嵋和小娃好奇地望着窗外,和假期间的校园相比,街上人够多了。顺着西直门大街向前,两边店铺的招挑儿往后退。忽然一个大铜壶吸引了小娃的注意。他用小手指着,哈哈大笑,“这么大的壶!” “那是卖茶汤的店。”碧初微笑。 “二姨妈家不远就有一个茶汤店。”嵋忙道。 弗之笑说:“校园里长大的孩子都是假北平人,没有地方色彩,可见我们这样阶层的人脱离群众。” 两个孩子并不在乎假北平人的头衔,只顾向外看看。车过西单,牌楼下的铺子有的已在上门板,提早关门。 “卫葑会按时到吧?”碧初有点担心。 “他总是有办法,就是今天耽误了,也算不得什么。和战争比起来,一次婚礼真不足道。” 车子很快开到南河沿欧美同学会,进了大门。停车场上车并不多,和大厅前张挂的灯彩比较,有些寥落。大厅中人还不太少,热闹中有一种兴奋的气氛。 卫葑的岳丈凌京尧走过来。他是益仁大学法国文学教授,还是最早的话剧运动参加者。父亲在满清末年做过尚书。他身材不高,有些发胖,但自有风度。“弗之,我这儿已经有一个话剧腹稿了,卫葑说我们可以去劳军。” 满屋子人热心议论的不是婚事,而是战争。卫葑说可以去劳军的话比他的新郎身份更引人注意。 “卫葑已经来了?”弗之四面看。 “刚到,在里头换衣服呢。”凌京尧说着,又和碧初打招呼,“内人和雪妍在东厅。”正说着,凌太太岳蘅芬急匆匆走过来,先和弗之夫妇见礼,眼光敏捷地从碧初微笑的睑上落到她墨绿色起黄红圆点儿绸旗袍上,在那一副翡翠饰物上停留了几秒钟,遂即对京尧说:“去接伴娘的车回来,说她不能来了,家里不让出来。你看怎么办!也不早说!”伴娘是凌雪妍的同学,住在南城。岳衡芬继续说:“照说不让出来也有道理,打仗呢。我们家赶上了,有什么办法。” “要是真说打退日本人的挑衅,这可是喜事。”弗之说,“不用伴娘行不行?” “雪妍要不高兴。再说衣服全预备好了,多不吉利。” 这时碧初早已打量过蘅芬的穿着,一件暗红起金灰花纹的纱旗袍,里面的衬裙也是暗红的,饰物是金丝镶的红玛瑙,光泽极好,一时看不出质地。她不再研究,帮着出主意说:“找个人代,行不行?” “三姨妈!三姨父。”清脆的声音引得大家都扭头看,只见澹台炫和澹台玮已经站在碧初身旁。炫子是益仁大学外文系学生,暑假后二年级,她是那种一眼看去就是美人的人,眉目极端正,皮肤极白细,到哪儿都引人注意。 玮玮也腼腆地含混地叫了一声,亲热地望着碧初。他是一个俊雅少年,目朗眉长,神清骨秀。他见过长辈便只顾和嵋、小娃说话。 “你们来了。”碧初眼睛一亮,轻轻抚着炫子的肩,询问地望着蘅芬,蘅芬笑了,忙不迭地说:“澹台小姐我们见过,知道。”说着便拥着碧初和炫子往东厅走,走了几步想起还有一个角色,便由碧初回来找嵋,见嵋和玮玮、小娃已经跑到大厅的东头,和庄先生、庄太太还有几家的孩子们在一起。 庄太太是英国人,是卣辰的继室,不是无因的母亲。她身材修长窈窕,自认为很有资格穿旗袍。这时穿一件银灰色织锦缎镶本色边旗袍,高领上三副小蟠桃盘花扣子,没有戴首饰,只在腕上戴一只手镯型小表。她正笑吟吟地对嵋说什么,抬眼见碧初过来,便迎了两步,伸出手来说:“孟太太,你都给孩子们吃什么,怎么长得这么好!我也学学。”她高兴地打量着嵋和小娃。 “你看,我们已经借了无采了,还要带嵋过去一下。”碧初含笑道。 “那就去吧,这次婚礼真难得,无采和嵋一起拉纱,一辈子都记得。” “今天最大的事是芦沟桥的炮声,”卣辰说,“这是中国人的骄傲。”他的高个儿太太垂下眼睛看他,眼光充满敬意,她总是这样看丈夫的。卣辰受了鼓舞,又说;“只要我们打,就能打赢,怕的是不打。” “这话未必尽然。”中文系讲师钱明经正好在旁边。“打有打的道理,不打有不打的道理。国家现在的状况经得起打么?一百年来,也打了几次,结果都是更大的灾难。” “那你说该怎么办?”卣辰有点迷惑。 “只好谈判。也是不得已——”钱明经叹息道,“你那实验怎样了?这时停下,岂不可惜。”他滔滔说起实验来,倒是卣辰在用心听。碧初忙点头微笑,又嘱咐小娃好好跟着玮玮,便带嵋穿过人群,到东厅去了。 东厅里面的更衣室比外面更热闹,人并不太多,却是香气氤氲,笑语回荡,到处挂着衣物,显得很满。理发椅上坐着庄无采,完全是个混血儿的模样。她正吹风,不停地扭来扭去。转一座纱屏,只见凌雪妍盛妆端坐,白纱拥在身旁。她在家里穿戴妥当,早来等候。“凌姐姐象仙女!”嵋高兴地叫出来,“有云雾托着。”炫子站在当地,凌太太和凌家的老孙妈正张罗她。 “我们就算及格了吧?”碧初轻轻把嵋推在身前。 “吹吹头吧。无采就完了。”凌太太把伴娘衣服在炫子身上比了比,放心地交给老孙妈。炫子对嵋做了个鬼脸。 “啊,我不!不喜欢吹。”嵋抗议。有一次雪妍到理发店做头发,带了她去,吹风机热烘烘在头上转,真是可怕的经验。 碧初知道凌太太的脾气,知道凌家的一切都是极讲究的。虽然今天大家都有点心烦意乱,这到底是雪妍的婚礼,能做到的总得做到。她沉着脸望了嵋一眼,嵋不响了。 无采吹好下来,蓬松的有些发红的黑发衬着一双碧眼,对着嵋笑。嵋不待再说,自己爬上椅子。“这位小姐勇敢。”理发师夸她。屏风里边,炫子抗议了;“太紧了,要勒死了。”她格格笑。“凌姐姐,都是为你!”“得啦,得啦!”老孙妈哄着,“差不多,稍微小一点。”“怎么挑这么热的天结婚!”