孩子母亲说谁骂人了谁骂人了! 章妩说你,你们俩一块儿,人老了就该被你们这样骂吗? “黄头发紫嘴唇”说就骂你了你能怎么样,老不要脸老不要脸…… 尹小跳就在这时拨开围观的人群看见了章妩。她看见她的母亲孤零零地在柜台前站着,她那面目全非的脸上是痛苦和无助。在那两个年轻力壮的女人跟前她显得懦弱而又抬不起头,她甚至丧失了为自己辩解的能力——何止此时此刻,她仿佛一生都不再有为自己辩解的可能。她孤零零地在完美而又冷漠的克里斯汀·迪奥柜台前站着,出了大丑一样地站着。她的背明显地驼了,右边肩胛骨也略微高出左侧,这让她更显得处于劣势。这人就是尹小跳的母亲。尹小跳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一种方式和章妩见面,这样的见面唤起了她心中从来没有过的一种关怀和护卫的渴望。是的,对母亲她从来也没有关怀和护卫过,请求、怨恨、距离和漠视充斥了她和章妩的全部关系。内心声讨章妩从前对家庭的背叛贯穿着尹小跳的全部生活,也是她年年岁岁漠视章妩最响亮的理由。章妩接受着这漠视,对此她们母女心照不宣。 现在在百货公司的这个柜台,是那两个气焰嚣张的年轻女人唤醒了尹小跳内心深处母性的情感,她断定这确是一种母性的情感,女儿必得获得母性的情感才有可能善待和关爱她的母亲。 这样,当那两个女人正骂着章妩的时候尹小跳出现了,她毫不客气地挡在她们和章妩中间说,现在我替我母亲再次向你们的孩子道歉。不过我有点儿替你们害臊,你们当着孩子这样骂人,就是在教你们的孩子以后怎么骂你们! 尹小跳说完搀着章妩的胳膊对章妩大声说:妈,咱们走吧。 章妩步子踉跄地随尹小跳离开百货公司上了出租车,一坐到车上她就忍不住哭起来,就像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终于被大人领回家去的孩子。啊,你的长辈就是你的孩子,你的长辈就是你的孩子!你必须具备这样的胸怀。 章妩哭着说,小跳,要不是你来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真是……我真是……她大把用着面巾纸,不断擤着鼻涕。自从她垫了鼻梁之后,她鼻腔内的分泌物就增多了,她总是擤鼻子。 她们到了家,进门之前章妩对尹小跳说:别跟你爸提起今天的事。 幸好尹亦寻不在,这使章妩立刻显得放松了很多。她走进卧室在床上躺下,尹小跳为她端来一杯水。 她躺着闭了一会儿眼,支起身子喝了半杯水,复又躺下对尹小跳说,小跳,你过来,坐在我眼前。 尹小跳搬把椅子坐在章妩床前。 章妩说,我知道你们不愿意看见我现在这种样子,我想也许我整容是个错误,是个彻底的错误。 尹小跳说妈,你安静一会儿,安静一会儿心里就舒服了。 章妩说你以为我为什么整容呢,我为了让自己好看?一开始我也搞不清楚,我的生活很无聊,后来参加了老年时装表演队,我想这是我整容的一个由头,我鼓励我自己把这当成最重要的理由。后来我才发现这不是最真实的理由,我整容的最真实的理由是为了,是为了让你爸喜欢。你知道你爸不喜欢我,很多年来我也不喜欢我自己。我幻想把自己变个样子,消灭从前的那个我。消灭了从前那个我就好像也消灭了从前的记忆,从前的很多记忆是不愉快的,你爸不高兴,你知道。 尹小跳说我不知道。 章妩说你知道。 尹小跳说我不知道。 章妩坚持说,反正你知道。我有点儿想讨他的欢心,但我又做错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活中我总是不对劲儿。从前的那个我已经没有了,可我现在的这张脸又是谁呢。你爸能够连续很多天不跟我讲一句话也不看我一眼,我不怪他。 只是他永远也不会相信,我改变容貌是为了消灭从前,让现在的他愉快。 尹小跳注视着枕头上章妩那张扭曲的有点儿不忍目睹的脸,她相信了她所谈的整容的缘由。她愿意理解她这种奇特的奋不顾身的心愿,尽管这一切仍然令人可气可恼。她还在这时想起了陈在的前妻万美辰,想起万美辰要把自己变成尹小跳的那些叙述。她们是要取悦她们的爱人的,她们荒唐,那荒唐里却也搅拌着痛苦的纯真。第十章 内心深处的花园【大浴女55】 秋天到了,婚期近了,尹小跳却经常无缘无故地和陈在发脾气。