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离开司空府。她周身有一种倏然的狂喜,一种想飞的欲望骤然之间包笼了她。 便是这个崔湜。 婉儿意识中的那道迷人的闪亮。 婉儿很欣悦。一种莫名的激动始终在困扰着她。她几乎每个时辰都期待着与这个年轻人不期而遇。她想再度见到他。想和他说话。尽管她并不奢望和这个年轻的男人亲近,但是她只要一想到他,她的身体都会充满了欲望和期待。 不久,又有武三思的一纸奏文摆在婉儿的案台上。竟然是武三思要将崔湜左迁为兵部侍郎。婉儿不知道这个崔湜是怎样劫获武三思的心的,婉儿也不知道武三思何以会如此轻信这个狡猾阴毒的年轻人。大概就是因了崔湜帮助他彻底灭掉了那些处处与他做对的神龙英雄们。他从此高枕无忧。他可以尽情与他的韦皇后交欢了。于是,他当然不能亏待他的属下。这时候武三思还并不知道婉儿在想什么。也不会知道她的那种潮湿的愿望是怎样地强烈。 婉儿当然决不迟疑。 她一挥而就,转瞬就写好了左迁崔湜那份诏书。 以后的日子变得越来越激烈。 在淫乱中。朝上和后宫的男人和女人们都变得宽宏、大度,平和相处,其乐融融。那是李显时代的一段空前的淫乱与奢靡。后宫的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有情人,而朝中的男人们也差不多个个都有本不该属于他们的女人。 在这段时光里的崔湜,可谓平步青云,一路攀升。简直就像是一个 神话。如果说崔湜最初的升迁是因为他曾为之屈节的那个武三思;但是到了后来,他的飞黄腾达就不能说和婉儿没关系了。 婉儿便是怀着某种欣赏的心情在圣上李显的面前为崔湜这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游说的。婉儿毫不遮掩她对崔湜的欣赏,她说崔湜的才华在朝野确实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如此中宗不再认为崔湜升迁得太快。结果崔湜这个曾经的无名之辈莫名其妙地就被左迁进了宰相的行列,成为了朝中最年轻气盛也算是最博学多才的宰相。于是他只能悄悄地写下了几首赞美诗托人转交给婉儿。那是他的由衷的赞美。他并不奢望昭容娘娘能应答他,他只想让婉儿知道他的心意。他是知恩报恩的。 后来,就有了婉儿召见崔湜的那个夜晚。那个他们的第一个夜晚。 在这个夜晚她只想和那个年轻人谈谈他的诗。他的那些感情深邃而又热烈的诗,确实让她非常感动。读着那些诗,她就仿佛触碰到了那个年轻诗人的心。多么美好。那是婉儿在四十岁之前,从未享受过的一种来自年轻男人的精神的爱慕。单单是凭了那真情数行,婉儿就爱上了那个年轻人。而那种精神的诉说,又恰恰是婉儿所最最看重的。因为她已经很久不曾找到那种能够用精神对话的挚友了,也许,她一生都不曾找到过。所以,婉儿才更加珍惜崔 的那一份精神的友情。于是,她便也写了几首和诗,作为精神的礼尚往来。 后来,婉儿说,崔大人你看,这暮色正渐渐逝去,长夜也将被黑暗吞噬,也是大人该步出端门,赋诗回家的时候了。 那么娘娘呢?再回到那寂寞的后宫? 叫我婉儿。我还从没有离开过后宫。从长安到洛阳,又从洛阳到长安。婉儿总是独自一人,看那后宫无声的杀戮。后宫就是我的归处。唯有暮色中的那一缕亮丽的金红。 请娘娘不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我比你要整整大六岁。离开我吧。谁会喜欢一个老女人呢? 那么张易之和张昌宗呢?他们已经可以给女皇做孙子了。他们固然是女皇的男宠,但是女皇老了之后,不也是他们兄弟在尽心竭力地照顾她吗? 崔湜逼着婉儿。他一直把婉儿逼到了墙角,婉儿已经没有退路。于是她只能伸出双臂,顶住崔湜不断地逼近的身体。她说不,你真的不要过来。别这样。这是一时的冲动。今后怎么办?你想过没有?今后…… 我不管今后。只管现实。婉儿,答应我,婉儿,告诉我真的是你吗?真的是我朝思暮想的女人吗? 终于,崔湜脱光了婉儿的所有衣服,他就让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将她已经开始衰落的身体暴露在政务大殿的这个隐秘的小屋中。他用婉儿的裙带将婉儿的双手捆在了她的身后。崔湜就让婉儿那样裸露着。站在他的面前。他甚至不去碰她。而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嗫嚅着说,这是最完美最圣洁的。他说这是上天的赐与是不容亵渎的。我怎么敢碰她呢?他说婉儿救救我吧,我怕我承受不了这梦中的完美。告诉我,我能够拥有这天下的绝美吗?它能够是我的吗?我能够进去吗? 崔湜慢慢地靠近了婉儿。他把他的手放在了婉儿的肌肤上。然后他就开始在那身体上不停地抚摸,当他触碰到婉儿的乳房时,他突然跪了下来。跪在了婉儿赤裸被捆绑的身体的下面,把他的头埋在了婉儿乳房中间的那个温暖的峡谷中。 婉儿被反绑着,任崔湜在她的身体上抚摸着亲吻着。一开始婉儿拼命地躲闪着拒绝着。她紧闭双眼不看眼前折磨着她的这个疯狂的男人。但是她已经不能不扭动。她正在被那个她喜欢的男人带走。她想她绝不能上了这个伪君子的当,她想她要挣脱他,她要……但是婉儿终于……她大声喘息着,她求着崔湜,她说来吧,进来吧,快点,来吧孩子,你不要再问了,来呀,我的身体就是你未来成长的沃土…… 然后崔湜累迁检校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再然后,崔湜就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圣上的嫔妃上官昭容的家。 武三思和韦皇后一唱一和,他们基本上控制了朝中的大局。他们之所以能够这样自由自在,如鱼得水,得益于韦皇后流放时所得到的一个中宗李显的许诺。 史书上说,韦皇后曾在中宗李显被废黜流放的那十四年间与之同甘共苦,披肝沥胆,相濡以沫。所以显在当时就感激涕零地许下诺言,一旦日后我能重见天日,我将不会对你有任何的限制,即所谓的“一朝见天日,不相制”。所以对皇后和武三思的种种暧昧,显就只能是睁一眼闭一眼假装看不见。 既然父皇和母后都如此荒淫无度,那么住在宫外有着属于自己的豪华庄园的安乐公主,又何必要恪守那令人压抑的为妇之道呢?于是安乐公主与武延秀公开地私通。后来这几乎成为了长安街头的一个肮脏的秘密。 从此后宫的女人们忙于在她们身边寻找男人。而这时女人们要找的,已经不单单是只为了解决她们性饥渴的那种薛怀义或是张氏兄弟那样的男宠,而是要寻找到那些能够和她们志同道合并彼此提携的战友。譬如,婉儿的欣赏崔湜。韦皇后的取悦于武三思。安乐公主的迷恋于武延秀。太平公主的私通胡僧惠范。 总之,这就是中宗李显时代的后宫。无耻之尤,混乱不堪。而在这场风靡一时的放浪之中,最清醒的那个女人恐怕还是婉儿。婉儿尽管失了三思,但那是为了保全三思,所以武三思清楚他是欠了婉儿的。而婉儿在中宗李显的心目中,始终拥有着那个举足轻重的位置,这也是无论怎样都不会改变的。 于是婉儿便是这样,在清醒中不动声色地将朝中最有势力的三个人:皇帝、皇后和武三思控制在了她的掌握中。与此同时,婉儿也继续在李、武两姓的势力中,进退自如,左右逢源。 婉儿就是拥有这样的天赋和能力。她尽管生存得很低调,但是她的骨子里其实是极富进攻精神的,而且也是很激越的。她不仅威严凝重,让所有的人不得不敬重;也还风情万种,能将朝中那些举足轻重的男人统统拴在自己的裙下;她同时还是个平和亲切、乐于助人的女人,特别是她知道日后会用上的那些人,她几乎有求必应。反正所有的人都在她的手中。白棋黑棋,任她自由摆布。结果是所有的人都惧怕她。 婉儿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这个女人实在是太深不可测了。 婉儿将武三思送入韦皇后帐中,果然使武三思以及诸武的势力重新抬头,进而诸武几乎垄断了整个朝廷。而后随着武三思与韦皇后打得火热,他就更是得意非凡。 在某一天,韦皇后又向中宗提出了一个十分出格的要求,那就是请求圣上允许包括婉儿在内的那些被圣上宠爱的近嬖们,和公主们一样统统在宫外营建宅第。中宗被这个实在离谱的请求弄得手足无措。他思忖再三,因为古往今来,圣上的嫔妃们跑到宫外去住,去购筑庄园的事情实在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中宗不知道皇后的这一番请求包含着怎样的祸心,于是他只好去向婉儿讨教,他该如何拒绝韦皇后这不着边际的请求。 中宗不知其实这就是婉儿的请求。婉儿当然不能也不会对中宗直接提出她的这愿望。自从她与崔湜有了那种莫名其妙的使她兴奋激烈的关系后,她就越来越想离开后宫,到宫城以外的什么地方与她的这个新情人幽会。 婉儿既然有足够的智慧和才能对付政事,她当然也能想出拯救他们的爱情的计策来。于是婉儿找到韦后,劝导她既然做皇后就要效仿武则天。而武则天最大的特点就是为天下姐妹鸣冤叫屈,并努力提高女人的地位。于是婉儿怂恿韦后上表,要求天下士民百姓为母亲也要服丧三年。婉儿还投其所好地要求韦后提出要提高公主的地位。视公主与皇子平等,也要分别设府并置署官。婉儿如此建议是因为自重润被杀之后韦皇后就没有亲生儿子了。而只有将公主的地位提升到和皇子一样,韦皇后的日后才可能是有保证的。 婉儿便是在劝诫韦后追随武则天的时候,很委婉地有点闪烁其辞地提出了后宫的女官们也应到宫外去购置宅邸的请求。婉儿的请求全部是站在后宫女官们的立场上。所以在提出请求的时候才能显得很理直气壮,她甚至还笑里藏刀地暗示韦皇后,当年还是她将武三思引荐给韦皇后的,而她同武三思的关系已经由来已久,或者,武三思至今也还不是皇后一人的所有,如果她愿意的话…… 于是婉儿的请求出宫修建宅邸就自然带了一种要挟的味道了。但是她很快又话锋一转,暗示韦后其实她又有了新的情人了。她是为新的情人才想远离宫闱,远离圣上,甚至远离武三思的。婉儿说着这些的时候显得异常真诚,仿佛她同韦皇后也是那种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仿佛她们是能够肝胆相照的。 不久,婉儿果然如愿以偿地搬出了几乎窒息了她一生的那个壁垒森严的后宫,在长安市区群贤坊的东南侧修建了一座异常典雅漂亮的住宅。 与婉儿一道搬出后宫的,是与女儿一道在晦暗中囚禁了几十年的母亲郑氏。郑氏终于因女儿的扶摇直上而脱离了苦难,这是何等的感慨。,辛苦了一生的郑氏便也被圣上封为了沛国夫人,与女儿同显同贵了。她是怎样的欣慰,这是唯有苦尽甜来的她自己才最清楚的。 自从婉儿同母亲搬进她们的新家,这座极尽风雅的宅邸就立刻成为了各种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们争相拜访的地方。从此中宗李显每每带着朝中的公卿大臣们,来婉儿的宅邸游宴其中。后来这简直就成了圣上的一个放肆奢靡的文化游乐场所,他时常带人在婉儿这里吃喝玩乐,吟诗作赋,当然也免不了放纵淫乱,狎侮秽亵。大概就是因为圣上的常常赐幸,圣上才觉出婉儿的宅邸还不够气派。于是他又派人扩建婉儿的居所,穿池筑岩,修建庭院,穷极雕饰,使婉儿的 豪宅俨然成为了圣上的一个长安市区的行宫。 婉儿对于显的慷慨,则采取了一种乐而受之的态度。这是她精心为自己选择的一种立场,即是说,她接受圣上。虽然她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李显,但是她知道显只要在位一天,她就需要他一天。而婉儿如今拥有的这一切,又全都是这个一如既往地爱她的男人给她的,她为什么就不能把她的身体给他呢?哪怕仅仅是为了报答。 婉儿这座典雅住宅的真正的意义和真正的本质显现,就是那个崔湜。那说法是婉儿觉得她终于获取了真爱。 那时的崔湜在朝廷已经身居要津,所以,他才能成为圣上每次带来婉儿家中赋诗唱和的大臣中间的一员。