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万美辰让在靠近门口的那组沙发上,自己在她对面坐下。她并不死盯着万美辰看,却把万美辰看得很清楚。陈在说过万美辰比他小十岁,那就是比尹小跳还小五岁了,此时她该是三十三岁左右,看上去却比她本来的年纪还要年轻。她人比较文明,额头却饱满,头发光光地梳到脑后用一枚红木发卡别住。眉毛淡淡的,两只大眼睛看人时不带恶意。她脸上的修饰和身上的装束也是得体的,尹小跳想起陈在说过她在中学作美术老师。不错,她是挺像个教美术的女老师:规矩、本分里又谨慎地透出几分追求浪漫的情调。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烟,对尹小跳说,我可以在这儿抽烟吗? 尹小跳说应该说是不可以的,我这儿连烟灰缸都不设。 她忽然显得手足无措,她说是这样,我在学校里,在学生们面前是从来不抽烟的,只是我在你这儿……我和你第一次见面很紧张,我想烟也许能给我一点儿帮助。不过我还是不应该抽的,我知道。 万美辰向尹小跳承认她紧张,使尹小跳觉得她比自己要坦率。她拿个纸杯接了半杯水,放在万美辰眼前说,你可以把烟灰掸在水里。这有点儿游击习气,但比较实际。 万美辰说好吧,就点上烟吸起来。她点烟、吸烟、掸烟灰的动作既不连贯也不自如,显然她还是个抽烟方面的"生瓜蛋子",叫人觉得她刚学习不久,甚至很有可能是和陈在离婚后才学会的。烟能使女人成熟、世故,笨拙地抽着烟的万美辰却给人一种未成年人之感,一个背着家里大人"学坏"的未成年人。坦白地说尹小跳不讨厌陈在的这位前妻,可是她来找她干什么呢? 万美辰说尹小跳,你肯定在猜我为什么来找你。我想告诉你,我找你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事情,如果有什么实质性的事情,我不会等到离婚之后再说的,我会在离婚之前找你,我会恳请你放了陈在,把他还给我,这些年我不是没这么想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和陈在离婚,我知道你们也快要结婚。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找你?我找你干什么!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刚才在路上我还拼命地问着我自己。后来我发现,那是因为我还是那么爱陈在,我是如此渴望接近他,因而也特别渴望接近他最亲近的人,你就是他最亲近的人,这个事实许多年前我就知道了。你的呼吸里有他的呼吸,你的眼睛里有他的目光,你的皮肤上有他的体温。当我推门走进你的办公室第一眼看见你时,这么近地看见你时,他身体上所有的一切我也就看见了闻见了,就为了这个我要来找你,我要和你坐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我不是来抢夺什么声讨什么的,我一万遍地想着,我和他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是被我缠得没办法才跟我结婚的,今天我想坦率地告诉你,他本来就应该是你的。但是这仍然不能阻挡我对他的爱。离婚之后他把房子留给我,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他了,我也知道他现在在南方。我于是特别想看见你,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能使我显得和他近了一点儿,并且安全,安全你知道吗,你使我感到安全。 尹小跳完全没有料到万美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万美辰的奇特感觉也是她闻所未闻的。她注视着眼前这个笨拙抽着烟的女人,心想自己已经摧毁了万美辰和陈在的家庭,自己本是万美辰最大的不安全因素啊。所以万美辰依然让她疑惑,万美辰该不是说着反话在谴责她吧,她倒是更乐意听见几句货真价实的谴责。 万美辰却不是说反话的姿态。她抽烟笨拙,神情却恳切,她把烟头扔进纸杯的水中,微微前倾着身子说,有-天我午睡起来一个人坐在窗前发愣,你知道我很会发愣,特别是陈在跟我讨论离婚的这几年里,我能一动不动地愣五六个小时。那天我愣着,想起了我和陈在最初的认识,那年我大学还没毕业,是个暑假,我回到福安给一个厂长的孩子做"家教"。有一次骑车被陈在撞了,应该说他撞我是我自找的,我违反交通规则骑车飞快闯了红灯——我正急着去那个厂长家。我撞到了陈在的车上,整个儿人掀下车来,膝盖擦破了,手也有些擦伤。陈在很着急,立刻开车送我去医院。他带我处理伤口,接着又陪我做了一些必要的检查。他问我头部是不是撞在地上了,我说没有没什么事,他却坚持要我去拍头部X光片。一切检查做完之后他把我送回家,向我的父母说明情况,最后又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BP机号码和手机号码——那时候手机还是极少有人具备的。他毫不犹豫地留下这些号码,告诉我,如果有什么情况随时可以找他。他很绅士,他实在是很绅士,我躺在床上只想到了这么一个词。我不是不相信社会上终会有一些优秀的男人,可我还没有遇见像他这样的人。第二大我给他打了电话——是他接的,这证明他没骗我,没给我留假号码。这使我有一种偷偷的欣喜,这欣喜不单因为他给我留的是真实的电话。他在电话里问我伤得怎么样,如果需要他可以开车带我去医院换药。我说了需要,我确实有一种看见他的需要。然后他就开车来了。一个月当中,我们去了医院四次,我们在车里聊天,当他知道我是学美术的大学生时就问我喜欢不喜欢法国的巴尔蒂斯,我很茫然,因为那时候我还没见过巴尔蒂斯的画,即使是印刷品。陈在并没有笑话我的无知,他是多么细心——为了不让我感到窘迫,他很快就转移话题说起了别的n我感激他这种能够体察别人心境的善意,当我伤好的时候我发现我爱上他了。暑假结束后我返回学校,我开始给他写信,也可以说那就算是情书了吧,我还画了很多连环画,类似当下的"少女漫画"之类吧,这些情节性的钢笔线描画讲述的都是我对他的爱意和思念。我把这些寄给他,没有收到过他的回信——尹小跳请你注意,他从来没给我回过信;然后就到了寒假,我迫不及待地回到福安,第一件事就是要看见他。 我们见了面。我很直白地告诉他我爱他,他抱歉地笑笑说我还是个学生,说他比我也大得太多,希望我能够冷静看待自己的前途和生活。我说我很冷静,我也不在乎相差十岁,只要你没有爱着什么别的人。是啊,以他当时的年龄,他早该结婚了。他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他,我说,你不回答就说明你心里爱着一个人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他说是,他说他已经爱了很多年了。我说那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他又不说话了。那时我显得很激动,一再逼问他为什么不结婚,后来他告诉我,他不知道他爱的那个人究竟爱不爱他。他的话带给我希望,我就说了一句很健的话,我说可是你毕竟知道我是爱你的呀!他很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那么深的一种无奈。我在觉出自己不讲道理的同时也变得更加胆大起来,我告诉他我一定要得到他,我有资格和他爱的那个人竟争。然后我问他这样行不行,他告诉我这是没有意义的,人的感情不是用来打赌的,我说可我打赌是为了得到爱情。他说你这样会给自己带来痛苦。我知道他实际_广已经拒绝我了,他说得比较含蓄,但是不容置疑。 就在那天晚上我发高烧了,近40度的高烧使我说了一些胡话,高烧两天不退,我被送进医院。我体内没有炎症,医牛查不出病冈。我不能吃东西,连喝水都会呕叶出来。我的体温继续上升,有4O多度了吧,输液也不起作用。而我的胡话大约有一半是喊着他的名字。后来家人给他打了电话,他就来医院看我了,他坐在床边握住我滚烫的手,我脸上不正常的潮红肯定计他动了侧隐之心;他对我说好好配合医牛治病,一切等你痊愈后我们再谈。他这话使我失望已极的心如同死灰复燃,他这话是我最好的退烧良药。我的病奇迹般地好了,我不明白我怎么能够这样神速地退烧,就像我不理解我怎么能够平白无故地发烧;我却知道我真的是病过,这就是爱情病,爱情狂热病,我全身心地跳进了我自造的这个爱情大火坑。