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条狗还是猪呀!她想看看清楚。有人说:这猪卖我吧,能看门。 陈旭在她耳边嘀咕:这猪肚里长朱砂了,不能随便卖,长朱砂的猪才这么怪。 她想不起来朱砂是什么,忽然听见广播喇叭里说总场文艺宣传队来演节目了,她刚要往回走,有人叫了她一声。 大路上走来一个姑娘,飘曳的长辫子,微微扬起的脸,迎着太阳,光彩照人。她觉得她有点像自己,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是宣传队的独唱演员郁笛。 她一闪身躲在了猪圈后头。 郁笛手里拿着一副竹板,系着红绸子,边走边唱:学大寨一定要往远处瞅,别坐在炕梢看炕头……哎嘿哎嘿呀…… 她用手掩住耳朵,大叫:你唱啥格越剧?真难听。 郁笛不理她,还唱,唱了好久,总是一个调:哎嘿哎嘿呀——竹板不响了,郁笛说:这是东北二人转。 那个人呢?她问。明明是一人转。 不是,是独脚戏。郁笛把一只脚勾起来,像一只站在水里的鹤。也叫单出头。 她很想跟郁笛学单出头,就跟着郁笛往大架子上爬。上头有云雀在叫,小提琴声从云缝里传来……第二部分 他俘虏了她(1) 作者 : 张抗抗 十八 华丽丰茂的夏季,踌躇满志地走过旷野。田垄的土圪和树根却把它的光脚板硌得生疼,三叶草和苍耳在烈日下越发刺烫灼人。夏天匆匆走过,撕烂了盛装,脚板上挂满丝丝血痕。夏被熬干了,变成了萎黄的秋。 收割后的水田,留着一丛丛半尺高的稻茬。初冬的早霜,将稻茬染成一块开花的棉田,银光璀璨。偶有几朵遗忘在田埂上的蒲公英,被风一吹,似凄清的小雪扬扬洒洒,水田的低洼处,看得见一束束干瘪的稻穗,标本似的封存在玻璃般的薄冰下…… 秋也是筋疲力尽。 工间休息的时候,陈旭坐在稻草堆上抽烟,闷闷地想着心事。 脱谷还没有开始,这几天的活儿不太累,只是将割下的稻子码垛装车,拉去场院。他喜欢挑叉子这个活儿。狠狠地扎住几个捆,轻轻一抖,甩出去,像甩去了许多不快,浑身轻松。力气用得巧,可省下体力去干家里的活儿。自留地的苞米黄豆倒是收得差不离了,过冬的柴禾还没有备足。路边的蒿草,都竖了捆,有了主,得上水库去割苇子,一来一去二十里地。炕要扒、火墙要掏、北窗要堵死、南窗要溜缝,还有大白菜土豆要下窖、大红萝卜要用沙子埋上……这件没做完,那件已在等着,没完没了,与其说为着猫冬倒不如说是像替自己下葬,万事须料理得齐齐全全…… 他厌烦得很。他知道自己完全是机械而无可奈何地去做那些琐碎又琐碎的家务事。 平心而论,他对那些事,几乎完全没有兴趣。厌烦发作的时候,他真想把眼前的锅碗瓢盆,通通砸个稀烂。完全是为了让肖潇高兴、让肖潇满意,他才不得不在天亮时迷沌沌地睁眼去自留地;天黑时酸乏乏地上井台挑水。肖潇用起水来像个没龙头的管子,哗啦哗啦,一会儿缸就见了底。她改不掉她那个爱干净的毛病,照样一天洗三遍脸,照样三天擦一遍澡,照样一盆衣服洗得水清清才罢休……肖潇疼他,一个月分场卖一次肉,她总省给他吃,可从来不怜惜他担水。他连条扁担也没有,一只手一个桶,一口气拎到家门口,她笑笑,苍白的脸上浮起两个满足的笑靥,像个漩涡,一闪又不见了。 他却从心底疼她。夏天时她黑瘦黑瘦,这几个月脸上身上却突然像个发面团似的“胖”起来,胖得暄松,一按一个坑。她总照镜子。他不敢说,那不是胖,是浮肿。妊娠的女人恐怕都是要这样“热胀冷缩”一番的。 那未知的小生命,也如同一架无声的发动机,驱使着他从地里到家里,奔忙劳碌。为迎接他(她)的到来,他像一只公狐或是雄燕,本能地筑巢猎物。他意识到自己可笑,便惶然又怅然,他实在没有任何思想和物质的准备,在此安居乐业,传宗接代,他原本是为着养息心头的创伤,才躲进这避风遮雨的小窝,在她的温情中汲取活下去的勇气。然而,她把那根救援的绳索扔给他,缚住了他,也缚住了自己。他俘虏了她,也俘虏了自己。两个残兵败将,却在无意中得了一个胜利果实,他得知她怀孕那天,只觉得两眼漆黑,满腹酸水,竟也似有了妊娠反应,恶心得想吐。他不觉得那果实灿烂辉煌,却是一阵恐惧,又一阵悲哀。 他连自己都没有活好,他没有资格先做父亲。第二部分 他俘虏了她(2) 作者 : 张抗抗 肖潇在炕上默默躺了一天,一言不发,被单下那娇小的身躯一阵阵发抖。他抱起她来,抚着她的黑发,她哀哀地望着他,他的心颤颤。那双明澈的眼里一片天真无邪。那分明还是双孩子的眼,却要做个性急的母亲。他明白她的哀求,那面大炕实在误解了他们炽热的情爱。 他们终于下定决心,去了一次佳木斯医院,可是太晚了。大夫说,五十天以上便不能再做那样的手术。大夫用怀疑的眼光看他们,既然是头胎,因为啥…… 从夏到秋,肖潇那纤细的身子渐渐变得丰满,夜深人静,他轻轻贴着她的腹部,便能听到微弱而清晰的胎音。一个神秘的脚步声,仿佛从地球深处传来,或是漂洋过海,越过千山万水,在向他走近。那足音叩击着人生的大门,整座茅屋、整个炕面,都似乎为之震撼,为之摇动。如此平凡却又如此壮丽,一个生命在自己创造着自己,并传递给他无可推卸的责任。他忽地受了感动,在睡意蒙中轻轻抚摸它;在晨光曦微中,悄悄观赏它。那一轮日渐丰盈的圆月,它也会均匀又舒畅地呼吸,在他的怀中微微起伏…… 在他眼里,肖潇因此变得更妩媚动人。 