有一次,当他冲她背过身去的时候,她发现他后脑勺儿的头发怎么像少了很多似的,他已经有点儿提前谢顶的意思了吧。从前她不是没有注意过他的后脑勺儿,那时候她为什么不觉得他头发少呢?她把他的感觉告诉他,他说十年前我就是这样啊,小跳你真的从来没发现? 尹小跳不说话了,如果她真的没有发现陈在这十年前就如此这般的后脑勺儿,只能说明她对他的了解是不够的。这让她心慌,让她不踏实。她心慌着不踏实着,便表现出更多的任性。她晚上不睡,早上不起,让陈在一遍遍地喊她起床,一遍遍地管她叫懒孩子。她就一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说我就知道你嫌我了我就知道你嫌我懒了。 他说我不嫌你懒啊,可是我不叫你懒孩子你还不起呢。 她说你真不嫌我懒? 他说真不嫌。 她说那你得对着我的耳朵说。 他就对着她的耳朵说。 她还不满足,说你还得说你爱我。 他说我爱你。 她说你是不是最最爱我? 他说我最最最爱你。 她身子向后一仰又把自己扔在床上。她这灵活而又散漫的动作最能激起陈在的欲望。那时窗帘还没有拉开,诱人可以做点儿什么。他就翻身上床,把她紧紧抱住,把头埋在她温暖的胸前。 当夜晚来临,她不断地对他提出要求,满嘴过分放荡的话,她还要求他虐待她。他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她会像害了热病一样地浑身颤抖,像世界末日来临一样地发癫发狂,像最后离别之前的纵情恣意,最后离别之前的纵情恣意……他不敢想下去了,前景是美好的,他爱她,什么也不再能够阻挡他爱她了。这个深夜,月明风清的秋日的深夜,他们把窗帘拉开,让月光泻进来铺满大床,他们就在月光下做爱。月光使尹小跳的癫狂化作了柔媚的对陈在的配合,她的闪亮的身子在月光下起伏如软缎被微风鼓荡。一切是这么和谐这不是爱又是什么?一切是这么和谐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她就在他的爱抚中沉人酣梦,哪怕永不再醒永不再醒。 他注视了一会儿安睡的尹小跳,就悄悄下床走进客厅。他站在电话前犹豫了一下,然后拿起话筒开始拨号。他在给万美辰打电话,他一定是听说她要去加蓬了。他没有留意卧室里安睡的尹小跳醒了过来,尹小跳披着睡衣来到客厅门口听了陈在的电话。当他放下话筒时她打开了灯。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她。 她返回卧室给他取来睡衣帮他披上,然后他们坐下。她说,我听见了你的电话。 他说我想你会理解的:她,她们家是南方人,夜里睡觉喜欢开窗子。从前关窗子是我的事。现在是秋天了。风很凉,我怕她一个人不记得这些事。 她说陈在,你别解释了你没错。 他站起来说咱们睡觉去吧。 她说别,听我再说几句话。 他伸手握住她的脚说你的脚很凉。 她说我不怕。 他就把她的双脚拿起来揽进他的怀中。 她说陈在你知道,当一个人打算做出一个重大决定时往往会焦躁好一阵子,比方我。我现在才弄明白为什么这段时间我老是冲你发脾气也对我自己不满意,那是因为我想做一个决定又常常犹豫不决。现在我想告诉你,你应该,你应该…… 她说不下去了,她哭起来。虽然决心已下,但说出来仍然那么困难。 他说快告诉我我应该什么? 她稍稍镇定,接着说,你应该回到万美辰身边去。 他说小跳,你不要把我们的生活当儿戏。 她说我要是把我们的生活当儿戏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你知道吗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 他说你就是为了一个电话?这电话不是爱,你知道这不是爱。 她说我知道不是爱,但这是比爱更深的惦念。十年的夫妻是会有这种惦念的,因为你懂得这种惦念所以我必须离开你;因为你懂得这种惦念我也更加尊重你。陈在我爱你,但是你还是走吧,你必须走啊。 他说小跳你听我说,有些事你还不了解…… 她打断他说我了解,我和万美辰有过几次约会。 他说你和她约会?你们? 她说是的我和她约会。不是因为今天你这个电话,是我早就被她所打动。