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在

这一代在那一刻只是被驱使着。他们没有思考的时间，甚至根本就无须思考。是的已经有人代他们思考，只要把那些思考的结果注入他们的大脑就足够了。;因为教务长和孟斐的死亡，反修中学的教育革命好像突然失去了目标。或者是这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太激烈了，无情地摧毁了人们的神经和承受力。固然可以继续痛打落水狗，但毕竟他们所要摧毁的目标已经倒下。于是一种失去了斗争对象的落寞。学校的各个红卫兵组织也变得懒散了起来，甚至百无聊赖。接下来一些同学转战大学，一时间参加大学里的文化革命竟成了一种时尚。此间大学里的运动不仅依旧如火如荼，方兴未艾，并且更加持久深入。每一天都会有新的口号提出，每一天也都会有新的阶级敌人被揪出来。总之卫城中很多重要的事件都是在大学校园里发生的，尤其是卫城大学那样的名牌大学。沈萧和麦穗自然也不甘落后，她们最终选定了卫城大学的红卫兵组织“井冈山”。“井冈山”不仅在卫城出名，甚至在全国也是响当当的。他们揪出“党内叛徒集团”的行动不仅震撼了卫城，甚至惊动了中央，成为了红卫兵行动中最经典的事例。“井冈山”很轻易地就接受了麦穗和沈萧。因为他们认识北上。他们曾和中学红卫兵团有过几次成功的联合行动，所以北上推荐的人他们不会怀疑。于是麦穗和沈萧被分派到“井冈山”宣传部的印刷厂，大概是因为她们看上去还像孩子。因为“井冈山”是卫城最大的红卫兵组织，所以他们的印刷厂也很气魄。单单是手推油印机就有几十台，再加上一些更为先进的手摇印刷机。这里不仅有人在钢板上刻蜡纸，还有专门的打字员在机器上打字。所以每天从这里生产出来的传单车载斗量，黄昏时就能分发到各个造反组织。然后便是沿街发放的“井冈山”传单，让卫城人民在第一时间了解到卫城以及全国运动的动向。哪个单位举行了批判会；哪个反革命分子又被揪了出来。外地的革命形势怎么样啦，而我们未来的目标又是什么。总之“井冈山”就仿佛卫城的星星之火，让全城战斗的火焰越烧越旺。而沈萧和麦穗在“井冈山”所做的，却是最简单不过的劳动。譬如为油印机增添纸张，或者帮助推油墨的人一页一页翻动那些印好的传单。在这样的磨练中她们慢慢掌握了印制传单的所有环节，并且和大学生们建立了战斗友谊。为了感谢麦穗和沈萧的无私奉献，每当她们下班的时候，印刷厂都会将当天印出的传单塞满她们的书包，让她们在回家的路上沿途发放。尽管那些传单大都是印刷中的残次品，但是能在大街上抛撒传单，无论对哪个红卫兵来说都是最大的光荣。那样她们就会在大街上被人们追逐。就仿佛她们是时势动向的晴雨表，或者干脆就是一面飘扬的旗。就这样沈萧和麦穗开始在黄昏时的大街上风光无限。后来她们只要想起那段生活，就会依旧地激情澎湃。像诗行一般的。狂飙突进。浪漫。或者，像一阵长风呼啸而去，然后她们的书包里就空荡荡了。那些没有能抢到传单的人，跟在她们身后的那种无奈而沮丧的神情。虽然浪漫，但其实她们散发传单的方式非常原始，麦穗骑着自行车，沈萧坐在后面的车架上，抱着那个被撑得鼓鼓的军用挎包。然后当自行车驶进繁华的街道，沈萧就开始一把一把地把那些花花绿绿的传单撒出去。自行车朝前面行驶，纸片向身后飞舞，那种情景真的很像是仙女散花。当然这种比喻不那么贴切，毕竟仙女散花是封建主义的糟粕。但总之这两个小女生的姿态非常优美。她们就那样一路前行，幸福地看着身后你争我夺的景象。有时候沈萧会不停地向麦穗讲述后面的情景，譬如，街两旁的群众一拥而上。他们是专门在这里等候咱们的。那个戴眼镜的每天都来。看他的样子像是很关心国家大事。他们一窝蜂地涌了上来。争先恐后地伸出手臂在半空中争抢。这一次那个戴眼镜的什么也没拿到。但是他捡到了落在地上的那张，可惜那张已经被撕破了。他又和那个小姑娘抢了起来。他抢到了。但他最终还是还给了小姑娘。戴眼镜的又追着咱们的自行车跑过来了。好吧，这一次我就冲着他撒过去。他对我笑了，这说明他看出了我的用意。我能有什么意思啊，“眼镜”看上去至少有三十岁了。麦穗你快点骑，他们都追上来了，就要把咱们包围了。是的，我又撒了，他们在接。是的，到处飞舞，五颜六色，洋洋洒洒的，飘得到处都是。天黑了。在路灯下。人们还是那么旺盛的情绪。在路灯下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哦，书包怎么就空了？这是最后的一张了，红色的，让我看看都说了什么，哦，又有一个区的区长被揪出来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必然下场。好了，我撒出去了。我们可以回学校了。沈萧和麦穗知道她们所以会受到如此欢迎，其实并不是因为她们本身，而是她们手中的那些红色的传单。最初阶段革命的发展可谓瞬息万变，如果不能及时掌握动向，你甚至都可能站错了队。而一旦站错，有时候就很难再回到革命阵营中来了，那样的结局将不可想象。所以人民群众需要风向标，更需要能把风向标及时传达给他们的“井冈山”。“井冈山”自然也不负众望，主动承担起了这个教育并引导群众的责任。他们每小时甚至每分钟地搜罗着本地以及全国的信息，然后再及时发送到人民中间。那时候，这些传单就是传播革命消息的主要工具，几乎成了人们关心国家大事的唯一渠道。印刷厂的工作让沈萧和麦穗觉得自己很重要，但其实在印刷厂内，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部门，那就是负责编写那些传单的人。那些人要针对目前的形势，写出既振聋发聩又充满火yao味和煽动性的文章来。当然这些文章的主旨，是经由“井冈山”领袖们讨论的。但文章的好坏，有没有文采，就要靠写作者本人的才华了。沈萧听说“井冈山”就有这样一个“笔杆子”，他的笔名是何英雄。任何文章只要到了他手中，就一定能成为那种激情四射的檄文。沈萧也看到过这个何英雄的文章，还知道此人就住在隔壁的房间里。但是她却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只能是每每从他的文章中，感受到火红的时代，领袖的风采，眼下的形势，未来的可能，理论的论述，情感的表达。那力透纸背，那气势恢宏……但可惜沈萧最终也没能见到这个她崇拜的人。就这样日复一日，沈萧和麦穗在卫城大学的校园里过着她们幸福而充实的生活。她们甚至忘记了反修中学曾发生过的那些可怕的事件，忘记了孟斐和教务长的畏罪的死。后来伴随着革命的不断深入，这类自杀的事件也越来越多。于是被诸多死亡洗礼过的人们，慢慢地对这类惨剧也就见怪不怪了。总之沈萧和麦穗在“井冈山”掀开了她们新的一页，在这里她们不仅眼界开阔，生命似乎也被赋予了新的光彩。回头看反修中学的运动简直就是井底之蛙，她们肯定再不会去纠缠那些男男女女的蝇营狗苟了。这大概是沈萧和麦穗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和那些有着理想和方向的“井冈山”战士们共同奋斗，每天不知疲倦地工作着。她们奉献着并且欢愉着，直到，沈萧装订《全国“*”动态》的那一天。沈萧不知道自己在紧张工作时为什么要看那篇文章，或者是标题上的“军队”两个字吸引了她。沈萧原本对军队毫无兴趣，大概就因为认识了麦穗和北上，沈萧才开始对他们的军人父母格外关注。在读着那篇题为《警惕军队中的修正主义》一文时，赫然的一个名字出现在沈萧的视线中。萧靖？是的萧靖。那不是麦穗爸爸的名字吗？于是沈萧胆战心惊地往下看。在被点名的一长串军人的名字中，竟然第一个就是萧靖，这个当过红军、经历过两万五千里长征、攻陷过卫城，又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战士。是的这样的革命者怎么可能和“修正主义”挂上钩呢……沈萧下意识地抬头看麦穗，那一刻麦穗的脸上竟然浮现着阳光般的笑。;于是沈萧紧张起来，那种不由自主地，那种内心深处的恐慌和惊惧，就仿佛被揪出来的不是麦穗的父亲而是她自己的亲人。她于是不停地看着房子尽头的麦穗。那时候她正和一个她喜欢的大学生在讲话。她就站在那个操作着手摇油印机的大学生身边，沐浴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下。沈萧知道那个有点拘谨的大学生来自湖南，他的家就在韶山的附近，所以他得以常常前往领袖的家乡去拜谒。麦穗说就是因为领袖她才愿意和那个大学生接近的，但沈萧却洞悉了她其实是喜欢上了那个领袖家乡的大学生。麦穗就那样满脸灿烂地和大学生搭讪着。她也时不时朝沈萧这边看过来，眼睛里有种狡黠的笑。但麦穗脸上确实漂浮着一层幸福的光芒，她不停地和那个大学生说着什么，笑着，想要离开，却又回来，好像有着说不完的话。大概麦穗也感觉到了沈萧在盯着她，但她却把这当作了沈萧在监视她。于是她更加肆无忌惮地和那个学生热烈地说着，偶尔扭过头来看看沈萧，脸上也是那种恶作剧般的明媚。于是沈萧更加难过，她尤其不能忍受麦穗被蒙在鼓里。灾难已经逼近，麦穗却浑然不觉。她当然不会想到远在南方的父亲已经被揪了出来，那是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那个，一直令麦穗那么骄傲的军人的出身。麦穗当然不知道即将发生的那一切，不，是已经发生了，只是麦穗还不知道。所以她才会一如既往着她无忧无虑的幸福。那么灿烂的微笑。那是沈萧从未见过的。或者就因为那笑容太过明媚了，以至于沈萧看到之后只想哭。是的，那个打击迟早会到来。接下来沈萧竟意外地发现，有着麦穗爸爸名字的那张传单，竟然就是从麦穗喜欢的那个大学生操作的油印机上印出来的，而且此刻还在印着。在麦穗和大学生说话的过程中，麦穗也曾煞有介事地看过那些传单。但她只是浮皮潦草，或者只是下意识地瞥一眼。是的她干脆什么也没看到，她只是象征性地让大学生知道，她在关心着他的工作。沈萧不知道该怎样做。她只是本能地将那张传单塞进了口袋。她想偷偷地拿给麦穗看。她知道这是麦穗和北上难以接受的。她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她已经非常了解这对兄妹了。了解了他们骨子里的傲慢，还有那傲慢带来的脆弱和反弹。她相信这消息对他们来说是致命的。因为他们一直以来高高在上，甚至运动开始后依旧呼风唤雨。他们自诩，他们这些来自革命军人家庭的子弟才是真正的中流砥柱。他们怎么会想到有一天自己赖以自豪的父亲也会被揪出来。他们可以想象任何人被揪出来，被关进“牛棚”，打进地狱，但独独不会想到他们自己。他们想不到那个为了红色政权而出生入死，甚至多次负伤的父亲，有一天竟也会成为专政的对象，接受人民的审判。然而在沈萧的忧虑中麦穗仍旧笑着。这或者是她不知忧愁的最后的笑了。那么天真烂漫的全身心的，投入到她以为她已经拥有的幸福中。沈萧曾经那么羡慕，麦穗的那颗骄矜的没有牵累的心。