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咱们班有麻雀蛋?”有人敲边鼓,钟太行就更加来劲。他扮了个鬼脸,得意地大声说:“当然啦!只不过这个麻雀蛋长了两根辫子!”男生桌上爆发了一阵哄堂大笑。饭堂里的同学不由得一个个扭头向雷蕾张望。几个女同学也趁着低头喝汤的时候,低低地笑两声。雷蕾愤怒地抬起头,正撞上潘胜利的目光。他若无其事地拿勺子舀菜汤,脸上透露出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的神情。碰到雷蕾冒着火星的眼睛,他便匆匆地扭开脸,和旁边的同学说话。别看潘胜利装得没事人儿似的,雷蕾立刻猜到了,这准是他指使人干的!为了音乐课前的那场“论战”,或许,也包括从开学第一天以来的所有积怨,潘胜利在竭力进行报复!雷蕾虽然气得满脸通红,却又无可奈何,因为并没有人指她雷蕾的名字啊。她经不住这样放肆的侮辱,狠狠地瞪了潘胜利一眼,把碗筷使劲往桌上一撂,飞快地跑出了饭堂。潘胜利他们更加放纵的哗笑声从背后追来,以至于她完全没有听见小豆豆和班长在后面追赶和呼叫她的声音。还不到上晚自习的时候,“麻雀蛋”的外号就在所有的同学中间传开了。开学快三周了,雷蕾还没有一个好朋友。这使她格外怀念原来的那所普通的中山路小学。那儿的同学又淳朴又热情,没有谁像潘胜利这么欺负人;也没有结帮结伙地排挤、对付新同学的事情。雷蕾越来越恨潘胜利——难道就不能想个办法来出出这口气吗?她也恨钟太行了——当初他受潘胜利欺负时,她真不该去帮他的忙;她得罪了潘胜利,钟太行反而极力讨好潘胜利,帮着潘胜利欺负她。要不要去告诉班主任呢?雷蕾咬咬牙:不去!像这样去“告状”的事,雷蕾向来不干——她觉得那好像是在寻求保护。那岂不是太软弱了吗?第二天晨检,李老师来得特别早。在曙光小学,每天早饭前有半个小时晨检,这是班主任检查学生个人卫生的时间。有的老师抓住这半小时猛下“冰雹”:批评、点名、宣布注意事项,不许做这个,不许干那个。大道理讲了又讲,学生在下面却似听非听,不时还要悄悄嘀咕上几句牢骚话:“耳朵都磨出厚茧子了!”李老师呢?他把晨检变成了百科知识课,在同学们面前,打开一扇又一扇迷人的窗口。于是,孩子们看到了银河和宇宙、冰川和莽原;了解了世界各地人民的斗争和劳动;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使他们自豪;牛顿、爱因斯坦、居里夫人的献身精神和伟大创举在他们中间传开;许多著名的中外文学作品介绍到这间小小的教室里来;美丽的童话、神话和民间故事又把他们带进奇妙的幻想的世界……在这样的半小时中,连吴阳阳、钟太行这样不安生的男孩子也像着了魔似地瞪大眼睛,一动不动。班上还有几个小淘气闹起来无法无天,既不怕值班老师批评,也不怕请家长来谈话。可是只要对他说:“明天晨检留在寝室反省!”他立刻就软了,说不定还要嘻皮笑脸地磨着班主任,又认错又说好话地哀告:“唉,求求啦!就让我参加晨检吧!……”今天晨检,李老师要讲什么呢?李老师像往常一样,用锐利的目光把全班同学扫视一遍,不用任何开场白,说道:“再给你们这些六年级的学生讲拔萝卜的故事,未免太可笑了。今天,我讲一个《我和小荣》的故事……”于是,孩子们被带到**战争敌后游击区那艰苦而光荣的岁月里。小王和小荣这两个可爱的小游击队员,机智勇敢,多次出色地完成了党交给他们的战斗任务。他们在严酷的生死斗争中互相信任、互相帮助所结下的友情,深深地打动了孩子们的心。故事讲完,李老师没有多说什么话,便叫大家上饭堂吃早饭。离开座位的时候,雷蕾的衣襟一划拉,把同桌的练习本带落到地上。潘胜利眯着眼睛,捏起拳头,想要嚷什么。雷蕾也习惯地绷紧了脸,准备应战。但是潘胜利终于皱皱眉头,改变了主意,自己弯腰把本子拾起来,扔到桌上。这下子雷蕾倒有些狼狈了,她只好低声嘟嚷一句:“对不起……”也不知道潘胜利听见没有,反正他很快就跑出去了。教室外面,吴阳阳和钟太行正在等潘胜利。这两位闹将比赛似地抡开胳臂,原地踏步,晃悠着脑袋,起劲儿地反复喊着一首古怪的“儿歌”:“早上我出了门儿,迎面碰见个人儿,满脸大麻子儿,吓——死个人儿!”潘胜利跑过去,对他们一挥手,生气地嚷了一声什么,那首“儿歌”立即停了。潘胜利似乎叽哩咕噜地说了两句话,钟太行忙不迭地吐了吐舌头,忽然带了点歉意似地从窗户外匆匆地看了雷蕾一眼,然后他们三人一起跑开了。看看这一切,雷蕾那直直的黑眉扬起来了,站在教室里一动也没有动。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潘胜利也被小王和小荣的故事感动了么?这是可能的吗?……又一个曲折李老师讲的故事,不止打动了一个人。自由活动时间,六(二)班的同学在李老师的带领下,到菜地去劳动。司务长和炊事员叔叔为了解决孩子们的吃菜问题,在校园的边角开了左一片右一片的荒地,种上了芹菜、韭菜、萝卜、黄瓜、茄子、白菜、豆角等各种蔬菜。今天交给六(二)班三畦茄子和黄瓜,要他们拆掉架子,清除老根,平整土地,好让叔叔们抢时间再种一茬秋白菜。张超不声不响地挨着李老师收拾黄瓜架。他分明有话想对李老师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李老师看在眼里,并不说破,只是一面干活一面听身旁的吴阳阳和其他孩子谈论《我和小荣》。不一会儿,吴阳阳抱着十几根架子竿走了,其他孩子离得较远,张超朝他们瞥了一眼,突然红着脸,用低低的声音问道:“老师,是朋友就得要互相忠诚,对吗?”“对的。”老师的回答很简捷。“对朋友应该讲义气,对吗?”“义气?什么叫义气?”“就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呗!”“不管朋友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都这样做么?”张超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直忽闪,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嗯。不然还能算朋友?”李老师想了想,说:“不对。第一,要分清是真朋友还是假朋友;第二,要分清朋友的行为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正义的,当然要支持;非正义的,要批评帮助。”张超抬起漂亮的大眼睛看着老师。老师轻声地回答他目光里所提出的“为什么”的问题:“有人看着自己的朋友做错事,明知不对也不制止、不提醒,反而袒护,结果朋友的错误越犯越大。这不是爱护朋友,反倒是害了朋友。你说呢?”刚刚恢复正常面色的张超,脸又红了,闷着头一个劲儿地拆解绑架子的麻绳。吴阳阳跑回来了。李老师便问他:“吴阳阳,你有好朋友吗?”吴阳阳来劲了,用力吸吸鼻子,得意地说:“当然有哇,喏,潘胜利就是!他特棒!特有劲儿、特慷慨,学习也不错,对我也特好!将来要是打仗,我们俩也能像小王和小荣一样!……”小胖子絮絮叨叨,不知用什么话夸奖他的朋友才好。李老师知道,对于吴阳阳来说,潘胜利活像他的“保护人”。他和潘胜利好,不但不会受到别的男孩子的欺负,而且还可以欺负欺负别人。吴阳阳对潘胜利的感情和张超不一样,张超是友情,他却是一种孩子式的“崇拜”。可李老师并不急于扭转吴阳阳的不正确的看法和态度。李老师想慢慢地通过教学和各种有意义的集体活动,加强对同学们的思想品德教育,启发大家的觉悟,提高大家的认识。排练《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就是其中的一项活动。李老师要通过它,把全班同学吸引到这个集体的事业上来,让每个人都关心它,都为它出力,进而造成团结进步的空气。旁白这一角色至今不能确定,其中的奥妙李老师是清楚的。潘胜利、吴阳阳、钟太行他们一群男孩子那种不正确的是非观念和相互关系,是主要的原因。不过,要真正帮助他们正确地解决这一问题,还需要耐心的工作,需要走过一段曲折的路。