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胜利用更小的声音把他的打算说了一遍。雷蕾想了想,表示无保留地支持他。接着雷蕾又高兴又奇怪地问:“怎么想到要找我呢?”潘胜利有点不大自然地说:“你胆子大,敢做敢当。那天踢球,我看你跑得快,蛮机灵,而且……够意思,够朋友!”雷蕾心里十分得意,听着过去的“对头”如今当面夸奖自己,倒是美滋滋的。为了不过分地表露这种心情,她赶忙又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什么时候行动?”“明天天黑以前。”“今天星期六,你们不都要回家吗?”“我们明天提前返校。”“好,我在教室等你们。不过……”雷蕾不放心地皱皱眉,说:“干这事,小胖子够机灵。‘年糕’行吗?那天我当值日生,检查他的抽屉,乱极了。简直像垃圾堆,比小胖子还糟糕!”真的,近来张超又多了个毛病,成天折腾一堆破烂,有空就趴在桌上穷鼓捣,叫他他都不动窝,干这样的大事,他能行吗?潘胜利连忙解释:“他可不像小胖子!他那堆垃圾是宝贝,别看乱糟糟的,每一样都有用处!他能用那些破烂装出好些玩意。告诉你个秘密吧,人家还要装电动军舰呢!”“是吗?”雷蕾十分惊奇,看不出这个成天不吭声、说话就脸红的“年糕”,居然有这么大的雄心。“嘘,小声点儿!”潘胜利赶忙拿食指按住嘴唇示意:“你可得保密,年糕不让告诉别人!”雷蕾笑眯眯地一个劲儿点头。星期天傍晚,当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潘胜利、张超、吴阳阳和雷蕾四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了后花园的围墙边。潘胜利对围墙那边一指,小声对雷蕾说:“看!树上的小口袋里,就是梨。”在朦胧的夜色里,绿叶稀疏的梨树上,挂着许多白色的纸袋,特别醒目。看来,潘胜利他们早把情况侦察清楚了。“你敢爬墙吗?”潘胜利小声问雷蕾。“敢!”雷蕾小声回答。“会爬树吗?”“当然,我说过的,最高的白杨树我都能爬上去!”这么紧张的时刻,潘胜利竟也忍不住地笑了笑,说:“真少见!”不过,他立即敛住笑容,像指挥员下达命令似的向面前的三个少先队员分配任务。那三个少先队员站得笔直,也确实像下级一样认真而严肃地听着:“年糕!你的任务是到围墙头上放哨,注意那个看梨老大爷的动静。他一进屋,你就来几声蛐蛐叫;他要一出来,你就赶快学乌鸦叫!”“是!”绰号“年糕”的张超一挺身子小声答道。“雷蕾!你的任务是在这边的树上放哨,看着咱们花园这头的动静,来人就学乌鸦叫,我和小胖子去摘梨……”“报告!”雷蕾连忙说:“我不会学乌鸦叫,让小胖子放哨,我跟你去吧!”“这个……”指挥员含糊了一下,果断地决定道:“行!小胖子放哨,你跟我去摘梨。等我们拿到梨,安全返回以后,吹一声口哨,你们俩就撤。听明白了吗?开始行动!”“是!”三个人从牙齿缝里轻轻地同声回答。张超跑开了,小胖子也上了“哨位”嘹望观察。潘胜利和雷蕾找了一棵紧挨围墙的树爬上去,找好上墙的位置,静静地潜伏下来。“曜曜曜曜!曜曜曜曜!”张超学着蛐蛐叫了,这边才松了口气,一切正常!潘胜利和雷蕾从树枝上一跃,轻轻地攀上墙头。潘胜利悄没声地跳下去,又伸手接下雷蕾。夜色里闪动着两个轻捷的身影,从这棵树下蹿到另一棵树下,最后,身体紧贴在梨树上,唰唰地爬了上去。潘胜利塞给雷蕾两张硬硬的纸片,悄声说:“只许摘两个,挑大的。摘了梨,口袋还让它留在树上,把这放进去。”“这是什么?”“咦,不是告诉你了吗?”“哦,对了,对了!”雷蕾恍然大悟,连忙摸索着,按潘胜利的指示完成了任务。“哇、哇、哇、哇!”没想到张超突然学着乌鸦,一连声地大叫起来,雷蕾和潘胜利顿时心里“咚咚”乱跳,手脚直哆嗦。他们慌忙跳下树,猫着腰赶紧往围墙边跑。远处,一个老年人沙哑的嗓子在大喊:“谁在那儿学老鸹叫?给我下来!”真糟糕!一定是张超被看梨的老大爷发现了。潘胜利和雷蕾尽力逃到围墙边。咳,倒霉透了!他们这才看到,在围墙这边,并没有靠墙的大树。两个人谁也够不着墙头,急得团团乱转。而背后传来的脚步声和沙哑的叫喊声,却越来越近了。怎么办呢?潘胜利急中生智,往下一蹲,果断地说:“快!踩着肩膀上!”雷蕾顺从地把脚踏上去,潘胜利扶着她的脚脖子慢慢站起来。雷蕾挺直了身体,两手狠劲儿往高处一探,够着了墙头。潘胜利踮脚尖一送,雷蕾的胳膊再用力一拉,就势上了墙。雷蕾骑在墙上,回身来拉潘胜利。不知道从哪儿来了那么大的劲儿,她一下子就把潘胜利这个大高个儿拉上了墙。雷蕾和潘胜利翻身跳下围墙,蜷缩在墙根,一动也不敢动。墙那边的脚步声近了,老年人的嘟囔声像在耳边一样:“蛐蛐哪有这么叫的?哼!小皮猴,别想蒙过我老头儿!” 声音远了,孩子们才松了口气。一声口哨,四个人会合了。四个梨在他们手中。一钩新月的浅金色光芒,温柔地洒在梨上,梨皮下像汪着嘟噜水。醉人的甜香随着微风飘散开来。小胖子咂咂嘴,叹口气说:“真棒!要能咬一口,不定多甜呢!”张超焉头焉脑地说:“就不能多摘几个?”潘胜利皱皱眉:“不成!……咦,年糕!你的帽子呢?”大家这才发现,张超竟然光着头。潘胜利机警地说:“会不会丢在果园里了?"张超慢慢地搔搔头:“说不准。”这下大家可急了。曙光小学男生的帽子是统一发的解放帽,式样一致,帽里上写着各人的班级和姓名。张超的帽子被人拣了去,那不就是明摆的证据,那不就不打自招了么?潘胜利连忙把梨塞给吴阳阳,命令说:“小胖子,你马上把梨送给太行。我和年糕去找帽子。雷蕾,你回宿舍休息。”“不!我跟你们一起去找!”雷蕾提议道。“不行!你得执行命令!"潘胜利的口气十分坚决,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和张超一起走了,渐渐隐没在黑暗里。第二天,潘胜利显得很疲乏,上课老打盹。雷蕾知道,他一定是昨天晚上找帽子找得太晚了,于是她就想尽一切办法掩护他。上课时,老师眼睛朝潘胜利一转,雷蕾就赶忙捅醒他;老师叫潘胜利起来回答问题,雷蕾就悄声地给他提示两句。上午的最后一节是自然常识课。潘胜利实在支持不住了,雷蕾怎么捅他也不管用,他竟趴在课桌上睡着了。雷蕾很怕甘老师发现,趁甘老师转身在黑板上画图的当儿,赶快把课本立起来挡住潘胜利。黑板的一边画了一朵桃花、一朵梨花,另一边画了一个桃、一个梨。甘老师提问了:“桃树和梨树几月开花?什么时候收获,还记得吗?”上一课刚讲过,当然不会忘,好多同学举手要求回答。甘老师点到了雷蕾。雷蕾站起来,自信而流畅地说:“桃树三月开花,花落成果,夏末秋初陆续收获采摘。梨树四月中旬开花,也是花落成果……”雷蕾正在回答,甘老师已经注意到那本立着的书了。她显然起了疑心,止住雷蕾,说:“等一等,雷蕾。潘胜利,请你继续回答。潘胜利!”潘胜利猛地站起来,茫然失措地望着老师。看他那样儿,好像还没醒过来。雷蕾不禁暗暗着急。“潘胜利,你回答,什么时候采摘梨子最好?”潘胜利迷迷糊糊地对黑板上画的大鸭梨看了一眼,脱口而出:“当然要等看梨树的老大爷不在的时候最好啦!”大家都愣住了,转瞬间爆发出满堂大笑。甘老师起初还想竭力忍住,可终于办不到,还是掏出手绢捂住嘴,转身对着黑板笑个不停。小豆豆她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把桌椅都碰歪了。雷蕾可笑不出来,拿眼睛狠狠地瞪了潘胜利一眼:你这不是泄密了吗?潘胜利猛地醒悟过来,腾地一下红了脸。事情清楚了潘胜利和雷蕾相互递了一个眼色,虽然没有说话,可是心里不停地打鼓,作业也写不下去了。小胖子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很不安生,又黑又亮的眸子不住地向班主任办公室偷偷张望。