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一个休息日,文璐领着三个孩子上公园划完船,坐在茶室休息。最小的丫头非常饶舌,数不清的“为什么”向妈妈抛过来。开始文璐还打起精神解答,后来问题越来越多,越提越怪,她不仅回答不出,而且也极不耐烦了。她大声地把小女儿训斥了几句。小丫头眼圈儿红了,委委屈屈、嘟着小嘴不敢作声了。旁边一个正在翻着杂志的戴眼镜的陌生人笑了,给小丫头解答了几个问题,然后对文璐说:“孩子爱提问题是好事情,说明她爱动脑筋,求知欲强。最好不要这样训斥她,不然;会伤害孩子的心灵……”文璐心里很窝火。陌生人走后,她愤愤地自言自语:“哼!这个书呆子,他平时想见见我也是不可能的,今天竟然教训到我的头上来了……”一直呆在旁边,看到事情全部经过的潘胜利,突然愤愤地叫了一声: “妈妈!……”那时,他的口气、表情和眼睛里的光亮,和刚才在教室里、在雷蕾面前、在学校门口,几乎是完全一样的。这意味着什么呢?吉姆轿车平稳地开动了。文璐坐在轿车里。她的眼前总是闪动着儿子的这双眼睛和他坚定的面容。儿子的话在不断地敲打妈妈的心扉,震动妈妈的灵魂……心,在燃烧时间像飞一样,杏花开了,桃花落了,隔壁植物研究所的梨园像下了一场春雪,遍地铺满了凋谢的梨花瓣。不久,一簇簇嫩绿的小梨从绿叶中探出了头。转眼间,夏天又到了。上学以来,已经度过了那么多春秋,可是不记得有哪个学期像最后这学期过得这么快。六(二)班的集体,也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蓬勃、友爱坚强。他们夺来了劳动、纪律、团结的“标兵”红旗,六月一日,得了在队旗下照相的崇高的荣誉。荷花池里的白莲开花的时候,同学们通过了毕业考试。庄严的毕业典礼结束以后,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卷红缎带系着的、印有“优良”字样的毕业证书。走出礼堂,同学们你看我,我看你地只是笑。钟太行把手里的毕业证书高高地一抛,又跳起来双手接住,大喊一声:“毕业喽!万岁!——”这声欢呼,点燃了孩子们心头的欢乐,他们全都快活地高喊着呼应:“万岁!—”钟太行突然一拍脑袋瓜,显然记起了一件大事。接着便一手叉腰,另一手拿着毕业证书当指挥刀似的向前一挥,做了个很剽悍的姿势,压低嗓门说:“目标:教室。距离:三百米。同志们,冲啊!……”于是,他们像有什么默契,神秘地互相递着眼色,如同执行夜间偷袭任务的连队一样,行动轻捷而迅速,不一会儿工夫,全都集中在教室里了。先到一步的潘胜利在指手划脚地下命令:“快关窗户关门!轻一点,轻一点……”门窗无声地掩闭了。班长又喊了一声:“开始!”教室里立刻乱成一团。同学们动手拖桌子、拉椅子,扫地的扫地,铺纸的铺纸,你来我往,非常忙碌,可是又尽量不出声响。半个小时后,一切就绪了。班长在认真地检查好各项准备工作之后,对小豆豆说:“好了,你去请老师吧!”小豆豆一晃小辫,跑了出去,眨眼工夫又跑回来。她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就嚷嚷开了:“快!快!李老师和甘老师来了!”孩子们紧张一阵,静下来。李老师走近教室,先就有了几分疑惑。以往离得很远就能听到孩子们的喧嚷和吵闹。他常常能从这些喧闹中分辨出自己学生的不同的声音,并以此推测这一天孩子们的情绪。可是今天,教室里为什么这么静?或许同学们都不在教室里吧?想到这里,李老师的心头竟掠过一阵空落的感觉,十分的不习惯。推开门,李老师和甘老师蓦地怔住了。迎接他们的,是站得整整齐齐的异常兴奋的孩子们。他们象欢迎贵宾的仪仗队似地大声喊道:“老师们好!老师请坐!”喊声整齐、响亮,饱含着热烈的深情。同学们都换上了整洁的少先队的队服,红领巾在胸前闪耀,映红了一张张可爱的笑脸。李老师的眼睛里顿时燃烧着火一般的光亮:啊,孩子们,你们怎么这样美啊!吴阳阳,你的眼睛怎么变得这样深邃而明澈?钟太行,你什么时候换来了这样深沉而美好的笑容?