炫子又加一句。 有人传话说客人都到礼堂了,问新娘子准备得如何。凌京尧也在外面等着了。由他把女儿送交夫婿。在凌、孟两位太太导演下,雪妍站好了,炫子、嵋和无采都各就各位。纱屏风撤了。嵋小心地捧着手里一段轻纱,忽然要打喷嚏,她的鼻子有点毛病,这里的香气让她不舒服。她忍了一阵,还是啊嚏一声打出来。凌太太瞪了她一眼。“我做新娘的时候,可千万打不得。”嵋想,她觉得做新娘是很美好的事。 门开了,卫葑和伴郎走进来。伴郎李宇明,是卫葑的同学。他们都穿黑礼服,十分神气,嵋简直不好意思看。她和主角雪妍都半低着头,炫子和无采却都抬头睁大眼睛。卫葑握住雪妍带着半臂无指手套的手,却望着炫子笑。他没想到炫子做伴娘。他觉得雪妍和炫子都很美,雪妍的美是他熟悉的,虽然今天也很新鲜,炫子的美使他惊奇。雪妍娇嗔地提他的手,他才忙转眼对雪妍笑。 “先走吧,我们随后就来。”蘅芬指挥着。卫葑和伴郎听话地走了。凌京尧过来把手臂递给雪妍。一行人缓步来到礼堂。一个小乐队奏起婚礼进行曲。嵋和无采遵照嘱咐郑重地走着,注意保持距离,以免把纱拉得太紧或太松。这场婚礼的安排是煞费各方苦心的。本来凌雪妍主张到教堂结婚。她喜欢那庄严气氛,很想听牧师问那句话:“你愿以你身旁这个人为夫吗?终身爱他,服从他?”然后全心地回答:“我愿意。”但卫葑声称自己是无神论者,不进教堂。凌太太主张请她的舅父、北平副市长缪东惠证婚。卫葑又坚决反对,因为他不喜欢官。后来几经讨论,大家同意庄卣辰做证婚人。他是卫葑的老师,学术地位很高,没有任何政治色彩。婚礼上除了各种致词外,还安排了交换戒指、向家长鞠躬。卫葑后来总带了一种温柔痛惜的心情回想这婚礼,觉得它象自己一生一样不伦不类。 乐曲停了。新人队伍走过了来宾的一行行座位,在许多鲜花中面对庄卣辰站好了。来宾席中有不少座位空着,但还是充满了喜气。碧初和蘅芬分左右随孟、凌两先生站在主婚席上,不放心地看着大厅里,看一切是否就绪。 庄先生讲话了。 “今天是个了不起的日子。何以说是了不起?因为在今天解决了我素来不懂的两个问题。一个是我素来不懂为什么中国人总是挨别人打。听说是孔孟之道造成中华民族许多劣根性。一个中国人能办的事,三个中国人势必办不成。这就叫三个和尚没水吃。从今天起,我看见中国人在办一件事了,一件大事。——把强敌打出去!若说是近百年我们的抵抗都失败了,我们就该等着失败,我看不出这里的必然联系。抵抗,还有希望。投降,只有灭亡!”卣辰的声音不高,可是全场全神贯注,这个问题显然比两个人结婚更让人关心。一说到投降这两个字时,厅里缓缓掠过一阵叹息。 “至于第二个问题。就简单得多了,卫葑和凌小姐,众人皆以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一直不懂他们怎么还不结婚,今天我懂了,他们是等着这伟大的时刻!要在伟大的时刻中——,”似乎为了证明伟大时刻的到来。一声沉闷的炮响打断了他的话,接着是一阵隆隆的声音,一下午都只有稀疏的几下炮声,人们还镇定,这时的炮声虽还在远处,却响得足以使妇女惊惶失色,有人站了起来,左右看了一番又坐下去。 “这就是伟大时刻的证明了。”卣辰继续发挥。“等到我们中华民族真的站起来了,等到我们真能平平安安兴高采烈,心在胸腔里,不用悬着,脑子全在脑壳里,不用分一部分挂在外边考虑怎样躲避灾难,我们决不要忘记这时刻。这时刻已经延续了一百年了。——希望未来的小宝宝长大成人结婚时,只有亲人的温暖,花朵的芳馨和音乐的悠扬。可是今天,我们少不了大炮!我们需要大炮!” 全场沉默,司仪也忘记宣布下一项节目,蘅芬和碧初互望了一眼,忙示意嵋和无采放下披纱各自端过一个小盘,由嵋端给卫葑,无采端给雪妍,两盘里红绒上各摆一只纯金绞丝戒指,做工精细非常。卫葑取了戒指给雪妍戴,他看着那莹白瘦削露一点青筋的手指,手背让无指手套的花边束着,心里十分感动,她是他的妻子了。他该怎样爱她,照顾她,保护她?不知道时局能允许他有多少时间当好丈夫的角色。 弗之讲了些吉利话。京尧却讲了一篇爱情的崇高意义,还用法文背诵缪塞的诗《五月之夜》中的几句,从这首诗忽然扯到《罗密欧和朱丽叶》中的诗句。那是朱丽叶说的:“我的慷慨象海一样浩渺,我的爱情象海一样深沉;给你的越多,自己也越富有,因为这两者都没有穷尽。”婚礼中引朱丽叶的话怎么想都有点不吉利,凌太太直瞪他,可是他看不见。 座中有一些骚动,是缪东惠进来了,他除了纺绸长衫外,还罩一件团花纱马褂,以示郑重。他连连摆手儿,在后面坐下。有几位客人凑过去问消息,他指指新人,微笑不语。 司仪终于宣布礼成,新人队伍在乐声中退场。知客们招呼客人到宴会厅入席。蘅芬先赶过去:“七舅,还当您来不了,没等您。”“按钟点办事,不用等我。”他看上去很疲惫。 “是在谈判么?”弗之过来问。 “是的,中午又打一阵,现在又在谈,争取双方都从芦沟桥撤退。”缪东惠当年学铁路工程,曾留学日本,做过一任交通部次长,因为家里有万贯家财,一度没有做事。倒是热心公益,为北平市政建设捐过款操过心,后来安排成一位副市长。他的政治态度很暧昧,是各方都团结的人物。“吕清老没有来?上一次大悲法师讲金刚经,他也没有去。” “若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没有人会自动放下屠刀的。”