从镶嵌大玻璃的窗口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张超站在李老师的办公桌前,低着头,一副执拗的样子。“糟了,帽子!”潘胜利低声嚷道。李老师手里拿着帽子——那显然是张超昨晚失落的。潘胜利悄声说:“年糕什么也不会讲。可这事是我带头干的,要批评先批评我。我去找李老师认错!”“喏!”雷蕾扬扬下颏,小声地说:“李老师领着他来了。”李老师走进教室。他脸色严峻,嘴唇抿得很紧。他让张超回位子坐下,自己走上讲台,把那顶帽子端端正正地放在讲桌上。同学们一看老师的表情,知道准是出了大事,都悄悄地放下了作业。“同学们,发生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李老师声音低沉、痛心,显然很激动。为了克制自己,他停下来。教室里静得出奇,甚至能听到孩子们急促的呼吸。“昨天晚上,我们班的一个同学,还是少先队员,爬墙到隔壁植物研究所的果园去偷梨,被看守人发现,仓惶逃走,但把帽子失落了。今天,植物研究所派人送来帽子,对我们学校提了意见。这个同学虽然没有偷到梨,却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大家讨论一下,应该怎么办?”不知是否有意,李老师的目光好几次落在潘胜利的身上。潘胜利腾地站起来,脸色发白,大声说:“老师!不是张超,是我!”大家的目光唰地集中到潘胜利的身上,一时还没弄懂是怎么回事。雷蕾也跟着站起来,大声说:“报告老师,还有我!”话没说完,前排右边叽哩哐啷地一阵桌椅乱响,小胖子吴阳阳慌里慌张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还,还有我……”“还有吗?”李老师环视着整个教室问。开学以来,同学们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到真正的惊讶。“潘胜利,中午听甘老师讲起今天自然课上的笑话,我就猜想这件事有你的份。你敢于承担责任,很好。不过,雷蕾、吴阳阳,你们是怎么回事呢?”不等雷蕾和吴阳阳开口,潘胜利抢着说:“老师!主意是我出的,他们仨是我找来的,四个梨也都是我亲手摘的,批评处分我吧!”“真的偷了梨!”老师生气了,讥讽地说:“你还挺义气呢,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雷蕾连忙声明:“老师,他讲得不对,四个梨,我摘了两个。”李老师尖锐的目光审视着面前的四个学生。过了好半天,他才缓缓地说:“你们都知道,国家正处在困难时期,工人叔叔、农民伯伯克服了多少困难,才给你们创造了这样好的生活条件和学习条件。你们都是少先队员,爱祖国、爱人民、爱劳动、爱科学、爱护公共财物,是你们的崇高职责。可你们几个人做了些什么?竟然到了偷东西吃的地步……”老师的话说得十分沉痛,使得雷蕾他们都低下了头。不过,雷蕾马上又抬起脸,对老师说:“我们不是偷东西吃,我们是……”她不说了,拿眼睛看着潘胜利。“不吃,偷梨做什么?放着好看?”李老师说话从来没有这么尖刻。吴阳阳忙忙叨叨地抢着说开了:“太行住隔离室了,咱们上区里会演要吹了,我们着急了,后来胜利说秋梨膏能治好他的病……我们就……”尽管小胖子说得东一句西一句的,但是大家都听明白了。潘胜利低着头,又瓮声瓮气地补充说:“四个梨都给了钱,放在原来挂梨的纸袋里。”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说什么好。李老师也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问:“你们放了多少钱?”“一个口袋里放了五毛钱,都是单张的新人民币。”“你怎么想到要放钱呢?”“解放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又是一阵沉默。四个孩子低头站着:全班同学直愣愣地望着李老师;李老师在凝神思索。深沉的、智慧的亮光在李老师眼睛里闪动。他明确而清晰地说:“是的,这件事的全部过程中,有两点可以原谅:一,目的不是自私的;二,留下了赔偿费。这就和偷盗有了根本的区别。不过,我希望同学们搞清楚,为别人着想、甚至为小集体着想就一定正确吗?”李老师拿着那顶帽子,慢慢地走到张超的桌边放下。他带着沉思继续说:“你们是否替植物研究所想过呢?那里的梨树,是他们正在培育的新品种。如果培育成功了,那又大又甜的梨就可以推广到全国,让几亿人民都尝到它。四个梨虽然不多,可是等于毁了十几棵甚至几十棵新品种的梨树。为了眼前利益,毁掉长远的利益;为了个别和局部,损害整体和全局,这能说是对的吗?”同学们静悄悄地听着。他们的眼界似乎更加广阔了。他们还没有从几个小小的梨子身上想到过全国、想到过几亿人民的利益。他们觉得自己好像登上高山一样,望得那么远,想得那么深。“最后,纠正一个错误概念。”李老师对吴阳阳点点头,说:“秋梨膏确实可以止咳。但并不是秋天的梨嚼碎了就能变成秋梨膏。这种药的原料是梨的一个品种,叫做秋梨,还要加入川贝、茯苓等好几味中药,浓缩成药膏,才能有治疗作用……”两天之后,李老师捧着一个纸包走进教室。一股清香从纸包里发散出来,逸向整个房间。他的面容虽然保持着平日的镇静,眼睛却闪露着喜悦的光彩。他大步跨上讲台,打开纸包,说:“同学们,请大家看看,这是什么?”“啊!”同学们都兴奋起来。纸包里都是又大又芳香、晶莹细腻得像黄玉一般的梨。大家像一群活泼的小鸟儿,围了上去,又惊奇,又激动。昨天,李老师陪着教导主任到植物研究所去赔礼道歉。植物研究所的同志果然在梨树上找到了四张新的五毛钱人民币。他们很感动,不仅退回了钱,而且还把这棵树上仅有的二十个梨统统摘下来,送给曙光小学的孩子们。他们只有一个要求:一定要把梨核如数地还给他们。听了老师的介绍,同学们更加兴奋了,教室里像过节一样热闹,充满欢乐。李老师把两块钱交还潘胜利,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充满信赖的目光望着他的眼睛。潘胜利心里暖烘烘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低声地喊了一句:“老师!”李老师对他鼓励地点点头,然后转过身问大家:“同学们,这些梨怎么处理?”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好一阵。最后潘胜利提议,全班一致通过:送给隔离室全体生病的同学。看着孩子们欢笑的脸像一朵朵绽开的花朵,李老师心里无比宽慰。他深深感到,每个孩子身上都有美好纯朴的东西,像等待人们去开发的宝藏。在和孩子们相处的日子里,在教育孩子们的过程中,李老师感到自己也在改变,变得更加美好、真诚,变得更加有才能了。李老师郑重地把梨包好.带了小豆豆和小胖子两个代表去隔离室。同学们仍在热烈地议论着、欢笑着。虽然没有吃到梨,可是大家都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高尚的事,精神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开朗,心灵上获得了一种纯真的满足。潘胜利也很快活,和同学们大声地说笑着,看样子非常轻松。雷蕾暗暗地观察着他,回忆起整个事件的经过。是的,他成为“大王”不是没有道理,也不全是因为身高力大或者爸爸是司令员。他也有他的优点,能吸引一些孩子追随他。