他总是积极地参加到由圣上主持的诗歌竞赛中,而婉儿在评定这些诗词的优劣时,又常常是推举崔大人的诗,总是让他在众大臣的诗中拔得头筹,进而获得圣上的赏识和由圣上赏赐的绢帛、金爵一类。那时候,朝廷上下的吟诗作赋已蔚然成风,这和婉儿对诗词歌赋的喜爱和提倡是分不开的。婉儿便每每谏奏圣上,广置昭文学士,盛引词学之臣,为的就是要崔湜这种文人在朝中有用武之地。婉儿以一己之爱好,使朝廷上下词赋盛行;而崔湜于这样的文学滥觞中,自然就成为了那个非常抢眼的人物了。 当那些由圣上赐予的游宴结束,圣上或者留下,或者起驾回他的甘露殿。婉儿自然要按照圣上的去留来安排自己的生活。有时候,哪怕是她和崔湜已经约好曲终人散之后的幽会,但如果显突然决定留下,婉儿也只能恋恋不舍地看着崔湜悻悻地离开她的家。 然后,婉儿和圣上纠缠在那勉为其难的欲望中。无论在这样的关系中婉儿是怎样地不舒服不愉快,有时甚至觉得恶心,婉儿还都是尽力而为。她要显无论在朝廷上还是在床上都离不开她。她要因此而能够掌握显控制显乃至于指挥显。 从此便是,婉儿不断地在她的家中举行盛大的游宴。有圣上行幸的时候,婉儿就尽力侍奉圣上;而当圣上起驾,崔湜便自然会乘虚而入。为了崔湜,婉儿在庭院的深处在一片枞树林中,专门为自己修建了一个读书的房间。但那里当然是属于崔湜的。有他们两人的独自的床。婉儿彻夜在那里等候着崔湜到来。崔湜不来,她便在《缲书怨》中写道: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这就是婉儿的心情。 从此婉儿住在了宫外。宫官居于宫外,自古以来,婉儿是第一人,也算是开了先河。而婉儿敢于提出她要离开后宫,其实也是在当时皇室女人权力日盛的大背景下。始作俑者当然是那个天下第一的武则天。总之女人的权力变得越来越大,她们甚至可以统治男人可以超越性别的界限,在皇宫里为所欲为。 总之女人们对权力的欲望越来越强烈,而她们中的最伟大者,在武皇帝仙逝之后,应当说就是上官婉儿了。唯有婉儿,能充分地运用她的智慧和才能,成功地将天下所有最重要的男人和女人握在手中,特别是女人。婉儿一方面努力提高这些女人的地位,一方面又牢牢将她们控制在自己手中。这才是婉儿的雄才大略,她是通过提高女性地位的阶梯,使自己不断向权力的顶峰攀登。 婉儿其实就是这样对待韦皇后的。她不断向韦后进言提高妇女在社会和政治中的地位。如此,婉儿将韦皇后称霸的野心点燃。婉儿当然知道韦皇后和武则天是不能比的。韦后的梦想成为女皇就仿佛是痴人说梦。但是婉儿更加知道,如韦后这样的愚蠢的女人,只能是野心越大,她的末日也就到来得越早。 婉儿还不断请求提高公主们的地位,这一方面是为了取悦于韦后,投其所好;一方面是为了笼络住公主们的心。 始作俑者仍是婉儿。于是婉儿就更加成为了安乐公主的知己。这还不单单是为她开辟了成为皇位继承人的道路,而是在安乐公主在她与武延秀的关系中,就曾因婉儿的帮助而将她视为知己了。 安乐公主在生活上堕落,在政治上却开始抱有野心。她毕竟是当朝天子最心爱的女儿,这是众所周知的,所以当时安乐公主的地位可谓是权倾朝野,整日里门前车水马龙。朝拜的人们都希望能通过结交安乐公主而巴结当今圣上。安乐公主野心勃勃,她所以才会请婉儿为她的未来论证。婉儿对安乐公主所怀的,是一种异常残忍的喜爱。正因为喜爱,婉儿才没有极力怂恿安乐公主关于皇太女的野心。她确实不希望安乐公主早早就被她不恰当的政治野心所毁灭。 婉儿之所以没有鼓励安乐公主去奋力争夺那个王位继承权,事实上是,婉儿真正希望由此而得到权力的一个人,是那个如今已成为长公主的太平公主。所以婉儿要紧紧拉住太平公主做她的盾牌。为了这一层保护,婉儿在她为皇室所制定的任何一项策略中,都不曾伤害过太平公主的利益。而婉儿提出的提高公主地位,同样使太平府的位置大大提高。不仅她的驸马是当朝的宰相,而且她也同她的哥哥相王李旦享有了同等权力,这是前所未有的,太平公主当然感激婉儿。特别是,当韦后通过武三思开始参决朝政之后,太平公主就更是跃跃欲试,决心与韦皇后一决高低了。 所以婉儿提高公主地位的策略对太平公主来说就等于是及时雨。如此,她们之间的那种姐妹一般的友情自然就更深厚了。婉儿总是不厌其烦地为太平公主筹划各种宴会,她告诫太平公主,这是招揽朝中人士,拉拢党徒的最好方式。日后,太平公主确实因此而罗织了一大批对她忠心耿耿的党羽,为她日后争权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婉儿便是这样尽其所能地帮助她身边的那些有权势的女人们。无论韦后,无论安乐公主,也无论是太平公主。而这所有的女人,在婉儿的帮助下,都拉拢了一批朝官并形成了她们自己的势力。她们竟然每一个人都把婉儿当作了她们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同僚最好的参谋,甚至,唯一的支撑。 这就是婉儿。 这就是婉儿的智慧。 而就是这样一个本质上统治天下的女人,在感情上也还是有着她的很执著的追求的。这就是婉儿在四十岁之后,为什么还会如此钟情于那个比她小六岁而又才华横溢的崔湜的。这已经是一个成熟女人的爱情了。 婉儿认识崔湜时,他不过是一个参与修编《三教珠英》的无名小辈。婉儿纯粹是因为读了崔湜的诗,纯粹是因为他的才情而欣赏他,进而倾慕他的。婉儿对崔湜无所求。崔湜唯一能改变她的,就是她正在变得麻木的精神世界。那个诗的世界。 于是,婉儿便坚持着这一份诗的爱情。依然的往来唱和,依然的歌赋传情。婉儿每每将那个暗夜中偷偷潜入她书房的崔湜迎进 芙蓉帐里,在浪漫的想象中和这个年轻人尽情欢愉。 崔湜不是那种勇武的男人,因而他也没有强健的体魄。所以他没有冲击力,他是那么柔弱那么纤细那么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但是婉儿全都应允了他,因为婉儿所要求他的,不是那种疯狂的欲望的满足,而是,他的诗所给予她的那种前所未有的精神的慰藉心灵的富有。但她总是把她最珍贵的东西交给别人去保藏。 便是在一次轻柔的完成之后,婉儿轻轻摇着昏昏欲睡的崔湜,对他说,明晚,我要把你送给太平公主。 为什么要把我送给太平公主呢?难道我也将遭遇什么灭顶之灾吗? 你难道还不觉得吗?你在武、韦的势力中已经耽搁得太久了。满朝皆知你是因武三思的权势日盛而背叛“五王”倒戈于他的,所以人人都知道你是武三思最忠实的爪牙。我也隐隐觉出了来自旦和太平公主那道联盟的反抗势力正在枕戈待旦,他们不久就会发兵叛乱了,推翻显……我是为了你。为了你的生存,去靠拢他们接近他们。大唐必然要回到真正的名副其实的李家手中。我希望你早早去依附太平公主,成为她的党徒,日后对你一定没有坏处。这样,就是有一天我死于非命……我只希望你记得我,记得这个晚上,记住我对你的爱。 崔湜泪如雨下,满心悲伤。他紧紧地抱住了婉儿,抱住了那个依然美丽的女人。他抱紧她亲吻她。那千种风流,万般感慨,将那恩重如山的不眠之夜度过。 第二天晚上,婉儿果然把崔湜带到了太平公主的府邸中。太平公主初见崔湜,就有了一种相见恨晚、一见如故的感觉。她也立刻意识到,如若有一天她真能从政,那崔湜就一定是她最得力的辅政大臣,她的左膀右臂。不过那时候,她并没有想崔湜能成为她的情人。因为毕竟,她知道崔湜是婉儿的。或者,她对婉儿还有着几分惧怕。因为天下毕竟还是中宗的,而婉儿又是中宗最信任最依赖的女人,婉儿还在强有力地控制着整个朝廷。 只是后来,在婉儿的怂恿下,崔湜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独自前往太平府去求见太平公主,并每每送上他为太平公主所写的那些近乎情诗的颂诗。那离愁别绪。那相思之苦。于是太平公主直言不讳地对崔湜说,是婉儿叫你来的吧?她又看到下一步了?她真是爱人爱到底呀,连后事都为你考虑好了。婉儿干吗总是以牺牲自己来保护你们这些男人呢?她这样太委屈自己了吧。不过既然是婉儿的诚意,我就收留你了。但我们的联盟是秘密的,你也用不着总是往我这里跑。告诉婉儿放宽心,局势还没有那么危机,她仿佛惊弓之鸟。真有人要造反吗? 淫靡的生活和吟诗作赋不能代替残酷的政治。婉儿尽管脚踩数只船,取悦于所有权势之人,但是她的算计也不是天衣无缝的,只是,她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在一条小河沟中翻了船。 朝廷不能没有一天无太子,于是在神龙革命之后的第二年夏天,李唐的朝臣们在与韦皇后的殊死搏斗后,终于将皇子重俊立为了太子。重俊虽然天性颖悟,但因不是韦后所生便多年来不受重视,加之又无良师指导,结果显的这个儿子便活得浑浑噩噩,不思进取,行事从不遵法度,是那种出身于皇室的典型的纨绔子弟,终日只知道和一群皇室的狐朋狗友以蹴鞠、游乐为戏,且声色犬马、多行不义,所以就常常被一些朝官们上疏谏止。 韦皇后希望李重俊越堕落越好,她甚至每每为这个不是她亲生的太子提供各种堕落的机会。她是一直渴望着做女皇的。 婉儿当然早就看清了韦后的狼子野心。她当然不能容许日后有韦皇后称帝的那一天。于是婉儿找到安乐公主,告诉她可以在显的面前指责重俊的自暴自弃了。婉儿又悄悄地找到了武三思,她要求他不要总是怂恿韦后登基了。不能帮助这个庸俗浅薄的韦皇后。即或是想推举一个与你亲近的能听你调度指挥的人做太子,也该推举那个不谙世事的安乐公主。唯有安乐公主继承了王位,你的儿子才有出头之日。而他们又是如此无知如此不懂政治,你不是正可以躲在他们背后做那个操纵天下的帝王吗? 武三思到底还是相信婉儿的。于是他便也悄悄暗转,倒戈于安乐公主了。从此他们沆瀣一气,恨不能即刻就把太子重俊赶出东宫。 一时间,朝廷中竟真的刮起了一阵请废太子的风潮。于是重俊警醒。于是重俊振奋。他也再不能忍受那个心怀叵测的上官昭容对他的贬抑排斥了。他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个女人,无论是在父皇的耳边吹风,还是在他们原本亲爱的兄弟姊妹之间挑拨,他知道就是这个祸水一般的女人,他与她将不共戴天。 任何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何况已经被挤对到绝路上的李重俊。于是重俊找来了那些平时陪他打马球、陪他嫖娼喝酒的小哥们弟兄们,表示了他决心起兵造反的心意。 于是这些没落家族的子弟们很快聚集了起来,他们以他们些微的能力和正义的招牌也即刻拥有了羽林军三百多骑。他们知道夜长会梦多,于是他们当夜便发兵突袭了武三思的王府。他们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就冲进了梁王府。而重俊的突然发兵,当然是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的武三思所想不到的。所以骤然之间面对高头大马上那些英姿勃发的李氏子嗣们,武三思毫无准备。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想应战的方式,就已经被刀砍于重俊的马下,一命呜呼。紧接着他们又斩杀了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 于是这些被胜利鼓舞的公子哥们乘胜追击。他们过关斩将首先杀进了肃章门,并将所有的宫门封锁了起来。然后重俊就带着羽林兵士直抵宫内婉儿的官邸。他觉得他所有的不幸都是来自这个女人。所以当他的飞骑一突进肃章门后,他就高声喊叫着索要婉儿,他发誓要把这个女人碎尸万段。 而此时的婉儿恰好正在显的大殿中与韦后、安乐公主一道陪着圣上博戏。自从听到那遥远的李重俊的吼声,婉儿便立刻知道,她所预感的那一幕终于拉开了。她只是没有想到这叛乱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她也想不到首先发兵的这个人竟会是李重俊。 