出院后我却没能看见他,他出国了,我也要开学了。 还有一个学期我就毕业了,我不能死等他从国外回来。 一个月后他回来了,我不顾一切地向学校请了假回来看他。 我到他家去,他自己的那套房子。是个晚上,春天的晚上,我的情绪彻底失控,我在他的房间里痛哭失声。我那种强人所难的形状让他活受罪,到今天我终于总结出来了:我是在让他活受罪。他用热毛巾为我擦脸,一再说要开车送我回家。我当时的形状对于一个正派男人是多么不方便啊,我到底想干什么?我就差强迫他收留我要了我了,我就差说出我是多么愿意给他当牛作马。我痛哭着说我爱你陈在我就是爱你!你娶了我吧,全世界我只听你一个人的话!他说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今天太晚了你该回家了。他为我穿好外套开车把我送回家。他的车刚一离开我就从家里跑出来再次走上了去往他家的路。我站在他的楼下看他窗子里的灯光,很快那灯光就熄灭了,我知道他睡了,便轻轻上楼,坐在他门口的地上,靠住他的门呆着。我愿意用这种方式靠近他,也以此表现我的忠贞。就像多年以前我家养的一只老猫,它太老了老得胡里胡涂连路都走不动了,我们不愿意看见它死在家里。有一天父亲就骑车带着它走了很远的路,把它扔在郊外路边的一辆农民的拖拉机上。但是两天之后的早晨,当父亲打开房门出去上班时,他看见老猫竟自己找回家来,蜷缩在棉门帘里等待着我们开门。我坐在陈在的门口觉得我就是那只老猫,我会感动他的就像老猫能够感动我的全家。我在陈在的门口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他出门时发现了我,那时我已经睡着了。我被他抱进房间,他把我放在他的床上,他用双手捧住我冰凉的双手,他对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啊。 我再也忍不住了,不顾一切地亲他。他也开始亲我。那大他没去上班,他一整大陪着我说话。他的态度一直那么温和,只在我们结婚的那天晚上他才大哭了一场。他大哭你知道吗尹小跳,我没有见过一个男人能像他那样地大哭,他的哭声震慑了我的幸福也震慑了我的惊恐。我知道他是为你而哭,他的哭声使我觉得我在得到他的同时也永远失去了他。 我在得到他的同时也永远失去了他。 万美辰不说话了,也许是暂时不说话。 尹小跳说你喝水吗? 万美辰摇摇头说你流泪了,可我并不想赚取你的眼泪。 我不知为什么说起这些,这些并不是今天我最想说的话。 尹小跳说我想我愿意听你说下去。 万美辰说在办公室会耽误工作,如果你方便,其实办.】可以约会一次。我知道你的电话,你也知道我的电话。 尹小跳说对,你知道我的电话,我也知道你的电话。51 她们就开始约会,趁着陈在不在福安。第一次是万美辰给尹小跳打电话,尹小跳扮演的是被动的角色。她觉得她理应被动,在万美辰这个"受害者"面前她主动不起来,虽然她对万美辰已经有些好奇。 她们在云翔广场见面,这座被尹亦寻说成'其丑无比"的建筑首先被她们议论了一番,她们其实都很喜欢陈在设计的这个"扁脸"。然后她们去"扁脸"里的咖啡厅坐着。尹小跳要了一杯"西班牙大碗",万美辰要了一杯爱尔兰咖啡。 万美辰小口地呷着咖啡说,和陈在结婚之前我从来不喝咖啡,我一喝咖啡就胃疼。可是陈在喜欢,我就觉得我也应该喜欢。有时候晚上他工作很晚,我就陪他一块儿喝咖啡。他一点儿都没看出来我不爱喝咖啡,我强忍着胃疼不让他发现,我要适应他所有的一切,生怕他讨厌我。后来我居然真接受了咖啡,胃也不疼了,这又给了我一点儿信心,我相信只要我下定决心去做什么事,我就能够做成,比方说我下决心学你。 尹小跳说学我? 万美辰说是啊,学你,摹仿你。 尹小跳说摹仿我? 万美辰说,陈在从来没跟我说过他爱的那个女人是谁,但凭直觉我知道那就是你。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去陈在父母家,我记得很清楚,是个星期天,本来说好我们俩一块儿去,但是陈在有事走不开,我就一个人先去了。每次去陈在的父母家我都喜欢在阳台上站着果会儿,站在那儿可以看见设计院那个小花园。我站在阳台上内心还有一个小秘密就是希望能看见你。我知道你和陈在住同院儿,你的父母现在还住在设计院里。星期天你是不是也会回家看看父母呢?我是那么盼望看见你,看见你这个全世界我最惧怕看见的人。我一千次地在心中描绘着你的形象,有时候把你想象得很美,有时候把你想象得很丑。但是我从来没有在设计院碰见过你。然后就到了这个星期天,我站在阳台上冲着小花园张望,我想在那个小花园里,有没有发生过你和陈在的什么故事呢。那是一个很俭朴的花园,法国梧桐、绿篱、青草和一些并不娇贵的蔷薇。它们不像公园里的花草,没有刻意招引游人的气质。我站在阳台上望着小花园,臆想着你会从那儿走出来。这时我看见了陈在的车,他把车停在楼门口,下了车,又跑到后边打开车门。我就在这一瞬间把自己隐藏在阳台上那棵硕大的桂树后边,因为我就在这一瞬间本能地觉得他是在为你打开车门。果然你从车里出来了,他和你又站在车前说了几句话,你就顺着楼前的小马路往大院儿里边走了。陈在的母亲听见汽车的声响也来到阳台上,我问她和陈在讲话的那个人是谁呀?她说那是小跳,尹小跳,和我们住同院儿。 果然那个人就是你,就是你尹小跳。很长时间以来尹小跳这个名字都使我感到害怕、不舒服,感到一种莫须有的强大压力。当这个星期天你第一次出现在我跟前时,我心里有一种虚空的疼痛,还有不自然。我躲在桂树后边那瞬间的对你的窥测,就把你的发型、衣服、鞋牢记在心了。在我的想象里你似乎应该是个很先锋的人,短发削得如同男孩子。但你却是把头发拢在脑后很低地用发卡卡成一束整齐的小刷子,随便里透着不一般。你的光洁的额头和敏捷的行走给我留下了又难受又深刻的印象——让我羡慕的同时也都让我难受。我甚至还记住了你手中拿着一顶轻软的草帽,草帽周围装饰着一条印有波斯菊的亚麻绦子边。当你离开陈在往大院儿里边走的时候你戴上了草帽。啊,头顶波斯菊,我想。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你让我那么难受的时候,我还能冒出一个这么富有诗意的形容:头顶波斯菊。总之,你头顶波斯菊。你还记得你有这样一顶草帽吗? 万美辰说着,移动了一下屁股底下的椅子,使自己离尹小跳更近一些。尹小跳觉得她的鼻孔在翕动,这使她有点儿像个对人类无害的、嗅觉灵敏的小动物。她在嗅尹小跳,也许她唤的不是尹小跳,她是要通过尹小跳嗅出陈在的气味儿。她必须靠近尹小跳,她离尹小跳越近就离陈在越近了。也许她的鼻孔并没有翕动,那只是尹小跳的一种感觉,她觉得万美辰如此地渴望接近她正是渴望着接近陈在——正如她们第一次见面万美辰就告诉过她的那样,这让尹小跳感觉出些微的不安全,这又让尹小跳感觉出她正不知不觉受着万美辰的吸引。万美辰不是来诅咒她,挑衅她的,她和尹小跳的约会简直有点儿倾诉的意思,充满着坦诚和赞美交相辉映的色彩。万美辰,她不是太真挚就是太狡猾,只是她并没有咄咄逼人。她问她什么来着?噢,问她是否记得自己有过那样一顶草帽。 尹小跳说我是有过那么一顶草帽,我想起来了。亚麻绦子边,上面印着波斯菊。我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波斯菊,我喜欢。我第一次看见波斯菊是在福安的烈士陵园,那时我小学还没有毕业。每年的清明节学校都要组织我们去烈士陵园扫墓,我们抬着自制的花圈从学校出发,走很远的路,吃一路的黄土,到郊外的烈士陵园把花圈献在烈士墓前,再听陵园讲解员为我们介绍躺在墓中的那些烈士的事迹。记得有一次是个年轻的女讲解员为我们讲解,她把我们领到一座汉白玉墓前,墓中埋着一位抗日英雄、八路军的女除奸科长。她被叛徒出卖,让日本鬼子抓住,他们挖了她的乳房,为了制止她愤怒的大骂,他们又割下了她的舌头……这个年轻的女讲解员开始为我们讲解,这个讲解员太年轻了,就像一个中学生。至今我还记得她有一张那么圆的圆脸,那么圆的圆脸和肃穆、庄重仿佛怎么也搭配不起来。她开始讲解,她说"同学们"……她又说"同学们",然后她就笑起来。真是太可怕了,她居然能在这么肃穆的场合大笑。她大笑了,带着哭腔的笑,声音由低到高,她的肩膀耸动着,她无法控制住自己。我和我的同学们却没有一个人笑,我们的班主任也没有笑。我们早就接受过教育:在烈士陵园里是不能笑的,在这方面我们都有很强的控制力,有的同学还能提前作出悲哀的样子。我们都被她的笑给吓着了,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后来班主任把陵园负责人找来,负责人把那个大笑不止的讲解员带走了。