旁边那畦地里的茄子收完了,几个力气大的男同学挥着铁锹和镢头在刨茄子根。潘胜利的姿势看上去很顺眼,像个惯使铁锹干活的人。他力气大,干得又认真,别人一棵还没刨完,他已经挖掉两棵了。李老师多少感到意外,远远地看了一会儿,走过去,说道:“潘胜利,你干这活儿挺熟练嘛!”潘胜利抬头对老师笑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高高兴兴地说:“我爸爸有空就弄菜地,我从小就跟着干,气得我妈整天说我们俩是‘乡巴佬’,还说是什么‘农民意识’。”小豆豆在一旁笑着问:“那你向着谁呢?”潘胜利细长的眼睛里突然流露出一股憨厚的神情,说:“那还用问么?当然向着爸爸啦。我爸爸说:我们这叫‘南泥湾精神’!”他把铁锹往土里一插,开心地笑了,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由于出汗,面孔显得红润润的,黑眼睛里闪出坦率而活泼的光,黑眉毛也随着笑意舒展开来。此时的潘胜利不仅显得漂亮、可亲,而且表现出来少有的纯朴和真诚。李老师望着潘胜利暗自惊异。应该说,在没有接任六(二)班班主任之前,李老师对潘胜利的印象就不大好。对于孩子们中间那些大大小小的什么“大王”、什么“司令”,正直的李老师打心眼里反感。甘老师在这个班当了近一年的班主任,为了约束那帮捣蛋鬼,她故意使用他们中的“尖子”潘胜利等人当班干部,以为能压住台。谁知道这反而给潘胜利称王称霸创造了条件,五(二)班成了他的天下。从雷蕾入学以来一直受孤立的事情上,李老师清楚地感到了潘胜利左右班上同学的力量,不得不承受由甘老师独出心裁的办法所造成的不良后果。这使他更加感到自己责任的重大。在努力培养孩子们之间的真正友爱、细心地扶持班上正气的同时,他要细致地分析研究潘胜利,对这样的孩子的教育必须格外慎重。此时,李老师站在那里自问着:在潘胜利身上,什么方面占主导地位呢?是“我是一个官,两个警卫员”呢,还是“南泥湾精神”呢?也许,今天表现出来的,才是他本质的东西?……休息的时候,大家围着李老师又吵着要讲故事。李老师说:“总是我讲你们听,太没意思了,咱们一起来做个游戏吧。”“噢——”孩子们欢呼着拍起了巴掌。“游戏这样做:你们心里先想好一个电影名或书名,告诉我是几个字,然后我来问你们几个问题。在回答问题时,你们要按顺序把那几个字带在话里,可以音同字不同。最后我就可以猜出来你们想的是什么。”大家感到异常新奇,立即像在课堂上一样,纷纷举手要老师提问自己。吴阳阳把手举得最高,嚷嚷得最厉害。他老是这样,在玩的事情上又机灵又热情,小圆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比谁都上劲。一摊上正经事,上课提问题啦,班会发言啦,他就要犯迷糊,窝窝囊囊地连说话都结巴。他的扣子总扣错,帽子总戴歪,总喜欢吸鼻子,裤腰带总从衣服底下拖出来。李老师拿手指点着他说:“吴阳阳,你把扣子扣整齐,腰带塞好,准备回答问题。”“是!”吴阳阳嗖地跳起来,慌慌张张地收拾了仪表,搔搔后脑勺,环视四周,傻呵呵地直笑,仿佛为李老师第一叫到自己而骄傲似的。可是,他连老师的问题也没听清,又急忙问道:“什么几个字?您是问我的谜底几个字吗?”李老师又讲解了一遍,吴阳阳也不知听懂没有,随口说:“四个字。”李老师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我叫吴阳阳啊!”小胖子惊奇地回答。“注意,回答第一个问题,要带出谜底的第一个字。”“啊?”小胖子又摸摸后脑勺:“我就叫吴阳阳,又叫不了别的,怎么带得上?原来这么难……”“你先坐下想想。沈小红,你来。”小豆豆高兴地站起来说:“老师,三个字。”老师问:“你手里拿着什么?”小豆豆拿着一根木棍。她愣了一下,眼珠一转,回答说:“一支红铅笔。”李老师做出思考的样子,拍拍前额,自言自语地说:“她拿的是木棍,却说是铅笔;不光说铅笔,还要加上‘红’字,那么……”小豆豆吐吐舌头,听到老师的第二个问题:“你今年几岁了?”这次回答很快:“我不是小孩。”老师点点头,抛出第三问:“你穿毛衣了吗?”小豆豆抿着嘴唇,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开心地笑着说:“没有,我想穿裙子!”大家全笑了。沈小红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翘翘的小鼻子,像婴儿那样细嫩的腮帮上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她聪明伶俐,非常活泼,走路连蹦带跳的,像一只轻捷的小燕子。人人都知道她将来想当舞蹈家——她现在就是少年宫舞蹈队的成员——因此,对她爱笑、爱唱、爱跳、爱美没有什么非议。小豆豆和另外两三个女孩子十分要好,在班里的种种矛盾中往往冷眼旁观,保持中立。她很得大家的好感。在大家善意的笑声中,李老师说:“你想的是电影《红孩子》,对吧?”“对!”小豆豆快活地回答,像跳维吾尔族舞似的,轻松自如地扭了扭脖子。雷蕾没有举手,老师却点到了她。雷蕾沉静地想了想,告诉老师,谜底是两个字。“你叫什么名字?”又是这个难回答的问题。“同学们都知道。”“你什么时候来学校的?”“今年。”同学们一齐小声地猜测谜底是什么。李老师点点头说:“同学们,谁猜到她想的是什么电影?”“还有书。”雷蕾赶快低声补充。大家猜了一阵,都不对。李老师说:“雷蕾回答得好,自然、含蓄、准确,叫人不容易找到破绽。这正是我们语文课要培养的基本功之一。不过,雷蕾,你的谜底我猜到了。‘同学们’的‘同’,‘今年’的‘年’是高尔基的《童年》吗?”“对,高尔基的三部曲之一。”雷蕾忍不住笑着回答。“你还看过其他外国文学作品吗?”“嗯……看过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普希金的诗和小说……”“普希金的作品你看过哪些?”“《上尉的女儿》、《死公主与七勇士》、《长工巴尔达》……”小豆豆拍手嚷道:“怪不得你旁白念得那么好,敢情早就念过!……老师,咱们的诗剧就让雷蕾当旁白吧。”李老师说:“我同意。大家的意见呢?”“同意!”“同意!”同学们纷纷表示支持。尽管声音不大,态度有些迟疑,但每当集体劳动时,同学们之间往往比平日友爱,气氛也更加和谐。班上的一个难题,就这样在谈笑间悄悄地解决了。李老师高兴地说:“今天,潘胜利劳动最好,雷蕾回答问题最好,我们都应该向他们学习。”同学们热烈地鼓起掌来。雷蕾心里很高兴,在劳动完毕回到教室时,她主动地和潘胜利搭话,建议再来猜谜。潘胜利表情很复杂、很特别地看看同桌,哼了一声,把额发向上一甩,仰着头说:“问吧,三个字!”“你喜欢猜谜游戏吗?”他眼珠一转,反问道:“你喜欢吗?”雷蕾愣了一下,再问:“今天星期几?”他仍然眼望着天花板:“确确实实是星期二!”雷蕾心里掠过一道阴影:“他会不会恶作剧地戏弄人呢?但是一想到他劳动中的表现,又否定了自己的怀疑。于是,她又问道:“你是少先队员吗?”潘胜利呆了足有半分钟。这一语双关的问话有点不好回答。雷蕾的胜利本来就使他心里生出几分嫉恨,这个节骨眼上,雷蕾偏偏提出这样的问题,这可大大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猛然跳起来,恶意地笑着,傲慢地嘲弄着说:“我是调皮鬼儿,不是麻雀蛋!”雷蕾霍地站起来,但潘胜利已转身跑开了。教室里人虽不多,却荡起一片笑声。笑声中传来潘胜利的声音:“哼!还当自己多么了不起呐!”雷蕾气呆了。她紧捏双拳,手指尖直发凉。她真想扑上去跟潘胜利再打一架,照他的鹰钩鼻子使劲擂几拳,哪怕自己最后落得个鼻青脸肿呢!小豆豆等几个女同学从角落里同情地望着雷蕾,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好半天雷蕾都平息不下来。她的胸膛起伏不停,眼角滚着泪水。