面对如此的急风暴雨,特别是看到韦后和安乐公主抖得像一片风中的叶子,显的脸上一片绝望,此刻,内心同样充满了恐惧,甚至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的婉儿反倒镇定自若了下来。她知道重俊是在索她。她便不再害怕。当获得了死的勇气,婉儿反而急中生智。她顾不得痛悼她从前的情人的。她只是由三思父子的死,推想到重俊是定然不会放过韦皇后和安乐公主的。她不知道重俊是不是也会逼他的父亲交出皇位,但是至少,在此刻,她和圣上、和皇后、和安乐公主是站在同一战壕中的,他们全都危在旦夕,他们必得团结起来对付叛军。 在重俊叛军的穷追猛打中,显带上婉儿和他的妻女们匆匆登上了玄武门,以避兵锋。在玄武门城楼上,显大概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挺起了他的胸膛,庇护了他身后的那些女人们,显示了一代君王的临危不惧。他首先派右羽林军大将刘景仁速调两千羽林兵士,屯于太极殿前,闭门自守。当叛军来到宣武门了,他便依照婉儿情急之中不顾尊卑的指令,向门下的叛军高声喊道:你们都是朕的卫兵,为何要胁从叛逆来讨伐朕?如果你们能立刻归顺朕,杀死那些叛军的首领,朕不仅不会追究你们,还要赏赐你们荣华富贵…… 重俊发兵所要讨伐的,也毕竟不是他的父皇。他要杀的,只是那些羞辱他欺侮他的仇人。他真的不知道他是不是该弑君了。 然而就在重俊犹豫的片刻,那些终于不敢背叛“朕”的羽林兵士们突然纷纷倒戈。当孤军奋战的李重俊见大势已去,便只好带领那所剩不多的百余骑兵从肃章门杀出了一条血路,落荒而逃。 一场虚惊之后,三个被显保护过的女人也跟随他一道回到了显的寝殿。她们厮守在一起,一夜未眠,焦虑地等着追兵捉拿重俊的消息。她们很怕不能缉拿到逆子的首级。她们知道只要重俊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她们就再也逃不掉杀戮之难了。 女人们哀哀地哭着。只有一切平静了下来,她们才能回头去想刚刚发生过的那场灾难。在哭声骂声和唉声叹气中,只有婉儿远远地坐在一边,满脸的冷漠和麻木。婉儿清楚地知道,她不是死于这场叛乱,就将死于另一场叛乱。总之她已经朝不保夕。她只能平静等待着那个她早已看到的终局。 婉儿就那样冷漠地坐在那里。听圣上的长叹和皇后母女那绝望的哭喊。婉儿想他们至少还可以相依为命,而她已孑然一身,世间已没什么她可以留恋的了。她唯一的亲人母亲郑氏已经仙逝。如果说还有什么是她心中的难舍,婉儿想也就是那个住在宫城之外对这里的事变可能一无所知的崔湜。而她已经将他托付给了能保护他的太平公主,所以她就是死也无憾了。上天如果要她死,她就陪着武三思一道去做鬼。他们说不定在地狱之中,还能燃烧出一团恶的火焰。所以她对武三思的死,说不上悲伤也说不上淡然。她只觉得那是个必然就像她迟早要死去也是个必然一样。她想以她的品性,死去后恐怕也只有和武三思那样的人长相守了。她不配和她真心爱的那些男人在一起,不能和章怀太子李贤在一起,那只能是她下辈子的修炼了。但是如若老天留下她呢?婉儿想,那就说明她和崔湜的缘分还没有尽。那么她就活着,和她深爱的男人尽欢。远离这皇室的祸端,远离朝廷的残暴。永远不再回来。哪怕长眠于荒郊野岭。 清晨,丢盔弃甲的李重俊逃至长安与终南山之间鄂西的山林中。他的兵马一路散失,来到这荒林中的时候已所剩无几。重俊本来想由此逃往突厥。但毕竟从午夜就开始的叛乱已经使他们人困马乏。重俊便只得在这密林的深处停了下来,他躺在了草丛中。他想稍作休息就立刻前进,但转瞬之间,他的头颅就被跟随他的士卒砍了下来。 而在太子重俊兵败被杀的当日,中宗李显便携皇后亲临梁王府为他的爱卿武三思吊唁。 人们列着队来瞻仰当朝大宰相的遗容。他们做出很严肃很沉痛的样子,其实在他们心中所涌动的是一重庆幸。他们觉得反正重俊也不是个合格的太子,用他来交换一个误国毁国的大奸臣的生命实在是两全其美。 大概是韦皇后和安乐公主感觉到了人们的幸灾乐祸。于是她们愤怒、疯狂,以至于逼迫圣上敕许,从太庙取来李重俊的首级祭于武三思父子的灵柩之前,俄尔,又悬于朝堂示众,直至腐烂,被鸟鹊叼啄,朝野上下,竟无一人敢去为重俊收尸。但是她们却还不满足。在她们的强烈逼迫下,中宗迫不得已,终于向天下宣告废朝五日以祭悼武爱卿。并追赠武司空为武太尉,追封已被婉儿以退为进降为郡王的武三思为梁王,谥日宣。 至此,中宗李显已经不知道他所做的都是些什么了。他只是盲目地听从着韦后母女的指挥。当然这样也算为他的妻子女儿伸了冤,昭了雪。但是他又将自己儿子的头悬于朝堂之上示众的现实,从此便让他寝食不安。无论如何,这一次又是通过他自己的手杀了自己的儿子。他已经枉为人父,他甚至都不是人,全然灭绝了人性。是女人把他逼到这罪恶的绝境的,所以他从此恨这些女人,也恨这个冷酷残暴的宫廷和朝廷。 在废朝五日的长长的寂寞中,显把自己关在他的寝宫中谁也不见。其实他此刻还是想见一个人的,那就是婉儿。但是侍从说,昭容娘娘当天就回她宫外的宅邸去了。她说她病了。她的头在剧烈地疼。中宗知道那是婉儿不愿见他。婉儿已经两度目睹了他是怎样杀儿子。但这一次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是为了保护婉儿。他怎么能把婉儿交给重俊去屠戮呢?不,他宁可用儿子的头去交换婉儿的生命,那是他的誓言,他答应过婉儿也答应过自己,要好好地保护婉儿。今生今世。 中宗本来很想拖着他疲惫的身与心去探望婉儿。但无奈举国哀悼梁宣公的时候,那个疯子一般的韦皇后紧紧地看守着他,于是他便打消了去看婉儿的念头。他不仅仅是打消了去看婉儿的念头,而且打消了人生一切积极的念头。他想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傀儡,一个女人的傀儡,他的生死冤家韦皇后的傀儡。显于是想,不就是要王朝要天下吗?那么就拿去吧。朕给你们。连朕的这顶皇冠,连“朕”的这称呼,统统拿去吧,朕都给你们。 唯一没有前去为武三思哀悼的,是婉儿。 婉儿真的病了。她知道了她已危在旦夕。当婉儿得知圣上要见她,她还是拖着病弱之躯,来到了显的床榻前。显拉住了婉儿的手。还没开口,他们便已经热泪纵横。中宗拉着婉儿的手。他问她,你的两鬓怎么一下子全白了?朕可能已经很久没有认真看过你了。婉儿流着眼泪说,不是陛下没看过,而是重俊发兵的那一夜,奴婢的头发就突然全白了。如此,婉儿始知忧惧,始知奴婢的命数已尽,不会有多久了。只是奴婢预感到,重俊起兵不过是一个前奏,真正的兵变还没正式开始呢。这是迟早的。是最终逃不掉的。而我们已经老了。我们已无招架之力,只能承受,只能听之任之。 婉儿在举国哀悼武三思的那段日子里真的病了。婉儿在病着的时候,在她依然活在人世间的时候,她最想见到的那个人就是崔湜了。 然而令婉儿伤心的是,一连几天过去,崔湜却从不曾来探望过她。躺在病榻上的婉儿辗转反侧。她不知道崔湜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终于,废朝的五日过去。无论婉儿怎样思念,崔湜终是没有来。 如此,婉儿才意识到了人情的冷暖。但是婉儿不怨恨崔湜。她想那是她自己的问题,怎么能迁怒于别人呢?何况她已经死之将至。当她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死亡,她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婉儿平静异常。她不再对任何人和任何事抱有奢望。到了很深的夜晚。终于有人来叩响婉儿的大门,在这半夜三更来探望她的竟是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开门见山,她一上来就说是我让他避避风头的。你不是要我保护他吗?他如果为你而遭到株连,你觉得值得吗?他是个可以有大作为的男人。在未来的争斗中,他是个可以派上大用场的人。 好了,把他拿去吧。你要好好待他。他是这世间唯一给了我精神之爱的男人。我是那么爱他,看重他。只是这一切结束得太快了。不过我无悔无怨。今后,我不会再要他到我这里来了。 就是那么简单。在和太平公主的几句你言我语中,婉儿就中断了她和崔湜的那段深入灵魂而又深入骨髓的至爱。 婉儿这才知道她是真的不能够拥有那种所谓真诚的爱情。她的任何爱情都是被镶嵌在变幻的政治风云中的。她将永远被政治所左右。 婉儿当然知道失去心爱的人是怎样的一种悲苦。但是此时婉儿的心已经遥远,她甚至自己都已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那心已乘鹤而去。到一个婉儿看不见也找不到的地方。但婉儿知道那远去的心迟早要带上她,把她带到那个她一定要去的地方。 公元708年的深秋,美丽动人的安乐公主在为她的亡夫武崇训服丧一年之后,就急不可耐地再度穿上新娘的嫁袍,嫁给了她曾经朝思暮想的武延秀。 为了美好新生活的开始,安乐公主开始大兴土木,修建庄园。紧跟在安乐公主身后的,就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长宁公主。她便也不惜巨资,比照着安乐山庄的蓝本,用地三百亩扩建了她的庄园,并别出心裁地在她的家中修建了一个巨大的马球场,供那些骄奢淫逸的公子王孙们来此游乐消遣。而与安乐公主的家仅一街之隔的太平公主,当然也不能落在她侄女们的后面。于是太平公主也殚精竭虑挖空心思地重建她原本就无比富丽堂皇的宫殿,使她的家就更是典雅壮丽,且夜夜聚集起朝中的要官和文人墨客们在此穷奢极欲,醉生梦死,每日门前车水马龙,那是任何别的公主们所根本不能比的。 公主们竞相大兴土木,在殿宇的规模上相互攀比,一争高低。房子自然是盖得越来越恢宏,但是如此的耗资巨大便也使她们囊中羞涩,有时候甚至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于是,公主府中为补充这种巨大的建筑开支的另一种营生便应运而生,那就是“卖官”。从安乐公主起,到太平公主、长宁公主,甚至韦皇后、上官婉儿,凡是能从皇帝那里讨得封官敕令的女人们,便全都行动了起来,靠卖官赚钱。如此的皇室是怎样的一种腐败。而大唐帝国的精英毕竟是少数,于是乌合之众就拥塞了朝廷和大小衙门,这就是历史上中宗时代的赫赫有名的“斜封官”。公主们的贪得无厌自然该遭到斥责,但真正祸国殃民的不是别人,而是大唐的皇帝,是皇帝在自毁他的天下。 从皇室女人们的这种荒唐堕落,就可以看出显的朝廷是怎样地不可救药了。 显之所以如此颓废,如此放弃,最重要的可能还是因为婉儿从此消极的态度。显之所以当年意气风发,励精图治,其实也是因为有婉儿与他相伴左右,为他指点航线。而一旦婉儿退出,再没体己的人辅弼他,显当然知道他是没有能力战胜韦后的。于是婉儿一人出局,便即刻全线崩溃了。连婉儿都放弃了,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当然到了那种境地,显也已经觉出了命数将尽,来日不多。所以,他也可能有了一种关于生命的觉悟,一种人生得意须尽欢的了然。尽管他丢了王朝,却依然拥有着最高享乐的权力。所以显从此尽情沉湎于各种各样的吃喝玩乐。 从此,显的后宫不仅终日丝竹之声不断,夜夜有游宴,他自己还亲自设计出可供他游乐欣赏的各种荒唐的游戏。显便是如此荒淫无度地消费着他所余不多的生命。婉儿看在眼中。婉儿尽管对当今王朝已不抱任何希望,但她还是不忍中宗如此糟蹋自己。她也曾婉转地谏止过中宗,她说,倘章怀太子李贤的荒淫无度是可以原谅的,那么陛下的穷奢极欲就是不可以原谅的了。陛下难道看不见外戚的势力正在迅速膨胀吗?这是王朝之大忌,陛下必欲明察秋毫。 你怎么知道未来的天下会是皇后的?