后来听我们的班主任说,那个女讲解员被判了刑,她犯了反革命罪:竟敢在烈士墓前大笑。长大之后我想起这件事,我想她的精神一定处在高度紧张状态,她一定是太想严肃地做好讲解工作了,结果她在最不想笑的时候笑起来,如同在从前的年代里,我们越是叮嘱自己发言时不要说错话不要说错话,关键时刻没准儿就越能喊出反动口号。我们换了讲解员,一个老年男性,我们站在抗日女英雄的墓前听着她那可歌可泣的故事。我就在这时候看见了墓前的几株波斯菊,是假花,因为波斯菊是不会在四月开花的。不知道这是谁献给女英雄的,怎么想起献波斯菊呢,是因为烈士生前喜欢这种花吗。我喜欢波斯菊,喜欢它长长的花茎和单纯的花瓣。后来,当我在福安西部山区,在一些不知名的老坟上见过真的波斯菊之后,我还喜欢它在硬冷的山风里那种单薄而又独立的姿态。我想起了烈士陵园墓中的女英雄,我把她和那个圆脸女讲解员总是混为一人,也许当年她们俩离得太近了,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个圆脸讲解员就是从墓中跳出来的,她跳出来了,笑着,而她的头顶上生长着纤细的波斯菊。我喜欢我曾经有过的那顶草帽,你知道戴上它我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觉得我就像一个墓中人在地面上行走,无声无息的,人们看不见我,只看见我头顶上盛开的波斯菊。 你说得真好;头顶波斯菊。你说,我们每个人不是都有头顶波斯菊的那一大吗,当我们头顶波斯菊的时候,我们当真还能够行走吗,你怎么看? 万美辰出神地听着尹小跳说波斯菊,她第一次听尹小跳谈到自己和自己小时候,她把这看成友好的征兆,她本来也不是向尹小跳表达恶意的啊。当我们头顶波斯菊的时候,我们当真还能够行走吗?万美辰不知道,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说我不知道,在那个星期大,当我看见你头顶波斯菊之后,我就决心也买一顶同样的草帽了。 陈在上楼来了,我从阳台上回到房间里,我对你只字不提,他对你也只字不提。晚上我们回家,我坐在车里你坐过的那个位置:右后。空气里好像还有你的呼吸和痕迹。我索性闭上眼一路不说话。陈在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了,我说没有没有。我们到家了,我们洗澡,上床,做爱。他非常非常主动,少见的主动,一切都不同寻常,我甚至异想天开地觉得他就要给我一个孩子了,请给我一个孩子请让我怀上一个孩子!我向他献媚,诱骗他配合我的愿望,我们互相说着平时难以启齿的话,当我激动不已就要达到高潮时他忽然在我耳边叫着"小跳小跳"…… 尹小跳打断万美辰说请别再说下去了。 万美辰说别打断我必须要说,他在我耳边叫着"小跳小跳",令我悲愤欲绝,可是你猜怎么样?我居然哺哺着答应着他。这不是我的下贱,可能是我的卑鄙,我幻想着如果他在那一刻真的认为我就是你,也许他会让我有孩子的。但是我又失败了,他也为自己的失口而不好意思。那一晚我最大的收获就是确认了你是他心中的爱人,你,头顶波斯菊。 我坐在镜前打量自己的脸,我把额前的刘海儿向脑后梳去。我要改变一个发式,我要剪掉披肩发,露出我的脑门儿。尹小跳你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敌人,可是我多么想要变成你。有一天我戴着和你的草帽一样的草帽,穿着和你在那个星期天穿的裙子一模一样的裙子坐在房间里等陈在回家。 他回来见到我果然一愣,接着他说,你这是怎么了?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话尹小跳,我是一个失败者,我怎么可能把我真地变成你呢。你到底摧毁了我的生活,但我想告诉你现在我不恨你,因为我爱陈在,就应该连陈在正爱着的人一块儿爱——这是太困难的一件事,可我要是能够做到,我就是个胜利者了。我试图接近你,请你允许我接近你。 陈在的归来打断了尹小跳和万美辰的约会,陈在兴冲冲地告诉尹小跳,他在广州定购了一套很实用的瑞典厨房设备,洗碗池是带粉碎机的,尹小跳肯定特别喜欢。他亲着尹小跳说家里一切都好吧,没有什么事情吧?尹小跳说一切都好,什么事情也没有。她勾着他的脖子把自己缠在他身上,迷醉地听着他那由于急促就显得粗重的呼吸,隐瞒了万美展和她的约会。 她对她的隐瞒怀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兴奋,她还不太清楚自己要怎么样,她只是发现,万美辰出乎意料的率真已经把她吸引。 夏天的时候她背着陈在给万美辰打过一次电话,这次是她主动约了她。她约她到"由由小炒"见面,她要在那儿请万美辰吃饭。她是要以此"勾引"万美辰继续坦陈她和陈在的往事呢,还是用请吃饭表达对万美辰叙述从前的真挚谢意,还是希望一切就此打住呢?因为尽管双方都没有恶意,但看上去似乎什么都不太安稳。 万美辰如约来到'由由小炒",尹小跳站在店门口看见她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她头戴饰有波斯菊的草帽,穿着尹小跳也曾有过的一条白裙子,使尹小跳忽然觉得那不就是又一个自己吗?万美辰和她难道不真的是有几分相像吗?她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一个男人如果结过两次婚,他的两个妻子相貌再不一样,也必有某些常人觉察不出的相像之处。 她们究竟在什么地方相像呢,她们的相像不会只因为头顶那无声无息的波斯菊吧。52 你打算怎么喝呢,这酒?尹小跳问万美辰。 你打算怎么喝呢,这酒?万美辰问尹小跳。 孟由由给她们拿来一瓶"五粮液",万美辰说,好,五粮液好,陈在白酒只喝五粮液,是不是尹小跳?她看着尹小跳,鼻孔又开始翁动。 尹小跳不说话,她心说是的,陈在就是爱喝五粮液,把她也教得差不多会喝了。可她不想就这个问题和万美辰展开讨论,两个女人共同议论一个跟她们有着特别关系的男人的生活习惯,这让尹小跳难为情,井且她觉得这也是对万美辰的伤害。 万美辰说咱们用茶杯喝吧,要么用饭碗。我看电影里那些为壮士送行的场面,他们都是用碗盛酒的,没有人捏着小酒盅。 孟由由说万老师,咱们又不是壮士,又没有酒量,咱们不用饭碗。孟由由的女儿是万美辰中学里的学生,所以孟由由管万美辰叫万老师。 万美辰说咱们不是壮士咱们是壮……咱们是壮女吧,何况我也真打算出征了,孟由由你还是拿碗来,请倒酒吧。 孟由由拿来三只饭碗,将一瓶五粮液分别斟人碗中,酒香扑鼻。 万美辰首先端起碗,反客为主地说:来! 但是尹小跳和孟由由都不动,她们都听见万美辰说她打算出征。 尹小跳说万美辰你打算去哪儿? 万美辰说,我打算辞了学校的事去加蓬,我舅舅在加蓬首都利伯维尔做服装生意,身边缺人手。他愿意让我去,我也想去。 尹小跳说你的意思是你要出国?我刚才以为你是要去外地出差。 万美辰说我本来不想在今天这个场合说这件事的,我有什么必要说我自己的私事?尹小跳,你和我是什么关系?你和我什么关系也没有,你我不像你和孟由由,你们是朋友。 孟由由你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你女儿的美术老师。 我去加蓬只是我个人的事,我本来能够悄悄地走,但人都是有弱点的,我想让自己大度,却又不甘心那么大度。尹小跳我越是接近你我心里的痛苦就越多,可我心里的痛苦越多我就越想看见你,你是我和陈在之间惟一的最可靠的桥梁—— 你害怕了吧?别害怕,我这不是就要走了吗,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再这么下去。有一天我读了一本书,书上说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完整?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一颗破碎的心更完整。都说书本是骗人的,但我不这么看,当你最绝望的时候书中的一句话有可能成为你救命的稻草,尽管它只是一根稻草。这稻草让我明白我还不是那么糟糕,我不能再这么纠缠你了尹小跳,来,喝酒! 万美辰双手端碗,猛喝一大口五粮液。然后她放下碗说你们都不喝?你们不喝我喝!她又喝了一大口。 尹小跳和孟由由都端起碗,她们都喝了一大口。面对万美辰的宣布,她们无法开口,她们既不能劝她走,也不能劝她别走。尤其尹小跳,她对万美辰说什么都是残忍的,说什么她也像是一个看热闹的人。她喝着酒,只能对万美辰说,我没有认为你是在纠缠我,你不要这样形容自己。 