婚后的生活,应该说是甜蜜的。虽然这种甜蜜浸透疲劳和苦涩,那温热的火炕却报偿给他许多安慰。长夜如一个操场,给你一次次机会,任你作雄心勃勃的环赛。那些冲刺,那些爆发,无限重复,而总不厌倦。在那疯狂的搏击中,你投掷了你生命的核弹;在那永无休止的征战中,你宣泄了你所有的愿望和激情。你盼望黑夜,黑夜使你魂飞魄散,忘乎所以;你害怕黑夜,黑夜使你变成一头无可救药的猛兽,筋疲力尽地在黎明时酣然死去…… 结婚最初那一段日子,他几乎夜夜不能入睡,肖潇光滑细腻的肌肤和柔顺的发根散发的温馨使他如痴如醉。最初的肖潇羞涩而拘谨,以后的肖潇便温柔而乖巧。她青春的热望被唤醒,她也缱绻缠绵;她情感的烈焰被点燃,她也狂放如火。她从不拒绝他,像一盆娇艳的月季,日日鲜活,日日芬芳。他如同汲取生命的甘露一般渴望她的气息,在那疯狂的瞬间,他总是觉得自己已经永远地同她合成一体,再也不能分开。那时他总是恶狠狠地大喊:“我要你到死!” 这便是那毁灭的代价,实实在在地在母腹中骚动、生长。这便是那爱情的代价,一个不邀自来的盲目的生命…… 他大口大口地吐着烟。天空恬静无云,蓝色的地平线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他选择的稻垛不错,背风又背人,他摸出一支烟,套在未灭的烟蒂上。 肖潇不喜欢他抽烟。 他却喜欢抽烟,他说不出自己除此还喜欢什么。 他知道自己喜欢抽烟,不仅仅是因为喜欢那热辣辣的烟味,像针灸一样刺激他的咽喉、肺腑和大脑,使他兴奋又麻醉。而且因为他喜欢那黄褐色的烟末在火星中变得焦黑,黑灰中散出白色的烟雾,如云一般,在空中渐渐飘散,飘得无影无踪,而其间的真谛却吸入胸间,化作精气,在五脏内盘旋……刘邦、李世民、凯撒大帝、彼得大帝……如今虽已灰飞烟灭,那宏图大业、丰功伟绩,却永世长存,万古不朽…… 有人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衣服上传来一股樟脑丸的气味。第二部分 他俘虏了她(3) 作者 : 张抗抗 他扭过头,见是邹思竹,便挪了挪身子,不大想搭理他。他不高兴别人在这时打断了他的思绪。 邹思竹伸出一只手,说:“给我一支。” “啥?” “香烟。” 他吃了一惊。这个书呆子,什么时候也抽起烟来?他又瞥了邹思竹一眼,见他今天确有些异常,穿得一身新,鼻尖发红,微微颤动,嘴唇一个劲地哆嗦。 “你怎么了,你?”他把烟盒扔给他。 邹思竹咽了一口唾沫,抬抬眉毛,张望一下四周,压低声音说: “哎,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保密。” “什么事?精头怪脑的,快说。” “你一定不要乱说。” “好吧好吧,啥格大不了消息……” “当然,全世界头号新闻。”他越发神秘起来,摸摸口袋,贴着他的耳朵说,“我收到杭州一封信,说,二把手,摔死了。叛国……” “什么二把手?你说明白点,刘老狠还是二把手呢……” “就是……林……” “秃子?”他猛地从草垛上跳起来,“真的?” 邹思竹揉揉眼睛,烟熏得他咳嗽起来。 “……杭州都已经传达了,还会假?就这里,密不通风……” 他呆立在那里,风拍打着他的帽带。 邹思竹推推他说:“哨子响了,干活儿去吧。我就想抽一棵喜烟,表示庆祝。中国的政治自此恐怕会要有所改变,矛盾到极限就反其道而行,这回真是从顶峰走到山背后去了……你先晓得一下,好有个思想准备,当初在学校时他们不是说你反林吗,这下可以翻身了。不过……” 他扔下邹思竹,朝牛车奔去,险些在稻茬上磕跟头。他想大叫,想狂吼,想在稻垛上点火,想狠狠地拥抱那头傻憨憨的黑牛……蔚蓝的天空上忽而横贯一道长龙般的浓云,银色的鳞片翻滚腾跃,欲翱翔,欲飞升…… 陈旭同志,早在三年前你就骂过林秃子,是吗?“小女工”恭恭敬敬地站着问。 是啊,我看他就不像好人,贼眉鼠眼的,一脸邪气。他坐在办公室那只黑皮椅上大模大样地抽着烟。为了实现他的篡党夺权的个人野心,他搞个人崇拜,鼓吹反动透顶的天才论,我早在“文革”初期就指出过这种理论是违背马克思主义的…… 那么,请您谈谈你是怎样识别这种反革命两面派的吧?余指导亲自给他倒了杯水,放了一撮花茶。你现在是我们分场,不,全农场,全管局的反林英雄,是知识青年中杰出的革命战士,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优秀代表,过去我们有眼不识泰山,现特向你赔礼道歉。我们将以最快的速度培养你火线入党,在全农场系统宣传你的英雄事迹…… “你疯啦?没看车都满了,还往上装!” 有人向他吼道。 “谁扔的烟头?你他妈的不要命了?败家玩意儿,要不是我瞅见,那稻垛全完了……” 刘老狠骂骂咧咧从场院赶来。第二部分 北大荒的第三个冬天(1) 作者 : 张抗抗 十九 这是他们到北大荒的第三个冬天。 几场雪一过,农场便成了茫茫雪原上的一座孤岛,围困在弧圆的雪线之中。风在雪地上梳理出一道道精细又绵长的波纹,悠悠流荡天涯。 家家户户门前,有一块四四方方的黑地,清扫得干干净净。每个黑方块伸出一条黑色的小道,通向家属区中心的井房。所有的黑线黑块相连相接,组成了冬季的临时交通线,窄小而严格,像五花大绑的绳索,把个冻僵了的五分场,捆得俯首贴耳。 