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浴女44】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话了吧?我就要死了,可是我还没活够哪我。沙发上的唐菲哼哼卿卿地对尹小跳说。 尹小跳拿来一条毛毯给唐非盖上,她说我给陈在打电话,让他开车过来,咱们现在就去医院。唐菲摆摆手苦笑一声说,我就是刚从医院出来的,诊断已经出来,我不想再回去了。哼,医生捂着盖着还不想告诉我。几次三番叫我的家属来,我的家属!小跳这就是我最难受的时候,我哪儿有家属啊我的家属在哪儿。我实在是需要一个家属的你说是不是?哪怕就是为了能替我听听这肝癌晚期的诊断书吧。 尹小跳咬住下嘴唇,有点儿要哭的样子,她说是我不好唐菲,这么长时间我都没给你打电话。咱们去医院吧,咱们现在就去医院。唐菲说别哭哭啼啼的,我理解你也嫉妒你,恋爱中的女人谁不自私,除了陈在,一切不都退位了吗。我生怕惊扰了你,从来不给你打电话也是这个意思。老实对你说我还想过自杀呢,跳楼、闻煤气、用刀片割手腕……这些都不行,太痛苦,叫人下不了手。惟有吃安眠药,不知不觉,安安静静地你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去了两家药店,买了两瓶舒乐安定,两百片,足够了。回到家来香肠沐浴,盛装打扮,换了新枕套新床单,把房间也清扫一遍。劳动的时候我净想些死后的场景,想那些跟我在一块儿住过的男人谁会在听到我的死讯时最痛苦呢?谁会后侮他当初没娶我呢?谁会忏悔自己曾经对我多么残忍,多么不像对待一个人,而像对待一头牲口呢。总之我的死能震动他们的心灵一下子,我的死能让他们有些人后悔和内疚。有一部分自杀的人,最高目的就是让活着的人后悔和内疚吧。我躺在床上,把两百片安眠药倒在一张白纸上,我说我要吃了我要吃了,然后我便狂热地想象起那些男人的种种表情,眼前就像在过电影。后来我才悟出,一个太狂热地想象她死后别人的各种反应的人是不会真死的,我越是盼望得到别人的内疚和后悔我就越不想自杀了,最后我干脆把安眠药全倒进了马桶。我的死不会震动任何人的灵魂的,我才不自杀呢,我要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分钟。心中就只剩下了一个愿望,我想请你帮我调查一下……或者说帮我了解一下俞大声的过去,我知道他的青年时代是在北京度过的。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就是我的父亲。唉,除了我们俩的手特别相像,我拿不出任何证据。我母亲我舅舅什么也没给我留下。 尹小跳违心地点着头,说我会设法帮你了解的你就放心吧。她的心却在说着这太荒唐了,这是唐菲想父亲想得出了格。但是此情此景之中她不愿意破坏唐菲的臆想。 岂料唐菲忽然又自嘲地说,小跳,有你这句话我已经知足了。你以为我真会让你去打听去调查?我算个什么东西,还妄想高攀副省长,别说他不是我父亲,万一要真是,他会认我这么个东西?送我回家吧,给陈在打电话送我回家吧。 第二天,尹小跳和孟由由遵照唐菲的提议,到唐菲的那套单元里去会餐,她要尹小跳和孟由由亲自下厨,菜谱也是她定的:烧粉条儿,炸肥肉,猪皮冻儿,木樨肉,还有一道甜点烤小雪球。她们记起了,这就是许多许多年前她们初次聚会的莱肴,这就是当年的孟由由花五毛二分钱巨款摆下的盛宴。如今,这些“大菜”孟由由都还会做,她和尹小跳在厨房忙活着,唐菲又要吃卤兔头。尹小跳想起来了,那是许多许多年前她和唐菲在看电影回来的路上,唐菲请她吃的好东西:三分钱一个的卤兔头,肉的品质小豆冰棍的价格,又脆又响又香啊。她要陈在开车出去买,遗憾的是如今的福安再也没有这种东西了。即使“由由小炒”也不会制做这种东西。 她们坐下来进餐,照例要喝些酒的,她们喝红酒。被疼痛折磨得浑身汗湿的唐菲从床上起来,步态飘逸地走过来落座,一扫满面晦气。她眼波流动,顾盼生情;神态秀敏,千娇百媚。你不能不信,大美人儿唐菲又回来了,她会用红纸为尹小跳和孟由由点染嘴唇把她们收拾得妖妖冶冶,接着她就会披起橡胶雨衣表演“开罗之夜”。你看她端起红酒一饮而尽,她不是已经醉眼朦胧了吗,这醉生梦死的唐菲啊,这不屈不挠的美人儿。 她们谁也没有吃出“大菜”们的味道,却都神情夸张地点着头,表示她们找到了从前找回了从前,从猪皮冻儿上,从炸肥肉上找回了她们那永不再现的清白的欢乐。只有眼泪不听从她们的吩咐,不配合她们的夸张,她们的眼泪跌进她们的酒杯,酒是咸的,她们笑着。 