潘胜利,你曾经让老师呕尽心血,使他们彻夜难眠,可是不知不觉你却成长为成熟而英俊的少年了!沈小红,你那艺术家的敏锐、多情的姿质,是否会使你在民族艺术的舞台上大显身手?还有你,敢于抗争、勇于向上的雷蕾,将来你会走一条什么样的生活道路呢?也许,你的路会比别人更加艰难、更加曲折吧……在李老师的心胸里,孩子们那一双双熟悉而亲切的眼睛,就像蓝色的星星在闪光……教室里的桌子排成一个大圆圈。孩子们一个挨一个地站在桌子后面。桌面上摆着斟满透亮的茶水的杯子;一张张干净的白纸上放了糖、花生、核桃、瓜子,甚至还有点心、葡萄干和包着锡纸的巧克力。正对门口的两个座位空着,等着李老师和甘老师入座。甘老师的心情显然特别激动,可是她努力抑制着自己。她故意用目光扫过桌面,然后又故意诙谐地说:“好哇,带来这么多零食,集体违反学校的规定啊!——不过,这两年你们也苦坏了。现在经济情况好转了,爸爸妈妈心疼你们了,是吗?”大家都笑了。钟太行的反应快,立刻接茬说:“老师,爸爸妈妈心疼我们,可是我们更心疼你们!这不,我们集体请老师们来开茶话会呢!”大家“哄”地一声又都笑了。甘老师轻轻地拍了拍钟太行的后脑勺,和李老师谦让着坐下了。她亲切地环视着班上的同学,像是要把每一张面容都印在自己心里一样。她很和蔼地说:“今天晚上开欢送毕业生的营火晚会。明天,你们就要走出曙光小学的大门,去继续深造了。将来,你们长大了,还回来看看吗?”全班同学都感觉到,甘老师近来仿佛变了一个人。她对同学的态度,她与同学的关系,跟以前大不一样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不过,此时此刻谁也无暇思考这些,都在忙不迭地应许着:“回来!”“当然要回来!”大家都嚷完了,张超才小声地、充满感情地说:“怎么能不回来呢?这是母校啊!”李老师感动地望着张超,唇边露出微笑,他说:“迎欢你们回来!不过,那时候,你们会给母校、给老师带回来什么呢?”小豆豆坐在李老师旁边,故意对李老师的脸左看右看,然后笑嘻嘻地说:“老师,您等着,我们给您带回来满面红光!”“什么?”李老师和甘老师对视一下,没弄明白。吴阳阳跟着跳起来,做了个鬼脸儿,摊开双手向外一挥,指着全班同学说:“瞧!我们这么多人都给母校争光啊!”同学们热烈地鼓掌,表示完全同意。李老师朝大家看看,笑了。不是微笑,不是淡淡的笑意,他真的满面春风地笑了!兴奋、欢快、惊叹、喜悦,此刻,同学们的种种心绪交织着,重叠着,好像突然加入了强力的催化剂,掌声陡然掀起高潮,变得更加猛烈、更加炽热了!雷蕾忍不住地小声对潘胜利说:“看见吗,我早就说过。可你偏说李老师永远像铁一样冷静,不会笑!”潘胜利也小声地回答:“我真的没见他这样笑过,头一回!……哎,快点儿,该你的了。”雷蕾慌忙整了整领巾和衣服,从抽斗里拿出系着粉红缎带的红纸包,郑重其事地走到李老师和甘老师面前行队礼。两位老师不知是怎么回事,一齐站了起来。“老师!”雷蕾的声音发哽,连忙清清嗓子,说下去:“我代表全班同学,把这份礼物送给老师们,请一定收下,这是我们一点小小的心意。”雷蕾解开缎带,小心地打开纸包,捧着两套精装的、崭新的书——马卡连柯的《教育诗》。班长也走过来,在老师们面前放下另一个红纸包。她说:“老师,这些纪念册,是同学们自己做的。我们都觉得很美,现在赠给我们班的所有任课老师,谢谢老师们把我们培养大了!”李老师和甘老师互相看了看,甘老师的眼里已经可以看见泪花了。她低下头,轻轻地抚摸着两个红纸包,好半天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李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孩子们!……叫我说什么好呢?”他激动得一时说不下去了。他把学生称为“孩子们”,一共只有两次,一次是在春天动员同学们接受输血的时候,一次是现在。李老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凝神地沉沉心,才渐渐平静下来,接着说下去:“在你们毕业前夕,我应该讲几句赠别的话。”