万美辰冷笑一声说尹小跳,这就是你的虚伪之处,你当真喜欢我这么亲近你吗?当你听说我要远走加蓬的时候,你灵魂深处肯定是大松一口气的,只是表面的那个你暂时还不能正视你的灵魂,你觉得你对我抱有歉意。这种抱歉不是先天的本能,是后天的教养教给你的。你不觉得我的话有…… 道……道…… 万美辰醉了,醉如烂泥了。她滑到了桌子底下。孟由由叫了出租车,和尹小跳一块儿把万美辰送回家去。 尹小跳第一次走进陈在从前的家,这个家乱纷纷的,一副主人疏于整理的狼狈样子。她们把万美辰扶进卧室让她在床上躺下,尹小跳看见了陈在和万美辰的大床。尽管陈在早已不在,那大床还是并排放着两只枕头,一团毛巾被散在床的左侧,那右侧就是万美辰习惯性地为陈在留出来的吧。男左女右男左女右,尹小跳知道陈在的位置就在那床的左侧。 万美辰似乎永远也不会睡在这床的中间,即使陈在永远不再回来。现在万美辰醉着躺下了,即使醉着她也知道她要躺在右侧。尹小跳望着这张她不愿正视的大床,心里有种异样的难过。 她和孟由由为万美辰带上门,两人来到街上。她们在夏日的晚风里站了一会儿,就结伴朝她们的设计院走。很久很久她们没有这样结伴行走了,当她们开始这样行走的时候就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们的少年时代。她们的肩上有帆布书包,书包里有《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语录》上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她们就是在孟由由背错了毛主席语录那天才认识的,在那个时代,请客吃饭是她们心中共同的狂想。 她们走进了设计院大门,一直向前一直向前,走过了那口人人忌讳的污水井,她们假装没看见它。她们终于拐进了小花园,找了张椅子坐下。 尹小跳说由由,我心里很难受。 孟由由说是因为万美辰? 尹小跳说不完全是。 孟由由说你和陈在什么时候结婚? 尹小跳说秋天吧,他做完手下的项目。 孟由由说在咱们三个人当中,你,我,唐菲,你是最幸福的。 尹小跳说你说什么是幸福呢? 孟由由说,幸福就是你觉得幸福。 尹小跳笑了,这就是她终生喜欢孟由由的最重要的缘故。孟由由,不论她自己是否觉得幸福,反正她总是能给尹小跳带来浑身放松的幸福感,这就是尹小跳人生最珍贵的部分:朋友。她这位由小到大的朋友,对尹小跳的一切永远准备着帮助,却永不随便判断。孟由由! 孟由由说,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尹小跳说,有一个人对我说,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家乡,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照这个理,你是最幸福的。 孟由由说,我已经很久不读书了,但是刚才万美辰举出书中一句话我觉得挺好,人生是追求完整的,而这个世界上最完整的东西莫过于一颗破碎的心了。小跳,我的心似乎从来就没有破碎过,我是一潭死水。小时候,咱们在家设宴的时候我觉得当厨师是最幸福的。现在我开了饭馆,倒不觉得幸福了,当然我也没觉得不幸福,这就是一潭死水。 一阵凉风吹过,尹小跳闻见了孟由由头发上隐约的油烟味儿,她不讨厌这气味儿,因为它真实,离世俗的生活近。 风吹动了梧桐树叶,她们不约而同抬头朝树上望去。她们可能同时想起了那树上的戒指。孟由由说,有一年唐菲把我带到这儿,让我帮她取下树上的一枚戒指,她说那是你扔在树上的,方兢留给你的纪念。可是当时她缺钱花,她要把戒指从树上拿下来去卖钱。她领着我找到了那棵树,我们果然看见了树枝上套着一枚红宝石戒指。唐菲说孟由由你能不能爬到树上给我把戒指摘下来?我说我太胖了爬不动树。唐菲说要不然我踩着你的肩膀上。我说我怕疼。唐菲说你不是真心要帮我。我说,那你是真缺钱吗?唐菲说,事情是这样,你要是觉得缺钱你就缺钱。最后我们到底没有去碰树上的戒指,小跳你说那戒指今天还在吗? 尹小跳说我在想别的呢。 孟由由说什么? 尹小跳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完整的戒指更破碎了。 这也是书上说的吗?孟由由说。 这是我说的。尹小跳说。53 星期一早晨,尹小跳走进办公室。清洁工已经做过卫生,桌椅和地面擦得很干净,还有窗台。花儿也浇过了,矗立在屋角的那棵旺盛的巴西木。尹小跳喜欢巴西木并不是因为它珍贵——数年前它刚在北方出现时也许是珍贵的,现在它不珍贵,它通俗。尹小跳就喜欢它的通俗,她认为它像玉米秸,当她看稿子看累了,从桌前抬起头来遥望远处的巴西木时,她就像看到了一小片玉米地,那肥硕的叶片下还掩藏着金黄的玉米。是谁说过啊,那稚嫩的玉米啊,就像是玉米秸袖着的小手。是个诗人说的吧,她不记得了,她喜欢这样的形容,大庄稼比任何一样花草都更有人情味儿。 她在桌前坐下来,拆着桌面上的一沓信件。她拆开了方兢的一封信: 小跳,你好。 接到这封信你一定很意外。我也是犹豫再三才决定给你写信的。我下星期一带着我的新电影《马上回家》到福安去搞个首映式,是那里的电影公司请我。不知你那时是不是在福安。我们很多很多年没见面了,但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你。我很想在福安看见你,只是看见你,没有别的意思。我想如果我去你的出版社你会感到不方便的,那么你肯屈尊到我的住处来吗?我住云翔广场假日饭店888房间。我祈祷上帝让你收到这封信,我到达之后还会给你打电话。 尹小跳读完信,看看信尾的日期,她想信中所说的"下星期一"就是今天。 方兢的来信没有给她的情绪带来更多起伏,她只是又想起了被她烧掉又喝掉的那六十八封情书。她不准备再把眼前这封信烧掉或扔进纸萎了,用不着。这不是情书,而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紧抓着方兢的小牛皮外衣的袖子,苦苦央告他留下来的尹小跳了。她决定去云翔广场他的住处看他,她愿意以自己现在的这种形象去看他,镇静的,挥洒自如的。 中午下班前她接到了方兢的电话。因为有信在前,她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所以她这电话接得也是从容的。他在电话里还是叫她小跳,他说小跳你好吗?她说是的方兢老师,我很好。他有一个短暂的停顿,然后他说,咱们今晚能不能见面?我们的活动是在明天。她说可以,可以见面。 晚上八点钟,她乘车来到云翔广场假日饭店,找到888房间,按了门铃。方兢为她打开房门,房间里有轻柔的音乐声。她主动向他伸出了手,如同一个有礼貌的客人看望这房间的主人时应做的那样。他却不接她伸过来的手,他张开双臂突如其来地把她抱住。她立刻闻见了他身上的烟味儿,她厌恶他的这种举动。她侧着头低声说请您别这样! 她的严肃使他本能地松开了她。她紧走两步站在窗前,背对着方兢说,我想再说一遍,请您别这样对待我。他却又从她身后包抄过来,再次伸出双臂将她环绕在胸前。为了躲避他的这种突袭她显得有点儿缩脖。她缩着脖子佝偻着身子,口气却十分严肃地说:放开我,请放开我! 他放开了她。 他有些激动地说,不知怎么我一看见你就很想这样。 她说但是我不想。 他说对不起我还以为你不会拒绝我。我知道你还在恨着我。 她说一点儿也不,方兢老师,我一点儿也不恨您。 他说你的意思是你也一点儿都不再爱我了吧? 她说对,一点儿也不了。 他们落座在窗前的两张小沙发上,他点着烟斗说,是啊,我应该预料到这点。你看我是不是很见老? 她看了一眼他的显出松弛的两腮和鬓角的白发说,是这样,您是有点儿见老。 他说你能不能不用"您",也别叫我"老师"? 她说我不能,请您原谅。 他玩儿着手中一只银质打火机说,不过和西方人比起来我还是显得很年轻的,西方女人很喜欢东方男人。但老实说我受不了西方女人,她们的皮肤太粗糙了,没法细摸也不能细看。但国外的旅馆住起来还是很舒服,你知道有一次我去西班牙,在马德里皇家酒店我的房间里,床单、被单、枕套和浴巾、毛巾上居然都绣着我的名字。这是一种规格小跳你懂吗,这是一种极高的规格。还有我手中的这只打火机,你知道是谁送的吗?是丹麦女王。这几年你看我的电影吗? 她说很抱歉我看得不多。 他说是啊,我知道这些年我在国内的影响不如那些第五代第六代导演了,可国外还是有人识我的货的,前段时间我去美国,芝加哥大学请我讲学。在那儿我认识了你妹妹尹小帆。 她说我知道,尹小帆已经打来电话说起这件事了。 他说那我就不准备再解释什么了。