后来,她拿出自己看了一半的小说《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不一会儿,她就跟“邓肯号’,投入了同印度洋大风暴的搏斗,把一腔气愤置之脑后了。爆发第二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自然常识。随着甘老师走进教室的脚步,班长喊了声“起立”。雷蕾刚要站起来,蓦然觉得像有无数小钢针刺进了头皮,脑袋被一个沉重的东西拽住了,怎么也站不起来。她大叫一声,把大家吓了一跳。同学们惊奇地一看,立刻哄堂大笑。原来她的两条辫子被拴在椅子背上了。她抱着脑袋,眼泪涌了上来。甘老师的脸拉长了,生气地说:“谁干的?还不快解开!”一个女同学过来帮忙。同学们还在笑,没有人回答“谁干的”这个问题。雷蕾心里明白,除了那位同桌,再不会是别人。可她也没吭声,她想,甘老师对课堂纪律要求特别严,她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捣蛋鬼!甘老师蹙起细长的眉毛,板着脸,口气十分严厉:“谁干的?站起来!”教室里静得只有呼吸的声音。过了半天,潘胜利大大咧咧地站起来,好像完成了一件什么功业,带着怡然自得的笑意说:“是我。”一刹那间,甘老师有几分尴尬。自从开学那天受了文璐的嘱托之后,甘林确实十分尽心,对潘胜利格外地关怀和照顾。她认为这是对老**的尊重,是自己应该做的。奇怪的是,潘胜利对此却很不耐烦。甘林越对他热情,他倒越有几分瞧不起甘林。甘林很清楚,像今天这样的恶作剧,他决不敢在语文课堂上干;如果李老师提出“谁干的”这个问题,他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泰然自若。这是为什么?甘林心里酸溜溜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停了几秒钟,她又说话了,眉头还皱着,口气却缓和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呢?”潘胜利给老师送去一个天真的笑脸,说:“老师,我只不过开开玩笑,没别的意思。”甘林不生气了。看着潘胜利笑眯眯的样子,她犹豫一下,用一种亲热的责备口气说:“你这点聪明啊,用在学习上不好吗?以后别这么干了,啊?”潘胜利开心地粗声回答:“是啦,老师!”“好,你坐下。今天咱们往下讲……”甘老师这么轻易地放过潘胜利,这太不公平了!雷蕾愤愤地举手嚷道:“老师!”甘林看看雷蕾,淡淡一笑,说:“他是开玩笑,你就别生气啦。”甘老师略停了停,想用一句笑话把这件事情了结:“再说他是个男孩子,没梳过辫子,不知道扯着辫子疼嘛!”说完,转向黑板画图去了。雷蕾的脸一霎时涨得通红,两道男孩子一样的黑眉几乎立起来。甘老师的话使她的呼吸更加急促了,许多往事一下子涌上来:甘老师平日对潘胜利的笑脸;那次课堂提问,潘胜利回答得那么糟,甘老师还给他记了四分;大家一起在操场上跑八百米,人人满头大汗,甘老师却只掏出手绢给潘胜利擦汗;还有开学那天甘老师对她的训斥……愤怒在雷蕾的胸中迅速膨胀,如同阿拉伯渔夫打开魔瓶盖子后的那团烟雾。雷蕾不能控制自己了,她只想为自己所受的委屈报复。她的动作像体操运动员一样准确,闪电一般地揪住了潘胜利额前那绺撅起的头发,毫不手软地向后拽,就像刚才椅子拽她的辫子一样。潘胜利大声地叫嚷,因为是突如其来,他竟来不及用拳头保卫自己。听着他疼痛的叫声,雷蕾太痛快了!甘老师在讲台上尖声喝道:“雷蕾!”雷蕾已自动放开手,像个胜利者似地站着。甘老师的脸由于吃惊而发白,她气势汹汹地吼道:“雷蕾!你要干什么?”由于过分激动,雷蕾也脸色发白。她说:“您不是讲,他不知道扯辫子多疼吗?现在他该知道了!”话说出来了,一瞬间雷蕾觉得轻松极了。她不禁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豪爽地笑了。甘老师勃然大怒,一拍桌子:“你还笑!你明知故犯,在课堂上捣乱,简直无法无天!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坏学生!”同是对待揪头发,却有截然不同的态度,这可把雷蕾激怒了。她不顾一切,马上就顶了一句:“我也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偏心眼儿的老师!”刹那间,甘林的脸红得像煮熟的大虾。她细细的眉毛竖了起来,眼球凸着,从镜片后面直瞪着雷蕾,胸脯一起一伏,声色俱厉地呵斥着:“雷蕾!你竟敢这样对老师讲话,还得了哇?你,你……”她气得一时说不出别的,紧接着尖声嚷了一句:“你给我站到讲台上来!”雷蕾顽强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她认为自己没有错,两眼直直地望着甘林。甘林非常生气,踩着碎步跑到雷蕾面前,以威严的目光逼视着雷蕾。但雷蕾不肯低下眼睑,那双黑眼睛里的固执和反抗表现得异常强烈,以至于甘林恼羞成怒,克制不住自己,伸手一把抓住雷蕾的胳膊,用力把她拖向讲台。雷蕾本能地挣扎了一下,终于默不作声地站到讲台边。这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同学们都吓呆了,连爱起哄的男生们也都悄悄地不敢作声。“同学们,你们看看这个雷蕾!一个女孩子,从开学第一天起就和男生打架,一直到今天公然破坏课堂纪律,不尊敬老师,哪里像个少先队员的样子!”甘老师尖利的语言和声调,像是抽打在雷蕾身上的鞭子,使她又气又羞又愤恨。雷蕾不肯低头,却垂下了眼睑。胸前的领巾像火焰一样鲜红,她鼻子一酸,眼眶里蒙上一层泪水。甘林瞪了雷蕾好一阵,仿佛看透了她不可救药似的。她不想再为雷蕾费精神了,决定开始讲课。她一个急转身,往黑板上写下这一课的题目。她用那么大的力气写,不过七、八个字,粉笔断了好几根。讲着课,她的声音还在不住地打颤。雷蕾的倔强和任性真把她气坏了。这一节课,雷蕾一直站在讲台边“亮相”和“展览”。她两眼望着远处的地面。羞耻、不平和许许多多复杂的感情把她紧紧地拘住了。一分钟一分钟,多么难熬的时间啊!房顶要有天窗,她一定要撞出去;地面若有窟窿,她一定要钻进去。她忽然想放声痛哭,但是她止住了。她胸前的红领巾和心灵上美好的愿望在支持她。她并不屈服,就那样一动不动地钉在讲台上……六(二)班的自然课,少有这么安静。但这安静很不自然,蕴藏着不安。孩子们都避免看雷蕾,就连钟太行、吴阳阳也只偷偷地扫过一眼后,立即移开目光,像是他们做了什么错事一样。安静的教室里,气氛那么紧张,大家的心情也都那么紧张,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下课铃终于响了。所有的人:甘林、雷蕾和六(二)班的同学们,都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然而,严厉的甘老师,仍不轻易放过雷蕾。她瞥了雷蕾一眼后,冷冷地说:“雷蕾今天表现恶劣,态度很坏,应该受处分。今天中午不许睡觉,给全班同学擦皮鞋!班长,你负责这件事!听见没有?”班长迟疑地站起来,无精打采地回答道:“是。”“雷蕾,你在哪儿?”中午,班长——一个短发的十三岁的胖姑娘,默默地给雷蕾拿来十双皮鞋和擦鞋用具,又默默地端来小板凳和一杯开水,然后默默地走开了。雷蕾坐在宿舍的大走廊上,开始受罚。这所房子,解放前是国民党政府要员的公馆,现在经过扩建,成了学生的宿舍楼。楼道宽阔又漂亮,东西两头都是雕花的铁栏杆楼梯,走廊有五十多米长,墙壁雪白,门窗淡绿,一面是一间连一间的寝室,另一面是一扇接一扇的明亮的玻璃窗。从窗口望出去,满眼是绚烂的秋色。那依然青绿的柳条在轻轻摇曳,开始发黄的大片大片梧桐叶一直伸到屋檐下。洒满在楼前的阳光是多么耀眼,飘浮在楼顶的蓝天上的白云多么鲜明、多么美丽啊!从入学的第一天,雷蕾就爱上了这个明亮的大走廊,每天都喜欢站在大窗户前凝望遐想。但是今天,窗外明丽的色彩反而增加了她的烦恼和沮丧。雷蕾只好把视线收同来,避开莹澈的蓝天和啁啾的小鸟,全力注视着面前的皮鞋。