她们笑着。 半个月之后唐菲死在医院,尹小跳和孟由山守候在她身边。没有别人来医院看过她,尽管她的眼睛老是下意识地瞟着病房的门。那些男人都到哪儿去了?那些享用过唐菲戏耍过唐菲,也被唐菲戏要过的男人们。后来唐菲的眼就不往门口瞟了,她没有瞟的劲儿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昏迷。 在一个太阳很好的下午她醒厂过来,她看清了守在床边的尹小跳。她抬抬胳膊说过来,过来。尹小跳说我就在你眼前呢唐菲。她仍然坚持说着过来,过来。她指指自己的嘴说,也许你不相信吧小跳,我经历了很多男人,但是谁也没有碰过我这张嘴,任何一个人也没碰过我这张嘴,我不许他们碰。有一回县里一个倒腾汽车发了家的土财主请我吃饭,在饭桌上冷不防伸手勾住我的脖子就要亲我。我扭扭脸说干什么呀你。他说你说干什么呀。我说你要想干什么用不着这么费事,咱们现在就可以干。土财主嬉皮笑脸地说:“还当是你得过一会儿才说这话呢,没想到这么痛快。我见过两种女人,低级一点儿的一上来你就能碰她的下半部分;高级一点儿的你只能先动她的上半部分。我把你划到高级一点儿的那边去了,你看看你看看……”小跳,你过来你过来呀,你听我说。我的嘴是干净的,这是我身上惟一还拿得出手的东西。让我亲亲你吧,让我亲亲你。 唐菲顽强地支起身子抱住尹小跳,用她的苍白而又冰冷的嘴亲了尹小跳的左脸。 尹小跳的左脸渐渐觉出了灼热,她感觉她的左脸上肯定有一个轮廓清晰的唇印。几天之后当她去殡仪馆为唐菲送行时,她觉得那唇印还在她左脸上贴着。一个陌生的花白头发的男人站在殡仪馆门口紧盯着尹小跳的脸,使她很不自在。 她猜测他看见了她脸上的印记,那是一件有形有状有生命的东西,它并没有随着唐菲的离去而离去,它留了下来,是唐菲栽种在尹小跳脸上的一个活物儿,这活物儿使尹小跳的左脸一阵阵地肿胀。那花白头发的男人盯着尹小跳的脸说,你刚才送的是唐菲吧?尹小跳说您是谁?男人说我是,我是从前她在铸机厂的同事。尹小跳注意地看着他的装束,他穿一件深蓝卡其布面,咖啡色的长毛绒领子的半大棉袄,过时的样子,却很干净她说您是戚师傅吧?他说我是姓戚。你怎么猜出我姓戚?她说从前……唐菲告诉过我。他说你是她家里……她说我不是她家里的人,我是她的朋友。他说这么多年没见过她了,她家里的人呢?尹小眺望着远处说,她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吧。他说,噢。 他转身去推自行车,一辆老旧的,瓦图上已有锈斑的凤凰18型锰钢自行车,一个当年中国人家庭财富的象征。尹小跳望着这辆造型依然显得古典和舒展的老“凤凰”,心中漾起一股莫名的柔情。她就像看见了一个失散多年的老熟人,她就像看见了一个唐菲那段故事的活见证。唐菲给她讲过的往事由于这辆老“凤凰”的出现变得那么真实和确凿,她想象着当年在她们的校园里,当戚师傅骑着它进来,把它锁在教学楼门口时,唐菲是怎样趁人不备拔了它的气门心。尹小跳望着老“凤凰”上那只凤凰的标志,它那柔美、俊秀的体态,它那高高竖起的三股炯娜凤尾:鲜红的、金黄的和碧绿的,让尹小跳永远对它心生好感。 戚师傅骑着老“凤凰”离开了殡仪馆,他骑在车上的背影落没而又规矩,使尹小跳很想断定,这个老工人,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也许是对唐菲有过真爱的惟一的一个男人。她相信他在她的脸上看见了唐菲的嘴唇,也许他还幻想唐菲的嘴唇能在尹小跳的左脸上开口说话。也许这不过是一种错觉,是尹小跳的多心。【大浴女45】 沙发还是那套没动地方的沙发,灰蓝色织贡缎面料,柔软而又干净。 她拉着他的手朝那张三人沙发走,一边竖起耳朵谛听。 这时他的手在她手里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谛听,此时此刻她看重的是她的耳朵。房间里也不开灯,黑洞洞的,过了一会儿他们的眼睛才渐渐习惯了黑暗,原来这黑暗也不那么密实,对面楼房的灯光透过没拉窗帘的窗子射进来。四周一片寂静,她什么也没听见。她没有听见唐菲,也没有听见尹小荃,那三人沙发一声不响,没有尖叫声。这使她有一种揪心的空洞感,也使她有一种不敢承认的轻松。当她想念唐菲的时候她也终于放心了她的离去,从此尹小荃仿佛才彻底从沙发上消失了,只有唐菲的死才能证实尹小荃的消失。三人沙发一声不响,没有尖叫声。 她忽然泪流满面,像是浑身解乏之后的大松懈;像一百年没睡过觉之后,终于被告之可以安睡时自在的昏沉。