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帆说。 哪段历史?哪段历史让你这么厌恶?尹小跳说。 你真要我说出来吗?尹小帆问。 我真要你说出来。尹小跳说。 七岁。尹小帆说,我七岁的一大,我在楼门口织毛袜子,你在楼门口看书,她……她在树下铲土,手里拎着一只小铁桶。后来远处有几个老太太开始喊她,她们在那儿扎着堆儿缝《毛泽东选集》,她听不见她们喊她,我听见了。但是后来她看见了她们冲她把手冲她拍巴掌,她就……不,我不说了我不想说了。 尹小跳的心已经随着尹小帆的讲述开始下沉了,她原以为这封存已久的历史决不会被尹小帆提起,她原以为或许尹小帆也没有这么清晰的记忆,她却终于记住了提起了。尹小跳无权阻拦也不能阻拦,也许她遭受审判的这大就要到了,就让尹小帆告之父母告之社会吧,让她也从此解脱。这时她那下沉的心里竟然漾起一股绝望的甜蜜。世上的确有一种绝望是甜蜜的,像某些遭受了大的爱情风暴袭击的失恋者。她于是催促闭嘴的尹小帆说下去,她已不能容忍尹小帆把这个话题拦腰砍断:有提起这话题的胆量,就应该有把它说完的勇气。 她催促尹小帆说下去,尹小帆说不,我不想说了对不起我不想说了。 你必须把话说完,尹小跳说。 这时她看见了,她们冲她招手冲她拍巴掌,尹小帆说: 她就……她就扔下小铁桶向她们走去。她走在小马路上,她的前方有一口污水井,那口井是敞开盖子的。当时你和我都看见了那口井是敞开盖子的,她迎着井跑过去,你和我就站了起来,我们站在她的身后,离她有二十米?三十米?我记得我想喊她躲开井,可我知道这没用因为她听不见她是个聋哑人。我本来想要跑过去的,这时……这时你拉住了我的手,你拉住了我,不是拉着是拉住。 是的是我拉住了你,你说的都是真的,尹小跳说,拉就是阻拦。她索性又补充一句。 又是一阵短暂的冷场。 尹小跳坦然承认她对尹小帆的‘拉住”,多少有点儿让尹小帆意外,罪责终于是尹小跳一人的了,尹小荃的死和尹小帆没有关系,尹小帆终于从二十多年前的阴影当中拔腿走了出来这就是被她厌恶的那段历史吧。她却并没有感到真的轻松,因为她无法面对尹小跳可能提出的问题:那你喜欢尹小荃吗? 成年的尹小帆把七岁的自己讲述成了一个要去救人性命的自己,谁又能证明当她迈步向前的时候真是想要救助呢。 若是她真的一个箭步出去尹小跳根本就拉不住她的手。也许她由于害怕是主动把手送到尹小跳手里去的,那天她们手拉手站立的姿势几乎是并排的。她却终生也不乐意这么想。这是一个无法窥透的事实,无论是用良心还是用理性。只有实用主义才能把事情弄得看上去比较合理。此时此刻的尹小帆下意识地采取了实用主义的招术,对死亡已久的尹小荃她也许并无太深的内疚,她更看重压一压尹小跳的气焰:那二十多年前的“拉手”本是尹小跳的“短儿”啊,尹小帆要让她知道侥幸是没有意义的,一切她都不曾忘记。只有当话题回到根本:那你喜欢尹小茶吗?躲闪之情才蒙上尹小帆的心。 对此她默不作声,是尹小跳坦率地告诉了她:我不喜欢尹小荃。那时她还差点儿告诉尹小帆她不喜欢尹小荃的原因,那原因决不是尹小帆式的本能的嫉妒,她却无法开口。除了唐菲,她在从前和以后,都不可能再和别人发生这样的交流。 她无法开口。 于是尹小帆又开始嫉妒尹小跳这从头至尾的坦诚了,她忽然觉得解脱井不是把罪责卸在了旁人身上,解脱其实是下正眼面对你的罪责。当尹小跳觉得黑云压城的时候她的解脱其实已经开始,尹小帆却永远地丧失了这样的机会,所以她没有想象中的得胜的感觉,虽然坐在对面的尹小跳已经被这话题折磨得那么蔫儿。她坐在那儿,瞪着一双没有视像的大眼,人也仿佛缩小了一圈儿。她怎么还会再有可能轻松超脱地评判尹小帆的美国生活呢,她怎么还会再有可能心无羁绊地享受这自如踏实的中同生活呢?啊,这就是要害,生活在本上的自如而又踏实的人们是如此地惹尹小帆烦恼。 她们在临近分别的几天里试图变得客气—些,但这是徒劳的,那做作出来的客气反而把她们的心压抑得要死。尹小跳奉承地说,小帆你的身材越来越好了,各练习潜水有关吧?尹小帆屈尊地说姐,你所有的衣服都比我的好看。话一说完她们又开始暗自贬斥这互相的虚伪。后来尹小跳从友谊商店给尹小帆买回一个身穿红花袄、开裆裤,头戴瓜皮帽的男性布娃娃,这布娃娃才缓解了尹小跳和尹小帆之间的紧张气氛。这娃娃的制造者显然是迎合了外国人的心理,或者它简直就是专门卖给外国人的。尹小跳记得尹小帆说过要给戴维的小侄女买礼物,哪儿还有比这个穿开裆裤的中国娃娃更合适的礼物啊。尹小帆立刻给娃娃起了个名字叫做王大贵,特别让她感到有趣的是王大贵还露着小鸡鸡,那小鸡鸡就是一根两寸来长的棉线头儿。 尹小帆此次的中国之行到王大贵这儿就算结束了,当她带着王大贵走进首都机场和前来送她的尹小跳告别时,她突然把嘴一咧再次大声哭起来。而当她办完行李托运、确认了机票就要出关的时候,当她再也无法靠近尹小跳的时候,她突然冲尹小跳摇着手,大声地告诉她:姐,我想你! 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想的也许还是她吧。 尹小跳流着泪心乱如麻,她望着远处的转眼就不见了的尹小帆,忽然觉得是她把尹小帆给抛弃了,而尹小帆是专程回来,告诉她、声讨她七岁时的那件往事的,怀着深深的受害者的心理。她抛弃了尹小帆,当那个星期天她们站在尹小荃身后,她拉住尹小帆的手的时候她也就抛弃了她,只给这个身穿猩红羊绒大衣的美国公民留下了一个随时可以拿出来讨伐她折磨她的最吓人的由头。【大浴女36】 从此她发现,她以后的每次回国就好像是专为着折磨家人的——她以后又多次回国。她的那家跨国投资公司和中国有生意,她作为公司的一个部门主管每年都要出差,北京,巴黎,多伦多,东京……她是一定要在出差的间隙偷空儿回家看看的,她不再要求尹小跳开着出版社的车去北京接她,她高声地指责过这是腐败。她把自己弄得没了退潞,就求助于陈在。陈在有车,尹小帆愿意让陈在去北京接她。她在精打细算这方面比尹小跳强百倍,她决不打算自己花钱租车由北京回福安。 或者,这其中还有别的原因。在美国,她每次和尹小跳通完电话之后差不多总要给陈在也打一个。不能说这是她在监视尹小跳和陈在的行踪揣测他们的亲密程度,也没什么目的,就是聊聊天。她希望在中国的日子里,有那么几个小时是她和陈在单独在一起,比如从北京至福安的路上。 陈在开车接过尹小帆两次。在高速公路上,尹小帆还要求试着开了一会儿车。