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站立在烟囱顶端的唐医生那时还想了些什么,也许他想到了那个名叫小荃的两岁的小女孩,他的亲骨肉,如今他就要追随她而去。也许他还想到了他最喜爱的那个对男人的形容:汉。也许当他跑下煤堆爬上烟囱时他是想要做个汉。不管他的一生多么平庸乏味,他也依然尊重自己的裸体吧,就为了不让这裸体在几个穿衣服的男人面前就范,他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在1976年春天那个喧闹而又寂静的黄昏,人民医院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唐医生的裸体是怎样从高高的烟囱上飞腾而下,落地的当时他就断了气。 唐菲在去往北京的途中想了一路后医生的死,唐医生那有点儿不值得的腾空而下。他腾空而下从来就没有砸在过任何人的身上,也不曾砸在大地上。他腾空而下总是砸在唐菲的身上心上,只因她是他惟一的亲人,只有真正的亲人才有这种被砸的感觉,尽管她并不喜欢她的舅舅。那是一种强烈的透不过气来的悲伤。唐菲百思不得其解地想着,为什么当人们早已远离茹毛饮血的时代,一个男人竟没有可能当众穿起自己的衣裳。 事情要是发生在方兢这样的人的身上呢,那一定就不再是事情了,那是小说,那是电影,那是电视剧,那是传奇,那是重新吸引异性的资本——前提是方兢千万不要从烟囱上真跳下去,他只是千百次要跳,只是“想要跳”。而唐医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且不太检点。普通人身上的痛苦只能是普通的,那是不足挂齿的,没有影响力和号召力的。 痛苦只有发生在另外的人群才配是“真”的。痛苦在有些名人那儿简直快要成了小丑,它戴着尖角帽。抹着白鼻梁,翻着带花样的跟头冲我们跳跃而来,你在准备好流泪的同时,还得准备好喝彩。唐菲执拗地想着她舅舅的死,她想唐医生和方兢属于年龄相仿的一代人,同是知识分子,他们的命运又是多么不同。若是唐医生活着,她不能保证时代的变迁一定会改善他的处境,他一定会建立一个平和的家庭。她却敢保证,唐医生不会如方兢那样,在时来运转的岁月里兜售和利用自己的苦难,因为充其量唐医生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 她内心深处厌恶方兢的真实缘由仿佛就呼之欲出了,这种厌恶甚至比由于方兢对不起尹小跳而生的,替尹小跳抱屈的厌恶来得更加结实和强大。【大浴女28】 北京是唐菲出生的城市,当1966年唐医生把她从灯儿胡同小学领走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北京令她百感交集,北京所有的胡同儿都能让她闻见屎味儿,那久远的盛在茶缸里的屎味儿。她却不恨北京。她有点儿粗鲁,但关键时刻她倒也不胡涂。她想,不能说是北京逼迫她母亲吃了屎,也许应该说,北京本身就曾经吃过屎。是时代要一座城市吃屎,时代使很多城市都变成过吃尿的城市。 她不恨北京,因为北京总使她有一种稳妥而又宽广的念想儿。北京不同于福安,她和福安纠缠得太深,太饱和,她心中已经没有再去开垦福安的余地。北京却是在她不太懂事儿的时候离开的,它在她心中才可能永远是那么似明非暗,似近非远,她的父亲一定就住在那里。她有点儿奇怪自己对曾经相依为命的母亲和舅舅思想得不是很多,对隐匿的父亲的想念却能延绵不断。想念父亲是她心中永远不变的底色,当身处北京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她这无边无际的想念和判断就变得如此顽强和热烈。感谢唐津津从来没对唐菲讲过她父亲的坏话,却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父亲是谁,是死还是活。那么,唐菲就选择了父亲还活着,而且就在北京。有时候她臆想出种种形象假设那就是她的父亲;有时候她忽然觉得她的父亲就是北京,北京城就是她的父亲:有点儿清高有点儿优雅,有点儿厚道又有点儿平和。她愿意推测不是父亲抛弃了她们母女,而是父亲根本就不知道母亲怀了孕。她就在内心最荒凉的时候还替她那永生不得谋面的父亲做着开脱,这开脱就给她那荒凉的心地带来几分暖意。她的生活中可能已经不再有爱,仅剩了一点儿,微小如芥的一点点儿,她要千年不变地把它保存下来,留给那个给了她生命的男人。 