这时的眼泪就是这样的眼泪,它不急不缓地打通着她灵魂深处的种种梗阻,不急不缓地涌k她的眼。他立刻发觉她在流泪,就着窗外射进来的花花搭搭的灯光,他亲着她潮湿的脸。 他一定以为她这是过度悲伤所至,从殡仪馆回来的人,多半都会有些浮想联翩的悲伤。他用亲吻来安慰她,他还想’要打开客厅的灯。但是她不让,她既不让他开灯又不让他亲。她在这时又心生烦躁了,因为当他亲着她的左脸的时候,她再一次觉出了她左脸上有个赘物,这赘物便是唐菲的嘴唇。这使他的亲吻改变了性质,好像他亲的不是尹小跳,他在尹小跳的脸上亲着唐菲的嘴唇。于是尹小跳成了陈在和唐菲之间的外人,虽然她和这一男一女那么亲密,但他们对她却视若无睹,只忙着自己的交流。她之于他们,就好比床之于一对正在做爱的男女:他们离不开床,却又根本没把床放在眼里。这感觉弄得尹小跳特别气闷,她躲闪着陈在的嘴,把他弄得手足无措。他就揽住她的腰,要她去床上躺着,他觉得她应该休息。 她躺在床上,却不松开他的手。他就像得到了暗示一样开始为她脱衣服。他差不多快要把她脱光了,她的胳膊和腿顺从着他,似乎很乐意这样。她被脱得只剩下了一条窄小的内裤,纯白的,正面是楼空绣花,四周饰以畜丝的那种。这小小的内裤让他激动,比面对她的裸体更能勾引他的欲望。他的手触到了内裤的底部,那里有一小片柔软的潮湿令他浑身一阵战栗。他伸手便去执她的内裤,她却拼死拼活地不让,她强硬地指示着他引导着他从内裤的一侧进人,他一边觉得有些不舒服,一边也体味着一种新奇的野蛮。他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仿佛偏要让他不那么顺畅,偏要让自己也不那么顺畅。太顺畅了就是不顺畅吧,好比大自由就是大不自由。但是很快他就厌弃了这种新鲜感,因为他一定是给勒疼了。他三下两下扯下那小小的玩意儿,痛快地撞击着她。她好像渐渐地从左脸的别扭当中逃脱了出来,他的专注和一心一意的力量也让她感动,她愿意配合他的节奏,她愿意那快乐的极致在她和他体内同时到来。她愿意他爱的真是她而不是别的什么,她愿意别的什么真的已经过去了。 她却越来越觉得乏味和神不守舍,她很干涩,左脸又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分散着她的注意力。她知道做爱时是不能分神的,皮肤上米粒大的疙瘩痒痒一下有时候都能影响你的情绪。现在她的左脸疼着,可是他却什么也没看出来,还一个劲儿地动作着。她忘记了是她抓住他的手不放的.她忘记了她正盼望着用他的动作扫除她的不安。此刻她的思维有点儿出尔反尔,她不讲理地想着为什么他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和我这样!这样想着她就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她有些粗野地说咱们能不能停止啊我想停止,说着就动手推他,她把他从身上推了下来。接着她抓起件浴衣就进了卫生间。 她草草冲了个澡,站在镜前观察自己的脸。她看见左脸上分明是有一记唇印的,轮廓清晰的淡红色唇印,让所有认识唐菲的人都看得出那就是唐菲的嘴。她用毛巾蘸着清水擦脸,又用从国外带回来的一种杀菌液体香皂洗脸,她没能洗掉脸上的唇印。她望着镜子里的脸想,她其实没有逃脱这一关,她应该开口说话,她必须开口说话,不管陈在对她会有怎样的看法。 她穿好浴衣走到门厅,就像刚从外面回来,她从门厅起一步,依次熟络而又准确地打开着所有的灯,壁灯,顶灯,镜前灯,落地灯,大台灯,小台灯……她让她的房子灯火通明。然后她把陈在让到客厅小沙发上,自己在他对面坐下,她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他望着对面有些狼狈的她说,是今晚必须要说的吗? 她说是必须。 他说也许你应该睡觉了我知道你累。 她说我不睡觉我也不累你别打岔。 他说可是你的情绪很不稳定。 她轻轻一笑说我很稳定,我的情绪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稳定过。还记得尹小荃的死吧,在咱们大院儿里,在我们家楼门口的小马路上有一口污水井。那天她正在树下玩儿铲土,远处有几个缝《毛泽东选集》的老太大叫她,她就冲她们走过去了,她就走过去了走进了井里摔死了,她两岁。 他说你已经讲过这件事了,谁都知道这件事。 她说不,谁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当她冲着那些缝《毛泽东选集》的老太太走去的时候我正在她的身后,距她十米,也许十五米。