不一定吧?但是,婉儿你难道就没有责任吗?为什么要远离我?回来吧。你如果真的回来或许我们能挽救这王朝。我会让你做贵妃,仅次于皇后,唯有你能战胜她,你有智慧才华,你是无往而不胜的,婉儿…… 不,陛下,已经晚了,婉儿只有死路一条了。婉儿不能。婉儿…… 那么你就走吧。朕的事,你今后也就不要管了。 显依然坚持着他生命中的最后的也是最淫靡的挣扎。他紧闭双眼,不看身边发生的一切。 与此同时,韦皇后还开始效仿武则天,明目张胆地为她的登基造势。她先是要她的党徒带领百官吁请皇上,为皇后加封“顺天翊圣皇后”的尊号。紧接着,又装神弄鬼地要宫人谎称看见了韦皇后的衣裙上竟然有五色云起。于是中宗即刻诏令,将这象征着皇权的五色祥云绘成图形,颁发百官。如此,韦后还觉得她登基前的舆论准备还不够充分,于是又指使她的党羽们奏请圣上,希望能将他们炮制的那首歌颂韦后的《桑韦歌》十二篇编进乐府。 韦后的这一切都在暗暗地、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韦后的用心已经极为明显,朝中稍有政治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皇后在准备抢班夺权了。当朝的皇帝还健在,皇后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继位了,而当朝皇帝竟听之任之,这真是天下奇闻,令人发指。 没有人知道显真正的心思。他或者糊涂到已不辨是非,或者,他根本就是想把他身后的王朝送给韦皇后的,因为无论皇后怎样遭世人攻击,他都坚信,唯有皇后才是他的亲人。 婉儿静观着朝中风云。她知道无论是韦皇后还是太平公主,都已经开始集结她们各自的兵力。战斗就要打响了。而只有这个临战的前夜,才是最寂静的。是那种黎明前的黑暗和沉寂。婉儿静观着等待着。她知道她必将和覆灭者一道毁灭。 婉儿的心情很平静。 但是后来婉儿平静的心情被一个突发的事件搅乱了。 在一个无比宁静的夜晚。那时候婉儿已经睡下。她是被一阵她非常熟悉的有节奏的敲门声惊醒的。 在午夜。婉儿不能不去打开门。那呼唤太殷切了,一直穿透她的心。 是崔湜。崔湜一走进婉儿的寝室就跪在了她的脚下。婉儿赶紧去扶他,说崔大人午夜来访,一定出了什么事? 于是崔湜流着眼泪,他说,是他做国子监司业的父亲崔挹因收受贿赂,刚刚为御史押往监狱。 是要我救你父亲? 不,不是。 那么要救谁? 是我。 你怕被株连? 不,是臣下不法,在朝中主持铨选时,我也多有违失…… 就是说,你也受贿啦? 御史李尚隐正在劾奏我,恐怕明早就会下狱,望昭容娘娘救我。 崔大人,你怎么会如此不洁?你私附太平,趾高气扬,我都可以原谅你;但是你怎么能因此就如此放肆了呢?以至于让御史台抓住了把柄。你活该。是你自己授人以柄,是…… 不是告诉你我已经知罪了吗?但事已如此,我只想让你帮助我。婉儿。崔湜说着便把那个瘦弱单薄周身发抖的婉儿抱在了怀中。然后他就不顾一切地亲吻着她,他说婉儿,如果是和你在一起,我怎么会做出那等蠢事呢? 婉儿拼命挣扎着。很久以来,她一直那么渴望这个男人这一刻的拥抱和亲吻,但是她还是奋力推开了崔湜,婉儿的心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疼痛和愤怒。她一时竟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帮这个让她又怨又气又恨又爱的男人。 干吗不这样。婉儿,过来,让我抱住你。这才是我梦寐以求的。即或是我明早就要被下狱,就要被砍头,我也不能错过这一刻。要我忍下身与心对你的万般欲望,而去和别的女人睡觉,甚至去上太平公主的床。但是我的心死了。没有你,也就再不会有快乐了。能在死前和你在一起,我便无悔无怨。来吧,婉儿我要你记住我。来吧。最后一次。我们将永远彼此属于。来吧婉儿脱掉你的衣服露出你的身体。让我进去让我进去,知道吗?这里才是我最后的归宿。感觉到了吗?我们彼此的冲动。我终于知道了你是想念我也需要我的,就像我日日夜夜想着你怀念你。来呀,这么柔软的身体这肌肤的芬芳。今生今世。这一刻如此美好,这一刻将与世长存…… 崔湜瘫倒在婉儿的身体上。 他最后说。我也许并不是想要你救我的。我也许只是想要这一刻。 然后崔湜便消失在午夜的黑暗中。 第二天婉儿上朝。果然有专门负责监察朝官的御史台御史李尚隐弹劾崔湜父子。圣上敕令将崔湜父子下狱等候发落。紧接着这发落便有了结果,第二纸诏令下达。崔湜终于免去一死,但被贬黜流配到千里之外做一介小小的江州司马。 婉儿得知这结果后,几乎当时就瘫软在地。贬谪的敕令一经发出,崔湜就要立刻上路。显然崔湜已无力挽回他自己的命运。而他也根本就见不到婉儿了。从监狱出来他就被士兵押解着,直到他彻底离开了长安城。 婉儿知道崔湜从监狱出来到他离开长安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她还知道一旦崔湜上路,一切就再也不能挽回了。她必得在这瞬间的停留中想办法救崔湜。 婉儿知道事情到了现在的这个样子,去找太平公主也无济于事了。也许圣上就是因为崔 与太平公主交往过甚才故意将他的罪定得很重,且将他流配到最偏远瘴湿的地方的。 那么去找韦皇后,当然更没有可能。如果说韦皇后在武三思活着时,对崔湜还有几分情意,那么当崔湜投奔了太平府后,她对这个年轻人就咬牙切齿了。 那么谁还能帮助她救崔湜呢?婉儿是在绝望中想到安乐公主的。她甚至都难以理解她怎么会想到了安乐公主。仿佛是一道希望的光。她知道安乐公主是显最亲爱的女儿,而显唯有对安乐公主的请求,才是真正有求必应的。于是婉儿立刻决定去见安乐公主。 婉儿急如星火地找到了安乐公主。婉儿开门见山说了崔湜的事。 安乐公主也是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说太平府的事干吗要我帮忙?谁让他贪呢?都是太平教的。 婉儿扑通一声跪在了安乐公主面前,眼泪便也淌了下来,婉儿说,求你帮帮崔湜吧。你帮他就等于是帮了奴婢。公主,你该知道这天下有君臣之爱,手足之爱,也还有男女之爱。崔湜便是奴婢毕生的至爱。崔湜也爱我。是那种最最真诚的深刻的爱。他写诗给我,沁人心脾。就在事发的前夜,他还专门来到我家,我的床上……安乐你能理解吗?多少年来我是那么孤单,我是那么需要…… 婉儿你真的那么爱他? 昨天的那个夜晚将成为永恒。没有他,奴婢可能早就无意在这虚伪的人间驻足了。 终于,在崔湜启程之前,圣上的又一道圣旨追到了崔湜的家中。崔湜由江州司马改判为襄州刺史。崔湜当然知道是谁帮助了他。 从此,崔湜在流配期间与婉儿鱼雁传书。他也曾写过很多忧伤的哀怨诗,那声声慢慢,为了他和婉儿之间的那深切的思念。崔湜也许是真的爱婉儿,但在这爱中,也难说他是不是还在利用婉儿。因为他知道要想离开襄州返回京都,也只有依赖于婉儿。 在婉儿不遗余力的不懈的努力下,崔湜终于获得了那个机会。六个月后,中宗祭天,大赦天下,崔湜便被顺理成章地赦返长安,不久,竟然又回到朝中升任了尚书左丞。崔湜从此对婉儿的指令言听计从。 此时的崔湜,因了安乐公主在危难之中对他的救助,而又成了安乐府中的常客,甚而他和韦皇后的关系也都有所改善。而同时,他也并没有因此就疏离太平公主,他只是不再像过去那么张扬罢了。于是后来崔湜成了一个谁都能接受,甚至谁都想拉拢的人物。特别是那些皇室的女人们,都不约而同地被崔湜所吸引。他是所有女人的漂亮朋友,又是所有势力争夺的对象。崔湜如此驾轻就熟如鱼得水,其实谁都知道崔湜是被谁调教出来的。 那个导火索一般的事件终于爆发。 史书上说,公元710年5月的某一天,一位名叫燕钦融的许州人声色俱厉地奏禀圣上,说皇后淫乱,干预国政;而安乐公主、武延秀夫妇及当朝宰相宗楚客等人亦图谋不轨,企图夺取李显的天下。 如平地惊雷。显遂即刻召见燕钦融,当面向他质问,如此担忧,来自何方。燕毫无惧色。列出种种迹象。显只得沉默不语,黯自神伤。想不到燕钦融刚刚走出宫门,便被提前埋伏的羽林兵士杀死。中宗闻听,便更是心有郁结,闷闷不乐,甚而相信了燕钦融的预言。 从此中宗忧郁沉闷,对韦皇后和安乐公主也开始有所疏离。 这就是婉儿所预感到的那场战争的前奏,那个真正危急的时刻。 圣上的不高兴引来了韦皇后和安乐公主的忧惧和不安。她们不知道谁将杀了谁。她们没有杀过谁,但圣上却已经杀了韦皇后的儿子和安乐公主的兄弟。所以她们不能保证有一天圣上愤怒了不会也杀了她们。她们认为圣上为了他自己,是什么样的至爱亲朋、骨肉同胞都能够杀掉的,何况,她们又是如此势单力薄的女人们。 结果就在公元710年的6月1日,一向懦弱的中宗突然暴毙。史书上说,那是由忧惧的韦皇后和安乐公主鸩杀而死。中宗不知道他便是这样以死成为了那场未来战争的导火索。没有多久便有人英勇站了出来,还是用他最心爱的女人的血,祭了他不能安息的灵魂。 其实中宗又何尝不知道他的皇后和女儿是怎样时不我待地觊觎着他的皇位。 其实中宗又何尝不愿将他的皇位传给他的女人和女儿呢? 中宗李显作为丈夫和父亲对他的妻子和女儿可谓披肝沥胆,仁至义尽。否则自重俊死后的三年之中,他干吗让那个太子的位子始终空着?他李显不是没有儿子。他还有重茂。显只是更珍爱他那倾国倾城美丽光焰的安乐公主罢了。他也知道他这稀世的珍宝一般的女儿想要的,其实就是东宫的那个位子。他怎么忍心不给她呢?只是碍于他的兄弟姊妹还都在世,他们不会允许他这样做,而他如若一意孤行,他知道,那就不单单是安乐公主能否做成皇太女,而是将会爆发一场宫廷的政变,那样谁输谁赢就很难说了。所以要等待。然而他的女人们却不肯和他默契。她们错误地判断了她们的亲人,她们铤而走险,她们先下手为强。她们就这样把她们最最亲爱的这个男人毒死了。她们眼看着她们的亲人剧烈地疼痛和抽搐然后七窍出血归于平静。她们不知显的末日其实也就是她们自己的末日。 中宗的暴死使后宫一片混乱。 婉儿被通知赶往圣上的寝宫,她站在中宗的尸体前泪眼朦胧,她简直不敢相信第一个成为牺牲品的竟是圣上自己。 中宗脸上的那黑色斑迹使婉儿一望便知显是死于毒杀。显的血管在鸩酒的强烈侵袭下瞬间便破裂了开来,将他的血溢尽。婉儿抬起泪眼便看见了韦皇后看着显时那惊恐而躲闪的目光。显已经死了,她干吗还要如此惊慌和恐惧?婉儿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婉儿将永远不能够原谅韦后杀了显。显已经够可怜够不幸的了,韦皇后怎么还能让他死于非命。看到显满脸痛苦地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会起来,再也不会赐宴百官,赋诗填辞,婉儿一想到这些就不禁悲痛欲绝。 显是个好人。是个有良知重情意的男人。那是唯有婉儿这种与显有着几十年友情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的。她想她唯一对不起显的地方,就是她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他。但是显却几十年如一日地始终不渝地爱着她,并把她当作最好的朋友和最信任的女人,这能说显的意志不坚定吗?又有哪个男人能如显一般几十年如一日地深爱着一个女人并不要任何的报答。是显给了她真正意义上的荣华富贵,也是显给了她名分和官阶。上官昭容,这个显给予她的从此名垂千古的封号,才使她真正拥有了她本该拥有的那一切。 显死了,婉儿始才知道她其实是爱显的。那爱是存在的,以它固有的方式,只是她不觉得,她爱着,却不以为那是爱罢了。 显的骤然离去使婉儿的心骤然失落。那种空空荡荡,从此漂泊无依的感觉。深入骨髓的。显的位置从此空了,无人替代。 婉儿这样想着,便不禁失声痛哭。她知道这世间最疼她爱她给予她宽容她的那个男人这一次真的走了。她就是想报答他也无以报答,无从报答了。 