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雷邀我们去吃冰激凌,我们不去。他说晚上来旅馆看望,便和朋友一起走了。我们先笑他的名字,又笑他说话的神气。缆车又上山了,可以看见大海!海似乎在往后退,退得很慢。这里的海是亮灿灿的蓝,宝石一样的蓝。可我没见过蓝宝石。 无因给我们买冰激凌。风太大,弄得无采和我满身都是冰激凌,黄一块,白一块,我们想笑,但是风吹得透不过气来。笑也笑不出。 我们又去庄家住处,无因一路劝玮玮哥和我留下,庄伯母说,只要玮愿意,上暑期学校没有问题;嵋留着没有意义,也没有人照管。无因才不再提这事。玮玮也不愿意留,他愿意和我们在一起。 那些商店真好看,据说全世界的东西都有。其实北平也有全世界的东西,还有全世界没有的东西。无采要买铅笔,我们走进一家小礼品店。我随便看着玻璃柜,忽然发现一只镯子,乳白色的,躺在玫瑰红的衬垫上,那是一片弯圆的芦苇叶,叶尖上有两个亮晶晶的小虫,翅膀张着。 “萤火虫!”我不觉叫起来。 玮玮说不大象,比真的好看多了。 萤火虫不好看,可是会发光。溪水上的那一片光,能照亮任何黑暗的记忆!无因说:“如果谁给嵋画像。就画她坐在小溪边,背后一片萤火虫。” 一片萤火虫。 “就象七·七那天傍晚,你和小娃在方壶外面那样。” “这是狄安娜,这是阿波罗。”我指着两个虫说。无因微笑,他很少笑,一笑就像萤火虫一样亮。 “那天我们本来要到方壶去看萤火虫的。”玮玮惋惜。 那些亮晶晶的小东西,今年还在小溪上飞么? 玮和我都觉得,珐子姐会喜欢香港,可惜她没有来。 嵋在床上滚了一下,船身好象在晃动。这船和“东顺号”不大一样。从舷窗看去,天似乎很低,大海依旧是平静的,是不是有鱼群撞到船上了? 小娃的积木倒了。他很耐心,倒了再搭。 昨天晚上掌心雷果然到旅馆来了。姐姐很高兴。他们有许多共同的熟人,他又说起长沙的生活,荒凉的大宅子,主人逃难去了。上课时日本飞机轰炸,有的先生还是照样讲。他不喜欢那种生活。香港生活安逸,他有亲戚,可以念书,做生意也好。他问娘和姐姐的意见。娘很客气地说:“这样大的事别人很难拿主意。现在是国难当头,总要共赴国难才好。” “不能共赴国难也不能逃之夭夭!”姐姐不那么客气。 掌心雷脸有些红,连着把眼镜托举好几下,又说他也许要去昆明,要看这里生活情况。后来姐姐说他很实际,实际得不象中国人。 今天早上无因到船上进行,他一人留着,一点不怕。我们都站在甲板上,他送我一个漂亮的纸盒,装的竟是那只萤火虫镯子. 送我的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送你的。无因没有笑容。庄伯母说,他可以自己安排他的用费。大家都说这镯子好看。我举着它看海,一片蔚蓝上有一个乳白的圈,萤火虫似乎在海上一闪一闪。别人喜欢镯子。只有我们几个人了解那萤火虫,包括小娃。 小娃都哭了,他了解最深刻! 嵋从上铺探身看小娃,船身猛地向一边倾斜,她一下子滚到墙边,小娃的积木哗的一声倒了。 “娘!”她和小娃同时叫起来。 “可能要起风暴。”碧初凑到舷窗上看,天色很黑,海水也很黑,象沉着面孔。这时是下午六时,夜,照说还不该来。 忽然房门开了,金士珍站在门口,大声说:“狂风起来了,乌云压来了。海浪比香港的楼还高。”她鬓发散乱,一件半旧阴丹士林布旗袍歪歪扭扭裹在身上,衣领敞着,两眼有一种兴奋奇怪的光,“海浪上站着牛头马面,小鬼夜叉!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之芹忙起身要她坐下,低声恳求道:“别说了,快别说了。”船仍在晃动,士珍站立不稳,一下子扑到碧初身上,碧初忙站起,就势捺她坐下。小娃赶快爬到上铺挨着嵋坐。玳拉和无采率着李家两个小的也过来了。这时船上茶房走来说客人最好都在自己房里,免得乱了秩序。不能开晚饭了,真刮起大风,盘碗都搁不住的。预备有面包,一会儿送到各房间。 之荃、之薇都要在这屋和之芹在一起,之芹苦笑道:“孟伯母庄伯母不要笑话,我母亲想象力太丰富。”士珍并听不见这话,还是念念有词。忽然指着船外说,“拿刀的这人我熟,拿绳子的这人不认识。”碧、玳两人好说歹说劝她回房,渐渐安静下来。这边之芹忽然呕吐,俯在脚盆上,抬不起头。客人中呕吐的很多,只听见一片哇哇的声音,此起彼落。峨说有点难受,但没有吐。 一会儿果然送来了香肠面包,无人取用。碧初惦记玮玮在上层,要上去看。船越摇越厉害。她向前走几步又退后几步。只好坐在床上。“开门,大家开着门!”茶房用广东话大声嚷,他从餐厅走过,从一边猛地滑到另一边。摔倒在地,另一个茶房也掉过来,撞到他身上。幸好是人,不是桌子。餐桌本有铁钩扣在地上,有几个钩子坏了,桌子在厅中滑来滑去,撞在墙上,发出沉重的声音。 舷窗外一片漆黑,浪头浇上来又退下去。船剧烈地摇晃,每次倾斜似乎都在三十度以上。各人在自己铺位上有节奏地滚动着,倾听着巨大的风雨波涛的声响。碧初说:“不能织毛活,也不能看书。背诗好不好?”嵋立刻响应。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嵋细嫩的声音朗朗地压过了船外风雨,小娃不时打断她,碧初不时提醒她,房间的气氛是安静平和的。《春江花月夜》背完了。小娃接上:“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碧初在下铺望着床板大声称赞。 “娘,挑最长的背。”嵋从上面探出脸儿来,她不等母亲说话,开始背《长恨歌》。峨也偶然懒懒地插一句。之芹很羡慕,用心听着。她服过镇晕药物,浑身有些发软。 电灯忽然灭了。嵋正好滚过去碰在小娃身上,两人咯咯地笑。“真讨厌!”峨说。碧初心知什么机器坏了,有些害怕,镇定了一下,拉着床栏站起来:“你们继续背诗,我得看玮玮去。”这时有人在餐厅一头喊:“预备救生衣,预备救生衣!”声音凄厉,一直喊过去了。之芹与峨都坐起身,碧初忙用手电找救生衣,每个房间四件,她不声张,发给四个孩子每人一件,自己往屋外走,“我一定得去看玮玮。”她低声说,几乎是自言自语。 “娘;我跟你去。”峨与嵋都要下床,又滚到床里去了。 “你们不要动,听娘的话,千万不要动。看好小娃,我一会儿就回来。”碧初严厉地祈求。用手电照着,拉住床栏,门拉手,门外扶手,到了餐厅。餐厅空无一人,一头点燃一盏汽灯,可以看见奔跑的桌子。碧初观察片刻,小心不让桌子碰上,拉住墙上可以拉的任何东西,一步步挪向楼梯。她很快掌握了规律,船向自己这边倾斜时赶快走几步,向对面倾斜时,便拉住墙上钉住的一道扶手,小心站好。楼梯在对面,她乘着一次船的倾斜,松手滑过去,正好到楼梯下。她什么也来不及想,赶快攀登。楼梯上全是水,滑下来两次,终于上去了。 甲板上的景象真吓人,黑暗里波涛压顶,高不可仰,山崩一般落下来,几次就浇得她浑身透湿,每次船歪过去,甲板似乎已浸在海里,随时有落海的可能。她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拉住扶手。好在玮玮房间离楼梯不远,在一次船身向里倾斜时可以走到。 “什么人在甲板上?快下去!”一个水手熟练地跑过来,用手电照着,先用广东话,又用不熟练的普通话说,“你发疯了!快回房间去。” “到这间房看看孩子。”碧初吃力地拉着栏杆。走进过道,“玮玮!玮玮!”她叫,推开房门。 玮玮正躺在床上,忙跳起身,一道电光闪过,看见湿淋淋的碧初。”“三姨妈!”他抢步抱住碧初让她坐床上。“怎么上来的!”碧初看见他已全副披挂,穿好了救生衣,放心地一笑。同房客人坐起来说:“这风暴难得遇见!”他的广东普通话很难懂。“我走这条路已经十几年了,第一次遇见这样大的风暴!——我,做药材生意的。” “三姨妈怎么没穿救生衣?”玮玮用毛巾擦碧初的头发。碧初笑笑未答。 “在甲板上走要当心!”那药材商人说,“你放心,澹台玮是好少年,很聪明喽。” “玮玮,”碧初定神拉着玮的手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有救生艇,轮到你就上。不要惦记我们,拉扯太多,反而不好。”玮玮迟疑地点头。碧初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小皮包,里面有一百块钱,递给玮玮,帮他放在救生衣口袋里。按了按口袋说:“你千万听姨妈这句话。我和庄伯母一起,还有两个姐姐,不用人照顾。你不要分心。” 那药材客人微笑道:“不会出事的,这是‘大广东’,这船大!要是‘小广东’,早让风吹得上天喽!” “但愿如此。还请先生多照顾他,谢谢您。”碧初向药材客人欠身。严厉地对玮说:“我下去了。你不要管我,两个人彼此照应反而容易乱。我已经走惯了。”说着敏捷地走出房门。 一道电闪为她照见船舱边的扶手,她等着船向里倾斜。玮玮追出来,在她身后,不敢做声。船向里歪过来,她稳当地走到楼梯口,下去了。高耸的波涛落下来,砸在船上。雷声滚滚,就象绕着这条船。药材客人把玮玮拉进房间,说:“只有等着,只有等着喽!” 碧初回来时顺利多了。这时电灯已经亮了,昏惨惨一点光。她估计玳拉也没有救生衣,想到茶房间去要两件。走过玳拉房间,见之芹在里面和玳拉说话。 “我想李太太可能有病,把之芹找了来。”玳拉见碧初过来,苦笑道,“她一定要跪在床上,摔下来,还跪着,这不,头上摔破了。”她的北平口音比碧初地道。 金士珍仍跪在床上,两手拉住床栏,左额角有一点血痕。之芹叫她,也不应。两个小孩缩在床角,大睁着眼睛。之芹无奈说:“我母亲有她自己的想法。庄伯母只当没她这个人,随她好了。”不想这话士珍却听见了,跳下床揪住之芹的辫子,打了她一巴掌,这时船又歪向一边,众人摔作一团。之薇吓得哭起来。碧、玳二人忙站起,珍、芹还坐在地上。之芹愣了一会,站起来又去扶士珍。士珍推开她,自己站起,指着她说:“你这没良心的小狐狸!别人不知道我做什么,你也不知道么!我这是为全船人求命啊,当没我这个人!没我这个人,你们都试试!” 众人都愣了,不知该怎么办,实在也站不稳,碧初只好说:“好了好了,还是各自躺着吧。”又问玳拉救生衣够不够,玳拉说她带了一个游泳圈,不用找了,还以为可以游泳呢。不想士珍一见这游泳圈,抢过来套在颈上,仍是念念有词。碧、玳二人懒再理论,各道安置。碧初带了之芹回房。 之芹没有哭,倒向碧初解释:“我妈是热心肠的人,就是信神信得太迷,行为显得古怪。”碧初道:“任何人迷上什么都古怪。明白这一点,也就不觉得古怪了。”之芹感激地望着她。各自躺下。 船还在有节奏地摇动,除了风浪和餐桌撞墙的声音,房舱里很安静。风暴还没有过去,惊恐已经过去了,人们似乎习惯了。嵋和小娃没有想到怕,因为太困,有些迷糊。峨象弟妹一样觉得一切都可笑,他们笑时她却要干涉。