所以沈萧才愈加担忧，想象着当麦穗听到这个噩耗，她会怎样地觉出天塌地陷。毕竟她一直生活在气派的洋房里，生活中有着满屋的阳光和荣耀。她当然不会像沈萧那样，在沉默中承受外婆是特务的那个严酷的现实。她甚至觉得这和她日常的生活没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地下室，也反正都是在晦暗中。但麦穗怎么能接受这些呢？她一出生就被沐浴在阳光中。不，她不仅仅被阳光照耀，她自己就是家中不落的太阳……但是太阳终于陨落。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她从此必将经历大起大落。惟有用生命中的双倍努力，才能将现实中的残酷化作血肉。整个的下午，沈萧都想把口袋里的那张传单掏出来给麦穗看。但不是被麦穗爽朗的笑声驳回，就是被麦穗明媚的神情阻挡。她于是不忍再坚持下去，后来想干脆就不在印刷厂提起这件事了。她只能把这个残酷的瞬间留在高台。在那里。午夜中。静静的。或许她才会有勇气，让这个惊雷劈下来，炸响在麦穗灿烂的笑容中。整个的下午沈萧消沉至极，但她却一刻未停地搜肠刮肚，想着她该用怎样的言辞去安慰麦穗。傍晚，当那些负责发散传单的人员前来领取传单，而沈萧，好像是无意地将印有《警惕军队中的修正主义》那捆传单踢到了桌子下。她觉得她至少应该给麦穗留下一个调整情绪的夜晚。她希望，当麦穗明天看到这些传单时，就不会为此而痛不欲生了。但是，负责分发传单的那个学生竟发现了桌下的那一捆。咳，他看着沈萧，怎么回事，这里还有一捆呢？快叫住他们。可是，他们也许已经走了，沈萧怯怯地，要不明天吧，明天我给他们送去。明天？那人立刻严肃起来，宣传领袖的思想怎么能过夜呢？麦穗，你快去追。于是麦穗抱起那捆传单，毫不迟疑地向外跑。当麦穗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沈萧知道，用不着等到晚上了。过不了几分钟，麦穗父亲被揪出来的消息就会满城风雨。是麦穗自己把父亲落马的传单发出去的。她甚至不愿有任何的耽搁。下班后她们依旧像往日那样，背着一书包沉甸甸的传单。麦穗骑在自行车上一直吹着口哨，她说是从北上那里学来的。但这却是沈萧第一次听到，一定是麦穗的心里真的很欢快。像往常一样沈萧坐在后座上抛撒传单。沈萧将那些五颜六色色的纸片高高地抛向天空，然后看它们在风的旋流中，怎样或快或慢地飘落下来。每抛一次就会传来一阵群众的欢呼。但唯有今天，沈萧却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兴奋起来。半空中抛撒下来的那些纸片也仿佛不再是传单，而是飘落下来的枯萎的叶片。于是吹着轻快的口哨的麦穗恍惚，不知道沈萧的情绪何以如此消沉。她问，你到底是怎么啦？沈萧说没什么，也许累了。不对，一定有什么瞒着我。我能有什么呀，你别多心了。是不是嫌我没和你说话？不，不是。那为什么要反对我下楼去送传单？组长本来是叫你去的，你不去我才替你去的。当然，可是麦穗，我……不和你说了。你这人真讨厌。可是……可是可是可是什么！麦穗猛地捏住刹车，将自行车和沈萧一齐摔在地上。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啦？你看你一脸的丧气，你就是嫌我和那个大学生说话了。沈萧慢慢地爬起来，并且扶起了身下的自行车。那种欲哭无泪的疼痛。她感觉得到自己的胳膊被摔伤了，火辣辣的，但是她却没有看，只是把自行车给了麦穗。麦穗生气地骑上自行车就走，根本就没有要等沈萧的意思。可是她骑上两步就又下来了，因为自行车的链子掉了出来。沈萧走过去帮麦穗装好。这期间麦穗就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待沈萧修好了自行车，麦穗竟然骑上车就跑，很快就把沈萧甩得远远的。麦穗的车速越来越快。她拼命地蹬着脚踏板，用力之大让她看上去左摇右晃，一会儿大街上就不见了她的踪影。沈萧便这样被抛在了路上，但是她此刻一点也不埋怨麦穗。她知道麦穗所要面对的将是更深重的打击，那种足以堪称灾难的。她觉得那一刻麦穗很可怜，大难临头，却还在献演着她的奢华。她不知麦穗能不能挺住，更不知麦穗将怎样承受这残酷的现实。直到这一刻沈萧才知道自己是心疼麦穗的，她甚至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甚至比外婆被揪出来的时候还痛苦。她觉得麦穗的苦难就是自己的，甚至比自己的还深重。那是种深入骨髓的感同身受，哪怕，麦穗把她一个人丢在凄冷的大街上。沈萧就这样独自往回走。不知道这里离反修中学还有多少路。平时都是坐麦穗的自行车，而此刻她宁可独自步行遥远的路，也不愿面对她不得不向麦穗和盘托出的那一刻。一路上她一直在想着该怎样开始第一句。想象着麦穗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而她又应该怎样安慰她。她想她将会不遗余力地让麦穗知道这没有什么了不起，身边的很多人都已经经历了这些，譬如她自己。她还要告诉麦穗不是出了这种事就等于世界末日。还可以活。那是每个人的权利。而最最重要的就是要让麦穗知道，今后无论出了什么事，她都将是麦穗始终不渝的朋友。突然地一个刹车声，将沈萧从沉吟中惊醒。她抬起头，睁大眼睛看见的是，浑身是汗，并且眼泪涟涟的麦穗。是的麦穗就站在沈萧面前。她沉默不语，先是拿出手绢绑住了沈萧流血的伤口，然后调转车头，说，上来吧。坐在自行车后架上的沈萧就泪如雨下，但她却只能忍着不哭出声来。她只是不停地抹着眼泪，那一刻她不仅是感动，还有满心的委屈。她想她们还这么年轻，为什么生活对她们就这么残酷。她们已经经历了那么多苦难，问题是她们还不知道这苦海茫茫，何处是岸，不知道今后还会有什么更大的不幸在等她们。而此刻麦穗还一无所知，她一旦知道了会怎样地悲伤。从此梦魇将跟随这个不曾受过苦难的小姑娘。不再有灿烂阳光，也不再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真理从此不再属于麦穗和北上了，就如同真理早已远离了沈萧。他们英姿飒爽的身影也将从革命的队伍中彻底消失，不论他们怎样地不肯退出历史的舞台，那大势都将去而不返了。然而骑在自行车上的麦穗却对此全然不知。她只是生气了。跑了。又回来。她知道她错了，所以回来补救。于是在麦穗的身上沈萧再一次看到了善良。那是心的深处的一种本能，只是被麦穗的骄矜掩埋了。而此刻，沈萧宁可看到麦穗的骄矜麦穗的高傲，甚至麦穗的蛮横。因为唯有麦穗如此，或许她才有勇气把真相说出来。她们就这样默默地骑行着。沈萧不再抛撒传单，麦穗也不再吹口哨。她们就这样默默地朝着高台的方向，直到学校的大门口……麦穗突然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又一次将沈萧摔倒在地上。沈萧在爬起来的那一刻终于听到了麦穗的歇斯底里，那或者是她早就有所预期的，却没有想到麦穗的惨叫是那么凄厉。不——，不——，这不可能，不是，这不是真的，不是我爸爸……沈萧顺着麦穗的喊叫望过去。学校门口两面的砖墙上，竟然贴满了打倒大军阀萧靖的大字报和大标语，并严正声明取缔“红缨战斗队”，勒令麦穗及其同伙立即滚出学校，否则严惩不贷。在麦穗的绝望中。沈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人怎么能如此落井下石，毕竟被揪出来的那个人并不是麦穗，而仅仅是她的父亲。所以大军阀也好，反革命也罢，都跟麦穗没有关系。何况麦穗兄妹一直不跟父母一起生活，他们为什么要受到株连？又凭什么要为父辈的得失承担责任呢？沈萧仔细地看过那些大字报，内容竟然和传单上的一模一样。想不到这些传单这么快就成了大字报，其传播速度简直让沈萧目瞪口呆。她只是不知道什么人会这么歹毒，让麦穗在如此打击面前无地自容。她进而想到这样的大字报一定也贴到了北上的学校，甚至也一定贴到了进步路指挥部的院墙上。;沈萧不见了麦穗的踪影。但麦穗绝望的喊叫却一直在她的耳畔响着，撞击着她的心。她当然知道麦穗此时此刻的心情，就如同不久前在女青年爱国会的礼拜堂中，她突然看到了满墙批判外婆的大字报，看到了，外婆是怎样屈辱地跪在神台上。那一刻她也不相信那是真的，但就那样从天而降了，从此的苦难。那时候她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更没有想到她怀着纯真的热情投身的运动，竟然也会殃及到自己的家人。就等于是她搬起石头却砸了自己的脚。而殃及了外婆就等于是，殃及了自己。于是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她的，所有的努力和追寻，她的，青春的梦想和壮怀激烈。顷刻之间，就全线崩溃，土崩瓦解了。那么，生存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沈萧不知道麦穗去了哪儿，她只是看到她跑走了。她受不了生命中如此沉重的袭击。她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天生的趾高气扬骄矜傲慢，怎么能接受眼前的这一切呢？就如同从高高的宝塔尖上，一下子，摔下来。那跌落的痛。沈萧不知道麦穗去了哪儿，但是却知道在这样的时刻，麦穗需要她。于是她跑进校门，穿过操场。她想麦穗也许回到了高台，那个很久以来她们一直共同战斗的地方。她相信麦穗必定会坚守在这里，坚守她的信念和“红缨”。是的，没有比夺走她的信念和“红缨”更残酷的了，所以麦穗决不会逃走。但是在瑟瑟的高台上，沈萧却没有能找到麦穗。而麦穗7号房间的门上，竟然已经被贴上了封条。麦穗和沈萧的生活用品全都被扔出屋外，就那样散落在高台的荒草中。那铺盖，衣物，印着“红缨”字样的袖标，还有，用红线编织的那些精美的语录袋。总之，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被践踏。失了光彩的。唯有草地上那面椭圆形的镜子，依然在反射着天空那无声的星夜。于是沈萧终于明白，无论麦穗怎样执着，她都已经被红卫兵永远地驱逐了。麦穗尚且如此，那么北上呢？沈萧又一次想到了北上。这一次她想得很认真。这个打击对麦穗来说已经是世界末日，那么对于那个那么笃信革命、抱负宏伟，又担任着中学红卫兵团领袖的北上来说，又会是怎样沉重和惨痛？这打击甚至不能用“致命”来形容，太不痛不痒了，可那又是什么呢？英雄末路？抑或，灭顶之灾？于是人们会怀疑，如北上这等赫赫有名的红卫兵，竟然是军队“一小撮”的狗崽子。他能够那么长久地隐藏在红卫兵队伍中，并且窃取了那么高的位置，这难道不说明阶级斗争复杂性吗？进而，我们还能够相信谁？不，北上不是谁的替罪羊。他只是随着运动的进程，必然会被抛出的当权派子弟。