而显脸颊上的黑斑,蓦然地就激怒了婉儿,她想她唯有诛灭杀害显的罪人,才会是对显的最好的报答。 于是婉儿苦思冥想。以她的非凡的智慧。后来她终于想出了一个缓兵之计,她便立即挥笔草拟了一份中宗李显的遗诏:立温王重茂为太子。韦后知政事。相王参决政务。 这当然是一个八面玲珑的立场。是婉儿在那一刻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了。是迁就了韦氏的势力,也讨好了李氏家族。毕竟是中宗刚殁。婉儿还不想做出单方面的决断来。婉儿坚信她假托的这份中宗的遗诏,也一定是符合中宗的心意的。 婉儿假托这份遗诏不知道是不是在为她自己找退路。有史书说,是因为重俊发兵诛武三思并索婉儿,使这个一向优雅而清高的女人始知忧惧,待中宗暴毙,她才不得不草拟遗诏,引相王辅政,以讨好李家。 婉儿决心不让这堪称辉煌的帝国伟业最终落入诸韦的手中,于是她才能英勇假托了显的遗诏,至少能暂时抑制住诸韦篡权,或者,至少是能够延缓他们篡权的进程,而给李家一个反攻的机会。 立温王重茂为太子。韦后知政事。相王参决政务。 婉儿将那伪托的遗诏做好。如此她的心便立刻平静了下来,她觉得她这样做至少就对得起显了。她甚至觉得她这样做是在为显报仇。她发誓一定要将韦氏一族阻挡在朝廷之外。她甚至发誓要杀了韦后,要用她的头来祭显无辜的灵魂。婉儿这样想着便不再悲伤。她擦干眼泪并重新整理好头发、衣裳。她显得更加庄重、典雅、肃穆、威严。她知道她将要参加的是怎样的一场战斗。她手里握着那武器一般的遗诏,缓步向显的灵堂走去。 在政务殿宁静的回廊上。 婉儿手握着遗诏。离开。她突然听到了远处的气急败坏的脚步声。她停下来。抬起头,很快就在回廊的转弯处看到了满脸悲忿和伤痛的太平公主正匆匆朝她走来。她一定是认为婉儿也参与了那个毒杀天子的阴谋。她甚至更加仇恨婉儿。 婉儿便迎着太平公主。直到走到太平公主的面前,她才停了下来。停下来面对着那个准备对她兴师问罪的女人。 你竟然能如此平静?太平公主果然义愤填膺。她质问着婉儿,她说显给你的还少吗?他是那么爱你。几十年了。我一直看在眼里。而你对他又怎样呢?你不停地换着男人,显不仅容忍了你,还让你做了昭容。你竟然还要和那一对丧尽天良的母女合谋毒杀了显。接下来还要怎样?要讨伐我们吗?我们李家的这些后代。还有旦。还有我们的那些孩子们。没有那么容易,我们是斩不尽杀不绝的。就算是你们杀了我,杀了相王,但你们杀不尽李家的子孙。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杀回来,杀了你们,要用你们的头去祭我们李唐的宗庙。真的,终会有一天…… 婉儿站在那里。平静地听着太平公主的责难。婉儿其实知道太平公主之所以来这里其实就是为了来找她。婉儿也知道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太平公主需要她。她也一直在任何可能的时候努力帮助她。因为婉儿知道太平公主是武则天最钟爱的女儿。她也曾答应那个年迈的女皇要照顾和保护好她的女儿。当然婉儿自己对这个总是狂傲自负的公主也确是怀了一份姐妹一般的情意。所以,她等着太平公主发泄她心中的怨恨和恐惧。她知道这个愤怒的、歇斯底里的女人是来向她求救的。因为显的突然死亡而且是死于非命使太平公主看到了她的危在旦夕,而一旦韦后篡权,他们所有李唐家族便将死无葬身之地。太平公主便只能来找婉儿。 终于太平公主停了下来。 然后婉儿才把她刚刚写好的李显的遗诏拿给太平公主看。婉儿说,一会儿,我便会在朝中众臣和所有皇室成员的面前,宣读这份遗诏。而你此刻要做的,就是尽快去和相王商议。要想方设法利用这个机会,夺回李唐的天下。否则一俟韦氏执掌了朝政,要夺回政权就不那么容易了。事不宜迟,你一定要和相王早做安排。去吧。快去。 可是相王早已闲云野鹤,不食人间烟火,他又能有什么主意?婉儿还是你说吧,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好吧,让我想想。听说临淄王李隆基刚刚回长安。叫你的儿子薛崇 赶快去找他。要他尽快在暗中聚结才勇之士,并在圣上亲军之骁勇者中发展势力。看来今天这大唐的社稷,就只能托付于他们这些少年英雄了。这是个机会。失而将不再复得。让相王参决政事只是缓兵之计。举兵宜早不宜迟。这只能是婉儿为李家所做的唯一的努力了。你要相信,我没有杀显。我虽然不爱他,但我决不会去杀他。他死了我才知道,其实我是爱他的,只是我从没有对他说起过。显死了,作为他的近嬖嫔妃我也就没有理由活下去了。就随了圣上而去也许才是我最好的选择。记得后宫曾有个叫徐惠的女人吗?一个温文尔雅的才女。后来太宗李世民特别宠爱她,让她做了婕妤。整个后宫唯有她是最最忠诚的。自从太宗驾崩,她便不吃不喝,决心死于节,结果很快就用她年轻的生命,去殉了那个伟大的君王…… 可是婉儿,为显去死,不值得。要知道我和相王还需要你,未来大唐的朝政还需要你, 婉儿摇头。婉儿说,临淄王隆基他们全都长大了,他们有他们的想法,他们的是非,你怎么会知道他们也需要我呢? 但至少我和相王需要你。特别是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你一定要和我们站在一起。就算是你不为我们想,也要为大唐社稷想。为死去了的母亲想。婉儿,留下来。至少留到我们最终夺取了政权。到那个时候我就不再拦你了。任你随谁而去。行吗? 婉儿说,让我试试。我会尽力而为的。 公元710年6月1日,中宗李显在后宫中毒而死。韦后秘不发丧,决意自专政柄。 6月2日,韦后火速征发五万府兵屯驻京城,各路统领皆为韦姓。 6月3日,韦后将各路宰相及皇室成员召至宫中,知会中宗晏驾。 婉儿宣读中宗遗诏,立温王重茂为皇太子。皇后临朝执政。相王参决政事。 次日,宰相宗楚客及韦后兄韦温等率诸宰相上表,请奏由韦皇后专决政事,遂罢去相王参政之权。致使婉儿假托之遗诏失效,李唐王朝眼看着大势已去。 又次日,中宗灵柩迁至太极殿,集百官发丧。少年太子李重茂在灵柩前传承帝位,是为殇帝,从此韦后临朝称制。 此后,诸韦势力迅速膨胀。韦后党羽皆劝韦后效仿则天,将南北卫军及尚书省各部通通交韦氏一族统领,且广泛组织朝野内外势力归顺韦氏。宗楚客等韦后党羽又秘密上书,授引图谶,奏请韦后尽早登基称帝,并密谋害死殇帝,诛杀相王李旦及太平公主。 韦后的篡权运动紧锣密鼓,只争朝夕。结果仅仅十几天中,韦后一族势力就遍及朝野,大有一呼百应之势。眼看着韦氏所发动的这场宫廷政变不费一枪一弹就要大功告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这东风就是剿灭最后的李唐皇室及余党。风雨飘摇中的李唐王朝已经危如累卵,倘李氏家族再没有人挺身而出,举起义旗,先发制人,那百年来的李唐王朝就真要断送一尽了。 婉儿心急如焚。 当相王也被诸韦罢去政事,婉儿就更是肝胆俱裂,不知道还有谁能来拯救唐朝了。 这时的婉儿孤身一人。是第一次,她竟然已经无法预测未来,无法找到她能走的路。她只能静观朝中的局势。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今后的王朝无论是姓李还是姓韦,她都笃定不会参与其中了。她的使命已尽。 举国为显的早逝而悲伤。在国丧期间,外府的官吏们也纷纷前来京都长安为皇上吊唁。于是,那个刚刚派出为李显开凿商山新路的崔湜,便也在修路工程进行了一半的时候被召回京城为中宗服丧。而此时此刻,即或是对崔湜,婉儿也已经淡心无肠了。 不再有锦瑟之声。更不会有欢歌笑语。显死了便带走了所有的喧嚣和享乐。连诗词歌赋也已成往日云烟。婉儿才知道,那歌舞升平的一切是怎样地脆弱。就像是显的脆弱的生命。当显的呼吸一停止,那热闹的一切便从此一去不返了,这就是今天这寂寞的现实。 在夜不成寐的时候,婉儿偶尔会想到崔湜。自从崔湜被贬至襄州,她就开始独自一人承受着那相思之苦。然而后来中宗祭天大赦,让崔湜返回长安,他也不曾再来拜访过婉儿,而是一头又扎进了安乐公主的府上,不再来看她。 于是崔湜成为了安乐公主的红人,进而又成为了韦皇后的红人。以至于韦后临朝之后,竟任命崔湜为中书侍郎,如此的被韦后提拔重用,人们自然就又把崔湜当成了韦皇后的党羽。 面对崔湜的迁升,本来婉儿已经心灰意冷,但是她却骤然觉得非常不安。虽然崔湜早已不是她的情人,她却依然对这个男人的安危怀有着很深的牵念。她要提醒崔湜千万不要目光短浅,她要告诫崔湜狡兔必须三窟,不要在李韦两派势力中进退失据,以至于把自己逼到绝境。 于是婉儿在一次与崔湜擦肩而过的时候叫住了他。然而婉儿看到的竟然是崔湜不耐烦的甚至是嫌弃的目光。崔湜说,娘娘有什么要吩咐的?就不能在这大殿中说吗? 婉儿的心立刻像冰川融化,一泻到底。她没有眼泪,也不再委屈。如果说她这个企图关照崔湜的愿望使她失去了自尊,那么她接下来的义正辞严,又使她找回了自尊。 婉儿说,当然没有不可以在大殿中说的话。奴婢只是想告诉大人,从此不再来这政务殿做事了。圣上驾崩,奴婢便也顿生去意,只是希望大人能尽快找个人来接替奴婢,我这就去向皇后请辞。 这一回轮到崔湜怔怔地看着婉儿了。崔湜还没有讲话,便有韦皇后从崔湜的身后闪了出来,她假惺惺地看着婉儿,甚至冷笑着,然后当即就恩准了婉儿,圣上丧期一过,婉儿就可以回家了。 婉儿回到了自己的家中,突然觉得这里真好,真安静。她想恐怕唯有在这里,她才能远离政治,远离争斗,她的心才能是清净的。她只求一死,只求能像当年太宗的婕妤徐惠那样,不吃不喝,陪中宗上路。 婉儿在离开这里的时候依依走过这座豪华宅邸的每一个庭院,每一个房间。婉儿停留的时间最长的是母亲住过的那个庭院。婉儿想幸好母亲是走在这即将到来的劫难之前,幸好母亲看不到她这万劫不复的下场了。婉儿想到此便很欣慰。 婉儿最后走进的那个最深处的庭院是她专为崔湜留下的一处幽静。久已不来的庭院已经是芳草萋萋。但是却依然掩盖不住那屋檐、廊柱下的凋敝。婉儿想她真的老了。老了便有了一种苍凉的心境。这里再没有爱的气息。 婉儿扭转头。那么神秘的,她竟然就和她此刻所思所想的那目光不期而遇。那么熟悉的。她扭转头就看见了他。崔湜,他竟然就在婉儿的面前。 每天离开政务殿我都会从娘娘的门前走过。但每天这大门都紧锁着。我知道娘娘是在为圣上服丧,娘娘不会回来,但是我就是忍不住每天来这里等待,我想终会有一天…… 崔湜走过来抚摸着婉儿的脸。崔湜说,我一直想问,为什么,娘娘的头发全白了? 婉儿说,你能来,真好。 然后,婉儿便被崔湜抱了起来。把她抱进了他们曾有过无数风流的那个昏暗的有些潮湿闷热的小屋。他们像所有的以往那样,彼此抚摸着亲吻着。在那张吱嘎作响的木床上。他们很投入。很投入的很多次。他们不知道门外的太阳已经落山,而漫长的午夜正悄悄向他们逼近。 崔湜终于不得不离开。他已经精疲力竭,他可能也知道他们这是在为最后的爱情送别。他们手拉着手。离开。将那凋败关闭在身后。当他们再也看不见那凋败之后,才真正地意识到,那不是砖瓦的凋敝,庭院的凋敝,而是爱情和生命的凋敝。 婉儿在崔湜的怀抱中说过的最后一段话是,你要知道我是怎样地爱你。所以不要迟疑了,尽快去拜望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迟早临淄王李隆基会起兵讨伐诸韦。而你的兄弟崔澄又一向是隆基的密友,而隆基的心腹刘幽求也一直将你引为知己,这是何等地水到渠成。听我的,去投奔他们吧。这恐怕是你唯一的选择了。告诉他们韦后就要起兵诛杀相王和太平公主了。他们正在密谋,他们已经枕戈待旦。让崔澄带你去见隆基。劝他及早起兵,赶在韦氏动手之前,方可赢得天下。不要对韦皇后寄予什么希望。相信我,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一群鸡鸣狗盗之徒,又怎么能把江山坐长久呢?无论是隆基的兵变,还是韦氏的清剿,我都在劫难逃。但是崔湜你要活下去。活着想念我。好了,时间不多了。