比如,他很讲义气,好打抱不平,又有相当强的组织能力,而且说到底,他的心地还是挺好的。不只是潘胜利,张超、钟太行、吴阳阳不都是这样吗?……那二十个梨在曙光小学开始了令人欣喜的旅程:隔离室的病号把它送给了老师;老师又把它送给低年级小同学;低年级小同学派了两个代表,把梨送给校长和教导主任。最后,校长做出决定:梨核送回植物研究所,然后煮一大锅梨汤,当天晚饭时分到学生饭堂的每一张餐桌上。当然,钟太行的病也很快就好了。全区文艺会演时,《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照样又得了一等奖。观摩课上春天来了。天空蔚蓝,阳光明媚。早晨的风仍然挟着寒意,教室里却已暖融融的了。上课铃欢快地响着,李老师捧了一大摞本子,踩着铃声走进教室。这节是观摩课。教室后面坐了一排听课的老师,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本教案。他们中间有教导主任,有外班的语文老师,有师范学校的两位实习老师,还有……甘老师。甘老师不是教自然常识课吗?她难道也要改教语文课了吗?反正,不管怎么说,这堂课关系着六(二)班的声誉。同学们都憋着一股劲,要把这一课上得棒棒的。连最爱打盹的小胖子,也特别地瞪大眼睛,并悄悄嘱咐钟太行:多戳着他点儿!这节课是作文讲评。李老师神态安详地放下作文本,便开门见山地说:“这次作文,大家都有进步。使我高兴的是,有的同学用诗歌的形式完成了这篇作文。现在,我把这篇作文念一遍。”他翻开第一本作文簿,很有感情地念道:树儿换上碧绿的新装,花儿吐出醉人的芳香,小河哗啦啦地解冻啦,麦苗儿快活地挺起腰啦!蔚蓝的天空高高挂着太阳,金色的光芒把世界照亮。蜜蜂在花间繁忙,鸟儿在蓝天自由飞翔!啊,大地回春了,处处沐浴着春天的阳光!在春天的大好时光,少先队员决不辜负人民的期望,努力学习,锻炼身体,时刻准备着,为祖国贡献力量!静了一小会儿,教室里响起一片小声议论。李老师放下作文簿,说:“这次作文的题目是‘春天来了’。这首诗紧紧地扣住了题目,很有春天的气息。缺点呢,就是最后两句太像标语口号,几乎把少先队的呼号全搬上去了。”同学们嘻嘻地笑了。“总的来说,很好。在咱们全校,用诗歌来作文,又写得这么好,是头一次。我给记了5分。”5分!同学们轰动了。李老师判作文一向很严格,顶多给4+。作文得5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甘林听着,心里感慨万分。她当然知道诗是谁写的。她没有想到,这个性格刚烈,脾气倔强得像个男孩子似的小姑娘,对春天竟有这样天真的感受,竟能有如此柔和、美好的心境!甘林觉得自己太不了解自己的学生了。从业务上讲,她并不需要来听课。但当她看到这首诗以后,就下决心要来看看李老师是怎样教学生、怎样和学生相处的。她有一个感觉,李老师像是一位高明的技师,最普通、最不起眼的石块经过他的修整和琢磨,也会闪射出明亮的光彩。那个难忘的月夜已经过去几个月了,甘林的思想斗争和自我反省也渐趋平静。她在改变自己,努力改善教学方法、改善和同学们的关系。只是间或的,委屈还会从心里冒出来。在那种时候,她对李老师就又不那么服气了。今天来听课,除了其他理由,是不是还带了一点儿挑毛病的潜意识呢?诗一念完,潘胜利就猜到了,他小声地问雷蕾:“是你的吧?”前面好几个同学也回头来朝雷蕾眨眼。雷蕾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轻轻地搓她的衣裳角。“诗,是雷蕾写的。她平时爱看书,在作文和作业之外,还每天记日记、写读书笔记、给墙报投稿,所以提高得很快。大家应该向她学习。”同学们笑盈盈的脸都转向雷蕾。雷蕾脸红了,心里非常快乐。李老师打开下一本作文,准备继续讲评。但他看了看同学们兴奋的笑脸,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里,闪动着对新鲜事物的强烈兴趣。他不觉放下作文本,问道:“同学们对这首诗还有什么想法吗?”孩子们的情绪显然更高了,课堂气氛十分活跃。小豆豆举手,站起来说道:“老师,我们演过诗剧《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了。可究竟什么是诗呢?怎么样才能写诗呢?”李老师扬扬眉毛:“这个题目太大了。大家有兴趣吗?”“有!”同学们高兴地齐声回答。李老师再次望望孩子们渴求的目光,略一沉吟,用一个坚决的动作,很快地把额前垂下的头发掠上去,果断地说:“好吧,我们一起来讨论,什么是诗。……同学们,你们谁来读一读你所知道的或你所喜欢的诗?”后排听课的老师们疑惑地互相望望:这不是改变了教学计划吗?这堂课是作文讲评,不需要谈什么诗啊!有人在教案本上记下这个明显的错误。甘林看在眼里,不知怎么的,心里隐隐感到高兴。同学们都想尽力支持自己的老师,但老师提的问题,却使他们犹豫,没有把握回答好啊!雷蕾举手了。小豆豆举手了。钟太行也举手了。李老师点到钟太行。他站起来,大声念道:“孙悟空,意志坚,跟着唐僧上西天,妖魔鬼怪全不怕,取经回来喜洋洋!”同学们笑了,都明白这是这个机灵鬼现编的“诗”。李老师说:“你自己认为这是诗吗?你试着用作文的方式叙述一下你这首诗的内容。”钟太行眨眨小眼睛,说:“孙悟空不怕艰难困苦,仗着金箍棒,消灭了妖魔,历尽九九八十一难,保唐僧取回真经。”李老师说:“我听你这样讲,觉得比你刚才那首诗更好些,何必还要写成诗呢?”又有不少同学举手要说,老师点到张超。他脸儿红红地站起来,念了两句:“八月十五云遮月, 正月十五雪打灯。”李老师问:“这是什么意思?”“我听爷爷说的。要是中秋节下雨,过年下雪,第二年麦子就丰收。”李老师点点头,示意张超坐下,说:“这是农谚,还不是诗,诗有它的特点……”吴阳阳把手举得老高,并竭力弄出点响声,好让老师注意他。“好吧,吴阳阳,你说。”“老师,我知道。诗得念起来顺嘴儿……”“你的意思是说押韵,对吗?”李老师提示一句。“对,对!押……押韵。刚才他俩的都不押韵。”“你能念一首诗么?”“能,能!”小胖子连连回答,并一口气念了这么一段:“红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同学们“哄”地全笑了,听课的老师们也没忍住。小胖子莫名其妙地看看大家,忽然悟到什么,一下子不好意思了,赶紧坐下。笑声更大了。年轻的实习老师又在本上记了点什么。笑声平息以后,李老师说:“有的民歌确实是好诗,但这个不是诗,可以称作民谚。雷蕾,你写了诗,你来说说看?”雷蕾站起来,竟像张超一样红了脸,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就是觉得诗……特别美。有好多想得到可是说不出来的心里话,诗……能表达出来……”“你举个例子。”李老师说。雷蕾胆怯地看看同学们,他们正非常感兴趣地、鼓励地望着她。于是她渐渐平静下来,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慢慢地说道:“有一首唐诗,叫《出塞》,是这样的: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卢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雷蕾自己已受到诗的感染,读得有力、有感情。读完了,却停了一下。因为李老师正在黑板上用大字写下她读的这四句诗。李老师写完,她说下去:“读着它,我似乎看到古老的关山、拂晓的明月,还有许多为保卫边疆、离家万里的战士,我就希望自己是那个飞将军,把所有的侵略者打个落花流水,叫他们永远不敢再来侵犯!