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声说你有什么情况说说吧。 唐菲清清嗓子说是这样……对了,我忘了告诉您我的姓名了,我叫唐菲。您每次开会给我们讲话的时候我都听得特别认真,因为您说的是北京话,您是北京人吧,我也是北京人,我跟您肯定是北京老乡。 我是北京人。俞大声说,你刚才说你叫唐菲,是姓唐? 对,姓唐。唐非说。这是一个很通俗的姓。 你现在是不是可以说说你要反映的情况。俞大声有条理地把谈话引上了正题。 唐非下定决心似的说,其实是我自己的情况,我想调换一下工种,我在翻砂车间……脏和累这您肯定知道,工人阶级不应该怕脏和累,可是我皮肤过敏,我一进那个车间就皮肤过敏。 俞人卢注视前眼前这个皮肤光滑,脸色止常的女工说,你的情况我听懂了,但是恐怕不能随便调工种。全厂这么多工人,给你调了别人怎么办呢。 唐非说您大概个相信我皮肤过敏,您看看我的胳膊…… 她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办公桌后面,凑近俞大声卷起了一只袖子。在她的淡紫色血管消晰可见的小臂上,确有两处一分钱人小的略显红肿的溃疡面,那是她服用含有阿司匹林的止痛片所致;。她去厂医务所看这几处溃疡时,厂医已经告诉她停用止痛片,她可能对阿司匹林过敏。现在她愿意拿胳膊上这几块小溃疡给翻砂车间栽赃陷害,胳膊烂成这样难道还不该调出翻砂车间吗,翻砂车间说不定会让她的胳膊烂掉。她仗着胳膊上的小溃疡为她壮胆,离俞大声更近年她差不多已经倚住了他的身子,同时她微微弯下腰,把她那条委屈的胳膊放在了俞大声眼前的桌面上,而她那潮湿的头发就挑衅似的扫过俞大声的耳朵。有那么三五秒钟的静止吧,她感觉自己和俞厂长的眼睛都盯着桌上她那条胳膊。她感觉俞厂长并没有要避开她的意思,这时候她就胆大了,她想她可以顺势坐在俞厂长的腿上,假装踉跄那么一下,身子一趔趄就完全有理由坐在他腿上。她开始实施她的小计谋,她顺利地坐在了他的腿上。但是旋即她就被他拎了起来。用“拎”来形容他对她的动作是比较贴切的,虽然他在下,她在上,那她也有一种被拎的感觉,因为被人“拎”起来,是狼狈的不体面的。她没能记住她被他拎起来的全过程,总之她被他拎得站了起来,他一手轻推着她的胳膊肘,送她坐回到靠近门口的那把椅子上,自己又返回办公桌后面坐下。 你还是个孩子。他一板一眼地对她说。 她羞得说不出话来,很久很久她没有体会过害羞的感觉了,俞厂长让她重温了害羞,骨子里却仍然有种隐隐的不甘心。可是,她分明没有再坐下去的勇气了。 回到宿舍,一种强烈的失败感凝在心头,‘你还是个孩子”,俞厂长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在她脑瓜里盘旋。他有四十多岁吧,是可以作她父亲的年龄,他当然能说“你还是个孩子”。其实这不是斥责也不是羞辱,倒更像是一种婉转的规劝。但是当年的唐菲是听不透这层意思的,她觉得她不是孩子,她早就不再是孩子,她是大人,她是她自己的家长,她是她自己的妈,她是她自己的爸,她做她自己的主。“你还是个孩子”,这话不难听,就是太轻飘了,张嘴就来的话,早就打动不了唐菲的心。俞厂长可以让她感到害羞,但压抑不了她离开翻砂车间的念头。他不吃她这一套,可她实在不想放过这千载难逢的直接和厂长说话的机会。遗憾的是他不吃她这一套,那么她又上哪儿去找别的套数呢。 她想到了那块宝石花男表,从前舞蹈演员留给她的“纪念”,她一直把它当做在最必要时应急的财产收藏着,现在她想到这块手表。她左思有想,问了自己无数遍:现在是最必要的时候吗?是的,她又无数遍地回答着。只有尽早离开翻砂车间才能保住她的容颜她的姿色和她的青春,她爱它们。她大爱她的容颜了,因此她必须献上她的手表。她真还是个孩子:她以为的巨大财产,所有的人必定也都这样以为。她找出手表,用手绢仔细擦拭一遍,上满了弦,然后就揣着悄悄作响的表又一次走进俞大声办公室,她要把这块宝贵的手表献给俞厂长,让他开恩调她离开翻砂车间。 她第一次推开门时,屋内有几个人正和俞大声说话,她就关上门出来,在外边闲蹲了一会儿。再去,办公室里只有俞大声一人。她进了门,坐也不坐,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掏出手表放在桌上。 俞大声说这是谁的手表。 唐菲说是我的……噢不,是您的。 俞大声说你说什么? 唐菲说是您的,是我送给您的。您没看见这是块男表吗,我是女的,戴着不合适。 俞大声说是谁教给你这么做的? 唐菲说没谁。 俞大声说什么叫“没谁”? 唐菲说就是谁也没有。没谁。 俞大声拿起手表看了看,又放回到桌上。他站起来,背对着唐菲说,现在请你拿着这块手表离开我的办公室。 原来她的这一套他也不吃啊。 这不免叫她气愤,而且顿生疑心。她想他肯定不是哪一套也不吃的男人,他拒绝她的一切,肯定是听见过厂里对她的传闻,她在中学里的那些事,早就随着她的到来传遍全厂了。她还在无意中听见过两个工人打赌:张三对李四说今天晚上你要能把翻砂车间那个唐菲干了,我给你买盒烟。李四说她呀,我都干了多少回了招手就来……他们恣意拿她打着无聊的赌,她是他们的口头泄欲的工具。她断定俞厂长耳闻过有关她的“事儿”,他是害怕沾上她,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毕竟他和戚师傅不同,他是一厂之副厂长。这么想着她的脸也就冷了下来:调离翻砂车间的美梦已经破灭,它破灭得是那么没趣,她接受着这破灭,还得接受着一个正派男人给她的难堪。她的脸也就冷了下来。对方若是如此的正派,她就只好再做出些不正派,用大不正派去对应大正派,仿佛双方才能打个平手,她才不至于失败得那么落花流水。她冷着脸冲俞厂长的背影儿说,您让我把表拿走是想让我佩服您吧?哼,其实我看您是个胆小鬼。您的胆儿也就针鼻儿那么大点儿。您不是不想和我……像我这么好看的人……您是怕我这样的人脏了您的身子坏了您的名声。其实您错看了我,您要是和我睡了觉我绝对不会出去嚷嚷,我呀…… 俞大声转过身来打断了唐菲,他走到门口“哗”地打开门,指着桌上说,我再说一遍,拿着你的表,从这间办公室出去! 她出去了,回到宿舍痛哭了一场。但是一个星期之后,车间主任却通知她,她被调到厂办公室去学打字,去当打字员。 她分明知道是谁帮了她。她惊喜着又莫名其妙着,却再也不能走进他的办公室,她不敢对他表达谢意。【大浴女31】 唐菲这样的人,也许还是不结婚的好。可她还是结了婚,她经不住小崔死乞白赖的恳求。 小崔是翻砂车间的工人,唐菲心里明白,和众多对她感兴趣的男人相比,小崔是真心喜欢她的,小崔人很蔫儿,脾气却“轴”,一双大眼的眼白上,老是平白无故地布着血丝,不听劝的,一条道儿走到黑的样子。唐菲调到厂办公室当打字员之后,车间里对她的议论更多了,小崔为此和几个工人动过刀子。后来,他就举着刀子找到唐菲,对她说,我要娶你! 唐菲说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话呀小崔,我的那些事你也不是没听说过。小崔说我不管你有过什么事,我就是喜欢你这个人。唐菲说你千万不要脑瓜子一热,男人找老婆找的是规矩女人。你找我,你家里人也不会同意啊。小崔说,我娶了你,你才是我家里的人。唐菲听了这话鼻子有些发酸,她说你先把这些话收回去,过几天你想清楚了咱们再说。小崔“嗖”地一声挥刀割破食指,手指头嗒嗒嗒地滴着血说,我早就想清楚了,我发誓我要娶的就是你。咱们结婚吧,结了婚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唐菲想起戚师傅就这么劝过她。人生在世,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呢,谁又能说好好过日子不是大多数人的最高向往呢。