她说她不敢在中国开车,上中学时自行车骑得特好,现在连自行车也不敢骑了,她主要是适应不了这么多人,人一多她就心慌。她的车技实在是漂亮,她那修长的涂着涂光深玫瑰色指甲油的双手果断而又自如地搭在方向盘上特别迷人。她不时腾出手来撩一撩落到耳前的长发——她也留起了长发。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手势,她讲话的节奏,控制声音的分寸,偶尔偏头观察陈在时的神情,都透着那么一股子见过世面的美国劲儿。她随随便便地问陈在说,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陈在说聪明能干,好,她又随随便便地问道,比我姐呢?陈在扭头看着车窗外边笑而不答。或许他觉得尹小帆的这种提问是幼稚的,因为幼稚,就显出了强人所难。他的笑而不答再次给了尹小帆—一个信号:她看出了尹小跳在陈在心中的分量,尹小跳是不能随便被提及的,他不打算拿她作为聊天的资料。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男人,尹小帆想,她猜不透他,他的内心并不像他的外表那么随和。平心而论尹小帆也并没有喜欢上陈在,她却有一种模模糊糊的要让他喜欢上她的意思,她愿意让特别喜欢尹小跳的男人更喜欢她,她不明白这是她要与尹小跳一争高低还是她的恶作剧心理。 有一次回国她在尹小跳新分到的房子里住了几天,她喜欢她姐姐的新房子和房间里的家具。她逐一询问着家具的价钱和出处,都是中国造,中国真是什么都有啊,而且便宜。 她分明记得80年代初中国人还拿塑料袋当宝贝呢,很多人家都舍不得扔掉包装商品的塑料袋,洗净晾干之后攒起来留着再用。仅仅几年的工夫谁还希罕塑料袋啊,塑料袋已经成了白色污染成了公害。纸才是好东西,只是中国还达不到像美国那样,把包装袋全换成纸制品。有一次她在尹小跳家看电视,福安电视台的新闻,这儿的市长正号召市民丢弃塑料袋时稍稍费那么点儿心:把袋子挽个结再扔,为了环境保护,为了那成千上万的小口袋不再满开飞舞落上树梢落进动物园珍奇动物们的食料盆,很多动物就是因为吞食了这些袋子而丧生。尹小帆是个不关心政治和时局的人,她却通过这样一些细节了解到了中国的进步,虽然那个市长连普通话也说不好,并且还是黑牙根儿。他还不知道洗牙吧,很多衣冠楚楚的官员们牙齿都很脏。 中国的进步,福安的变化使尹小帆几乎没有兴致再对尹小跳讲述美国的优越。前不久戴维的父母庆祝金婚,邀请孩子们去南美的厄瓜多尔度假,他们租了一条大游船,二十几口人在船上玩儿了一个星期。她给尹小跳讲厄瓜多尔,尹小跳就给她讲耶路撒冷。尹小跳近些年频频出国,也让尹小帆既羡慕又吃惊。她无法指责尹小跳的出国是黑暗是腐败,她的出国都和业务有关,或是和国外的出版社合作出书,或是参加国际性的出版会议。每到一地她都忘不了给尹小帆买些小东西,虽然她知道尹小帆并不缺少这些小东西。这只是她以往的一个习惯,她对这个越来越跟她别扭的尹小帆有一种颠扑不破的惦念。她积攒着这些小东西,待尹小帆从美国回来时拿给她看。她尤其喜欢在特拉维夫买的一条意大利三色金的蝇形手链,还有在香港的玛莎百货公司买的一顶英国“圣米高”牌子的亚麻遮阳帽。尹小跳果然特别喜欢。她喜欢着,又有几丝怅们:她曾经以为这种事会颠倒一下的,这些高品位的精致的好东西原是该由她为她的家人带回来的,只有她才能从国外带回来这些她们买不着见不到的好东西。如今这一切却都用不着了,她去美国的意义究竟又在哪儿呢?为什么她一定要和美国人在一起生活? 她不允许自己这样想,这种含有失败感的怀疑不应该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就在这时发现了尹小跳的卫生间里,淋浴器喷头的出水量太小。她怀疑出水量这么小的喷头根本就冲不净她的头发,还有水质,她抱怨福安的水质太硬对长发尤其不利,她凑到尹小跳眼前抖着她那头宝贵的长发说你摸摸你摸摸,在美国我的头发根本就不是这种感觉。对了,美国的水好,美国家里还有专洗桑拿的小木屋,水量永远是充足的——她终于找到了可以拿来贬斥中国的理由。尹小跳不情愿地摸摸尹小帆的头发说我觉得你这头发洗得不错,我什么也觉不出来。尹小帆马上说你能觉出什么来呀你老在这么一个地方呆着。尹小跳说我是老在这么一个地方呆着,这儿是我的家我不在这儿呆着在哪儿呆着?你也不过就是换了个地方呆着罢了。 争吵便再一次开始了,双方都显得很不冷静。也许尹小跳应该做些让步的,尹小帆毕竟是她的客人。可是她却有点儿狭隘地斤斤计较起来,她觉得尹小帆类似这样的挑剔简直是有点儿不知好歹。尹小帆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就是那种不能让人说不好的人,问题是我说你不好了吗我说的是水!尹小跳说水从来就是这样的水,你回国之前怎么没带上点儿水质软化剂呀,或者干脆像英国女王来中国那样,带足她自己的专用水——可惜你还不是女王,你少在这儿给我摆谱儿! 尹小帆说我摆谱儿?是你的虚荣心受不了了吧?你不就是刚当了个出版社的副社长吗,想让我唯唯诺诺地像你那些同事下级那样围着你转吧,别忘了你是怎么进的出版社。如果不是唐菲替你卖身,你不是还在中学里吃着粉笔末儿教书呢吗!你们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啊想起来我就恶心! 恶心你就出去!尹小跳说。 出去就出去!尹小帆收抬了东西当真出去了。 此后的一年里她们不通消息。尹亦寻和章妩埋怨尹小跳不该和尹小帆唇枪舌剑,当尹小帆和尹小跳发生争吵时他们总是站在尹小帆一边的,“让着她”是他们不变的原则。他们从来不认为尹小跳和尹小帆已是两个成年人,两个成年人需要互相控制情绪和互相的尊重。而他们却总是说“让着她让着她让着她”,他们都知道些什么呀!尹小跳不言不语地望着她的父母,内心充满一种莫名的悲哀。 尹亦寻就给尹小帆打越洋电话。他装做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说,小帆你怎么也不给家里来电话呀我们都很想你。尹小帆就说为什么非得我给你们打电话呢,你们主动给我打一个电话就那么难?尹亦寻说从前你说过的,美国电话费便宜呀。