……再比如这一首: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李老师又很快把这首诗写在黑板上。“诗里什么道理也没说,可是我眼前出现了一幅特别美的图画,黄色、翠绿色、雪白、青蓝,几种色彩又鲜艳又明亮,而且在飞、在跳、在唱、在叫,那么生气勃勃,叫人说不出地喜爱!……还有,另一种诗……老师,我可以再背一点儿吗?”雷蕾小声恳求说。李老师连连点头:“背吧,大声点。”“我爱祖国。然而,这是一种奇异的爱情,我的理智也不能把它战胜!……”雷蕾忘情地朗诵着,脸儿通红,眼睛闪光。也许她对其中的某些词句并不全懂,也许她对诗的理解还很肤浅,但这有什么呢?她已走进了诗的意境,并由此激发出了热情。这是对生命、对祖国、对未来的可贵的歌颂。李老师望着雷蕾,望着孩子们激动的亮闪闪的眼睛,更加确信自己改变计划的必要。他有责任把这一课深深地印在孩子们的头脑中。他希望这可贵的热情永远保留在他们心内,伴随他们走过长长的人生……雷蕾带着无限向往、又轻又慢地念完了最后一句,教室里静极了,似乎大家的思绪还随着诗的意境在盘旋。至少过了三秒钟,小豆豆从牙齿间送出了一声轻轻的、如梦的赞叹:“真美啊!……”如同在响应,小胖子嘹亮地喊了一声:“真棒!”他第一个拍起了巴掌,接着教室里一片掌声。同学们几乎把听课的老师忘记了。李老师连连点头,也轻轻地鼓掌。“哪一位同学能试着用散文的形式来叙述这几首诗?”老师问。没有。谁也没有这样的能力。“不能吗?或者不需要?……那么,谁来总结一下,什么是诗?”不约而同地,同学们的目光都转向了雷蕾。雷蕾沉静的面容和沉思的眼睛使她看上去好像忽然长大了,她选择着合适的词句:“诗,能用最精炼的语言,表达最丰富的感情;诗,能让你体会文字和语言都表达不出来的东西;诗,像歌一样美……”她停住了,因为她感到困难。雷蕾坐下后,李老师沉思片刻,走下讲台,在同学们的课桌之间慢慢地走走、站站,谈起了诗。于是,那些美丽动人,鼓舞人心的诗、许多古今中外伟大诗人的杰作,随着金色的阳光,随着和煦的春风,溶进了这间普通的教室,滋润着孩子们的心田,美化着孩子们幼小的灵魂。他说:“人类总是要追求美好的事物,生活才有意义。诗歌,表达了这种追求,体现了高尚的情感和生活的韵律。好的诗歌,同优美的图画和音乐一样,潜移默化地陶冶着读者的心灵,培养人们的美感;好的诗,又像号角、像战歌,永远激励着我们为人类的美好未来而斗争!……同学们,我也来朗诵一首诗吧!”李老师在正中间的通道上站定,眼睛闪烁着跳动的火焰,胸中的激情如大海在起伏。他要,他一定要把孩子们带进那个广阔、美好、沸腾着热情的意境中去!他用深沉、浑厚的声音,开始朗诵一首大气磅礴的诗篇:无边的大海波涛汹涌,生活的浪花在滚滚沸腾!……一堂生动活泼的课过去了。听课的老师们同李老师热烈地交谈着走远了。甘林走在后面,心情激动,面颊发红。那位年轻的实习老师,一面看着教案上的记录,一面认真地一条条地对着甘老师总结:“不能否认,课堂上确实比较活跃。但是,第一,怎么可以撇开教学计划,随心所欲地谈什么诗呢?第二,那个小胖子念的那首民谚,也太不成体统了吧?小小年纪,懂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处!第三……”甘林已经听不进去了,她的感情还沉浸在这堂课的热烈气氛里。她望着面前这张严肃得可笑的面孔,忽然感到他很像自己的过去,使她产生了一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反感。于是,她勉强地定了定心,说道:“孩子们从这一课得到的东西,远比简单的作文讲评多得多!李老师懂得因势利导,让知识和美好的思想情操在孩子们心里扎下根。这不正是我们教育的最高任务、最终目的么?”沉默了好一阵,她轻轻地、轻轻地说:“他爱他们,了解他们,所以,他能一直走进他们的心里……”她还想说:作为一个教师,当着来听课的领导和同事,竟敢临时改变既定的课堂教学计划,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她还想说:能在一刹那敏锐地抓住同学们的思想火花,并使这火花迅速燃成火焰,这需要多么深厚的功力和才能。但她没能说下去,因为她内心涌出惭愧,为了那一点残存的不服气,为了刚才那一丝幸灾乐祸的感情,她在深深地责备自己:为什么这样狭隘,这样无知啊!……孩子的友情老师们走远了,同学们仍然很兴奋。关于诗的谈论将会延续很长时间。雷蕾一声不响地坐着,比别人更深地沉醉在浓重的诗意里。潘胜利叫了她两声,她完全没有听见。潘胜利说:“喂,你看你脸那么红,像喝了酒一样。”雷蕾没有喝过酒,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此时她只觉得心头鼓荡着热情和甜美,房顶都似乎高上去了几尺。她视而不见地对同桌望望,仍然没说话。“嗨,得个5分就不认识人啦?自大加一点就是‘臭’!”潘胜利笑着挖苦雷蕾。雷蕾听见这句话,一时间认了真,真的动了气:“谁臭?有本事你也得5分呀!”“我呀,才不去费那个劲儿呢!瞧——不——起!"潘胜利气着雷蕾。“你瞧不起谁?”潘胜利一甩头把那撮头发从眼睛上甩开,然后把左脚翻过来,用白粉笔在鞋底上写了“雷蕾”两个字,接着用劲往地上跺几下,又跺几下,故意笑着说:“瞧见了吗?瞧见了吗?”雷蕾简直气昏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给你告老师!”“告哇!告去吧!”潘胜利笑嘻嘻地说,还跺他的左脚。他一点也不害怕,因为雷蕾从来不是“告状”的人。雷蕾猛一转身,冲出教室,潘胜利一看不妙,马上跟在背后跑出去,可是怎么叫她,她也不理。说来奇怪,当雷蕾和潘胜利是冤家对头的时候,不管潘胜利怎么欺负她,她都没有想去告老师;而今天,她和潘胜利已经是朋友,潘胜利这么开一个玩笑对她却如同奇耻大辱,竟非告老师不可了。潘胜利被叫到老师办公室去了。雷蕾站在教室的窗户边,看到他恭顺地站在李老师面前。李老师在说什么,他不时回答几句,并没有沮丧的表情。他略一抬眼,正碰上教室这边雷蕾的目光。雷蕾幸灾乐祸地用力点点头,对他扮了个鬼脸,心里很解气:我叫你再敢把我的名字往脚底下踩!潘胜利哭笑不得地望望雷蕾,目光似乎在说:“你这个人哪,真是!……”他的表情和目光里没有气愤,甚至也没有责怪,只有无可奈何和一种说不清的遗憾,那样子就像是他不懂事的可爱的小妹妹打了他两巴掌似的。雷蕾因解气而产生的痛快和胜利感迅速地消失了。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潘胜利回来了,重重地往椅子上一坐,看了雷蕾一眼,也动手打开砚台。雷蕾不知怎么好,有点局促不安。潘胜利一面磨墨一面说,眼睛一直望着越磨越浓的墨汁:“跟你闹着玩的,就当真了?还去告老师。有本事找我算账啊,告老师算什么能耐!”他的语调平平常常,没有生气,也听不出是真是假。雷蕾不搭腔,埋头写大字。“你这个人哪,真是!……”他果然轻轻地长叹了这么一声。雷蕾虽然赌气一直不开口,心里却暗暗地想:自己何必要这样做呢?这也许是他们男孩子表示自己高兴的特殊形式呢!我又不能原谅人啦?老毛病又犯了吧?唉!……于是,她决定明天向潘胜利道歉。然而,第二天,潘胜利没有来上课。到了中午,全班同学都知道了一个可怕的消息:潘胜利得了猩红热。接着,又在好几个班发现了这种传染病。几天之内,发高烧的孩子越来越多,猩红热像一个恶魔,偷偷地袭击了曙光小学。穿白大褂的医疗队开进了学校。