她在一个公共电话亭给方兢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恰好是方兢本人。她做了自我介绍,方兢在那边很轻微地一愣。紧接着他就调整好情绪,嗓音洪亮地说对对对,是老店同志啊好久不见您是来北京开会‘!剧本?唐菲说我今天必须见到您我来北京就是专门见您的代表尹小跳见您。方兢说哎呀我本来应该去宾馆看您,不巧今天正好有几个洋人在国际俱乐部……唐菲打断他说那我也可以到您家里去等,我有您家的地址。方兢马上改口说这样也行,下午三点我去看您,您住哪个宾馆?唐菲说我不住哪个宾馆,晚上我就坐夜车回福安。 也许唐菲说到当晚就要离开北京给方兢吃了定心丸,一个不打算滞留北京的女人他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于是忽然变得热情起来,他说老店同志您是说政协礼堂吗?好好,咱们就在政协礼堂见,晚上我请客,咱们去吃“大三元”。 放下电话,唐菲知道下午方兢要她到政协礼堂和他见面,他那一番故意说给家人听的话使她有点儿同情他又有点儿瞧不起他。 他们如约在政协礼堂门口见了面。他怕被人认出来,戴了墨镜,可唐菲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她心里不得不承认,这确是一个潇洒的有魁力的男人,是与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的另一个量级的男人。她见过不少男人,但猛一见方兢,她还是有一种自觉低人一等的忐忑。当她眼前浮现出尹小跳那张憔悴的小脸儿时,她才停止了心中对方兢的评价。 方兢摘了墨镜,以他惯有的对女性的殷勤、洒脱和唐菲握手,他笑着说对不起唐菲小姐,你肯定能原谅我在电话里叫您“老唐同志”。小跳经常对我讲起你——还有一个孟由由,你们几个北京女孩子——北京的女孩子走到哪里也是一副北京的样子,就比如你,我连照片都没见过,可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方兢的有点儿罗嗦但无恶意的话削弱了唐菲一上来就想谴责他的念头,但她还是想尽快把谈话引上正路,她不加称呼地对他说,咱们就这么站在街上对您恐。怕不方便吧。 方兢说你想得很周到。不过现在去“大三元”有点儿太早。这样,咱们去景山公园,那儿离“大三元”最近,谈完咱们就去“大三元”吃饭。 他们在景山公园坐下来开始谈话。方兢问厂尹小跳的情况,唐菲说不好,很不好。方兢叹了口气说,她还大年轻啊。唐菲说,照您的说法,这里没您的什么事,一切都怨她太年轻。这我倒要问问您了,当初您求她和您结婚时不知道她的年纪吗,那时候您怎么不说她年轻呢,不错,和您相比她是年轻,她年轻到把什么都给了您,不给自己留下一分一毫。您比她年龄大,大这么多,您却把她抢劫一空,一转脸就可以在一边说风凉话。 方兢说我说的不是风凉话,我爱她。我可以郑重地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像爱尹小跳那样爱过任何人,今后也不会。 你记住我的话。 那么您还是准备和她结婚的?唐菲问,您为什么又出尔反尔连封信都不给她回呢。 我不能。方兢说。 您不能什么?是不能和她结婚还是不能给她回信?唐菲说。 方兢说我是答应过和她结婚,但是现在……我恐怕做不到。当我做不到的时候不回信不见面是惟一的冷却的办法。 您为什么做不到呢,您就没有想到这对尹小跳意味着什么? 方兢有些自嘲地咧嘴笑笑说,离婚和结婚一样,都是需要激情的,我现在觉得我已经没有了离婚的激情。而尹小跳,我觉得她是一个内心爆发力很强的人。我有一种预感: 我有点儿跟不上她。表面看现在好像是她在恳求我。你也专程跑来替她恳求——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来替她劝我的吧。实际在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上,她肯定是个最终的胜利者,被抛弃的不是她,是我,是我!不信你走着看。我跟她结婚越快,我被抛弃的就越快!我对你讲的都是真话,你不要不相信,时间会验证一切的。 唐菲观察着方兢,努力判断着他这一堆有点儿绕脖子的话,竭力分析着这到底是他逃避责任的冠冕堂皇的又显出不伤人的漂亮话,还是这个大名人内心深处的不轻易示人的自卑。最后她竟觉得这也可能是他的真话。但他早怎么不想这些呢?在得到尹小跳之前怎么不想这些呢?她就此质问他。他说,理智会使我们避免犯很多错误,却也让我们失掉很多享受美好的机会。