走吧走吧…… 婉儿,记住,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局,无论生死,我都会永远怀念你。 我会铭记的。 还有,如果真的天有不测风云,你要等我。等我好吗?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去找你,从此永不分离。答应我,等着…… 好。我等你。 他们难舍难分。告别得很艰难。反复地说着同样的话。分开了,又会情不自禁地返回来紧紧拥抱在一起。而拥抱过后,又必得分开。分开的疼痛,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莫不如我们此时此刻就这样死在一道。就这样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这是崔湜在最后一次拥抱婉儿时的誓言。他还说,反正我们最终都难逃一死。我们干吗不死在一道?让那些人为权力去争杀吧,而我们在一起,我们的幸福对于我们来说才是最最重要的。 离开朝廷,谈何幸福?除非我们离开。 那么就离开。我带上你,我们逃走…… 崔大人,让我走吧。已经晚了。放开我,让我们告别吧。 最终是婉儿逃脱了崔湜。她跳上了她自己的那辆马车并让车夫立刻启程。她流着眼泪。不敢回头去看那个寂静长街上孤单的男人。但是很快,迷蒙的晨雾升起,婉儿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崔湜果然听从婉儿的劝告,按婉儿所说的做了。 崔湜的如此反戈一击果然即刻获得了李唐宗室的好感和信任。在崔湜及时向李唐宗室投诚的同时,大概是韦后的一些党羽们也慢慢觉出这诸韦终究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于是弃韦而投李的倒戈者也越来越多。 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李隆基与他的姑母太平公主以及太平公主的儿子薛崇 等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策划。他们歃血盟誓,决意兵变,彻底推翻韦氏王朝,拥相王为帝,以还大唐本来面目。兵变在即,也曾有人提出,要向相王禀告。隆基却一口回绝,说,我等起兵是为社稷天下,如若成功,这成果将归于父亲;但若是失败,我隆基便一马当先,以死殉国,决不牵累相王。如若现在报告,相王赞成,就是参与了兵变;而相王不赞成,我们又如何起兵呢?于是,李隆基便决定背着父亲李旦,秘密起兵,以他的热血和生命,与韦氏一族一决生死。 于是在公元710年6月20日,也就是在中宗李显暴毙十九天之后的那个夜晚,李隆基等人便身着便服,潜入禁苑埋伏。二更时分,全副武装的李隆基就带领他在皇家亲军万骑中的亲信,横枪跃马,出奇兵,杀进了韦皇后的羽林营,以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杀了掌管皇家军队的所有韦氏党羽,并当众宣告:韦氏毒死先帝,谋危社稷,今夕当共诛诸韦,身高有马鞭长者皆杀之。立相王为帝以安天下。敢有反对者将罪及三族。 于是一声号令,羽林将士们便都欣然从命。其实他们原本就是李唐的军队,不过是被韦氏统治了十几天,他们的心依然是属于李唐的。毕竟韦皇后的天下只有十九天,而宫城内的人心所向依然是大唐的李家。于是宫城的防卫,不攻自破。如坍塌的断墙,顷刻瓦解。转瞬之间,后宫里便马蹄嗒嗒,火光四起,杀声一片。 后宫中的韦皇后依然沉浸在她的王朝的梦想中。韦皇后便是在这五色祥云丝丝缕缕的缠绕中被一片响声惊醒的。她并不熟悉那不断向她逼近的声响。那已是三更时分。韦皇后和衣坐起,睁大眼睛,她醒过盹来才透过窗棂看到了远处有火把在游动。而且那急如星火的马蹄声正逼近她的寝宫,那喊声也变得越来越清晰,那就是要抓住她这个毒杀先帝谋危社稷的逆贼,要将她千刀万剐,要将她的头拿下,以祭奠显那不幸的在天之灵。 韦皇后终于知道那并不是她的五色祥云更没有万众的欢呼。她吓坏了,她立刻就意识到她做不成女皇了,她已经危在旦夕。于是她便慌乱地逃出她的寝宫,她不顾一切地往外跑。后来,这个被逼得几近疯狂几近绝望的女人终于跑进了一个很空旷的院子。她冲进去。那里一片寂静。她不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她太累了。韦皇后一屁股坐在那片寂静的空地上的。但几乎转瞬之间,便有几十匹高头大马一拥而上,将韦后团团围住。韦后再度想跑。但她左奔右突,却似乎已经冲不出那马的重围。她的头不断碰到那些长长的马脸。她害怕极了。她高声喊叫着,不,这是哪儿? 这里是飞骑营。你就是那毒杀了吾皇的毒妇吧,我们找的就是你。 不,你们要干什么?飞骑营有什么了不起的,飞骑营也是朕的。你们走开,走开,让朕…… 你这个淫毒的女人竟还在做女皇梦?看刀,让你的女皇梦见鬼去吧! 韦皇后的首级被斩于飞骑营的马下,实现了李隆基兵变的第一个目标。随即飞骑营的将士们便提着这个弑君罪人的首级,向政变领袖李隆基邀功请赏去了。 韦皇后失了头颅的尸体孤单地躺在飞骑营的空地上,被午夜明媚如流水的月光照着。她脖腔中的血依然泉涌般汩汩地流着。流着罪恶。那是黑血。是偶尔飞来的专门吸食腐尸的秃鹫也不愿沾的。它们大概也嫌那是罪大恶极的血肉,难以下咽。 李隆基此次兵变要诛杀的第二个重要目标,就是一心想做皇太女的安乐公主。他的那个美如蛇蝎的只有二十六岁的堂妹。又是一个女人。 其实安乐公主在韦皇后临制的十几天中并不高兴。因为在那十几天中,韦皇后一心想的只是她怎样尽快登基,她说只有她登基做了女皇,而后才能考虑安乐公主做皇太女的事。所以安乐公主不开心。她想幸好还有她的丈夫武延秀终日陪伴她,但自从母亲临制,那个被韦皇后任命为太常卿的武延秀留在家中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武延秀作为男人,爱美人但更爱功名。安乐公主可以给他美,但他爱的功名就不是这个美的女人所能给他的了。所以,他常常是一走了之,把那些愤怒中的女人独自丢在那里。 安乐公主在这一番争吵之后难以入睡。她独守空床,挨着长夜,于是也就难免想入非非。她辗转反侧地想着武延秀在母亲的寝宫中究竟会做些什么。而伴随着武延秀对她一天一天的冷落,安乐公主就坚信了延秀一定是也和那些御医厨子们一道上了那个权倾天下的女人的床。但是要了延秀的那个人,又恰恰不是别人而是她的母亲,而她的母亲又不是一般的母亲,而是那个握有天下生杀大权甚至是握着她的性命的皇后。 于是安乐公主只能暂时忍下这口气。至少是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她还要利用母亲冲在前面做那个开路的先锋,为她日后的皇太女梦想铺平道路,替她将李唐宗室的那些绊脚石诛杀殆尽。她还握有母后鸩杀父皇的证据。她发誓要把这个杀夫弑君的罪人钉上历史的耻辱柱。要她永远也不要再想去抢别人的男人。 所以安乐公主只能是枕戈待旦。她不再愤怒,而是在夏季的午夜中走进了武延秀睡觉的那个房间。她推门而入。见武延秀早已在疲惫中睡熟。于是安乐公主才会在这温热的午夜,点起了蜡烛,对着铜镜为自己施朱敷粉,梳妆打扮。她想她要以她的美艳唤回她丈夫的心。她就是要比试比试,到底是她的美艳还是母亲的权力最终能俘获那些卑鄙的男人。 也是在三更时分,在安乐公主精心地打扮自己时,她听到了门外的喧哗。安乐公主虽然一向远离政治,但是她的聪明使她立刻就意识到了,有人起兵叛乱!安乐公主甚至还有种幸灾乐祸。她想这下好了,用不着她了,叛军就能代她结果了母亲的性命了。她不怕有人起义不怕有人夺走了母亲的政权。比起这义军举旗叛乱,她更怕的还是母亲抢走了她的男人。 于是安乐公主面对远处的剑拔弩张反而很镇定。她轻轻推醒了武延秀,她想告诉他窗外的事,想说这场兵变也许是不会殃及他们的。然而她被武延秀看着她时的那迷茫的目光惊呆了。梦中方醒的 花花公子武延秀并不知安乐公主的用意。他只是觉得此时此刻,这个午夜中烛光下的年轻女人实在是太美了,恍若天仙,他还从来不曾发现安乐公主是如此之美。于是他想他爱这个女人,他不能没有她。他于是扑向他的女人。他亲吻她拥抱她不由分说就脱光了安乐公主的衣裙。他说你真是太美了。你是我的。我将永远也不离开你。 武延秀的海誓山盟使被冷落日久的安乐公主感慨万端。她于是决定不把那远远近近的马蹄声告诉武延秀,如果在劫难逃,他们又何不在死期到来之前,无比投入地风流一回呢? 然后安乐公主就顺从地躺在了武延秀的身下,任凭着她的这个回心转意的丈夫拥有她。在这样的时刻,她不想让武延秀听到叛军逼近的脚步声。她大声喊叫着。在这个生命的最后时刻。 所以,安乐公主不在乎叛军。她甚至不以叛军为敌。此时此刻。在床上。她只享受她的男人所带给她的那天堂的快乐。后来她终于在她自己的声音中听到了有人在撞击着他们的大门,并高声喊着要索要他们的头颅,就在那一刻,她知道他们完了,他们将在劫难逃。但是她不管那些。不管门外的那些叛军她只要她的男人,只要这一刻,这一刻的喷涌。安乐公主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终于,那冲击着的一切到来,武延秀把他毕生的激情全都给予了她。 然后,安乐公主才彻底安静了下来。她轻轻摇着那个正昏昏欲睡的武延秀,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听,有人在拍门。是叛军。叛军来了。 什么叛军?武延秀立刻清醒,并立刻从他女人的身上跳了下来。 等等,你听,他们冲进来了,快…… 李隆基的羽林将士们夺门而入。他们一冲进来就用剑戟逼着几近赤身裸体的安乐公主和武延秀。是羽林军的骤然出现使武延秀顿时有了精神。他转身抽出身边的长剑便同那些来兵格斗了起来。他边杀边砍边大声喊着,安乐,快跑,快从侧门出去。 安乐公主在武延秀的催促下,在他为她杀出的那条血路中,终于穿过了那刀光剑影,逃了出去。安乐公主踉踉跄跄。好几次摔倒又爬起来。又好几次想跑回去,想既然死,他们又何苦不死在一起呢?她眼前晃动着的,是武延秀赤身裸体孤身一人去拼杀着那几十个全副武装的羽林兵士。他孤军奋战。最后他终于摔倒在地上。他是战死的。他死时嘴里所呼唤的,也是安乐公主的名字,他说,安乐,快跑吧,别等我了,别…… 那时候安乐公主的心里只有武延秀。她是那么牵念他,以至于她都忘了恐惧,他宁可舍弃生命,也要救出安乐公主,这种献身的精神,怎么能让安乐不长歌当哭呢。延秀才是那个真正的男人,真正的丈夫,真正的勇士。她为她有如此勇敢的丈夫而骄傲。 所以安乐公主站在肃章门下不走。她要在那里等延秀,等她的浴血的勇士。其实安乐又何尝不知孤军奋战的武延秀是敌不过那成百上千的叛军的。但是她就是要等他。那是她的许诺。她不能把舍身救她的延秀一个人丢下。 义军们远远地就在肃章门前的空地上看到了那个女人。如此空旷的长夜。那美丽的公主就站在月光下,身上只披着一件蝉翼一般的透明的丝衣。她就那么执着地站在空旷的广场的中央。她并不躲闪。她当然也看到了那些正逼近她把她包围的那些兵士们。 他们终于靠近了她。他们并且逼迫着她。他们当然知道这个女人的头颅在这场兵变中究竟值多高的官衔和厚禄,他们也当然知道无论谁抢了这一功谁就将从此是新王朝中的英雄。然而,当安乐公主的那颗娇小的头颅就在他们的刀下,却没有一个人敢于举起他们手中的那把已是鲜血淋淋的战刀。对他们来说,这个午夜里月光中的女人实在是太美了。美到一种尊严,美到一种力量,美,就是一道防线,一种兵器,就足能抵御那些杀气腾腾的男人了。没有人敢对着那美举起邪恶而丑陋的武器。他们不敢,并且不忍,这就是英雄在美人面前为什么总是气短。 安乐公主不逃跑。 她不停地问着那个兵士,延秀呢?你们杀了他了?他怎么不来?他要我在这里等他的呀?他在哪儿呢?