老师和医生护士们向学校的各个角落喷洒药水;所有的衣服被褥也都拆洗消了毒;厨房给大家煎一种气味难闻的中草药水,据说有防、治两样功效,一天三顿,人人都得喝;一座宿舍楼被指定为隔离室,病人和嫌疑患者各住一半,全都关了进去。雷蕾的同桌是全校第一名猩红热患者,她自然脱不了嫌疑,也进了隔离室。小小的屋子,一个小柜两张床,白被褥白窗帘白墙壁,真像一个白鸡蛋壳。屋里的消毒水气味极重,周围没有一点声音。雷蕾跑过去“嘭”地一声把门打开,空寂的走廊里竟响起了回声。她探头看看,送她进来的护士阿姨早不知道哪里去了,空荡荡的宽大走廊上,连个人影也见不到。这间屋子紧靠着走廊的一头,门边就是那堵临时加砌的隔墙,很显然,这半边都是嫌疑患者的病房。这里为什么这样静?风不吹,树不摇,虫不鸣,鸟不叫。难道这座楼里只有雷蕾一个人么?在友爱、喧闹的集体中生活惯了的她,此时莫名其妙地感到孤独、害怕,恨不得缩进被窝,从头到脚捂个严严实实。不过,害怕只是一会儿,因为雷蕾不住地安慰自己,给自己鼓劲:别怕,老师和同学们肯定都在;我身体好,我没有病!李老师都说我顽强大胆,我当然是很勇敢的!我什么也不怕!不信,唱个歌儿试试,准保嗓子不发抖!“我——们是,”雷蕾给自己起了个音,喊一声“预备—一起!”便双手打着拍子大声唱起来:“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先辈的光荣传统……”雷蕾越唱越有劲,忘了害怕,十分开心。“笃笃笃,笃笃笃!”有人在敲墙。雷蕾吓了一跳,赶紧停止唱歌,又怕自己听错了,使劲看着那堵墙。“笃笃笃!"声音又来了。雷蕾贴在墙边听了听,也回手敲了几下。一阵寂静,没有回音了,可是,“哗啦”一声,隔壁传来开窗子的声音。雷蕾连忙跳到自己的窗前,也打开了窗户。哎呀,隔壁窗户里探出一个男孩子的头。雷蕾跳着脚嚷起来:“潘胜利!”潘胜利异常兴奋地说:“嘘一一!真是你!敲墙都不知道小点儿声,医生发现了要骂的!”雷蕾吐吐舌头,连忙问:“你好点了吗?”“只有晚上发烧,白天没事。你也病了?准是我传染给你的。”“我才没病呢!把我关进来,一点儿也不公平!呃,潘胜利……”雷蕾下了好大决心,终于说道:“你还生我的气吗?”潘胜利得病以后,雷蕾的心上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她觉得潘胜利是被她气病的,因而总有一种对不起他的感觉。“不,不生气。你们女孩子嘛,小心眼儿,总是这样的。”要是平时听到这话,雷蕾也许会跳起来。可今天,是在向人家道歉,就算话不好听,也只能像吃苦药一样默默地咽下去。不过,尽管如此,她心里毕竟有一股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潘胜利又说:“不生气是不生气,可有个条件。”“什么条件?”“我也有个抄诗本,你把那首春天的诗帮我写上,好不好?”“好!可我这儿没笔。”“我有。”“那还不如我念你写,咱们俩都有事干。”“好吧。”写了没两行,潘胜利就烦了:“还是你写吧,我写不好。写完别忘了写上你的名字和年月日。”雷蕾写好了诗,立刻敲敲墙,然后走到窗口,把本子递给潘胜利。他翻看着,还说:“瞧瞧,就是比我写得整齐嘛。”“字还比你写得好呢!”雷蕾不服地一歪脑袋。“嗯,就算是吧!”潘胜利承认了。他收好抄诗本,又想出一个新招儿:“咱们玩会儿扑克吧!”玩扑克?既没有扑克牌,又没有桌子,两人各在一个屋,两间屋的门又被走廊的那堵墙隔开了,怎么玩呢?潘胜利真有办法,把一副蜡笔盒那么小的扑克牌藏在衬衣口袋里,带进了隔离室。至于桌子嘛,就借用两间屋子相连的窗台,窗台有半尺多宽,打扑克足够用了。他们玩了一会儿“争上游”,又打起“拣分”,两人不住地互相提醒,别把牌掉下去。他们住在三楼,往下看,挺高的呢。男孩子就是粗心,紧提醒慢提醒,袖子一带,潘胜利把自己得的二十分都蹭下去了。两张牌飘飘忽忽,晃晃悠悠,一直落到楼下的草地上。“真糟糕!”潘胜利懊丧地一拍脑袋,把那绺额发使劲掠上去。“我去拣,你等着。”雷蕾悄悄地开了门,贴着墙边轻手轻脚地往楼梯口跑,生怕碰到护士和医生。出了楼门又躲闪在树木花丛的背后,慢慢从草地上勾过来那两张牌,扭头跑上楼。进了屋,她松了口气,方才觉得一颗心跳得咚咚乱响。潘胜利认真地说:“我在这儿一直看着你。你知道你像谁吗?就像格林童话里说的森林中的七个小矮人!”有同伴,有朋友,就是生病也不觉得痛苦了。他们隔着窗户高高兴兴地打扑克、背诗、讲故事、猜谜语,十分愉快,想也不曾想过互相传染的问题。两天很快地过去了。第三天早饭后,雷蕾照例先敲敲墙,通个“暗号”。可是过了老半天也不见回答。她再敲,还是没有回音。第三次敲过,仍然一片寂静。雷蕾一下子慌了,猛地跳起来,可怕的念头一个跟着一个地朝她袭来:潘胜利去哪儿了?是不是病情突然加重了,送到医院抢救?会不会昨天晚上病死了?……这太可怕了!简直不敢想象死去的潘胜利会是什么样子!一刹那问,雷蕾控制不住自己,冲出门去。她刚跑到楼梯口,就听到有人快乐地叫了一声:“雷蕾!”雷蕾定睛一看,是小豆豆!一个护士阿姨正领着她上楼。“雷蕾!我也进来啦!”小豆豆那么高兴,像平常一样,走路连蹦带跳的,好像她不是来住隔离室,而是来看电影的。“你上哪儿去?”“我?”雷蕾愣了一下,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她上前拉住小豆豆,紧张地问:“你知道潘胜利怎么啦?是不是死了?”“啊?”小豆豆大吃一惊,嘴都合不上了。护士阿姨连忙说:“谁?潘胜利吗?他妈妈接他回家休养去了。”她看着两个女孩子咯咯地笑起来。雷蕾和小豆豆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雷蕾深深地感到若有所失。她多么希望潘胜利仍然住在隔壁,还能跟他隔着窗户说话、玩扑克、讲故事啊。不过,她很快又高兴了,因为小豆豆作为“嫌疑犯”关进来,跟她住一个屋。又有伴儿啦!两个女孩子高兴得搂在一起又笑又叫,闹得护士不得不警告她们:要再大声嚷嚷,明天早上不发给甜玉米丝糕!小豆豆告诉雷蕾,得病的孩子越来越多,好些家长把孩子接回去了。老师、阿姨和医疗队的医生、护士白天黑夜地护理病人,设法治疗,学校眼看就要停课了。血肉相连潘胜利返校的时候,猩红热已经退去。由于及时治疗和细心护理,病孩子没有发生一例并发症和后遗症,全部痊愈了。然而,同学们病后都十分瘦弱,无精打采。原先充满欢笑、尖叫,常有孩子们追逐打闹的校园,现在笼罩着一片疲乏的平静。考虑到孩子们体质减弱,学校暂时停止了体育课。这样一来,连热闹的操场也变得冷冷清清了。司务长和炊事员叔叔费尽心思,想让孩子们吃得好一些。可他们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副食品和蛋禽肉类缺乏,整个国家都是如此,又不只是这么一个城市,一个学校。孩子们的饭量始终很差。校长和教导主任几乎天天到饭堂,劝大家多吃一点。老师们从来没有现在这么温和,不,几乎可以说是温柔了。课堂小测、小考都取消了,怕孩子们太紧张,身体吃不消。老师的眼睛里时时流露出同情和担心,好像他们说话声音大一些,就会把这些瘦弱的孩子们震碎了似的。这一天下午,教导处通知各班,放学后不要离开教室,有重要事情。六(二)班的同学,除了小胖子等几个男生以外。大都懒洋洋地坐在教室里,有的小声聊天,有的默默地看小人书,有的什么也不干,坐着发呆。空气很沉闷。教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小胖子的圆脸上堆满诡谲神秘的笑容,大惊小怪地嚷道:“哎呀,快看哪!来了个怪物!”看他那手舞足蹈的怪样儿,肯定不会是什么正经事。