其实她自己认为,那撞墙的桌子最可笑,看它们滑来滑去,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在摇滚中随时用被角遮住脸,掩住笑声。 后半夜,之芹忽然大声呻吟。碧初正眼睁睁望着暗黄的灯光,闻声立刻坐起,问道:“怎么了?”之芹不答,仍在呻吟,碧初下床去看,见她双目微睁,额角渗出冷汗,一手抚胸,一手紧紧攒拳,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看着不象晕船,脉搏细而急促,俯身问。“是不是哪儿疼啊?”之芹指指心口,勉强说:“疼,疼得厉害——。”“在家也疼过?”碧初问,急忙搬出小药箱找药。 之芹点头,努力说:“心脏有病——。”碧初找出苏合香丸,想去问李太太,想想决定不去,把药塞入之芹口中,“嚼碎,慢慢咽,别呛着。”她轻托之芹的头,让她吞药。峨、嵋都坐起,同情地低头下看。 过一会,之芹安静了。大家躺下,约一小时左右,她又呻吟起来。碧初不敢再给药,拿一片人参给她含着。要去告诉李太太。她走出房门,忽然发现走路容易多了,桌子碰不到墙,就又滑回去。这说明船稳多了,风暴要停息了,她大大松一口气。不觉倚在房门上休息一下。她太累了。 “三姨妈!浪小多了。咱们平安了!”玮玮从楼梯口跑过来,情不自禁地叫着。他还穿着救生衣,象个小水手。 “好孩子,脱了救生衣,还放在手边。”碧初慈和地望着他,示意他进房间去,自己到玳拉屋里,见李太太和两个小孩已深入梦乡,发出均匀的鼾声。玳拉却未睡,正站着捉摸船身晃动减弱多少。两人商量,叫醒士珍也无用,还是过这边来。她们到这屋,见之芹已经好些,正对玮玮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北平,我很怕回不去了。”玮坚决地说:“怎么会回不去!就是打上几年几十年,也会回去:“又转文道:“岂不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李姐姐身体会好起来。”一丝微笑飘上之芹嘴角,惨白的脸微微晕红了。她含着参片,渐觉恢复。大家又松一口气。 船行越来越平稳。风暴过了,太阳出来了。船上忽然涌出许多人,甲板上,过道中,餐厅里。人们都面带笑容。“可捡了一条命!”“不知沾谁的光,船上有大命人。”“沾轮船的光!换只小船早不行了!”快到中午时,果然有消息说,昨夜风暴中,有两只小轮船沉没。 大海的力量是神奇的,不可捉摸的。可不能惹它发怒呵。嵋又到甲板上来,站在栏杆边时,心里充满了崇敬和畏惧。海可以温柔,可以咆哮,可以平静,可以沸腾。因为它自己蕴藏着力量,它的丰富和千变万化是人们不了解的。 又过了一天,船抵海防。人们登岸后先觉平稳,稳得奇怪。嵋和小娃摇动身子,脚下却丝毫不动。小娃用力迈着脚步,好象要踩动陆地;嵋则轻轻地走着,生怕给陆地增加太多分量。 大家很快习惯了这平稳。现在面临的是安南海关的检查。海关人员粗暴地把旅客的行李打开,翻检一通后扔到一边,自个儿整理去!三家的箱笼不少,三位太太看见前面的人打开箱子,衣物横飞的光景,暗暗皱眉。 还好弗之托了中国总领事来接,把他们的箱笼挑出,没有检验。庄家母女要乘内燃机火车直接到昆明,由这里的朋友接走。仍是孟李两家到旅馆住下。碧初对士珍说:“最好带之芹仔细检查一次,看到底什么病。”士珍说:“这孩子从小病就多,心也重,上医院的次数也数不清了。说实在的,这一年她又上学,又做家里事,累得不轻!原来一个用人走了。现在没有这份儿开销呀。”她说时爱抚地看着之芹。下船以后她一直很清醒,无人问她在船上是怎么了。 之芹还是很不舒服,但她忍耐惯了。不说出来。听见大人谈话,她忍住眼泪走开去要洗之荃的衣服。可是没有力气,只想躺着,晚上忽然剧泻,神色甚为委顿。士珍着急,说这样子怎能上火车,由旅馆请了医生来,给了些止泻药。 次日清晨,孟、李两家大小八人上了入滇的火车。这车通往云南境内碧色寨。再换小火车到龟回。车很空。人不多,有几个安南人,象是小贩一类。座位顺着车壁围成一圈,当中放行李。峨嘟囔:“这哪儿是人坐的车,是货车!”李太太倒没有说话。 车开了,车门大敞,无人来关。近车门处风很大,大家都往里面坐。嵋还是负责照管她自己的小箱和全家盥洗用具。她把它们放在大箱子上,和一些小件行李在一起。大家一路上听说,安南小偷很有名。他们技艺高强,金银钱钞,衣帽鞋袜,小至一条手帕,无所不偷。在河内一次饭间,孩子们的遮阳帽全部失踪。现在玮玮故意坐在离门不远处,好包围他们的行李。 滇越铁路在山谷中沿红河铺设。河水在万丈崖底急促地流着,在山中盘来盘去,发怒般打着旋,漩涡急促,简直看不出水流的方向。车行几个小时,很少见江水有平静处,总在奔腾咆哮。山上是亚热带特有的绿,浓密的、湿漉漉的,显示着抑制不住的活力。 “猴子!小猴子!”玮玮在车门口叫,只见一群猴子在树枝间游戏,有的跳来跳去,有的抓住藤蔓一荡很高。孩子们高兴地为它们鼓掌。 快到中午时,兴奋的情绪逐渐低落。大家都很累,座位硬得象要戳进肉里。孩子们坐立不安,但谁也没有埋怨。直到晚上,火车停了,车站上有人招引住店。 碧初等拣一个衣着干净的人,随着走了许久,住进一家店。大家精疲力尽,有的坐着,有的躺着,都不吃饭。一时之芹又泻了几次,晕得抬不起头。碧初摸她,额头大烫,和士珍商量是否回海防去,到玳拉处想办法。 “不要紧的。”士珍有把握地说,“她抗得住。到碧色寨就好了,我有办法。这孩子,净让人操心!”张罗着给之芹吃些止泻药,自己静坐一旁,似在作法。 