弗之苦笑。 “在谈判,在谈判。”缪东惠对弗之点点头。又对各样熟人打招呼。“看样子一下子谈不成,刚才又打了一阵。不过,日本首相前几天还声明目前没有蹂躏国民生活,强迫彼等牺牲之必要。” “走这边,七舅。”蘅芬招呼着。“昨天我带雪妍去请安,您听经去了。” “我可不是投降派,”缪东惠没有接话,还是对弗之说,“事情太大,四亿生灵的大事。你我凭一腔热血,报效国家,死而后已,当局考虑问题可就得仔细掂量了。” “考虑问题第一得顺乎民心。”卣辰说。 “那是当然。”大家说着,走进宴会厅,只见十几张圆桌都围着水红绣花桌围,每张桌上都摆着鲜花,厅顶两排大鎏金吊灯,照得满厅通明雪亮。穿着制服的仆役垂手侍立,缪东惠点点头,在当中一桌坐了,大家也纷纷就座。 一会儿,卫葑夫妇换了衣服出来了。嵋和炫子等人都集到最边上两桌。李宇明走来,和小娃等小孩子坐在一起,立刻说得很热闹。嵋觉得凌姐姐漂亮极了,穿礼服时象仙女,现在穿上正红缕空纱旗袍,于尊重中有几分学生气。她看着他们走到缪东惠身旁,正要敬酒,忽然觉得眼前一暗。 “灯灭了。”炫子无所谓地说。 她们都无所谓。厅当中却有些骚乱,其实天还未全黑,仆役很快送上烛台,一台五支烛,倒别有一种情调。 大家心里都有些不安,这一席菜不知有几个人真尝出滋味。孩子们这桌很热闹,都把面前排着的酒杯斟满,学着大人碰杯。 玮玮为嵋和无采斟了酒,别的男孩也为嵋和无采斟酒。炫子说:“怎么没人管我?我莫非已经老了?”李宇明大概听见,走过这桌来和炫子说话。他说:“早知道有一位澹台小姐,不知是这样的爽快人物。”“你就是那打网球的。”炫子笑说,双颊晕红。映着杯中的红酒。“宇明是北平市大学网球赛冠军,你说人家是打网球的。”卫葑说。他和雪妍走来道谢。炫子高兴地把酒一饮而尽,还照一照杯。 “真喜欢你这样无忧无虑。”卫葑又说。雪妍温柔地微笑着,望着炫子和李宇明。这时碧初走来,正要说话,厅中忽然一阵骚动,象是波浪一样,传过来,是这样一句话:“城门关了!” 城门关了。是缪东惠的秘书来报告的,可能中国人在观念中有某种封闭的东西,对于门很重视。城门一关,不管哪一阶层都觉得事情格外严重。 最受影响的是卫葑夫妇,他们不能用各方精心布置的新房了。好在凌家已经预备了回门用的房屋,精致富丽自不待言,卫葑原不肯在岳家成婚,这时也无法了。客人中不少是从明仑大学来的,都在算计住处。一般在城里都有亲戚朋友,平日进城时也经常下榻,这时知道出不了城,似乎忽然无家可归了。碧初在人丛中,唇边仍堆着笑,眼睛却焦虑地寻找弗之,他们看见了,走近了,目光习惯地在对话:“开始了么?”“开始了。我们要忍受一切。”“我会的,”她说出来的却是:“住爹那里吧?”“当然。”嵋和小娃也对望了一下。两人又遗憾地看着玮玮,玮玮却很高兴,说:“萤火晚会延期举行。咱们可以一起在城里玩,城里好玩的多着呢。”众人中只有他真高兴。他希望嵋和小娃在城里住,愈久愈好。他和炫子上了车,还扒在窗上,看嵋的车是否真和他一路。 三 什刹海旁边香粟斜街三号是一座可以称得上是宅第的房屋。和二号四号并排三座大门,都是深门洞,高房脊,檐上有狮、虎、麒麟等兽,气象威严。原是清末重臣张之洞的产业。三号是正院,门前有个大影壁。影壁四周用青瓦砌成富贵花纹,即蝙蝠和龟的图样。当中粉壁,原仿什刹海的景,画了大幅荷花。十几年前吕老太爷买下这房子时,把那花里胡哨的东西涂去,只留一墙雪白。大门旁两尊不大的石狮子,挪到后花园去了。现在大们上有一副神气的红漆对联“守独务同别微见显;辞高居下知易就难”,是翁同龢的字。商务印书馆有印就的各种对联出售,这是弗之去挑的。吕老先生很喜欢这副对联,出来进去总要念一念。 老人买这座大房子,一来因为要和女儿住在一起,而又不愿住女婿家,索性房子大些,三个女儿都照顾到,二来认为把土地变成房子,比变成纸币好一些。大女儿素初远嫁云南,这里也留着她的住处。二女儿绛初和澹台勉应酬多,住了过厅和第三进院。三女儿碧初一家平常不住城里,只用一个小院,做为进城时休息之用。老人自己住了第四进正房。前院南屋是客房,经常住着各式各样的客人。十几年来,时局动荡不安,这里大门一关,日子却还逍遥。 这里虽然有孟家人的行馆,现在弗之车到门前,心里却有一种投奔他人之感——本不打算来而不得不来,和计划中的行动不一样。一路上碧初还想到西直门看看,万一能出城就好了,她真不放心峨。弗之说肯定没有用,老宋也说最好不要在街上转,车子才和澹台家的车同时到。 整个胡同静悄悄的,时间并不晚,家家关门闭户。没有人在街上乘凉。大影壁森然露着那一片白。车一停,玮玮先跳下来,赶过去给弗之夫妇开车门。宅子的黑漆大门刚开一条缝,他就飞跑进去报告三姨妈一家来了。绛初和澹台勉晚上有应酬,在同和居吃饭,饭间公司里的人把澹台勉请走,只有绛初一人回来。正和伺候上房的刘妈说着城门关了,孟太太一家大概会来,听说忙迎出来。她走过院子进了过厅,碧初和弗之已进了垂花门。大家相见,都想不出话说。 绛初比碧初大两岁,两人相貌酷似。一次她到明仑大学,在孟宅花园外面,有好几位不认识的先生向她打招呼。她好生奇怪,后来知道他们都以为她是孟太太。其实两姊妹气质很不一样。