“哎哟!”好几个女孩子同时惊叫着,甚至有人跳起来。确实,有个怪物飘进教室里来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雪白的、圆圆的、象篮球那么大的脑袋上,没有头发,也没有鼻子、耳朵、嘴巴,只有一双很大的像小猫一样可爱的眼睛,画出的眼睫毛足有两寸长。连着脑袋的不是脖子,而是八、九条向四面伸展的长长的触手,弯弯曲曲的活像章鱼的长臂。触手底下没有腿,只看见一层又一层花色繁多的长裙子直拖到地面,有点像十八世纪欧洲的贵妇人。怪物轻飘飘地上了讲台,从那大脑袋的深处,传出人类的语言。这种语言是用逼尖的嗓门和浓重的鼻音说出来的:“我,是火星共和国的唏哩哗啦大元帅!到这里讨伐‘猩红热’,并消灭由此产生的悲观失望、无精打采和不好好吃饭等等坏现象!”大家当然看得出脑袋和触手都是铁丝、竹片和白纸的制品;那双大眼睛里闪动着同学们所熟识的活泼而顽皮的光芒;而且不管怎么装腔作势,这声音也是不难分辨的。但是,孩子们被这古怪而奇妙的气氛迷住了,忍不住要参加这令人开心的游戏!“请问尊贵的唏哩哗啦大元帅,怎么消灭这些坏现象呢?”一个同学笑着高声问,并以手抚胸,装腔作势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吃掉!”“大元帅”毫不犹豫,果断地大喝一声。“哎唷!快逃命啊!”小胖子缩在座位上踢着脚大叫着。“老实招出来!谁吃饭最少?”“火星人”转着头巡视四周,威严地问。“小豆豆……”好几个人笑着回答。“什么?小豆豆?”“火星人”晃晃大脑袋:“小豆豆好吃吗?好像还是炒豆儿更香吧?”说着,“火星人”竞迈步向小豆豆逼近,触手也伸了过去。小豆豆尖声笑着,撒腿就往教室后面跑,一面还使劲嚷着:“我不好吃!我不好吃!”火星人“唏哩哗啦大元帅”在六(二)班教室里追赶小豆豆,大家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掌声、叫好声、跺脚声闹成一片。自从“猩红热”光顾学校以来,孩子们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这么欢乐了。火星人穿的裙子太多了,行动不便,怎么也追不上机灵小巧的小豆豆,便大声叹气说:“唉!我老啦!牙齿不行啦!说不定咬不动炒豆儿啦!”“咬得动!”不知谁喊了一声,又引起一阵哄笑。小豆豆直逃到张超的座位旁边。“唏哩哗啦大元帅”的巨大脑袋转过去,目光一闪,仰头大笑,说:“哈哈!这里有块‘年糕’,对我这个老头儿来说,年糕可比炒豆儿合适多啦!太对胃口啦!”“火星人”的触手下面居然伸出两只地球人的手,去揪张超的耳朵。张超本来在静静地笑,这时一把抵住入侵者的手,说:“火星人应该有个很大的鼻子和很发达的肺。你不像!”“为什么?”“唏哩哗啦大元帅”尖叫起来。“火星上的氧气比地球上少得多呀!”张超象证明定理那样一本正经。“火星人”暴跳如雷,嗓门更尖了:“哪本胡说八道的书,胆敢歪曲我们火星人的形象?你给我招出来!”张超笑道:“没有书,也能推想证明嘛!”“火星人”不得不投降了,他长叹一声说:“完啦!碰到识货的了!”他小心地把带触手的纸脑袋脱下来,露出了钟太行的笑脸。教室里的笑声达到最高潮。隔壁六(三)班有人探进脑袋:“喂,你们班疯了吗?干嘛嚷得这么……”他话没说完,便大叫起来,因为小胖子已经把火星人的脑袋戴上跑出去了。好些同学簇拥着他往邻近几个班跑,邻近的教室和走廊上不时传来欢笑和打闹的声音。六(二)班的教室里,留下的人围着钟太行在说笑。雷蕾笑道:“你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了。这不是我那条蓝背带裙吗?”钟太行一面脱那六、七条裙子,一面向班长道谢——是班长悄悄替他借来的裙子。潘胜利扯过一张椅子让钟太行坐,笑着说:“火星人!怎么想出来这么个高招!”钟太行连忙说:“这可是李老师的主意。为了保密,这脑袋都是在李老师屋里糊的。李老师对我说,发挥你的特长,让同学们振奋振奋。心情愉快,饭量才能增加。你看,大家都瘦多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泛上大家的心头,教室里霎时安静下来。潘胜利打破沉默,慢慢地说:“其实,老师比咱们瘦得更厉害。李老师的眼睛都眍喽下去了……”同学们纷纷议论着。不只李老师,而且所有的老师都瘦了。甘老师变得那么苍白,像是老了十岁;算术老师把她八个月小娃娃的配给糖,拿给同学们冲开水喝;赵老师一连值好几个夜班,眼睛熬得通红……可他们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同学们的身体、学习、饭量以至于情绪……由于这次“猩红热”的肆虐,孩子们看到了许多他们以前没有看到、没有想到或者根本没有注意的事情。他们突然明白了,老师比他们辛苦十倍、百倍;老师比他们更需要休息、营养和爱护。可是老师们却把这一切尽可能地给了他们,自己不留一点……雷蕾感动地说:“咱们应该为老师做点什么呢?”同学们立即讨论,转起了各种念头。刚刚跑回来的小胖子那一帮也积极参加出主意。小胖子提出:每天早上去给老师扫宿舍,叠被子。离窗户最近的小豆豆,无意间朝外掠了一眼,突然跳起来,尖锐的喊声打断了孩子们的各种计划:“哎呀,怎么又来了这么多穿白大褂的?”忽地一下,大家都拥到了窗前。可不是吗?二十几个人正穿过操场走来,里面那六、七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特别显眼。这一场传染病,使白大褂在同学们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似乎它总是象征着发烧、隔离、吃药、打针。同学们心里顿时起了疑团:是不是又发现了传染病?白大褂为什么往低年级教室走去?学校让大家现在不离开教室,到底有什么重要事情?……同学们心情紧张,小声议论着,谁也说不出个头绪。小豆豆自告奋勇出去打探消息,并且很快就跑回来了。不知是因为跑得太急还是因为太激动,她的脸都变得苍白了。“怎么回事?”大家围上去,异口同声地问。小豆豆胸脯一起一伏,大口大口地喘气,又不时地咬嘴唇,好半晌才说出话来:“同学们……同学们!咱们老师……要给咱们输血!”“啊?输血?”同学们都站起来,以为听错了。“真的!真的!”小豆豆急急忙忙地证实着,拼命做着手势:“我亲耳听到二年级的老师宣布的!说是同学们身体太弱了,要采取免疫疗法,把健康的成年人的血,当作针药给咱们肌肉注射。就是说,从老师身上抽出血,趁热马上打到同学们身上……”潘胜利的声音在发抖:“只给……身体弱的小同学……打吧?"小豆豆的声音竞哽哽咽咽的了:“不,不是,全校的……全校的学生……都打!”雷蕾的心头呼地一下热辣辣的,鼻子酸得难受。她想问什么,却张不开口,因为泪水已涌到眼眶,只要一出声,就会怎么也遏制不住了。钟太行断断续续地问:“光是……身体最棒的男老师……抽血吧?”“不,不!全校的老师、阿姨、炊事员叔叔、校工,连校长和教导主任都……”小豆豆说不下去了。同学们的心剧烈地跳,咽喉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为了同学们的成长,老师们无私地献出了全部的精力和一颗颗炽热的心。现在,为了同学们的健康,老师们又要把自己的鲜血也贡献出来……雷蕾实在忍不住了,眼泪刷地流下来。她嚷了一声:“我不要老师抽血!”声音就岔了调,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我也不要!”