唐菲说那您是不是想说您和小跳好是不理智的?您可是真没有权利说这种话您没有权利像对待别的女人一样对待尹小跳。 我对待尹小跳从来就和对待任何女人不同,我开始就对你说过,尹小跳是我惟一真心爱过的女人。方兢一字一顿地说。 方兢说到这里显得有点儿激动,唐菲在愿意相信他的同时,内心深处又泛起一丝酸涩的醋意。那几乎是任何一个女人在听到她面前的男人表达对另外的女人一种强烈情感时的本能反应,哪怕那个女人正是你的好友,哪怕你正是为了这好友来与这男人交涉。那醋意一般不会结出恶果,它只让女人产生瞬间的不自在:当他表白对别的女人的真爱时,就好像你在无意间遭到了他轻微的贬损。唐菲一定会把方兢的话原封转达给尹小跳的,尽管她对原封转达方兢这样的话已经有了隐隐的不情愿。 不情愿,这种心绪的突然滋生连唐菲自己都觉得吃惊。 可曾有男人对唐菲产生过这样的爱吗?和唐菲相比尹小跳其实就算得上奢侈厂,尽管她整天坐在办公室,低着头把眼泪掉在抽屉里。 那么,您是真不打算和小跳结婚了?她问方兢。 我想应该是。方兢说,接着又补充一句:也许我们都老得不能再老时最终会走到一起,要是她还要我。 听上去这很像是废话。唐菲说。 是废话。方兢说。 唐菲从挎包里拿出烟来点上,方兢也开始抽他的烟斗。 抽烟使他们稍显放松,尤其唐菲,她简直有点儿不明白自己:她本是前来劝方兢“回心转意”,负责任地和尹小跳把结婚的事进行下去的,她也的确一直在谴责他质问他。但当方兢告诉她,和尹小跳结婚是不可能的时候,为什么她会心头一松呢。也许只有她自己明白,她这心头一松除了真的为尹小跳庆幸,还有一种无以言说的属于自己的心理上的平衡。 她感觉方兢正在观察她,也可能是观察她抽烟——80年代中期城市女性抽烟其实已不稀奇。她说您是不是在看我的烟啊,很一般的烟,我们福安本地的,“桥”牌。他说不是,我是在观察你的嘴,费雯丽式的嘴角,你自己没发现吗?她撇撇嘴说我没发现。您是不是有观察别人嘴的习惯啊。他说我近来好像是在做一点关于嘴的研究。 是出于职业习惯吧?她说。导演挑演员时,身材、五官……嘴当然也不例外。 他说并非只是挑演员意义上的研究。他说当然,嘴对于一个演员的脸也是至关重要的,有时候它的重要性超过眼睛。不然当我们痛斥一个人的时候为什么常常会情不自禁地说:“瞧他那副嘴脸!”嘴——脸,嘴直接与脸相联。 方兢的“嘴脸”终于使唐菲禁不住轻轻一笑,她眯着眼睛看着方兢说,不过你们文化人不是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吗? 方兢说,眼睛要是心灵的窗户,嘴就应该是心灵的通道,是通道。如果没有嘴的诉说,我们彼此又怎么能到达相互的心灵呢‘! 唐菲说,您是说嘴能计我们到达相互的心灵,嘴是心灵的通道?我倒觉得嘴更是心灵的屏障,要不然人们为什么总说口是心非,口是心非呢——不瞒您说,我自己就经常口是心非,从嘴到心的通道多半是不畅通的,嘴是胃的通道还差不多。您看看我们周围大多数人的嘴都在干什么? 都在干什么呢?方兢问。 唐菲说我看大多数人的嘴除了吃饭就是撒谎。 可是嘴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方兢说,嘴还应该有示爱的功能。但是我做过一个也许是片面的调查,在中国,几乎半数以上的中年老年夫妻在做爱时是不动嘴的,他们从不互相亲吻,他们只打开生殖器,却把通向心灵的嘴关闭起来。这根本不是东方民族的矜持,也许是相互的厌恶所造成,现代人的嘴不断退化就是厌恶太多,爱太少所致。我们的祖先相互示爱时比今人要真挚、大气、美好得多,你只要看看先秦、汉代的那些绝妙的石雕你就明白了。 您大概开始对牛弹琴了,唐菲说,我就是那个听琴的牛,我对嘴可没有这么深奥的研究。 你不是听琴的牛,方兢说,你是一个长着美好的嘴唇的人,只是你的右嘴角有时候会那么神经质地抽动一下,你一定是无意识的,不过你应该有意识地克服一下,请原谅我对一副这么美好的嘴唇提出了这么直接的小意见。 唐菲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这被她自己真心爱恋的嘴唇,她却从来不知道它们存在着方兢刚才指出的那个小缺点。她想他的观察是精细的,他对嘴所发表的议论却谈不上深奥。她不想就这个话题再做展开,是因为她对她的嘴已经有点儿无所适从。她这张从不亲吻别人,也没被别人亲吻过的嘴,饱满而又空洞,湿润而又干枯,丰饶而又荒芜。那就像是属于她个人的最后一块小小的无奈的领地,最后一方小小的无奈的净土。方兢差一点儿让她对她的嘴无所把握,她差一点儿就对他说出她的嘴的隐秘的哀伤。