绛初精明,碧初娴静,绛初有富贵气,碧初有林下风。这是多年不同的生活使然的。 过厅是澹台家的外客厅,布置很富丽,碧初等并不在这里坐,向里走时,玮玮的狼狗亨利迎上来,摇头摆尾表示欢迎。它很清楚来人的亲疏关系,很少弄错。 大家到上房外间起居室坐下。碧初忙打电话,电话通了,可是没人接。“想必是峨听音乐会还没有回来。”弗之说。碧初只好放下,等等再打。“爹睡了吧?”她问。“刘妈往后院去看了,大概睡了。”绛初答。 说话间帘栊响处,进来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妇人,小而圆的眼睛象两粒发亮的扣子,着一件灰绸旗袍。这是老人的续弦赵莲秀。老人中年丧妻后,内助无人,生活诸般琐事别人怎么照管也是不方便,大家都劝他找个身边人伺候,那时这样实行的人不少,不过不再用纳妾这样的说法。反正中国的语言和智慧可以为同一件事找出各种不同的,甚至是褒贬截然相反的说法。吕老先生别具一格,坚持明媒正娶,续了这一房。虽说是续娶,实际上赵莲秀在吕家地位不高,人们从未把她和碧初等的母亲张夫人同等看待。一来因出身,她是云南路南小县上一个木匠女儿,是滇军严亮祖师长夫人吕素初游石林时发现的。二来因年纪,她比碧初还小两岁。本来吕素初找这个人只是为侍奉老父,没有想要正式嫁娶,及至吕老先生要以平等待人,她和碧初都觉得无甚不可,只有绛初坚决反对,后来反对不成,一种轻视怠慢的气氛总在。赵莲秀倒是一位贤德本分之人,服侍老人很尽心。 这时她笑着招呼过大家,带着小心讨好的神气,用报告的口吻说:“老太爷已经睡了,他原说要等你们回来问问外头的事,天晚了,就睡了。”又笑着去拉嵋的手,她很喜欢嵋。嵋见到她,也很亲热,不见面时却很少想到。孟家人在一起时也绝少提到她,就象没这个人似的。所以嵋每次见到她,总觉得又熟悉又陌生。 “盼着你们,盼不来,这下子倒好,可以多在城里住几天。”她一手拉着嵋,又去拉小娃,说,“公公不管这些,说只要炸弹没掉到头上,一切照常。” “玮玮,你们孩于上你屋里玩一会儿,西小院收拾好了,就该睡了。”绛初说。三个孩子巴不得这声命令,连忙往外走,莲秀缩回手,微笑着在靠门的椅子上坐了。她一般都是招呼一下,坐几分钟,就退走。炫子已经回自己屋去了。 玮玮的房间是正房西头一个小套间。这一排正房后面有一个进深很浅的院子,院中布满藤萝,称为藤萝院。一枝藤萝悬在玮玮后窗上,嵋很喜欢那样子。 “关灯,关灯。”玮玮进门刚开灯,嵋就叫起来。 “嵋要看那藤萝。”小娃解释。关了灯,果然看见婆娑的叶影,一枝粗如儿臂的枝条斜过窗棂。“怎么城里没有萤火虫?”小娃说,“萤火虫会动会冲。咱们明天能回去不能?” “明天开了城门,就能回去。”嵋说。 “那可不见得。——来,看我画的地图——藤萝看够没有?” 嵋颔首表示同意开灯。灯一亮只见房中间吊着一架漂亮的飞机模型,漆成淡蓝色。这是玮玮暑假的手工,一张大地图摊在桌上,是暑假作业。玮玮的书桌很大,比澹台勉的办公桌还大。桌上划分了各种区域,有数学区、历史区、地理区、航空区等。嵋走过去看地图,小娃缠着玮玮让把航模取下来。飞机取下来了,两人就蹲在地上研究。 “我想你们长大都要开飞机,”嵋说,抛开地图也蹲下去看。 “我是要造飞机,”玮玮说,“人应该飞起来,不然太可怜了。鸟看我们人,大概就象我们看蛇一类的东西一样。” “我也要造飞机,”小娃学舌,“象萤火虫一样飞。”他看看嵋,“嵋不会造,我们造了给你坐。” “我可以负责把飞机收拾干净。”嵋说,她对造飞机毫无兴趣,但她相信飞机里也象家一样。 “要是炫子,一定说,我才不坐呢,我怕摔死。”玮玮笑着说。 “今天炫子姐真好看,和凌姐姐一样好看。”嵋认为只要是新娘,就应是最好看的。 三人看一阵飞机,又研究地图。玮玮的地图把驻外国军队的地方都标出来了。“这么多!”嵋吃一惊。“芦沟桥在哪儿?” “我这图没有那么详细。要不要画上一个?”玮说着拿起笔来。 这时刘妈走进来要领嵋二人去睡。玮玮也要跟着。刘妈说:“太太说了,你也该睡了。太太一会儿就过来呢。” “那我们明天到什刹海去。” “明天能让你们出大门?得了吧,我的少爷。” “那就到后园去挖运河。”玮玮说,后园对孩子们来说,是个神秘的所在。因为人少,园子成了荒草的世界。荒草中有一座古旧的二层小楼,仆人间传说楼上住着狐仙,晚上有小红灯挂出来,当然谁也没有看见过。 三人又嘀咕了几句才分手。孟家姐弟从东头夹道到正院。正院中正房十四间,是钩连搭的样式,房子高大宽敞。院中两棵海棠、两株槐树都是叶茂根深的大树,当中一个大鱼缸,种着荷花,有两朵不经意地开着。这时院里静悄悄的,只廊上亮着灯,廊下晚香玉浓香袭人。孩子们放轻脚步。“跑你们的,这么大的院子,惊动不了老太爷。”刘妈说。 他们进了西侧月洞门,这是一个小跨院,想来原是书斋琴室一类,规模小,却很精致。院中沿墙遍植丁香,南墙有一座玲珑假山,旁边花圃中全是芍药。灯光静静地透过帘栊,照见扶疏的花木。掀帘只见弗之坐在桌旁,碧初在收拾什么。刘妈帮着张罗两姊弟洗浴上床,才自去了。 一会儿,门外有人叫“三姑,安歇了没有?”碧初知道这是老太爷的本家侄孙吕贵堂,答应着让进来。老人自己没有儿子,可是一县凡姓吕的都说是他的本家。