唐菲感动了,唐菲何尝不想跟上一个疼自己的男人好好过日子? 他们就结了婚。 他们的结婚,却莫名地让厂里很多男人感到不满,似乎就为了一个本来可以公用的女人突然间让小崔—人占了去。 又似乎他胆敢娶一个谁也不屑于娶的女人,他的胆量把他们比照得格外没趣。他们格外恼恨小崔,仿佛小崔是全体男人的叛徒,他背叛了男人的全体。有几个二流子样儿的工人变得特别爱找小崔的茬儿,他们公开地污辱他,也陷害着唐菲。他们肆无忌惮地说,小崔呀,昨天你上夜班的时候,你猜我去哪儿啦?我就在你床上躺了一夜呀,到天亮你老婆还不放我走呐…… 小崔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事情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单纯。可他又是多么离不开唐菲啊,他已经在她身上体味了千百样的好。他开始酗酒,一个月有二十天是醉得不省人事的。清醒的时候他就把唐菲绑起来打,拿皮带,有时候也用鞋。他一边打一边逼问唐菲说,你是怎么当上打字员的,告诉我你是怎么当上打字员的……唐菲躲着皮速写带说小崔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什么也没十。小崔扁着嗓音说除了我谁都知道除了我谁都知道!唐菲说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小崔十分痛苦地说你……你和俞厂长……俞大声。他把俞大声三个宇说得很艰难,艰难着,又有一种终于说出口来的痛快。压抑和猜疑了许久的心思终于得见无日了,他变得想要知道那臆想中的事实的所有底细。他凑近唐菲的耳朵,一边拧着她胳膊上的肉一边说告诉我他在哪儿操的你怎么操的告诉我!唐非疼得流着泪说他没有,他怎么也没怎么我真的我不骗你。小崔更下死劲地拧着唐菲的肉说在他的办公室吧肯定在他办公室……唐菲疼得快要昏过去了,假若说实话就得让她疼成这样,那她为什么非要说实话不可呢!她于是对小崔说,她的确勾引了俞厂长俞大声,事情就发生在他的办公室,她让他看她胳膊上的小溃疡,他坐在椅子上拉住她的胳膊,她就坐在了他的腿上…… 小崔就在唐菲的“坦白”声中开始给她松绑,她的“坦白”使他不再打她拧她,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要操她的欲望。他拽住她一条胳膊,一边拉她往床边走一边脱自己的裤子,一边急不可待地问她后来呢后来呢。她被他扒光了衣服,赤裸着自己继续胡说八道,她说俞厂长就把她搂在怀里摸她,后来就把她按倒在办公桌上……小崔已经开始在唐菲身上激烈地动作起来,他仍然不罢休地追问着俞大声采用的方式和行事的时间。他是如此渴望听到唐菲的“细说”,这“细说”仿佛让他格外亢奋格外过瘾,还让他意外地体验了角色转换的新奇,此时此刻身子下边他进入的这个女人不是他的老婆,而是一个放荡的可以任男人玩弄的婊子;而他也不是她的丈夫,他小崔就是俞厂长俞大声,俞大声能做的他都能做。他做着,伴随着唐菲的“细说”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强刺激和大快意。他弄不清他这是在讨伐俞厂长还是在和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偷情,他只是需要这样,非常需要这样。这时的唐菲竟也在侮辱和糟蹋自己的言词中领受到了小崔前所未有的力量,花样和赤裸裸的性欲。好,她想。好死了!她觉得。她真正的性的快乐就是在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景况下初次被她的丈夫激发了出来,他使她在皮肉疼痛之后又领受了他的糟蹋,他把她糟蹋得要死要活的好,这是唐菲从来也不知道的好,她宁愿用一千次毒打换取一次男人给她的这种要死要活的好。 这便成了他们同床之前的序幕:唐菲必须给小崔讲述她和别的男人的性事。她从中学,从白鞋队长、舞蹈演员一直说到进工厂。更多的时候她是瞎编,她瞎编的事情的发生地点也由远及近,最后她编到了家中的床上。她对小崔说她经常趁小崔醉得不省人事时把男人领进家来,那些男人啊就在醉倒的小崔身边干她……她说小崔你觉得怎么样啊唐菲太招人了是不是啊。小崔眼里冒着火,一跃就上了她的身,就像在与那些男人一比高低,就像被他快要弄烂的这个女人身边此时也正睡着一个窝窝囊囊的醉不醒的丈夫,这丈夫决不是他小崔,他小崔不是唐菲的丈夫。给唐非作丈夫是大艰难了,小崔走投无路。 这样的婚姻注定不能长久的,这两个人越是鬼哭狼嚎地好得一塌胡涂,彼此心里就越发明白末日快要到了。终于有一天他们不再鬼哭狼嚎不再急风暴雨,他们之间出现了少有的风和日丽,因为小崔终于在外边有了女人。是他的徒弟,一个叫二玲的。 有了二玲,小崔就不再逼着唐菲讲“故事”了,他已经变成唐菲故事里的那些男主角了,和老婆之外的女人约会,终于使他那长久紧缩的、问得要死的心安生了一些,平稳了一些。他不觉得对不起唐菲,只是觉得可以原谅她了。 离婚是唐菲首先提出来的。那天她给他买了一瓶“一亩泉”,两只兔耳朵和一小截驴灌肠,她和他对着脸喝酒。她开门见山地说,二玲是个规矩人家的清清白白的孩子,小崔你可不能对不起人家。小崔知道唐菲知道了一切,脸“腾”地红了,他说你想怎么样,你也配说我?唐菲说小崔你别着急啊,我是不配说你,我就配告诉你一句话。小崔说什么话?唐菲说咱们离了吧,I:玲才是你该娶的人。 小崔没想到唐菲这么说话,唐菲正好替他说了他难以开口的话。她保全了他的面子,也保全了当初割破食指滴答着血要娶她的完整形象。他有些不好意思,便猛喝一口酒,像是借酒冲刷这心中暗含的不光明。他说唐菲,我本来没这么想,可是……唐菲举起酒盅打断他说,人这一辈子,其实是有很多“本来”的,还是不说它吧,咱们喝酒。她干了杯中酒,舔舔下嘴唇,双手轻轻一拍说,我看咱们明天就离吧。 她说得很平静,小崔听得很清楚,但更加引他注意的是唐菲伸出舌尖舔下嘴唇这个动作。他没有能力形容这个动作带给他的感受,但这个动作是如此地打动他,她伸出那粉红色的舌尖,就伸出小小的那么一点儿,迅速地,几乎是令人察觉不到地舔了一下有点儿颤抖的嘴唇,像一只小猫,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在背人的地方舔自己的伤口。她的背景是一个四壁空空的家。这家中除了必要的被褥什么也没有,钱都让小崔买了酒,连唐菲的工资都是小崔抢着替她领,这样花着就更方便。唐菲从来也没在钱上和小崔吵过嘴,她由着他的性儿花钱,自己付愿穿旧衣服或者干脆工作服整年不离身。小崔望着身穿旧工作服的唐菲,想着她那突然探出,义很快缩回去的粉红的舌尖儿,有一瞬间他几乎动摇了“离”的决心。他回忆起当初他喜欢唐菲就是从喜欢她的嘴开始的,她的嘴角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她的嘴让他头晕。常年的酗酒损伤了他的记忆力,他忘掉了很多事情,现在他又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一些,他想起唐菲从来没有让他碰过她的嘴,即使她就是他的老婆。他于是想要亲亲她,当他们决定离婚的时候,婚前那个美丽神秘的唐菲才一点一滴地回到了小崔心里。他想要亲她,但是她横起一条手臂挡住了他的脸。 别。她说。 就你这点儿,我到了儿也闹不明白。小崔说。 唐菲站了起来,轻微地转动了一下她那柔嫩的脖子,高傲、凛然,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就像从一个通俗的、破罐子破摔的女人突然演化成一个不可理喻的遥远的尤物。