嵋为了安慰之芹,把那只萤镯放在她枕旁。之芹微笑,轻声说,装好了,别丢了。嵋收起那镯时,见上有两个通红的小虫,拂落了,把镯仔细放入小宝箱中。再一看,之芹枕边有好几个虫,自己床上也有,气味难闻,问了碧初,才知是臭虫。 “臭虫很漂亮。”小娃说。 次日中午,车快到中越边境站——老街了。大家都朦朦胧胧,半闭着眼。“怎么!做什么!?”碧初忽然叫起来。只见一个头上缠着头巾的安南人一手提起一只箱子,扔下车去。那是孟家人装换洗衣物的,看上去颇为讲究的箱子。就在碧初叫声里,他又顺手抓起嵋的小箱,随即纵身跳下车去。 “小偷!”“扒手!贼!”“抓住他!”孟、李两家人大声叫嚷,同车的安南人不闻不问,平静地坐着。嵋追到门边,被玮一把抓回。她正好看见那贼翻身爬起,对她招招手。这里地势乎坦,跳车不会滚下山谷。看来这是久惯此道的车贼了。 嵋哭了。她那珍贵的装着美好记忆的小箱子落在一个贼手里!“娘!”她转身扑在碧初怀里,把眼泪涂在母亲衣襟上。 “不哭,好孩子。哭没有任何用处。”碧初冷静地抚着她。“只要人没有损伤。东西是身外之物。”玮玮安慰说:“纪念品也可以换新的。” 小娃说;“那人大概太饿了,没有饭吃。”。 “这贼算识货。你们家的东西好,贼看上了。”金士珍说,听去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车里渐渐静下来。在轰隆轰隆行车声中,车角有呻吟之声,是李之芹躺在那里。“你怎么了?哼什么?”土珍推开靠在身上的之荃,往车角走去。 “不舒服——”之芹吃力地说,“晕得很。” “晕车吧?不是不泻了么?”士珍回来找仁丹。嵋站起身,一手用娘的手绢擦着泪,一手拉着娘的衣袖,跟着到之芹身边。 之芹又是冷汗满额,一件月白竹布旗袍,颈下已经湿透。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口鼻似乎都不在原来地方。嵋吓了一跳,躲在碧初身后。“李家大姑娘,你是心口疼?”碧初俯身问,解开她的衣扣,顺手拿过峨的薄披肩盖在她身上。 之芹轻微地点头,用力睁眼想看看四周。她自登旅途就不舒服,一直忍耐支撑,现在实在忍不住,也不想努力支撑了。“还是吃救心一类的药吧?好不好?”碧初和士珍商量,一面命嵋把药箱拿过来。 苏合香丸在之芹嘴里打转,半天咽不下去。后来咽下去一小半,吐出来一大半,参片也咽不下去,大概舌头咬破了,嘴角流出血来。士珍代她拭了,觉得严重,不知如何是好,大声哭道:“你再忍忍,快到碧色寨了,到了有办法。”一面拉嵋过来,“叫她!她喜欢你,叫她!叫她等等!” 嵋也想哭,拉着之芹的手叫:“李姐姐,你等等!”她不懂等什么,自己添话:“你等等,我们给你捉蝴蝶去。” 之芹睁开眼睛,看了嵋一下,用力问:“澹台玮呢?”玮玮忙走上前说:“李姐姐,到了龟回,我们捉顶好看的蝴蝶给你。”之芹脸上似乎掠过一丝笑影,用力说:“你们很好——很美——”她攥住嵋的手,越攥越紧。碧初想让嵋走开,轻轻抚着之芹,但嵋的手抽不出来。嵋有些怕,仍轻声叫,“李姐姐,你等一等!” 之荃、之薇在那边哭起来,之芹的手忽然松开了。 “你们哭什么!姐姐病得要死啦,还哭!”士珍大声呵叱。峨拉着这两个孩子,望着这边摇头,意思是不用吵,她管着呢。 之芹闭上眼睛,表情仍是痛苦的,它留着,永不会再改变了。她细瘦的身躯下渐渐透出一片湿痕。生命已经离开她,这身体,再没有主宰的灵魂了。 离她最近的是嵋。嵋靠在碧初身上,怔怔地望着横在面前的之芹的身体。母女两人都觉得胸口上有东西顶着,顶着,这东西艰难地化成热泪。待泪流了下来,碧初才想起把嵋拉开,坐到一旁。 “怎么了!我的孩子!你怎么不等等!这叫我怎么和你爹交代!”金士珍伏在之芹身上嚎啕大哭,一面跺脚。“你怎么不等等呀!尊神在碧色寨等你,等着救你!你连这点福份也没有!”她哭得很伤心,之荃、之薇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惊恐地拉住她的衣襟,一边哭,一边学着跺脚。 碧初一手拥着小娃,一手揽着嵋。峨和玮站在旁边,他们也哭泣,但声音很低。两组高低不同的哭声,再也唤不醒这正当妙年,对人生充满憧憬而在奔驰的火车中撇下了躯壳的姑娘。李之芹,终于没有能踏上自由祖国的国土,没有能看到蝴蝶泉。那等在碧色寨的尊神,竟没有这点本事,到两百公里外来救她。 三 龟回本是滇南较繁荣的小城,兴建滇越铁路时,城中人士拒绝由本地通过,于是铁路绕道而行,碧色寨成为大站,得到一切交通发达的好处。龟回落得安静,保持着古朴的风格。这城很小,站在城中心转个圈,东西南北四座城门近在眼前。城门却也雉堞俱全,且甚为讲究。城南一个小湖,雨水盛时,大有烟波浩渺之概。几条窄街,房屋格式不一,有北方样式的小院,南方样式的二层小楼,近城处还有废弃的法国洋行,俱都笼罩在四季常青的树木之中。满城漾着新鲜的绿色。连那暮霭,也染着绿意。 在朦胧暮色中,孟樾一家和来接的朋友走过十字路口。抗战以后,已来了不少外乡人,还是有人围观。“又来了!又来了!”孩子们用云南话大声叫。他们大都戴一个沉重的镀银项圈,挂一把小锁,好锁住他们,留在人间。一个绣花的肚兜,显出慈母的功夫,下面却光着,露出自然的伟大。 李家人留在碧色寨办丧事。孟家人还没有从死亡的阴影中解脱,他们阴郁沉默,慢慢拖着脚步。亲人团聚的欢喜抵消不了那种毫无救援,听任死神支配的恐怖。 