全是一个式样的高腰皮鞋,入学时学校发给学生,学生离校时交回。由于同学们不懂得爱惜,这些皮鞋穿得又旧又脏。班长对甘老师的吩咐到底打了不少折扣,没有把全班同学的皮鞋都拿给她擦。不过,擦皮鞋这种事,对于雷蕾来说,倒算不得什么。在家里,全家人的皮鞋都归她擦,而她干这活儿的手艺又一向是得到爸爸妈妈夸奖的。皮鞋排好了队,站在墙根下,仿佛幼儿同的娃娃在等待老师给他们洗脸一样。她先把鞋上的泥土掸净,然后抹上鞋油。擦过的鞋面像镜子那么光洁,像新的一样漂亮。雷蕾很高兴,按照老习惯,轻轻地哼起了一支快乐的歌。一句歌词还没唱完,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在受罚啊!于是,像一株霜打的小菊花,眨眼工夫,她就蔫了,脑袋耷拉到胸前……以后,甘老师还要怎么折腾自己呢?那些叫她“麻雀蛋”的同学更会有嘲笑她的话题了!还有李老师,他会怎么看呢?甘老师当然要对他说我的坏话。可是,我真是个可恶的坏学生、坏孩子吗?雷蕾又伤心又愤慨,扔下手里的擦鞋布,把头埋进臂弯。她想哭,可是眼里没泪,哭不出来。寝室的门轻轻一响,探出一个脑袋,那是小豆豆。她的两根小刷辫因为午睡被压得一根朝天,一根朝地,样子十分滑稽。她轻手轻脚来到雷蕾跟前,同情地小声问:“你哭了?”雷蕾赶忙抬起身,庄重地摇摇头,又拿起了擦鞋布。“你心里准是挺难受的,对吗?”雷蕾仍不作声,只是埋头擦皮鞋。“我们商量好了,去告诉李老师!”雷蕾看了她一眼,情绪低沉地说:“没用。老师还不是向着老师!”“那可不一定。咱们李老师可公平呢!要不大家怎么都喜欢他,不喜欢甘老师呢?”“不喜欢甘老师?”“嗯……反正我不喜欢她那么偏心、那么凶!”“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老护着潘胜利。”“告诉你吧!”小豆豆压低声音,像是在透露什么机密:“甘老师不是喜欢他,是不敢管他!”“不敢?……为什么?”“潘胜利是男生的‘大王’啊!”“他?”雷蕾真有点不相信。在雷蕾从前上过的学校里,班里也有称“大王”的,大家都听他的,他也能指挥一部分同学。可那总得有点能耐:或是组织能力强,使他周围的伙伴各得其所;或是身高体壮,爱抱打不平;或是博学多才,获得众人的拥护。潘胜利呢?就是打架,不也并不出色么?雷蕾忍不住地问道:“他凭什么?”“他爸爸的官儿最大,是军区司令员!”小豆豆对愣在那儿的雷蕾友好地笑笑,便又蹑手蹑脚地跑开了。啊,原来是这样!雷蕾读过的许多书里,都提到“势力”这个字眼,她弄不懂它准确的涵义。现在,它突然摆在眼前,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她的头顶上。潘胜利依仗自己有一个当司令员的爸爸,就能称“大王”,就敢任意欺负不肯顺服他的同学,而且让她受孤立、受羞辱、受惩罚。这是多么不公平啊!她越想越委屈,终于忍受不下去了。她猛地把皮鞋油扔到楼外,把擦鞋布往地上一摔,站起来大步地跑下楼。她要独自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在宿舍楼门口,她停步站了一会儿。头顶的太阳那样辉煌,照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上哪儿去哭呢?要走得远远的、远远的,一个谁都看不到的地方。她往花园去了。学校的后花园又大又美丽。假山,水池,花圃,凉亭,重重叠叠地掩映在梧桐和垂柳的浓荫中。石子甬道的两侧,冬青树直立如墙。这碧绿的矮墙后面,一簇又一簇的丁香连成了片。雷蕾一口气跑到了丁香树下。草地上飘落了许多黄色的梧桐叶,每片叶边上都缀着几颗小小的梧桐籽。雷蕾在原来的学校里,有几个同学是从农村来的,他们告诉过雷蕾许多知识,比如,哪些花草可以吃;草莓熟到什么颜色才甜;什么地方能采到蘑菇等等。其中有一条就是:这些梧桐籽能吃,而且很香。于是,她收集了一堆梧桐叶,一面摘、一面吃、一面往衣兜里装。两个衣兜装满了,她的周围也像垫了一层松软的、金黄色的梧桐叶的毯子一样了。这时,雷蕾发现自己不想哭了。花园里温暖而宁静,空气中流荡着沁人心脾的芳香,她从衣兜里拿出她看过无数遍的心爱的书——《安徒生童话集》。只要翻开书页,那一行行黑色的铅字仿佛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立刻把雷蕾拉进另一个世界。……一片睡莲的宽叶漂来了,雷蕾和娇小的拇指姑娘一同坐在上面,美丽的大白蝴蝶翩翩飞舞,拉着她们在清清的溪流上漫游……善良的小人鱼公主挽着雷蕾的手,穿过富丽辉煌的海底宫殿,一直游到那棵像玫瑰花那样红的垂柳下,那里有一尊洁白的大理石雕像,正是小人鱼真心向往的人间王子……雷蕾真想潜入潮湿的地窖,帮助坚贞美丽的艾丽莎编织粗硬的荨麻披甲,好早一点解救她的十一个哥哥,使那小哥哥不至于留下一只天鹅的翅膀……雷蕾似乎听到了夜莺的歌声,那只普通的、灰色的,然而是活生生的夜莺的美妙动人的歌声……丑小鸭出现了。出现在美丽的夏天,美丽的乡间。可是它那么丑陋,受到所有邻居的嘲弄,被排挤、被讪笑,甚至被赶出家门……晶莹的泪水涌上来,开始朝外溢了。接着看下去,看下去,泪水越来越多,擦掉了,又流,擦掉了,又流……雷蕾是多么同情丑小鸭的境遇啊!丑小鸭的遭遇又多么像自己今天的孤独和不幸啊!她的泪水又涌出来。沉重的泪滴,淌下来,淌下来,唤起了她更深切的同感。于是,她又想起了自己远在大西洋岸边的爸爸妈妈,越加伤心,哭得越加沉痛了。眼泪流光了,雷蕾心里松快了许多。两只小麻雀在丁香树枝间跳上跳下,叽叽喳喳。一只停下来,啄啄翅膀的羽毛,而后歪着小脑袋,亮晶晶的椒豆似的小眼睛望着雷蕾,似乎在好心地问:“喂,你该怎么办?”怎么办呢?雷蕾不愿意再见到甘老师和潘胜利,也不愿意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六(二)班。她要一个人呆在这儿,离他们远远的、远远的,让他们全都找不到她。让他们知道,随便欺负一个爸爸妈妈在远方的孤苦伶仃的孩子,是要受到惩罚和报应的!等他们怎么也找不到雷蕾、失去雷蕾的时候,他们就会吃惊、焦急,就会为他们所做的一切后悔的!雷蕾想象着甘老师吃惊的面孔,潘胜利懊悔的表情,钟太行、吴阳阳焦急的目光,心里感到一阵痛快,情绪渐渐安定了。此时,她才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不知过了多久,雷蕾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西下的斜阳给丁香树戴上了一顶金碧辉煌的冠冕,垂拂的枝叶张开一柄绿色的大伞。雷蕾感到异常疲乏,翻了一下身,便又跌进童话一般的睡梦里……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雷蕾觉得凉气袭人,便缩成一团,钻进厚厚的梧桐叶堆里。朦胧中,她感到天色完全黑了,几滴冷雨打在脸上,听到很远的地方似乎有好几个人的声音在喊:“雷蕾!雷蕾!你在哪儿——”在迷迷懵懵之中,雷蕾想答应一声,但是嘴巴张开了,喉咙痛极了,什么也喊不出来。慢慢地她又睡着了。等雷蕾醒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眼球发烫,眼皮怎么也睁不开,满耳是哗哗的雨声,头痛得像裂开一样,鼻子不通气,身上湿漉漉的仿佛浸在水里。她使劲挣扎着扭动了一下身子,立刻听到耳畔响起李老师温和的声音:“别着急,雷蕾。马上就到,马上就到……”雷蕾怎么也弄不清自己是在哪里,在干什么。她只觉得身体忽忽悠悠的,好像小时候被爸爸妈妈抱在怀里那样。她咬咬牙,努力睁开了眼睛,眼前有一道手电的光柱投向地面。雪亮的光柱中,雨水像一条条闪动的长线,李老师正抱着她急匆匆地往前走。李老师的周围好像还有人,但看不清楚。她冷得直打颤,上牙磕打着下牙。忽然,她听到了甘老师那特别熟悉的声音:“李老师,我来抱吧,你都湿透了……"接着她又昏迷过去了。