他每次去井房担水,总有这种被缚住的不悦掠过心头。 这几天压水井坏了,只能到连队的井台去,那井台早已成了一个玲珑剔透的冰坡,四面溜滑。湿手沾在铁辘轳把上,立即就冻在上头,撕下一层皮。那井口冒着浮浮热气,却积一圈厚冰,像个光滑巨大的无缝钢管,伸向地层深处。只望见阴郁灰白的亮光,望不见水。稍不当心,也许就会顺着这圆筒滑入冰宫里去。打水的人小心翼翼地把裹着冰壳的铁桶,哐哐当当地放下井底去,吱扭吱扭好半天,才听见嗵的一声响,算是到了井底。那井底只让人觉着没有水而只有冰块。可那辘轳把又嘎吱嘎吱地转上半天,竟然就能拽上满满一桶水来,见怪不怪地眨着眼。 他每次去担水,都觉得自己是站在这样一种深不可及却又垂手可得的希望中。 然而,一晃许多日子过去了,并没有谁来找他。无论是报社记者、总场政工组或是鲇鱼头…… 他试探着给王革写过一封短信,请他回信来谈谈杭州的近况。说不定弄好了,哪位受压的战友东山再起,他还可以调回杭州去呢! 可是一日日,音信全无。 他纳闷,又气馁。他不动声色地等待奇迹发生,奇迹却同他捉迷藏。等来的,只有第三场雪,只有冻云寒鸦……又下雪了,下午会不会出工?或许自己应该主动地去找分场领导谈谈? 他打满水,屏着气拎下冰坡,刚喘一口气,听见连队门口的小黑方块里,传来一声喊: “头午不出工了,开批判会。” 他心里一动,回问一声:“啥批判会?” “批判会,就是大批判呗。”那人缩着脖去女宿舍了。 他回家对肖潇说:“这个批判会,要去!” “为啥?”肖潇想留在家,弄一点酸白菜吃。最近她变馋了。 “说不定哩……”他自语。说不定什么,他先不想说出来,把那点关于奇迹的想象,隐忍了。 连队男宿舍门口的黑板上,用白粉笔写了一行醒目的大字块:“坚决批判刘少奇一类骗子!” 一类?哪一类?怎么归纳到“右”边去了?骗子?这也叫骗子?他心一沉。许多天不读报,哪来这么新鲜的批法? 破旧的宿舍墙上,新贴了不少标语。人到得很齐,照例是男生脱鞋上炕里,坐自己的行李卷,女生坐炕沿。有女生来开会,男生便闷着头抽烟,他刚坐下,有几支烟扔过来。第二部分 北大荒的第三个冬天(2) 作者 : 张抗抗 “开会了。”鲇鱼头披一件军大衣走进屋,跺着鞋上的雪末,站在地中央,咳了一声。他似乎是说“今天重点批判那个刘少奇一类骗子,反革命野心家、阴谋家的反动言论。必须联系实际,上挂下联,从每个人头脑里、灵魂里、血管里,彻底肃清他的流毒”! 陈旭的目光扫过两排炕上的人,那些无动于衷的眼睛,空洞迷惘地东张西望。 “大家知道,那个家伙诬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是‘变相劳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在我们连队,也有极个别的人,宣传、散布这样的反动言论,同野心家穿一条裤子。我们要把这样的人,揪出来示众!” 他那洪亮的声音里,飕飕穿行着箭头似的威慑力,向每个人逼近。 屋子顿时沉寂无声。炉火停止喧嚣,呼吸倒行逆施。混杂着烟灰、鞋臭、烟味的空气,忽而沉重了。 突然有人在屋角激愤地嚷:“陈旭!陈旭从场部蹲小号回来,就咒骂知青上山下乡是‘变相劳改’……” 他浑身一震。他看不见说话的人。谁?子?猴头?郭春莓?不,不是子,自从魏华走了以后,子倒老实了。糟糕,他究竟是在什么场合,对谁说过这样的话呢? “陈旭——”鲇鱼头威严发话,“你站起来!” 他慢吞吞从炕上站起来。他感到自己的高度——头快碰到低矮的棚顶了,倒像一尊纪念碑,矗立广场。脚下那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掠过拼命克制的笑容。他的样子一定十分可笑,他不是在认罪,而是在检阅,在俯瞰,在欣赏…… “下地接受批判!”他听鲇鱼头大声说,“你必须对自己的罪行作出深刻批判!” 这笑面虎,真相毕露了。一次无耻的突然袭击。为什么偏偏选择他开刀? “他当时……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一个细弱的声音传来。是邹思竹,这书呆子! 他在那一道阴冷的闪电和众人迷茫的云翳下,傲然抬起头——当然,他说过这四个字,他决不想否认,不想抵赖,像当年一样坦坦荡荡。唯有他陈旭,才能在秃子爆炸的一年前,就洞若观火,高瞻远瞩地说过这样的话。不过鬼知道怎么撞上了同一条独木桥?命运到底要同他开什么玩笑,竟然把他这样一个远见卓识的志士才子推到了被告席上! 黑色的雪,急骤地落着。 黑色的天空,黑色的地,黑色的面孔,黑色的鞋带,黑色的炉火…… 屋角堆满黑色的镰刀头。 如果把镰刀头插进一个卑鄙无耻的胸膛,那儿将流出黑色的血浆,露出黑色的骨头…… “下地,听见没有?给我下地!”那声音又嚷嚷。 于是他趿着鞋跳下地,抓抓头皮,面露一点难以捉摸的微笑,慢吞吞说: “我是说过‘变相劳改’。我是针对蹲小号说的,说我自己,活该隔离审查。也是作一点自我批评嘛。那时候,我从没听副统帅说过这样反动的话。如果说了,大家怎么都没发现?伟大领袖也没发现。如果按照时间的顺序,应该是我先说的。