并不是他对嘴的议论打动了她,而是他那种成熟男人的优雅谈吐本身迷惑着她。她的周围不曾出现这样的男人,用如此别致的形容奉承她。她一直记着他对她讲的费雯丽式的嘴角,男人即使再别有用心,女人也不会面对这样的奉承勃然变脸。但她还是闭了嘴,她也不打算口是心非。谁也不能——即使名人也不能引她去碰这个话题,就像没有人能去碰触她的嘴。 啊,口是心非。谁又能知道当方兢对唐菲讲述嘴的功能时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嘴本是人身体上真正的无底洞啊。方兢对嘴的研究恐怕也仅能至此了。 唐菲闭嘴沉默,方兢立刻意识到应该调转话题。他率先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公园外边走,他要请唐菲去吃“大三元”。 80年代中期北京的餐馆远没有90年代以后那么丰富。 火爆。多姿多彩,“大三元”这家粤菜老字号就还保持着那么点儿鹤立鸡群的意思。他们没有在吃饭上花太多时间,似乎是唐菲在掌握着这晚饭的节奏,她说过,当晚她要乘火车回福安。 席间方兢只对唐菲的咀嚼做了一点儿小挑剔,他提醒她说,她好像没有学会闭嘴咀嚼。这是一个尖锐的但又必要的挑剔,只是有点儿缺乏世故。还有比一个男人公开挑剔一个女人的咀嚼方式更伤女人虚荣心的事吗?幸而唐菲在这方面没有虚荣心,因为她从来就不知道不闭嘴咀嚼怎么就伤了大雅,她甚至都没有听明白方兢的话。她仍然上下嘴唇乱动着嚼着铁板牛柳说:“您是说我吃饭吧嗒嘴?” 不不,你不吧嗒嘴,方兢说,不知怎么的对她心生怜悯。大多数中国人的确是不会闭嘴咀嚼的,那又如何!他不再纠正她的咀嚼方式,只说,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有一个习惯,当我面对一件美好的东西或人时,我希望她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您是说闭着嘴嚼东西才美好?唐菲问。 不是美好,可能是……比较文明。方兢说。 唐菲闭着嘴试嚼,有点儿别扭,好像嚼的东西也没了味道。她再观察方兢,她发现原来他和自己的咀嚼的确不同。 也许他是对的。他们互相看看,笑了。 饭后,他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只深蓝色首饰盒交给唐菲,说这是他在巴黎买的一枚红宝石戒指,他请唐菲把戒指转给尹小跳。 他打开盒子取出戒指,要唐非试戴一下,他说我估计小跳戴6号可能合适,我选的是6号的。唐菲把戒指套在左手无名指上试了试,有点儿紧。那么,小跳戴就是正好了,她暗想,尹小跳的手指比她略细一点儿。她退下戒指,小心地放回首饰盒收好。 我怎么对小跳说呢?唐菲问。 算是一个纪念吧。方兢说。 出了“大三元”,天黑透了。他们往无轨电车站走。走着,方兢忽然停住,站在便道上说,唐菲,我们可不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告别? 什么方式?唐菲问。 我想我会同意你吻我一下。方兢说。 您说什么?唐菲假装听不明白。 方兢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唐菲的右嘴角在这时一定又下意识地抽动厂一下,她的嘴唇也许还感觉到瞬间的肿胀,像被蜂蜇了,或者吃了太过辛辣的食物。如果说从见面到晚饭,方兢给她的印象已经不像未曾谋面时那么坏,在景山公园时他的谈吐甚至使她的心泛起过一阵陌生的却算不得体面的忽闪,还有刚才的“闭嘴咀嚼”甚至让她体会到一种被关怀的温情,那么,此时此刻方兢提出的这个方式,又叫她顿时明白了自己是谁。他提出的这个方式是多么优越多么虚伪多么自以为是。事后她曾假设,假设他不说“我同意你吻我一下”,而是问:“我能吻你一下吗?”那她会有什么表示呢?她暗想也许她就会破例让他亲的,没准儿她会破这个例,她不是圣人。和方兢这样的人见面不是天天都有,也许就一次。她会先在心里乞求尹小跳的原谅。 但方兢不是这么说的。 微凉的晚风把唐菲的头脑吹得愈加清醒,她忽然一扫整个儿下午在方兢面前那挥之不去的紧张和自卑,她觉得她并不比眼前这个名人低下多少。她站在他的对面,抱住胳膊肘,说,您是说要赏我亲您一下,赏我站在大街上亲亲您。 方兢凝视着唐菲的嘴说我已经同意了。 可是我还没同意呀。唐菲说,您以为是个女的就巴望着去亲您的嘴呀,您要是打算占了便宜还得叫我感恩您可看错了人。