小胖子也哭出了声。“不要!”小豆豆嚎啕大哭。全班同学都哭了。连从不掉泪的“英雄”潘胜利,也一声不响地用手背擦眼泪。“同学们,这是怎么啦?”李老师忽然出现在教室门口。他身后站着甘老师、赵老师和一位穿白大褂的护士。“同学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李老师面对一双双泪光闪闪的眼睛,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他竭力以沉着的表情和平稳的声调掩盖心头的惊疑和忧虑。雷蕾霍地站起来,憋着气说了一句:“我们不要注射老师的血!”“啊,原来是这样……”李老师的面容舒展开来,从容而和蔼地说:“请护士同志跟你们讲一讲吧!”年轻的护士姑娘,很像孩子们的大姐姐。她按自己的理解,像哄幼儿园的孩子似地说道:“同学们,打针一点也不疼。每个大人只抽六十毫升血;你们呢,每人只打六毫升,不多一点,很快就打完,不痛的……”“不,不!护士阿姨!老师比我们还瘦,我们不让老师抽血……"雷蕾说不下去了,她猛地坐下去,用双手蒙住了脸。钟太行本想眯着眼儿做个鬼脸,这次却没有做出来,因为他心里也特别难过。他强笑着说:“我们怕什么疼啊,护士阿姨!我们身体都很好,完全用不着输血啊!”小豆豆急得直晃脑袋,说话中带着哭腔,快得几乎听不清了:“老师,阿姨,我全好了,真的!不信问我妈去!嫌我吃得少,我今天晚上就吃三大碗!不信您来看!老师,阿姨,求求你们,就别抽血了!……”年轻的护士一时不知所措,求援般地望着李老师。李老师向前走了两步,竭力像往常一样平静地说:“同学们,你们是毕业班的同学,应当懂事,应当给低年级同学做个榜样。你们面临毕业和升学考试,身体要搞好……”一直不吭声的潘胜利突然站起来,出人意外地用低沉的声音说:“老师,你们更需要搞好身体!”他猛地转向同学们,满面通红,态度坚决,提高了嗓门说:“同学们!咱们的老师,白天要讲课,教育我们;晚上要备课、批改作业;半夜还要来寝室查铺,哪天不忙到半夜十二点!我这号调皮捣蛋鬼,又花费了老师多少心血!这次传染猩红热,老师没日没夜地照看我们,李老师、甘老师都三天三夜没合眼!老师也是血肉长的啊!……”潘胜利的声音沙哑了、发颤了。他使劲咬住嘴唇憋了片刻,冲出最后一句话:“不能让老师抽血!”“不要抽血!”“坚决不要!”同学们响应着,嚷成了一片。雷蕾的嘴唇直哆嗦,怎么也止不住,可她还是尽力地又说了一句:“老师,你们比我们更重要。我们毕业了,还有低年级的小弟弟小妹妹们呢!”雷蕾实在不能再忍了,像面对着自己最亲爱的妈妈,张开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这一下,教室里的哭声如同开了闸,同学们无所顾忌地全都哭了,那么真挚,那么痛心,一面泪如泉涌,一面还哀求似地喊着:“老师……”李老师站在讲台上,喊了一声:“孩子们……”他的声音激动得发抖;说不下去了。他只得努力平息自己的呼吸,快步走到窗口,尽力地向外望着。甘老师摘下眼镜擦着,两行热泪沿着苍白的面颊不住地流。“孩子们!”她心里重复着李老师那一声呼唤,如同一响忠实的回声:“多么可爱的孩子们啊!”赵老师和护士靠在一起。从未经历过这样动人场面的年轻姑娘哭得直抽肩膀;已过中年的赵老师,脸上仍带着她惯有的温暖、慈蔼的微笑,泪水窝在她那皱纹很多的眼角里闪闪发光。看到孩子们的成长,这位不声不响、平凡而忠于职守的老教师感到无比欣慰。过了好长时间,李老师才回过身来。看不出他脸上有泪痕,但他的眼圈确实发红了。他的表情,至少他的声音已基本上平静下来。他用少有的温和口吻说:“同学们,看到你们这样真诚地关心和爱护老师,我很感动。你们的思想情操有了很大提高,作为一个教师,我得到了最高的奖励和最大的安慰。谢谢你们,同学们!”此时,大家才看到李老师眼睛里亮闪闪的泪花。“不过,你们属于人民,是国家的财宝。保证你们的健康,是我们教师的职责和义务。你们难道不应当支持我们吗?我向你们保证,成年人抽五六十毫升血完全没有问题,很快就能补回来。如果不信,护士阿姨在这儿,你们可以问她。”护士用手绢抹着眼窝里残留的泪痕,笑着频频点头。李老师看见大家不再说话,马上用命令的口气说道:“好吧,现在开始打针。请男同学跟我出去,女同学先打,打完了再换。”男同学们一个个拉着脸,不声不响地低头出去了。大针管的管芯慢慢后退,甘老师的血很快进入了粗大透明的针管,那么红又那么浓。甘老师的面色极为平静,目光透过窗口,落在那蓝湛湛的天上。近来,甘老师确实憔悴、苍白了,丰满的双颊凹陷下去。然而更加使人注目的变化,发生在她心灵的深处。白边眼镜后面的那双冷漠严厉的细眼,是什么时候开始闪出了母性的光辉?原来过分庄重、矜持的表情,是什么时候变成为如今的恬静和温柔?确实,甘老师变了。针头扎进雷蕾的皮肤,甘老师的血,一点一滴,推进到雷蕾的肌肉中去。“甘老师,我……”雷蕾站在甘老师面前,望着她既生疏又熟悉的面容,第一次发现她乌黑的两鬓露出几茎白发。她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想扑到甘老师怀里,亲一亲她那慈祥的脸;她想告诉甘老师,她很后悔,不该那样对待她……甘老师好像知道雷蕾的心事似的,亲热地把雷蕾揽在怀里,温柔地笑道:“雷蕾,别往下说了。我也在受教育,在洗涤自己的心灵……”甘老师和女同学们走出教室,值班老师领着一位引人注目的女同志迎面走来。值班老师介绍了一句:“这位是潘胜利同学的家长。”甘林彬彬有礼地招呼道:“文璐同志,你好!”文璐亲切地微笑着,向甘林伸出了手:“噢,你好。我想看看潘胜利近来恢复得怎么样。”她显然不记得甘林了,流转的目光早已离开甘林的脸,去打量教室门上挂着的牌子。她轻轻地哦了一声,找到了六年级二班。甘林点点头,说:“请等一下,潘胜利正在里面注射。”文璐大吃一惊,脸上倏然失了血色:“什么?注射?”她撇下甘老师,转身就走。甘老师来不及阻拦,她已闯进教室里去了。“妈!”潘胜利惊异的声音直传到教室外。“小利!我的好孩子;出什么事啦?”文璐的声音一团惊慌。赵老师在低声安慰;小护士在说明解释;文璐在不住地提问;许多人,包括潘胜利在内,在纷纷地回答。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杂乱。教室外而的女同学再也分不清谁在说话,听不出说的是什么内容了。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文璐的声音里含着呜咽:“叫我这当母亲的说什么好呢?我能为学校做点什么吗?”李老师的声音依然那么温和,那么庄重,语调充满深情:“您别这样。这是我们的责任!”文璐似乎在啜泣。李老师的话说得那么真诚、恳挚,如同掏出了自己的心……教室的门开了,李老师、赵老师、文璐和所有的同学都出来了。孩子们把老师团团围在中央,亲热地喊着、嚷着。他们说不出别的话,只是翻来覆去用两个字——老师——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慢慢的,孩子们的声调和节拍一致了,他们按着这同样的节奏拍手、欢呼和跳跃:“老师!老师!老师!老师!……”妈妈和儿子两天以后,一辆军区的大卡车开进了曙光小学。一个解放军上尉指挥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列兵,把车上的两个大麻袋、三只黄羊、十只山鸡和五头活山羊卸下来。正是课外活动时间,孩子们都围上去看热闹。那些山羊咩咩乱叫,一会儿蹦一会儿跳,非常活泼。黄羊和山鸡是死的,但山鸡身上鲜艳的羽毛,又细又长的尾巴使孩子们极感兴趣。