告诉我。 骑兵中不知是谁突然义正辞严,他说,是的,我们把那个逆臣杀了。我们还要杀你。你身为大唐公主,竟密谋杀了自己的父亲,如此弑君弑父之罪,还罪不当诛吗?你们是李唐王朝的败类,你的死期也已经到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当安乐公主终于得到了武延秀的死讯,她便顿时安静了下来。兵士中也是鸦雀无声,就仿佛肃章门前的广场上,并没有聚集着浩浩荡荡的兵马。 当安乐公主确知武延秀已殁,她真的就安静了下来。然后安乐公主就走到了一个看上去异常勇猛的兵士前。因为她看见他的战刀上的血还一滴一滴地流下来。她走过去,用手去抚摸那战刀上的血,她说,我知道了,这就是他的血。他就这样用他的血和我在这肃章门下汇合了。我终于等到他了。拿去我的头吧,只要我能和延秀在一起。来呀,干吗还不动手?拿走吧。那是我的头。可换取功名利禄,来呀,你们不都是勇士吗?你们为什么还不动手?求你们,让我走吧。 安乐公主的头颅自然很快就被献到了义军首领李隆基的面前。那是安乐公主的堂兄。李隆基大概也不敢看安乐可能依旧美丽的头颅。他只是摆摆手,意思是放在那里吧,他就带着他的士兵去杀别的人了。他所要诛杀的第三个目标又是谁呢?难道还是个女人吗? 安乐公主失了头颅的身体就横陈于肃章门前的广场上。没有人忍心去看,更没有人敢去碰,就仿佛是圣物。安乐公主的姿态就是死后也是那么美,那么惊心动魄。那沾着斑斑血迹的蝉翼一般的丝裙依然在她妩媚光滑的身体上飘啊飘啊,那依然的美艳绝伦,盖世无双。那唯有安乐才有的身体。 那是世间从未曾见过的失了头颅但却依然完整的美。 那是令见过的人终生不忘的美。 在长安城中崔湜的府邸。 在这个金戈铁马、刀光闪闪的夜晚,崔湜彻夜不眠。崔湜知道政变就在今夜。他的兄弟崔澄特意提早通知了他。要他待在家中。还要他做好贬官流配的准备。但临淄王已向崔澄保证,不久后一定会将崔湜召回长安朝廷,而太平公主也在召回崔湜的问题上,与她的侄子李隆基达成了共识。总之他们都认为崔湜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们未来的王朝是需要这个风流才子的。 在这个兵变的夜晚,他不知婉儿在哪儿,更不知她会遭遇怎样的命运,他也曾几次托崔澄探询临淄王对婉儿的态度。而每每崔澄带回的信息,都是李隆基对婉儿的深恶痛绝。认为好好的大唐王朝,就是败在了那几个女人的手里。而几个女人中最坏的,就是婉儿。 崔湜彻夜想着婉儿。却可惜他一个堂堂男子汉,竟想不出任何能救心爱的女人于危难的办法。 直到天明,没有一点关于政变成败和婉儿生死的消息。 他心怀惴惴。有一丝莫名其妙的侥幸。然后他便只能强打精神,和所有朝官一样,和每天一样去早朝。 太极殿中似乎没有任何政变的迹象。崔湜抬起头在朝臣们中间一扫,他便即刻意识到,政变成功了,因为大殿中已经没有了任何韦姓的朝官,他的心情顿时黯然。 政变成功了,是不是就意味着婉儿也被诛杀了呢?或者婉儿还没死,她只是被囚禁关押在了大狱中,崔湜想只要婉儿活着,他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地去看她,哪怕去看婉儿的代价是死亡,崔湜也将在所不辞。 果然如崔湜的猜测。当早朝的时辰一到,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就相携一道走上大殿。他们兄妹的骤然出现使满朝文武着实 地震惊了一回。他们看着满面春风的这一对兄妹目瞪口呆,但随之爆发的就是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因为他们终于看到,随着中宗李显的谢世而大权旁落的大唐王朝终于又回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李家。 太平公主和相王手牵着手向百官宣布,殇帝重茂已让位于相王李旦。李旦于是在数年之后又莫名其妙地再度被推上王位。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清晨一睁开眼睛,他的儿子和妹妹就通知他,从即刻起,你就又是天子了,又可以称“朕”了。旦这一次做天子不再有身后的母亲了。但是旦显然依然是傀儡的皇帝,因为太平公主参与了这次成功的政变。她和她的儿子们都是积极的策划者和起义者,所以必然的,她今后就必然要和她的皇帝哥哥平分天下了。 接下来就是向文武百官宣布政变的过程,任免的名单和被诛杀者的名单。崔湜竟然一直没听到上官婉儿的名字。崔湜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想他要感谢上苍,让婉儿终于逃过了这一切,让他的心里从此又有了依托。 而骤然之间,满身铁铠的临淄王突然出现在太极大殿上。于是紧接着百官欢呼。这就是英雄。就是力挽狂澜的那个救世者。他就是王朝的希望。 他于是压住了百官的欢呼。一字一字地铿锵地向大家宣布,被诛杀者还有上官婉儿。这个卑鄙的女人罪大恶极,她与武三思淫乱,使后宫从此染上了糜乱之风,她鼓励韦庶人效仿武则天,图谋我李唐社稷,她还每每唆使安乐公主欺凌太子重俊,致使重俊在起兵失败后惨死。皇室的所有阴谋都同这个女人有关;我李唐社稷能有十九天落入韦氏手中,也是这个女人怂恿的结果。这个上官昭容虽为先帝的嫔妃,但是她实在恶贯满盈,我等不杀她就不足以为惨遭毒手的中宗报仇雪恨,就无法证明我们此次起兵的成功,望天下和百官能认清这个女人的真面目。杀一个婉儿不足为惜,关键是…… 崔湜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 他不停地用手去擦用手去擦,他已经不管是不是有人会看见。他想就是此刻把他拉出太极大殿去斩首,他也不能不为婉儿哭泣。 其实婉儿最终难逃一死,本来已是意料之中的。但是当确确实实地知道婉儿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她了,崔湜再也见不到她了,崔湜就禁不住热泪盈眶,满心绝望和悲伤,毕竟,婉儿是崔湜此生的至爱。 崔湜好不容易挨到了退朝。 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走出了太极大殿。 崔湜回到家中。叫家奴立刻为他收拾行装。他决定明早就上路,他已经不愿在京城再多待一天了。他用枕头盖住脑袋狠狠地大哭了一场。那是男人的眼泪。那也是男人的爱。 午夜时分,突然有人前来拜见。那是因政变有功而被授予中书舍人的刘幽求。 他还说是临淄王让他来的,临淄王保证不久将会召回崔湜。 刘幽求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刘幽求惴惴地。后来他实在憋不住了。就流着眼泪说到了昭容娘娘。 刘幽求说,早朝时不单单是崔大人,有一半的朝官在为昭容娘娘流泪。诛杀昭容娘娘时,微臣在场。娘娘虽携宫人秉烛相迎,且诏示遗诏,但,临淄王终是不许…… 崔湜说,其实婉儿早就知道她难逃这最后的一劫。她是做好了死的准备的。她也曾反复说起要学太宗的婕妤徐惠,以生命去殉圣上的恩德。只是婉儿不是一般的女人。她的才华和智慧甚至是我们这些男人所不能比的。只是她生不逢时,从一出生就不幸。对婉儿来说,她的道德良心就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生存。如果她不是一出生就被满门抄斩,赶进掖庭;如果她的脸上不是被刺着羞辱的墨迹,她又何苦要费尽心机地用她的智慧和身体杀出这样一条生存的血路呢?婉儿是无辜的。我还从未见到过如她般清醒的女人。想想如果清醒地去做那些违心的事,那会是怎样的痛苦。然而婉儿却只能去做。所以婉儿又是可怜的,令人同情的。我知道她心里的那深深的苦。我希望她死。希望她尽早解脱。临淄王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个多么好的女人。满朝文武尊重她。而只有真正与她亲近的人,才会真正懂得她…… 崔湜说,我最后只有一个请求,就是请刘大人告诉我她死时的情景吧。 她镇定自若,容止端雅…… 在杀戮声中。 婉儿静静地坐在她的房间里听那杀戮之声。那一声一声绝望的吼叫。这就是宫廷里的声音。婉儿当然知道这最后的一劫是迟早的。所以她对这迟早要到来的劫难异常冷静。 即将到来的那一刻如此灿烂。那将是一种灿烂的完结,亦或是灿烂的新生。婉儿想在那一刻将会是她的血流出来了。于是一片红色的迷蒙。她已经不记得是在哪儿看到过那一片红色的迷蒙了。不知道是在记忆中的哪个角落。那似曾相识的温暖。那漫天飞舞的鲜红的血滴。婉儿便是被这红色哺育的。然后她长大。婉儿想着。但是她却真的记不起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鲜红而斑驳的景象了。迷蒙的一片血红。那便是她的初始。 在杀戮声中。 婉儿坐在了铜镜前。婉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镜前了,自从她脸上有了那晦暗的墨迹。她本来是那么美。被那些英俊的皇子们所爱慕着并且追逐着。初次与贤的相遇。那是她生命的至爱。但是转瞬之间,那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和爱情就全被政治毁灭了。婉儿在镜前打量着她自己。她抚摸着那一片早已模糊的晦暗,她始才知道,墨刑并没有使她变得很丑陋。镜中的那个女人还是她。婉儿。只是如今连她的墨迹上都布满了皱纹。她真的老了。还有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全都苍白了的头发。她何苦还要在这艰辛的人世苦苦地挣扎呢? 在杀戮声中。 这是最后一次,婉儿为自己梳头。她记得女皇被送进棺椁之前的那发髻就是她为她梳的。她要她以最美丽的姿态成为永恒。她想她为什么会如此热爱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明明是她的仇人,明明杀了她全家,明明把她和她的母亲送进了那可怕的掖庭。婉儿想是的,她应该恨她,但是她竟然一生也没有这样做。她一生爱她甚于仇恨她。她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再生父母,她觉得能与女皇在一起是她毕生的幸福。婉儿想,世间不会再有任何人会如她般对这个伟大的女皇怀有这么深切的爱同时又怀有那么深刻的恨。她就是这样爱着恨着,爱和恨都到了一种极致,这就是她们之间的那种刻骨铭心的关系。 然而现在梳着这满头白发的女人已经是她了,是她自己。婉儿想,她从小面对生存胆战心惊,然而最终还是难逃厄运。她命该死于非命。她已经不是个好女人,她其实已经很坏,在权力的争斗中,她的智慧已经变成了阴谋。但是那也是她不能选择的。有时候她也会把她女人的身体加入进去。她才得以在永不间断的急风暴雨中一直苟延残喘到今天。从章怀太子到中宗李显。又从武三思到崔湜。她把她的身体给予了他们。她从他们那里获得利益获得权力获得生存的保证;而在他们遭遇危难的时候,她又不惜牺牲了自己去救他们。但是她最终还是没有能救下那些她以身相许的男人们。无论是章怀太子李贤,还是中宗李显,或是权倾一时的武三思,最终都是死于非命。她不知道她最后所爱的那个男人崔湜是不是能逃过临淄王政变的这一劫。她不希望她与之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都死在她的前面。她希望在她死后,这世间还有个爱她的男人能怀念她。 铜镜中的婉儿依然是美好的优雅的。尽管她的头发苍白,脸上有墨迹和皱纹,但是她知道她依然是美丽的。这一点她知道。她需要这美丽。