她使我难受,她有使我难受的力量。我必须把你还给她。你可能会觉得对不起我,可是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是个真正的男人因为你实践了和我结婚的诺言。我们的时代是个蔑视诺言的时代,是你保持了诺言本身的古典和纯洁。但这不是生活。生活是要求你我分离的,陈在啊我想叫你相信,我离你越远会爱你越深,我离你越远会爱你越深…… 第二天一上班尹小跳就绪万美辰打了电话,她告诉她不必去加蓬了,陈在有很要紧的事要和她谈。她还告诉她,她已经决定不和陈在结婚,万美辰随时都可以和陈在复婚。 为了暂时避开陈在她回设计院父母家住了一段,她又生活在尹亦寻和章妩中间了,生活在他们的争吵中间。 在一个早晨章妩热奶时牛奶从锅里溢了出来,她立刻把锅端下煤气灶,并告诉尹亦寻说奶已经热好。 尹亦寻说奶没有热好得重新热。 章妩说锅都溢了难道不算热好? 尹亦寻说那是假象你知道吗那是假象,牛奶溢了锅和真正热好奶不是一回事。 章妩说嗅,那你的意思是牛奶不溢锅才算真正热好了奶? 尹亦寻说牛奶得在锅里开起来得真正开起来就好比烧开水。 章妩说锅都谱了还不叫开起来呀。 尹亦寻鄙夷地说当然不叫,很可能那牛奶有一部分还是凉的呢。 章妩说凉的怎么了,这种高温灭菌的牛奶本来就可以凉着喝。 尹亦寻说你是不是想用这种牛奶本来就可以凉着喝来证明你谱锅谱得对呀!我简直奇怪透了为什么你一辈子都不能正视你的缺点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缺点。再说,我也不是没有从福安这种所谓“高温杀菌”的牛奶里喝出过草棍儿,草棍儿你知道不知道。 章妩嘟嚷着说那是因为正好那天你戴着花镜喝奶来着。 尹亦寻提高嗓门儿说对呀对呀,正好我戴着花镜就看见了牛奶里的草根儿,恰恰证明了我不戴花镜喝奶的时候指不定喝下去过多少根草棍儿呢。你指出我戴着花镜喝奶是想说明什么是想说明什么?我戴着花镜喝奶和你一辈子不会热奶一辈子谱锅一辈子不知道开水和不开的水之间的根本区别在哪里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 章妩说我没有一辈子溢锅你太夸张了,一辈子夸张别人的短处就是你最大的嗜好! 尹亦寻突然哈哈大笑,仿佛抓住了章妩的把柄似的说好,好,你到底是承认你有短处了,你有短处。你自己证明了我不是无中生有。至于说到夸张,那正好说的是你自己。 章妩说我从来没有夸张过你的缺点,可是你,比方说到时间问题,因为我笨所以我做事确实比别人费时间,但不是像你夸张的那样。每次我洗菜你都盯着我;然后你就说你不明白,为什么我洗一个西红柿要用十五分钟,可是我没用十五分钟。 尹亦寻开始招呼尹小跳参加争吵了,他说小跳你听听你听听,现在你知道谁在夸张了吧,你妈说她“每次”洗菜我都盯着她,事实真是这样吗,每次?我那么愿意自找烦恼! 我有时间更愿意去盯着美好的东西! 章妩说我听出来了你这是含沙射影,谁美好你找谁去呀。 尹亦寻说那当然了,用不着你提醒。就冲你这么不自重我也得找,就是找! 章妩说我怎么不自重了我怎么不自重了? 尹亦寻说你不尊重你的脸……还要我往下说吗? 章妩猛地冲到尹亦寻眼前,她是给逼急了想要掇他一把吧,却终于调转方向端起那只狼狈的奶锅,把嘴凑到锅边将牛奶一饮而尽。她那无限放大的咕咚哈咚的咽奶声刺激得尹亦寻不得不闭上眼。 当他睁开眼时章妩已经不见了,她把自己锁进了卧室。 饭桌上只剩下尹小跳和尹亦寻面对着面。 他对尹小跳说你为什么一言不发,你为什么变得这么世故? 尹小跳说不是我世故,是您的确有点儿夸张了。 尹亦寻说你是还记着我的仇呢吧,记着我贬陈在的仇呢吧,所以你不公平。 尹小跳说我不记您的仇,我理解您。 尹亦寻说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替我说话。 尹小跳沉默了。尹亦寻的责问让她看出了他的软弱,因此她不想充当他和章妩的裁判。她爱她的父母,爱这一对吵闹了一生的男女,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爱过。生活亏欠了他们一些东西,她也亏欠了他们,现在她醒悟到了这点。