潘胜利在犹豫……雷蕾苏醒过来,满屋里洒满了灿烂的阳光。白白的窗帘,白白的被子,输液的吊瓶和金属架,淡淡的然而是无处不在的石炭酸味儿……这是学校的隔离室,雷蕾躺在这里已经是第三天了。坐在床头的医生笑道:“小鬼,你真吓人。你们班主任和几位老师都在你身边轮流看护,昼夜值班,校长也来过几次。你又发高烧又说胡话,一会儿喊爸爸妈妈,一会儿又嚷嚷什么丑小鸭,真把大家急坏了。”雷蕾的面容刚刚恢复了一点血色,勉强地笑了笑。她无神的眼睛,忽然看见床头柜上放了好几个红艳艳的苹果。在六十年代初的困难时日里,多久没有见到苹果了!她的眼睛里闪出惊奇而欣喜的光,不由得轻声地问道:“大夫阿姨,这是……”医生点点头笑道:“是甘老师特意送给你的。”“甘老师?……”“是啊,她守了你一夜。今天上午又送来了苹果。”甘老师!生病以前发生的事一下子回到了雷蕾的记忆中,连一句话、一个细节都不曾遗漏……隔离室是不许学生探视的。可是下午文体活动时间,小豆豆溜进来了。她见雷蕾退了烧,精神好了,高兴得跳起来,直冲到病床跟前,搂着雷蕾的肩膀摇晃着。她像个小鸽子似地叽叽咕咕,讲起了那天中午雷蕾擦皮鞋之后所发生的一连串大事。那天下午第一节课是自习,许多人都没有注意雷蕾不在教室。潘胜利当然注意到了,可是他一声不吭。第三节课,文体活动开始了,雷蕾还不露面。小豆豆找到班长,两人一同去向李老师报告,也报告了上午自然课发生的事情。李老师吃了一惊,立刻和几位老师分头去找雷蕾。但在寝室、图书馆、游艺室、校园各处,都没有找见她的踪影。老师们又骑上自行车到校外去找,还请***协助。到晚饭的时候,全校都知道了:六(二)班丢了一个学生。六(二)班的同学们再也坐不住了。晚饭后雨下大了,同学们打着伞,穿着雨衣,戴着草帽,散到学校的各个角落,喊叫着雷蕾的名字。钟太行的小瘦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慌乱,不停地掀动薄嘴唇,用已经喊得嘶哑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嚷着:“雷蕾!你在哪儿?”潘胜利起初无动于衷,但不久,他连雨具也不带,闯进大雨里,没命地奔走、寻找,浇得像个落汤鸡。他阴沉着脸,眉头结成了一个疙瘩,那绺平日神气地高高撅起的头发,此时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老师几次叫他回去换衣服、打雨伞,他都跟没听见一样,低着头固执地到处奔跑,机敏地搜寻着,并且,始终不肯作声。小豆豆提醒大家:雷蕾喜欢一个人到后面的大花园看书,会不会在那里?同学们一齐扑向了后花园。在后花园,大家迎面碰上了李老师、甘老师和其他几位老师。李老师托抱着昏迷的雷蕾,沿着下颏流下的雨水不断地淌到雷蕾的身上……小豆豆忍不住哭了。钟太行带着一脸悔恨,凑到跟前,看看李老师,又看看脸色白得象纸的雷蕾,难过地小声喊道:“雷蕾……”这时,站在小豆豆背后的潘胜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豆豆一边哭着,一边回过头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发觉了,立刻把脸扭向别处。今天上午,开了一个“团结进步”的主题班会。李老师在黑板上写了讨论题:从雷蕾生病,看我们班集体存在什么问题?从来开班会没有这么热烈、这么认真过。大家找出了好多好多问题:拉小圈子结伙的;欺弱怕强的;明知是错事不敢批评的;骄傲自大、瞧不起别人的;只顾自己、不关心集体的等等。平时最爱嘻皮笑脸的钟太行,甚至还做了自我检讨。他以少有的严肃态度说道:“我不对,我不该给雷蕾乱起外号,管雷蕾叫‘麻雀蛋’。其实,雷蕾早先还帮助过我,我反而欺弱怕强,说她的坏话……”接着,意见渐渐集中到了潘胜利的身上。要是在过去,他早跳起来了,可是今天他却低着头不吭声。最后,全班最不爱讲话的“年糕”张超也发言了。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吭吭哧哧老半天,终于坚定地说下去:“我原来以为,是好朋友,就得处处护着,才够义气。现在我看清楚了,那样会害了好朋友。所以,我要对潘胜利说:你不对……”小豆豆絮絮叨叨好半天,才停住嘴喘口气。“后来呢?”雷蕾兴趣十足地问。“后来……后来潘胜利也没说话。”“再后来呢?”“再后来,李老师提了两个思考题。”小豆豆咳嗽一声,眨了眨眼睛,小酒窝一闪,压低嗓子,严肃地拧起眉头,竭力模仿李老师的神态,说:“第一个,父母亲的功劳能不能算在自己的头上?自己的历史应当怎样写?第二个,你们的父母一辈,为了干**,曾并肩战斗,共同流血牺牲;将来你们长大了,也要为建设祖国而共同奋斗,那么,大家应该怎样团结友爱,一齐进步呢?请同学们在本周的周记上作出回答!”“再再后来呢?”“再再后来?喏,我不是偷偷溜进来看你了吗?”雷蕾“噗哧”一下笑出了声。小豆豆连忙去捂雷蕾的嘴,惊慌地说:“可别大声笑!当心护士阿姨发现我……”正在紧张之际,走廊上偏偏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在大声地招呼:“李老师,您又来了。”“麻烦您了。雷蕾醒了吗?”一听是李老师的声音,小豆豆慌了手脚,紧藏慢躲怕挨训。她急中生智,出溜一缩,钻到床底下去了。“李老师!”雷蕾喊着,声音发颤。看到李老师温和的眼睛,想起他的关怀和辛劳,雷蕾心里说不出的感动。李老师微微一笑,把他平日的严肃面容完全改变了,雷蕾甚至觉得房间也变得更加明亮。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李老师笑,心头感受到异常的温暖。“好一些吗?还难受么?”不知道李老师问的是病情还是心情,也许两样都有。雷蕾也同样地回答说:“好多了。”李老师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仔细地看看雷蕾的面色,放心地点点头,随后,认真地说:“你这次生病,给大家的震动不小啊。”雷蕾的脸唰地红了。她低下头,难过地说:“让老师和同学们为我操心,我真不应该。”“噢,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在这件事上,你也暴露出不少缺点,对吗?”雷蕾抬头望着自己的班主任。“雷蕾,你很正直,顽强,大胆,这都很好。可是你自尊心太强,又有些任性,对别人要求太严,不能原谅人也就很难团结同学。在集体生活里,这可是个相当大的弱点啦。”雷蕾没有说话,在沉思着。李老师又说:“我觉得,对自己的同志,不能采取针尖对麦芒的办法;要帮助他进步,就得比他站得高,看得远。你说对吗?”雷蕾的眼睛渐渐发亮了,轻轻地点点头。李老师沉默片刻,望着窗外的梧桐树,轻声地说:“甘老师守了你一整夜,知道吗?”“听医生阿姨说了……”不知怎么地,雷蕾又低了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拿起苹果说:“这是她……送给我的……”李老师点点头,说:“是甘老师的母亲托人带给她的,走了几千里路。”雷蕾惊愕地看看李老师,又看看手里红红的苹果,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李老师收回目光,照直看着雷蕾的眼睛:“就是潘胜利,我相信他也一定能变好。”雷蕾忍不住地说:“那,在班会上,他怎么不说话呢?”李老师奇怪了:“你怎么知道?”雷蕾脱口而出:“我是听小豆……哎呀!”她猛地嚷了一声,因为隔着棕绷,她挨了狠狠的一拳。这一拳,分明是小豆豆打的。雷蕾慌忙捂上嘴,明白自己说漏了。李老师立刻发现了毛病所在,弯腰一掀床单,小豆豆不得不狼狈地爬出来。她责怪地白了雷蕾一眼。雷蕾看着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只见小豆豆的头发乱蓬蓬的,大约是碰倒了龙胆紫药瓶吧,她的鼻尖、额头上都染上了紫色,活像一只滑稽而可怜的小花猫。