这吕贵堂认得几个字,在乡下教过几年私塾,前年妻子病逝,负债太多,过不下去,去年带着女儿香阁投奔老太爷来,想找点小事,把债还了。在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南房客人中,他显得头脑清楚,且极忠厚本分,老人因让他常到正院谈谈讲讲,帮着照料家事,地位介乎亲戚与仆人之间。只是上上下下对他没有个称呼,一律直呼其名,成为习惯。吕家人本想让香阁上学,贵堂说北平不是他们留的地方,先还清债务再说。父女俩揽了些文稿来抄。大半年来,陆续还了些债,过得很平静。 “来给三姑、孟姑父请安。”吕贵堂掀帘进来,后面跟着十六岁的香阁。碧初每次见她,都觉得她又长大了,更惹眼了;每次都更感到她伶俐有余浑厚不足,却不知为什么。她穿着旧月白竹布衫裤,松宽的裤腿,随着行走飘动,虽是农村装束,自有一种韵致。 “小姑姑睡了吧?”她问的是嵋。 “没有,没有!你来!”嵋和小娃在里间正睡不着。香阁先看碧初脸色,觉得没有阻拦之意,方从衣袋里拿出两个彩线角儿来,带着亮晃晃的长穗子,笑说:“还是端午节给小姑姑缠的。”往里间去了。嵋和小娃立刻欢呼,他们见了什么都欢呼的。 因给峨的电话还未打通,碧初又往前面去打电话。外间弗之和吕贵堂说了几句时局。贵堂不敢耽搁,弗之留着问农村情况,才说:“有个族弟来信说,乡下日子更不好过了。一个乡的人都得了一种病,先是害眼,再发烧,然后右腿动不得。本来要吃没吃要穿没穿,搭拉着一口气,有不生病的!日本人再打进来,更没有活路。不知道这次日本人要怎样?” “先要吞并华北,再要吞并全中国。”弗之说,“就看这一次我们中国人有没有骨气坚持抵抗。要是再让了华北,以后更难打了。”“孟姑父!不瞒您说,”吕贵堂忍不住说,“我常觉得自己是个残废人。文的虽识几个字,算不得知识分子,武的虽生长农村,可用锄头镐把也不精通。我这样的人每天是混日子罢了。如果抗日的大事上有用得着我的,我没有什么挂牵!”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他往里间看一眼,“香阁么,三姑二姑会照应的。” 弗之很感动。在这民族存亡的关头,绝大部分中国人都会毁家纾难的。可是该怎样把这样的精神集结起来,他不知道。他沉默片刻,说:“明天我们要回学校去,这里还要你多照料。”“能在老太爷身边,这是我的造化。”贵堂说,随即站起叫出香阁。香阁一边走,一边答应明天教嵋用碎布做玩偶,随着贵堂告辞。 一时碧初回来,已经打通电话,和弗之说过,进里间看两个孩子。 “姐姐在家,没事,音乐会照常举行。”碧初抚着小娃的头,“明天娘和爹爹先回去。你们两个先住在这儿。不是很好玩吗?” 城里的世界丰富而新奇,两个孩子平常总是住不够的。这时一听爹爹和娘要走,嵋立时把那彩色角子扔得远远的。她多么想跟着回家,“我们不能回去么?”“我也想回家,”小娃响应。 “住几天,看看时局变化,就来接你们。” 弗之从外间走过来。“公公会讲很多很多过去的事。玮玮会带你们玩——”他没有说下去。四个人一时都觉得方壶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地方,无论怎样他们也不愿离开的。 “我们还能回去吗?”嵋把被子拉到脸上,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应该可以。”弗之只能这样回答。 “很久吗?” “不过几天,睡吧。”碧初安慰地说。 两个孩子没有想到,需要那么长的时间才能回去。那时他们已经长大,美好的童年永远消逝,只能变为记忆藏在心底。飞翔的萤火虫则成为遥远的梦,不复存在了。 野葫芦的心 亲爱的孩子,我竟从没有见过你们穿着宽大睡衣的样儿;也从没有给你们讲过故事。现在可以讲一个,虽然你们已经睡着了。 我真愿意和娘在一起,就这样坐在床边,守着你们天真的梦,心里为你们默默念诵。 这是大山里的传说,一个原始的,毫无现代色彩的传说。 故事开头,照例是古时候。古时候,很远的地方,有一个村庄。村庄边上有一片野生的葫芦地,好象从开天辟地,就生在那儿。春夏枝蔓缠绕,一片绿荫凉;秋来结很多金黄的葫芦,高高低低悬挂着,象许多没有点燃的小灯笼。全村人都喜爱这葫芦。每有新生小儿,便去认一个,把小儿名字剪纸贴在上面。等葫芦长成,把小头切开,就成为一个天然的容器。认葫芦成为这村庄的一个风俗,象洗三,过百岁,抓周一样。每个小儿都有一个可爱的葫芦挂在床头。女孩子的更有五彩丝线的网络套着,装着心爱的零碎。 一年秋天,敌人打进山里,究竟是什么敌人,从没有人说清过。这些人身披皮衣手持利器,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村人侥幸逃生,也沦入做苦工的境地。敌人到处搜刮,看见这一片金灿灿的葫芦,不少葫芦染有名字;知道原委后,登时哈哈大笑,把所有小儿集中,一刀一个全都杀了。 然后摘下葫芦,也要砍开来用。谁知一刀砍去,迸出火花,葫芦纹丝不动。无论怎样砍、切、砸、磨,连个裂纹也没有。敌人发狠,架起火烧,只见火光中一片金灿灿,金光比火光还亮。烧了一天一夜,仍是葫芦原样。