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在美国和尹小帆的交往不完全是逢场作戏,我有点儿像抓住了一个希望似的抓住了她,因为在她身上有你的影子。 她打断他说,您能不能换一个话题,您大概还不知道我现在的生活状况吧? 他说我不知道我也不需要知道,请你别让我知道。 她说那么就谈谈您的新电影吧。她望着吞云吐雾的方兢,觉得他还是一个潇洒的、能引起女人注意的男人。但他的锐气已大不如当年,他如此夸耀他在国外被接待的规格和丹麦女王送给他的打火机,反倒让人感觉出一种落魄——不是物质上的,而是一种精神上和心理上的落魄。他显然是要用这些"规格"和这些赠送打动尹小跳,唤起尹小跳对他的兴致的,再过分一点儿他就快成一个卖笑的男人了,遗憾的是尹小跳不再能够被这些所打动,面对他的自我夸耀她只是动了一点儿同情之心。是的,她有点儿同情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经幻想过要与他相伴终生的男人。她想他究竟是从哪儿显出老了呢?不是因为松弛的两腮,不是因为灰白的双鬓,不是因为更显驼背的身躯,也不是因为略显隆起的小腹。他显老了,是因为他的迫不及待的夸耀。这使他显得。O中没底儿,软弱和不自信。他越是心中没底儿就越是夸耀,越是夸耀就越显得心中没底儿。尹小跳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再也不可能吸引她了,她能给予他的仅仅是礼貌的同情。即使她为此把话题引向他的新电影,也不能改变她此刻的感觉,因为这些年她其实是看过两部他的电影的,陈旧的悲苦和说教,加上一点点程式化了的浪漫,她不喜欢这样的电影。她不知道这部新的《马上回家》是怎样的内容,她就请他说说《马上回家》。 他说马上是一个人,一个从河南乡下去北京打工的民工,电影讲的就是他春节回家的故事。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这是……这是……不,我还是不讲了,我现在有点儿不敢在你面前谈艺术了,你会不会来看我这部新电影?我希望你来看看这部新电影。我还希望…… 她说您还希望什么呢? 他放下手中的烟斗,双手抱住胳膊说,小跳,你还没有结婚吧? 她说是的,我还没有结婚。 他说我想告诉你我也是,我也没有结婚。 她说噢。 他说你已经对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兴趣了吗? 她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他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也成了个没结婚的人了吗,我的夫人……她死了,脑瘤,脑部恶性肿瘤。 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说我为什么要来福安?我差不多是专门来看你的。小跳,如果你还没有结婚,如果你能够……能够回忆起从前我们的一切…… 她说方兢老师,我是还没有结婚,但是我可能快要结婚了。 他说是吗,他是谁? 她说他是个建筑师。您所在的这个云翔广场就是他设计的。 他说噢。 她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明天我要上班,不能参加您的电影首映式,但是我想它一定会成功的,请您多保重。 他站起来把她拦在门口,他说我求求你再陪我坐一会儿,要是你觉得这么晚了在房间不合适咱们出去怎么样?咱们能不能出去吃宵夜? 她平和地对他笑笑说:请让我过去吧。 他闪过身子放她离开了房间。他有些步履错乱地送她下了电梯,又把她送出大堂。他不能再送了,他知道再送会遭到她客气而又果断的拒绝。他望着她那熟悉的却是永不可能再亲近的背影,想起了当年她奉献给他的最初的那个轻如羽毛的吻。他忽然很想立刻返回北京,立刻。 尹小跳坐在出租车里看见方兢站在大堂门口那有点儿茫然的身影,胃里咕咕噜噜地响起来,从前的被她消灭掉的那些小黑字们似乎又浮泛上来,遍布她的四肢和五脏。她抚摸自己裸露的手臂,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让她觉得全是那些鼓凸出来的文字。她再次确认了她爱的是那无以消失的字,她真地永不再爱那个写字的人了。这时同情心再次涌上心头,她遥祝方兢的生活能有美满结局。 她回到家里,陈在正坐在灯下等她。 他说我看了晚报,方兢来了。 她说我就是刚从方兢那儿回来。 他说我知道你会告诉我的。 她说抱抱我,陈在你抱抱我。 他抱住她,轻轻亲着她的眉头说高兴一点儿你高兴一点儿。 她伏在他肩上说我高兴我挺高兴的。可是,就在这时,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清,她心中为什么沉淀着那么多挥之不去的不安。54 很多女人的经验证明,逛商店购物是摆脱郁闷的好办法。尹小跳并不认为自己的心情是郁闷的,这天她却也毫无目的地逛起商店来。她可能是要买一些结婚的东西——已经陆陆续续地买了不少,却老是觉得什么也没买。 她先是去了一家经营轻型窗帘的小公司,看了很多荷兰产的样品。有些很贵,但是她很喜欢,像风琴帘啦木百叶啦,竹卷帘啦;有些很贵,但是她不喜欢,比如那些金属百叶窗。她想陈在的书房也许应该用效果柔和的风琴帘,至于客厅,她觉得还是得有白色纱帘。这会显得古典、传统一些,但是宁静。她从来也没有讨厌过白色窗纱。 接着她又来到刚刚开业不久的福安名品百货公司,乘电梯直接上二楼去看女装。当她在二楼闲逛的时候,一楼的某个化妆品柜台,大约是克里斯汀·迪奥柜台吧,发生了一场顾客与顾客之间的纠纷。这纠纷原本是由于一点点小事,却不知怎么变得愈演愈烈。纠纷的一方是两位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而引起她们愤怒、被她们一声高似一声地指责着的是尹小跳的母亲章妩。 章妩在那儿挑选睫毛膏,身边抱着孩子的女人也在测览柜台里的陈列。她怀中的孩子两岁左右,孩子对母亲这种不厌其烦的浏览感到不耐烦,便在她的怀里扭来扭去,并不断伸手打他的母亲,也捎带着打几下身边的章妩。章妩不喜欢身边这个孩子,她就以她的方式表达她的不喜欢:她瞪了他一眼,就像一个孩子在瞪另一个孩子,也许这便是纠纷最真实的导火索。假如章妩以长者身份提醒一下抱孩子的母亲,告诉她请不要让孩子乱打别人,就没有后来所有的事情了,她却偏偏瞪了那孩子一眼。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去瞪一个两岁的人,这的确有点儿粗暴有点儿幼稚可笑,尽管孩子的母亲没有发现章妩这粗暴的一瞪,那孩子心中却已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孩子是记仇的,一个两岁的孩子已有足够的能力判断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身边这个陌生的老太太显然对他不好,因此当这老太太支在柜台上的胳膊肘又在无意间压住了这孩子的小拇指时,这孩子便突然大哭起来。 孩子大哭着,一边委屈万状地指着身旁的章妩。他虽然没有能力向他的母亲叙述刚才章妩对他那一瞪,他却可以让母亲明白,引起他大哭的缘由就是身边这个老太太。是这个老太太欺负了他侵犯了他,让他如此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怀抱孩子的女人被孩子的哭声所震惊,她立刻把孩子往柜台上一放让孩子大模大样坐上柜台,一边焦急地问着宝贝宝贝怎么啦谁欺负你啦?告诉妈妈谁欺负你啦?孩子更加委屈,他踢腾着小腿,伸手指着章妩,硬噎着几乎要背过气去。女人立刻怒目圆睁地凑到章妩跟前说,怎么回事啊你,你凭什么把我们孩子弄哭了你! 章妩说不是我弄哭的孩子我没有弄哭你的孩子。 女人说那我孩子为什么指着你呢我孩子为什么不指别人呢! 哭泣的孩子再次向章妩伸出了他的小手,并抽抽搭搭地说手……手…… 章妩想起来了,刚才她可能不小心用胳膊肘压了一下孩子的小手。她对女人说对不起可能我不小心压了一下孩子的手。对不起啊。 女人一听她的宝贝的手被这个老太太的胳膊压了一下,顿时火气就上来了。她先是抓住孩子的手又是揉又是吹,又是吹又是揉,连揉带吹连吹带揉,接着她一把抓住章妩的衣袖说,哼,压了我们孩子的手你还不承认,你凭什么压我们孩子的手啊白活这么大岁数了你没长眼啊,压坏了我们孩子的手你赔得起吗你!我们孩子从生下来到现在一根头发丝儿的磕碰都没有,今天怎么这么倒霉碰见了你呀!