我看见了那口污水井,也看见那天它不知为什么没盖井盖儿,我和尹小帆都看见了。我们还看见了老太太们的招手,她们的招手使她倒着小碎步走得更显急忙。 我没有制止她,没有跑上去抱她回来,我知道我是有充足的抱她回来的时间的,但是我没有。我和尹小帆只是死死拉着手。眼看着她两条小胳膊一务落进井里,像飞一样。陈在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真实形象。我不仅没去救她,还拉住了尹小帆的手,我始终不能忘记我们的那个拉手,和我在她手上用的力。我曾经想把这一切解释成我被吓蒙了,人在吓蒙时是有可能没有行为没有动作的,但只有我心里知道我没有吓蒙,我当时的思维就像此时此刻这么清醒。我不喜欢尹小荃,尹小帆也不喜欢尹小荃,她的不喜欢我完全理解,我的不喜欢我却终生无法告诉她。我是个凶手,是个可以公开逃避惩罚的罪犯。我从来不打算把这个犯罪事实告诉任何人,但是我和你相爱之后我却特别想把它告诉你,不是为了表明我的坦白,而是时间越久远,尹小荃落井的样子越清晰。我实在是没有一颗那么大那么有力量的心把这不堪回首的从前装得隐蔽、安稳,它在我的心里闹腾,我需要有人来帮我一把,来分一半儿去吧,这个人就是你。我比相信我自己更多一千倍地相信你,可我又害怕失掉你。现在我终于说出来了陈在,我正体会着一种千载难逢的痛快,不管你会怎么待我,你明白吗。 陈在说小跳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所有这些尹小帆早就对我说过。我听着她的讲述,既不恨她,也不恨你,我只是对她有一种怜悯的感觉——甚至这怜悯我也羞于告诉你。她不是凶手,她却比你更可怜。 尹小跳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陈在说因为她是在用揭发别人来证实自己的分量,所以你肯定不会恨她。尹小跳说是的我不恨她。那么你为什么恨尹小荃呢?他问。 她忽然觉得很难启齿,比承认自己是凶手更难启齿。但她已决心彻底说出,她说因为尹小荃是章妩和唐菲的舅舅的孩子。 陈在说这就是唐菲也参与了这个事件的原因吧? 尹小跳听不明白陈在的话,她说不,唐菲只是告诉过我她的怀疑。 陈在说我心中也有一个久远的记忆,就是那一年,尹小荃出事的头天晚上,我母亲心脏病发作,我送她去医院住了院,又回来给她取脸盆和暖瓶。我骑车进大门时看见前边一个骑车的人很像唐菲。那时已经很晚了,快十二点了吧,我想唐菲这么晚到院里来干什么呢,她只能是找你。我又想为什么她会这么晚来找你,是不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正是对你的关切使我控制不住心中的好奇,我悄悄在后边跟着她,果然她骑到了你们楼下。我不愿让她看见我,就推车间进了路边的一排冬青后头。她并没有锁车上楼,她推着车犹豫了一会儿又折回身走上了小马路,然后她在一个地方站住了。 她的样子太令我好奇了,我索性把自行车靠在树上,轻手轻脚地继续靠近她。我终于看清了,她正站在那口污水井前冲着井盖儿发愣。愣了一会儿,看看四周没人,她从自行车上抽出一根铁钩子,就是咱们小时候烧铁炉子时,用来钩炉圈、炉盖儿的那种铁钩子,她抄起铁钩子就去钩那井盖儿。 她费了很大劲,吭吭哧哧地终于把井盖儿给打开了,她努力把它推向一边,黑幽幽的井口露出来。我想她该不是要跳井吧?又想这是不可能的,那种井都很浅,根本死不了人。也许她是在找什么东西,她的什么东西曾经丢在过这口井里? 没容我再想,她已经骑上车走了,就像是临时的离开,回去取什么工具去了,或者再叫来一个什么人。当她走远之后我来到井边,井口有些臭,井盖儿错在一边,只搭住一点儿井沿儿,那根铁钩子也不见了。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时间也不容我多想,我母亲一个人还在医院呢。我回家取了钱。脸盆和暖瓶又骑车回了医院。我在医院守候我母亲一夜,第二天中午回家时就听说一个孩子落进井里了。我顿时想到了唐菲,她不是打开井盖儿寻找什么东西吗,打开井盖几本身就是她的目的。当时我也不知道她叫唐菲。只知道她是你要好的女友——你看这就是当年的我,因为喜欢你,我也认识了记住了你所有的女友。许多许多年之后当我们长大成人,当你把唐菲介绍给我的时候,我仍然毫不怀疑地相信,她就是那天晚上打开井盖儿的人。