敌人发慌,把它们扔进山溪,随水飘去。 水流很急,葫芦不时沉入水底,一会儿又浮上来。溪面一时布满葫芦,转着圈,打着漩。据当时看见的人说,水上忽然响起一阵愤怒的哭声,撼山震谷,只觉得那飘在水中的,不是葫芦,而是小儿的头颅。 葫芦带着哭声飘远了。 来年野葫芦地里仍然枝蔓缠绕,一片绿荫凉。秋天。仍结了金黄的葫芦,高高低低悬挂着,象许多没有点燃的小灯笼。 嵋皱起脸,象要哭,是不是在想,每个葫芦里,装着什么样的梦? 小娃伸伸脚,你们真象两个小玩偶。不知战争会怎样扭乱命运的提线。我很不安,为你们该得到却不可测的明天,为千千万万在战火中燃烧的青春,为关系到我们祖国的一切。 许多事让人糊涂,但祖国这至高无上的词,是明白贴在人心上的。很难形容它究竟包含什么。它不是政府,不是制度,那都是可以更换的。它包括亲人、故乡,包括你们所依恋的方壶,我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学校;包括民族拼搏繁衍的历史,美丽丰饶的土地,古老辉煌的文化和沸腾着的现在。它不可更换,不可替代。它令人哽噎,令人觉得流在自己心中的血是滚烫的。 我其实是个懦弱的人,从不敢任性,总希望自己有益于家庭、社会,有益于他人。虽然我不一定做到。我永远不能洒脱,所以十分敬佩那坚贞执着的秉性,如那些野葫芦。 夜,静极了。传来沉重的炮声。娘走来说,不知明天会怎样。 亲爱的孩子,明天会怎样?阅读设置:背景颜色默认白色淡蓝蓝色淡灰灰色深灰暗灰绿色明黄 字体颜色黑色红色绿色蓝色棕色阅读字体大小 第二章一 日子掀过一页,七月九日。 峨从睡梦中蓦地惊醒了。四周十分安静。她猛然跳下床,拉开粉红与深灰相间的窗帘,看着外面刚刚发白的天色。草地依旧深绿,小溪依旧闪亮。这看过十多年的景色,正从黑夜中缓缓苏醒。几声清脆的麻雀的欢叫使得清晨活动起来。一切都没有变化。 可是峨觉得自己很不一样了。似乎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她拉上窗帘回到床上,环顾室内简单又舒适的陈设,需要的东西一样不缺,没有一样多余之物。一面墙上挂着大玻璃镜框,里面摆着一行行植物标本。镜框旁挂着那耶稣受难像。从悬挂的地位看来,主人显然不是教徒。主人的目光在这像上停留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手腕,腕上的表没有了,光滑的皮肤上露出浅浅的印痕。 昨晚的音乐会,那不同寻常的音乐会! 峨常参加音乐会,据说是个音乐爱好者。按照她的情况,完全可以学一种乐器或声乐,在圣诞节前后来一段四重唱,象有些名媛那样。但她很怯场,情愿在门口收票。许多非正式演出要靠热心人做各种事。峨从来算不得热心人,在收门票上倒很认真。一套白衫黑裙,成了她的工作服。认真地把守着门,晚来的人在节目进行中一律不得进。 昨晚音乐会在明仑大学附近一所私立大学举行。峨和同学吴家馨,还有家馨的表哥仉(掌)欣雷,被嵋称做掌心雷的,一起骑车去。吴家馨的哥哥家毅也是明仑学生,因此她在女生宿舍借住,准备功课。音乐会的组织者是一个团契,教会学校都有这种小社团,时常举办活动吸引学生参加。这时来的人不多,负责人见他们来了很高兴。他们到了以后,峨立刻站在门口,开演后还有人来,因为估计晚来的人都有特殊原因,破例放进。 峨坐下时已演过几个节目。她听音乐素来不是很专心,倒也不象有些人喜欢在音乐声中遐想。她不是喜欢幻想的人,甚至讨厌嵋那样常常耽于幻想。音乐给了她一个生活的空白,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呆坐着,不受任何干涉。今天她更心不在焉。台上演唱什么,简直记不清了。直到著名女高音柳夫人上台,她才猛然想到这是音乐会。 柳夫人本名郑惠枏(木丹),一直冠用夫姓,称柳郑惠枏,是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教授,也是能开独唱会的很少数歌唱家之一。她唱的第一支歌是《阳关三叠》,声音高而较宽厚,不象当时一般歌者唱到高处总有逼窄之感。等到唱完最后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她垂下头,一任掌声回荡,并不鞠躬。过了一会儿,伴奏伸长了脖子朝她望,她也不示意开始,却忽然抬头,讲起话来:“大家都知道,芦沟桥今天有一场战争。一场伟大的战争。我一辈子唱的歌也比不上前方战士的一颗子弹!我刚刚决定说这几句话。非说不可!我们应该慰劳前方战士,鼓励他们继续打,努力打,奋勇打!我们都是后盾,坚强的后盾。若是没有他们,哪儿能容我们唱歌听歌!” 大家热烈地鼓掌,她沉默片刻,唱第二支歌。油印节目单的下一个节目是《圣母颂》,但她唱的是《松花江上》。“爹娘呵,爹娘呵,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歌声一落,台下人纷纷站起。有人喊口号:“坚决保卫华北!”“北平不是沈阳!”有人跑到台前扔纸币、铜板。一个中等身材的壮实青年走上台,举起两臂让大家安静下来,大声说,明天准备慰劳二十九军,原没有想到在这里捐款。