尤其是嵋,方壶和香粟斜街的日子,都隔在一具遗体的那一边。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孟灵己了。在碧色寨车站上,碧初曾领她去洗手,用肥皂洗了好几遍。这也许能洗掉什么不洁净的东西,却洗不掉她的经历,她的感受,她为李之芹大姐姐的悲伤。她有一种无法说清的情绪,似乎不是为之芹,而是为她自己,为爹爹和娘,为所有的人,想要大哭一场。 嵋没有哭,只是低头拭泪。孟家人都有坚强的自制力。玮玮轻拍她的头,她便抬起眼睛,浓密的睫毛上挑着半圈小水珠,象碎钻石般亮晶晶。 玮玮很难过,为了所经历的一切,也为了嵋。他低声安慰:“来接的钱先生说,城外有一个洋行大花园,我想里面有萤火虫。” 萤火虫的小灯笼又能亮多久呢?它们累不累?嵋吃力地迈着步子。他们原以为下了火车会上汽车,最好来个马车。直到那位笑眯眯的钱先生催他们走,才知道路是要自己用腿走的。街两旁站着许多人是做什么?他们知道李之芹这个人么?她再也不能走了。嵋牵着玮玮的袖子,跟着大人一步步走到芸豆街,他们的家在这里。 芸豆街小院的建筑是三面两层楼。孟家住楼下,楼上是钱明经夫妇。那位叫钱明经的笑嘻嘻的先生以精明著称,有人说他的名字顺序应颠倒过来。这座房子,便是他找下的。他们已经来了几个月,一切俱已就绪,有余力帮助孟家人。因估计碧初等在车上未必进午饭,楼上预备了点心。 楼上三面廊子,雕花木壁,做工尚称细致,东厢是钱家客厅,四扇隔扇大开,空气流通,斜阳的光辉照着室内雅致的陈设。室中央摆着硬木圆桌,四周是同样的圆凳,一色细花雕饰。圆桌上摆着温热的甜粥和果酱煎饼。 “你们不象逃难来的,哪儿来的这些东西?”碧初再看摆在两头的太师椅,大理石靠背,螺钿镶嵌扶手。不禁走近去仔细端详。“什么年代的?考证出来了吗?” 钱太太郑惠枌道:“这都是房东的家具。明经喜欢,和房子一起租下了。只有客厅这几件,别的房间什么都没有。” “这对椅子我看是顺治年间的。保存得多好!”钱明经得意地说,“这里因为离个旧锡矿近,有些做锡生意的商人成了财主,咱们的房东就是一位。还有好东西,他运到昆明去了。” “东西少些好,”弗之说,“省得收拾。尤其不能要考究的东西,哪有那精神照管。” “这里是未经开发的处女地,没有人搜罗过。准能找出古董来。”钱明经兴致勃勃,笑嘻嘻的。 “你还有这闲心啊?”惠枌略有些嗔怪。 说话间,大家落座吃粥。明经介绍道:“这里有一家甜粥小店,也算得县城中的闻名去处。主人姓雷,人称雷稀饭。你们尝尝,和北平口味不一样。” 大家尝粥,都说很好,但都吃不下。明经见孩子们闷闷的,便说:“别看龟回是小地方,原先海关设在这儿,检验滇越铁路的货物。不少商人来往,有一家很大的洋行,现在关了。学校就在那花园里头。还有一个跑马场呢。过几天我带你们去玩。” “我还没骑过马呢。”小娃正啜粥,以为坐的还是家中椅子,向后一靠,哐的一声,向后翻倒了。碧初忙去抱他,大家都慌忙站起。小娃很想哭,但见这么多人都看着他,拼命忍住。 “孟合己很勇敢。”明经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娃挣出娘的怀抱,仍端正坐好。 “在方壶见过你们,不止一次。”明经笑道:“只有澹台玮没见过。”这种郑重的称呼,孩子们听了很高兴。又专对玮说:“我见过你父亲,只见过一次。” “爸爸全好了。他们就要到昆明去。”玮玮说,按按口袋里的信,那是父母的信,弗之交给他的。他预备一个人静下来好好看。 “柳夫人现在哪里?”碧初问。 “现在昆明,可能要到重庆去。”惠枌答。 “哪个柳夫人?”峨在人多时很少说话,这时好奇地问。“是唱歌的吗?” “便是歌唱家柳夫人,是钱太太的姐姐。”碧初说,又对惠枌说:“我们家的孩子都喜欢音乐,可是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我上星期到昆明开会,听说惠枏找不到钢琴,子蔚帮着在一家教堂里借到了。”弗之说。 峨听得钱郑惠枌是柳郑惠枏之妹,不觉看她几眼。见她着一件暗蓝色布旗袍,周身用花布镶细边,鹅蛋脸儿,眉目清秀,不及柳夫人妩媚,却有一种飒爽之气。惠枌见峨打量她,因笑道:“我是学画的,也学过些乐器,现在是家庭主妇,主管我们两人的生活。”说着向明经颔首微笑。又向碧初说:“内地生活费用便宜多了,火腿两角钱一斤,鸡蛋一角钱一百个。活下去很容易。” 明经说:“看她多熟悉市场,足见是个好主妇。只是这里文化落后,风气闭塞,书籍缺乏。到县图书馆看看,什么书都没有!” 弗之道:“学校的图书大都运到昆明了。在龟回上课不是久长之计,还要搬家,搬到昆明。”他对碧初抱歉地一笑,“你看,你刚到,又说搬家的事。不会马上搬,还得几个月。” 碧初道:“国家有难,搬几回家算不得什么。” “给你找了一位女仆,这儿叫帮工,一会儿就来。”惠枌道。正说着,钱家的帮工王嫂带来一个妇女,说是姓张,就叫张嫂。碧初和她谈了几句,留下做事。孟家人遂都下楼。 楼下正房里空荡荡,只有几张木板,拼起来,就是床了。弗之在厢房暂住。一张行军床歪斜着支在当地。窗下一张未上油漆的白木案上书稿凌乱。奇怪的是一面墙边放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饭碗,一摞一摞,排了两排。“这是怎么了?”碧初笑问,“要开饭馆?”“你们来了,要吃饭啊。”弗之理直气壮。碧初仔细看时,好些碗都是用过的,没有洗。