她侧着头,目光看着别处说,明天我就搬回单身宿舍去。 小崔望着遥远的唐菲,不能不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是一个他从来也不认识的女人,这女人决不是他这个量级的男人消受得起的。他害怕这个女人,他要娶的的确应该是二玲。这么想着他就有了些许自惭,又有了几分踏实。自惭而又踏实,踏实而又自惭,小崔就和唐菲离了。 唐菲又过起了单身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她想念少年和青春时代的朋友。当年羡慕她这“工人阶级身份”的尹小跳和孟由由都长大了,她领她们参观这工厂,在她的宿舍给她们买江米条儿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切似都在忽然之间。念了大学的尹小跳和念了旅游中专的孟由由都撺掇过唐菲考大学,她冷笑着对她们说,我?就我? 时代在前进,唐菲当然也不甘寂寞。尹小跳的一个亲戚在艺术学院当院长,尹小跳就介绍唐菲去艺术学院油画系给学生当模特儿。唐菲一问收人,尹小跳说两个半天6个小时的钱就顶你一个月的工资啊。唐菲兴奋地说那他妈的还不干呀!尹小跳说是裸体的,得脱光衣服。唐菲说我就喜欢裸体,早就该有人画画我这个裸体你说呢! 那是一个刚刚开放的时代,人们对模特儿一词还有些陌生、警觉,人们把这个词归类还本能地归到不便见人的,说不上高级的那么一种词汇里去。即使在大城市那些最初的,也可叫做新的时代首批出现在艺术院校模特儿台上的女孩子们,也大都是背着家人的。她们的工作带给她们明显高出一般人的收人使她们暗自惊喜,她们是那个时期中国首批买得起裘皮大衣和高级时装的女性,比后来那些因为做生意发了财的女性要早得多。那时她们还不敢把这些衣服穿回家,她们不愿让家长。让男朋友发现她们那让人轻蔑的职业和由此带来的可观收人。她们常常是穿着家常衣服出门,在朋友家换上高级时装再风光着上街,享受着她们这纯洁的却得是偷偷的自得。 那时外省的唐菲却无所畏惧,因为她就是她自己的家。 当她裸体着出现在画室模特儿台上时,她知道那些老师和学生的眼光,那眼光里没有恶意,有赞叹吧,也有压抑着的兴奋。为此她干脆连班也不上了,打字员算什么,厂长一个月才多少钱啊,俞大声厂长——不,俞大声局长,这时俞大声已经调到机械局了,局长的工资又如何,她狂妄地想。她整天请事假请病假,她太忙了,她很“抢手”。她在艺术界已经小有名气,除了大专院校,一些画家也愿意花钱雇她把她请到家里去画。年轻的艺术家为她争风吃醋的事时有发生,她处理起这种事是简单而又果断的:谁给她钱多就跟谁走。一个刚从中央美院进修回来的青年画家(甩着一头长发的那种)出了高出别人五倍的钱请她,她当然立刻跟他走。他的家是很宽敞的,他和父母同住,有一间自己的画室。后来唐菲得知,这青年画家的父亲是福安市的一个副市长,这画家为她摆了姿势开始作画,但是只起了一个轮廓就把笔一扔双手抱住了脑袋。 唐菲说喂,你怎么不画啦。画家说你使我不能安静。唐菲说这很好办。画家说怎么办。唐菲平淡如水地说,和我睡觉呗。画家就睡了唐菲,开始专注地画她,并且似乎还爱上了她。 他是一个单纯的青年,比唐菲小好几岁呢。唐菲对尹小跳说,当他把头拱到她怀里时,她感觉他就像个婴儿。他告诉唐菲这是他的初次,而唐菲却是不动情的,不动真情才能使她战无不胜。后来画家跟他的副市长父亲闹翻了,因为副市长对唐菲表示出了超乎寻常的关心。当他在家里见过两次唐菲之后就执意要请她吃饭,他还要求看儿子在画室作画。 唐菲不喜欢画家的副市长父亲,他那世故的笑声、躲闪的不洁净的眼神儿,以及他那浮泛着油光的脸都叫人生厌。 她想这种人的吸引力大多来自他的权势吧,他就是权势之下的一个符号。一旦权势消失,他作为个体的人又能剩下什么呢。她这样形容副市长并非证明和老子相比她爱那个儿于,不,她谁也不爱。她对尹小跳说她巴不得这父子俩打起来呢,她就能脱身了,她不愿意跟他们耽误工夫。 她以为尹小跳是个单纯的旁听者,尹小跳却不那么单纯。这年她大学毕业了,分配到福安市一所中学。她历来不喜欢教师这个职业,她想去出版社,她预测出本世纪末到下世纪初出版业的前景,很多资料也都显示这将是一个大的产业。她正在为她的去向发愁,愁的是没有过硬的关系能够让她离开中学进入出版社。这时她听唐菲说起了副市长,她便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旁听者。她有点儿卑鄙地对唐菲说了自己的愿望,她求唐菲替她去找那个副市长。 也许这本来就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唐菲似乎早就知道自己欠着尹小跳一点儿什么。那亏欠虽已年深日久,却让人无法忘怀,这么多年她们之间互相都无所求,但是尹小跳提出来了,唐菲知道还债的时候到了。她不恨尹小跳,甚至还庆幸尹小跳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 她就去找了他。办成了。这在她并非多难,只是有点儿恶心。她尽力不去想副市长那肥腻的肚子贴在她皮肤上带给她的痉挛感。她只是不断地想着尹小跳,我是多么想对你好啊! 尹小跳用牺牲唐菲的尊严保全了自己的清白,并如愿以偿地进人儿童出版社。十年之后她是这家出版社的副社长。 她曾经对尹小帆讲起这件事,她巴望尹小帆能像儿时那样毫不犹豫地站在她一边。她巴望尹小帆说这又有什么这又有什么啊,唐菲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尹小跳多么希望有人替她说出这句话。唐菲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卖身一次和卖身十次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尹小跳多么希望有人替她说出这样的话。替她说了她就解脱了,她就不再卑鄙了。尹小帆却没说。她只说无耻,你是多么无耻啊。第六章 尹小帆【大浴女32】 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注定是要离开自己的土地,和异族人生活在一起的。好比尹小帆,当她念高中的时候,尹小跳问她将来的打算,她就毫不犹豫地说:出国。 她有一种极为特殊的语言大才和极好的记忆力,小学时代她就能满含感情、稍显戏剧性地朗读中级英语教材里那篇著名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并和母亲章妩用英文做些天气啊,饮食啊,讲卫生啊之类的交流。在公园里一看见外国人她就兴奋,就自愿用她那点儿幼稚的英语给人家义务导游。 后来她去北京读外语学院,一些外国同学闲聊时经常问她: 你是哪一年回到中国的? 你是哪一年回到中国的? 她的英语水准使人误以为她是在异邦的英语环境中成长的,那时她就故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我哪儿也没去过哪儿也没去过,我的英语就是在中国学的。后来她认识了美国人戴维,就跟戴维去了美国。 尹小跳对她说你还打算回来吗?她说我不会回来的,我的生活比你们要好得多。再说,还有戴维。她很自负,也许她有自负的资本:她有美国丈夫戴维;她操一口略带欧洲味儿的娴熟英语——甚至她还时不时地给戴维纠正英语语法;她在上高中时英文打字就考了B级;至于考“托福”,她简直就不觉得有什么困难。她不是那些出了国门就畏缩惶惑张不开嘴的中国人,她张得开嘴,她不怵和异邦人说话。 如果你在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旅行都能开口说话,你马上就会像个生活的胜利者。