嘴不是心灵的通道吗,现在这就是我这张嘴最想说的心里的话:做梦吧您!说完她就快步跑过马路,把方兢一个人扔在对面的树影里。 她坐在灯光昏暗、烟气腾腾的火车上,暗自庆幸方兢刚才那个告别的方式给了她一个机会,一个漂亮地拒绝他的机会,一个“脸儿”了他的机会,这可是他自找,她还有点儿后怕: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点点儿,她恐怕就要对不起尹小跳了,她算什么人呀她!她望着黑糊糊的窗外,她的脸被车厢内的灯光反衬在窗玻璃上,眼窝儿深陷,脸色显得格外青黄。她忽然有点儿想哭。【大浴女29】 一个装束体面、步态优雅的女子穿过福安市中心的商业街,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胡同儿。她刚吃过午饭,是一个在她们出版社出了书的作家请客。她吃过饭,在饭店门口和各位告别,然后就仪容平和地行走在商业街上。来往行人看不出这名从容行走的女子有什么异样,实际在她的口腔里,她的舌尖正一刻不停地和她的牙齿战斗。午饭时有一绺咸驴肉塞进了她的牙缝儿,她以手遮挡着嘴,用牙签儿剔了好一阵儿也没能剔出来。有句俗话叫做“眼里容不得沙子”,其实嘴里也容不得沙子,或者菜的残渣、肉的纤维,嘴里都容不得。牙缝儿里的异物使这名女子心神不定,她却一直假装着不动声色。在繁华的商业街上她只能这样。她牢牢闭着嘴,浑身使着暗劲儿让舌头一阵阵地猛舔那塞着肉丝儿的牙缝儿。舌头已经够着了那肉丝儿,却无力将它从坚实的牙缝儿里揪出来,因为舌头上没长手指头,舌头的功能只能是舔。 她一边让舌头舔着肉丝儿一边有点儿恼火,她想这肯定是头老驴,不然怎么会有这么粗的肉丝儿,而她为什么非得吃那口驴肉不可呢。驴肉是福安的特产,虽说难登大雅之堂,但半数以上的福安人都爱吃驴肉。她也爱吃,只是不爱说那个“驴”宇。每个人都有一些自己不爱说的字、词的,也并非一定得有什么原因。像她就不爱说“驴”,总觉得是在骂人,不伦不类的。现在她就正被“驴”困扰着。后来她终于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胡同儿。她看看前后左右无人,突然很不文雅地大张开嘴,把手伸进嘴里,她的手指触到了那一直跟她捣乱的肉丝儿,她歪着头,丑陋地咧着大嘴,终于把肉丝儿揪了出来,那一刻她有一种过瘾感。由于张嘴的时间太长,她流了一些哈喇子,下颌骨也有点儿酸疼。她用面巾纸擦去哈喇子,为了活动活动下颌骨她还很响地吧嗒了两下嘴。她终于以这不便当众表现的行为消除了口中的“异己”,她这时的样子也真说不上好看。但她四周看看胡同儿里仍然空无一人,便更显出一点儿小小的得意。 这名女子就是尹小跳。 是谁让你对生活宽宏大量,对你的儿童出版社尽职尽责,对你的同事以及不友好的人充满善意,对伤害着你的人最终也能蒸然一笑,对尹小帆的刻薄一忍再忍,对方兢的为所欲为拼命地原谅拼命地原谅?谁能有这样的力量是谁?尹小跳经常这样问自己。她的心告诉她,单单是爱和善良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那是尹小荃。 那是尹小荃。 许多许多年前扬着两只小手扑进污水井的尹小荃始终是尹小跳心中最亲密的影子,最亲密的活的存在,招之即来,挥之不去。这个两岁的小美人儿把尹小跳变得鬼鬼祟祟,永远好似人穷志短。人穷志短,背负着一身的还不清的债。她对尹小荃充满惊惧,尹小荃让她终生丧失了清白的可能;她对尹小荃又充满感激。是这个死去的孩子恐喻着她又成全了她。她想象不出一个死的孩子,能养育她的活的品格。她这品格是无人能够说出不好的,那应该是人类的文明所向。当她的品格得到人们的赞扬时她也发生过小小的陶醉,她差点儿以为她生来如此她的善根厚实,其实那又是多么大的荒谬啊。她在心中自嘲地大笑,并怀着恶意揣测一些如她这般优秀的人——或说被称为优秀的人,她揣测很多这样的人,她蛮横地认定这些人的心底多少都藏有见不得天日的东西—— 比常人更见不得天日。他们的可贵不在于生来就优秀,而在于他们愿意付出终生的努力去撕毁去埋葬心底曾经有过的阴暗。 有一次陈在对她讲起早年他在工厂时的一个工友,这工友从小丧父家境贫寒,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母亲和两个小妹妹。可这人却特别乐于助人,在厂里义务替人修手表,修半导体,修自行车,外带自己搭钱配零件。日久天长,这工友成了厂里人遇到要帮忙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个人,他在医院充当过陪床的家属,也在深夜到火车站替同事接过人。