她希望美丽是能和死亡连接在一起的,对死亡来说,美丽无疑很重要。 在杀戮声中。 婉儿开始更衣。她在选择她的衣裙的时候,听到那遥远的马蹄声正在风驰电掣般向她的房子逼近。婉儿依然在耐心地选择着她的衣裙。就如同生是伟大的是庄严的,死亦是伟大而郑重的。这一次婉儿为自己选择的是一身很女性化的典雅的衣裙。那种棕红的温暖的色调,那宽阔而浩大的裙摆。很美的那一种。在很美的衣裙的环绕下,婉儿上路。她翻掉了铜镜。她此生不再照人世间的镜子。 在杀戮声中。 然后婉儿手执红烛。 婉儿要求她的所有宫女们也都每人手执红烛,跟着她一道走出她的庭院,列队去迎接那些正在一步步逼近的满脸杀气的政变勇士们。 负责带兵诛杀婉儿的恰好就是临淄王的亲信、也是崔湜的密友刘幽求。他本来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杀死这个祸国殃民的邪恶女人,然后提着她的首级去见临淄王。婉儿就是临淄王要杀的那个第三个女人,是临淄王此次政变的第三个目标,他是决不会放过这个上官昭容的。 然而刘幽求做梦也没想到在一路腥风血雨之后,竟会有一支排列如此整齐的宫女队伍在静静地秉烛迎接他们。面对如此的女人们突然停住了脚步,这就是这些手无寸铁的女人们的力量。她们沉默。那沉默中的威慑,足以让那些男人望而却步,放下屠刀了。还有午夜中的那耀眼的烛光。那烛燃烧着。那一行一行流淌下来的烛泪。那是女人的眼泪和光芒,还有女人的温暖。 刘幽求被震惊了。 他身后的士兵们被震惊了。 刘幽求站在带领宫女们秉烛迎接他们的婉儿面前。他看着烛光下的婉儿他觉得这是他此生所见到过的最美的女人。她是那么端庄典雅,雍容华贵,又是那么平静自若,临危不惧。她就站在那里。就那样气宇轩昂、仪态万千地站在那里。而就是因为婉儿站在了那里,刘幽求便不得不在这个仿佛依旧权及天下的女人面前跪了下来。 刘幽求跪了下来。他甚至战战兢兢地说,昭容娘娘,臣下不得不送娘娘上路了。 于是婉儿走过去扶起了刘幽求。婉儿说,我理解刘大人的苦衷,我不会为难大人的。我只是想活着看到这大唐的江山又回归了李唐皇室的手中。这便是婉儿在先帝驾崩之时,为什么要假托遗诏,坚持要相王参政。我特意拿来了这份假托的遗诏请刘大人过目,并在方便时转交临淄王。这一切,太平公主都是知道的。我没有为我自己开脱的意思,我知道我是难逃此劫的。我其实已经全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大人来了。那么,就来吧,婉儿的头颅就在这里…… 不不,娘娘,如果娘娘果真是对光复李唐皇室有功,当然不能与韦氏一道处置。只是臣下不能决定。容臣下去请奏临淄王,行吗? 那好吧。既然是你想去就去吧。其实我上路的时间和任何人都没关系。不过让临淄王知道我做过的这些也好。请刘大人转达婉儿对临淄王的敬意。让你的士兵们留下。我会在这里等你的。 于是刘幽求疾驶而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镇守玄武门的临淄王李隆基的面前。刘幽求跪在那里历数婉儿对李唐宗室的种种功德。说到动情处他便声泪俱下。他恳请临淄王能重新考虑对婉儿的处置,刘幽求希望临淄王能留下婉儿的命。 大概是刘幽求对婉儿的倾力弘扬,反而激怒了那个壮志凌云的李隆基。他大骂刘幽求,那个罪恶的女人怎么将你也俘获了?她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万死不辞地为她求情?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怎么会不知道! 临淄王,确有遗诏在这里,臣下带来了。 她为什么会假托这样的遗诏?还不是被重俊造反吓坏了。是她极力鼓动韦氏效仿武则天登基做女皇。又是她明目张胆地与武三思淫乱,致使后宫从此染上淫乱之风,甚至连先帝也浸淫其中,不问朝政,社稷滑落于外戚手中。如此罪大恶极的女人难道值得你如此同情?她甚至是比韦后更凶恶的东西。 但确是上官昭容坚持要相王参政,这些太平公主也很清楚。 那无非是她的又一条诡计。写上相王参政又怎样?不过是虚与委蛇,相王不是宣读中宗遗诏的第二天就被罢去参政之权了吗?这不过是婉儿的权宜之计。她怎么会极力鼓动韦后称制,而最后又不把王朝大权交给她呢? 臣下实在是下不了手,她毕竟是圣上的嫔妃,是女皇最亲近的女人,且她的祖父,又是上皇的近臣……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如果你不想让这个女人的血弄脏了你的手,那就我来。留下她将后患无穷。未来的王朝中没有她的位置。 李隆基的双腿在他的战马上狠狠一夹,便独自奔向婉儿的官邸。刘幽求紧随其后。他从未见临淄王骑过这么快的马。 他知道王朝意味了什么,而女人又意味了什么。 所以他决不迟疑。 所以他未来才能成为大唐王朝的一位伟大的名垂千古的国君。 而千古传唱的,却是那感天动地的关于爱的关于女人的《长恨歌》。那或许是他起兵清剿诛戮诸韦及上官婉儿时所想不到的。他或许是爱女人的。深爱。他是因爱而恨,而终于在他首次带兵打仗时,就把杀敌的目标定在了女人身上。他认为世间能将王朝摇撼的唯有女人。 他不能想那是怎样的深仇大恨。不能想他儿时被囚禁在后宫时,是怎样迷恋这个常常来看望他们的女人。这是怎样的一种少年的欢欣和梦想。 他爱她,并且,崇拜她。 但是有一天他看到了什么。 在祖母的后花园里他看到了什么。那全是他无意间看到的。他宁可没看到那一幕。他心中的理想中的梦幻中的女人,竟然被他最不耻的男人拥在怀中。而且那个男人还亲吻她在她的身上到处乱摸。她的所有纯洁的地方。她竟然听之任之。她竟然不挣扎也不反抗。她竟然还呻吟还要求。她竟然是那么投入那么热烈那么心向往之。 对于李隆基来说,那一切又意味了什么?他第一次看到男女之间的事情,而那个女人又是他最最在乎的。对隆基来说,他看到那一切就意味着那种双重的破灭。第一重是他从此对感情的圣洁动摇了信念。第二重是,他从此对婉儿的圣洁发生了怀疑。他当时就恨不能杀了她。后来他终于明白,一个女人和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就说明了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那么婉儿又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吗?武三思是凶险的丑陋的卑鄙的无耻的,那么任凭他摸来摸去的婉儿还能高尚吗?还值得他去爱,去怜惜,去崇拜吗? 李隆基确乎是当时就想杀了婉儿。如果他能有剑的话。 后来不久,他很快出宫。满怀了对那个女人的仇恨。那是种怨恨。这怨恨就足以使他在以后的这十几年间,每一天都梦想着要杀了婉儿了。他打出匡复李唐的旗号,其实也是为了要杀婉儿。他要将婉儿杀得无懈可击,他要用这个女人的斑斑劣迹,堵住那所有尊重她爱戴她为她求情的人的嘴。 李隆基飞快地向前跑着。直到他终于赶到了婉儿的家,终于看到了宫女们手中的那一支支就要燃尽的红烛。 他终于没有能亲自把剑刺进婉儿的身体。但是他却看到了那个端庄典雅的女人正在缓缓地躺倒在地上,她胸前还依然插着那把刺得很深的剑。那也是李隆基所不曾料到的,他还不曾料到,那个躺倒在地上的女人,今天,此刻,竟是那样的美。他觉得他已经认识她很多年了,却从不曾看见她这么美过。而且是如此之美地去赴死。 是谁?他狂吼着。是谁杀了她?为什么?李隆基的怒吼声撕破长夜。 于是才有个士卒战战兢兢站出来。他说是娘娘。是娘娘抢走了奴才的剑。娘娘说,临淄王来了。不用再等了。说着就把剑刺向了自己,我们谁也拦不住。 当婉儿在暗夜中看到了那个高举着长剑的李隆基。她很欣慰,她知道那个她从小最爱的孩子来杀她了,她知道了他很坚强也很坚定,她也更坚信了他必定是一代伟大的帝王。 而一代帝王的诞生,也就意味着,她的一切的一切都该结束了。但是她并不在乎这人世间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的悲哀。她早就该退出了。她已经不属于这个崭新的摧枯拉朽的新朝代了。 婉儿是在弥留中看见李隆基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的。她听到了他的步履是那么沉重,她看见他的脸颊上竟挂着泪珠。他手里一直举着那把剑。他是走到婉儿身边才把那剑丢下的。剑撞击在石板地上发出“当啷”一声清脆的响声。李隆基走近她,便一条腿跪在了她的身边。 他们相对无言。 隆基流下眼泪。他看着奄奄一息而又美丽非凡的那个女人。他想这毕竟是他此生爱过崇拜过的第一个女人。 那就是他的目光。婉儿熟悉的,就像十多年前,他总是那样看着她…… 不,你不要死。我原谅你了。留下来吧。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有多少梦是关于你的。 不,不要哭。记得我给你讲的故事吗?已经晚了。可是你不让我走,那时候你才九岁…… 不,等等,别闭上眼睛。别背叛我。你为什么总是背叛我?过去是用感情用身体,此刻却是用生命、用死亡…… 他们相对无言。 婉儿抬起手臂。她想用她的手去摸摸临淄王的脸。就像他小时候那样。婉儿还想说,让我走吧。你看。天亮了。那么美。红色的…… 然而婉儿的手终于没有能碰到李隆基的脸,没有能碰到那个三年之后终于登基的伟大唐明皇玄宗的脸。 宫女们手中的红烛一支一支地熄灭。 婉儿沉入了那永恒的黑暗。 而黑暗中所弥漫的是一片血红。 附 录: 公元711年7月,婉儿周年祭的时候,太平公主请奏再度继皇位的睿宗李旦,要求为婉儿恢复名誉,赐谥“惠文”。那是太平公主念旧,不忘她们姐妹一般的手足之情。那时的崔湜早已从流配之地华州返回朝廷,不久便重投太平公主的府上,成为了太平公主死心塌地的党羽。并由太平公主向睿宗举荐,复迁中书门下三品,拜中书令,又成为朝廷上举足轻重的臣相。 公元712年8月,睿宗李旦再次禅让。这已经是他在皇位上第二次禅让了。第一次是给母亲武则天;第二次是给儿子唐玄宗。他的母亲和儿子都很伟大。他被夹在其间便只能是闲云野鹤。他总是很清醒也很明智。这一点他倒是和婉儿很像。睿宗禅位后皇太子李隆基宣誓继位。是为太极元年。 公元713年,唐玄宗李隆基与姑母太平公主为权力而剑拔弩张。昔日一个战壕的战友转瞬之间成为了不共戴天的敌人。双方枕戈待旦,一触即发。太平公主秘密策划,安排布置,准备7月4日揭竿而起,一举夺下李隆基的政权。太平公主敢于如此,自然也是想步母亲武则天的后尘,做另一位登上王位的女皇帝。只可惜女皇当年痛下决断,要将皇位传于中宗李显的时候,就已经得出了“大周帝国唯朕一代”的结论。而女皇的这一结论是不可逾越的,太平公主也就命定她做不成女皇了。太平公主兵变的计划不知怎样走漏了出去,结果唐玄宗李隆基便先发制人,于七月三日提前剿灭了太平公主及其党羽。三天后,太平公主于家中被赐死。这一次便再没有女人能救崔湜了。作为太平逆党,崔湜被流放岭南。崔湜本以为他的兄弟崔澄能救他,但是他刚刚行至荆州,便被敕令追及荆州赐死,彻底结束了他沉沉浮浮的一生。崔湜是时四十三岁,距上官婉儿殁仅仅三年。 从此唐王朝进入了唐玄宗李隆基的“开元盛世”。开元初年,刚刚继位的李隆基就特令将婉儿诗文收集成册,编成文集二十卷,并请张说为之作序。只是这上官婉儿文集二十卷也不知在哪个朝代亡轶散失了。《全唐诗》中仅留婉儿遗诗三十二首,且多为应制之诗,不足以证明婉儿的多才多艺,明敏睿智。倒是婉儿用她在宦海中波澜起伏的一生,证明了历史对她在政治领域中颇多建树、大有作为的评价。无论如何,婉儿是伟大的,是独一无二的,就像武则天是伟大的是独一无二的一样。便这样,婉儿才能穿越历史,来到今天,与我们这里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