李老师说得很慢,充满了惜别之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窝深处掏出来的:“将来,你们大了,知识有深有浅,能力有大有小,工作岗位也不相同,这都不是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做一个真正的人,做一个无私的、热爱人民、献身于人民事业的人。为此,我画了一张画。”他离开座位,把随身带来的一轴画展开,挂在了黑板上。孩子们的神情马上被吸引到那迷人的画面上。这是无边的黑暗的大森林,粗裂的老树的枝干像巨蟒一样可怕地蟠曲着。画面的正中,一个挺拔、英武的年轻人在向前进。他左手捂着流血的胸口,右手高举着一颗鲜红的、燃烧着的心,如同一盏光芒四射的火炬,照亮了前方的道路。在他的周围,有摔倒的白发老婆婆,有怀抱婴儿的憔悴的母亲,有孤苦伶仃的小女孩,也有手拄一拐杖、衣衫褴褛的乡下人,还有瞪着愤怒眼睛的年轻小伙子和大胡子壮年人,以及抖着干枯手臂的衰弱的老爷爷……光明而温暖的火炬照耀着他们,他们簇拥在一起向前走去。李老师又像平常一样给大家讲故事了:“这是个民间故事。高尔基在《伊则吉尔老婆子》里,用非凡的笔,把它描写得惊心动魄。在很早很早以前……,孩子们安静极了,以各种姿势坐着,眼睛直直地盯着老师。教室、桌椅、茶缸、糖果和一切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李老师的声音在回响着,引导他们走进了那片可怖的森林……这里没有一点光明。苦难的人群在黑暗中摸索,痛苦地找寻着出路。地面布满了看不见的树根和倒卧的枯树;深草丛中毒蛇在咝咝作响;猫头鹰在头顶怪叫;野兽的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有人惊呼着陷入泥潭,失去了生命;有人摔成重伤,流着鲜血死亡。人们像瞎子一样东扑西撞地乱闯,悲观失望地叹息:路在哪里?光明在哪里?面临死亡和毁灭,丹柯无比痛苦。他决心尽一切力量,为人民搏取光明!他猛然撕开了胸膛,掏出了自己的心,把它高高地举在头顶上。他的心象火炬一样在燃烧,像太阳那样辉煌。……这个史诗一样的故事,把雷蕾迷住了。她觉得它不像是老师讲出来的,倒像是她自己心里流出来的。她已经看见,在丹柯那燃烧的心的照耀下,人们终于走出了森林,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他们在蓝天和白云下欢呼歌唱,庆幸自己的再生。人们寻找着丹柯,要他分享这巨大的欢乐。然而,他们发现,丹柯已扑倒在大地的怀抱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故事讲完了。孩子们盯住那幅画,眼睛都不敢眨一眨。丹柯已经走进了孩子们心灵的深处。后来,不知道经过了多长的时间,茶话会结束了。但是雷蕾的心神依旧傍着英雄的丹柯。当李老师和甘老师离开六(二)班的时候,雷蕾大步地追上去,站在李老师跟前,犹豫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爽快地说道:“老师,丹柯这张画,您能送给我吗?”李老师望着雷蕾炽热的眼睛,沉默了片刻,把那卷画放在她的手里。他不像是对自己的学生,倒象是对自己多年的老战友一样认真而严肃地说: “好!就送给你。希望你永远记住他!”雷蕾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立刻又展开了那幅画。晚风拂动着画卷,丹柯的心在那里燃烧;晚风也拂动着她胸前的红领巾,红领巾也像火炬一样在燃烧!燃烧吧,火炬!夕阳收尽了最后一抹余辉,美丽的夏夜的天幕上,升起了灿烂的群星。夜,蓝得那么晶莹、透明。操场四周的绿树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灯,像是天上的星星落了下来。