后来他出了事,他把单身宿舍里他的同屋给掐死了。他掐死他不为别的,只为他在偷同屋抽屉里的60斤粮票时被同屋发现了。 那正是中国的票证时代,几乎所有商品都需凭票购买。粮食是珍贵的,粮票就仿佛比粮食更珍贵。那时他们二十岁不到,正是长身体的时光,饥饿感几乎是他们共同的感受。同屋的60斤粮票是父母攒下来留给他的,周末回家时他刚带来。这样,当这工友在偷同屋粮票时正好被同屋碰上。陈在说那个同屋一定非常震惊,他震惊的不是有人偷他的粮票,他是震惊这偷窃者竟会是一个你不可能想到的人,一个出了名的好人,一个对他人有求必应,做尽善事的人。因此他震惊,他这震惊也一定让那个正在行窃的好人无法忍受,所以那好人必须亲手消灭这震惊。他掐死了同屋。案发之后全厂的人都蒙了,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个工友是杀人犯。当他们得知这工友交待的杀人原因时就更蒙了,原来他竟会偷东西,一个整大帮助别人的人竟能想到去偷。陈在说很快这工友就被判了死刑。执行枪决那天厂里很多人都到街上去看。那时的中国,死刑犯在被枪决之前还要游街示众,那时的死刑犯一般也不知道自己有不被示众的权利。那工友被五花大绑地押在卡车上,卡车绕城一周,让所有过往行人参观。陈在说那天他也看见了卡车上的那个杀人犯,他说那人并没有害怕的意思,眼神里反而有几分仇恨。那一瞬间陈在觉出了他的不可理喻,没有人能知道卡车上这个人仇恨的是人类还是自己。在从前,在更早的从前他做过什么他怎么了?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以后也更不会有人知道了。 陈在讲这番话时尹小跳感到既亲切又不自在,特别当他说到杀人犯时她就有一种心凉肉跳的感觉。杀人犯,她于百遍地想着,觉得自己和那被枪决了的工友实在有某些相似之处。然后她又拼命为自己开脱;他杀人是因为被杀的人看见了他的不光彩;而她“杀人”是为了替她的家庭消灭不光彩。那不光彩是这个家庭里的大人造下的,本应由大人们去亲手消灭,但这角色却由她担当了,当尹小荃扬着两只小手扑向污水井时,尹小跳拉住了尹小帆的手,她在她手上用了力,那就是阻挠的力量那就是杀人的力量。方兢是谁呢?方兢是不是第一个跳出来惩罚她的人呢? 也许她的心早就在盼望着被惩罚了,就让方兢对她不忠吧,就计方兢对她不负责任吧,就让方兢随心所欲地对她讲述他的艳史吧,她似乎怀着受虐的心理迎接这一切承受这一切,铡刀也可以上了,她恨不得被铡刀铡卜那么一二下。所以当她最痛苦的时候她也最轻松了,她得到了报应,这企盼已久的报应! 无缘无故的善良和宽容是不存在的,是大方夜谭,只有怀着赎罪的心理才能对人类和自己产生超常的忍耐。当方兢弃她而去的时候,她呆坐在办公室把眼泪掉在抽屉里,她悲痛欲绝的时候却也轻松得要命。她却不敢承认她的轻松,或者还不自知她的轻松,那是秘密中的秘密,心灵中的心灵。 她一定要悲痛,悲痛首当其冲地在前,因为悲痛应该是那时候她的最合理的表现。 她的人生的又一个小转折就从这场恋爱的结束而开始了。唐菲从北京回来的第二天就和她通了电话。是个星期日,她约唐菲到家里来。那时尹小跳还和父母住在一起,父母仍然住在设计院的大院儿里。唐菲来了,两人又觉得家里说话不方便,就从家里出来,有宿舍楼前的小花园里散步。 已是初冬天气,园子里树上该落的叶子都落了,却不显破败,反倒有股子疏朗的通透之感。 唐菲说,其实我看他还是挺爱你的(她突然之间决定不把方兢讲给她的如何爱尹小跳的话原封告诉尹小跳)。 尹小跳盯着唐菲的眼睛说,其实,你去北京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这事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唐菲避开尹小跳的眼光说,那你为什么还希望我去劝他呢? 尹小跳说不是我希望你去,是你愿意去。 唐菲说就算是我愿意去吧,我愿意为你去。 尹小跳说一点也不为你自己? 唐菲说你这话要是再说下去可就难听了。 尹小跳口吻异常平静地说,唐菲你放心吧,我根本就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你猜为什么。 唐菲说为什么。 尹小跳说,因为我知道我已经从这件事当中解脱出来了。就刚才,当我看着你的眼睛的时候,突然间一切都成了过去。