尹小帆无时无刻不想胜利,年纪轻轻的尹小帆,就是为了对得起她这满口漂亮的英语她也得出国。美国似乎有很多很多好东西在等着她呢,比中国多,比中国多得多。中国有什么?自然是有她的亲人,但在她当时的年龄,她对儿女情长是不那么看重的。小时候她看重她的姐姐尹小跳,她崇拜她热爱她,受了委屈第一个要告诉的就是她。她们同甘共苦,她们还有……还有那世人所不知的永远罪恶的小秘密。尹小帆从不怀疑她的记忆力,她记住的都是曾经发生过的。设计院小马路上那口敞着盖子的污水井,那扬起双臂扑进井中的尹小荃,她和尹小跳手拉手地站在她的后边,她们那不同寻常的拉手:冰凉潮湿的、抽筋一般的……不是她拉尹小跳的手,是尹小跳拉住了她。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强调:不是她拉尹小跳而是尹小跳拉住了她,她是被动的,被“拉”就是被阻止。二十多年过去尹小跳那个时刻用在她手上的力量一直凝固在她手上。她怕不是因为这个才要离开中国的吧,这一切一切她从来也不愿意细想。 那年她才七岁,在她那颗小小的心里,就已经有了要做一个特别好的好孩子的愿望。污水井、尹小荃、她们姐妹的拉手……她们那报仇雪恨、清除异己般的姿势,一切的一切都使她想要做一个优秀的好孩子,最好的孩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那个生来就让她不快的令她嫉妒的孩子的死。 她一边要做好孩子,一边也对尹小跳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她不再一味地热爱她的姐姐崇拜她的姐姐,心底里布上了一块抹不去的阴影,她这位姐姐就不再可能赢得她无条件的服从。反过来她加倍地渴望尹小跳爱她宠她,她要从所有的方面证明,她尹小帆是这个家庭里最值得重视的生命。她们之间公开的第一次不快是从一件短风衣开始的。那时她在北京外语学院念书,尹小跳去北京出差约稿,打电话约了她从学校出来见面。她们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去冷饮店喝酸奶,她们对酸奶有一种共同的疯狂的热爱。那时候美国的“卡夫”“和路雪”什么的乳制品冷饮系列还没有打进中国,北京酸奶都是盛在一种又厚又笨的白陶瓷瓶子里,瓶口用涂了蜡膜的薄纸蒙住,薄纸周边勒着纸绳粗细的橡皮筋儿。吃时拿吸管捅破薄纸,然后“哆哆哆”地猛嘬,香着呢。尹小跳请尹小帆喝酸奶,并把在上海开会时买给尹小帆的薄呢短裙拿给尹小帆。她愿意给尹小帆买衣服,走到哪里她都忘不了。但是那天尹小帆注意的却不是薄呢短裙而是尹小跳身上的短风衣。她说姐,你这件风衣可不错,我喜欢。尹小跳说是啊是不错,我也喜欢。尹小帆说你给我也买一件吧。尹小跳说这是国外带回来的。尹小帆说谁带回来的?尹小跳说方兢。尹小帆说你的意思是说国内没卖的?尹小跳说可能没卖的。尹小帆说那我喜欢怎么办呢?尹小跳说你等着,等我看到类似的我会给你买的。尹小帆说其实你可以先把这件给我,以后看见类似的你再买。 尹小跳没有想到尹小帆会这么说话,她这么直白地要求尹小跳把身上的短风衣立刻脱下来给她,弄得尹小跳很尴尬。她可以给她的妹妹很多很多东西,但她不想把这件短风衣给她,不单单因为这是国外带回来的,也不单单因为是方兢的赠送,她只是觉得尹小帆这种讨要的方式让她陌生,有种心凉肉跳的感觉。她一时无法作答,她们僵在那里。尹小帆又说姐,你喜欢我吗?尹小跳说我喜欢你,你知道我喜欢你。尹小帆说你喜欢我就应该把我喜欢的东西给我。尹小跳说你是这么看待喜欢的吗?尹小帆说我是。尹小跳说我不这么看。尹小帆说那你是不打算把风衣给我了?尹小跳说我想我不能给你。 这差不多是尹小跳第一次对尹小帆说“不”,她说得很快,却并不含混。心里别扭着,却弄不清是哪里出了问题。 也许是她错了吧,为什么她就是不能把尹小帆喜欢的东西给尹小帆呢。她不能。 尹小帆的情绪当然就明显地黯淡下来,她从来也不掩饰她的坏情绪。她们坐在这里守着几个空酸奶瓶子,还能说些什么呢。转移话题是调整情绪的一个办法,可她们甚至无法转移话题,因为她们是姐妹,她们深明彼此。转移话题那是外人之间的方式,她们用起来就太假了。她们互相不看地愣了一会儿,尹小帆看看表说我该走了。尹小跳说拿着你的裙子。尹小帆勉强地拿起了塑料袋里的新呢裙,用很随便的手势胡乱将它塞进书包,就像以此告诉尹小跳,一条裙子是打发不了我的,裙子和风衣怎么也不能相互抵消。 有些往事是不能提及的,在亲人之间,不能提及的东西其实是很多的,比如风衣的往事。它完全不像另外一些事情那样随时可说,让人开怀。当家里人说起尹小帆超常的摹仿能力时,总会记起她学一个有点儿缩脖的亲戚说话,她缩起小脖子,还没开口就把脖子扭了,俗话说的“落枕”,她的脖子“落了枕”,两天没上学,让尹小跳给她用烤热的擀面棍擀脖子。她学着福安口音说,“给我一把擀面柜(棍)。”福安人把“棍子”说成“柜子”就是她的发现。这就是那种随时可提的往事,它是一个中国孩子平凡热闹,根底结实的出处。即使当尹小帆成为美国公民之后,当她屡屡和尹小跳发生不快之后,类似这样的少年往事一旦被提及,她那颗既硬冷又软弱的心也会陡然一热。 也仅仅是陡然一热。热起来没个完就不像是美国公民的风格。尹小帆学习做美国公民已经逐渐地到位了:喝凉水,上班时大量吞咽咖啡,饭后使用蘸了薄荷的牙线,可口可乐加大量的冰,每大清晨洗热水澡,衬衫只穿一次就洗,很少吃猪肉,为避免油烟坚持不在厨房炒菜,开车(倒车尤其熟练),定期看牙医,服用维生素,床上绝没有“被窝儿”,睡觉时盖得越少越好……等等等等。她是一个能迅速适应美国环境的人,或者说,因为她想迅速适应戴维。 戴维从来也没说过不爱尹小帆,他把她叫做“我的小豌豆”。可是他们结婚不久,他就开始和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德国女人约会了,他们是老朋友,老早就认识的。结婚也没能使他断掉和这个德国女人的联系。如果他爱尹小帆,那他和这个德国女人又算怎么回事呢?这是尹小帆不能容忍的一件事,因为发生在美国,就更让她难以承受。若是在中国,她除了可以和丈夫吵闹,还可以跑回娘家哭诉,或找要好的朋友、同学讨讨主意,但她却是在美国,美国没有她的娘家,也没有她货真价实的亲密朋友。她的流利的英文使她能够和这块土地上的任何人毫无障碍地谈话,但心灵的障碍却是语言无力解决的,障碍在她的心里。当戴维和德国女人约会时尹小帆初次体味了这令人脊梁骨发寒的障碍,她第一次明确意识到她的无所归属感,在美国她是一个外国人,她永远也不可能了解戴维和他的旧日德国女友发生在美利坚国士上的一切秘密。她和戴维有过很激烈的争吵,“王八蛋”这类的言辞她也能张口就来,但她的吵闹只落得戴维更频繁地去会女友。他却不想和尹小帆离婚,因为那女友是有丈夫的。 尹小帆从来不把这一切告诉国内的家人,这无处诉说的伤痛是她自找的啊。就像有些因为生过某种病而落下“病根儿”的人,尹小帆也落下了病根儿吧,戴维的不忠反而使她一直在给尹小跳的信中特别强调:“我们爱得很深。”而这时,正是她对戴维茫然不解的时候。谁也不如尹小帆明白,一个东方人和一个西方人真正的互相认识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做了一辈子和睦夫妻,能相知百分之六十也就让人庆幸了。尹小帆始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她的生活却一步近似一步地逼她偷偷地把这感受肯定了又肯定。这是一种不能示人的肯定,因为她要做个生活的胜利者,她每时每刻都想让家人认可她的生活的确比他们好。 可是她的病根儿呢?