小豆豆给李老师敬了个队礼,急急忙忙往外跑。刚跑到窗户前边,忽然停住脚步,神秘地说:“老师您看,那不是潘胜利吗?”真的,隔离室门口那两株大梧桐树下,潘胜利呆头呆脑地站着,不时看看四周,又望望病房,显然是既想进病房门,可又缺乏勇气。小豆豆说:“我去叫他!”李老师摆摆手,止住她说:“让他自己拿主意吧!"潘胜利犹豫片刻,终于低下头,走开了。夕阳洒在梧桐树上,一片片叶子泛着金黄。他的背影在梧桐树的枝叶间渐渐地隐去了。甘林的苦恼甘林推开面前的书,陷入痛苦的沉思。几天以来,老师们在课后连续开会到深夜,讨论由“雷蕾事件”所反映出来的教育思想和教育方法上的问题。甘林很痛心,针对自己的简单粗暴做了检讨。李国栋认为发生这样的事是班主任工作的严重失职,认真地进行了自我批评。不过,他也尖锐地批评了甘林,最刺痛甘林的几句话,此刻又一次在甘林耳边响着:“难道这仅仅是方法问题吗?我们是教师,应当首先受教育。如果我们自己不从内心深处剔除封建特权思想的影响,如果我们竟然允许旧时代的陈腐观念泛滥,那末,我们会把学生教育成什么样的人呢?应当承认,在许多方面我们要向学生们学习,同他们一道进步……”会上,甘林强迫自己接受了批评,实际上心里并不通。这两天她吃不下、睡不好,沉默寡言,思想斗争非常激烈。她一直想找李国栋谈谈。她想解释一下,她的动机和出发点并不那么坏。现在稍有空闲,于是她扶正眼镜,掠掠头发,掸掸衣服,走出了宿舍。无论冬夏,李国栋的宿舍窗户都是开着的。她刚刚走近这扇窗子,就听到屋里有说话声。甘林已经清楚地分辨出,说话的人是李国栋和潘胜利。她不禁停下了脚步。“都看完了?"李老师以平静的声音发问。“嗯,可真有意思!”潘胜利语调中含有笑意。“最喜欢哪几篇?”“喜欢《乌鸦和狐狸》、《狗的友谊》、《狐狸和葡萄》……好多呢。克雷洛夫可真会讽刺!”原来他们在谈克雷洛夫寓言。“能背几段吗?”“还要背呀?……我背不下来。”“我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就要求我们,凡是好的文章、自己特别喜爱的段落,都应该背下来。有几段克雷洛夫寓言,我到现在还可以背。”“真的?”李老师果真背了两段,其中包括潘胜利刚才说的《乌鸦与狐狸》。他的抑扬顿挫的声调,又诙谐,又沉着,那么富于表现力,连站在窗外的甘林都听入迷了。“还有一段,题目叫《鹅》,写得也很出色。不过比较长,你拿书看着我背得对不对。找到了吗?好,咱们开始……“乡下人赶着他的鹅,长长的接二连三的一大群,上城里去出售……”背到那些鹅儿遇上一个过路人,并向他大发牢骚,埋怨它们的主人时,李老师绘声绘色,用不同的声调和口吻,把这段对话表现得淋漓尽致:“‘真倒霉,天下的鹅有我们这样遭殃的吗?连走路也不让我们安安逸逸地走。他一路上催着逼着,把我们当做普普通通的鹅一样。这个无知无识的人,似乎还不知道,他是应该天天地尊敬我们的哩。我们可以证明,我们出身于高贵的鹅族,拯救过罗马古城的就是我们的祖先。可不吗,罗马还隆重地纪念着他们的名字哩。’”“‘可是你们呢?’过路人问道:‘你们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呢?’”“‘当然罗,我们的祖先——’”“是啊,是啊,我在书上读到过,我统统知道。可是你们得告诉我,你们自己做了些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可不吗,我们的祖先,在罗马——’”“‘可是你们自己对人类有过类似的贡献吗?’”“‘我们没干过什么事儿。’”“‘那么你们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别提你们的祖先了,光荣是归于他们的。你们可只有被人蘸着苹果酱吃掉的份儿!’”静了好一阵。甘林几乎屏住了呼吸。终于,潘胜利难为情地小声说:“老师,您是在……在说我吧?……克雷洛夫那个时候就……”李老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这种错误,在世界上存在几千年了。你还小,只不过无意中受了传染和影响。”“老师……”“就像‘我是一个官,两个警卫员’这句俏皮话吧,不也是受了它的影响么?我,你,所有的同志,我们都是普通劳动者,都是平等的。共产党的干部来自人民,是人民的勤务员、警卫员,可不是旧社会骑在人民头上的官啊!”静默有顷,潘胜利轻轻地,像在回忆什么似的说“嗯,我爷爷当脚夫抬滑竿,我爸爸小时候给地主家喂猪……”“所以,你应该永远记住,你是劳动人民的儿子。”更长时间的停顿后,潘胜利声音哽咽地低声说:“老师,我……”他说不下去了。“不要难过。几千年的错误,应当在我们这一代结束了!”甘林悄悄地走开了。她不能打断他们越来越深刻的谈话,她也没有勇气在这个时候踏进李老师的房间。她怀着惶惑和不安,慢慢地踱着步子,沉思着,走向学校的花园。晚饭后,花园里孩子们跑来跑去,这里喊,那里叫,快活的笑声把宁静的黄昏点缀得生机勃勃、情趣盎然。土山上的凉亭被一群少先队员占据了,他们正在大呼小叫地争论着什么。哦,那也是六(二)班的学生。他们中间飘着一面三角形的鲜红的小队旗,想必是在开小队会。“不能让张超一个人包,帮助雷蕾是咱们小队的任务,人人都有份!”“那不行!小队十二个人都上,雷蕾受得了?”“干脆,成立一个学习帮助小组,小队委托他们……”“对,每门课选一个学得最好的人参加!”这个小队会显然是在讨论如何帮助雷蕾补课的问题。为了办好这件事,孩子们高一声、低一声地争论起来,又是挥手又是跺脚,小队会开得可真热闹啊!甘林远远地看着、听着,心里无限感慨:六(二)班的孩子们在变,确实在进步啊!暮色更浓了。甘林沿着石子甬路走进花园深处。丁香树还是那么茂密,像幕篷似的低垂着。就在这棵丁香树下,李老师从梧桐叶堆里抱出了那个浑身发烫的小姑娘……哦,那不是满身满脸淌着雨水的李国栋?那不是脸色惨白、毫无知觉的雷蕾?甘林伸手扶住丁香树干,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铃声召唤着孩子们,甬路上脚步匆匆,笑语喧哗,你呼我应地纷纷跑回教室上晚自习。甘林倚着丁香树,身影投在丁香树所笼罩的暗夜里。她听见潮涌般的人声渐渐隐去,刚想走出,两个女孩子的絮语,又低低地传来:“你们班的雷蕾病好了吗?”“还没出隔离室呢。”“听说是甘老师把她整病的?”“哼!甘老师也是个共产党员,可怎么那么偏心眼儿,对同学分三六九等。”“真的吗?”“反正甘老师跟李老师不一样。李老师要求严,大家心服;甘老师要求严,大家心里不服……”最后一句话,虽然是从远处传来的,像耳语那么轻悄,但对甘林来说,却如同一声惊雷,震响在她的心头。她参加**已经十多年了,转业以来,觉得自己在教育、教学方面都有不少过人之处。雷蕾这件事不过是她稍有疏忽造成的。可是听到这两个并不认识的小同学的对话,简直使她震惊了。难道她的教育思想、教育方法真的不对头吗?难道她真的需要从共产党员的高度上来认真地反省和检查自己吗?她咬紧牙关,在丁香树下站了很久很久,脸上一阵发冷一阵发烫。月亮从云隙间探出了头,地面洒满重重叠叠的树影和花影。四周静得没有一点声音。甘林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回去。痛苦在咬啮她的心。刚才她出屋去找李国栋时,心里不是有一股怨气么?现在,怨气没有了。李国栋的批评和刚才那小同学的话,像火焰一样灼烧着她。学生常常是教师的一面镜子。她从这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什么样的思想和形象呢?她再也不能慢慢地踱步子了,她迈开大步急匆匆地往回走。甘林远远地向宿舍楼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窗口溢着灯光。她恍然记起出门时心不在焉,竟然忘了关灯,也许,门也没有带上。不,门关得好好的。甘林一上楼,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外,顿时觉得疲乏极了。