感谢柳夫人这样协助。现在可以捐款做为劳军之用。这时有人拿出两个大纸箱,伴奏跑进后台找出几个木盒。听众向台前拥过去,向盒、箱里放东西,有的就扔在台上。峨当时很尴尬,她身上没有一个钱,也没有饰物。吴家馨站起来,一面走出座位一面取下手表。峨很感谢她的提醒,忙也摘下手表。掌心雷迟疑片刻,也跟着拥到台前。盒子已经装满,台上有一堆堆的钞票和铜子儿。首饰不多,表不少,因为听众大都是青年学生。还有一副假牙,带着亮晃晃的钩子,峨看了很难受。 两手曲在脑后,靠在枕上的峨又抬起手腕看看,细细的手腕有些发红,表没有了。那是父母亲给她的十五岁生日礼物。峨想,要是娘再给一个,一定不能要。那样才真是自己捐的。她把日历推开,把一个精致的方形小闹钟拉到面前,准备以后与它为伴。 “大小姐,醒了么?”因为上房只有峨一人,赵妈临时在走廊凸窗处搭床睡。孟家人从来起得早,她走进来自作主张拉开窗帘。“昨晚上太太打了几次电话,不放心呀。下回还是跟着太太,别另外跑,又不是太平年月。”这话她昨晚已经说了不止一遍。 峨不答,把脚后的鹅黄绸夹被拉上来,翻身装睡,赵妈又说:“时间倒是还早,再睡一会儿,什么时辰开早点?我告诉柴师傅。” “我不吃,什么也不吃,不用开饭。”索性用被蒙着头。 赵妈知道大小姐脾气格涩,不再多话,自去收抬房间. 峨又回到昨天晚上。散场后,团契负责人特地叮嘱大家结伴回家,注意安全。她和吴家馨、掌心雷还有明仑大学几个同学一起骑车。他们不止一次骑车走这条路,一边是一个小村庄,一边是一溪潺潺流水。常常是一路说笑,兴高采烈,一致认为这普通的乡间景色十分美好。昨晚还是这条路,这溪水,这村庄,有淡淡的月光笼罩着,安谧而明净,感觉却全不同了。他们意识到生活就要发生巨大变化,不可想象的变化。他们兴奋,又有些忐忑不安。 “我想了一整天,”掌心雷说,“我们也许不能念书了。” “我愿意上前线,应该上前线。”吴家馨说。 “我也愿意!”好几个人热情地说。 “孟离己,你呢?”掌心雷的声音。 峨平常不爱说话,常常等人问。她仍然感到会场的气氛,觉得上前线,把侵略者打出去是青年人的使命,想了想,却说:“不知道上学怎么办。” 路边村庄里一声狗叫使他们沉默下来。一只狗开了头,别的狗都跟上来,此起彼落。好象不只是守夜,还有什么伤心事要大喊一通。声音在黑夜里传得很远,远处似有回声。 “这些狗!它们也闻到战事了。”谁在对狗叫加以评价。 几个人到学校大门,门已关了。校警盘查了几句,开门时说;“都什么日子了!还有心思乱跑!”真是的!什么日子?峨想着。这是民族危亡,国难当头的日子。她看着静静垂着的已遮不住晨曦的窗帘,不知窗外在经历什么变化。 这时老赵妈又推门进来:“有人送来一封信,还打听卫少爷什么时候回校。信放在高几上。”书房门口有一个红木高几,凡有来信书报等都放在上面,等弗之自己拆看。赵妈本不用说的,所以来说,是因太太不在家,要加倍小心。 娘昨天电话里说了,城门一开就回来。卫表哥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怎么知道?这样的日子,我该做什么?看来还应该复习功课,大学总是要考的。峨想着翻身下床,胡乱梳洗了,拿起生物书读。她要投考明仑大学生物系。读了一会觉得这样时刻根本不该自己一个人在家的。“娘和爸爸就是不关心我。”她有些愤愤,有些委屈,书上的字变成一串花纹,她用手一行行指着,大声念:“种子——胚胎——花粉——” 念了几行,她扔了书凭窗而望,忽见庄无因在草地那边双手捧着书,骑在自行车上,一面骑车,一面看书,缓缓行进。 峨素来不喜欢孩子,少年也包括在内,但对庄无因却另眼相看。不只因他学业优异,不只因他能骑在自行车上看书,还可以自如地拐来拐去;主要因他的性情与众不同。他很有礼,礼貌下透露着冷漠,冷漠了似乎还蕴藏着奥妙。峨隐约地觉得与她有相通之处。 “喂!你怎么能在炮火声中这样专心?”峨说,其实四周很安静。“你知道打仗了吗?” 无因俊秀的脸上还是那种冷淡,战争尚未影响他的生活。他下了车,弯腰在草地上折了一朵小黄花。 “要是你,考大学么?” “当然。”无因望着那朵小花。 “你看什么书?”峨问。无因把书一举,答道:“解析几何。”遂又把小花一举,“有一次嵋采了这种花说给你做标本。” “大概是你帮嵋采的?”峨微笑。 “不是我,是她自己。”无因认真地回答。 峨还想说什么,但只冷淡地点点头。无因也点点头,上车继续看书。 峨看他走远了,自己到前门张望。 方壶前有一个圆形矮花坛,当中是一株罗汉松,还有些花草之类围着。光洁的路从柳树间弯过一座假山,通往校门。峨站了一会儿,侧耳听有没有汽车声音,不经心地望着假山,正见一个人从假山后转出来。峨一见来人,顿觉太阳亮了许多,花草也格外美丽。很是高兴。 来人生物系萧澂是教授中最年轻的一位,不过三十五岁左右,白面长身,风神疏朗。他向方壶走来,先给人一种潇洒脱尘之感。生物系学生都很崇拜他,认为他的学问、及办事能力、甚至于外表都臻上乘,可谓“完人”。 “萧先生,爸爸还没有回来。城门不知开了没有?”峨向前迎了几步。“您请里面坐。” “听说是一早就开了,我还以为他已经回来了。”萧澂微笑道,“我这有个东西请你爸爸看。”