她的病根儿又操纵着她无缘无故地担惊受怕。她本能地觉得戴维也许是那种喜欢比自己大的女人的,因此她提防所有的大女人,包括比她和戴维大七岁的尹小跳。在家里她决不摆尹小跳成年之后的照片,她只摆一张她们姐妹俩小时候的合影:尹小跳觑眼皱眉一脸的不高兴,尹小帆笑着,有点儿傻。戴维对她说为什么没有姐姐现在的照片?我喜欢她现在的照片,她不是给我们寄来过吗?尹小帆有些虚假地解释说,她更喜欢回忆往事,只有少年时的照片能够让她回忆往事,中国往事。 啊,中国往事。 当尹小帆的自信心降到最低点的时候,她甚至拒绝戴维和她一道回国探亲。她宁愿自己不在家时戴维和德国女人约会,也不愿意和戴维一起回中国。她是如此地害怕,甚至不能听见电话里尹小跳用英文热情地邀请戴维:“欢迎回家!”她拿着另一只话筒打断戴维和尹小跳的对话,她对尹小跳说姐呀,你的英语口语可得好好练啊太难听了你从哪儿学来的呀!她用指责尹小跳英语发音的不地道制止了尹小跳继续和戴维讲话,她就差喊出“闭嘴”了。她的神经已经十分脆弱了已经不堪一击了。结果戴维非常恼火尹小帆这不礼貌的中间插话。他们放下电话就吵了起来,戴维说我有和任何人通话的权利你不应该随便打断我们讲话。尹小帆说我没打断你们我是在鼓励我姐姐继续讲英语呢她有进步。戴维冷笑一声说你不是鼓励你是在讽刺。尹小帆说你又不懂中文你怎么能胡说。戴维说我懂你的语气——那不是一种好语气——而且声音那么大。你们中国人就是声音大。尹小帆说声音大怎么了,既然你知道我们中国人声音大,你就不能下结论说所有大声音都不是好语气。戴维说我坚持认为刚才你就不是一种好语气,我知道你。尹小帆说你知道我?你一辈子也知道不了我。戴维说请不要总是讲“一辈子”这个词好不好。尹小帆就说一辈子一辈子一辈子。戴维突然笑了,他说我们和好吧。也许他是爱尹小帆的,只是他对他这位中国妻子也有着很多不明白。比方说,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尹小帆不让他和她一道回中国探亲。他离开中国已经五年了,那时候他在他父亲的公司驻北京办事处实习,学了几句简单的汉语,到现在只记住一句:“来点儿可乐!”他挺想旧地重游,看一看他的岳父岳母和他的姐姐尹小跳。【大浴女33】 尹小跳在首都机场等候尹小帆的到来。这年她还没有升任儿童出版社副社长,她是第一编辑室主任。她和方兢的故事已经成了地道的过去,这“地道”意味着真正的解脱,从那场水深火热的恋爱中解脱。她需要休养生息,需要“缓”,只有解脱得地道才能休养生息才能缓过来。也许有能力恋爱的女人都具备“缓”的能力,好比生命力旺盛的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尹小跳缓了过来。 她把精力和聪明智慧用到职业上去,逐年为出版社创下可观的利润。在这几年里,她的精神是集中的,她的内心是清静的,她不再把眼泪往抽屉里掉了,她的气色渐渐好起来,生活的前方还有什么机会吧?也许她在观望,有那么点儿过来人的平和,也有那么点儿不甘心者的企盼。只是她不再有抢夺什么的心了,她似乎慢慢明白真正的幸福是抢夺不来的。有时候她会想起在邮局见过的一个女学生。那是个国庆节放假的日子,她去邮局取钱。取钱的人很多,她在后边排着队,无意间听到一个女学生打电话的内容。她不愿承认她这是偷听,开始她的确只是没目的地看着那个女学生的背影。她想,从背影看这打电话的人来自乡村,她编结辫子的方法和她站立的姿势,那腿部用力的程度和她攥住话筒的手都能印证她的乡村气质,健康而又有点儿拙笨,并且不够舒展。但她的电话内容又证明着她是学生,大学生或者中专生吧,那么一定是从农村考人福安的大学生或者中专生。很显然通话的对方是个男生,因为尹小跳听见女学生用带着郊县口音的普通话说你们学校放几天假呀?对方作了回答,女学生说我们学校也是三天呀。我不打算回家了你回家吗?对方可能说不回,女学生显得高兴地说那多好啊你到我们学校来玩儿吧。对方大概说了不行,这边女学生便开始了她对对方的动员。尹小跳就是在这时集中精神开始“偷”听这电话的。 她发现女学生的背影比刚才又显得紧张了一些,持话筒的右胳膊紧紧夹住胳肢窝,好似胳肢窝里有—件急需夹住的物品。通话时间的不断延长还使她不断往投币孔塞着硬币,她的背影看上去有几分狼狈。她对对方说你来嘛,我们宿舍的人都回家了多好玩儿啊。什么?你要准备考试?不嘛不嘛我想让你来……说这番话时女学生扭动起身子,这微微扭动的背影使尹小跳感到那么点儿不舒服,也印证了她那对方是个男生的猜测。女学生显然在用着她并不熟练的方式撒娇了,她一造声地说着不嘛不嘛不嘛你来嘛我们宿舍的人都不在嘛不嘛不嘛……直到这动员变成了恳请变成了哀求变成了小声的嘟吸又变成了……什么呢?最终它变成了一种强打起精神的无所谓的洒脱口气,她说没关系不用对不起,我知道考试更重要,那咱们就以后再见面吧,哎,再见……尹小跳却看见,女学生那攥住话筒的手猛烈地哆嗦着,指关节给攥得惨白。当她挂上电话转过身来奔向门口时已是泪流满面。 尹小跳对这个陌生的女学生充满深深的同情,她那强“努”出来的洒脱口气和她攥话筒攥得骨节惨白的手让她永远难忘。那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瞬间,正因为邮局的嘈杂混乱,正因为邮局人多,才没有人会发现一个女学生这狼狈的瞬间。 尹小跳发现了,她却没有可能把她的同情告之这陌生的女性,没有可能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失意的不仅仅她一个人。她那电话无疑是抢夺式的,抢夺一个男生在假期里的到来。只要她摆出了抢夺的姿态她就必定失败。尹小跳就抢夺过,任何一个年轻气盛的人都曾有过不同式样的对生活的抢夺,幼稚而不可笑。 尹小帆乘坐的航班到了。远远的,尹小跳从众多等待取行李的旅客中一眼就认出了她这位分别五年的妹妹。她可瘦多了,穿一件猩红的几乎曳地的羊绒大衣,显得身材更加高挑儿。她推着行李车过来了,她们拥抱,她的脸色不好。尹小跳早就发现很多从美国回来的中国人脸色都不好看。在白种人成堆的地方,他们的黄脸仿佛变得更黄。即使如尹小帆这样有家有业,拿了经济管理硕士学位、又在一家跨国投资公司作职员的人,她的高品质的生活也没能润泽她的脸色——甚至,当她微笑时,尹小跳看见了她眼角细碎的鱼尾纹,这年她还不到三十岁。 相形之下,尹小跳这个本土生长的中国女人倒显出了几分神采奕奕。尹小帆不得不感叹道:姐,没想到你比从前还……还漂亮呢。你真这么觉得吗尹小跳说。我真这么觉得尹小帆说。她们出了候机厅,来到停车场,上了尹小跳从福安带来的儿童出版社的一辆“标致”轿车。尹小帆说我还以为咱们得坐火车回家呢,像从前我上大学的时候那样。尹小跳说现在用不着,你看我不是把车开来了嘛。尹小帆说是你的车?尹小跳说是出版社的车。尹小帆说你在出版社可以支配一辆车吗?尹小跳说还不可以,不过特殊情况用一下还是没问题的。尹小帆说美国可没这事儿。尹小跳听不出她这话是羡慕还是谴责。 二百公里的路程,她们很快就到了家。已是深夜,尹亦寻和章妩睡意全无地等待着。他们仍然住在外省建筑设计院的大院儿里,只是房子换了新的,四室两厅的单元,面积比他们在苇河农场劳动的时代大了近三倍,比尹小帆出国时也大了一倍。变化是明显的,尹小帆从下飞机那一刻起就觉出了国内的种种变化。惟一没变的反倒是那个机场本身,黑咕隆略,拥挤狭窄,海关人员像从前一样冷漠。但是一出机场就变了,一直到家。她的二老她的姐姐在明亮温暖的家里簇拥着她,一股熟悉的香腻的排骨汤味儿直冲鼻腔,那是尹亦寻特意为她准备的煮馄饨的汤底儿。家人都知道尹小帆最爱吃馄饨。 热腾腾的白汤馄饨端上来了,淡黄的虾皮,碧绿的葱花,带着蒜香的冬莱末儿,还有紫菜。香油,把—碗细嫩的馄饨衬托得光彩照人。尹小帆连吃两碗,放下筷子说,真好吃。