她恨不得立刻躺下,让心灵和身体都轻松一下。她推开门,却呆呆地愣住了。李国栋从桌边站起身,向她迎过来:“你脸色不大好,不舒服吗?”甘林摇摇头:“没什么。你来了一会儿了?”“是的。甘大姐,我想找你谈谈心。"“啊,我也这样想。是需要好好谈谈,好好谈谈……”一场激烈的足球赛一个星期后,六(二)班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雷蕾站在那儿。如同往水潭里扔了一块大石头,教室里顿时溅起了尖叫声、欢笑声、呼喊声和各种脚步声,全班沸腾了。女孩子蜂拥到教室门口,像在欢迎一个无比亲近的朋友;小豆豆她们那几个小姑娘已经跳到雷蕾跟前,亲热地拉着她、搂着她,比一群喜鹊喳喳得还厉害:“哎呀,可把你盼回来了!”“长胖啦!”“全好了吗?……”男同学们的手脚好像有些僵硬,不知道往哪儿放,只是一个个的傻呵呵地冲着雷蕾笑。张超皱着眉,使了半天的劲儿,想上去说两句什么话,可是到底不好意思,只低声地叹气说:“唉,这帮女孩子,就会瞎吵吵,什么正经事儿都记不住!……”班长上前,拦住小豆豆她们,说道:“你们呆会儿再说。雷蕾,你看那儿。”雷蕾随着班长的手看过去,心头猛地一热。她看到后墙的壁报上钉着一条黄底红字的通栏大标语:雷蕾!热烈欢迎你健康归队!张超终于走到雷蕾面前,红着脸说:“我……嗯,是学习帮助小组的……这个,组长。负责帮助你补课。嗯……你要有问题就来问我……这个,什么时候都成。自习,自由活动,课间休息……”雷蕾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几乎不认识自己的班集体了。当她孤零零地离开六(二)班、独自跑到花园去时,怎么能想到在自己的班集体里会有这么多的朋友呢?她激动得红了脸,使劲儿映着眼睛。那眼睛燃烧着红领巾的炽烈、鲜艳的光辉。小豆豆又挤了过来:“雷蕾,我们三个是生活帮助小组的,我是组长。你要有干不动的事,我们帮你干。”雷蕾一扬脑袋,笑道:“这可不行!我比住隔离室以前身体还棒,哪会干不动!”她一眼看到教室里那些因她到来而放下的扫帚、簸箕,立刻跑过去,拾起来就千活。大家全笑了,跟着就散开,继续打扫教室。快活的笑声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飞扬。一周多来笼罩着六(二)班的阴郁的雾,终于完全消散了。六(二)班在变。雷蕾的事成为班集体变化的重要转折。同学们开始懂得了团结友爱,懂得了维护集体的荣誉。《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正在继续排练。它确实把大家的心扭在一起,集中了同学们的智慧和力量。集体在慢慢地、坚实地形成着。甘老师也在变。她再没有随便发脾气,对同学也不再任意训斥这个、偏袒那个了。她比过去稳重、谨慎,并且,常常凝望着远方静静地思索着什么。同学们背地里悄悄地说:“瞧见吗?甘老师在向李老师学习呢,多动脑筋啊!”真的,在孩子们的眼里,甘老师渐渐变得可爱了。有好几次,雷蕾偷偷望着甘老师沉思的眼睛,心里怦怦直跳,想要对她道歉,哪怕只说一句“对不起”呢,那样,雷蕾心里会宁静得多。可是,不知为什么,雷蕾怎么也张不开嘴。昨天推到今天,到了今天,又觉得明天再说更合适。就这样,一天天拖下去,雷蕾始终没有开口。那么,潘胜利呢?雷蕾回班里那天,潘胜利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几乎看不出地对雷蕾点了点头。之后的几天,他们谁也不肯主动说话,一对同桌像陌生人似的。这情形一直延续到十月初。那天,一帮女孩子在操场边跳皮筋,玩得正高兴,“咚”地一声,雷蕾后脑勺挨了一球,震得她头晕眼花。女孩子们立刻叫嚷起来,而雷蕾干脆就对那些踢足球的男同学大声斥责开了:“谁干的好事?往人头上砸……”潘胜利跑过来拣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踢的,实在没注意!”没见过这样向人道歉的,眼睛都不抬一抬。雷蕾本来想:只要潘胜利道歉,自己也说几句,何必两个人总不说话呢?但她一见潘胜利这样子,就说:“不会踢别踢!”“噢,你当踢球那么容易?有本事,你踢一个试试!”“试试就试试,反正我不往人家后脑勺上踢!来吧,我算哪一头的?”潘胜利惊奇地看着雷蕾,细长的眼睛都瞪圆了:“你真想踢球?”“当然啰!”雷蕾毫不犹豫,语气中透露出十足的骄傲和自信。雷蕾在中山路小学时,一直像小男孩一样爱踢足球。男同学们也常带她一块儿比赛。到曙光小学以后,她一次也没露过呢!今天这样一个无意中的机会,她可要大显身手了。她说着从潘胜利手里拿过球,放在脚下,跑动着盘带了几步。潘胜利将信将疑,一时间竟然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吧,咱们六(二)班少一个,你上场!”雷蕾脱掉外衣,立刻上了场。足球场内外,无论球员还是观众,无论男同学还是女同学,顿时一齐惊呆了。球赛对方的六(三)班的男同学觉得又好玩又好笑,踢球都不专心了。但是几分钟之后,大家都不得不全力投入比赛了,因为大家看到,这个新上场的女前锋,确实是一个老练的球员。她盘球、带球和过人、射门的技术,即便在男队员中也算是出众的。六(二)班对六(三)班的足球赛,越踢越激烈。场上的孩子们像平底碟子里的一堆小豌豆,一会儿滚到这头,一会儿滚到那头,又喊又叫,忘记一切地跑哇、跳哇,用头顶啊,用劲踢啊!雷蕾穿插和突破的速度快,钟太行配合得灵活紧凑,他们俩巧妙地打出“二过一"的短传,把球带进了对方的禁区。雷蕾接球,晃过二道线上的后卫,抬脚猛力一踢,对方大门来不及扑救,白色的足球像一道流星,划过一条弧线,射进了六(三)班的球门。场外,观众爆发出叫好和欢呼声,小豆豆的尖嗓门儿尤其突出:“雷蕾,真棒!雷蕾,加油!”这时候,不论是场上角逐的双方,还是场外闹哄哄的观众,都忘了雷蕾是个女孩子。潘胜利是六(二)班的场上队长,他从雷蕾身边跑过的时候,竟然拍拍她的肩膀,像对男孩子一样快活地说:“好小子,真有点功夫!”过去一个月中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早被雷蕾撇在脑后了。她一心一意要踢胜这场球,为自己的中队和班集体争气——尽管这不是正式比赛,甚至连个裁判员都没有。不久,战局踢成一比一平,双方争夺更加激烈。别看小胖子吴阳阳平日窝窝囊囊,这会儿可真卖力气。他瞅准空子,冲上去一个拦截,猛开脚,好家伙!竟有两个足球飞上了天。仔细一看,原来他太使劲,把鞋也踢出去了。观众们哈哈大笑。场上好些队员笑得满地打转,有人捂着肚子蹲下去笑个不停。唯有小胖子顾不上笑,好像也没看见别人在笑,依然认真而紧张地履行他后卫的职责,光着一只脚追球,照踢不误。直到足球飞进了对方的半场,他才想起来,东张西望地去寻找那只鞋。一场混战之后,潘胜利带球杀出重围,奔过中线。雷蕾沿边线奔跑。她看到六(三)班的后卫冲向潘胜利要截球,急得大喊:“潘胜利!传过来!传过来!”潘胜利果然一脚把球踢给雷蕾。雷蕾带球没跑出几步,对方后卫又朝她冲过来。雷蕾一眼瞥见潘胜利已机灵地插到了门区,便立即把球回传给他。这一瞬间,雷蕾忽然想起李老师常说的掩护战友的故事,便飞快地跑了一个斜线,迎头挡住对方后卫的去路,并且大声嚷道:“潘胜利!打门!快打门!”潘胜利起脚一记劲射,球破网了。场内外的欢呼声爆发了,人们的视线集中在球门区,大家合着拍子,整齐地连跳带嚷:“二比一!二比一!……”六(二)班赢了。可是,就在潘胜利射门的时候,六(三)班的大个子后卫猛力一推雷蕾,雷蕾“扑通”一下被摔在地上。欢呼声过后,人们才看到雷蕾。她趴在地上,一直没有站起来。女同学们冲上球场围住了她。小豆豆和班长把她扶起来。潘胜利赶忙跑过来问雷蕾伤在哪儿了。雷蕾受伤虽然不重,但腰疼得厉害,手掌和膝盖流了血,裤子蹭破了一个大窟窿。潘胜利怒气冲冲,转身就去找六(三)班的大个子后卫算账。六(二)班的男同学闹闹嚷嚷地全跟过去了。“她刚从隔离室出来,你干吗推她?”