尹小帆说便宜也是钱,再说你们过的也不是缺钱的曰子,连电话费都舍不得花还说想我……尹小跳听见了这次的电话,尹小帆如此地顶撞尹亦寻使她又难过又解气,让事实说话吧,让事实来改变一下父亲母亲那“让着她让着产她”的原则。 她j丕要怎么做才能叫做“让着她”呢?她气愤。但她就像尹亦寻对待章妩一样,有时候会在最怨恨她的时刻生出最深厚的内疚。那真是一种无可名状的内疚之情,没有因果关系也不依照合理的逻辑,总之她内疚了,她终于给尹小帆打了电话。她告诉她,她要去美国开个会,尹小帆那时在美国吗?她很想在美国和她见面。 她们在美国见了面。会议结束后她从明尼阿波利斯飞到了芝加哥。初冬的天气,大风的芝加哥,却是醒脑清神的风啊,把人吹得彻骨的冰冷又彻骨的精神。密执安湖区那满地炫H的金黄色落叶给尹小跳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那不是些枯干的落叶,也不是凋零,不在人的脚下吱嘎作响,因为叶子们片片都很柔软,闪耀着富有弹性的细润的光泽,像绸缎,像无声的狂欢。 尹小帆对尹小跳表示了出乎她意料的热情,她是想要弥补一年前她那赌气的离开吧,当她远离了中国,回味她拽给尹小跳的那些令人伤心的话,她一定也有过瞬间的不安。她热烈地抱她的姐姐,当她们回到家里,尹小跳拿出尹小帆故意扔在同内不带走的意大利三色金的手链和“圣米高”遮阳帽时,尹小帆哭了,尹小跳也哭了。眼泪在这时是真实的,眼泪冲开了一些她们心中新的和旧的疙疙瘩瘩。尹小帆带尹小跳参观她的房子,并指给她她的房间。猫也出现了,这只被叫做白山羊的大白猫憨头笨脑地直在尹小跳跟前打滚儿。 它是在欢迎尹小跳,而尹小跳是不喜欢猫的,况且它正在脱毛。但她觉得她应该让尹小帆高兴,就假装喜欢地伸手在白山羊下巴颏儿底下挠了两把。她知道尹小帆也是不喜欢猫的,但是戴维喜欢,戴维的喜欢也应诊是尹小帆的喜欢,尹小帆于是就无条件地喜欢。 尹小跳在芝加哥只有两天时间,然后她还要去得克萨斯州的奥斯汀呆几大,她告诉尹小帆说是一个朋友请她去的。 两天太短了尹小帆说,但不管怎样她们毕竟有两天在一起的时间啊。尹小帆为此向公司请了两天假,她到处跟人说她的姐姐来了她要请假,儿时的情感似乎又回来了,她对尹小跳仍然有着一种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思念。 她带尹小跳逛街,在梅赛斯百货公司她们互相给对方买东西。尹小跳送她一件长风衣,她送尹小跳一只皮包,她们又为章妩和尹亦寻买了一些东西。尹个帆不像尹小跳那么爱逛商店,逛起来那么废寝忘食那么耐烦,为了陪着尹小跳她付出了极大的耐心。逛累厂她们就去咖啡店坐着,喝点儿什么吃点儿什么;她们一块儿去店里的洗手间,一个美国女人憋得要死要活一冲进来就放了一个那么嘹亮的大屁,尹小跳和尹小帆实在忍不计相视一笑。尹小帆说在美国这种粗俗的人多着呢,尹小跳说咱们这么议论她肯定能听见。尹小帆说我向你保证她不懂中文。互相听不懂语言其实也挺方便—— 你当面臭骂他没准儿他还以为你夸他呢。她们俩又一块儿笑起来。 她和尹小跳在湖边典雅的歌德街上散步,路过一间花店她走进去,一定要给尹小跳买一枝雪白的百合让尹小跳拿在手里。尹小跳觉得有点儿做作,但尹小帆的心意还是让她心里热乎乎的。她拿着清香四溢的百合走在歌德街上,一条毛发蓬乱的小狗从她们身边跑过去,狗的主人是个整洁清瘦的老太太。奇怪的是那小狗一边跑一边不断地回头,惹得尹小跳和尹小帆就也不断地看它。尹小帆说姐,我觉得这狗长得特像高尔基。她这比喻实在是出人意料,尹小跳怎么也想象不出一只小狗的脸如何会与高尔基相像。然而实在是像。就像是为了叫她们确认一下它和那名人的相像,它又回了一下头。尹小跳就忍不住大笑起来,她弯着腰,笑得几乎蹲在了地上。手中的百合差点儿叫她给揉皱了,尹小帆拉她拐进了一家名叫“大碗”的餐馆。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她们彼此都记着这次的散步:她们在歌德街上碰见了“高尔基”。 晚上戴维下班回来,三人一块儿去吃日本料理。流水样的时间啊流水样的安排,看上去一切都不错。很晚很晚尹小帆还在尹小跳房间里和她说话,很久很久她们没有什么私房话可讲了,这晚尹小帆先讲起了私房话:她的一两个短暂的情人。尹小跳就也讲起了那个邀她去得克萨斯的朋友麦克。 这朋友是个男的呀,尹小帆说。 是个男的,尹小跳说。我们在一次会上认识的,他的中文很好,在那次会上为我的论文发言作翻译。现在他在北京大学进修中文。 你喜欢他吗?尹小帆说。 尹小跳不说话。 那他肯定喜欢你。尹小帆说。 他太小了,比我小七岁呢他懂什么呀。尹小跳说。 尹小帆说,在这儿,能被比你小七岁的男人爱上是让人羡慕的。姐,我真的很羡慕你,而且没想到你这么……风流。 尹小跳说我风流?我什么也没做啊。 尹小帆说他……麦克头发什么颜色眼睛什么颜色,你有照片吗? 尹小跳说我没照片,不过你可以和他通个电话,试一试他的中文,正好我也要告诉他我的航班,他说过要去机场接我。 她们河就去给麦克打电话。都觉得有点儿要背着戴维,她们选择了这电话要在厨房打。尹小跳和麦克通了话,寒暄几句就在电话里介绍了尹小帆:一个中国人有那么好的英文,一个美国人有那么好的中文,他们通通话不是很有意思吗。 于是尹小帆接过话筒开始和麦克讲话。 她坚持用英文和麦克交谈,一句中文也不讲。话筒里的麦克一定在称赞她的英文了,尹小跳看见她得意地笑着。她笑着,长篇大套地讲着英文,不顾尹小跳就在身边——也许就因为尹小跳在她身边,她才执意要用英文隔离开尹小跳和他们的交谈。那确是一种隔离,带着一点儿居高临下和不礼貌的野蛮。又似带着一种暗示,用这流畅悦耳的英文暗示尹小跳,这儿是美国,不管你和麦克将要产生什么样的关系,你也是—个不会说话的人你不会说话,你们不可能像我们这样地交流!她执意讲着英文,一边开心地打着手势,不时地哈哈一笑,就像她和麦克已经认识了一辈子。她的风趣幽默她的小聪明足以使这交谈生动而不枯燥。啊,为什么麦克你一定要会讲中文呢忘掉中文吧,不要试图用汉语告诉尹小跳“我爱你!她执意讲着英文,也许已经在为麦克能用中文和尹小跳交谈感到沉不住气。尹小跳凭哪点能够和美国人交朋友啊,就凭她那点儿在飞机上要个吃喝,在大街上问个路,在商店里买个简单东西的,什么也不是的英文底子她怎么可能有美国朋友呢?不幸的是她就有了因为碰巧那美国人的中文好。这真有点儿应了中国那句俗话了:傻人有个傻福气! 她于是就更加不能容忍麦克跟她讲中文了,耳不听为净吧,耳不听为净。