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所以,要说流毒,是他中了我的毒,也不一定……”第二部分 郭春莓和她的猪(1) 作者 : 张抗抗 二十 这年冬,雪特别勤,一场接一场猛劲下。屋顶的雪,积有一尺来厚。新雪之后,铲出雪道,再不见那些黑线方格,只有半人高的雪墙下的白雪巷,叫人觉着自己是到了战地前线,在狭长窄小的坑道工事里兜圈圈…… 大雪断了公路铁路交通,煤运不进来;封了草垛,柴禾抠不出来——连队宿舍百十个炉膛灶坑,顿时断了燃料。人裹着所有的棉衣棉被缩在炕上,还冷得咬牙切齿。分场的干部全麻爪了,不知那几百个知青这冬天还过得去过不去。正急得火上房,总场来了紧急有线广播通知:全场放假三个月,路费、工资自行解决。 全场欢腾。什么路费、工资,管它呢,只要能回家。 三天之内,鹤岗、佳木斯、哈尔滨、天津、杭州、宁波、温州知识青年,牛车马车步行,走了个干干净净。 肖潇走不了,她弄不清自己的预产期是几时,连分场的杨大夫也说不准,她怕万一生在路上。再说,她也不愿到他家去坐月子…… “都走了,更好,柴禾不会那么紧张了。”陈旭安慰她。 泡泡儿、扁木陀都走了,除了郭春莓和她的猪,所有的人都走了。 一度像茶水铺子似的热闹的小屋,总算清静下来。 分场把剩下的女劳力都集中到菜窖去修理白菜,男劳力刨粪。早上十点出工,下午两点收工,因为只有这个时间天空是亮的。既然一天只干那么点活儿,就没必要吃那么多,于是家家户户都改做两顿饭。肖潇一到中午就饿得慌,而那些家属队的老娘儿们,忙中偷闲用镰刀头咔咔地砍窖里那些嫩黄的白菜心吃,兔子似的咬得菜帮子嚓嚓滴水,津津有味。她分泌了一嘴唾液,也掰一块放嘴里,凉生生的麻舌头,赶紧吐了出来。小学里养过一对安哥拉长毛兔,吃菜叶豆腐渣。有人望着她发笑,递给她半个削了皮的胡萝卜,嚼着又甜又脆。起初她不好意思,却见大伙都吃,青萝卜红萝卜,削了一地的皮。土豆如好吃,一定也吃了。有人对她说,不吃白不吃。她于是一到休息就去窖头的一个小洞里掏胡萝卜吃。倒好像每天上班是为了吃胡萝卜而来。生活的内容和目的真是前所未有的简单明了。往往捡上那么一筐白菜,削过几根胡萝卜,再扫扫菜叶和萝卜皮,那出气孔上的天空,就模糊了。有人说,怕又是要下雪哩,快走吧。便攀着木梯呼呼啦啦往上爬,把剩下那些活儿,通通扔给窖里的二劳改。 肖潇没想到这个雪冬倒也容易打发。每天迟迟地吃了早饭,走进一片银光烁烁的雪地,像走进书里见过的那些日光下奇丽的沙漠。眯着眼钻过弯弯曲曲的雪壕,站在一口冒着热气的“井”旁,犹如面对一次地心的旅行。灿烂的白雪宫殿,通通消融在地狱般的黑暗之中。那是一个梦,一个毫无内容却逼真的梦。你只消呆在那个梦里,不思不想,不言不语,只消机械地掰着烂白菜帮,嚼着生胡萝卜,那时间就飞也似的溜去,如同睡眠似的浑噩而又清醒,等到天空的颜色同地下连成一片,便将身子挪到地面——那银色的雪国已变成了一个黑色的梦。只消不紧不慢地走回家,躺上炕,那个梦就会一直延续下去。第二部分 郭春莓和她的猪(2) 作者 : 张抗抗 肖潇变得很爱睡觉。时间其实很多,她却不想看书,也不想做别的。她知道自己的身子一天天显得蠢笨,好似压住了哪儿的神经,使她的心麻麻木木。她又懒又馋,活得混混沌沌、随随便便。似乎一个人身上附有另一个生命,她便不能够主宰自己了。那个生命会在白天的梦里咬她,在夜晚的梦里对她说话,让她交出她的一切来为它服务,受它驱使。她的生命分裂成两半,给它的那一半兴奋又好奇;给自己的另一半惶惑而迷离。她找不到自己了,她便也懒得找,人生总会有这样一次的,总会有的。她安慰自己。 一晃就快到春节了,春节放五天假。五天,想想! 他们准备过年。陈旭上老乡屯去换了十个鸡蛋、十块冻豆腐,托人上镇买根擀面杖,分场卖了肉,好包饺子。 年三十那天下午,陈旭收工回来,拉开外屋门,低沉着嗓子咕噜一声: “哎,肖潇,我刚才听人家说,扁木陀回来了。” 肖潇撇撇嘴:“神经!” 陈旭的脸阴沉沉。“真的,他们说他一早在大车队偷鹅,让人抓住了。你快到连队去看看,我要去弄点柴禾,等歇就让人家弄光了。你叫他来吃年夜饭,噢,你小心点走!” 肖潇包上围巾,穿上那件肥大的黄棉袄,这件黄棉袄里就是裹上一个三岁的娃娃,也看不出来。她一边走一边奇怪,马上就过年了,阿根怎么会这时候回来呢? 连队宿舍几乎有半截埋在雪里。烟囱没有冒烟,倒像个大冰柱子。门口有一座脏水和尿堆成的“冰山”。果然,有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踩过冰山上积存已久的雪壳,延伸到男宿舍门里去。 她小心翼翼地绕到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声音。她轻轻推推门,门吱扭弹开了。 她看见有个人呆呆坐在炕上,穿着棉,戴着狗皮帽,跟前放着一只搪瓷杯,手里燃着一支烟,他抽一口烟,又举起杯来喝一口,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酒味。从那条短半截的罩裤上,她认出,是扁木陀阿根。 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种不吃菜、用烟送酒的喝法,叫做“干拉”。