她强烈地意识到他们是多么需要被疼爱。从此她不会去一味要求他们理解她了,她要扩大胸怀去理解他们。 他们越是不理解她,她就越是理解他们。 他们越是不理解她,她就越是理解他们。 她接了几次陈在的电话,当他的声音贴上她的耳朵时,她会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他要求和她再谈谈,他一定要和她再谈谈。 她就又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她和陈在曾经相亲相爱的这套房子。她坐在客厅里等他,他一进来便把她抱住。她顺从地依偎住他,把头枕在他那于她来说非常合适的肩膀窝儿。他的有力的胳膊紧紧勒住她就像要把她勒死,他疯狂地亲着她说让我看看你让我好好看看你!他却又顾不上看她,因为他必须亲她。他亲着她一迭声地说着我的小胶皮糖我离不开你我实在是离不开你!他吸吮着她的唾液,他的力量迫她狠命把头向后仰去她就像要头朝下地落进一个深渊。然后他又猛地托住她的后腰扳起她的头。她喘息着说来吧来吧! 他们比任何一次都尽情,他们比任何一次都放纵,他们比任何一次都野蛮,他们比任何一次都赤诚。 她搂抱着他说你咬我一口你咬我一口,我要我的身体上留下你的牙印! 他搂抱着她说你咬我一口你咬我一口,我要我的身体.上留下你的牙印! 他把她咬得遍身青紫遍身青紫,他伸出一只大手遮住她的脸又轻轻抚摸着她的眉毛鼻子和嘴唇,他说小跳小跳,你让我怎么能够不看见你?你说你让我怎么能够不看见你…… 他们迷糊了一会儿,又几乎是同时醒来。 他把她揽进怀里,她把脸贴在他胸上。他说我看你是太自私了小跳。 她说是这样。 他说你根本就不顾别人的痛苦。 她说是这样。 他说你还缺乏一种勇气,和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共同面对新生活的勇气。 她说是这样。 他说你也很冷酷,我用一生的挚爱都不能打动你的心。 她说是这样。 他说你就不想反驳我吗我说的是反话! 她说不,我不想。 他说我真想掐死你掐死你。 她说你掐死我吧你现在就掐死我吧! 她抓住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脖子上,她的手在他的手I: 用着力。他奋力拿开自己的手,他亲着她的颈窝儿,他们又做爱了一次。 天亮的时候她对他说,你把这房子的钥匙还给我吧。【大浴女56】 也许她该给麦克打个电话了,她知道他早就回到美国。 离开中国前他给她打过电话,希望能到福安来看她。那时她拒绝了,那时她心里只有陈在。现在她想起了麦克,她不想把这解释成实用主义,不,她不是实用主义。她还不知道她打电话要干什么,她只知道她特别想打这个电话。 她要通了得克萨斯麦克的家里,一个意外的声音竟让她一时语塞:接电话的是尹小帆。 尹小帆说姐,真没想到是你打电话! 尹小跳说真没想到是你接电话。 尹小帆说,我知道我会让你吃惊的,本来我想过些天打电话再把这一切告诉家里。 尹小跳说,那么你现在已经可以说了。 尹小帆说,自从那年你来芝加哥给麦克打电话,我就记下了他家的电话号码。后来我们就认识了。 尹小跳说能告诉我是什么样的认识吗? 尹小帆说能,是那种要在一起生活的认识,我和戴维离婚了,他找他那个德国大女人去了。我可能很快就和麦克结婚,他已经向我求婚了。 尹小跳说你真的爱他? 尹小帆说我真爱。 尹小跳说那么戴维呢? 尹小帆说和戴维结婚时我什么都不懂。 尹小跳说,小帆,我不是想阻止你和麦克结婚,我只是觉得你有一种心态,一种和我竟争、抢夺的心态,这种心态其实会蒙蔽你的灵魂,让你不知道究竟什么是你的真爱。 尹小帆说,这话该由我来告诉你。我和陈在通过电话了,我知道你们结不成婚了。现在想和我竞争、抢夺的是你吧,你走投无路才想到了麦克! 尹小跳说如果我认同你的这番话会让你特别高兴,那么我就说对,对,我向你表示歉意,我的确是走投无路才想到了麦克,这是我的无能也是我的卑琐!我应该换一种态度和你讲话我应该祝福你,祝福你和麦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