对于我这始终是个谜,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好友会打开井盖儿让你的妹妹落进去,直到刚才我才明白。我对你有一种说不出的内疚:因为我是惟一见到那口井被打开的人,我却没能把它盖上…… 尹小跳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她愿意相信陈在的这个记忆。虽然唐菲已死,什么都已查无实证。也许正因为查无实证,一切才反而显得那么分明。唐菲在最后时刻该不是要向她告白什么吧,癌夺去了她的勇气,她只把一副告白的嘴唇留在了尹小跳的脸上。 她说我庆幸我能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他说我也庆幸我能把这一切都告诉你。 她说因为你想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他说是的这是三个人的事。 她说但你是无辜的。 他说不对,有了内疚就不会有无辜。 她说我的勇气来得太晚了。 他说但是你比我勇敢,你我就仿佛有一场互不相知的较量,如果你不开口,我也没勇气说出那个晚上。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陈在跟前,她跪下把脸贴在他膝头上说,我爱你陈在。 他把她抱起来放在膝上说,我爱你小跳。 我爱你什么也不能阻挡我爱你。 我爱你什么也不能制止我爱你。 他们相拥而卧睡了过去。 早晨,当她去卫生间洗了澡,在镜前照着自己的脸时,意外地发现那个淡红色的唇印不见了,她的脸颊光滑而又匀净。 昨夜的沐浴啊,像梦一样地不真实,却又真实得不像梦。【大浴女46】 “要认识副省长俞大声,在尹小跳并不是很难的事情。但是她不想很生硬地认识,像大多数儿求省长办事的人那样,托门子找关系,多半还得在秘书那儿被卡住。甚至连大秘书你也看不见,值班秘书就能把你给打发了。尹小跳没有什么事情求省长办,她就犯不上用这种法子。她要认识俞大声,不过是想跟他聊聊天,聊聊唐菲吧,这是唐菲的遗愿,她也答应过她。虽然她觉得荒唐。 所以她就更不能生硬地认识了。 她寻找着自然的机会,机会就来了。这天出版社接到通知,说副省长俞大声要陪同汉城一个友好访问团参观福安儿童出版社。尹小跳除了安排好社里的接待工作,还特别布置了一下自己的办公室,她从家里拿来~张几年前与唐菲的合影,那是陈在为她们拍的:唐菲穿一件宽松的黑色套头毛衣,长发一泻而下,神情有几分风骚,但是迷人;尹小跳和她并肩而坐,很严肃的样子。尹小跳把这合影装进镜框,故意摆在办公桌最显眼的地方。她想她一定设法让俞省长带着客人走进她的办公室。 客人们来了,在短暂的座谈会和社方向客人赠书之后,尹小跳提议大家不妨看一看编辑们的工作环境。离开会的小会客室最近的就是社长办公室,然后是副社长办公室。 俞大声终于在这样的安排下走进了尹小跳的办公室,他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镜框。尹小跳觉得俞大声对那镜框是有着足够的注意的,她必须在他盯住镜框的瞬间快速与他搭话。她说俞省长您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吧。俞大声迟疑了一下,很小的一个迟疑,一般人发现不了的一个迟疑,然后他说对对,我认识,她好像是我在工厂时的一个工人,她叫……他就像在竭力回忆着她的名字。尹小跳说唐菲。他说,对了,唐菲。他不再看镜框了,称赞了几句这里办公设备还比较现代,就离开了。尹小跳紧随着俞大声随他到了走廊,她不失时机地说俞省长,唐菲是我的朋友,关于她的有些事我很想跟您谈谈。俞大声显得警觉地说跟我谈谈?尹小跳说是啊,毕竟您是她的老领导。俞大声又迟疑了一下,很小的一下,他说好吧。 他给她约定了一个见面的时间。 他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边遥望着她,她坐在为客人准备的软椅上遥望着他。这年他有近六十岁了吧,头发灰白,腰杆儿笔挺。她喜欢不染头发的男人和女人,她觉得不染头发的男女其实都比顶着一脑袋假黑发的男女年轻。刚才,在来省政府的路上,她忽然又产生了逃跑感,就像在奥斯汀机场和麦克见面那样,就像在很多事情已做决定,正在实施之初那样。她忽然怀疑起这次见面的意义,难道她想逼他承认他是唐菲的父亲吗?这太可笑了,她怎么能把唐菲在病中的昏话当真呢。直到进了省长办公楼的电梯她还想着逃跑逃跑,她盯着与她同时进电梯的一个男性公务员衬衣的第二粒扣子,心想这人如果先于她下电梯,她就和他一块儿下去,不再去见俞大声;这人如果在她之后下电梯,那么她就只好去见俞大声。