潘胜利以场上队长的口气,气势汹汹地质问对方。“她有病干吗来赛球?活该!”大个子声音沙哑,一点儿也不示弱。“你凭个子高、力气大,欺负人就不对!”钟太行一反往日的皮猴样,竟双手叉腰地嚷着。“谁欺负人啦?谁欺负人啦?”大个子也拼命嚷。“就是你,踢输了球耍赖!”潘胜利寸步不让。“谁耍赖?你们耍赖!”大个子直跳起来:“没见过女生赛足球的!你们班仗着‘麻雀蛋’上场,赢了球也丢人!”潘胜利的脸唰地变了色。他抿住嘴唇,二话不说,照那大个子的胸膛就是一拳。大个子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站住了,跟着就朝潘胜利扑过来……双方从足球比赛变成了拳击和摔跤“比赛”。后面的事儿就谁也说不清了,反正是一场混战,又嚷又叫,扭在一起,滚作一团,直到值班老师闻讯赶来,把他们吆喝住了为止。晚饭后,六(二)班的“当事人”都被叫到李老师的办公室去了。李老师看看眼前这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孩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一点说不清的怜惜。他平静中带着讽刺的意味说:“英雄们,自己说说吧,怎么回事?”同学们自然知道要挨批评,可是也只得硬着头皮老老实实地汇报全部经过。然后他们一起低下头,心情沉重地等着班主任训话。等了半天,仍然听不到老师说话。他们抬头看看,李老师的脸上似乎很平静。他靠着椅背,双手交叉在胸前,认真地、含着惊奇地挨个儿打量着他们。他的目光比严厉的责备更使同学们局促不安。后来,李老师终于说话了,口气自然而有礼貌:“有个问题我很想不通,得向你们请教。这样的小事,难道只有打架才能解决吗?”同学们面面相觑,不作一声。只有潘胜利小声地嘟嚷道:“事情过了也后悔,可当时,怎么也忍不住……”“忍不住?一个少先队员领头打群架,破坏了红领巾的荣誉,也破坏了班集体的荣誉,你怎么忍得住?……你们每个人都是集体的成员,每个人的行动都要向集体负责,对吗?”潘胜利和大家一起默默地点点头。李老师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考虑到大家的情绪,显然又改变了主意。他掉过了脸,看着雷蕾,透露出一股感兴趣的神色,问道:“听说雷蕾的足球踢得很棒,是吗?你还会什么?”室内的空气和同学们的感情都和缓下来了。雷蕾高兴地说:“还会游泳,会体操,会……会爬树!”潘胜利迅速地转过脸看了雷蕾一眼。他细长的眼睛里闪动着更加惊奇、也更加赞赏的意味。这是男孩子们惯常对同伙,而不是对他们最看不起的女孩子的那种目光了。李老师接着讲了一个保尔?柯察金打架的故事,讲得大家都笑起来。铃声响了,同学们一道回教室去上晚自习。他们的心情慢慢变得轻松了。雷蕾看了看鼻青脸肿的潘胜利,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潘胜利。不过,就是你不动手,我自己也有办法对付那个大个子。”潘胜利笑了笑,说:“是吗?”可是他立刻又皱了皱眉头。因为这一笑,把嘴角打破的伤口又拉痛了。过了一会儿,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你瞧,你住隔离室那会儿,大家让我当旁白来着。现在,你功课也都补上了,明天排练,你来当旁白吧!”这件事,雷蕾一出隔离室,潘胜利就想到了。个别谈话时,他问过李老师应该怎么办。李老师却要他自己拿主意。好几次他想对雷蕾说,可都怕碰钉子,失了自己“男子汉”的尊严。今天有机会终于说出来,使他心上一阵轻松,并且自己也很奇怪,以前为什么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跟雷蕾闹得像仇人似的呢?雷蕾连忙说:“不,不!你已经排练那么久了,还是你来吧!”潘胜利习惯地掠了掠额前那绺头发,十分认真、严肃,像成年人做决定似的说:“就这么定了,还是你来。我对搞布景更感兴趣。”金黄色的梨曙光小学校庆的文艺会演中,六(二)班的诗剧《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获得一等奖,受到同学们的热烈欢迎。尤其是一、二年级的小同学,简直被它迷住了。他们使劲儿拍手,站起来喊叫:“再来一遍!再来一遍!”弄得下一个节目差点儿上不了台。几个演员演得好,又熟练又自然,并不装腔作势。这应该归功于总导演——李老师。旁白,到底由雷蕾接了过来。老太婆却是由钟太行扮演的,他演得甚至比演老头儿更出色。老头儿呢?真出人意料之外,竟是年糕张超演的。他的台词背得很熟,一点儿也不结巴,动作表情恰到好处。就是爱脸红的毛病依然如故。不过这没关系,上台一化装,就是脸红也看不出来。最使大家惊叹的,是那一台布景和服装。谁也猜不出来,那些富丽堂皇的宫殿、亮闪闪的衣饰、吓人的甲仗兵器是怎么来的,更不明白那蓝色的大海怎么会由平静变得波浪翻滚以至于阴暗怕人的。人们哪里知道,为了服装,六(二)班的孩子们星期六回到自己家里,几乎把所有的箱子柜子都翻了个个儿,被面、窗帘、纱巾、衣裙、父母在东北时戴的毛皮帽、老祖母年轻时存下的手镯子等等,凡是有一点用处的,都“动员”来了。布景组的同学们在潘胜利的带领下,有空就在美术教室里倒腾硬纸片、旧报纸、竹竿子,并把美术老师也纳入他们的秘密工作之中。孩子们劲头十足,又非常保密。大家只能从他们手上、脸上、衣服上溅的各种颜料来猜想他们的工作。布景组的有些“核心机密”,连李老师这位总导演也不十分清楚。这一台演出有条理,有秩序,六(二)班没有一个人不参加工作的。大家都关心它的成败。得了一等奖,每个人都非常高兴,因为这里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嘛!不久,又一个好消息使六(二)班沸腾了:化装诗剧《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将代表曙光小学去参加全区的会演。然而,全区会演的前夜,钟太行患重感冒,高烧不退,被送进了隔离室。没有老太婆,《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怎么演?换个人吧,谁能比得上钟太行呢?仓促上场,谁也难演好。怎么办呢?钟太行能不能赶在会演前痊愈呢?课间休息时,潘胜利竟破例地不出教室,一动不动地坐在位子上发愣。“喂,潘胜利,你怎么啦?在想钟太行吧?”自从足球赛以后,潘胜利和雷蕾已经很自然、很随便地讲话了。潘胜利一怔,看看雷蕾说:“唉,太行这一病,区里会演赶不上了。”潘胜利确实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别看上回开班会钟太行和张超都批评过潘胜利,会后他们仍然很要好。对潘胜利他们这帮男孩子不记仇的豁达劲儿,雷蕾倒是真心佩服。于是她认真地说:“李老师不是说他好多了吗?说不定能赶上呢。”潘胜利小声说:“不成啊!昨天我偷偷溜进去看了他,发烧烧得嘴角都烂了,尽咳嗽,嗓子全哑了!”“哎呀,嗓子哑了可怎么上台呀!没有治咳嗽的药吗?最管用的?”“我听说一种专治咳嗽的药,叫秋梨膏……”“秋梨膏?是什么东西?”“准是秋天的梨做成的药膏呗。”“这……上哪儿找呢?”“现在不是秋天吗?只要找到梨……”“梨?……”这真是个大难题。两年来大家压根儿就没见过梨,到哪儿去找?潘胜利一直在暗暗地观察着雷蕾,看她着急,看她无法可想。等她问他有没有办法时,他才胸有成竹地一笑,说:“我们倒有一点办法,告诉你也没关系,可你一定得保密。听说要保密,雷蕾的好奇心立刻被激发,十分兴奋地连忙说:“我发誓,一定保密!”见潘胜利仍有几分犹豫,雷蕾急了:“嘿!你这个人真是!比女孩子还不干脆。快说呀!”潘胜利说:“这事你要是不同意,就别参加,可是千万别给我们漏了风。”“放心,你就快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