不听就是不存在就是没有这回事;听了呢,一切就好像变得确凿了:一个美国人的声带里发出了中国话的发音,而那些好听的话不是说给她尹小帆,却是倾诉给旁边这个莫名其妙的尹小跳的,她无法容忍这个事实她也恼火自己竟是如此的脆弱。 她这场英文电话已经时间太长了,长到厂尹小跳斗胆想要多心的程度。最后她总算把话筒从耳边拿开,往尹小跳眼前一伸说:麦克问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讲。 尹小跳不知为什么已经有点儿发怵再接过话筒了,尹小帆这主次颠倒的通话时间和她那俨然一副对待外人的口气——“麦克问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讲”使尹小跳只想到了一个词:冷酷。她没有再与麦克讲话的兴致,说不上自卑还是郁闷,她挂上了电话。 她们勉强地互道晚安回到各自房间,似都在竭力维持着还算体面的现状。 如果不是第二天早晨尹小跳出了一点儿差错,她的芝加哥之行也许能够圆满结束的,不幸的是她犯了一个小错误: 这几天她来例假,她不小心弄脏了床单,很小的一片,五分钱人民币那么大的一片。起床之后她赶紧扯下床单去卫生间清洗,正碰上在里边刷牙的尹小帆。 一夜之间尹小帆的情绪忽然又变得烦躁起来,不知怎么手捧带着血迹的床单的尹小跳让她觉得十分不顺眼;她说姐你想干什么呀,尹小跳说我得把这个地方洗洗。尹小帆说不用你洗了,我洗衣服的时候一块儿洗。尹小跳说我还是洗了吧。尹小帆说放下放下你放下行不行。尹小跳说你为什么生这么大气?尹小帆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用“ob”?我从来都是用ob的根本就弄不脏床单。尹小跳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不习惯用卫生棉条吗。尹小帆说你怎么就不能习惯呀美国人都能习惯的事怎么你就不能习惯?尹小跳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不习惯把卫生棉条往阴道里塞!尹小帆说可是你的带着小翅膀(尹小帆一时忘了汉语“护翼”一词)的卫生巾还是把床单弄脏了呀。尹小跳说对不起我弄脏了你的床单,但是用什么样的卫生巾是我的自由为什么我一定要用你指定的东西呢。尹小机说不是我指定是家里就有,可是你不用。为了你的习惯不是我开着车专去超市给你买回来了吗。你把你的讲究从中国带到了美国我满足了你的讲究你还要我怎么样!尹小跳说你说得不错,我在有些方面是有点儿讲究,我早就知道你看不惯我的讲究,我的衣服我的旅行箱我的朋友我的工作都让你感到不愉快。你想让我说你的一切才是最好的是不足,连同你的猫你的“ob”,只要你推荐我就得张开双臂拥抱是不是。 戴维过来了,问尹小帆她们在说什么,尹小帆骗他说她们在议论国内的一个熟人;。戴维看出了她们情绪的不正常可他终究听不懂她们的对话。这就是语言不通的方便,她们可以当着戴维的面大讲阴道和ob。 尹小帆骗完了戴维又转向尹小跳说,你说得不错我就是不愉快。我的不愉快都是你带给我的,你!从前,我七岁的时候…… 尹小跳知道,那个倒霉的“从前”又开始了,那个始终在心窝儿里折磨着她的“从前”又开始了。奇怪的是她已不像初次在国内听尹小帆提起时那么恐惧。似乎是场景的转换产生的古怪作用:即使再见不得人的事,当它脱离了事情的发生地,在遥远的陌生国度被提及,它竟然就不那么可怕了,陌生的地方最适合安放可怕的往事。所以尹小跳并没有被尹小帆的旧事重提所吓住,她甚至觉得她有勇气在这儿,伊利诺州的芝加哥,当着尹小帆的面从头至尾将那往事复述一遍并干脆告诉她我就是凶手。她的坦诚再细腻再充分也会被这无边无际的美国所淹没,因为美国没有兴趣关心或者谴责一个陌生的外邦人隐秘的罪恶,这会使她就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有点儿似真非假,冷静而又超然。这感觉是尹小跳的新发现,这新发现给了她一种超然物外的心境。也许这心境还算不上超然,但她在这时是冷静的,陌生的环境给了她陌生的冷静。她冷静地打断尹小帆说,我有一句憋了很长时间的话,今天我想把它告诉你:你别想再用“从前”吓唬我。即使从前我的一切都是错的,也并不意味着你就是对的。 即使从前我的一切都是错的,也并不意味着你就是对的。 尹小帆肯定听见了这句话,这是一句让人记得住的话。 尹小跳提前离开了尹小帆的家,她打电话叫了出租车,提前七个小时就到了机场。是个雨雪交加的天气,尹小帆开车追到了机场。她很想跑上去抱住她的姐姐就像两天前她接她时那样地抱住,然后对她说我错了。她却没有勇气跑过去,一个名叫麦克的男人的影子在她眼前时隐时现。是的,麦克,尹小跳得到的难道不是太多了吗?她就是飞往麦克的城市的,她再次把尹小帆抛弃了。一种尖酸的悲凉袭上心头,尹小帆觉出了刹那间的恍惚。她是一个受害者,她从来就是一个受害者,孤苦伶什无依无靠的,但她心中最深的痛苦不是这孤苦的状态,而是这状态的无以诉说终生也无以诉说。第七章 钥匙孔里的人们【大浴女37】 尹小跳在去往奥斯汀的飞机上想心事,眼前尽是尹小帆那张刻薄的脸。她知道她是把尹小帆给惹了,这次她是用麦克惹了尹小帆。为什么她一定要在尹小帆说起自己的一两个情人时提及麦克呢,用麦克对应尹小帆的短暂情人,就好像麦克已然成了她尹小跳的情人,至少也是在暗示尹小帆:麦克有可能成为。这不像是尹小跳的风格,这有点儿虚张,也欠庄重,宛若一种对尹小帆故意的逗弄。或许真是故意,尹小跳已经逐渐地了解了尹小帆的弱点。她有点儿故意地激她,只是她还不甘心公开地承认这故意。或者她不是故意激她,她是故意让自己放肆那么一下子。在别人的国家,呼吸着陌生的空气,仿佛特别适合产生放肆的念头,哪怕仅仅是一个念头。在别人的国家没有人留神你搭理你,不像在她的出版社,那些令她愉快或者不愉快的上级或者下级,那些低能的、自以为聪明的小计谋小把戏。还有一半个儿内心并不于净的男人,你若顺应他们的下流,他们会给你一些廉价的掌声;你若轻蔑他们的下流,他们便会以十倍的下流去脏污整个儿的你。你尽可以不必在意,但是你却很难忘记,因为这就是你实实在在生活的一部分。在别人的国家没有人留神你搭理你,你就自己搭理自己吧。这“搭理自己”里头就有心疼,也有放肆,还有点儿不那么爱惜的意味,对了,不那么爱惜。