随着一阵嘹亮的少先队的军号和队鼓声,一簇簇熊熊的营火燃烧起来了,化装营火晚会开始了。扬声器里放出了欢快的舞曲,操场上人影晃动,尽情地跳着集体舞: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好朋友……顽皮的火苗儿快乐地蹿跳,像一面面队旗上燃烧的火炬,把每个人的脸膛照得红光闪闪,到处洋溢着欢畅的笑。为了欢送毕业班,小弟弟小妹妹们化装得多有意思。瞧!那一身白衣裳、长耳朵短尾巴的,不是小白兔吗?那戴着尖顶帽、穿着连腿花花衣服的,不是马戏团小丑吗?哦,还有小黑熊、大公鸡、梅花鹿呢。女孩子打扮得更漂亮,有头顶小花帽、身穿闪亮花背心的新疆姑娘;有短上衣、长裙子、黑辫子的飘飘欲仙的朝鲜少女;咦!那个古装的小美人不知是织女还是嫦娥?那个戴了金冠、穿着白纱长裙的也许是白雪公主?……啊!不管往哪儿看,都那么奇妙,那么五彩缤纷!随着舞曲的节奏,绕着营火跳啊、跑啊,雷蕾找到了一个朋友——“胖嫂”。她那笑眯眯的、憨厚的脸,简直和木偶片《胖嫂回娘家》里的主人公一模一样。雷蕾忍不住笑着问:“你是谁呀?”胖嫂不作声,笑容满面地摇头,拒绝回答。“我知道了,你是皮猴——钟太行!”雷蕾故意这么嚷。“哎,不要破坏规定嘛!”又生疏又熟悉的声音从面具后面发出来。化装晚会规定不许互相盘问。雷蕾正在疑惑,“胖嫂”把面具稍稍揭开了一点。“呀,是您!”雷蕾望着眼前这位朋友——文璐,吓了一跳。晚会也邀请了学生家长,可是她怎么能想到,文璐阿姨一一现在已是省委宣传部的副部长了一一也会来参加呢?“嘘,别嚷别嚷!”文璐高兴地笑着,压低声音,几乎贴在雷蕾的耳朵边儿上说:“好孩子!我也变年轻了!”她像所有的人一样,合着舞曲的节奏跑开了,舞姿和步伐比别人更优美。雷蕾正在想着文璐阿姨那充满感情的话,一位“时间老人”来邀请她跳舞。白眉毛、白头发、白胡子飘在红彤彤的脸上。那张脸画得真出色,表情那么严厉,眼睛却十分和善慈祥。这是谁呢?“你是张超吧?”雷蕾边跳边问。不回答。“要不,是班长。”仍不回答。雷蕾跳着离开了,突然“哎哟”一声叫,她蹲下身子去摸脚腕。“时间老人”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来扶住她,急忙地问:“怎么啦?怎么啦?歪了脚啦?……”雷蕾顽皮地笑出了声,跳起来拽住“时间老人”的胳膊嚷道:“甘老师!你是甘老师!”甘老师亲热地摸摸雷蕾的脑袋,带着笑声说:“机灵鬼儿!真调皮!”说完这句话,甘老师的心猛烈地扑腾了几下。她忽然想起一年前开学时,雷蕾在校门口同潘胜利打架的模样,也想起了她处罚雷蕾的情景……虽然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可是一想到这些,她心上又升起一股内疚,她觉得对不起孩子们……扬声器里的乐曲停了,操场上的舞伴散开来。大家围着一堆堆营火坐下,歌声、琴声、朗诵声飞上了夜空。雷蕾站在营火旁,抚摸着胸前的红领巾,静静地望着大家。她映着通红的营火,竭力模仿着李老师的风度和口吻,朗诵出她自己创作的诗句:亲爱的朋友,请你想一想,二十年以后,我们将战斗在哪一个岗位上?也许你将遨游神秘的太空,也许你将潜入波涛翻滚的海洋,也许你在工厂或田野里播种幸福,也许你在舞台上为人民纵情歌唱……亲爱的朋友,请你看一看,从今晚同学的装扮,能不能猜到他的志愿?我们的晚会,就是这么有趣而简单,让美好的理想插上翅膀,愿祖国的未来永远光辉灿烂!雷蕾退到了观众席。班长第一个站出来。她身穿劳动布工作服,头戴鸭舌帽,右手握着钢钎的圆环把手,左手遮在防护镜上,像在观察什么。有人提出疑问:“你脚背上千吗绑块白布?”她说:“那是石棉护腿,防高温炉渣的。”大家笑了,因为她一句话就露了底。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嚷:“炼钢工人!炼钢工人!”她笑了,说:“对!不过二十年后,我就要在日产万吨的大电炉边操作啦!”