结果这人按了“7”,而她要去的是“3”,她就在三层下来了。 他们先是有个小的冷场,这时尹小跳看见自己放在脚边的牛皮纸袋,才想起她是给省长带了书的。她掏出一套印制精美带香味儿的《幼儿英语》说,这是我们社跟加拿大合作出的一套趣味英语,俞省长,也许您的孙子或者孙女会喜欢——您一定有了孙子或孙女吧? 气氛柔和起来,“孙子”“孙女”这样的词汇总是能让各种紧张气氛柔和起来。俞大声说我有个小孙女,我要把这套书送给她。 尹小跳说我和唐菲小时候可没有这么多漂亮的书,那时候我家里有几本旧《苏联妇女》,我和唐菲翻来覆去,看遍了上面的时装、菜谱和小说。 俞大声变得专注起来,他说,哦?那时候你们多大? 尹小跳说我十三岁,唐菲十六岁。那时候我们还传看过一些苏联反特小说,《红色保险箱》《琥垢项链》什么的…… 俞大声打断尹小跳说,这些苏联小说在我们年轻时就有了。 尹小跳说是啊,那我一说细节您肯定都知道。有个小说写一个院子里住着互不来往的一男一女,作邻居多年仍然形同路人。这小说的结尾啊可了不得了,侦察员破了一桩特务案,那男特务就是这院子里的男人,他的助手竟然是那个从不跟他说话的女邻居。他们俩怎么在一起工作呢,原来那女邻居家靠墙的一个衣柜就是一道通向她的男邻居家的暗门。 每天晚上她钻进衣柜就可以过到男特务家去了。俞省长您记得这个细节吗,当时把我和唐菲都吓坏了,真是大刺激太可怕了。自从看了那些小说,我连我们家的衣柜都怀疑了,老觉得那里边有一扇暗门。晚上看了这种小说也不敢把它放在枕边,我要把它扔得远远的,生怕那里边的特务会跳出来掐死我。有一天唐菲借走了我的《红色保险箱》,第二天她告诉我她把书给扔了。她说回家时大太黑了,她一边走一边嘀咕,书在书包里就好像特务在跟着她,脚下的树叶也吱嘎、吱嘎地响着,她实在控制不住了,掏出书来往黑影儿里一扔,撒腿就跑。说完她又问我,哎,小跳,还有这样的书吗,再借我一本。您看这就是那时候的我们,又害怕又想看,看了就怕,越怕越看。后来看得就少厂,唐菲当工人以后,我想她肯定就不看了。 俞大声说你们的友谊,一直延续到现在吗? 尹小跳说可以这么说。小时候我们都崇拜她,她是一个美女,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个美女,难道您不这样认为吗? 俞大声对此没作回答。尹小跳渐渐也放松下来,她决心把话题引向唐津津。她说唐菲是个美女,因为她母亲唐津津老师就很美丽。 俞大声注意地看了一眼尹小跳,他那一直靠在皮转椅上的身子也有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前倾。他说她的母亲唐津津,你也认识? 尹小跳说小学一年级我还在北京,在灯儿胡同小学念书,唐老师是高年级的数学老师。我见过她在台上被人批判,胸前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我是……”‘我是……” 俞大声说:“我是什么?” 尹小跳说牌子上写着我是……“我是女流氓”。他们要她低头,她不低,他们就要她吃屎,她就吃了。 你是说她吃,吃屎?俞大声问。 是的她吃屎,因为如果她不吃屎,他们就会把她的女儿唐菲拉上来示众。长大之后我才知道,唐菲是她的私生女,唐菲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俞大声十指交叉抱住自己的手,尹小跳遥望着他那十指交叠的手,竭力不带感情色彩地想着,这手与唐菲的手的确十分相像。也许仅仅是巧合,但此刻她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探测俞大声的欲望,她宁愿一切都是真的。她望着他那双似乎显出难受的手说,后来唐老师就死了。 俞大声说是啊,她死得很惨。 尹小跳说您认识她? 俞大声说不,我不认识她,唐老师,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北京了。 尹小跳说,您的意思是您如果不离开北京就有可能认识唐老师? 俞大声说不,也许是我表达得不准确,因为一个北京人并不一定非得认识另外一个北京人不可。 尹小跳说这我同意,比方您这个北京人和我这个北京人,同住福安这么多年不是才刚认识吗。 俞大声无声地笑了。 尹小跳说唐菲就不这么看,她认为即使人海茫茫,该遇见的也终会遇见,比如亲人,比如父亲,有段时间她坚信她父亲就在北京…… 俞大声看看手表打断了尹小跳的话,他说很抱歉我不能给你太多时间,我还要开会。