事实证明，他们迟早会被抛弃的，只是在运动初期还不能明察。甚至他们当权派老子也被深深地蒙在鼓里，以为斗争的对象只是那些“地富反坏右”。但其实那是运动伊始就已经既定的目标——他们这些“走资派”才是真正的敌人。但这些北上们怎么会知道？他们只是自恃着“红帮”子弟的根红苗正，却不知这也会成为抛弃他们的理由。于是当这个任人当枪使的狂飙式的阶段结束，然后就轮到了他们，罪有应得。是的他们是有罪的，甚至北上也是有罪的。谁都知道是他策划了那些血腥的“联合之夜”。为此多少如萧伯、如孟斐父母那样的人惨遭蹂躏，又多少像孟斐像教务长那样的无辜者撒手人寰。如果北上在实施残暴的时候在地下室私设公堂的时候在致人于死命的时候想到眼前的这一切，他还会如此丧尽天良吗？是的现在终于轮到北上了，轮到这个曾经那么红极一时、双手沾满了他人的血的英雄，轮到他孤零零地站在时代为他而设的审判台上，等待着对他做出最后的裁罚。一个如此高高在上的红卫兵领袖，怎么就突然沦为了末路？他该怎样转换他的角色，又怎样屈辱地接受这一切？沈萧气喘吁吁地来到进步路上麦穗的家。这里已经是她非常熟悉的地方了。这个被称之为指挥部的地方阴森森的，但在昏暗的街灯下，还是看到了院内院外贴满的大字报。哪怕是落水狗也要痛打，而痛打的时候还要尽人皆知。哪怕麦穗的父母根本就不在本地，也要让人们知道住在这座房子里的孩子是“狗崽子”。走到哪儿就会有大字报跟到哪儿。就如同标签，让你永无尽头地背负着。沈萧一推开指挥部的门，就听到了麦穗在号啕大哭。那么尖利而又绝望的，沈萧的心立刻被刺痛了。走上楼梯便看到了一片狼藉。沈萧知道红卫兵们连这里也没有放过。只是散乱的物品中除了一些破旧的军装，就是被麦穗父母划上各种红杠杠的学习文件。麦穗家虽然住在一座值钱的房子里，但房子里的东西却没有一件是值钱的。沈萧循着麦穗的哭声走进她的房间。看到麦穗像困兽一般地在房间里乱走乱撞。她抓起什么就扔掉什么。那些水杯暖瓶甚至尿盆。她抓不到了，就会从地上捡起来再重新扔掉。没有再可以摔碎了的，她就拼命地在地上踩踏。她的这所有的行为始终伴随着她的哭声。如果没有她的悲痛，你会觉得她这样歇斯底里毁坏的，仿佛就不是她自己的家。然后麦穗又冲进父母的房间。她一路呼啸着跳上了那个双人床。她在军绿色的床单和枕头上乱踩乱跳，甚至把鼻涕抹在被褥上。然后她打开大衣柜把父母的军装全都扔出来，流着眼泪声讨着，让你们反动！让你们走资本主义道路！你们活该！可，为什么要牵连上我和哥哥……看到麦穗如此疯狂的举动，沈萧才恍然大悟，也许这座房子并没有被什么人查抄过。这里所有的破坏性场面，其实都是麦穗一个人干的。她是把这里当作了阶级敌人的家，所以在损毁着这一切的时候才能那么毫不留情。但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是因为迁怒于被揪出的父母？还是出于她红卫兵的信念？但无论麦穗出于怎样的动机，沈萧所要做的就是阻止她。她一次一次地抱住满脸泪水满嘴骂声的麦穗，请求她停下来，停下来，但却一次一次地被麦穗狠狠地推开。麦穗像被某种惯性疯狂地带动着。她说她停不下来了她要摧毁这一切。她说她就是要毁了这个走资派的家，如果北上在这里也一定会支持她。她说这地方太反动也太卑鄙了。为什么他们要欺骗我们？为什么让我们生活得那么好，又让我们摔下来，跌进深渊？当精疲力竭，麦穗终于停下来。却又把满腔仇恨撒在沈萧身上。你知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知道你就是想看我的笑话。你就是那个内心邪恶的人。还口口声声是我的战友，你滚，你给我出去……是的我的确上午就知道了。沈萧说她不是在为自己辩解。几次想走过去告诉你，却又不忍看你那么阳光般的心情，转眼就变成满腹悲伤。那张传单就是那个湖南学生印出来的。就在你眼前，可你却没看。那时候你的目光中只有那个大学生。后来想藏住那捆有伯父名字的传单，却又被你毫不知情地送了出去。是的我确实应当鼓足勇气说出来，应当不论会让你怎样难过，也要赶在那些大字报贴出来之前。我努力了，但最终还是没能做到。想不到那么快就铺天盖地，更想不到在那样的情景下你会绝望到怎样的程度。是的是因为我没有勇气，单单是我，就已经被吓坏了，更不知该怎么对你说。你看，这就是我一直塞在口袋里的传单，我一直想把它给你的。又怕看到你的眼泪，更不想在大学生面前让你无地自容。而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又在不停地争吵。你要知道我真的不想伤害你，更不想看你的笑话因为你痛我也痛。我自信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愿意和你同甘共苦，那就是我了，麦穗你要相信我……;然后一切的归于了平静。被突如其来的噩耗击倒的麦穗，又经过了大半夜的折腾，这会儿终于躺在父母房间的沙发上睡着了。哭泣和喊叫让麦穗太累了，然后她就突然地睡着了，睡得死死的。只是沉睡中仿佛不断有梦魇袭击，她会突然地坐起来，睁大眼睛，不知所云的说些什么，游移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惧，然后倒下再睡。她会偶尔地叫一声妈妈，又会磨着牙说，北上在哪儿。然而在她最需要亲人的时候，她的亲人却全都不在她身边。麦穗就这样沉沉地睡着。不知她梦中还会做怎样的云游，亦不知在这苦痛的沉睡中，她能否完成那个晦涩的蜕变，能否，成为时代要她成为的那种人。沈萧没有因了麦穗的沉睡就离开她。她觉得自己对绝望中的麦穗是负有责任的。她知道同样的打击对麦穗来说将更加惨痛，因为她从来没有在地下室那种晦暗的地方生活过。她是浸泡在蜜罐里悬挂在光荣中居住在洋楼里食宿在高台上的那个，养尊处优的女孩子。所以一跌落就是一落千丈，就是180度的大转身，从此不再是原先的那个自己了。所以沈萧害怕麦穗会突然醒来，发现自己被孤零零地丢在凄冷中，身边没有亲人甚至没有沈萧，不知她还会做出怎样伤害自己的举动来。单单是自己抄了自己的家，就已经让人难以理喻了。沈萧就这样守在麦穗身边。慢慢地将麦穗破坏的一个个房间整理好。沈萧这样做着的时候再度想到北上。她希望北上能尽快回来，在这样的时刻他们兄妹是应当在一起的。后来沈萧也瞌睡起来，直到恍惚听到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沈萧立刻警觉起来，第一个下意识的反应是，是不是有人来抄家了？那一刻她的脑子里一片芜杂，紧接着耳朵里再度响起那些可怕的响声。那个林青春殉难的夜晚。那塞满耳蜗的萧伯的哀号，林青春的尖利。这蓦然回响的声音让沈萧动转不能，绝望中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带着麦穗离开这里，哪怕住在外婆的地下室，只要，只要能远离这伤害。慢慢地沈萧恢复了气力。她站起来。推开了麦穗父母房间的门。走廊里一片黑暗。但是那脚步声仍在响。沈萧鼓起勇气打开走廊的灯。她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没有抄家的队伍。从楼下走上来的只有北上一个人。北上缓慢地走着，甚至跌跌撞撞，不时去抓楼梯的扶手。转弯处他抓不到那段破损的栏杆，差一点摔下去，惊出沈萧满身冷汗。然后北上站在走廊的电灯下。他满身的酒气，显然已经知道了家里发生的事。毛碴碴的胡须遍布在北上青白的脸上，眼睛里透出的是沈萧从没有见到过的哀伤。他就那样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对面的这个满怀同情的沈萧。麦穗她，沈萧说，她刚刚睡了。一直在叫着你的名字。北上不语。在这样的时候，你们应当在一起的……沈萧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当她定睛，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带进了北上的房间。她缓过神来的那一刻，北上正转身关上他的门。沈萧不知道北上想要做什么，但是她觉得在那样的时刻，北上无论做出什么都是应该被原谅的。然后北上朝沈萧走过来。眼睛里依然是刚才的那种哀伤。他走到离沈萧很近很近的地方。然后他突然脱掉了自己的上衣，让坚实的胸膛一览无遗地裸露出来。沈萧无法说出她当时的感受。那不敢正视的，羞涩，甚至，某种莫名的冲动。不，那不是真的。北上不曾停止他的举动，紧接着又从他的裤腰上抽出了皮带。就那样北上高举着他的皮带。沈萧迎上前去的那从未有过的勇敢。她已经想好了无论北上做什么。无论什么她都不会反抗的。那一刻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只要能帮助这对兄妹抚平那道很深的伤口。是的无论以怎样的方式，也无论，要她做出怎样的牺牲。就这样沈萧站在光着上身手握皮带的北上面前。她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无论北上要她做什么。她可以挨打，也可以被蹂躏，但是想不到北上竟把手中的皮带交给了她。她退缩着，她不懂。她想要拒绝，但那皮带却已经被她紧紧地握在了手中。然后北上跪了下来，把赤裸的后背朝向沈萧。北上说，来吧。什么？沈萧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我说过了。打吧。就像当初我们打你们。不……现在我们是同类了，就必须接受同类的惩罚。是的沈萧做好了准备。所有的，所有她能够想到的，但独独没想到北上会让她做这些。在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她手足无措，就那样站在北上的身后她却举不起手中的皮带。更不可能挥舞下去，让那个赤裸的后背皮开肉绽。是的沈萧无法做这些。她做不到。她扔下了手中的皮带。她流泪。但北上就像在逼迫着一个“狗崽子”，逼迫沈萧再度抓紧那条皮带。他说他需要有人能毫不留情地，将一道道血印狠狠抽打在自己身上。沈萧迟疑。北上不容迟疑。于是鞭打。鞭打也是柔软的。于是像柳丝一般的轻轻拂过，脊背上留下那轻轻浅浅的印痕。但是在北上的怒吼中沈萧终于不能再手软。抽下去。皮鞭的响声。一下比一下更重的。她看到了被她打过的地方红肿了起来。甚至有的鞭痕还渗出了血。从此她便一发而不可收。那半空中飞舞的皮带。或者是血腥激发了她身体中的某种残忍。她不再迟疑，就那样让抽打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更响亮。后来，她终于听到了北上的呻吟。是从他的胸膛里发出的那种被压抑的哀鸣。那么低沉的。又仿佛某种快感。是的她听到了。那疼痛。她甚至为此而兴奋，而更加歇斯底里地抽打着跪在那里的那个人。她还从没有打过人，更没有如此酣畅淋漓地发泄过内心的这残忍。