在自己的国家她可能大爱惜自己了,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出版社的工作,自己的职位,每年一次的国家级图书奖角逐,社里的经济效益……稍一松心就可能损失重大。太爱惜了反就变得惨无人道了吧?她需要得到补偿,她有权得到补偿,不分黑白是非的补偿,逃离爱惜自己的阴影,抓住一个空间,一个可以让自己自由地搭理自己的空间。在哪儿?就是这儿吧,别人的国家别人的土地。这结论岂不有点儿荒诞吗:自己的空间就是别人的国家,在别人的国家里才能找到自己的空间。 她用眼的余光扫视了一下右边的邻座,邻座是个满头金发的美国男人,装束整洁严谨,高级职员的样子。飞机起飞后不久他便支起小桌板开始在一沓纸上写着什么。他是个左撇子,美国人里有很多左撇子。尹小跳因此看见了他的质地精度的衬衫袖口上那枚别致的椭圆形袖扣。是银的吧,发着类似钛金属般的乌光。即使公司的高级职员,每日上班也并非一定在袖口装饰袖扣的,旁边这位旅行中的左撇子,便给人一种下了飞机即赴一个重要场合的感觉。在男人的各种饰物中,尹小跳似乎格外偏爱袖扣,总觉得它们透着一种古典的规矩。也许这影响来自章妩珍藏的外公的一副袖扣,18K金镶钻石的,据说是当年外公的情人从英国留学回来相赠。 父亲的情人赠送的袖扣最终落在了女儿手里,作为女儿的章妩定会心存尴尬,她把它们留到了今天,恐怕是对钻石的喜爱超过了对母亲的情敌的厌恶。就是这副镶钻的古老的袖扣唤起了尹小跳对异性最初的秘密渴望,她千百次地要求章妩对她讲述外公的情人,怀着隔代人的欣赏,隔代人的同情,隔代人的羡慕——只有隔代人才能对一个家庭曾经的痛苦而又复杂的不快产生上述情感。只可惜她从未见过那情人的照片,据章妩说都被她和外婆烧光了。后来,当尹小跳和方兢的关系起伏跌宕又摇摇欲坠的关头,她居然动过要将外公这副袖扣偷出来献给方兢的念头。她真是疯了,疯到了自动混淆人物关系的境地:她是一心要给方兢作妻子的,却对外公那遥远的情人有着如此执拗的爱慕并渴望以身效法。该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有这般梦想吧:做一个男人最好的妻子,也做一个男人最好的情人。不,尹小跳不自知,她离获得这种自知的资格还差得远呢。 她认识麦克是在北京的一次会上。主办方是美国的一家妇女儿童研究机构。尹小跳被邀请参加会议,并在会上宣读她的论文《给母亲上课》。这是一篇探讨母亲和孩子之间的关系的论文,麦克即是这次会上主办方请来的翻译。这时他正在北京大学进修中文,他的理想是作个翻译家,从事美国和中国的文化交流。他的流利的中文和标准的普通话发音使他成为那次会议的一个小明星,闭着眼听他说话,很难想象他本是个地道的美国人,一米八五的大个子,一头栗色鬈发,一对灰绿的眼珠,还有轻柔的音色。会间休息时尹小跳排在麦克身后等着从饮水器里取水喝,前边的麦克在给自己接了一杯冷水后,又主动替尹小跳接了一纸杯温度适宜的水。然后他一转身,把水杯递给尹小跳。 他们端着杯子站在一边聊天。麦克殷勤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喝冷水,你需要的温度是比特别烫的冷一点儿,比温吞水再烫一点儿,对不对?尹小跳品着杯中水的温度说你掌握的温度真不错,不过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种温度呢?麦克故作神秘地说,如果我想了解一个人,我就能什么都知道。 尹小跳无声地笑了。麦克说你为什么笑?尹小跳说我笑你用的温吞水这个词,我以为你掌握不了这样的中文词汇。麦克说我还会说一些中文歌谣,我肯定你小时候就说过这些歌谣。尹小跳说是吗,那你说说我听听。麦克说你真要听吗? 尹小跳说我真要听。麦克将杯中水一饮而尽,跨着大步把纸杯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又急忙返回来站在尹小跳对面,一脸认真地说起来:“吃牛奶,喝面包,夹着火车上皮包。下了皮包往东走,东边有个人咬狗,拿起狗来砍石头,石头倒咬狗一口……” 尹小跳忍不住放声大笑。麦克说,还有:“骑着自杭(行)车,来到了银形(行)里,见了形(行)长杭(行) 个礼。形(行)长说,杭(行)了杭(行)了我们都是一形(行)人。”尹小跳说还有吗?麦克说还有:“小汽车,嘀嘀滴,里边坐着毛主席。”尹小跳说那个呢那个呢:“汽车来了我不怕……”麦克立刻和着尹小跳,两人一块儿说起来: “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汽车一拐弯儿,轧了我的小脚丫儿!”这久远的有点儿耍贫发坏的歌谣让尹小跳觉得又亲切又痛快,尤其是“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那真是她的童年时代才能产生的歌谣啊,那是汽车和电话均不普及的时代,一个孩子必得举出他不怕汽车,并且还敢给汽车打电话才能证明他的气概和气派。啊,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 此后的几天会议,会间休息时麦克差不多总和尹小跳在一起,他端给她温度适宜的水,她接过水说声谢谢,他们就开始说些彼此间学习和工作上的事。有一天尹小跳因为社里一套新书在人民大会堂搞首发式,需要她主持,就向会议请了半天假。第二天会间休息随时没等尹小跳走到饮水器跟前,麦克就显得沉不住气地跑上来对她说,我终于看见你了,昨天你没来开会,我以为你再也不来了,把我吓坏了。尹小跳说我不来怎么会把你吓坏了听呢?麦克说我不知道,但我说的是真话。你还好吧?尹小跳说我挺好,你的问候就像我们好几年没见面一样。尹小跳是有点儿要开玩笑的,但麦克却很严肃地说:我是有这种感觉,我们有好几年没见面了。尹小跳忽然对他的这种严肃有些不习惯,也许她是不愿意再由这严肃引出别的什么。她慢声慢气地说,麦克,能满足我一个小小的请求吗?麦克说当然,请讲。尹小跳装作神色紧张地压着嗓门儿说:请给我拿一杯水来,比烫的凉一点儿,比温吞水烫一点儿。麦克一拍后脑勺儿说,真是的!我都把水给忘了!他敏捷地在尹小跳眼前消失了一会儿,然后就喜气洋洋地端来了水。