只好忍着笑,分派打扫收拾,说:“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我以为得住草棚呢。” “问题是没有办法吃饭写字。”峨冷冷地说。“总不能席地而坐罢?” “爹爹能想到预备几张床和饭碗,就不简单了。”碧初说,“应用的东西,慢慢再添置,不用忙。” “抗战期间,一切从简。”玮刚看到一张《新滇日报》,报上有几个结婚启事,都有这句话。 峨瞪他一眼,不再说话。 以后孟家人回想起龟回的生活,都觉得象是激流中间短短的一段平静温柔的流水,让他们绷紧的心弦松弛一下。脚踏在中国自己的土地上,头上没有日本统治的压力,那种自由的感觉,是没有当过“亡国奴”的人感觉不到的。尽管因为语言不同,习惯不同有时会升起背井离乡的惆怅,那小县城色彩浓郁的民俗,亚热带景色的诗情画意以及家人的团聚使他们常处于欣悦的状态。外来人的经济情况优越得很。云南省自己发行的滇币有新旧之分,一元新币换十元旧币。中央法币一元换十元新币,相当于百元旧币,有的卖鸡鸭蔬菜等生活用品的摊贩还用旧币。外来的人等于平白加了数十倍工资,难怪钱明经可以兴冲冲准备搜捡古董了。这种经济优势当然不能消除所有不便。对于碧初来说,首先没有得心应手的下人使唤,样样要自己操心。弗之与峨,是做惯老爷和小姐的,想不到帮忙或不肯帮忙。倒是嵋和玮,常常问,“娘,有事吗?”“三姨妈,有事吗?”当然也帮不上忙。 对于孩子们来说,这里的生活打开了新的天地。这里没有明仑校园或香粟斜街三号的高墙,使他们不知人间烟火。芸豆街小院和龟口县城的生活是相通的。 每到赶集时,卖菜的,卖果子的,卖竹制品草制品的,各种叫卖声不断传来。孩子们随时受到云南语言的熏染。最初大家都奇怪声音何以如此之近,再一想,整个县城没有多大。随便走到那儿,都很容易。出门不用经过几重院子,跑几步就到街上。真象捉迷藏,原来躲着的街道,忽然冒出来了,横在眼前。街上店铺有限,内容简单,但他们觉得很有趣。雷稀饭老板早成了熟人,见了他们总要邀请:“进来坐下子嘛,给你家盛一碗!”那稀饭在大锅里冒着小泡,透亮的,黏黏的,好不诱人。但他们总是说谢谢,从不接受邀请。稀饭老板又会大声称赞:“先生家的公子么,懂礼数!” 最吸引他们的,是雷稀饭旁边的一家书铺,卖书也租书。最多的是武侠、侦探和公案小说,诸如《七剑十三侠》、《青城十九侠》、《福尔摩斯侦探案》、《亚森罗平侠盗案》,还有《施公案》、《彭公案》等。来看书的大都是城里的居民,他们对迁来的学校中人有一种敬意,就象湖台镇居民一样。总是对玮和嵋笑,自谦地说;“我们瞎看看。”有一次,玮玮做主,借了一部书,名叫《芙蓉剑》,以后又借了续集《凤凰剑》,都是以宝剑为信物的武侠加言情小说。嵋看得很起劲,晚上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 “嵋,你看什么?”碧初一手拿着正在折叠的衣服,一手来拿嵋的书。“这是什么?剑仙侠客?”碧初近来有时要发火,自己也觉得,便有意识地克制自己。她放下衣服,停了片刻,才把书大略翻了一下,仍还给嵋,拍拍那黑得发亮的头,说:“现在该睡觉了。自己关灯。” 第二天,碧初向玮、嵋宣布,他们得每天随弗之到学校去做功课。玮对嵋耸耸肩,嵋对玮闭一下眼睛,其实两人都很高兴。他们习惯于规律的生活和不断获取新知识,闲散长了并不舒服。 “我做什么?娘,我也要去!”小娃拉拉娘的衣襟。“你么?天天走去走回,你行么?”碧初抚着他的手,低头商量。嵋马上帮助小娃:“让他去吧,我会照顾,还有玮玮哥呢。”碧初向玮抱歉地一笑,说:“你多管着些,你当总司令。”总司令啪的一声立正。小娃高兴地大声笑了。 明仑大学有注重体育的传统。办军训,上早操,都比别的学校积极。龟回这里,宿舍集中,场地方便,每天升旗跑步,是体育课内容之一。由当地驻军一位连长任教官。不少学生懒得早起,叫苦连天。弗之素起得早,常来参加升旗仪式。他喜欢看鲜艳的国旗冉冉升空,让蓝天衬托着,迎接新的一天;觉得晨风孕满希望,朝霞大写憧憬。学生们不很整齐的步伐,显示着青春的活力,和祖国的力量。 校园的年轻人中增加了三个孩子。他们有时随弗之早来,但从不到操场,只远远站着。第一次看见国旗从绿荫中升起时,玮高兴得跳将起来,赶紧又肃立,等国旗升到杆顶,才大声叫嚷:“又看见了!又看见了!”嵋和小娃也高兴地拍手。他们曾亲手烧了国旗,现在,又看见了! 大花园里纠缠扭结难以抵挡的茂密植物中,有一排平房,其中有弗之的一间办公室。窗下一张白木长桌,没有油漆,三人每天在桌前学习。弗之请来一位教逻辑的先生教玮玮数学。嵋和小娃则仍是背诵诗词古文,念简单的英语,写大字小字。 每天下午,他们在校园里探险。循着青石板铺的宽道,走过五十米长蔷薇花架,绕过园中的主楼,走上一条窄道,因为植物太茂密,就知难而退。以后胆子愈来愈大,把一条条窄道都试过。有缝可钻就挤过去。有一次,他们沿着一条弯曲的小道,踩着侵到路上的枝蔓叶茎,走进一块凹地,只觉鲜艳明亮的色彩扑眼而来,原来是一片荒花在四面绿墙中跳动。繁茂的花朵上飞舞着大大小小的蝴蝶,他们还从未见过这样多的一起飞舞的蝴蝶。 王个孩子呆呆地站住,看那花朵,看那蝴蝶。蝴蝶的颜色在阳光下变幻着,带动花朵的颜色也在变幻,如同片片流动的彩云。四周的绿为这变幻的彩色稳住阵脚。好象在说:“看吧看吧,难得有人看见。”“看吧看吧,难得有人看见!”