她本来是怀着那么点儿预先准备好的居高临下的心情回国的,也有点儿荣归故里的意思吧,但两碗馄饨下肚,她定住了神”发现她这故里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与她的生活那么悬殊。尤其尹小跳,居然能开着出版社的车去北京接她,而且尹小跳也有了自己的房子。这样,她原想端着的那点儿美国架子就有点儿端不住了,她的情绪有点儿失控,她哭起来——不是抽抽搭搭由级至急,她哭得很公开,仰脸把嘴一咧,哭声就放了出来,面部表情也就不顾了。这是深得尹小跳欣赏的一种哭法,尹小跳就不会这么哭。只有当尹小帆这样一哭的时候,尹小跳才感到她的妹妹真回来了,这人真是她的妹妹。 尹小帆把家人哭得都很难受,当哭声止住,尹亦寻才问了一句:生活得还好吧?尹小帆就讲起了她在美国的生活。其实这生活已经通过电话和信件被家人了解得差不多了。他们都知道,“我和戴维爱得很深”。他们却不知道,尹小帆还有过在餐馆打工的日子。她笑着对他们说,前几年她读硕士戴维是反对的,她一赌气就不要他的钱,读着书,一边在一家保险公司打工,一边又受同班一个法国同学维吉妮的鼓动去餐馆挣钱,挣学费。她说出国前她绝想不到自己会去美国刷盘子,去餐馆打工,那都是不懂英语、又没本事、连绿卡也混不上的人才干的,她有美国国籍她有自己的家她干吗要去餐馆打工呢。维吉妮却对她说现钱来得快啊,每当你下班之后数着你围裙兜儿里那一把一把的小费的时候,那感觉是不一样的,你会上瘾。维吉妮已经上了瘾。她介绍尹小帆去她打工的富人区的一个餐馆,老板问尹小帆有什么特长,尹小帆说,“晤,倒是有一个特长,我会用一种特别的速度唱歌。”老板问什么速度,尹小帆说就是把33转唱片的速度唱成78转唱片的速度。她张口就唱了一个,老板放声大笑,他怎么能让这样聪明伶俐的人儿刷盘子呢?她的伶俐她那娴熟的英语都使他感兴趣,于是尹小帆就做了这餐馆的领座员。她说她真有点儿上了瘾,差点儿把保险公司那份儿工作辞了。当你每天都能眼睁睁地收获活生生的美元时你怎么能不上瘾呢。当然也有不愉快的时候,她这间餐馆地处富人区,来吃饭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有一天,戴维的父母、她的公婆进来吃饭,吓得她赶紧躲起来,她不想让他们知道她在这儿打工。她这一躲,却又让一对由她照顾的讲究男女钻了空子,他们吃完饭不付账站起来就走。尹小帆发现了那张空桌子才不顾一切地跑出去追他们。追不上他们老板就得扣她的钱。她说那一男一女显然是故意不付账的。因为他们走得很快。她跑着追他们,却不能在街上大喊。但她跑得很顽强,一直追过两条街才把他们追上。她在心里叫着号子鼓励着自己的追赶,她说臭狗屎美国臭狗屎!她追上了他们,竭力镇静着礼貌着说对不起先生,您忘了付钱了。那一对高大的金发男女几乎同时作出了惊愕的样子,尹八帆从他们那夸张的惊愕里看出了令人厌恶的慌张和虚伪。他们想用这虚伪的惊愕告诉尹小帆她搞错了,但是尹小帆镇静着礼貌着又说了一遍对不起先生,您忘了付钱了这是您的账单。在他们的身高的对比下尹小帆显出了东方人的瘦小,但她那凛然的脸和有教养的英语显然让他们不敢小视,当那男人张口试图说点儿什么时尹小帆又加了一句:您如果不付钱我可以叫警察。他们乖乖付了账,连同尹小帆的小费。 后来呢尹小跳问,她已经控制不住眼里的泪水。尹小帆说后来戴维知道她在餐馆打工,他去餐馆找她,领她回家,对她说她不能去餐馆,他同意她读硕士,他会为她付钱,为他的小豌豆。 她有点儿累了,尹小帆。她们在凌晨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尹小跳做了一个不太舒畅的梦,她梦见她从—条土坡上走过,听见土坡下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叫她:姐,救救我! 姐,救救我……她蹲下来,看见尹小帆正从土坡下边往上爬。她是念小学时的样子,短头发,身穿那件淡粉色带小黑点儿的灯心绒外衣,胖嘟嘟的脸蛋儿蹭了些沉巨。尹小跳急忙伸手拉住尹小帆把她抱在怀里。她浑身湿漉漉的,虽然土坡下边并不是一条河。她大睁着眼睛张着嘴不停地喘气,她的嘴里是鱼腥味儿,鱼腥味儿,她还慢慢从嘴里吐出一根金鱼草。尹小跳非常难过,尹小帆嘴里的金鱼草叫人觉得她已经在水下生活了很长时间。尹小跳不愿意看见尹小帆嘴里的草,她一边紧抱着她一边伸手去神她嘴里的草,或者也可以说她是在拔草,拔长在尹小帆嘴里的水草。草却是那样的无穷无尽,她就用手指伸到她嘴里去掏去挖……尹小帆被她挖得呕吐起来,她醒了。 她醒了,才发现自己还在抽噎。而对面床上的尹小帆睡得正香。她睡了整整一天,翻过来掉过去的,趴在被窝儿里趴成个蛤蟆样。她就像要把在美国亏欠的党全都补回来,就像当年章妩从苇河农场回到家里,要把在农场亏欠的觉都补回来一样,又仿佛在美国五年的睡眠本不是睡眠,在中国睡觉才是真正的睡觉,中国人得睡中国觉——那无牵无挂的、放松的、做了噩梦醒过来有亲人守在床边的觉啊。 当尹小帆终于睁开眼伸个懒腰时,她看见尹小跳正红肿着眼睛注视着她。她眨眨眼说你怎么了?尹小跳就给尹小帆讲厂刚才的梦她有点儿迷信,她认为不好的梦你把它讲出来就好了。尹小帆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交叠起双手垫在后脑勺儿广,眼望大花板说其实你们用不着替我担心,我没有你在梦里想象的那么可怜,我挺好。 尹小跳解释说我并不是说你可怜,这只是一种牵挂,梦里的牵挂,不由自主的,毕竟你是一个人在外面啊。 尹小帆说我怎么是一个人在外面?我丈夫戴维不是人吗?要说一个人,你才是一个人呢。你一个人呆着却还总是忘不了可怜我! 尹小跳又开始不认识尹小帆了。她情绪的反复无常让人觉得她在美国的生活不一定如她说得那么好,但是尹小跳无言以对。【大浴女34】 愉快的时候总还是有的。这天尹小跳少年时代的女友、中学同学孟由由要请尹小帆吃饭。 孟由由成人之后终于实现了她那热爱烹饪的梦想,和丈夫在福安闹市区开了一家门脸儿不大的餐馆,名日“由由小炒”。;“小炒”是对应“南北大莱、生猛海鲜”的,孟由由一看见这八个大字就反胃,觉得它们既野蛮又虚头扒脑。你不是大吗,干脆我就小,小炒。小炒有点儿小主头小脸儿却并不小气,带着那么一种永恒的家庭味儿,因此反而显得亲近、牢靠。当然这“小炒”也并非她的发明,地处北京使馆区的雅宝路上就有一家“冯姑妈小炒”馆子,顾客络绎不绝。尹小跳去那儿吃过饭,回来告诉孟由由,孟由由说,我也可以开个“孟姑妈小炒”啊!尹小跳说小炒可以,但是孟姑妈不好,不知怎么的我一看见“姑妈”就想起老电影《羊城暗哨》里那个八姑,怪惨人的,为什么不叫“由由小炒”呢。;对,就叫由由小炒。“由由小炒”生意还真不错,看家菜是响油鳝糊、蜜梅香蹄、啤酒仔鸡、咸菜鲫鱼和萝卜丝酥饼。 说不上是什么菜系,也不讲究什么菜系,潮汕淮扬、鲁菜都沾点儿边儿,孟由由是个开放派,什么好吃她就确定什么。比方咸菜鲫鱼,纯属福安地方小菜,可真好吃啊,孟由由照样精心经营。 尹小跳对尹小帆说你还记得孟由由吧。尹小帆说当然记得,还有那个大美人儿唐菲。她想起小时候她是如何奉献出自己的牛奶,追随着尹小跳到孟由由家去,眼巴巴地等待她们炮制那神秘的“烤小雪球”的——俱往矣。 她们在“由由小炒”舒适、玲拢的雅间里吃喝,唐菲也来了,她送给尹小帆一副古色古香的红漆镯子。尹小帆这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想过给她姐姐的这些朋友带礼物,美国人从来就不如中国人礼多,并且不轻易送礼。但尹小帆真是美国人吗?骨子里她从来就没有认为自己是个美国人,遗憾的是她也不是中国人了,中国人的那份情和义,不论虚实,距她都已十分的淡远。这使她在感谢唐菲的同时,也对眼下自己这四边不靠的状态生出几分懊恼。