只有地道的东北人才这么喝酒。 扁木陀并不抬眼,呛了一口,剧烈地咳起来,眼晴通红,布满了血丝。人也瘦多了,鼻子倒鼓了一点。 肖潇感到寒气彻骨,手脚冰凉。她环顾四周,大炕空空,犹如冰库冷窖,没有一点热气,什么可烧的也没有。她鼻子酸了酸,一步步走过去,站在扁木陀身后,伸出手按住那只搪瓷杯,低声说:“跟我回去——” 宿舍门在身后,逆风开启,又被风硬推回去,乒乓作响。 年夜饭也简单:白菜炒肉片,黄花菜炒鸡蛋,土豆烧肉,豆腐肉丝。 菜端上桌的时候,扁木陀忽然神经质地死死盯住那碗豆腐,喃喃说: “豆腐、豆腐,死了人才吃豆腐……” 陈旭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不看看这是啥地方,不吃豆腐吃啥?上甘岭,还喝尿哩。” 他给扁木陀和自己各倒了一点白酒。一块钱一斤。肖潇亲自上小卖店打的,过年了,破例。 扁木陀死活不肯脱鞋上炕里,缩着那双缀着一块补丁的棉,仍然坐沿上,闷着喝酒,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陈旭似乎是生了气,独自猛饮了一盅酒,恨恨地说:“木陀,你不够意思,回来了为啥不到我这里来?有啥心事,尽管同我说,这里不是同自己家一样吗?”第二部分 郭春莓和她的猪(3) 作者 : 张抗抗 “……我……”扁木陀木然地结结巴巴说,“来寻你,心里越发难过……你有家,有老婆,我没有家,没有……我啥也没有了……” 他突然扑在火墙上,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黄棉袄肩膀上的一块黑补丁,突突抽动着。肖潇心里发紧,轻声问: “你回来,阿彩知道吗?” 他摇摇头。 陈旭把他的头扳起来,“她是不是又不要你了?” “她……”扁木陀泣不成声,“她……要同一个肖山兵团的人结婚了,好调回去。她回报我了,说我是农工,熬不出头,除非我上机耕队,开康拜因……” “这婊子!”陈旭骂了一句粗话,“等她回来的!” 扁木陀慌忙摇头。 “这不怪她,怪我没本事,我去寻过机耕队长,送两条香烟,水花儿也没有一个……没有姑娘看得起我……你千万不要难为她……” 陈旭用筷子敲敲桌子: “那你也该过了春节再回来,好容易回家一次,宿舍又这么冷……” 扁木陀愣愣地望着天棚,讷讷说: “春节?过啥个春节。到家里,饭钱也交不出,后娘的脸孔……一吃饭,菜也不敢搛……” “你阿爸呢?” “他也总骂我没出息……我情愿……回来……” 他止住了啜泣,端起酒瓶,对着瓶口就喝,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小半瓶去。陈旭一把抢了下来,瞪着他骂道: “你不要命啦!” “不要了……命……是个啥花头?……活是活……死是死,死活一样……让我喝,我心里……冷……”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摇摇晃晃地靠在火墙上。 “……回又回不去……在这里,又不把你当人……偷鹅……我饿呀……这回更加没脸见人了……熬到哪天是个头……做人……没意思……死了倒……” 陈旭按住了酒瓶。 “那我呢?我不活啦?比你怎么样?大批判都批过了,不照样活得蛮开心?” 扁木陀摇摇头,揉着眼晴,从炕上挣扎着挪下来。 “……你……有你的账……我……有我的账……你能说会写,有爹妈,有老婆,有盼头……我娘死了,我要寻我的娘去……我木箱里还有……三条肥皂……一双新套鞋……” “你……别走!”肖潇想要下地拦他,却够不着。“你到哪儿去?宿舍那么冷,冻死你……”她想应让扁木陀今晚住在这儿,没等说出来,扁木陀已经跌跌撞撞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门晃荡着,扑进来一股人的寒气。 传来稀稀拉拉的爆竹声。 “拦也没用,让他去吧……”陈旭叹了口气,靠在门上,“他心里闷,出去走走会好点儿……” 他们草草吃了年饭,年饭越发的没有滋味。听了一会儿半导体,嗑会儿瓜子,也没什么可干的。虽然陈旭的那份关于“变相劳改”的检讨书还没写出来,总不致于大年三十来败兴。到八点多钟,肖潇让陈旭到连队宿舍去看看扁木陀回去了没有。她还是不放心。第二部分 郭春莓和她的猪(4) 作者 : 张抗抗 陈旭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头发上沾着一点木屑。他把手掌伸给肖潇看,手掌上有一道血印,他说: “扁木陀一个人在宿舍里劈炕沿木呢。我让他回来,他说啥也不回来,我帮他劈了会儿,好让他生炉子,嗬,那炕沿木,是人劈的吗?硬得同棺材板一样,扁木陀好像发了疯似的,一镐头就砍下一块来……不过,他回了宿舍,就不要紧了……” “他不会冻死吧?”肖潇还是不大放心,“他临走时,为啥说他箱子里还有三条肥皂呢?” “他醉了。”陈旭打了个呵欠,“明天一早我再去叫他来吃饺子,好不好?” 没有什么人来串门。家家户户这时大概都在包饺子,包出一炕面的饺子,拿到外头冻上,冻成一只只银元宝,硬得像石头子,摔在地上梆梆响,然后哗哗地灌进面口袋,灌上满满一袋子,吊在房檐下。