你的朋友唐菲从前的确是我厂里的工人,前不久,好像是去年吧,她还为亲戚的孩子上学的事找过我,事情都解决了,她还有什么事情托你要我办吗?或者你本人有什么事情? 尹小跳从软椅上站了起来,她说没有,我和唐菲都没有什么事找您办。尤其唐菲,她再也不会来找您了。 为什么呢俞大声问,他也从皮转椅上站起来准备送客了。 尹小跳说因为她已经死了。 俞大声复又坐在椅子上,并示意尹小跳也坐下。经过了片刻的沉默之后他说,我不知道,这很可惜——我是说她很可惜。是什么病——一定是病吧? 肝癌。 尹小跳说她死的时候我在身边,我就是她的家属,家属您懂吧?她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美女,但是她告诉我,惟有她的嘴是干净的,她的嘴从来没让男人碰过。她曾经对我无数次地讲她心目中的父亲,她说她一点儿也不恨他。我就猜她珍藏着纯净明艳的嘴唇该不是为了献给她的父亲吧,她一定渴望用一张洁如婴孩的嘴去亲吻父亲,感激他给了她生命——没有什么人能具备这份毅力,除非你能把一种约束变成一种信仰。在唐菲心里是有一个信仰的,您不想知道那是什么吗俞省长,那就是对父亲的寻觅和爱。您哭了俞省长,您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什么流泪,就是为了一个女工的死吗? 您是不是就是为了一个女工的死? 俞大声含混地点点头,他说我想你该走了。 她说您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了吗我是唐菲的朋友。 他说我知道你是唐菲的朋友,你叫尹小跳,儿童出版社副社长,出版社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来找我。毕竟,唐菲曾经在我的厂里当过工人。好,就这样吧。 说这话时他语气忽然就转入平静,他的身子靠在椅背上又变得笔挺。他脸上根本没有泪痕,也许是尹小跳刚才看花了眼吧。她仍然没能看透他。他这人,不是克制力太强、表演技巧太高就是……就是什么呢?除非他根本就不是唐菲的父亲。 她从省政府出来,她想她是驾驭不了和这样的人物的谈话的,何况他已经在这谈话结束时界定了尹小跳和他的距离,她记住了他那句有点儿让人别扭的话:“毕竟,唐菲在我的厂里当过工人。”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她的心为此感到一阵阵钝痛。 这时候她挎包里的BP机响了,是章妩在呼她。【大浴女47】 现在章妩过着退休生活,是个地道的闲人。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眩晕症反倒慢慢消失了,她不再眩晕,因为她不再需要把自己藏在眩晕里躲避苇河农场的革命了。也许她生活里还剩下了一点儿小小的躲避,那便是躲避她的丈夫尹亦寻。这躲避也带着那么点儿无可奈何的意思,不是她非要躲避不可,是尹亦寻愈来愈明确地表现出对她的嫌恶。 尹亦寻不能和章妩面对面坐着吃饭,他不能忍受她的咀嚼声。还有,每日清晨她在卫生间里那惊天动地的刷牙漱口声和不屈不挠的咳痰声都让他痛苦难当。他记得她年轻时不是这样的,他又想也许她年轻时就是这样的,只是他没有觉察罢了。年轻的时候就是年轻的时候,念大学之前他在部队文工团,对战友们那些自以为幽默的言辞他压根儿就是蔑视的,比如张战友故意把啤酒说成啤水,“喝啤水啦喝啤水啦广比如李战友故意把肉说成内,“今天食堂有内呀有内呀广别人大笑,尹亦寻却觉得不高级。再比如战友间写信,开头总有这类的句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别人觉得动情,他却觉得这种修辞上的夸张挺叫人不舒服。有一个爱从书上摘抄名言警句的战友,给自己摘抄这类句子的笔记本起名为“零金碎玉”。战友们齐声叫好,觉得奇妙极了,尹亦寻却觉得这“零金碎玉”又小气又贫气。他嘴上不说,心里一直自认他的美学趣味是高于他的战友们的。只是他却没有觉察出章妩在卫生间的巨大响动。他愿意相信从前她没有这样的习惯,她这习惯是中年以后才显现出来的,有点儿自虐,有点儿神经质。而当她退休之后有更多时间要和尹亦寻在家相处,她的许多坏习惯就像突然放大了一般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尹亦寻涌来。 