她就请唐菲吸烟,超长女式摩尔,她们俩都吸烟。她们吸着烟,互相打量着。唐菲穿件黑皮外衣和一条黑皮超短裙,皮子质地如丝绸般柔滑细软,在美国若论级别,当属最高等级奶油级的。她这打扮和她那长过腰际的波浪般的头发使尹小帆想起了她的一些经历。从前,通过尹小跳她知道了唐菲的一些经历,因此她不便打听她现在的职业,她觉得如唐菲这样的人,职业都带有某种可疑。她又不得不承认国内的日子比她离开时要好得多,她留意眼前这几个人的装束,感叹中国制造的衣服一点儿也不比美国逊色。她听着她的姐姐和唐菲、孟由由闲扯,尹小跳和唐非都不断把饭局往“由由小炒”这儿拉,出版社来了客人,尹小跳十有八九得领着客人奔这儿来。尹小跳说有一对社里特邀的加拿大夫妇,为出版社编写一套幼儿趣味英语,他们最喜欢吃这儿的萝卜丝酥饼,离开福安时,一连三天泡在这儿,别的不要,就是一壶菊花茶,一打儿萝卜丝酥饼,好吃不贵呀!孟由由就说尹小跳你知道吗,你猜唐菲领来了客人我怎么办?尹小跳说唐菲能领来什么人啊,她认识的人都特有钱,有钱人谁上你这儿来啊是吧唐菲。唐菲嘿嘿笑着说我还真领来过几拨儿呢,来之前先给孟由由打个电话,叫她出示另一套菜谱,改过价钱的,把三十块钱的菜改成三百块钱的那种。那些暴发户们,从来不习惯说“什么最好吃啊”,他们喜欢说“你这儿什么莱最贵啊?”他们专捡贵的点,咸菜鲫鱼都变成一百八十块钱一例了。尹小跳大笑着说活该,换了我就再加一个零,一千八百块钱一例……尹小帆听着她们的闲扯,不觉得她们这闹扯有什么趣味,这中国式的小阴谋诡计还让她感到几分不平和恼火,不是因为她清高,是因为她的不能打人其中,她的不能人伙。她羡慕她的姐姐和同桌两个女人这叽叽歪歪的俗,而她似乎就连这“俗”的时能也不再有了。 请客结束时,尹小跳给陈在打了电话,回来告诉尹小帆说,一会儿陈在会开车来接她们,去看他设计的美山别墅。 这时的陈在,从英国留学回来,已经是外省有些名气的建筑设计师了,他成功地设计了福安市博物馆、出版大厦和新力[l坡商人投资的美山别墅。这年他正在筹建自己的设计工作室。他结了婚,结婚也不能让他忘却尹小跳。他是多么愿意为她做事,做她想做的一切。他们经常见面,既清白又秘密,他们无话不谈。他不是她的亲人,可是为什么尹小跳遇到麻烦第一个想起的人就是陈在呢。这一男一女,或许他们并不打算看见前方的目的地,他知道她生活在他生活的城市,她知道他生活在她生活的城市,他与她同在,这就够了。 陈在开车带尹小跳和尹小帆去美山别墅,那的确是福安郊外很美的一块儿地方,离市区如此的近切,你忽然间就由一座嘈杂的城市到达一片静说的尘烟不染的山庄,这种没有过渡的“忽然”感确能引人前往。穿过错落在山坡上的房子,他们来到一号别墅。一切都是崭新的,都还没有启用,陈在作为别墅的设计者,他有特权享用一下这里的一切。尹小帆很喜欢一号别墅的设计:西班牙风格的俭朴、粗犷和实用。他们洗桑拿,然后是烛光晚餐,热气腾腾的洗浴把他们弄得红光满面。尹小帆忽然提出要喝中国白酒,她们就喝五粮液。尹小跳喝得很猛,陈在心疼地劝她慢点儿喝。他面目平淡地劝她,但是尹小帆分明地意识到那实在是一种相知甚深的心疼,只有相知甚深的男女才能如此地面目平淡。尽管陈在一直在和尹小帆说话,当他们用英文交谈时,陈在就称赞尹小帆发音的漂亮。而尹小跳微笑着看着他们,她愿意陈在对尹小帆好,她愿意尹小帆因此而高兴。尽管这样,尹小帆心中仍旧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他们共同给她的殷勤和关照似乎并没有把她温暖,倒似乎更反衬出了他们俩的心心相印。她便恶作剧似的故意撺掇尹小跳干杯,她有那么点儿希望,希望不胜酒力的尹小跳在陈在的眼前出丑。尹小跳愣头愣脑地真喝起来,陈在不得不夺过她的杯子对尹小帆说,我替你姐喝了吧,她……她不行。尹小帆的眼前模糊了:她没有的这儿都有了,最奢侈的便是眼前这两个东方男女难以捉摸的深沉的默契。她嫉羡这份默契,她有一种想和东方男人在一起的愿望。她想起了在北京念大学时的一个同班男生,她和他曾经互相都有好感。他来自山东乡下,有一次他对尹小帆讲起他的少年往事。他家境贫寒,父母病逝后他被叔叔收养。他一直记着父亲出殡前一个本家长者摸着他的头顶唉声叹气地说,可怜的孩子,往后就没有好日子了。他记住了这句话,这话激励着他要学习要有出息要为好日子奋斗。他常挨欺负,谁欺负了他他必定报复。他的报复方式很独特,他拿上一把小刀,兜里揣上一把花椒,趁没人的时候来到仇人院子里,用刀子把院中的杨树划开一道小口,往口子里埋上两粒花椒,第二天这棵杨树准死。那些欺负过他的人家,院子里的杨树都被他这样害死过。他人小力单报复不起人,他就报复树。尹小帆觉得这男生非同一般,她只是有点儿不太相信把花椒埋进杨树那树真会死。她问男生从哪儿学来的,男生说一个邻县来的讨饭花子告诉他的。那时尹小帆望着校园里的杨树,她真想试试也往一棵杨树里埋上花椒。她终于没有那么做,她是希望让故事还是故事吧,故事里的真实比生活里的真实更有魅力,故事里的真实也增添着讲故事的人的魁力。尹小帆只觉得男人就该是男生这样的人,主意大,有出人意料的点子。后来她认识了戴维,会害死杨树的男生才在她的视野里消失了。现在她又想起了这个男生,在这个安静的晚上,喝着五粮液的晚上,陈在和尹小跳心心相印的晚上,她想到的不是戴维,而是大学时那个同班男生。也许就因为他是中国人吧,作为一个中国女人,尹小帆从来没跟中国男人恋爱过。 这晚他们三人就在一号别墅过夜,尹小跳和尹小帆同居一室,她们都有点儿醉意。她们分别躺在两张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尹小帆说你喜欢陈在吗?尹小跳说陈在已经结婚了。尹小帆说结婚和喜欢不喜欢是两码事,为什么你不能正面回答问题呢。尹小跳说我不喜欢,我现在没在喜欢任何男人。尹小帆说你撒谎。尹小跳说我没撒谎。尹小帆说那要是我喜欢上陈在你觉得怎么样?尹小跳不说话。尹小帆说看把你吓的,吓得你都说不出话来了。尹小跳说行了别胡闹了。尹小帆正正口气说,你不喜欢他真是对了,别指望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对你能有什么真爱。说这话时她又显出了几分优越,差点儿就要举她和戴维的例子了,戴维和她结婚时就是一个没结过婚的男人啊。尹小跳却不再吭声,她睡着了吧,也许是装睡。 她们吃喝玩乐睡懒觉,第二天下午才返回福安。一进门,章妩就兴高采烈地说,晚上全家一起去吃日本料理,在美国日本料理不是很贵吗,她已经给餐馆打电话预订了位子。尹小帆微微皱着眉说,福安也有了“日本料理”的馆子?章妩说是啊,新开的。尹亦寻说他们的原料。牛肉和生鱼都是由神户港运到天津,再从天津空运过来。尹小帆仍然皱着眉说,她得过一会儿才能决定晚上能不能出去吃日本料理,因为她有点儿肚子疼。说完她就回到自己房间趴在床上。她显得挺不高兴,福安也有了日本料理似乎就让她不高兴。 章妩和尹亦寻都有点儿扫兴,但还是和缓着口气问她说怎么会肚子不好呢,是不是在美山别墅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尹小帆说不知道也许是。尹小跳立刻说不一定吧,怎么我的肚子没事呢。尹小帆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水土不服你不知道啊,我回国第二大就拉稀你不知道啊!尹小跳说既然你这几天一直肚子不好就不能怨美山别墅的食品不干净。尹小帆说我没“怨”,我只说也许是。尹小跳说可我听出了你的意思。 尹小帆忽地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说我更知道你的意思,因为你的朋友请我吃请我玩儿请我洗桑拿请我满世界兜风我就得一刻不停地把感谢挂在嘴上是不是?