张超慢吞吞地小声问:“电炉炼钢还用得上钢钎吗?”?班长给问傻了。同学们却争论得挺激烈:“用不着!”“用得着!”“就用不着!"“就用得着!”班长向李老师求援了:“李老师,用得着吧?”李老师回答:“这个问题还得你自己回答呀!”班长嘟哝一句:“钢钎嘛,到时候再说吧……”她回到原处,抱着钢钎,笑眯眯地坐下了。张超几乎没有化装,只把头发往后背过去,戴了一副大眼镜,左手拿一本厚厚的外文硬皮书,右手托着一个原子模型一一简直像托塔李天王的那个十三层金光塔。他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出来,不时用原子模型把滑到鼻尖的大眼镜往上推。他努力使自己表现出应有的庄重,可是一站到场子中间,又有点发慌了,不等大家猜,就赶紧地自我表白说:“我要当科学家。就这样。”说完,他脸一红,冲大家点点头,转身就往场外走。有人高声地朝他背影追问一句:“像牛顿、爱因斯坦那样的吗?”他停步想了想,掉过头来,突然一反常态,绽出了那么天真而诚挚的笑容,说道:“对!这是坚决性的!”钟太行永远那么滑稽。他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准是从医务室借来的,又肥又大,衣襟直拖到脚背——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架着单眼镜,画了两撇胡子,右手拿一把一尺多长的大剪刀——活像铰马口铁的工具;左手拿一把吓坏人的、足可以宰牛的手术刀。他挥动着这两样纸壳糊的手术器械,腆着肚子往那儿一站,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喂,太行,你是医生还是屠宰场的?"钟太行不屑地一翻白眼:“当然是医生!外科主任!”“哎唷!吓死人罗!”不知谁故意尖叫一声,孩子们笑得更凶了。钟太行静等着笑声低了,才神气活现地摸着他那并不存在的胡子,异常庄重地说:“国家功勋演员、著名舞蹈家小豆豆——哦,不对,沈小红,因跳《天鹅湖》,从舞台上掉下来,造成大腿骨折,外科主治大夫钟太行给她做好手术,使她重返舞台;社会主义劳动英雄、原子科学家张超患脑瘤,生命危在旦夕,外科主任钟太行为他摘除肿瘤,并延长他寿命一百年!……”他不顾周围一片哗笑,几个大步走出去,从观众中拖出了潘胜利。嗬,潘胜利可神气了:雪白的上衣、深蓝色长裤,大盖帽和武装带使他显得健壮威武,领章红彤彤,肩章金灿灿,要不是面孔太像孩子,简直是个标准的海军军官了。钟太行拍着潘胜利的肩膀,继续说:“大家认识他吗?这是咱们的特级战斗英雄,海军220868号潜艇舰长潘胜利!大战中受了重伤,连脑袋都是我这个医学博士给他接上的!……”“去你的!”潘胜利笑着捶了钟太行一拳,两人嘻嘻哈哈地下场了。文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了。她手里还拿着那个“胖嫂”的面具,自言自语而又不无骄傲地说:“这孩子,才十三岁,居然也有理想和志愿……”甘林老师正在文璐的身边。她沉吟了一下,说道:“是啊,潘胜利早就有当海军的志愿,要去保卫祖**卫海疆。他告诉过我,和大海搏斗的人最勇敢,他要做一个勇敢的人。他还说,等到全世界消灭了战争,他就要驾着潜艇去探索海底的秘密……”文璐看着甘林老师热情洋溢的面容,听着她忘情的语言,感受到极大的鼓舞,同时又微微觉出一星儿惭愧。是的,孩子们纯真的心灵和美好的理想,使她感到自己变得年轻、变得纯洁了。吴阳阳一进场,大伙儿就忍不住地笑。大热的天,还在营火边,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件皮夹克穿着,头上又是皮帽,又是护目镜,又是大耳机,热得他脸上的汗直往下滴答。最可笑的是,连这么神气的皮夹克,穿在他身上也显得那么窝窝囊囊,一点不舒展。护目镜歪在耳朵上,白毛巾揉成一团,像缩在脖子下面的一个白色鸟窝。他还挺着急地大声催着:“你们快猜呀!热死我啦!”