她满脸通红。仿佛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甚至她自己也开始呻吟，直到，直到房门突然被推开。你们，你们在干什么？北上站起来。穿上他那件白衬衣。立刻有殷殷的血迹洇出来。他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他甚至不问麦穗此时此刻的感受。然后就“嘭”地一声关上了门。麦穗迷蒙的目光。她或者根本就没有看见刚才发生的那一幕。紧接着她又睡眼迷离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又从里面上了锁。沈萧被丢弃在走廊上。她不知此刻自己是否还该留在这里。北上的回家让她觉得麦穗有了依靠，那么，接下来再发生什么就应该和她无关了。是的夜很深，走廊上也很冷。她又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里呢？她踟蹰着，慢慢走下楼梯。很静的走廊，却突然传来有人奔向卫生间的声音。然后就是大声地呕吐。就仿佛要吐出来五脏六腑。沈萧毫不犹豫地跑进卫生间，看见北上正趴在抽水马桶上。呛人的酒气很快就充塞了这个狭小的空间。沈萧只是怯怯地站在北上身后，却不知该怎样帮助这个难受的男人。沈萧想这个人不知道有多么绝望才会喝这么多的酒。后来沈萧就看到了血。从北上的嘴里喷涌出来。那绛红色的血一落入马桶就立刻被稀释了。慢慢地变浅变淡，伴随着北上拉动水箱，便又旋即无影无踪了。北上脸色苍白周身是汗，但呕吐似乎还不能停止。后来沈萧弯下腰抱住北上，让他汗湿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她把他像婴儿一样地在怀中轻轻摇着。她想说没事了，不要怕，都会过去的，但又怕北上不能接受这样的抚慰。于是她什么也不说就这样轻轻地摇着，慢慢地北上竟奇迹般的不再呕吐了。然后沈萧撑着北上瘫软的身体，想把他送回床上。北上竟也顺从地靠在沈萧身上，一只手臂搭在沈萧的肩上。但是踉踉跄跄地几步之后他就停住了脚步，放开我。你走开。这样不行，北上，我送你去医院吧。北上愤然推开沈萧，还有意义吗？真正的革命者不会这么脆弱，不过是人生的一个小小的转折，未来还长……你算什么？北上一把揪住沈萧的衣领，轮得到你来教训老子吗？老子当然是革命者，和你们不是一种人。少来这一套虚情假意。你们从来就和无产阶级专政离心离德，而老子只是革命阵营内部的一点瑕疵……你吐血了，必须马上去医院。吐血算什么，那是老子自找的，我愿意。怎么说来着，脑袋掉了不过碗口大的疤。那麦穗呢？你也不管她了？她是你妹妹，睡梦中都在叫你的名字，她现在只有你了……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北上，他突然把沈萧拽到了身边。然后就趴在她的肩膀上哭了起来。那么高大的一个男人。就那样靠在沈萧的身上，哭着。那么委屈的，连带着满身的酒气。哭着。那么有力量地，震颤着沈萧的身体和沈萧的心。让人不能不跟随着他的，难过与悲伤。后来沈萧一直不忘北上那时说过的那句话，全完了。便是这样的夜晚，沈萧和北上麦穗在一起。一起经历，那个从此被摒弃的最初的时刻。漫长的。没有光亮。血，还有无奈与无助。但是谁又能改变呢？命运。像一张密布的网。行进着，它自己的路线。祸兮福兮。四季轮回。就是这样的一些人。不同类的。却走在了一起。痛定思痛，将理想泯灭。从此流浪。有家而无所依。于是如蓬草飘转。又期待着。什么可以期待？你怎么知道未来？就这样来了。加入其中。就成了集体之罪的，那个无辜的罪人。又被集体遗弃，无论你怎样虔诚。然后忏悔。以为将会获救。谁又能知道谁的未来？风水总是来回转。但就在轮转的风水中，你还是被迷失。没有人指引。你是你自己的先知。所以无以期待。就这样告别。而又开始的，将是另一个篇章。不那么流畅的，是因为，那一丝笨拙的诗意。;在北上醉酒的那个夜晚后，尽管他看上去依旧冷冰冰的，但沈萧还是觉得和北上近了。很近，进而的那种亲近。沈萧的这种亲近的感觉，不单单是因为在一夜之间，北上和麦穗就沦为了和她一样的人下人，而是，北上哭了，而且是靠在她的肩头。那时候沈萧不知道她的心头究竟有多温暖。由她，由她来承受这个曾经那么所向披靡的男人的脆弱和眼泪。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沈萧越发地对麦穗好。那种亲人一般的好。她知道麦穗在这种时候需要她，而她比麦穗更需要的，却是在失意中痛苦徘徊的北上。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沈萧几乎天天和麦穗在一起。没有人要求她这样做，但那就好像身负使命。她将高台上自己的行李，径直就搬到了进步路。她甚至都没问过麦穗，她是不是应该搬来和他们同住。她觉得那是毋庸讳言的。她们就应该形影不离。尤其当这个家遭遇了如此沉重的打击。于是他们就这样丝丝缕缕地缠在了一起。没有人会说她守在麦穗身边是另有所图，更没有人能看到她真挚的心计。而她对北上所怀的那种感情也没有任何杂念，她只是崇敬北上这个人，进而在他生命中最低沉的时刻陪伴在他身边。从林青春被杀的那个晚上她就认识北上了。从她认识北上那一刻他就在保护她。如果说她对北上真的抱有了什么非分之想，那也首先是出于感恩，然后才是某种青春的萌动。在她和麦穗共同战斗的日子里，她其实几乎没有怎么见过北上，除了，她亲眼看到的那场地下室的审判。她只是把北上当作一个远远的偶像。像许多红卫兵女孩们那样由衷地热爱他。然而这一次不同了。沈萧可能真的有所企图了。和麦穗的朝夕相处慢慢地已不能满足她的渴望，她开始日复一日地盼望着北上回家，盼望着，北上能再度靠在她的肩头。她希望自己能成为拯救这对沉沦兄妹的救世主，更希望这对正在滑向深渊的难兄难妹再也离不开她。但是那个夜晚之后北上却再没有回过家。一连好多天，这个人就像消失了一般，不见任何踪影，甚至连消息也没有。于是见不到哥哥的麦穗破口大骂，这个混蛋，死哪儿去啦？这儿不是他的家啦？这儿没有他的亲人啦？然后麦穗大哭。你哥哥不会不惦记你。沈萧抚慰着麦穗的委屈。爸妈不知是死是活，我只有他一个亲人了。麦穗的哭声凄厉。他自己也需要疗伤。他有什么伤？他一个男的。却把我一个人丢在家中。你有我。沈萧说。他知道。你？麦穗反过来朝向沈萧，用不着你来袒护他！那你让我说什么？你哥哥是个冷血动物？他对谁都没有爱，更何谈对你的责任感。要不他就是讨厌你，谁让你整天大喊大叫，不洗脸也不梳头，谁看了都会心烦的。他不回家反倒是我的错？我这么小，这么可怜，我是他妹妹。是啊，你是他妹妹，他却不回来照顾你，他的心怎么就这么狠？不，不许你这么说北上。麦穗终于回到维护北上的立场上，并且恶狠狠地盯着沈萧，你怎么这么恨北上？我，我恨他？你就是恨他。好吧我恨他，我要是不恨他你能答应吗？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打他？沈萧的脸上“腾”地一片火辣辣的红。别以为我没看到，你恨他，也恨我，却假惺惺地，说什么你要永远和我们在一起。你不能这样怀疑我。我说过的话就不会变。我是真心的，对你，对北上……在和麦穗的争吵中，北上竟一阶一阶地走上楼梯。仿佛很沉重的步履。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他绕过两个愤愤不平的女孩子，就径直回了自己的屋。麦穗疯了般追过去，北上却已经从里面锁上了门。麦穗在门上拼命地拍打狠劲地踹。一边哭一边大喊大叫着，你出来，你为什么总是不回家？外面还有你的什么？爸爸早就被打倒了，你现在什么也不是了。老子反动儿混蛋。爸妈再不会回来了。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也像沈丹虹那样成了孤儿。街道上来人把刘妈也赶回老家了，说我们家再也不许有保姆。现在这世界上就剩下我们俩人了，可你却只管你自己。爸妈每次回来时说什么来着，就是叮嘱你一定要好好待妹妹。可你却从来不陪我，总是丢下我一个人……麦穗越说越伤心，竟抽噎着瘫软了下去。她坐在地板上苦苦哀求，北上我没有别的要求，就是想让你陪陪我……北上猛地冲出来抓起地上的麦穗，你说够了吗？你是人别人就不是人吗？你说的什么屁话，你这个混蛋，你不是我哥哥吗？麦穗从北上的抓扯中挣脱出来，然后就开始在北上身上乱打乱捶，甚至抬起脚来踹北上。沈萧知道那是麦穗在宣泄几天来对北上对她不闻不问的怨恨。在麦穗近乎疯狂的报复中，北上非但没有还手，甚至不曾有丝毫的躲闪。他任凭麦穗拳脚相加，似乎还渴望着有人能把怨恨发泄在他身上。他如雕像一般伫立在麦穗面前。他任由麦穗用指甲抓破他的脸，任由着，那个几近疯狂的妹妹撕破他的白衬衫。曾几何时北上就已经不再穿军装。他甚至以为那不仅是羞辱，简直就是一种讽刺。怨愤的那一刻北上就那样站着。站着不动。而他的脸色已经青白，带着血丝的眼珠子仿佛就要跳出来。他脖子上的青筋“嘣嘣”地跳着，两只手都紧紧地攥成了拳头，但就是不还手。站在一边的沈萧终于忍无可忍，她没有去拉扯不肯善罢甘休的麦穗，而是径直地插在了麦穗和北上的中间，让那雨点般的拳头和怨愤都落在自己的身上。欲罢不能的麦穗想要推开她，你滚开，不要你管，这是我们家里的事。而沈萧就是坚定不移地站在他们中间，你们是亲人，别人这么整你们，你们为什么还要这样自相残杀？你，你不走可就别怪我了。麦穗高高举起了她的拳头。但沈萧就是不离开，于是那突如其来的，那狠狠的一击让沈萧立刻眼前一黑。她不知道自己是被谁一把抱住的，却恍惚听到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麦穗哭喊道，好啊北上，你打我，你打我？你凭什么，就为了她吗？这个臭特务的狗崽子……沈萧无力地靠在那里。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片柔弱的叶子，被悬挂在一根坚硬的树杈上。她是被乳房上骤然的疼痛弄醒的。她想推开那根硌疼了乳房的树杈，却触到了那么坚硬的布满了青筋的手臂，那是北上的手臂。依稀间她想站起来离开这场兄妹相残的战争，但却就是站不起来，周身软软的，仿佛被敲骨吸髓了一般。迷蒙中她觉得自己好像被抱了起来，那么轻飘的，一如腾云驾雾。然后她又被放在松软的床上。她的脸不知被什么狠狠掠过，那么火辣辣的，像被砂纸摩擦过一般。她疼得不能不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北上腮上那硬硬的胡茬。这场兄妹间的内讧就这样因沈萧的突然昏厥而不了了之。后来麦穗告诉沈萧，当时她和北上都吓坏了，以为她会死。她不是对着沈萧的嘴唇呼气，就是在沈萧的胸膛上做人工呼吸。总之沈萧被折腾了好久之后才睁开眼睛。她睁开眼睛后就哭了，她说她要走，永远离开这儿。