初一、初五、十五、二十五,破五吃饺子,吃上一个正月。那一年的享受和乐趣,都囫囵个儿地咽下去了。 肖潇和陈旭便也来包饺子。陈旭说自己会擀皮,揪出来的剂子却大的大小的小,不是粘了面板,就是粘了手。陈旭擀出一头汗,肖潇包的饺子也像蛤蟆似的趴趴着,她看着,自己也扑哧乐了。 “倒不如做馄饨呢。”她说,“馄饨比饺子好吃。” 不好,那样说不定明年一年都混混沌沌的。 “我们家里过年包粽子,肉粽子、细沙粽子,挂一晾竿。”陈旭啧啧嘴唇,咽了口水,“还做汤团。” 嗬,外婆家,那才真正叫做过年呢。年三十夜锅里煮着香喷喷的毛芋艿。大人搓着珍珠一般细巧的“顺风圆”,吃了一年顺顺当当的。还有八宝饭、千层包子、酱肉、火腿、雪球似的清汤鱼丸……大年初一醒来,会在枕下摸到包着红纸的压岁钱,床头一双红灯芯绒棉鞋…… “这里的人过年吃什么呢?”她自言自语。 “顶高级的,大概就算挂浆土豆了,要么是熘肉段。” “啥格挂浆土豆?” “土豆烧熟了,放进油锅里,油锅里有糖,搅一搅,盛起来,一块块拉得出糖丝,像变戏法一样。” “为啥要拉出糖丝呢?” “我也不晓得。大概这里没有蚕宝宝的缘故。” “好吃?” “我们明朝来做做看好了,有啥难!” “好的。我想吃。” “你还想吃啥,我来想办法。” 想吃猪肝、猪腰子、猪肚子。那只小猪羔如果活着……可惜早卖给人家了……想吃鱼,带鱼、黄鱼、鳝鱼、甲鱼……还想吃毛芋艿、爬老菱、糯米糖、藕、荸荠……一日三餐有鱼虾身强力壮跨战马驰骋江南把敌杀…… 她突然眼泪汪汪的。她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生那孩子?她干吗不像别人一样回家去?也许她永远也吃不到那些好吃的东西了。可她不是北大荒人,她从小是吃那些东西长大的。她永远永远也吃不惯挂浆土豆和葱爆肉。这没法“改造”,没法。她宁可扔下这一切,回南方农村去插队……她和北大荒竟是如此格格不入,她为什么还要生出一个小北大荒人来…… “做啥不响了?”陈旭看看她,问。 她不作声。 “南方房间里冷,生伢儿容易感冒。”他说。第二部分 郭春莓和她的猪(5) 作者 : 张抗抗 “扁木陀还情愿回来呢。”他又说。 “明朝不出工了,困到十点钟爬起来。”他调侃地笑笑,“哎,听听半导体,过年有啥节目……” 她猛地扑在他怀里抽泣起来。 “怎么了?怎么……”陈旭有点发慌,连连推她,“是不是肚子痛……” 她默默摇摇头。一股绝望的冷气,从脚跟升起。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实在哭得有点莫名其妙。 “我……总放心不下扁木陀……” 好一会儿,她噎着嗓子说。总算找到了一个理由。 天亮得很迟,响过几声冷冷的爆竹,又是沉寂。 远远的有狗叫,叫得狂躁烦乱,决不像新年的问候。又有风声、样板戏和孩子的嬉笑,也如平日一般重复刺耳,绝不像一年的开始。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噢嗬依哟嗬……太阳,光芒万丈,万丈光芒……上下几千年,受苦又受难,今天终于见了太阳,今天终于见了太阳……肖潇醒着躺了一会儿,摇摇陈旭的手臂: “早点起来煮饺子吧,去叫扁木陀来……” 陈旭伸着懒腰,讷讷说: “不在杭州家里过年,这年怎么就不像个年似的呢?” 两个人起了床,洗完脸,肖潇烧水准备煮饺子,陈旭套上棉袄上连队去叫扁木陀。刚出门,又折回来,敲着门招呼她: “哎,你来看,外头好多灯笼呢!” 肖潇走出去,果然,家家户户门前的木杆子上,都吊着一只大红色纸的灯笼,垂着马尾巴似的穗穗,迎风摇曳,发出的响声,连成一片……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高举红灯闪闪亮红灯是咱们家的传家宝…… “哎,那是什么?”肖潇的视线突然被远处的大木架子吸引过去。她隐隐觉得,那座大圆木搭成的十几米高的望塔顶上好像有个黑乎乎的人影。 “是个人。”陈旭点点头。 “大年初一的,爬到那儿去干什么?” “身居农场,放眼全球嘛。” “是不是在挂灯笼?” “不像,没有红颜色的。不像……” “大概想放鞭炮吧……总不会是寻开心了……” 她话音刚落,陈旭轻轻“啊呀”了一声,脸上愀然作色。怔了一会儿,嘴唇动了动,吐出“阿根”两个字,拔腿就往望塔跑去。 阿根?怎么会是扁木陀阿根呢?他在那儿干什么? 她眯起眼,再抬头朝大架子上张望,见那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倚在塔顶的木栅栏上,面朝南方呆呆地想着什么心事,如同一根木桩。她的心怦怦跳起来,真的有点像阿根,是的,那翘起一边的帽耳朵。你快下来!你想干什么?“阿根——”她喊起来。“阿根——”她拼命地向他挥手,“陈旭,快一点!”她声嘶力竭,死死按住胸口。那瞬间她感到了绝望和恐惧。 她望见陈旭接近了木架,就在他一只手抓住木扶梯的时候,塔顶那人影突然迈腿跨出了木栅栏。他似乎还在栅栏外那极窄的木条上站了一霎,似乎还犹豫了一会儿。