有你这么对待孩子的吗有你这么对待孩子的吗?孩子这么小凭什么受你这老胳膊老腿的欺负呀…… 章妩被女人抓着衣袖显得很窘迫,她万没想到自己会遇上这么一个不好慧的女人。是啊这是个不好惹的女人,母兽一般的女人,衣着昂贵而不大方,手上有至少两枚钻戒。她的孩子的确是她的宝贝,而舍此以外的其他都有可能成为她的敌人。章妩摆动着胳膊力图让女人的手松开她,但女人把她抓得很牢。章妩一生不会和人吵架,到这时她更是心慌意乱思维麻木,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落人这种境地。她尤其受不了被陌生人抓住袖子,她显出烦躁地对女人说你干吗抓我的袖子你抓我的袖子干吗! 女人的态度便愈加激烈起来,她冲章妩、也冲渐渐围拢来的一些顾客说大家伙儿听听,她欺负了我的孩子还嫌我抓她的袖子!你也知道让人抓着袖子不好受啊,你压我们孩子的手我们孩子就好受吗?我说了这么半天你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你不是白活了这么大岁数又是什么呀你! 章妩说我怎么没道歉呀我不是已经说了对不起是我不小心吗? 女人说你跟我们孩子说了吗你跟孩子说对不起了吗? 章妩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没完没了,我已经讲清我不是故意的我正在挑选睫毛膏,营业员可以证明! 忽然,那孩子母亲身边那个更年轻的女人插话了,她染着黄头发涂着紫嘴唇,她奚落章妩说哟,都多大岁数了还涂睫毛育呀,瞧你那眼睛上还剩下几根眼睫毛儿呀臭什么美呀你,也不回家好好照照镜子,跑到大商场来和两岁的孩子过不去! "黄头发紫嘴唇"的插话鼓舞了孩子母亲的士气,从长相儿看她们是姐妹,"黄头发紫嘴唇"是那孩子的姨。看上去她们像是有几个钱的人,突然暴发的那种,因此还顾不上掩饰骨子里的恶俗,她们更急于表现的是调动公众的注意力,注意她的财力和因此而占有的霸道。面对章妩这么个笨嘴拙舌的老太太,她们又有什么可顾忌的呢。她们欲罢不能了。姐姐迎合着妹妹的话说是啊这年头什么怪事没有呀,是人不是人的都想把自己打扮成个人模狗样儿! 章妩被激怒了,她一使劲儿甩开孩子母亲的手说你们……你们太过分了,你们凭什么骂人! 孩子母亲说谁骂人了谁骂人了! 章妩说你,你们俩一块儿,人老了就该被你们这样骂吗? "黄头发紫嘴唇"说就骂你了你能怎么样,老不要脸老不要脸…… 尹小跳就在这时拨开围观的人群看见了章妩。她看见她的母亲孤零零地在柜台前站着,她那面目全非的脸上是痛苦和无助。在那两个年轻力壮的女人跟前她显得懦弱而又抬不起头,她甚至丧失了为自己辩解的能力——何止此时此刻,她仿佛一生都不再有为自己辩解的可能。她孤零零地在完美而又冷漠的克里斯汀·迪奥柜台前站着,出了大丑一样地站着。她的背明显地驼了,右边肩胛骨也略微高出左侧,这让她更显得处于劣势。这人就是尹小跳的母亲。尹小跳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一种方式和章妩见面,这样的见面唤起了她心中从来没有过的一种关怀和护卫的渴望。是的,对母亲她从来也没有关怀和护卫过,请求、怨恨、距离和漠视充斥了她和章妩的全部关系。内心声讨章妩从前对家庭的背叛贯穿着尹小跳的全部生活,也是她年年岁岁漠视章妩最响亮的理由。章妩接受着这漠视,对此她们母女心照不宣。 现在在百货公司的这个柜台,是那两个气焰嚣张的年轻女人唤醒了尹小跳内心深处母性的情感,她断定这确是一种母性的情感,女儿必得获得母性的情感才有可能善待和关爱她的母亲。 这样,当那两个女人正骂着章妩的时候尹小跳出现了,她毫不客气地挡在她们和章妩中间说,现在我替我母亲再次向你们的孩子道歉。不过我有点儿替你们害臊,你们当着孩子这样骂人,就是在教你们的孩子以后怎么骂你们! 尹小跳说完搀着章妩的胳膊对章妩大声说:妈,咱们走吧。 章妩步子踉跄地随尹小跳离开百货公司上了出租车,一坐到车上她就忍不住哭起来,就像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终于被大人领回家去的孩子。啊,你的长辈就是你的孩子,你的长辈就是你的孩子!你必须具备这样的胸怀。 章妩哭着说,小跳,要不是你来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真是……我真是……她大把用着面巾纸,不断擤着鼻涕。自从她垫了鼻梁之后,她鼻腔内的分泌物就增多了,她总是擤鼻子。 她们到了家,进门之前章妩对尹小跳说:别跟你爸提起今天的事。 幸好尹亦寻不在,这使章妩立刻显得放松了很多。她走进卧室在床上躺下,尹小跳为她端来一杯水。 她躺着闭了一会儿眼,支起身子喝了半杯水,复又躺下对尹小跳说,小跳,你过来,坐在我眼前。 尹小跳搬把椅子坐在章妩床前。 章妩说,我知道你们不愿意看见我现在这种样子,我想也许我整容是个错误,是个彻底的错误。 尹小跳说妈,你安静一会儿,安静一会儿心里就舒服了。 章妩说你以为我为什么整容呢,我为了让自己好看?一开始我也搞不清楚,我的生活很无聊,后来参加了老年时装表演队,我想这是我整容的一个由头,我鼓励我自己把这当成最重要的理由。后来我才发现这不是最真实的理由,我整容的最真实的理由是为了,是为了让你爸喜欢。你知道你爸不喜欢我,很多年来我也不喜欢我自己。我幻想把自己变个样子,消灭从前的那个我。消灭了从前那个我就好像也消灭了从前的记忆,从前的很多记忆是不愉快的,你爸不高兴,你知道。 尹小跳说我不知道。 章妩说你知道。 尹小跳说我不知道。 章妩坚持说,反正你知道。我有点儿想讨他的欢心,但我又做错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活中我总是不对劲儿。从前的那个我已经没有了,可我现在的这张脸又是谁呢。你爸能够连续很多天不跟我讲一句话也不看我一眼,我不怪他。 只是他永远也不会相信,我改变容貌是为了消灭从前,让现在的他愉快。 尹小跳注视着枕头上章妩那张扭曲的有点儿不忍目睹的脸,她相信了她所谈的整容的缘由。她愿意理解她这种奇特的奋不顾身的心愿,尽管这一切仍然令人可气可恼。她还在这时想起了陈在的前妻万美辰,想起万美辰要把自己变成尹小跳的那些叙述。她们是要取悦她们的爱人的,她们荒唐,那荒唐里却也搅拌着痛苦的纯真。第十章 内心深处的花园55 秋天到了,婚期近了,尹小跳却经常无缘无故地和陈在发脾气。有一次,当他冲她背过身去的时候,她发现他后脑勺儿的头发怎么像少了很多似的,他已经有点儿提前谢顶的意思了吧。从前她不是没有注意过他的后脑勺儿,那时候她为什么不觉得他头发少呢?她把他的感觉告诉他,他说十年前我就是这样啊,小跳你真的从来没发现? 尹小跳不说话了,如果她真的没有发现陈在这十年前就如此这般的后脑勺儿,只能说明她对他的了解是不够的。这让她心慌,让她不踏实。她心慌着不踏实着,便表现出更多的任性。她晚上不睡,早上不起,让陈在一遍遍地喊她起床,一遍遍地管她叫懒孩子。她就一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说我就知道你嫌我了我就知道你嫌我懒了。 他说我不嫌你懒啊,可是我不叫你懒孩子你还不起呢。 她说你真不嫌我懒? 他说真不嫌。 她说那你得对着我的耳朵说。 他就对着她的耳朵说。 她还不满足,说你还得说你爱我。 他说我爱你。 她说你是不是最最爱我? 他说我最最最爱你。 她身子向后一仰又把自己扔在床上。她这灵活而又散漫的动作最能激起陈在的欲望。那时窗帘还没有拉开,诱人可以做点儿什么。他就翻身上床,把她紧紧抱住,把头埋在她温暖的胸前。 当夜晚来临,她不断地对他提出要求,满嘴过分放荡的话,她还要求他虐待她。他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她会像害了热病一样地浑身颤抖,像世界末日来临一样地发癫发狂,像最后离别之前的纵情恣意,最后离别之前的纵情恣意……他不敢想下去了,前景是美好的,他爱她,什么也不再能够阻挡他爱她了。这个深夜,月明风清的秋日的深夜,他们把窗帘拉开,让月光泻进来铺满大床,他们就在月光下做爱。月光使尹小跳的癫狂化作了柔媚的对陈在的配合,她的闪亮的身子在月光下起伏如软缎被微风鼓荡。一切是这么和谐这不是爱又是什么?一切是这么和谐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她就在他的爱抚中沉人酣梦,哪怕永不再醒永不再醒。 他注视了一会儿安睡的尹小跳,就悄悄下床走进客厅。