他双手把水杯递给尹小跳说,请吧,比烫的凉一点儿,比温吞水烫一点儿。他眼看着尹小跳把水喝光,会议的铃声响了,当她打算去扔掉纸杯时,麦克从她手中拿过杯子说,让我来,让我替你扔掉。尹小跳却没有留神,即纸杯其实一直在麦克手中拿着,直到他们返回会场。 会议结束的那个晚上,麦克邀请尹小跳去西单附近参加一个名叫“距离”的书店的读者沙龙,说他和书店的老板、老板娘很熟,他们经常向他推荐中文好书。麦克说,我注意到,“距离”书店几乎不卖和孩子有关的书,这是一个遗憾。 因为中国有这么多孩子,而且工因为计划生育,这些孩子受到的注意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孩子都多,都更加宝贝。为什么你不能够把你的出版社的好书介绍给这个书店?你的出版社要慢慢出名,距离书店也会有更多顾客。尹小跳默默地听着麦克的建议和介绍,她对他的出版社和一家书店搞合作的小设想并不太以为然,麦克不懂出版发行这一套。尹小跳的出版社,发行渠道和网络比他了解得要丰富和‘专业”得多。但她不打算否定他这番好意,他这番关心她的出版社和她的业务的细致劲儿挺让她感动。他们一块儿去了“距离”书店,老板夫妇十分热情,读者沙龙散了之后又把麦克和尹小跳留下来聊天,吃宵夜。他们是四川人,来北京打工选择了开书店。他们请麦克和尹小跳吃醪糟蛋,说麦克最爱吃他们这儿的醋糟。尹小跳也爱吃醪糟,不过她那时有个更强烈的愿望是上厕所。其实沙龙结束时她就有了上厕所的欲望,不曾想老板夫妇会这么热情地留下他们。她就憋着,并假装镇静地吃醪糟。一碗醪糟蛋了肚使她想撒尿的感觉更加强烈。她环顾四周,洗手间没在明面上摆着。开口问老板娘她又不好意思,因为她和他们不熟,身边的麦克也不能算她的熟人。处在半生不熟的人中间,张口就问厕所总是有那么点儿难为情,叫人恼火的是麦克还稳坐在那儿和他们说个没完。尹小跳已经憋得太难受了,脸上已经显出了魂不守舍,麦克要是再不停止说话她简直就要站起来跑了。幸亏麦克打住了自己,当老板娘又向他提了个什么问题时,他看看表说对不起时间太晚了,我们应该告辞了。 他们告了辞,一出书店尹小跳就慌慌张张地说对不起麦克我得马上去个厕所!谁知麦克也龇牙咧嘴地说对不起小跳,我也要马上去个厕所!两人一前一后几乎小跑着去找街上的公共厕所,尹小跳埋怨麦克说你也想去厕所为什么你还在那儿说个没完啊!麦克说这不是中国人的礼貌吗,他们那么盛情我怎么能好意思打断,再说我看你听得也很认真。尹小跳说那不是认真,那是憋得眼发直了你知道吗。麦克说我也是啊我憋得都要流泪了。这时他们看见了路边一个厕所,两人便刹住话头,快速冲了进去。当他们从厕所出来时,面目都轻松了,步态都从容了,浑身上下都自如了。他们一块儿体味了这憋尿的痛苦和狼狈,他们便心照不宣地笑了。 夜深了,他们走上寂静的长安街。尹小跳踩着便道上一些边缘清楚的长方形水泥砖说麦克,你知道这些长方形的砖下边是什么吗?麦克说不知道。尹小跳说让我来告诉你,这是一些茅坑。从前,很早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吧,或者你刚出生,在那个年代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时候,还有国庆节游行的时候人特别多,咱们脚下的这些部位就是搭起来的临时厕所。麦克低头观察着地上的“茅坑”们说,我喜欢这些茅坑,因为我知道了人不能去茅坑的时候有多么难过。尹小跳纠正他说,不是去茅坑是去厕所。麦克直视着尹小跳的眼睛说,你很可爱你知道吗?尹小跳说我愿意接受你的奉承。麦克说不是奉承是我心里想的,特别当你认真起来比方你纠正我的时候,你就像一个小学生,一个小学生。尹小跳打断他说咱们说点儿别的吧,她忽然跑下便道直冲着空荡的马路走去,麦克从后边追上来拉住了她的手。 她没有躲避他的拉手,他们手拉着手站在马路上,望着偶尔驶过的一辆汽车,两人竟不约而同地冲着汽车念起歌谣:“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汽车一拐弯儿,轧了我的小脚丫儿……”歌谣使他们的拉手变得既亲热又单纯,不具暧昧的意味,也不扭捏。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关系,尹小跳想。 她已经明确地感觉到了麦克的爱意,她也喜欢这个拉着她的手的青年。爱却是困难的。爱的惊吓和爱这场瘟疫带给她的免疫力在她身上是产生作用的。她轻易不会再爱。 她却还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告诉了麦克她将去美国开会。 麦克就对她说,正好那段时间他在美国,他希望她无论如何也要接受他的邀请去他的得克萨斯一趟。 尹小跳右边的左撇子收起小桌板时她才觉出飞机正在下降,奥斯汀到了。【大浴女38】 麦克在奥斯汀机场迎接尹小跳。当芝加哥已是风雪交加的时候,南方的奥斯汀还很温暖。尹小跳看见了正冲她把一手的麦克,他那件鲜红的T恤分外惹眼。尹小跳有点儿心慌,离麦克越近她就越发想要逃跑。她非常憎恨自己这种逃跑感:她经常会在决定做一件事情的同时产生从这件事情身边逃跑的欲望,这使她有时候显得神经质,就像考生临进考场之前的怯场。她终于走近了麦克,她向他伸出一只手,他向她张开了双臂。 他拥抱她,她便也很自然地拥抱他,她不再有逃跑感了,她的心稳定下来。她初次这么近地闻到了他的气息,一种健康的轻微的膻味儿和干爽的T恤上残留的汰渍牌洗衣粉的余香的混合。在以后的那些年里,她一直没有放弃过对汰渍牌洗衣粉的使用,它那安适的独特的馨香总能让她忆起吝奥斯汀机场她和麦克的拥抱,让她忆起她的心跳因此而发生的转瞬即逝的微小紊乱。 出了机场,天已经黑了,麦克开车带尹小跳回家。麦克的父母友善地欢迎尹小跳,麦克的父亲,一位儒雅的得州大学教授对尹小跳说,我们都见过你的照片,现在我要告诉你,你本人比照片上还要美。尹小跳疑惑地看看麦克,麦克解释说他有一张那次开会时的全体合影。麦克的母亲领尹小跳去她的房间,介绍说这是麦克姐姐出嫁前住的房间,衣橱里还挂着一些她从前的衣服。她说她有一种感觉,只要衣橱里还挂着女儿的衣服,女儿就仿佛还住在家里,所以她喜欢这些衣服就这么挂下去,其实女儿的东西一辈子也从娘家拿不完啊。然后她又把尹小跳领出房间,指给她客人使用的卫生间。 