他在门口有些踌躇,不知是否要等一下。“你怎么没有进城?不去看婚礼?” “我去听音乐会,昨晚有柳夫人唱歌。” “郑惠枏吗?”萧先生很有兴趣地问。 “您认识她?”峨直觉地问。 萧先生未答。这时传来汽车声,“来了。”峨高兴地说,她似乎已很久没有见到家里人了。 车到门前,孟樾夫妇相继下车,峨走过去拉住母亲的手,碧初望着她,觉得这一晚女儿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心头酸热,挽着她到内室去了。孟、萧两人在客厅坐定。萧澂拿出一张类似传单的纸。 “刚有学生送来的。这样就好了。” 纸上油印的字迹不大清楚,弗之却看得明白。那是中国共产党为日军进攻芦沟桥事变的通电,“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通电最后提出:“武装保卫平津华北!为保卫国土流最后一滴血!全中国人民、政府和军队团结起来,筑成民族统一战线的坚固的长城,抵抗日寇侵略!国共两党亲密合作抵抗日寇的新进攻!驱逐日寇出中国!” “这是符合全体中国人的心愿的。”弗之说,他安静地将通电放在一旁。 “我也这样觉得。国共合作共御民族之敌是我们唯一的出路。”萧澂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我认为你看了会大为高兴。你这个Sincere Leftist。” 弗之一笑:“正因为我sincere,我是比较客观的。现政府如同家庭之长子,负担着实际责任,考虑问题要全面,且有多方掣肘。在我们这多年积贫积弱的情况下,制定决策是不容易的。共产党如同家庭之幼子,包袱少,常常是目光敏锐的。他们应该这样做。” “这也是事实,大学中人,看来没有主张议和的。”萧澂说。 “在城里听说芦沟桥已经停战。大概有这样几项办法:双方部队撤回原防;中国方面驻守军换防,由河北保安队驻守。你想日本人会守信约么?不过是拖延几天时间,哄一哄人罢了。” 弗之说着,站起身踱来踱去,随手翻看红木高几上的信、报,抽出一张油印纸,和萧澂带来的通电完全一样。“这儿也有一份。”他们对望微笑,都猜到是谁安排送来,只是心照不宣。 “卣辰处一定也有。”弗之说。 “我今天下午去南京,到庐山去。全面抗战是不可避免的。还要反对把北平作为文化城的谬论。”萧澂说,“缪东惠的那个提案是四六骈文,听起来倒是音调铿锵。” “以前有这种幻想还可谅,现在就不可谅了。估计政府不会这样做。前市长的做法还可以说是幻想,现在就是纯粹的投降!”弗之说起前市长,两人都想起那次告别的场面。前市长袁某人对文化城的设想颇有兴趣,曾大力修缮东、西四牌楼,把木架换为洋灰结构,又修建通往颐和园的路,还出了一本装帧精美的《故都文物略》;可是对日本人不肯全面逢迎,终于卸任,被限期离开北京。他临行时在北京饭店举行告别宴会,邀请了各界名流,弗之和子蔚都参加了。席间袁市长手持空酒杯,到几个主要桌面,把酒杯一举,向外一照,并不说话。菜未上完,市府秘书走过来对他说,时间已到。他默然片刻,说,“这一点时间也不给么!”随即站起身,向四方拱手,离席去了。当时满场肃静,无一人再举箸。 这是几年前的事了,想起来还很沉重。子蔚道:“谁能想象这是在中国领土上!——我走后,局势不知会怎样发展,寓所有系里同人照应,可不必费心。” 弗之颔首道:“如果时局可能,我大概在二十五日左右动身往庐山。” 这时孟峨出现在客厅门口:“爸爸,校长办公室来电话。”弗之去接电话。她走过来靠着一个高背藤椅站住,向子蔚微笑:“学校是不是要搬家?” “还不知道。——我想这是迟早的事。” “我还考不考大学呢?”峨一半象问自己。 “当然应该考,唯其国家有难,更要在艰难中培养人才。不然国家谁来支撑?”子蔚一向觉得峨有些古怪,矫情,不象嵋那样天真自然,当然嵋还是个孩子。 峨又问了:“生物系呢?该学生物么?”她似乎很困惑。 “我当初选定这门学科,是从对哲学的兴趣开始的。人生太奇怪了,生命也太奇怪了。——我想学生物有几点好处:它不象数学物理那样,如果天分不够,会学不下去。也不象文科那样,若不到最出色,就似乎很平庸。一般来说,总可以成为专门人才。” 这是说我很平庸,才应该上生物系么?峨脸红了,“其实我也觉得生命很奇怪。” 弗之进来对峨一挥手,要她退去,一面对子蔚说:“秦校长从南京来电话,要我代召开一次校务会议。要大家坚守待命,他今天动身到庐山,参加第一期座谈会,迟到了。” “好。那我下午走了。不知何时再见。”子蔚站起身说。伸手去拿那份传单。 “这个就放在这里一并处理好了,”弗之忙说。心想子蔚幸无家室之累。不过这话不能说,说出来会有些嘲笑意味。 他看着子蔚骑车走了。峨又出来叫他接庄伯伯的电话,见萧澂已走,怅怅地说:“娘还说让留他吃饭呢。” 弗之说:“咱们商量一下,乘这两天城门还开,你和娘最好进城。你要好好复习功课。” “那爸爸呢?” “我留在学校。”弗之回答,拿起高几上的东西,先进书房,才去接电话。 “我在实验室,”卣辰在那边说。 “我刚到方壶,你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