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也用不着她帮忙。” 她迟疑了一会儿。为了他,也为她自己。“可是,我想……我想即使签一下,其实也没有什么……” 他站起来,朝她转过了身子。第四部分 它从碎片中新生(9) 作者 : 张抗抗 “你是说,耍个花招做做样子?”他似乎有些吃惊。停停,断然说,“不,我不想这样。” 她避开那双骤然间变得很暴躁的眼睛。她没有勇气直视他。她的眼睛在强光下酸疼而虚弱。她知道她不说出来她将永远失去这个机会。失去自己,失去他的友谊。她紧紧咬住了嘴唇,忽而大声说: “我已经给你签上名了!” “你别寻开心了!”他脸上闪过一丝游疑和自慰,甚至坦然地笑了笑,“别寻开心了。你是那种人?这一年假如不是你到了七分场来,我还不知道变成个什么糊涂鬼呢!我不会忘记那个下雨天你在苞米地里同我说的话……” “不!”肖潇嘶哑着嗓子打断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呀……” 他似被电击了,肩膀猛地一颤,木然。许久,慢慢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双四周刚刚浮出几丝细纹的年轻的眼睛里,那双曾经是闪耀着何其真挚的敬意的眼睛里,掠过了一束寒冷的轻蔑和不屑。这目光在那一瞬间使得世界永远沉没于冰冷黑暗的海洋,在她心头封上一层永难消融的冰壳。她颤栗了。 “那份东西现在在哪里?”他说。 她告诉他已经送到管局去了。她想让他知道木已成舟。她发现自己原来并不了解他。他竟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前走去。 她跑几步,拦在他面前。 “干什么去?” “到管局去,去把我名字划掉,否则,登出来,我怎么向大家……交代?”他平静地说。她看见那双蔚蓝的大眼睛里,有一行银灰色的大雁飞过。 第一队南归的大雁吗?春来了? 他拂开她的胳膊。她垂下了双臂。 风吹起他皮帽上两根带子,平行飘在他身后的空中。顶风,四十里走到镇上……她伫立着,望着他穿灰白色帆布工作服的背影消失在大风扬起的沙土中。也许她正是期望他去改正这个错误,为他自己,也为她。夕阳正从他和她背后一点点沉下去。他没有七彩的风,他的风是白色的。 苍莽的原野上,斜阳将她孤零零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单薄。他走了。他走了。他也走了。她走了。她早晚要走,往高处。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这满天满地的黑色粉末。 世界曾经崩溃过几次?它从碎片中新生吗? 就像这条被风摧毁了的河堤,这条土崩瓦解的河堤。 那是从此丧失了温柔的没有眼泪的风。 那是从此不会再驮着七彩的梦幻去旅行的冷酷的风。 天黑下来,她一个人在原野上走。他走了有多远?她知道自己再不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了。 一九八五年二月初稿于北京定慧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