北上在沈萧苏醒之后再度离开了家。从此白天晚上都不回来。那以后麦穗对沈萧一直别别扭扭，却又不允许沈萧离开她的家。于是沈萧被囚禁在进步路的楼房里。每天看着麦穗那张不高兴的脸。她当然可以选择离开，回到自己那个虽然黑暗，但却可以自由自在的地下室。但沈萧最终没有离开。她留了下来，留下来不是为了麦穗，而是为了等待。其实沈萧并不真的了解北上。她和北上的每一次相遇，几乎都是在极不正常的状况下。无论在地下室的走廊上，还是在高台的房间里；无论在父亲被揪出来的绝望下，还是在兄妹相残的厮打中。为什么总是在动荡中。为什么她每每看到的，总是在特别情况下的那个极端的北上？那么她认识的这个北上完整吗？如果在平常的环境下，北上也会如此激越吗？所以沈萧要留下来，因为北上对她来说是个谜。为了接近这个谜，她宁可忍受麦穗的娇纵和无理。不过她对麦穗也是真心的。那种突然失去重心的感受，无论对谁来说都是残酷的。然后在那个荒寒的晚上，沈萧和麦穗终于等来了北上。没有她们所期待的那种温情，却带来了北上已报名上山下乡的坏消息。那一刻对麦穗不啻于晴天霹雳。她又像疯子一样喊叫起来，甚至连沈萧都绝望了。那么猝不及防的，为什么？北上就径自做出了决定，甚至不问问自己的妹妹，似乎人世间没有这个亲人。必然的麦穗一场大哭大闹。而在这大哭大闹的背后，是麦穗更深的甚至永远都不再能愈合的伤口。麦穗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那种即将被亲人彻底抛弃的绝望和哀伤。然后麦穗就突然地安静了。她不再闹，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现实。但是那忧伤却仿佛烙印，从此深深地刻在麦穗看不见的心上。此前尽管北上很少回家，但麦穗至少可以知道，他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远远近近地支撑着她。哪怕看不到。但是这一次就不一样了。完全的不一样，就仿佛天各一方。从此这个城市里就再也没有北上了，无论麦穗怎样地呼唤怎样地哀求，她都再也不会见到自己的哥哥了。;凭什么你就可以自作主张？就抽走了我们兄妹之间的那个支撑？这时的麦穗已经欲哭无泪。后来他们争论的题目是，要么北上留下，要么北上带麦穗一起走。但北上说这两点他都做不到。他既不能留下来，也不能带麦穗走。他说他早就厌倦了这个城市中的一切，包括厌倦了这个一天到晚飞扬跋扈的麦穗。这一场关于去留的争论最终谁也没有能说服谁。一个无果而终的结论当然是麦穗所不能接受的。其间她无论晓之以理还是动之以情都不能打动北上的心。当黑夜到来，麦穗刚刚还在慷慨陈词，却突然地，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将北上和沈萧留在沉寂中，直到北上站起来离开了客厅。和麦穗睡在同一间屋子的沈萧辗转反侧。她当然知道在北上兄妹的争执中她是没有发言权的。但是在北上的坚持中她几乎要哭了，她觉得那时的心情比麦穗还难受。麦穗还可以在她不愿意的时候大声说出来，而她却连在心里哭泣的资格都没有。她才刚刚和这个她曾经敬慕的北上有了丝丝缕缕的牵连，才刚刚让这个曾经那么高高在上的年轻人些微地注意到她。才刚刚地，她迷恋上了这个近在咫尺的却又远在天边的男人。才刚刚地，她的那么热烈而萌动着的感情如火焰般燃烧。她觉得自己比麦穗还不想让北上走。她觉得对麦穗来说只是走了一个哥哥，而对她来说则几乎失去了整个世界。沈萧躺在床上不停地翻身。吱吱嘎嘎的响声让麦穗厌烦，翻来翻去的，你在干什么？于是沈萧不再敢翻身，只是熬着不能入睡的长夜。后来她从门缝里看到了光。她知道那一定是北上房间里发出的。然后就听到了北上打开了他的门，紧接着被推开的竟然是她们的门。沈萧立刻闭上了眼睛，但她还是能感觉到北上就站在门缝的亮光里。他就那么站着，光从身后射过来。看着。良久。然后退出。不知道北上要看到什么。沈萧从床上坐起来。她就那样坐着。冰冷的臂膀。她觉得她或者应该做点什么，譬如走出去，说夜不能寐，说，哪怕是为了可怜的麦穗……但是她又躺了下去。躺下去的沮丧与自责。她便躺着再下决心，却又在准备起身的时候怯懦了下来。她先是为自己的决心找出原因，紧接着又为自己的丧失决心而罗列理由。就这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她甚至几次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恨恨地捶打着自己的头。最终沈萧还是鼓足了勇气。她知道犹豫所导致的只能是人生的长恨。于是她拉开门，也就拉出了“咿呀”的响声。但是这一次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去看是不是吵醒了麦穗。她是光着脚跑出房间的。她在离开黑暗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再彷徨。她穿着那件白色的睡袍，黑色的长发垂落肩头。这是她午夜时的真实状态，她不会想到这身装束就如同古罗马时期的美丽女神。她不知道自己是漂亮的，尤其在这个寂寞时分，会怎样撩动那颗青年男子的心。她便这样推开了北上的门，让自己突兀地出现在北上的灯光下。那灯光她早就看到了。从那扇虚掩的房门里流泻出来。所以她无需敲门，也无需等待房间里的那个人说，进来。是的没有人说过进来她就进来了。那是她自己梦寐以求的。她怀着满腔的萌动推开门走进来。她可能也曾惶惑也曾不知所措，但这一次勇气终于战胜了她的犹疑。尽管她并不知道北上会怎样对待她，或者会叫她出去，甚至赶走她。但是她没有迟疑她还是推开了那扇门……房门却忽然从里面拉开了。将房间里的所有明亮像流水一样地放了出来。始终在黑暗中的沈萧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到了，甚至看不到站在亮如白昼的午夜中的北上。沈萧没有想到她会被一把抓进去。像被劫持了一般，她恍然迷失了方向。她更没有想到北上返身锁上了门，然后就把她扔到了床上。那是种怎样的气息，她被迷乱了。在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动作之后，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劫后余生。但是却一切的忽然寂静了下来。停止了。一切都停止了。就那样，对峙着。北上的目光。还有她的。他们的。目光中那被压抑着的喘息声。他们就这样僵持着。在那个亮如白昼的午夜中。就如同被咒语击中了一般，他们都不再能动，更不知该怎样摆脱眼下的尴尬。他们就那样久久地对视着，在那一刻，雕像一般的凝固与永恒，只剩下目光是有生命的。那么，那么那一切是什么呢？在僵持中沈萧首先打破了沉默，麦穗她，睡梦里都在哭……莫名其妙的北上大怒，那么是她叫你来的？你不觉得，她已经被宠坏了吗？便是这样的一来一往，便立刻改变了他们心的方向。那是他们的本意吗？说那个被宠坏了的他们之间的麦穗？那是他们真正想要说的吗？那一片朦胧的又如黑夜般凝重的初衷，就那样被关于麦穗的恶言恶语淹没了。其实他们都明白，暗夜中他们这么艰辛地走到一起并不是为了说麦穗。是的那不是他们想要说的话，更不是他们想要成为的状态。但是他们已没有退路，他们的目光中也不再有温情。是的，沈萧说，她是你妹妹。她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不能丢下她。你觉得这是个能拯救别人的时代吗？北上冰冷的神情。但你不能连亲情都不顾及。如果你就是想来说这些，那么你可以走了。我们听说，学校并没有要求你们下乡。迟早的，为什么要等着被赶走。是怕了。你害怕眼前的这一切，现在轮到了你。但是想一想有多少人在承受？而我们是怎样过来的？是选择求生还是求死？或者像你这样选择逃避？你知道你是有责任的吗？一个男人，你不能就这样做一名逃兵……狠狠地一记耳光。在沈萧的耳朵里炸响。火辣辣的疼痛，却蓦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她只是看着北上看着北上，她甚至没有去触摸被打疼了的那张烙上北上手印的脸。北上扭转身，你，走吧。可是，我还是要说。北上你可以走，但一定带上麦穗。沈萧从北上的床上下来，竟然不顾一切地跪在了北上的脚下。你可以走，但带上麦穗，带上我。我们都没有亲人了，我们只有你……沈萧这样说着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她甚至抱住了北上的双腿。或许将来……不不，你起来。北上抓住沈萧的手臂把她拉起来。你不要这样。你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吗？多少“地富反坏右”就这样跪在我脚下，但你怎么能这样呢？让我蔑视。北上的态度慢慢和缓。谁也不知道乡下会是怎样的状况。肯定比想象的苦更苦。留在卫城至少还能遮风避雨。你们怎么能受得了风餐露宿，与牛羊为伍？你已经在收拾行李？不……北上坚决地打开了门，所以，何苦呢？沈萧难过地站在门口。她知道这就意味着要和北上分手了。她尽管懵懂，却也知道北上的“何苦”意味了什么。她转身。背对着北上。那种生离死别般的伤痛。眼泪流下来。她的抽泣的背影。她只能那样默默离开，不回头也不留恋。她再度进入那无边的黑暗。走廊上。那么凄清的冰冷。她知道从此真的要失去北上了。在这个房子里这座城市中，从此就再也看不到北上了。他们才刚刚亲近起来，哪怕是，那么扭曲的亲近……不，她不愿从此远离北上。她想她或者应该再看一眼北上。于是她停下脚步，在黑暗中转过身来，就看到了她身后的那个高大的身影，看到了，他脸上正在慢慢滋生的胡茬。那瞬间温暖立刻替代了忧伤。沈萧情不自禁地抬起手臂，想去摸一摸北上脸上的胡子。她的冰凉的手指。但是她果真摸到了。那么坚硬而锋利的。就像无数根密布的钢针。她于是那么轻柔地在钢针上轻轻滑行。她觉得北上的目光不再冰冷，然后她对他说，从此就再也见不到了……接下来所发生的那一切沈萧不会想到。她眼前骤然的一片黑暗，那是北上已经把她抱在了胸前。扑面而来的是北上身上那种太阳般的味道。那么紧紧的。那迸发的力量。她几乎能听到自己骨骼发出的几近断裂的声响。那一刻整个午夜都陷在黑暗中。她被环绕在热烈而温暖的怀抱中。她没有挣扎。或许这就是她想要的。她朝思暮想，甚至整个晚上她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多少次，或许就是为了这黑暗与光明相交错的这一刻。从黑暗投入光明或者，从光明坠入黑暗。是的多好的夜啊，午夜。在走廊上。她平生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这样拥抱，这样紧的，让她属于他。她的慢慢变得恍惚的思维。