他们争吵,他指责她刷牙时牙刷和牙齿的让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指责她看电视看到深夜两点并能吃下一只烧鸡;指责她用滚烫的开水给客人泡绿茶;指责她不把稀饭热透就给他盛在碗里。还有她的睡懒觉,她的洗不干净黄瓜……她听着他的指责,有时候不说话,有时候也反驳几句。当她反驳他时他就说她没理还要搅三分;当她不说话时他就说她这是用沉默表达蔑视。 其实章妩对尹亦寻从来没有蔑视过,她沉默是因为她知道她在尹亦寻面前有着永远洗不清的罪过。这罪过似乎使她连向丈夫忏悔都失去了资格。她变得愿意往外跑了,只有少让尹亦寻看见,她才能够少被指责。最初还是盂由由的母亲启发了她。那天由由妈头戴假发去买菜,碰见了正在买菜的章妩。由由妈说你看我这顶假发怎么样?章妩说不错,像真的一样。由由妈说,不认识我的人还真以为是真的呢。不过也出过两回丑,有一回我们老年时装表演队在工人文化宫广场做露天表演,忽然起了大风,把我的假发刮跑了,观众哈哈大笑,你说狼狈不狼狈。以后一遇刮风天我就忘不了先捂脑袋。 不久,章妩被由由妈介绍参加了老年时装表演队。她并不羡慕由由妈的假发,因为她自己的真头发还保养得不错。 截长补短地穿着各种时装抛头露面令章妩更多想到了自己的形象,她一直为自己的鼻梁不够高不够直而感到惭愧。她觉得她应该整容,她首先应该垫鼻梁。她的年轻时代是在不爱红妆爱武装的气氛中度过的,到如今她怎么就没有让自己漂亮一点儿的权利呢。回到家里她和尹小跳商量,尹小跳立刻表示了明确的反对。尹小跳的反对令章妩不快,尹小跳那种气急败坏的样子反而更勾起了章妩要垫鼻梁的欲望。一种我的脸我负责、大主意找自己拿的决心就这么形成了,章妩去医院垫了她的鼻梁她对医生在她鼻梁上实施的手术是满意的,当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那鼓峰的鼻梁,看见由于鼻梁加高,她那两只眼睛的距离也骤然拉近时,虽然有些轻微的不适,但还是有一种焕然一新的兴奋。她没有想到尹亦寻从此和她分房睡觉了,而尹小跳不仅拒绝和她一块儿上街,竟连家也很少回了。她借口出版社忙,一个月一个月地呆在自己房子里不露面,万不得已回家一次,她也会尽量避开章妩的脸,并且拒绝章妩看她的脸。她能准确地感觉章妩对她的注视,即使章妩站在她的身后,即使章妩在客厅遥远的一角,即使尹小跳正闭着眼,她也能知道章妩在看她。这使她心里憋火,使她会忽然发作,她说妈您为什么老看我您老看我干吗您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 章妩说你经常不回家,我看看你怎么了,我心里是惦记你的你知道不知道。 尹小跳说您心里最惦记的就是您这张脸。 章妩说小跳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讲话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讲话。 尹小跳说不这么讲话怎么讲话?想让我用尊重的口气? 那您首先也得自重呀。 章妩说我怎么不自重了?我垫鼻子是我自己的事,我没有妨害别人的利益也没有强迫别人和我一块儿垫鼻子,这和自重不自重有什么关系? 尹小跳说可是您随时随地都在强迫家里人看您,强迫家里人接受一个陌生的人一张奇怪的脸。从前您的脸很真实很自然是我的亲人的脸,但是很抱歉找受不了您现在的样子——至少也得让我有个习惯过程! 尹小跳说完连饭也不吃就离开了家。 现在她回来了,因为她的BP机响了,章妩在呼她。章妩是很少呼她的,自知有点儿呼不动她的意思吧、但是今天她呼了她,尹小跳想家里也许有什么大事,她应该回去一下。 她一进家门,就看见章妩戴着一副墨镜坐在客厅沙发上。自家人戴着墨镜坐在自家客厅里给人一种夸张的戏剧性感觉,有点儿不祥的意味,又有点儿滑稽的成分。尹小跳难以一语道出心中的复杂感受,她却本能地判断出,章妩那架在鼻梁上的墨镜与疾病无关,它仍然联系着美容。她坐下来,坐在章妩对面,飞速扫视了一下她的脸和脸上的墨镜。 由于鼻梁的增高,那墨镜架得很稳。她想,她该不是又把眼睛修理了一番吧。 她开门见山地说,妈您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找我。 章妩说是有要紧事,是关于你和陈在的事。 尹小跳说我和陈在有什么事啊。 章妩说我是听由由妈说的,陈在正闹离婚呢,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