他们同时听到也想到:要是李之芹大姐姐在就好了,她该多高兴!但是谁也没有说出来。 他们站了一会儿,玮玮见隐约有一条小路向一边的小丘上伸去,便引嵋和小娃爬上小丘,他们推开眼前密密的枝条,眼前的景色使他们大吃一惊!他们发现自己站的地方相当高。下面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大潭,水色墨绿,深不可测。周围树木纠缠在一起,阴森可怕。那黑色的水中,似乎就要跳出什么妖魔怪物。 “我怕!”小娃拉住玮玮,小声说。那些蝴蝶和花已经让他害怕,这潭水更神秘了。 嵋也害怕,但她不说。她似乎觉得李之芹住在这潭水里。这时正从水底向上升起。照说李之芹不可怕,可她还是怕。 “这气氛——!”玮喃喃地说,“回去!”便率领他的兵急忙向原路逃走了。 这次探险后他们有几天没有到园中漫游。小娃不大舒服,不能到学校。嵋接连梦见之芹站在潭水上,周围上下飞舞着蝴蝶。玮玮则想乘这时没有小娃累赘,再到那潭边去看个究竟。虽然碧初一再告诫不准胡行乱走,他还是说动了嵋,再作探险。 玮和嵋这次有意避开那蝴蝶纷飞的热闹,走了一条新路。这路很细,旁边的树木却高大,走一小段便似乎进入森林了。路向下斜,愈来愈潮湿,嵋拉着玮的上衣后摆,有些战战兢兢。“玮玮哥,你说这儿有蛇吗?”这园子里蛇多是有名的,他们还没有遇见过。 “不知道。没有遇见就别想它。”玮玮说,顺手从路边拿了一根木棒。他们很快进入一个小峡谷,两边土丘,丘上参天的大树,遮天蔽日。不少树根露在泥土外面,象是有力的筋肉。路仍下斜,转过豁口,那潭黑水猛然呈现在面前。 这次他们站在低处,离潭边很近。潭水平静得吓人,似乎下一秒钟就会冒出一个大龙头或是别的什么。围着潭水的土丘上各种植物形成一圈围墙,他们屏息静立,忽然听见对岸有窸窣之声。 “蛇来了!”嵋低声说。玮玮想:“要是蛇,还好办。”他怕是什么没有见过的东西,又希望是。他们定睛望着对岸,不敢动一动。 “啊伊——啊伊啊——”一阵啸声从对岸传出,紧接着从茂密的植物中走出一人。玮玮先不觉得那是人,拉着嵋想跑,脚却钉住了似的,再细看时,原来是李涟先生。 “终有一死!终有一死!”李涟衣着邋遢,神情疲惫,大声自语,沿潭边走来。忽然,发现两个孩子:“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当探险家么?” “您怎么来了?找李姐姐么?”嵋几乎说出来,忙咽住,抬头望着玮玮。玮玮说:“我们来玩。打扰您了。” “这儿不错,很好玩。这是黑龙潭,我起的名字。”李涟微笑。“我到这儿躲一躲,亲近自然。也有学生来这儿看书。还没见小孩子来。” “蛇!蛇来了!”嵋大叫。只见潭边草丛里,两条蛇笔直地竖.着上半身,飕飕地窜向潭的另一边,随即隐在草丛中不见了。 “不用害怕,这园子里没有毒蛇,据说如此。”李涟安慰道,又说:“害怕也不要紧。那不是最坏的感觉。” “您说最坏的感觉是什么?”玮好奇地问。“是痛恨?是悲伤?” “最坏的是那种让人难受的感觉,”李涟似乎在考虑,慢慢地说:“是厌恶。”他忽然打起精神,说话节奏快了一倍:“还有黄龙潭、白龙潭呢,都比这个潭小。今天你们该回家了。下回我带你们玩。”他点点头,矫健地登上土坡,一下子就不见了。 “他去找蝴蝶了。”嵋辨别着方向。 这时黑龙潭似乎已经不那么神秘,一缕缕夏日的阳光从树枝隙间照下来,也少了些阴森。但两个孩子却觉得心里沉甸甸,逃一样离开了。 盂家人根据“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不准孩子们在饭桌上多说话。只是晚饭后,大家一起闲坐时,才争相发言。这天晚饭后,嵋说了黑龙潭探险经过,并学说李涟的话。弗之对碧初说:“李先生怪自己没有去海防接,总想着如果去接了,不至于的。”碧初说:“千说万说,若不是日本鬼子打来,李大姑娘何致于这样。”停了一下,黯然道:“也怪我没有坚持留在海防治病。”弗之摇头,道:“有李太太在,你怎么管得了。” “孤魂万里,真是可怕。”玮玮忽然说。他从阴森的黑龙潭想象着荒无人烟的林莽,和在林莽中飘荡的游魂,由衷地替李之芹害怕。 “子蔚来信,这星期要来龟回。商量学校再次搬家。”弗之对碧初说,“七月中旬在昆明举行转学考试,我看峨可以随子蔚先去昆明。” 碧初沉吟片刻,说:“二姐他们大约下旬到昆明,或者玮玮也一起走。都先到大姐那儿住。”孟家到龟回后,素初曾遣人来问候,要接孩子们去,但是都不愿去。玮玮说:“我想晚点,好不好?”他想着那大园子里还有许多隐秘处没有去过。 “跑马场还没去呢!”小娃叫起来。 “再商量吧。”碧初说。只有峨不说话。 过了几天,萧澂来到龟回。当晚在孟家吃饭。他还是那样潇洒,穿着依然讲究,到后特地到厨房看碧初,称赞正在检掐豌豆苗的峨“真能干”,给嵋和小娃带来糖果,向玮介绍昆明飞机厂的简况。大家把萧伯伯喊得震天价响。峨尤其高兴,自告奋勇要炒那豌豆苗,碧初含笑答应了。 子蔚带来最重要的消息是中央政府陆续从武汉撤退。我方为阻挡敌军,六月份在花园口炸开黄河堤,大小淹了十七个县,有灾民百余万。政府又封锁新闻,最近才透露。这一年来,人们经历了不少撤退,很明白抗战的艰巨与持久。但中央政府——抗战的领导核心——的迁移总是大事,让人心头沉重。 弗之沉默片刻,评论说:“中国兵法里有火攻水攻,但要得当,若借不来东风,岂不烧了自己。” “还有关于你的事。”子蔚背着手,来回踱步。 