她甚至不知道这就是幸福。她只是沉浸着，什么都不想。也不惧怕什么，只是希望这样的时刻能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一生都不完结。紧接着她觉出北上好像在寻找什么。她想他无论要什么她都会给他。北上没有松开她只是，用他的手抬起了她的头。他看着她的眼睛，然后她就什么也看不到了。紧贴在她脸上的那张脸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的嘴唇。突然地，被吸吮着。那么冰凉而柔软的。甚至，甜丝丝的那唾液。而又，那么疯狂而坚定地，占领了她的整个口腔……是的她被侵犯，她几乎窒息。从灵魂中发出的呻吟。那么强烈地，仿佛想要赶赴什么。在哪儿？是什么？在那一刻，他们所急切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本能地渴望着，那么强烈地，却需要寻找。慢慢地她开始力不从心。单单是吻。单单是吻就已经让她难以招架了。她觉得她的大脑里已经一片空白。然后便衰朽了下去，像花的凋落，甚或死亡。如果没有了另一个身体的支撑，她想她一定会倒地而死的。然而持续着，她与他的激情。在光明与黑暗交错的午夜。他们在走廊上，缱绻着离情。那么忘我的，更不会想到在这座房子里还有着另一个人。在那个狭小的走廊中只有他们俩，只有他们之间那难以遏制的爱情，当然是爱。否则怎么会如此难舍难分。还有什么，在那么焦灼的亲吻之后，那种身体的一种想要的本能。那不是灵魂所能够支配的。北上更深地低下头去。在沈萧柔软的胸膛上，他搜寻。他撕扯掉沈萧胸前的那所有的遮掩。她的睡衣她的胸罩，然后，那么冰凉而又缓缓的隆起。是的这就是他想要的，他本能的热爱。他终于触到了。他的心在抖。他抚mo着，然后亲吻。他曾经在高台上就看到过的那么完美的乳房。坚硬而又柔软的，那花样的馨香，而此刻，他终于拥有了，他梦寐以求的这一切，他不再能控制自己……然而突然地一声大叫。伴随着亮起了走廊的灯。麦穗气急败坏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她不顾一切地将沈萧和北上分开。沈萧那裸露的乳房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明晃晃的灯光下。被褪到身下的白色的睡裙。那么白花花的胸膛上那白花花的乳房。花一般绽放着并璀璨着，甚至能看到上面布满的齿痕。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他们面面相觑，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尽管拼命抑制着，但那喘息依旧。那么难以平复的激情。那恨。隔着麦穗，北上看着沈萧时那近乎绝望的目光。你们到底在干什么？怎么这么不要脸？麦穗愤怒地推着沈萧，你知道吗？他是我哥哥。然后又转过身来对着北上，你，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的朋友？北上冷漠地看着麦穗，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们还在欺骗我？麦穗已经泪流满面。我现在不和你说话。麦穗指着身后的沈萧，更加悲愤地质问北上。你要离开我，却和她亲近？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北上转身回自己的房间，麦穗不依不饶地追过去。她在北上的后背上拼命捶打。你走吧，走啊，我恨你。你再没有我这个妹妹了。你什么亲人都没有了，你孤家寡人……北上抓起行李就往外走，无论沈萧怎样阻拦。他匆匆下楼，推开大门，就消失在了无尽的暗夜中。北上义无反顾。离家时再没有回过头。留下来，是一片怎样深沉的绝望。麦穗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而沈萧没有哭声只有眼泪。麦穗再度冲过来把沈萧推dao。都是你，都是你！然后是雨点般的劈头盖脸。沈萧抱住脑袋蜷缩在墙角。没有疼痛。脑子里唯有不辞而别的北上。麦穗转身往楼下跑。她想要追回她的哥哥。然而进步道上一片死寂。昏暗的路灯下早就不见了北上的踪迹。麦穗在街道上飞快地跑着。直到摔倒在路边的便道上。她在暗夜的寂静中高喊着北上的名字。那声音就在狭长的街道上行走着，向前。然后在穿透了所有的黑暗之后，最终的消散。麦穗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中。看到角落里的沈萧正在流血。那是被碎裂的玻璃杯割破的手腕。这一次麦穗才真正害怕了。她立刻蹲下来紧抱住沈萧。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她哀求着，沈萧，你别死。我不能连你也没有了。麦穗用纱布缠住沈萧的伤口。说，你和我，我们还要活下来。后来麦穗又问着沈萧，你和他，我哥哥，你们到底想要什么？沈萧无言。你们就是想甩掉我。沈萧依旧沉默。我怕。麦穗说，我不能没有我哥哥。沈萧一片无奈的悲戚，但你却赶走了你哥哥。我赶走了北上？不，不是我。是你。就是你。是你们让我伤心了。我也想念你哥哥。你？不，北上是我的，不是你的，你不能得到他。所以你才赶走他。我赶走他？他怎么会受人摆布呢？他本来就快留下了，为我……你？沈萧你没有做梦吧？北上他怎么会放弃自己的意志呢？永远不会。无论是为了谁！北上再没有回过家。其实沈萧和麦穗都知道，那时候北上并没有离开卫城。不过她们也知道，北上迟早会离开，因为那已经成为了整个卫城的一个集体大行动。无论卫城的“革命委员会”，还是下乡知青的亲属们，那一天都会涌向火车站，向这些即将创造大迁移历史的知青们隆重告别。知青下乡不仅是一场领袖号召的运动，也成了城市青年通向未来的唯一出路。于是沈萧麦穗不再难过，因为她们知道北上的今天，事实上也就是她们的明天。她们不过是想和北上在一起，也就是和亲人在一起，但就是这一点北上也不肯做出妥协。沈萧和麦穗后来知道，其实北上就住在弹弓手的一个朋友家中。而弹弓手为了追随北上，已经和自己的工人家庭反目。明明北上已经成了“狗崽子”，明明北上已经被革命的洪流所吞噬。可弹弓手为什么还要追随北上呢？是因为他觉得北上冤枉？还是为了表现他的哥们义气？为此他甚至不惜伤害自己的家人，这倒让人对弹弓手刮目相看了。麦穗一如既往着她的骄横，尤其是在自己的家中。尽管麦穗已知道北上还在卫城，但在沈萧面前却从不提到他。就好像这个家中压根儿就没有过这个人，或者干脆这个人已经死了，也已经被家人彻底忘掉了。同时她也不许沈萧离开她，哪怕是一分一秒。就如同她是个落魄的阔小姐已身无分文，却还要丫环始终不渝地跟着她。她需要沈萧却又深深地恨着她，就如同她爱着自己的哥哥却又咬牙切齿地诅咒他。当然她也知道自己是喜欢沈萧也喜欢北上的，她只是不允许她喜欢的这两个人越过她而好起来。在她的概念中无论北上还是沈萧，都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是她的私有财产，别人不能碰也不能动。所以一旦她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异常，她便会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因此她不能接受他们之间的那种相爱的关系。对麦穗来说，爱也是她专有的，只能由她来操控。她一直不知道究竟是谁最先背叛了她，即是说究竟是谁先爱上了谁，是谁首先打破了这平衡。她固执地认为没有这种背叛她就不会那么伤心。而她不伤心也就不会和北上争吵。她如果没有说出那些绝情的话，北上或者也不会那么绝情地离开。于是她把这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沈萧。她觉得如果她和哥哥的生活中没有沈萧，他们兄妹是决不会如此反目的。麦穗不知道北上的义无反顾是为了逃离她呢，还是逃离不知廉耻的沈萧？反正她是不会把深夜看到的那一切当作爱的，她觉得那是污秽是不要脸是臭流氓。她甚至不敢回想那个下流的场面，不敢相信肮脏着那一切的竟是自己的女朋友和自己的哥哥。但是她就是忘不掉那个可怕的景象，忘不掉哥哥的脊梁，还有沈萧的乳房。无论何时只要想起那一幕她就会满身是汗，心惊肉跳。她恨死他们了，这两个人。沈萧竟然还说是她赶走了自己的哥哥。麦穗就这样把沈萧囚禁在家里，囚禁在自己身边。她甚至不允许须臾见不到沈萧的身影。有几次沈萧刚下到地下室，想寻找北上和林青春一起看到过的窗外夕阳，麦穗便会一路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直到在地下室的空旷中找到她。然后是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她甚至毫不掩饰地抱住沈萧，说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然后流泪，哀求着，你不要走。不要离开。别丢下我。通常在那一刻沈萧会感动，也确实觉得身边没有了亲人的麦穗是怎样地可怜和无助。但几乎转瞬之间麦穗又会暴跳如雷，仿佛沈萧不再是那个她需要依靠的人而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奴仆。她会劈头盖脸地指责沈萧为什么要藏在地下室，为什么在她呼叫的时候不回答她，为什么总是躲着她，又为什么总是故意伤害她。她还会再度提起那个晚上，沈萧是怎样残忍地赶走了北上，让他们兄妹永远天各一方。便是在这种阴霾密布，出尔反尔，神神经经的日子中。终于，北上出发前的那个晚上，弹弓手突然来到家中。说他来取北上的那套领袖《选集》，并带来了北上留给麦穗的50块钱。麦穗紧紧抓住弹弓手的双臂，几乎跪着请求他，一定要让他带她去见北上。弹弓手却一片趾高气扬，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北上此刻胸中只装着农村的广阔天地。麦穗几乎是哀求了。她说她知道哥哥明天就走。她说她只有北上一个亲人了。她还说她不能眼看着哥哥走了，却不去送他……可是弹弓手最终还是拒绝了她。说大丈夫四海为家，北上这种人怎么会在乎你们这些小儿女情长。太酸了。是腐蚀剂。所以北上决定，他决不会给家人写信的。他要和过去、和家人，也包括和你，沈丹虹，划清界限。北上说了，你也是不可饶恕的。他和你将永远不会是同一类人。重新开始的人生将是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只要一想到明天我们就会心潮澎湃，恨不能插翅飞向那遥远的地方。麦穗的眼睛里慢慢浸上来泪水。