我就得样样都说好是不是?为什么你那么需要别人的感激?我凭什么感激你呀我有什么可感激你的。尹小跳也激动起来,尹小帆歪在床上那副阴阳怪气、别别扭扭的样子很让她反感,她说你不是从文明的美国来的吗怎么连欣赏别人的好意这点儿起码的文明也没学来呢? 尹小帆被尹小跳此时的尖刻彻底激怒了,也许她是存心要被她白勺姐姐激怒一下子的,她好有机会将心中所有莫名其妙的愤懑一齐爆发。即使尹小跳不去激她,她也会找茬儿让尹小跳激她那么一下。不激那么一下她就会坐卧不宁,她胸中的恶气就无以升腾,她脸上的恶火也无以燃烧。现在好了,她开口的机会到了,她觑觑着眼睛说欣赏别人的好意? 你是想让我欣赏你的好意吧?对不起我不打算欣赏你的好意,几次出去吃饭都是别人拿钱,洗桑拿住别墅那是陈在的情面,我为什么要感激你呢!尹亦寻插话说小帆你这样说话可不好,为了欢迎你回家,你姐请了好几天事假,亲自开车去北京接你……尹小帆打断尹亦寻说我正想提车呢,那是出版社的车是公家的车,她开着公家的车办私事有什么可炫耀的?不错,你们在这儿活得是挺滋润,但这是腐败这是黑暗!以为我会羡慕你?还有你的那些朋人,那些改菜价的破饭馆简直庸俗不堪,只有中国才能发生这些事情哎呀呀你们还在那儿津津乐道呢你们……她滔滔不绝言辞毒恶,颇似一种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街的人物,尹小跳想起了这个比喻,想起了尹小帆是多么爱吃“由由小炒”的萝卜丝酥饼,吃完还要求尹小跳往家时带;她不理解眼前的尹小帆,不理解她这一身恶火恶气究竟源于哪里。这时章妩劝阻说小帆停止吧,灌个暖水袋焐焐肚子,晚上的日本料理还是争取去吃。尹小帆立刻又把怒气撒向章妩,她说我实在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总让我出去吃饭,妈尤其是你,从小到大我就没吃过几顿你做的饭。你究竟会做什么饭啊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现在我从这么远的地方回来了怎么就不能多在家里呆会儿怎么我就得老到饭馆里去坐着呢?我不去,日本料理我不去,我不想三句话离不开吃。我就讨厌中国人总是忘不了吃、吃,吃、吃,一吃点儿好东西怎么就那么幸福…… 半天没吭声的尹小跳突然带着一种得意相儿说,告诉你我就是这样的中国人,一吃点儿好东西就那么幸福。 尹小帆知道尹小跳这是在气她。尹小跳那故作得意的姿态使尹小帆恨不得给她一个耳光。 她恨她。【大浴女35】 她们争吵,一个月的时间,几乎从下飞机吵到了上飞机。奇怪的足尹小帆的气色却一大大好起来,人胖了此,脸颊上有了红晕,皮肤也有了光泽。这一切仿佛都是因为吵架:在故乡的上地上身心放肆,用中国话吵中国架,吵累了吵饿了就喝中网粥吃中国饭,然后还能不讲姿势地睡觉—— 中国式的大懒觉。每当她和尹小跳吵完之后,她都有一种神清气爽的畅快之感;她有些害怕地想,难道她回国来就是专为和家人吵架吗?不,她的本意不是这样,她却又不知她究竟应该怎么样。 当争吵的间歇,当她香甜地喝够了美国人从来也不喝的大米粥、小豆粥、皮蛋瘦肉粥们的时候,当她看着她的姐姐尹小跳那一点儿也不记恨她,甚至还有点儿讨好她的样子,她就有点儿内疚。内疚使家里获得厂暂时的平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尹小帆从来也没出过国,她是中学时放学回家的样子,带着一身教室里的铁锈味儿,把鼓鼓囊囊的棕色人造革书包往书桌上一扔。她是高考时有一天考得不理想急赤白脸地奔回家来的样子,嘴唇干着,满脸热汗,进门就哆嗦着声音说“坏了坏了坏了坏了”……尹小跳怀念那个一脸无助之感的尹小帆,她的慌张和无助之感比她的傲慢和强硬更真实更可信。 平和的时候她们也能拉一些家常,尹小帆一边夸赞戴维的才华一边又抱怨他的幼稚,说有一次在旧货店戴维看上了一只旧奶瓶,非得花十五美元把它买下,因为它很像他小时候用过的一个奶瓶,这旧奶瓶可以让他回味幼儿时光。尹小帆说那么个破奶瓶哪值十五美元啊,他偏要买。尹小跳说也可以理解吧,回忆过去是人的本能,你们俩没有同样的过去,他无法和你一块儿回忆,他只能通过一个旧奶瓶追忆、玩味儿过去。尹小帆立刻又变得敏感起来,她说我的确没有和戴维同样的过去,他和他的堂兄弟、表姐妹们说起小时候我从来都是闭嘴的,我只有现在,现在时,那又怎么样?尹小跳说你有过去,你的过去在中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消灭你的过去,你的过去,我们共同的过去,你的那些中学同学,为什么你一点儿都不想看见他们?尹小帆说我是不想看见他们,我和他们从来就没话说。尹小跳说从前我读高中的一个同学去了澳大利亚,他每次回国肯定和大伙儿聚会,有几次我也参加了,不很高级,但毕竟有点儿叫人感动。这同学从上初一就和我同班,喜欢文学——虽然那时候也没什么文学。有一次作文课上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叫《我们的教室》,这同学在《我们的教室》中写道:“我们的教室有很多玻璃窗都破了,教室仿佛露出了欢喜的笑脸。”他的作文遭到了语文老师严厉的批评,老师批评他污蔑我们的教室;把破窗户形容成教室的笑脸。这同学辩解说他是这样认为的,他不觉得教室的窗玻璃破着有什么凄凉狼狈,破窗户真的给了他一种欢喜的感觉自由通畅的感觉,因为他可以在上课时没有遮拦地看外边他不愿意上课。尹小跳说事隔多年聚会的同学都还记得他这篇作文,“我们的教室有很多玻璃窗都破了,教室仿佛露出了欢喜的笑脸……”当有人背诵起这同学那久远的作文时,我们在一瞬间似乎都回到了从前,我们都年轻了那么一点点儿n尹小帆说你是在拿我和你的澳大利亚同学比吧?你知道吗我就受不了你这个,受不了你老拿我和别人比。再往下你很可能又该举出一连串例子了:张三出国回来给家里买了一套房子,李四出国之后把十个亲戚都办出了国……就像妈唠唠叨叨的那样。我受不了的就是这个——这种中国人对出国的不正常的可气的心态,以为谁出国都是发财去了出国必须发财。为什么你们要给出国的人造成这么大的心理压力,连回国探亲是否要和中学同学见面都得听从你的指点!尹小跳说你这是胡搅蛮缠,家中从来没让你出国发财,家里只盼着你能有安定、和满的生活。假如你不顾事实地胡说八道那就是品质问题尹小跳的严厉措辞稍微压住了一点儿尹小帆的气焰,但紧接着她就举出了尹亦寻的例子,她说但是爸从另外的方面给过我压力,他问我为什么不接着读博士。读不读博士是我自己的事。我倒想问一卢,爸为什么不催着你读博士呢?你甚至连硕十也没读,你倒是一副成功的样子了,我反而是怎么努力也不够了我究竟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们才能满意? 短暂的冷场。 尹小跳说你多心了小帆,为什么你变得这么多心?为什么你对国内的生活充满如此大的反感?尹小帆说我是反感,反感你们弄虚作假偷税漏税——你亲口跟我说的,你工资之外的大部分收入从来不纳税。这就是你的好日子!在美国偷税是要坐牢的你知道吗。尹小跳说我是偷税漏过税,不过我觉得你的义愤并不真的出自我偷税本身,你是气愤你不能像我一样地偷税!尹小帆说这是你的阴暗心理美国人的纳税意识就是比你们强!尹小跳说别把美国说得那么天衣无缝了,你刚到美国三个月就人了美国国籍不也是走了美国后门儿吗,你亲口告诉我的,你公公想办法开出了一张你是在美国出生的假证明。你是在美国出生的吗你是吗?你是北京出生、福安长大的一个中国孩子你的中国名字叫尹小帆。 我倒情愿我不是在福安长大的我恨不得没有那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