你还记得你去北京之前我那副倒霉样儿吗,那时候我还不行,心还是昏天黑地的心,却在你面前硬绷着,仿佛受得住一切的样子。现在我想告诉你我真的解脱了,就刚才,一下子一切都成了过去。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仿佛有一条肉眼看得见的物质的界线“刷”地横在了我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绪中间,清清楚楚,边缘分明,连一点点藕断丝连的过渡都没有。我从昏天黑地的精神状态里跨了过来飞了过来,飞过了那条肉眼看得见的物质的线,我的心踏实了平静了——真的我不骗你。你摸一摸我的心跳。 尹小跳拿起唐菲的手放在左胸上,唐菲感觉到了她的心跳,是沉着的,有力量的。 所以,尹小跳说,方兢做了什么和想做什么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你明白吧唐菲。 唐菲说你一点儿也不恨他? 尹小跳说要命的就在这儿,我居然一点儿都不恨他,爱又从何而来呢‘!弄得我不得不对我的爱产生怀疑。要是我一点儿都不恨他,只能说明我从来就没爱过他,这是很可怕的。我的感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尹小跳自问自答似地说着,她似乎在向唐菲袒露心迹,她却永远也不能告诉她,她的平静和解脱可能正来自于方兢的折磨。她理当被折磨的,被残忍地、淋漓尽致地人折磨一次,从此她已不欠谁的什么.这时唐菲递给尹小跳方兢要她转交的那枚戒指,她说方兢猜你戴6号,她想也是.尹小跳打开盒子拿出戒指,并不往手指上套。她在手里把玩了片刻,说戒指这玩艺儿,有时候像个句号,有时候像个无底洞,照我看还是句号的好。说完她高高地一扬于,将戒指朝脑后扔去。 唐菲下意识地抓住尹小跳的肩膀说,你干什么哪你!那是白金和红宝石,肯定花了他不少法郎。 尹小跳扭头看着那戒指的去向说,我知道那是白金和红宝石。不过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是便宜的。 说话之间她们的眼光都没有离开那枚飞向空中的戒指,它就像一滴夺目的鲜血溅上蓝大,然后一个颤抖又落在了树上。 戒指在树上。 她们清楚地看见了它的飞腾和下降,它下降着,向一棵幼小的法国梧桐滑去,最后忽忽悠悠地钻进了这树上的一根树枝。这树从此便是一棵戴着戒指的树了,一棵戴着戒指的树它不是女人又是谁呢,戒指理所应当戴在树上。我们也许谁都没有仔细观察过花园里和街边上的树,树的清高和树的憨厚遮蔽了树的许多秘密。树啊高高地沉静地扬着手,承载着与它格格不人的白金和宝石。树上有多少枚戒指我们从来一也不知道,也许树本身就是手,大地若是女人,山冈上和平“原上的树就是女人的手臂。就让戒指在树上吧,比它和人皮人肉的摩擦要有意思得多。 她们都看见了那戒指钻进了法国梧桐的树枝,对地卜的人来说那可能只是一个巧劲儿,俗话说的一个“寸劲儿”;对空中的戒指来说那却像是一个邀请,当它孤独地无所适从地在空中盘旋时是树邀请了它。 戒指在树上。 她们望着那根闪着微小光芒的树枝,唐菲仍然紧紧抓住尹小跳的肩膀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尹小跳说我说在这个世界上,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是便宜的。 唐菲说我就便宜,你知道吗我就便宜,有人出钱我就给他我不是没给过。所以我很可惜那个戒指,树上的那个红宝石戒指。 但是你不会爬到树上把它捋下来的。尹小跳说。 要是让别人摘去可就不划算了——你看我就是这么俗气。唐菲说。 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发现的,尹小跳说,如今的人们没有谁会久久地注视一棵树。 我会。唐菲说,我缺钱花的时候准会来到这棵树下。【大浴女30】 法国梧桐树似乎特别适合在福安这座城市生长,这里的水土没有给它过多的偏爱,但它的根只要扎进去,便会不让人惦记地,轰轰烈烈地,没心没肺地成长。当年外省建筑设计院花园里那棵幼小的法国梧桐树,那树枝上戴着戒指的小树转瞬之间就长大了,大巴掌一般的叶片覆盖了那枚戒指,那戒指一定还在树上。 唐菲有几次当真走到了这棵树下,一个人。她有点儿财迷地想,她不会爬到树上捋下那戒指的,不过要是恰巧那树枝断了戒指掉在地上,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它捡起来。