不知道是因为彻底地被拒绝，还是弹弓手慷慨激昂的煽动。站在一边的沈萧眼看着这一幕，她忽然觉得弹弓手的激昂就像是牧师在做临终祷告。告诉那些濒死的人死亡是那么美丽，不仅无需惧怕，还应满怀向往。但同时弹弓手的陈词又像是痴人说梦，因为他们并没有真正见识过那个死亡，又何谈美丽何谈向往呢？麦穗对弹弓手最后的话是，去死吧！让北上和你他妈的这个小爬虫统统去死吧！你们最好全都死在外面，死在荒郊野岭，永远不要回来！是的，北上没有眷恋。火车站台上人山人海。这是惟有那个时代才会有的壮丽景观。眼泪被抛撒得昏天黑地。那些亲人。红肿的眼睛。从此天涯海角的悲怆。但是，没有北上的眼泪。惟有北上。他只是和弹弓手躲在粗大的水泥柱子后。他们抽烟。劣质香烟。于是，被替代了的哭天抹泪。或者鄙视，那些沉湎于情感的人。对他们来说世界的末日早就来到了。连耶稣基督都要赴死。背着沉重的十字架，走崎岖的山路。多么令人肃然起敬的理由，他要代整个人类承受罪恶。而那恰好就是北上的路径。曾经的红极一时被人追捧。以为自己就是救世的基督了。为了救世他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就像他的父辈，甚至不惜杀人。于是他坚信他将永远为革命而献身，因为他血管中流淌的是红色的血脉。那是将一红到底的火热的赤诚。从父辈那里继承而来的，又绝不懈怠地，继续向前走。但是他知道他也曾背叛，一次是他放过了那个从黑暗中钻出来的小姑娘。他被她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圣洁感所迷惑，而至最终地导致了林青春的死亡。是的在林青春单枪匹马英勇战斗的时候他在哪儿？当林青春被资本家追杀的时候他又在干什么？另外的一次是为了麦穗，他将那个气焰嚣张的资本家老婆推到了楼梯下。他知道他的举动绝不是为了革命，而只是为了自己的妹妹免遭伤害。他为自己的自私而后悔，而不能原谅自己。但是这一切他都没有说出来。只是埋在心底的一种心灵的拷问。他觉得一些话一旦说出来，就会立刻失去它的分量了。就如同那些深埋地下的文物，一旦出土就会立刻被氧化，斑驳着并且消殒着，甚至不再是它自己。所以北上不说。自我的忏悔和惩罚是只能埋在心底的。是自己让自己获得平衡，或者，获得自我的救赎与更新。北上便这样一路地做下来。仿佛已经透过父辈的脚印看到了前面的光明。尽管他还不能预期那个远大的前程，但他对他将要行进的路线已经毫不置疑。于是他更加地挺胸抬头昂首阔步，朝着他所认定的那个正确的方向。尽管他还只是一颗很小的螺丝钉，但自认已经成为革命机器上的一道不可或缺的闪光了。他便这样一路为自己的出身而自豪，为自己的行为而骄傲着，直至，他从弹弓手的手中接过了那张火yao味十足的打倒他父亲萧靖的传单……天塌了吗？不，只是他妈的被耍了！北上至此才获知了真相。原来这场运动的真正对象，并不是那些自解放后就已经被打进十八层地狱的“地富反坏右”，都是死老虎了，不过是做做样子。真正不共戴天的敌人并不是他们，而是萧靖那样的曾经出生入死的“走资派”。是的这些人才是这场运动的真正对象。直到父亲被揪出来后北上才恍然大悟。是的，这些功臣不忠了。他们不听话了，甚至堕落了。他们能打江山，却不能坐江山了。他们躺倒在江山美人之上，就那样，安于享乐，不再继续革命了。于是这些所谓的功臣不再是功臣，而是成为了附着在社会主义庞大身躯之上的毒瘤或者寄生虫。他们妄图阻挡不断向前的滚滚洪流，所以他们才是最需要被革命、被清理、被揪出甚至被杀头的，一如北上的父亲。他们不再能佩戴共和国的勋章，不再配被人民崇拜，甚至不再被自己的孩子所崇敬……这也是必然吗？历朝历代被玩儿过千百遍的政治的游戏？不过那时候北上还不懂得这些，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被耍弄了。如果早知道父辈会有这一天，他又何苦要自作多情地闹革命呢？何苦要，白白牺牲了林青春？是的他和弹弓手成功地拉开了那个序幕。在舞台上将那个狂飙运动淋漓尽致地表演了出来。他们还以为自己将成为整出戏剧的主角呢，从头唱到尾。而后的光彩谢幕，被鲜花和掌声所环绕……但游戏还有其他的玩儿法。或者是突发奇想，临时动议，或者是早就看着你不顺眼。于是一拉开第一场的大幕你就已经出局了，成了多余的人，甚至要被赶下舞台。于是。走人。因为你连主角的对手都不配，因为这个已经被你们蹂躏得千疮百孔的城市再不能承受你们了。于是另一个崭新的天地被开辟出来，就是用来容纳你们这些多余的人的。有苏轼苏东坡的被流放惠州，有白居易白乐天的被贬谪江州，也还有俄罗斯的十二月党人，西伯利亚成了他们流放终点。那些人都是因为获罪而被放逐，但一直战斗在*前线的北上们呢？如果说北上被流放还事出有因，那么弹弓手呢？他出身于正儿八经的工人家庭，为拉开革命的序幕可谓效尽犬马之力。为什么，连弹弓手这样的马前卒也要被赶走？你是被出卖了还是被耍弄了？你是被欺骗了，还是被过河拆桥了？是的，没有比欺骗真诚的人更卑鄙也更残忍的了。那么你还能相信什么人呢？只有哭声而看不到内幕的人才是最可悲的。这是北上看着茫茫送行的人们时，偶然想到的。便是带着这样的一份清醒，北上没有眷恋。留在这座城市中的还有什么？那段被虚度了的青春？或者进步道上的那个所谓的家？再就是那个娇生惯养的麦穗了。他爱她但却讨厌她。他只是在能感觉到血液流动的时候才能想到这个妹妹。那么，还有谁？这个对他来说已经空空荡荡的卫城。那个每天和麦穗在一起的那个女孩？难道她是他唯一的眷恋吗？这个整天在他脑海中来回晃动的姑娘，他说不清自己对她是一种怎样的蔑视和热情。他为此而苦恼而愤恨而百思不得其解而，彻夜不眠。他想彻底抹去，她的黑发，还有她的惨白。从林青春壮烈牺牲的那个夜晚。从黑暗中猛然被惊醒的那个温暖的瞬间。忽然地，一大群哭哭啼啼的男女老少向他们涌来。弹弓手望着他们，眼泪顿时刷刷地流下来。一个曾经那么坚定的红卫兵战士。看着弹弓手稀里哗啦的眼泪，北上转身想走，却被弹弓手死死拉住，不，我真的没有告诉他们，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来……就知道你是孬种，鼻涕眼泪的，还算个男人吗？可是他们非要来，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也许，从此就真的……弹弓手竟然哭出声来。那就去告别吧，只是别在我眼皮底下。北上奋力挣脱了弹弓手的纠缠。他离开水泥柱子。把弹弓手让给了那些哭嚎的人们。然而转瞬之间，被那些哭哭啼啼的人们包围起来的，竟成了北上。北上扭头，才发现弹弓手早已没了踪影。于是弹弓手的那些亲属们开始逼近北上，抓他的胳膊，拉他的手，或者用无限悲戚的目光看着他。用不尽的泪水请求他，你行行好吧，我们，我们这个工人的家庭只有这一个儿子……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竟“扑通”一声跪在北上面前声泪俱下。这孩子本来可以不受那份罪。我们家世代工人阶级，出身好，行为端。可他为什么偏偏要跟着你去吃苦受累呀？把我的孙子还给我。我这个老太婆求你啦……北上厌恶这样的亲情。他想走却又被死死缠住。突然地弹弓手在某处大喝了一声，大家顺着那声响抬起头，弹弓手竟然已经爬到了柱子顶端。他一只手紧搂着水泥柱，一只手在空中拼命地挥舞着。你们不要动摇我们的决心。所有的中学生最终都会离开的。你们是工人阶级更应该响应号召。奶奶你起来。你不要哭。非要哭也得是幸福的眼泪……东去的列车开始鸣笛。像号令一般，人群立刻自发地分成了两拨。知青们开始纷纷跳上火车，送行的人则开始大呼小叫。那鸣笛就像是突然打开了哭声的闸门，原本呜呜的哭声低回的伤痛，仿佛突然被放大了无数分贝，让拥挤的月台上顿时成为了哭泣的海洋。人们在催促的气笛声中拉拉扯扯，但是那即将开动的火车还是无情地证明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运动已经势不可挡。远远地北上看到弹弓手爬上了火车，并且牢牢占据了一个可以向亲人挥手告别的车窗。他兴奋地伸出手来不停地挥舞，想抓住好不容易才挤到近前的父亲的手。但是又一股人浪不知从什么地方奔涌而来，让弹弓手和他坚强的父亲失之交臂。他们父子的那两只向前伸着的手越离越远，而至想要最后握别的愿望彻底落空。然后是弹弓手情不自尽的眼泪，他几乎绝望地喊叫着，爸爸，爸爸，我会给你们写信的……北上狠狠地吸了最后一口烟，好像他从此再也不会吸到这卫城的烟了。他将那支长长的香烟狠狠地捻灭在水泥柱子上，然后又扔在脚下，用鞋底踩烂。当他挪动脚步准备上车的时候，突然的某种忧戚，他回头，他想他可能再也回不到这座城市了。他们就像这个城市泼出去的水，他本来是恶狠狠地想着这个残酷的比喻的，但却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阵阵心酸。于是他只能恶狠狠地骂自己，你他妈的算什么英雄好汉？但是他朝向火车的步履还是踟蹰。他甚至回头看了一眼他刚刚停留的那根水泥柱子。他想他对这里难道就真的没有眷恋了吗？他的学校，他的红卫兵团，他进步道上的家，林青春献身的紫丁香园，还有他自己家中地下室中的那扇向西的窗。在那里他曾和林青春一道看夕阳，后来夕阳还在，却换了另一个总是和妹妹在一起的女孩子……是的，他为什么要回头？进步道的家中一片荒寒。麦穗终于没能坚守诺言，在最后的一刻她们还是离开了家。麦穗和沈萧骑着自行车。以最快的速度往车站赶。一路上麦穗满头是汗满眼是泪。她不停地催促沈萧，快点，你倒是快点啊。沈萧拼命地蹬着脚踏板。有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不行了。她何尝不愿在火车启动前看到北上。可是为什么在最后的时刻，麦穗才决定去送别？车站广场上挤满了人。自行车更是抛洒得遍地都是。她们虽然在开车前赶到了这里，但是要穿过人山人海挤上站台，却还要经过漫长的努力。然后她们就听到了那长长的鸣笛，也就是北上在水泥柱子前听到的那一声。她们终于千辛万苦地挤进了站台，而此时北上刚好碾碎了他的香烟，并心有戚戚地怀念着他本不该怀念的这个城市。当她们循着哭声靠近了火车，北上已一个箭步迈进了车厢。当她们一个一个车窗地奋力寻找，北上却已经来到了弹弓手身边。当她们高叫着北上的名字，北上却只是坐下来，看弹弓手怎样把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当她们和站台上的人们一道振臂高呼，北上便在车窗里听到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最高指示。当她们，流着眼泪听到了那最后的一声长鸣，北上觉得，他的心在那一刻也仿佛有了某种感应。当那列长长的火车载着千万个孩子离开他们的城市，她们便也汇进了站台上那海浪一般的号啕大哭中。而此刻北上却在问着自己，是的，就这样作别吗？