同学们偏要故意跟他逗着玩:“潜水员!”“伞兵!”“坦克兵!”吴阳阳急了,帽子一摘,拉开皮夹克的拉练,说:“唉,你们怎么啦?这个也看不出!我是飞行员哪!”钟太行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天哪!你敢当飞行员?我可不敢坐你驾驶的飞机!”“为什么?”“要是我去巴黎,你这个小迷糊,准得把我拉到马里,好家伙,一差几万里呢!”小胖子瞪他一眼:“人家就不能改啦?”潘胜利也笑着嚷道:“不成,不成!万一跟着你飞机飞不起来呢?万一中途飞机掉下来呢?”“怎么会!”小豆豆抢着说:“怎么不会?你现在就这么胖,再过二十年,还不得长到八百斤哪!”小豆豆的话一落音,全场哈哈大笑。吴阳阳又瞪了小豆豆一眼:“人家就不能锻炼啦?”钟太行皱着眉头苦苦思索,搬着手指头数着:“大伙儿瞧,小迷糊的毛病能改,胖肉儿也能练瘦,嗯……那么,他能当飞行员吗?”“能当!——”大家快活地齐声嚷。小胖子咧嘴笑了,高高兴兴地拔腿要走,刚迈开步又停下来对大家说:“将来,我还要驾驶宇宙飞船,请老师和同学们都来坐,拉你们去和别的星球上的人联欢!”“好!——”营火边的人使劲鼓掌,又笑又喊,大声为吴阳阳的雄心壮志喝彩。伴随着轻柔而抒情的乐曲,孩子们纷纷进场表演,多少美好的愿望,多么令人向往的未来啊!文璐出神地看着、听着。她心潮起伏,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一扭头,她看到了雷蕾。小姑娘笑着,红红的火光在她脸上闪闪跳动,她显得格外天真、可爱。文璐尽力使自己平静一下,问道:“雷蕾,你不去表演么?你将来想做什么呢?”“我吗?”,雷蕾回过头,对文潞高兴地笑笑,乌黑的眸子里透出两点沉思的光亮,她坦率地说:“我还没有想好。阿姨,您不知道,我想做的太多了,想当工程师、科学家,又想当文学家、诗人,还想当女拖拉机手、女司机、女飞行员……真可惜我只有一条生命,只能有一个志愿……”营火的另一边嚷起来了,孩子们围着李老师,要李老师说说他的志愿。如果还许他挑选一次职业的话,李老师将要做什么?音乐家?运动员?还是……李老师站起来。营火边顿时安静了,几十双眼睛热心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在营火的照耀下,李老师的眼睛多亮啊,亮得使人想起清晨的启明星。他对孩子们看了又看,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喜悦和热情。“怎么说呢?”他掠了掠乌黑的头发,仿佛在整理自己的思绪,用一种发自肺腑的深沉的声音说:“如果你们都能成为优秀的工人、农民、战士、科学家、艺术家、工程师、医生的话,我还需要别的志愿吗?……孩子们,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们,如果我有第二次、第三次生命,如果我还能做第二次、第三次选择,我仍然要当教师,当小学教师。这是决不动摇的!”雷蕾听完这些话,突然小声地、然而十分兴奋地对文璐说:“阿姨,您知道我的志愿了吗?……我也要当老师,做李老师那样的人……有一颗丹柯那样无私的、热爱人类的心,一颗燃烧的心!……”文璐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站起来,径直走到李老师面前,含着无限的真诚说:“谢谢你,李老师!请接受一个母亲的感谢!你们教育了孩子,也教育了我!”一轮巨大的明月升起来了,群星暗淡了,营火更加明亮。夜空,像暗蓝色的丝绒,映着皓月的银辉,无比深邃、无比高远。星星火炬的队旗和嘹亮的歌声,一起在欢快的营火边跳荡,飞扬:啊——营火在跳跃,火炬在燃烧!烈士们的鲜血点燃了你啊,共产主义的明天一定会来到!啊——燃烧吧,火炬,火炬在燃烧,时刻准备着——共产主义的明天一定会来到!(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