他站在电话前犹豫了一下,然后拿起话筒开始拨号。他在给万美辰打电话,他一定是听说她要去加蓬了。他没有留意卧室里安睡的尹小跳醒了过来,尹小跳披着睡衣来到客厅门口听了陈在的电话。当他放下话筒时她打开了灯。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她。 她返回卧室给他取来睡衣帮他披上,然后他们坐下。她说,我听见了你的电话。 他说我想你会理解的:她,她们家是南方人,夜里睡觉喜欢开窗子。从前关窗子是我的事。现在是秋天了。风很凉,我怕她一个人不记得这些事。 她说陈在,你别解释了你没错。 他站起来说咱们睡觉去吧。 她说别,听我再说几句话。 他伸手握住她的脚说你的脚很凉。 她说我不怕。 他就把她的双脚拿起来揽进他的怀中。 她说陈在你知道,当一个人打算做出一个重大决定时往往会焦躁好一阵子,比方我。我现在才弄明白为什么这段时间我老是冲你发脾气也对我自己不满意,那是因为我想做一个决定又常常犹豫不决。现在我想告诉你,你应该,你应该…… 她说不下去了,她哭起来。虽然决心已下,但说出来仍然那么困难。 他说快告诉我我应该什么? 她稍稍镇定,接着说,你应该回到万美辰身边去。 他说小跳,你不要把我们的生活当儿戏。 她说我要是把我们的生活当儿戏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你知道吗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 他说你就是为了一个电话?这电话不是爱,你知道这不是爱。 她说我知道不是爱,但这是比爱更深的惦念。十年的夫妻是会有这种惦念的,因为你懂得这种惦念所以我必须离开你;因为你懂得这种惦念我也更加尊重你。陈在我爱你,但是你还是走吧,你必须走啊。 他说小跳你听我说,有些事你还不了解…… 她打断他说我了解,我和万美辰有过几次约会。 他说你和她约会?你们? 她说是的我和她约会。不是因为今天你这个电话,是我早就被她所打动。她使我难受,她有使我难受的力量。我必须把你还给她。你可能会觉得对不起我,可是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是个真正的男人因为你实践了和我结婚的诺言。我们的时代是个蔑视诺言的时代,是你保持了诺言本身的古典和纯洁。但这不是生活。生活是要求你我分离的,陈在啊我想叫你相信,我离你越远会爱你越深,我离你越远会爱你越深…… 第二天一上班尹小跳就绪万美辰打了电话,她告诉她不必去加蓬了,陈在有很要紧的事要和她谈。她还告诉她,她已经决定不和陈在结婚,万美辰随时都可以和陈在复婚。 为了暂时避开陈在她回设计院父母家住了一段,她又生活在尹亦寻和章妩中间了,生活在他们的争吵中间。 在一个早晨章妩热奶时牛奶从锅里溢了出来,她立刻把锅端下煤气灶,并告诉尹亦寻说奶已经热好。 尹亦寻说奶没有热好得重新热。 章妩说锅都溢了难道不算热好? 尹亦寻说那是假象你知道吗那是假象,牛奶溢了锅和真正热好奶不是一回事。 章妩说嗅,那你的意思是牛奶不溢锅才算真正热好了奶? 尹亦寻说牛奶得在锅里开起来得真正开起来就好比烧开水。 章妩说锅都谱了还不叫开起来呀。 尹亦寻鄙夷地说当然不叫,很可能那牛奶有一部分还是凉的呢。 章妩说凉的怎么了,这种高温灭菌的牛奶本来就可以凉着喝。 尹亦寻说你是不是想用这种牛奶本来就可以凉着喝来证明你谱锅谱得对呀!我简直奇怪透了为什么你一辈子都不能正视你的缺点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缺点。再说,我也不是没有从福安这种所谓"高温杀菌"的牛奶里喝出过草棍儿,草棍儿你知道不知道。 章妩嘟嚷着说那是因为正好那天你戴着花镜喝奶来着。 尹亦寻提高嗓门儿说对呀对呀,正好我戴着花镜就看见了牛奶里的草根儿,恰恰证明了我不戴花镜喝奶的时候指不定喝下去过多少根草棍儿呢。你指出我戴着花镜喝奶是想说明什么是想说明什么?我戴着花镜喝奶和你一辈子不会热奶一辈子谱锅一辈子不知道开水和不开的水之间的根本区别在哪里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 章妩说我没有一辈子溢锅你太夸张了,一辈子夸张别人的短处就是你最大的嗜好! 尹亦寻突然哈哈大笑,仿佛抓住了章妩的把柄似的说好,好,你到底是承认你有短处了,你有短处。你自己证明了我不是无中生有。至于说到夸张,那正好说的是你自己。 章妩说我从来没有夸张过你的缺点,可是你,比方说到时间问题,因为我笨所以我做事确实比别人费时间,但不是像你夸张的那样。每次我洗菜你都盯着我;然后你就说你不明白,为什么我洗一个西红柿要用十五分钟,可是我没用十五分钟。 尹亦寻开始招呼尹小跳参加争吵了,他说小跳你听听你听听,现在你知道谁在夸张了吧,你妈说她"每次"洗菜我都盯着她,事实真是这样吗,每次?我那么愿意自找烦恼! 我有时间更愿意去盯着美好的东西! 章妩说我听出来了你这是含沙射影,谁美好你找谁去呀。 尹亦寻说那当然了,用不着你提醒。就冲你这么不自重我也得找,就是找! 章妩说我怎么不自重了我怎么不自重了? 尹亦寻说你不尊重你的脸……还要我往下说吗? 章妩猛地冲到尹亦寻眼前,她是给逼急了想要掇他一把吧,却终于调转方向端起那只狼狈的奶锅,把嘴凑到锅边将牛奶一饮而尽。她那无限放大的咕咚哈咚的咽奶声刺激得尹亦寻不得不闭上眼。 当他睁开眼时章妩已经不见了,她把自己锁进了卧室。 饭桌上只剩下尹小跳和尹亦寻面对着面。 他对尹小跳说你为什么一言不发,你为什么变得这么世故? 尹小跳说不是我世故,是您的确有点儿夸张了。 尹亦寻说你是还记着我的仇呢吧,记着我贬陈在的仇呢吧,所以你不公平。 尹小跳说我不记您的仇,我理解您。 尹亦寻说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替我说话。 尹小跳沉默了。尹亦寻的责问让她看出了他的软弱,因此她不想充当他和章妩的裁判。她爱她的父母,爱这一对吵闹了一生的男女,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爱过。生活亏欠了他们一些东西,她也亏欠了他们,现在她醒悟到了这点。她强烈地意识到他们是多么需要被疼爱。从此她不会去一味要求他们理解她了,她要扩大胸怀去理解他们。 他们越是不理解她,她就越是理解他们。 他们越是不理解她,她就越是理解他们。 她接了几次陈在的电话,当他的声音贴上她的耳朵时,她会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他要求和她再谈谈,他一定要和她再谈谈。 她就又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她和陈在曾经相亲相爱的这套房子。她坐在客厅里等他,他一进来便把她抱住。她顺从地依偎住他,把头枕在他那于她来说非常合适的肩膀窝儿。他的有力的胳膊紧紧勒住她就像要把她勒死,他疯狂地亲着她说让我看看你让我好好看看你!他却又顾不上看她,因为他必须亲她。他亲着她一迭声地说着我的小胶皮糖我离不开你我实在是离不开你!他吸吮着她的唾液,他的力量迫她狠命把头向后仰去她就像要头朝下地落进一个深渊。然后他又猛地托住她的后腰扳起她的头。她喘息着说来吧来吧! 他们比任何一次都尽情,他们比任何一次都放纵,他们比任何一次都野蛮,他们比任何一次都赤诚。 她搂抱着他说你咬我一口你咬我一口,我要我的身体上留下你的牙印! 他搂抱着她说你咬我一口你咬我一口,我要我的身体.上留下你的牙印! 他把她咬得遍身青紫遍身青紫,他伸出一只大手遮住她的脸又轻轻抚摸着她的眉毛鼻子和嘴唇,他说小跳小跳,你让我怎么能够不看见你?你说你让我怎么能够不看见你…… 他们迷糊了一会儿,又几乎是同时醒来。 他把她揽进怀里,她把脸贴在他胸上。他说我看你是太自私了小跳。 她说是这样。 他说你根本就不顾别人的痛苦。 她说是这样。 他说你还缺乏一种勇气,和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共同面对新生活的勇气。 她说是这样。 他说你也很冷酷,我用一生的挚爱都不能打动你的心。 她说是这样。 他说你就不想反驳我吗我说的是反话! 她说不,我不想。 他说我真想掐死你掐死你。 她说你掐死我吧你现在就掐死我吧! 她抓住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脖子上,她的手在他的手I: 用着力。他奋力拿开自己的手,他亲着她的颈窝儿,他们又做爱了一次。 