麦克的父母给尹小跳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他们的诚恳和有克制的热情让她放松。他们对她说,今天是周末,也许麦克还要为你安排一些节目的,所以我们现在就说晚安吧。 他们互道了晚安,麦克领尹小跳来到父亲的书房。他让她看一把精美的折扇,他说这是父亲的祖先从中国带回来的,一直传到父亲这一辈。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这把一尺多长的绢质折扇,尹小跳眼前顿时出现了一片灿烂:扇面上刺绣着一群衣饰绚丽的活泼少女,她们那黄豆大小的脸庞竟都是由真的象牙镶嵌而成,闪耀着温润而义细腻的光泽。尹小跳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扇子,那精工刺绣的衣裙那象牙镶嵌的脸,使那群盛装的中国少女就像要从扇面上走下来。尹小跳为自己的祖先能有这样精湛的工艺感到几分自豪,特别是当着麦克。 麦克说他对中国产生兴趣就是从这把折扇开始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吃饭。小时候每当他和姐姐不愿把盘子里的饭菜吃干净,父亲就说你们知道吗,在很远的东方有个叫中国的国家,那儿还有很多人吃不饱饭。麦克说小时候他很难把这两件事和同一个国家联在一起,这个国家她有那么华丽的扇子,她也有那么多人吃不饱饭。尹小跳对麦克的感想不置可否,她内心有一点儿轻微的不自在,虽然吃不饱饭那是从前的中国的事情,麦克的父亲以此劝导孩子懂得珍惜食品也没有恶意,但是尹小跳还是有一种被怜悯的感觉。也许这是她的多心了,第三世界的公民根深蒂固的不自信的多心。她的不自在正来自于她的被怜悯感,她不希望被怜悯。她半天没说话,麦克说小跳你怎么了我不是有意惹你不高兴。尹小跳说我没有不高兴。麦克说那你为什么不说话呢?尹小跳说我在听你说。麦克说你没在听我说你在发愣。尹小跳不得不佩服麦克细致的观察,她说好吧我不发愣了,我听你说。麦克说你不想看看我的房间吗?尹小跳说想。 他们来到他的房间,几件简单的家具,床有点儿乱。五斗橱第一层的抽屉半开着,里边是码放得异常整齐的干净的内衣,给人感觉麦克在找衣服时忘记把它关上。码放整齐的内衣,层次分明的五斗橱使尹小跳觉得亲切而又舒服,她就最喜欢把干净的内衣码放得整整齐齐。麦克的“乱床”也显得自然,因为那是一种干净的乱,乱得干净。最后她在五斗橱上发现一只纸杯,麦克拿下杯子说你还记得这只杯子吗? 这是在北京开会时你用过的。尹小跳端详着这个她根本不记得的纸杯,她看见杯口有一弯月牙儿样的淡红,那是她的口红的痕迹。她没有想到麦克会把纸杯田起来带回美国,她希望这只是一种夸张了的对她的想念,因为她感觉她对他这种想念无以回报。她牢记着他那时的年龄:二十七岁,而她已经三十四岁了。藏起一个女人用过的口杯在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也许是正常的,但一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却大可不必为此心旌摇荡。她在心里叮嘱着自己,向麦克提议回到客厅去。 他们回到了客厅,麦克显得有些兴奋地说你累吗?尹小跳说我不累。麦克说那咱们出发吧。尹小跳看看手表,十一点了。 他们就出发了,他们去奥斯汀著名的第6街,参加那里的周末狂欢。在周末那是一条不夜的街,一街的酒吧舞厅一街的人,街头的皮萨饼,街头的摇滚乐,街头的“现代绘画”制作,街头的美籍墨西哥人青年团伙,他们开着70年代洛杉矾流行的特制汽车:低底盘,车身前后左右大颠大簸。还有高中生庆祝自己成人的狂欢,这一夜他们穿着成人的礼服,这一夜男生女生可以在饭店租房间。麦克拉着尹小跳在热气腾腾、音乐声震耳欲聋的酒吧里钻来钻去,拉着尹小跳在著名的艾美冰淇淋店吃撒着肉桂粉的怪味儿冰淇淋。店里的伙计把各种果料揉进冰淇淋把它们在不锈钢板上又揉又掉,就像中国北方乡下制作烧饼时把面团又揉又摔那样。尹小跳乐意参观这样的擦和摔,这样的揉和摔让她感到痛快、过瘾。他们站在街上吃黑香肠皮萨,这是麦克最爱吃的东西,巴掌大的,他们一人举着一块儿。尹小跳也爱吃,有那么一会儿她想起了孟由由,想起了在食品匾乏的年代她们疯狂烹任的美妙时光,那时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会在深夜时分,站在异邦的大街上和一个陌生的外国男人大嚼着美味。是啊,麦克是陌生的,一个陌生的美国男人,但是尹小跳却越来越喜欢他了,他的活力他的青春和他吃东西的专注势不可挡地摧毁着她的矜持,和她对自己年龄的警觉。她从未在深夜和别人在大街上放肆地吃着东西闲逛过,惟有今夜她是如此地渴望闲逛。她的心跳格外有劲儿,她的双腿充满力量。她胃口大开连吃两份皮萨,又和麦克专门去找那些响得听不见人说话的吵死人的酒吧。麦克故意在吵死人的环境里冲尹小跳大声嚷,她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他的嘴脸一阵阵忙乱的牵扯。最后他们终于逃了出来,他们手拉着手回家,他们走上一座桥,桥下是幽幽的科罗拉多河。 麦克说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家乡,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欢的东西!这就是现在的我,我现在很幸福。 在自己的家乡,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欢饲东西……不错。 尹小跳望着桥上的麦克,他那幸福的样子感动着她,却也让她想起了家乡。她不能确认自己是幸福的,因为在麦克的幸福所包括的三要素——家乡、爱人。美食中,她拥有的仅仅是美食。她说不上幸福,却宁愿半醉着狂欢,当他们终于宣布回家睡觉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们在各自房间睡了两个小时,起床洗澡,快速吃了些东西就又出发了。 他们又出发了。他们开车去奥斯打附近的圣安东尼奥。 他们在美国的公路上大唱中国歌谣:吃牛奶,喝面包,夹着火车上皮包。