她似乎觉得,他还缓缓地向她招了招手……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部分 郭春莓和她的猪(6) 作者 : 张抗抗 一口白色的桦木棺材,挂在拖拉机牵引钩上。 一个扁脸的小老头,用头撞着棺材盖,用手掰着棺材盖,满面泪痕。阿根,阿爸对不起你…… 你哭啥?我调到机耕队去了。那里头有声音说。 老头仍然撞着棺材,撞得咚咚响。 棺材盖竟然被撞开了,里面有三条肥皂,一双从未穿过的新套鞋;还有许许多多旧衣服,没有一件不打着补丁。 老头抱着那些衣服痛哭。他认识每一件衣服,他对着衣服指指点点,似乎在讲那每一个补丁的来历。 阿根呀——他又哭号起来。你做人一世没吃过一顿好饭,没做过一件新衣裳,你生下来就受苦,死也受苦…… 扁木陀突然背着一袋黄豆从地里回来,喊道: 含豆糖粥嘞,三分洋钿一碗…… 那老头追着余指导,一边追一边叫: 你还我儿子——你给我开追悼会。 余指导脸像一块冰,他说: 自杀的人,开什么追悼会?不开批判会就不错了! 那小老头跪在地上磕头:求求你,让我把阿根的骨灰带回家中去,不要埋在这异乡异地…… 不行。他生是北大荒人,死是北大荒的鬼。郭春莓对着广播喇叭叫道。生生死死都属于北大荒。 陈旭扛来了一块铁板,一桶汽油,一瓶白酒。他把白酒洒在棺木上,浇上汽油就要点火。只有他一个人。知青都回家了,冷冷清清。 他说:我来帮你火化,让阿根回去。他埋在这里,他的魂灵不安生的…… “小女工”掏出手枪对准陈旭说: 你要领头闹事吗?小心第二次把你抓起来! 那老头拽着孙干事的裤管苦苦哀求: 让阿根回去吧……可怜可怜…… 孙干事一拍棺木,骂道: 你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你这个国民党! 老头瘫在地上,雪埋到胸口。 扁木陀突然从康拜因上爬下来,脸色苍白。她问他:你为啥要寻死?你不知道自杀是自绝于人民吗?他疲倦地回答说:我没死,我修机器去了。 她把一个花圈,放在棺木上。 花圈化了,是雪做的,一片片雪,树叶子似的。 无穷无尽的树叶子,从天上飘下来。 棺木上落满了花圈。 一辆拖车蹦蹦着开过来,打开了车厢板。 老头扑在棺木上,要往棺材里跳,几个人把他拉开,凌空驾起来,棺木才抬上了车。车开走了。 陈旭被一根皮带绑在一棵小树上。 她摸出一沓钱,交给扁木陀的父亲。他吐着白沫,坐在雪地里,不停地用手刨着雪地,叫着阿根的名字。 白雪地上有一座黑色的新坟。 坟上开一朵朵黄色的丝瓜花。 她在沼泽地上走,到处是坟。不是坟,是塔头墩子。 阿根坐在一个墩子上吆喝:含豆糖粥……第二部分 一个即将来临的生命(1) 作者 : 张抗抗 二十一 正月初十。 天还没亮的时候,肖潇就被一阵轻微的疼痛弄醒了。腹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震动、摇晃,悄悄地拉长了,又猛地缩短,一会儿轻,又一会儿重……疼痛一直持续着,既不加剧,也不消失,像一位很有耐心的客人,长久地敲着门。 她在依稀的曙色中睁大眼,心怦怦直跳,跳得自己都能听到,既慌张又杂乱。 要生了?会不会是要流产? 怎么会这么快呢?杨大夫说起码在月底。 过了年,初六她就开始上班干活儿,活儿不累,仍在菜窖修理白菜。可是昨天风特别大,顶着风走,累出一身汗。 前几天,为着劝慰从杭州赶来的扁木陀父亲,为着安葬扁木陀的事,大概也累着了,开始觉着腰酸。 腰酸是不是临产前兆呢?一个月前,陈旭陪她到佳木斯医院去作过产前检查。大夫说她胎位异常,是横位,分娩时弄不好会有危险。再三叮嘱他们,一旦有预产前兆,就应该送医院。 肚子疼总不是什么好事。这儿离佳木斯一百多里地,离总场医院四十里地,万一…… 她哆嗦了一下。 “陈旭……”她推推他。 “你醒醒……”她说。 陈旭翻一个身,嘟哝一声什么。 “哎,我会不会……”她小声说,“要生了……” “哦,要生。”他睡眼惺忪地附和。 “真的?” “真的什么?生什么?”他睁开了眼。 “生什么?你说生什么?”肖潇生气了,“人家肚子疼……” 他终于清醒了,跳起来,“我马上去寻医生来,你等等。”他下地穿上衣服,顾不上戴帽子,就冲出门去。 肖潇迷糊了一会儿。过了很久,她觉得有人站在炕前,传来一股药箱的气味。听声音,她知道是分场的杨大夫来了。杨大夫是个转业军人,在农场十几年,从感冒到跌打损伤,从出麻疹到接生,什么病都会看。他一天到晚背着药箱出诊,很少在卫生所呆着,因为他只要在卫生所呆上三分钟,身后就会跟上十几个要开病假条的知青…… 杨大夫听她讲了讲病状,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回头对陈旭说:“不大像要分娩,你看,腹部的妊娠线不明显。” 陈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杨大夫说:“你们年轻,不懂。说不准最后一次经期,咱就说不好预产期。大概她是干活儿累了,休息休息就行。别的不怕,就怕流产。” 陈旭问:“要不要送场部医院呢?” 大夫回答:“不定收不收呢。要不收,还得折腾回来。这玩意儿不兴颠腾。”第二部分 一个即将来临的生命(2) 作者 : 张抗抗 肖潇想起那拖车的滋味,不把孩子颠在半路上才怪呢。