天亮的时候她对他说,你把这房子的钥匙还给我吧。56 也许她该给麦克打个电话了,她知道他早就回到美国。 离开中国前他给她打过电话,希望能到福安来看她。那时她拒绝了,那时她心里只有陈在。现在她想起了麦克,她不想把这解释成实用主义,不,她不是实用主义。她还不知道她打电话要干什么,她只知道她特别想打这个电话。 她要通了得克萨斯麦克的家里,一个意外的声音竟让她一时语塞:接电话的是尹小帆。 尹小帆说姐,真没想到是你打电话! 尹小跳说真没想到是你接电话。 尹小帆说,我知道我会让你吃惊的,本来我想过些天打电话再把这一切告诉家里。 尹小跳说,那么你现在已经可以说了。 尹小帆说,自从那年你来芝加哥给麦克打电话,我就记下了他家的电话号码。后来我们就认识了。 尹小跳说能告诉我是什么样的认识吗? 尹小帆说能,是那种要在一起生活的认识,我和戴维离婚了,他找他那个德国大女人去了。我可能很快就和麦克结婚,他已经向我求婚了。 尹小跳说你真的爱他? 尹小帆说我真爱。 尹小跳说那么戴维呢? 尹小帆说和戴维结婚时我什么都不懂。 尹小跳说,小帆,我不是想阻止你和麦克结婚,我只是觉得你有一种心态,一种和我竟争、抢夺的心态,这种心态其实会蒙蔽你的灵魂,让你不知道究竟什么是你的真爱。 尹小帆说,这话该由我来告诉你。我和陈在通过电话了,我知道你们结不成婚了。现在想和我竞争、抢夺的是你吧,你走投无路才想到了麦克! 尹小跳说如果我认同你的这番话会让你特别高兴,那么我就说对,对,我向你表示歉意,我的确是走投无路才想到了麦克,这是我的无能也是我的卑琐!我应该换一种态度和你讲话我应该祝福你,祝福你和麦克! 尹小帆说你以为我会感激你这番阴阳怪气似真非假的话?你不要用中国人的这套方式了你不如就骂我一顿呢。 尹小跳抓着电话筒的手在发抖,她多么想冲着话筒把尹小帆大骂一顿,虽然麦克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却觉得她受到了一种深深的刺伤,而那刺伤她的箭头就是尹小帆。尹小帆是多么忙啊,忙着和麦克恋爱的时候还不忘侦察她和陈在的结局。尹小帆是多么忙呵,忙就是参与,忙就是破坏,忙就是破坏加参与,忙就是参与加破坏。不参与不破坏就不足以证明她的存在。尹小跳抓着话筒愣着想着,奇怪的是她已不像最初那么生气了,就像一个已经看到事情最终结局的人,一切要改变这结局的喜怒哀乐之情都用不着了,突然就用不着了。她对着话筒说,小帆,我们讲和吧。我真心祝福你们。 尹小帆说姐,我也知道你少里很难过。 尹小跳说你们什么时候能一块儿回中国看看?到时候我去北京接你们。 尹小帆说也许春节。你能让我们住在你的房子里吗? 尹小跳说当然能。 尹小帆说你能让我们用你的卧室吗? 尹小跳说当然能。 尹小帆说你能让我们用你的大床吗我和麦克已经不能分床睡了。 尹小跳说当然能。 尹小机说现在我真想马上回家! 尹小跳说《马上回家》是方兢的一部新电影你知道吗? 尹小帆说他在芝加哥的时候讲起过,前些时这里也演过。但我和麦克没去看,他们太老了。 尹小跳不再要求和麦克讲话就挂断了电话。她盘腿坐在她的大床上无声地哭了。这哭不是由于难过也不仅因为委屈,并不源于憋闷也不单单为了她生活中所有的获得和所有的失落。她哭着,任眼泪冲刷脸面打湿衣襟,这哭泣就仿佛是更替另一种心境的预备。之后她进入了冥想,她拉着她自己的手走进了她的心中。从前她以为她的心只像一颗拳头那么大,现在她才知道她错了,她的心房幽深宽广无边无际。 她拉着她自己的手往心房深处走,一路上到处是花和花香,她终于走进了她内心深处的花园,她才知道她心中的花园是这样。这儿青草碧绿泉眼丰沛,花枝摇曳溪水欢腾。白云轻擦着池水飘扬,鸟儿在云间鸣叫。到处看得见她熟悉的人,她亲近的人,她至亲的人,她曾经的恋人……他们在花园漫步,脸上有舒畅的笑意。也还有那些逝去的少女,唐菲、抗日女英雄和尹小荃,她们头顶波斯菊在草尖儿上行走,带起阵阵清凉的风。她拉着她自己的手走着,惊奇自己能为人们提供这样的一个花园,这样的清风和这样的爱意。她是在什么时候开垦的这花园,她是在什么时候拥有的这花园?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的营造?是与生俱来的吧,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花园的,你必须拉着你的手往心灵深处走,你必须去发现、开垦、拔草、浇灌……当有一天我们头顶波斯菊的时候回望心灵,我们才会庆幸那儿是全世界最宽阔的地方,我不曾让我至亲至爱的人们栖息在杂草之中。 她拉着她自己的手一直往心灵深处走,她的肉体和她的心就共同沉入了万籁俱寂的宁静。 这天尹小跳接到了一个电话,俞大声打来的一个电话。 她说俞省长是您啊,我真没想到。他说别叫我俞省长了我已经退休了。她说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他说没有,没什么事。不过你如果有时间,咱们可以见面聊聊,最近我读了一本关于犹太人的书,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她说好啊您定时间吧,还在您的办公室吗?他说不,我已经没有办公室了。咱们在公园吧,护城河边那个新建的霓裳公园。她说好,就在那儿吧。 他们坐在霓裳公园的绿色长椅上聊天,俞大声还带来了他的小孙女。这个大约五岁的孩子很有礼貌,一见尹小跳就说姑姑好姑姑好! 尹小跳端详着小女孩儿一迭声地答应着,在她心中却挥之不去地浮现出唐菲的影子。这孩子难道不是和唐菲有些相像吗,她实在弄不清这究竟是她的主观意愿,还是事实本来如此。 小女孩儿自己跑走玩儿去了,俞大声戴上花镜,从大衣兜里掏出一本书,翻开说,我要给你念这一段:"一个罪人,他纵火烧毁了一座庙宇,那最神圣的,那世上最受尊崇的巨厦,被处以仅仅三十鞭子的惩罚;倘若一个狂人杀了他,那狂人所受的惩罚将会是死刑。因为所有庙宇和所有圣地都抵不上单单一个人的生命,哪怕是纵火者,读神者,上帝之敌和上帝的耻辱。"这就是犹太人的理念。事实怎样呢,事实却总是给犹太人的理念来个痛苦的反讽:"我们从一国被驱赶到另一国,我们的研习之屋被烧毁。我们的先知被刺杀,我们的小学生被屠戮,而我们仍旧孜孜不倦地、愤然地,赞颂生命的不可侵犯的神性并显告对人、对任何人的信念。" 俞大声合上书本说,我觉得这本书很好。 尹小跳说您从前对犹太人没有了解吗? 俞大声说没有,我连《辛德勒的名单》都没看过。 尹小跳不禁对这位官员的无知感到吃惊。但她很快就谅解了他:并不是所有的中国官员都能够去关心别的民族的问题。况且他戴着花镜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读书的样子也有点儿让她感动:一个副省长,认真地念着书中的句子,关于犹太人……她说您读的这段说到了生命价值。 他说对,生命的价值,一个民族对生命的尊重。 她说比方您,您想到过自杀吗? 他说没有,最困难的时候我也没想过。 她说那您有过要消灭一个生命的冲动吗? 他说没有,为什么你要这样提问呢? 她说因为我有过,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罪人摧毁了我心中的庙了圣殿,这一切罪过也许只够挨二十鞭子的,但是我却成了狂人,我就是那个狂人。 他说我还是更愿意跟你讨论犹太人。 她说您没有想过自杀,也没有过要消火一个生命的冲动,您遗弃过一个生命吗? 他又变得警觉起来——也许这又是尹小跳的错觉。他说不,从没有过。 他们都不说话了。她想试着对他提起唐菲,却又想,意义何在呢。她永远没有权利逼迫一个人承认她们对他的臆想,她永远没有权利逼迫这个人为某种臆想发表言辞。她和唐非都没有这个权利,为了自己的一厢情愿。也许今天他约她见面真的不是为了提起唐菲,他就是因为读了一本和犹太人有关的书,想和她说说犹太人的事。 那五岁的小女孩儿跑过来了,尹小跳恍惚看见了幼年的尹小荃。那就是两岁的尹小荃吧,仙草一样的生命。这是她心房的花园里第一株嫩芽,她作践这嫩芽,这嫩芽却成全了一座花园。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望着已经不太干净的护城河水,闻见了心中那座花园里沁人的香气。福安应该是香的,她想,就让我重新开始吧。 小女孩儿从她眼前跑过,又不断扭头观察她。一个声音从远方飘来:嗨,小孩儿,你怎么啦? 嗨,小孩儿,你怎么啦? 她微笑着注视那孩子,内心充满痛苦的甜蜜。l999年1月3日一12月31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