有人请来了校长和教导主任。校长和主任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上尉整整军装,走到校长和教导主任面前,恭恭敬敬地立正、敬礼,然后从上衣兜里掏出介绍信,说:“我是军区后勤部的干事。你们爱护下一代、为学生们输血的光荣事迹已在我部广大指战员中传开。同志们非常感动,决心学习你们的精神。潘司令员要我们后勤部门拿出具体行动来。遵照司令员的指示,给学校送来黄豆五百斤,活山羊五头,这是部队农场自己生产和喂养的;黄羊和山鸡,是山里执勤的部队打猎打来的。东西不多,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你们收下。”在经济困难的一九六二年初,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连孩子们都非常清楚。不等校长和教导主任回答,孩子们就又鼓掌、又跳跃,高兴得大声欢呼:“谢谢解放军叔叔!”“解放军万岁!”人群中,雷蕾小声地问潘胜利:“潘司令员是你爸爸?”潘胜利得意地笑笑,没说话,默认了。雷蕾很高兴,照着潘胜利的肩窝狠狠地擂了一拳。为什么这样做,连她自己也莫名其妙。潘胜利伸手摸摸挨拳头的地方,对雷蕾宽容地笑笑说:“怎么又动手啦?打架还没打够?”雷蕾笑着直撇嘴:瞧瞧,他倒成遵守纪律、老老实实的模范了!两个小时以后,文璐和上尉一同来到六(二)班教室。前排的小家伙们立刻把解放军叔叔围住了。又是感谢,又是问好,还要求解放军叔叔讲打仗故事。因为吃饭时吴阳阳在桌上吹了个风,他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说这个上尉叔叔在边防哨卡立过功……雷蕾从教室后排望着他们直笑。她没有参加进去,因为作业还没做完。当她埋头急急忙忙地把最后两行写完时,潘胜利的声音在耳畔响了:“妈妈,这是我的同桌,她叫雷蕾。”雷蕾一抬头,见文璐和潘胜利站在面前。她立刻起立,有礼貌地叫道:“阿姨!”文璐看了看雷蕾,点了一下头,淡淡地笑笑。就像不记得甘林一样,她对雷蕾也毫无印象了。雷蕾感到了她的淡漠,并不觉得奇怪。她不是那种叫人第一眼看到就很喜欢的漂亮的小姑娘,那鼻梁和面颊上的雀斑,在红得过份的脸蛋的衬映下,似乎更加触目了。潘胜利觉得妈妈太冷淡了,连忙补充说:“雷蕾的学习成绩是全班第一。我语文不好,她常常帮助我。”文璐和蔼地微笑了,问:“你们俩打架吗?”雷蕾答道:“从前打,现在不打了。”“你打得过潘胜利吗?”“有时候打得过,有时候打不过。”雷蕾实事求是的回答,引起了文璐的兴趣。她比较认真地看看雷蕾,说:“魏……哎,魏……什么,你的名字叫魏什么来着??”“雷蕾。”“雷蕾?……噢,想起来了!”文璐一拍手,笑了:“去年开学的时候,你不是跟胜利打了一架吗?半年多,长高了嘛……爸爸在哪儿工作?”文璐随意找来的一句话,一下子把雷蕾问住了。因为她爸爸妈妈曾严肃地嘱咐过她,不许夸耀自己的家庭,不许卖弄父母的职务。所以入曙光小学以来,她从来不提这方面的事。“你妈妈呢?”见雷蕾不答,文璐反倒有些好奇,跟着又问了一句。“他们都不在这儿。”?“啊一一”文璐拖长了声调:“在外地工作,是不是?怎么把你一个人撇在这儿?怪可怜的。”雷蕾本可以点头默认,可是她不愿意别人把她的爸爸妈妈看作是随意撇开孩子的人,她也不是被父母丢弃不管的可怜虫,所以她如实地说:“爸爸妈妈都在驻外使馆工作,他们希望我在国内读书。”潘胜利吃了一惊,看着雷蕾。文璐也有几分惊异,扬了扬细长的眉毛:“在使馆?哦,是秘书,还是司机?”“妈妈!’潘胜利愤愤地喊了一声,责怪地看着文璐,分明觉得母亲的口气太使他丢脸。但是文璐并没有注意这些。见雷蕾不吭声,文璐更加好奇,追问道:“是公务员?”雷蕾被弄得十分为难,脸都红了。她看了潘胜利一眼,好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说:“是……是大使……”“啊?”难得真正惊讶的文璐,这次真地惊讶了。她直盯着雷蕾,急忙问:“驻哪国的?”雷蕾小声回答了。文璐拍了一下手,又惊又喜地喊道:“哎呀!真想不到,你是雷震宇和丁静的孩子啊!小刘,小刘!快来看!你不是常惦着雷政委吗?这是老雷的女儿!”上尉应声跑过来,同学们也好奇地围住了他们。雷蕾可后悔死了。不用说,这事准得在学校里传开。爸爸妈妈如果知道,一定会狠狠批评自己的。被叫作小刘的上尉,对着雷蕾看过来看过去,笑道:“这小鬼长得真像雷政委!……小鬼,知道吗?我给你爸爸当过通讯员,那时候还没你哩!在朝鲜战场,我们司令员是军长,你爸爸是军政委,可是好搭档呢!”“不止不止,他们的关系还早。”文璐笑眯眯地半对雷蕾半对上尉地说:“当年中央苏区扩大红军,我们老潘还是老雷给扩进来的呢!”文璐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拉着雷蕾的手不放,很快地说;“我和你妈妈在延安鲁艺同过学,都是你爸爸的学生。”她的热情来得真快,像舞台上和银幕上一样亲昵地搂着雷蕾的肩膀说:“星期六、星期天有地方去吗?到我家来吧!我家还有两个小妹妹,一定会欢迎迎你的!”雷蕾满脸通红,额角冒出了汗,窘得难受极了,恨不得立刻冲出人群,找个地洞躲起来。幸亏潘胜利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妈,时间不早了,你们该回去了……”潘胜利的声音有些沙哑。文璐不禁看了儿子一眼,又一次感到儿子目光里的责备,心里莫名其妙地觉得不安,便招呼小刘告辞了。潘胜利把妈妈送到学校门口,一路上都闷闷不乐。在路灯下,他望了望等在马路边的小汽车,半天才低着头说道:“妈,我跟您说两句话,您别生气……”“什么事,说吧。好孩子,妈不生气。”“以后来学校别坐小汽车,好吗?”潘胜利没有抬头,恳求似地低声说。“好吧好吧,坐公共汽车。”文璐笑着,不怎么在意:“怎么啦,有同学说怪话吗?”?潘胜利没有理睬妈妈的问题:“还有,”他抬起头大胆地看着妈妈,咬咬嘴唇,继续说下去:“不管对谁,妈妈应该态度平等,不都是普通劳动者吗?”文璐心头猛地一震。“平等”、“普通劳动者”,这是成年人的语言,是政治领域里的概念,十三岁的孩子懂吗?她抬眼看看儿子,儿子的目光那么执着、倔强,显然,他不但很懂得自己说的是什么,而且坚定地相信着自己的正确。文璐的脑海里忽然回忆起了几个月来孩子的许多变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儿子的粗野、蛮横渐渐收敛了。他一向是家里的“小霸王”,两个妹妹对他从来是又敬又怕的。可是现在,他居然慢慢地变成一个蛮像一回事的大哥哥了,使得两个小丫头每星期六要往门口跑好几趟,盼望他回家。有一个星期日,文璐甚至听到他给两个妹妹讲故事,那是克雷洛夫寓言:乡下人赶着他的鹅……去年冬天的一个周末,家里的吉姆轿车开出车库,正要去接他,他却嘻嘻哈哈地跟一帮男孩子坐公共汽车回来了。从此以后,他再不要家里为他派车,并且声明,再派小车去学校,他就不回家!他甚至说,那是让他丢脸,叫他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文璐担心儿子坐公共汽车被挤坏了,可儿子竟然好几次步行十里,从学校走回家,还说什么要锻炼性格和意志哩!他爱看书爱学习了,也懂礼貌了,并且知道关心人帮助人了……这些,固然使老俩口高兴,可是,孩子身上多了一些和母亲格格不入的东西,他有他自己的一套。这是好事呢还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