下了皮包往东走,东边有个人咬狗。拿起狗来砍石头,石头倒咬狗一口。小汽车,嘀嘀嘀,里边坐着毛主席。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汽车一拐弯儿,轧了我的小脚丫儿! 麦克还给尹小跳表演用膝盖开车。他这是在炫技,他这竭力讨尹小跳欢心的炫技引起尹小跳阵阵爱怜。 充溢着热带气息的圣安东尼奥到了。巨大的植物,香喷喷的花,一条舒缓的绿油油的小河从城中蜿蜒而过,环绕着城,滋润着城,小城圣安东尼奥就变得浪漫而又多情。他们在河岸上散步,随意向行驶在河面上的游船上的游客挥手致意。那些宽大的游船被鲜花装饰着,鲜花衬托着游客们那一身的悠然自得。麦克就在这时突然拥抱了尹小跳,他小心而又热烈地吻她的嘴唇,她也情不自禁地回吻他。一切是这样突如其来这样没有防备,但尹小跳却没有感到不自然。他们如漆似胶地吻着,有一瞬间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忽然河面上响起了一片片掌声,是游船.上的游客在为他们鼓掌并高喊着加油!加油!尹小跳听见了船上的掌声,掌声使麦克把她抱得更紧。她觉得脚跟酥软她就像飘浮了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无比的欢乐充溢着她的心胸和四肢,河水、花香、游船上的掌声……一切都使她和麦克的亲吻变得这样肆无忌惮又正大光明,情意缠绵又磊落纯真,激情盎然又典雅庄重。 她快要被他憋死了,即使是死她也顾不上了,她已忘记了害臊,她不吝臊自己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和麦克亲吻并伴随着陌生人的掌声。这原是多么十净的一件事啊,她渴望这样的十净这样的纯如水晶。这就是补偿吧她想。 他终于松开了她,她喘息着对他笑着,他也喘息着对她笑着。他说你脸红了,我爱你的脸红!他又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说着: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有多么可爱,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有多么年轻!他冉一次吻她,她也回吻他。 在阿拉莫纪念馆,当他看见一个警察时就对尹小跳说,我要吻你,让这个警察嫉妒!他长久地吻她。 在墨西哥餐馆,当他看见‘怕依”时就对尹小跳说,我要吻你,让这个伯依嫉妒!他长久地吻她。 在一间著名的“大奶”酒吧——这酒吧因女招待全部长着巨大的乳房而闻名,当他看到大奶女招待时就对尹小跳说,我要吻你,让这个大奶小姐嫉妒!他长久地吻她。 他激动地碟碟不休着,他真是蝶蝶不休了。他双手捧住她的脸,他抚摸她的覆盖着碎头发的后脖颈,他说你的皮肤和肉是多么细多么软哪,你是我的小细软,你就是我的小细软!他这“细软”的形容不能不让尹小跳心动,她告诉他“细软”在中文里是指便于携带的贵重物品、首饰什么的。 麦克说那我得没说错啊,你就是我的小细软,小细软! 很晚他们才驱车返回奥斯汀。 他们互道了晚安就去洗澡,然后各回各的房间。只是他们这晚安道得有点儿生硬,还存有几分紧张,他们仿佛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回到从前,回到去圣安东尼奥之前。 他们已经一天一夜没怎么睡觉了,尹小跳却不觉得疲劳。她不想躺下,她站在镜前观察自己。 麦克悄悄地推门进来,他展开身上宽大的浴衣就像展开了一双白色翅膀,他把尹小跳紧紧裹在怀里。【大浴女39】 他们又一次亲吻起来,就像是圣安东尼奥河岸上亲吻的延续。他们吻得很深,深刻了难以自持。麦克以他的身高和力量把握着推动着怀中的尹小跳向床的方向移动,尹小跳被他逼迫得有点儿踉跄,有点儿头晕,她这晕头晕脑的踉跄更激起了麦克的欲望,他们歪斜着倒在床上,他在她耳边小声而又小声地叨叨着:我的小细软我的小细软…… 这时的尹小跳却奇怪地变得不那么“细软”了,她忽然僵硬着身体,顽强而又顽强地从床上坐起来站起来,她以她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力量搂抱着麦克推动着麦克向门的方向退去。她更加热烈地吻他,却也更加坚决地要他离开。她把他推到门口,伸手从他背后拧开门把手轻轻把他推了出去,然后她锁上了门。 她的脑子有点儿乱,她倚着门坐在地上谛听着门外。她知道麦克没走,她有点儿厅悔她的生硬。她有点儿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却又理解得不那么分明。她听见麦克在小声地敲门,显然害怕惊动地的父母,却又敲得不屈不挠。她屏住呼吸不理睬他,假装自己已经上床睡了。这时门缝儿里塞进来一张纸,她轻轻拿起纸来读着上边的中文大宇:“我爱你,请允许我当面告诉你!” 这是她害怕听见的话,因为她无以对答。当她明白无误地读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她也才突然明确地知道了自己的所爱不是麦克,她爱陈在,这爱是深切久远的撕扯不断的,也许当她被方兢丢弃在火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上的时候,当她面对着陈在痛哭的时候她就爱着他了,当后来陈在要结婚时征询她的意见的时候她就爱着他了。但是所有的爱和想念都不如此时此刻这样确凿这样汹涌这样柔软这样坚硬。她为自己在别人的国家、别人的房间,在别人向她示爱的时刻突然间确认了自己爱的所在而悲喜交加,她为她对陈在的挚爱是被爱她的麦克所响亮地提醒而觉得对不起麦克。她没有那么圣洁那么高尚,和麦克在一起她究竟想要做什么?指引着她的其实是放纵和享用。放纵和享用。她为她这‘阜用”感感到羞愧,她起身拿了纸和笔写道:“太晚了,请回去睡觉。” 她把纸条儿送出门缝儿,又收到了他的纸:“我爱你,请让我进去。”她再给他写:“不要说梦话,请离开吧。” 他们开始了隔着门缝儿的写纸条儿运动。 “我的小细软我再也忍不住了给我开门了!”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