而且场部医院那床单,那空气……她闭了闭眼,说:“要是不会生,就不去。” 大夫很痛快地给她开了一包止痛片和三天病假,叮咛几句就走了。他是全分场最不可缺少的人。 陈旭坐在她身边说: “我今天不去上班了,在家陪你。” “要……记旷工的……” “旷工就旷工……我总不大放心。” 中午陈旭给她熬了一点粥,她只喝了几口,没有胃口,也没有力气。一种有规律的隐痛,持续不断从很远的地方递送来。在这绵长不休、遥遥无期的疼痛之中,她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使她惴惴不安和惊恐忧虑。如果孩子要提前到来,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她)的出世,糟糕的是,陈旭家里托运来的东西至今未到,全部的婴儿用品和食物,都还在半路上。他(她)如果真要在他们尚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来临的话,简直不能想象,他们用什么去包裹他(她)。而且,来不及去佳木斯,那横位…… 她不敢想下去。 但愿不是要生。如果真要生,怎么办?丽丽生孩子请保姆……早晚总是要生的,生下来就好……多少妇女死于难产…… “怎么办呢?”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觉得你真的要生了吗?”陈旭有一点好奇。 “我也不晓得。” “唉,那我怎么晓得呢?”他搔搔头皮,“反正农场的职工家属,都在家里生孩子的。你实在要想生,就生好了。” “家里生?亏你想得出,难道我是老娘儿们?这炕,多少不卫生,什么消毒也没有……” “还痛不痛?”好久,他问了一句。 “好一点。”她那么希望。 “我看你不会这么快就生的。”他镇静下来,笑嘻嘻地安慰她,“杨大夫也说不会。分场小学校那几百个学生,差不多都是他接生的,他会不懂,你怕啥?再说,我看人家,都是肚子木佬佬大了,才生的,你哩,穿了棉袄看都看不出,哪里这么快就生了?等你肚子痛好了,我们早点到佳木斯去,提前去,住在老边家里等着,没问题……” 肖潇点点头。她也觉得这个办法比较保险。 她静静地躺了会儿。 陈旭靠在火墙上翻一本学生字典。 突然,她觉得腹部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拽了一下。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滚起来,撕打着她的腹腔,又传至腰部。 疼痛猛然加剧,一阵强似一阵。浑身像被火点燃了似的,焦灼滚烫,粗暴而又野蛮的飓风,将她卷拢,又甩出去。 她出一身冷汗。衬衣湿透了,凉兮兮。 “陈旭……”她低声叫道,“快去……找大夫……我……不行了……” “你……不要神经过敏……要不要,喝点水?”第二部分 一个即将来临的生命(3) 作者 : 张抗抗 “我一定……是要生了……我自己……晓得……”她忍不住呻吟起来。 他冲出门去。 天暗下来,屋子里冷冰冰静悄悄,天棚显得很低很低,倾斜着,旋转起来。破旧的火墙,光秃秃的火炕,都隐没到一个昏沉沉的世界里去。什么鸟在窗外树枝上叫着,喜鹊还是乌鸦?像是一个即将来临的生命,远远地呼唤着她…… 她等待。 她挣扎。 她抗拒,又服从;痛苦,又欢欣。 有几次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死去。在一个生命诞生的时候,另一个生命一定付出了死亡和毁灭的代价。她像一条颠覆了的小舟,在狂风恶浪的洋面上沉没、沉没…… 一阵寒风,门开了。陈旭扑到她面前,带着哭腔,连连喊: “肖潇肖潇,你怎么样?” “大夫……” “找不到。”他用袖口抹着眼睛上的霜,“找遍了,就是找不到,怎么办?” 她突然变得出奇的镇静。 “你帮我……一下,把棉裤……” 棉裤冰凉,已经湿透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胞水破了…… 陈旭拎着那条湿淋淋的棉裤,往地下一蹲,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你起来,”肖潇有气无力地说,“你再去……找大夫……一定要找到……” “你怎么办?” “可能还得一会儿。”她说。这是一种女人的本能。她会像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那样,凭借这种本能,来度过人生最危难的时刻。 “你等着啊,我去去就来。”他揉揉眼睛。走到门边,又回头加了一句,“你一定要等大夫来了再生啊。” 肖潇没有力气开玩笑。这道命令,应该向他的孩子下才对。现在,曾经是她赋予了他生命的胎儿,反过来成了她的主宰。他掌握着自己的命运,那么性急地、不顾一切地想要来到这个世界,连一分钟也不能再等。他已经不愿听命于他的母亲了——如果他是一个未来的男子汉。他在那养育而又封闭了他十个月的黑暗的天地里拳打脚踢、横冲直撞,寻找着迈向人世和光明的第一条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