弗之推推厚重的眼镜,定睛看着子蔚颀长的身材。 “也是关于我的事。”子蔚站住了,踌躇道,“关于你有一种说法。说你和那边有联系,至少是思想左倾吧。这些议论你早知道了。还有亲属问题,说是老太爷已往那边去了。真是无稽之谈!” “株连攀附是中国人的老习惯了,我们不必计较。”弗之笑道,“我的思想则在著作中,光天化日之下。说左倾也未尝不可。无论左右,我是以国家民族为重的。我希望国家独立富强,社会平等合理。社会主义若能做到,有何不可。只怕我们还少有这方面的专家。当然,学校是传授知识发扬学术的地方,我从无意在学校搞政治。学校应包容各种主义,又独立于主义之外,这是我们多年来共同的看法。” 子蔚点头道:“学校的工作是教和学。若无广博全面的教,不受束缚的学,不能青出于蓝。现说关于我的事。到昆明后学校做长时期打算,教育部要派人协助建校。有人建议由我来任教务长。这实在很可笑。” 弗之听了,感到不被信任的不悦,微微一笑。若卣辰在,定会睁大眼睛,奇怪国共合作还分思想倾向。其实斗争无处不在,我们都是书生,有些呆气。子蔚多谋,且善于掌握分寸,是很好的人选。想到这里,恳切地说:“这建议我同意。” “我不同意。”子蔚坚决地说。“我不象你那样认真执着,鞠躬尽瘁。我还要听音乐,打桥牌。秦先生仍以为你最合适。我们应该坚持。明仑以后困难很多,你年事长,声望高,工作方便得多。” “这点工作,在你不过谈笑间的事。”弗之笑道。“听歌聆唱之余便打发了。明仑难得集中了这么多第一流的头脑,怎样能让大家自由地充分发挥能力,是最大的事。” 子蔚微叹道:“听说本地有些人以为明仑设备差,不让子弟上。可是青年争相报名,比报本地学校的多多了。当然因为有这些头脑。”他想到弗之博闻强记的本领,曾戏称这头脑相当于北平图书馆。又想到各系的学术泰斗,想到对中文系教授江昉的议论,因说;“对江昉江先生也有议论,说他学鲁迅,又学得不象。” “岂有此理!”弗之大声说,随即克制,放低了声音:“春晔的性格我很了解,他绝没有一点软骨头。这确实象鲁迅。但他不想学谁,他是一派天真烂漫。其实我不赞成鲁迅的许多骂人文章,太苛刻了。”他推推厚重的眼镜,修长的手指在夕阳的光线中有些透明,慢慢地说: “我们有第一流的头脑,也有第一流的精神。” “要有所作为,还得先求生存。”子蔚道。 “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哀。”弗之慨然道。 他们互相望着。 晚上,弗之向碧初说了子蔚的话。碧初在铺床,转过脸说: “真的,爹怎样了?他常幻想游击队会来接他,是不是真来了?” “估计不会。”弗之沉吟道。 碧初默然半晌,说:“子蔚这样坦率很好。其实你早该辞去行政职务。年纪渐长,以后怕吃不消。”她铺好床,先躺下了。 “我的抱负是学问与事功并进,除了做学问,还要办教育,所以这些年在行政事务上花了时间,到昆明就辞掉好了。现在书已快写完了,真是大幸。”弗之说着,奇怪碧初早睡,走过来看,才见她精神不好,容颜惨淡,因安慰道:“这不是什么大事,有人议论,总免不了的。” “我不是为这个。只是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不知爹怎样了。”碧初的声音很轻。 “不要瞎想。爹那里谅不会有错的。今天菜很好。你太累了,太苦了。” “苦日子还在后头呢。”两滴清泪,流下碧初苍白的腮边。 四 约两周后,峨与玮随萧澂到昆明去了。后一个月,孟弗之终于完成了他的四十万字的大书《中国史探》。在颠沛流离中能够完成一部著作,实在是大幸事。这天他从早在小房间里,通读最后一章。十点多钟,他读完全稿最后一句,放下笔,深深吐一口气,心里充满了兴奋感激之情和一种解脱之感。这部书中倾注了历史学家孟樾对历史、社会、人生的看法,在那第一流的头脑中酝酿多年的精深思想,化为文字固定在纸上。他感谢所有支持他的人,最主要的是碧初。 “我写完了。”他想跳起身大喊一声,他当然没有。正好碧初从窗前过。他敲敲窗,碧初侧脸微笑,手中鲜嫩的云南苦菜映着她憔悴苍白的面容。她没有停步,向厨房去了。 “太累了。”弗之想,心里很抱歉。他想和妻子说这句话,但他没有进厨房找妻子的习惯。钱明经记得一副坊间对联:“自古庖厨君子远,从来中馈淑人宜”,认为贴在孟家厨房最为合适。 书的印刷出版,早有安排,也是明经介绍的。原来弗之没有想到,龟回小城十字形的两条街上,竟有一个石印小作坊。已经说好了,书一脱稿,即可送去。 张嫂在院子里,他又敲敲窗,“请太太来。”一会儿,碧初来了。 “你太累了——写完了。”他轻声说。“写完了?”碧初苍白的面颊上飞起红晕,她很兴奋。丈夫的事业的进展也是她的成功,也是她的家庭的成功。“我没有什么。你才真不容易啊!”她微笑,俯身看那手稿。光滑的白臂放在白木案上,使得那枯槁的白木显出润泽。 无论繁重的家务怎样消磨了精力,她还能为丈夫的著作真心高兴,弗之觉得这更不容易,伸手把她掉在颊边的一绺黑发掠上去。“我想现在就送去。” “得好好包起来,怎么拿呢?小娃长大,就好了。”碧初说着,敏捷地拿来了旧报纸,灵巧地叠着、包着,把大摞稿纸包成两包,再蒙上包袱皮,捆扎停当。弗之穿上长衫,一手提起一包掂了掂,碧初轻轻一笑,道:“你这样儿,有点象去走阔亲戚的穷师爷。” “那可不能拿着稿子去啊。”弗之点头,提着稿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