那阵子她有点儿操心这棵树,是因为有一小块名叫宝石的物质凝结在树上。这么想着她又觉得有点儿奇特,因为她竟没有把树算作物质,即使是生长在城市里的树,列队在人行便道上的树,那有形有状的风吹作响的树,她也从不认为它们是一种物质。物质是在树的掩映和陪衬下的那些建筑,还有电线杆、车辆、霓虹灯、不锈钢垃圾箱,惟有树不是物质。她认可建筑是物质,因为世上所有的建筑都渗透着人的意志,都凸现着人手塑造的痕迹它们生就一副不甘寂寞的样子,与人纠缠得太紧。树却是自然的独立的,和土地沉着地契合,呼吸着阳光有情有意地生长。树是真正难以靠近的一种精神,它悲们人类,却不纠缠人类,树是思想,是人类无力窥透的思想。 唐菲有点儿无奈地望着眼前的法国梧桐树对自己说你就放弃了这枚戒指吧,你是揭不开锅呢还是急着变卖家当还债呢。你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你,那个为了调换好工种、手捧宝石花男表想要贿赂铸造机械厂副厂长的学徒工。 当年戚师傅帮助唐菲实现了她的梦想:进人国营大厂当一名工人,但她所从事的工种却不能让她满意。最初她以为她会满意的,像她这样的人能当上工人已经很不容易。但是翻砂车间的脏和累又是她想象不到的,她本能地珍爱她的脸、手和她的皮肤。当她一无所有的时候这三样东西是她惟一的资本,颠来倒去她也逃不脱自己对它们的利用。她必须保存这点儿可怜的实力,所以她格外地怕脏怕累。所以她就又去找戚师傅。 她约了几次戚师傅晚饭后在护城河边见面,几次都被戚师傅拒绝。他是在躲她,他想用这躲避来慢慢淡化那个傍晚发生在河坡上的事。他始终没有一些男人在占有了有求于他们的女人之后那种偷偷的自得和进一步的得寸进尺,他为那晚发生的事感到罪过。有一次他很严肃地对唐菲说,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要努力工作,你长大成人还得过日于呐。唐菲似听非听,也许她意识不到男人还有如戚师傅这般正派的,她一味地想着,这是威师傅不打算帮她了。她反倒越发来劲儿了,跑到厂政工科去找戚师傅。 也是一个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上夜班的唐菲在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之后,特意洗了个头,然后就那么湿着头发来到政工科。潮湿的头发使她有理由不把小辫子编结起来,而披散着头发在那个枯燥的时代使唐菲焕发出一种出格的妩媚,让人产生暖昧的无尽的想象。她披着湿头发进了政工科,戚师傅不在,屋内只有一个人,唐菲认识他,他是副厂长俞大声,厂里开大会时,有时候他给工人们讲话。 俞大声不认识唐菲,在一个上千人的工严一里,厂长不可能认识所有的工人。但是唐菲显然引起了他的注意,看上去她像个工人,她肯定是个工人。她穿着本厂的工作服,立领小帆布的,干干净净的蓝。他注意她不是因为她穿着工作服,也许是因为在上班时间一个女工怎么能披散着头发跑到办公室来。他并且留意了一下她的头发,齐肓的发梢还滴着水,水滴润湿了肩膀,她就像扛着两块小肩章。他像个主人一样问她说你找谁。 她似有意似无意地甩甩头发,一股淡淡的柠檬香味儿飘过来。她说,我,我想找您俞厂长,这是您的办公室吧? 也许当她推门进屋看见俞大声时,她已经在瞬间就决定这么说了,她有一种在瞬间快速权衡和判断的本领,世间所谓的机遇一般来说都是留给有这种本领的人的。她假装推门走进的就是俞厂长办公室,她自我介绍说我是翻砂车间的工人,有个情况向您反映。 俞大声说这不是我的办公室,我也是至回这儿来找人的。 你,有事为什么不找车间主任? 唐菲对答如流地说因为您才是我最信任的人,全厂、全福安市,我觉得我最信任的人就是您。 这是一种奉承,俞大声听得出来。他只是没有料到一个陌生的年纪轻轻的漂亮女工会这么没有由头地、露骨地奉承他。和厂里大部分他看惯了的女工相比唐菲未免太漂亮了,而且比她们显得有文化。她还用了一个厂里工人很少使用的词儿:信任。这是个好词儿,尽管总是带着那么点儿个别亲近的意思。能被人信任毕竟让人愉快,俞大声对唐菲说,那么你跟我到我的办公室去一下,我可以听听你的反映。 他们来到俞大声的办公室,俞大声走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唐菲坐在靠近门口的一把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