从此看不到自己的家乡。就这样远离了亲人就这样被出卖，就仿佛你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是的谁都不知道那个陌生的地方等待着你们的是什么。谜一样地被蒙在鼓里，被关进车厢。任凭着车轮不停地转动。任凭着窗外的斗转星移。不论多远的祖国的大地。也不论亲人的肝肠寸断。被冻僵的眼泪。破碎的悲伤。总之全随着轨道上行驶的列车，呜呜地叫着，带走。那所有的疑问，所有留待印证的青春。这样的我们这一代的经历，可歌？还是可泣？像所有送别的人那样，沈萧和麦穗也跟着列车奔跑。她们想追上最前面的那节车厢，麦穗说她知道哥哥就在那里，她已经看到了他。她们不停地奔跑，一直跑到了身边不再有任何人。但远去的火车已经加速，无论她们怎样追赶，留给她们的都只剩下阳光下闪着钢蓝的铁轨了。载着北上们的火车终于呼啸而去。蜿蜒的铁轨上什么也没留下。那个诗篇一般的告别余音缭绕。她们不知道，那个曾经属于北上的时代是不是已经结束。;永隆说话的腔调很难听。虽然每个字都能听得懂，但却听起来很别扭。牛车走得再快也是“咿咿呀呀”的。缓慢的乡间土路。缓慢地摇着。黄牛有时候会发出叫声，好像它也厌烦了这无聊的旅途。沈萧坐在车帮上看无际的田野。显然麦穗也并不愿意和永隆讲话，她只是时不时地问起刘妈。麦穗的爸妈揪出来后，刘妈被强行遣送回老家。从此刘妈再不能回卫城，更别想再踏进麦穗家那座大房子，哪怕她在乡下的土屋中，没有一刻不惦记着北上和麦穗。后来便时不时地接到刘妈从乡下寄来的信。信是刘妈托本家的一个侄子永青写的，因为他是村上唯一读过初中的。刘妈的意思是如果非要上山下乡，那就到刘妈跟前来吧。其实自从有了知青下乡插队的运动，刘妈就一次次地催促着他们兄妹到汀流河村来。北上不辞而别而且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让刘妈几天几夜都没有合眼。她是拉扯着他们兄妹长大的，她能不心疼远走的北上吗？然后就十天半月地给麦穗写信，催问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来。她说乡下冷静，人情也厚，麦穗来这里保证不受欺负。永隆对北上的出走好像很埋怨。说刘妈连梦里都在唤着北上。那种撕心裂肺让人心痛。心痛得就仿佛北上是自己的儿子。那以后给麦穗的信就越来越勤，说永隆早就在公社为她办好了知青回乡的手续。还说麦穗一天不回来刘妈就一天不能安生。说麦穗唯有到这里才不会受苦。用不着下地干活，也不用养鸡喂鸭，家里有永隆挣工分就足够养活她们娘仨了。这样与其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如就让刘妈日夜守着。关于刘妈，沈萧对麦穗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温情几乎难以理喻。她尽管可以毫无情感地对待任何人，但唯独对乡下来的刘妈从不轻视。麦穗说她一出生就和刘妈在一起了，从此就再没有分开过。于是麦穗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汀流河村。沈萧说这个村庄的名字好听，那里的景象也一定如诗如画。但麦穗却从来没去过汀流河村，她说只要有刘妈就行。只是一旦投奔了刘妈，和麦穗朝夕相处的沈萧怎么办。当然沈萧也难逃上山下乡的命运，她只能无条件地服从分配，任由学校将她发配到任何偏远的地方。麦穗也许并不是真的关心沈萧，而是在没有了哥哥的情况下，她已经离不开这个可以同病相怜的朋友了。或者说得更本质些，那就是麦穗对沈萧的那种越来越离不开的依赖。尤其当她要去汀流河村，无论刘妈怎样地亲人一般，她还是不想一个人掉进那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所以她给刘妈下了最后通牒，说如果汀流河村不接受沈萧她也就不会去了。于是搅得刘妈满心慌乱，生怕她的麦穗不能回来。幸好那时候永隆已当上了村里的民兵队长，几经周折后麦穗终于如愿以偿。然后就有了这金灿灿的一望无际的田野。而将这片田野分开的，就是中间那道逶迤的河流。永隆说汀流河是一条古河，无论遇到怎样的旱情，这条河水都不曾断流。就是说这条河灌溉着两岸的庄稼，养育着两岸的人民？沈萧仿佛被汀流河感动。就这吧。永隆嘟囔着。就是说，汀流河对你们来说就是母亲河了？一条古河。这大概就是永隆对这条河的全部认知了。不，麦穗说，就是母亲河。对，还是革命的河，战斗的河……一条古河。永隆坚持着。然后沈萧和麦穗对望了一眼，就不再和永隆说话了。她们只是坐在缓慢的牛车上，看那不尽的乡村田野。她们已经在火车上十几个小时，又在牛车上晃悠了差不多一天。一天一夜的旅途已经让她们疲惫不堪，想不到被刘妈说成是很近的乡村竟然这么遥远。后来麦穗干脆躺在了牛车上，而沈萧却始终张大眼睛看着前方。远远地看过去果然的一片田园风光。在金色的庄稼背后是袅袅炊烟。村上的房子大多用青砖垒砌，屋顶上排列着黑色的瓦片。一路上便是这样的大同小异，慢慢地连沈萧也困倦了。她不停地问着永隆还有多远，永隆就不停地回答就快到了。时而沈萧会看上一眼永隆，觉得他好像已经不耐烦了。把麦穗叫醒的时候他们真的就要进村了。那时候已是黄昏，一天中最美的时光。夕阳把那个叫做汀流河村的村庄映照得一片火红。那个被金色田野包拢起来的村子看上去非常美丽。山坡上次第排列着一座座青砖瓦房，那情景就仿佛神话中的某个地方。伴随着离那个神话之城越来越近，那种柴草燃烧的味道牲口的味道也迎面而来。这是麦穗和沈萧过去从没有闻到过的，于是她们顿时感到了饥饿，也许在生理上，燃烧的柴草就是和食物连接在一起的。大概是因为回到了家，拉车的黄牛开始“哞哞”地叫起来。于是永隆和它讲话，什么饿了吧，累了吧，咱们回家了……她们在永隆和牛的对话中进入了汀流河村。村上的男女老少立刻围了上来，观西洋景一般地看着她们。后来她们知道这里还没有来过知识青年，当然也就更没有见过卫城那样的大城市的人。汀流河村的所有关于城市的概念，其实都是刘妈带给他们的。刘妈尽管在城里住过多年，但说到底还是村上的人。所以当真正的城里人终于到来的时候，他们还是表现出了极大的惊奇和热情。每一张被风吹日晒过的脸。脸上朴实而真诚的表情。沈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哭了。她觉得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真实的目光了。无论在校园里还是在大街上，甚至在麦穗家中，她所看到的都是冷眼，冷眼中的仇恨与轻蔑。她已经很久很久感受不到人的温暖了，于是就在这一刻，她便本能地觉出自己已经和这里的贫下中农打成了一片。她进而相信这些朴素的人，也一定能真心诚意地接受她。当然做到这一切也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她和麦穗之间的那个约定。到了这个新地方，她们将谁也不能暴露对方真实的状况，更不能让这里的农民知道她们的过去。而她们所以选择了汀流河村，其实也就是因为这里除了刘妈，没有人会知道她们在城里的家庭背景。但是倘若和同学们一道下乡就不同了，大家知根知底，每个人都将没有秘密。而她们是作为全新的人来到汀流河村的。从此在她们的生命中，既没有被揪出来的“军队一小撮”，也不再有为美帝国主义弹风琴的女特务。总之一切都被抹去了。在几百里的旅程后。历史就这样被割断了。这种被抹去的感觉让她们很欣慰。那种油然而生的欢欣鼓舞，让她们觉得仿佛重生。从此她们没有历史，没有被批斗的亲人，也没有破碎的家庭。她们就是两个年轻的学生，像全国所有城市中的知青一样来到农村。知识青年将是她们现在以至未来的唯一身份，所以对于这个广阔的新的所在来说，她们将是两张纯真而洁白的纸，可以在上面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然后日落。乡村很快沉入到黑暗中。那种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而那时候，汀流河村还没有电，村民们在黑夜到来的时候点油灯。将绳捻浸在豆油里，然后，慢慢地烧。麦穗一踏进院子就喊着刘妈，毕竟刘妈是她们在这里唯一的亲人。她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在刘妈的翅膀底下，从此远离城市的苦难。永隆一声不吭地把她们的行李搬进来。任凭麦穗东屋西屋地找着刘妈。然后他就开始在堂屋烧饭，不管麦穗说什么他都一声不吭。刘妈呢？麦穗蹲在灶台边。看永隆不停地拉着风箱。刘妈到底在哪儿呀？你这个哑巴永隆，你怎么不说话？凄惶中沈萧蓦然地有了种惊慌。一种不祥的预感，反正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是她没有对麦穗说，她害怕麦穗会被吓哭。她于是觉得她们可能会很无助，在一个如此偏僻荒凉的地方，她们举目无亲，谁也不认识……沈萧把麦穗叫回房间，低声问她，你到底见没见过这个永隆。你什么意思？麦穗顿时紧张起来，紧抓着沈萧那只冰凉的手。没错啊，就是永隆，每次接送刘妈的都是他。可是刘妈呢？沈萧问，刘妈不在家就不正常了，而永隆不说话就更是让人怀疑。麦穗害怕地哭起来，她紧紧地抱住沈萧，我们，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你不能哭，麦穗，如果真的遇到了什么，我们也只能坚强面对。这让我忽然想到了那个童话……《小红帽》的故事？永隆不会是那个狼外婆吧？不不，我觉得永隆看上去不像坏人。但就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再等等看？永隆从堂屋走进来。把一个炕桌搬上炕头。又端进来玉米饼和玉米粥，很香的气味。然后他说他去喂牛，就走了。然后传过来他关上几重屋门的声音。这个永隆想干吗？沈萧悄声对麦穗说，外面到处黑压压的。没有路灯，连月亮也看不到。他为什么不吃饭就要去喂牛？这也奇奇怪怪的，为什么要把咱们关在这里？那我们只能等死啦？还不至于吧？我们先吃饭，就是死也要死得饱饱的。再说，有了劲儿才能和他搏斗啊。被地主杀死的那个小英雄刘文学，就因为饥饿而斗不过地主。所以我们不能没有力气。她们以飞快的速度扫荡了炕桌上所有的食物。然后是敲门声。她们惊惧。永隆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幽暗中门轴转动出“呀呀”的响声。永隆端着一盏油灯。然后说，你们，跟我来吧。然后从东屋到西屋。穿过中间的那个阴暗的厅堂。黑洞洞的西屋被油灯照得昏黄。房间里除了炕，就是对面用苇席编成的高高的谷仓。永隆把油灯放在炕沿上。然后就突然地落下泪来。我娘。昨天为了给你们换新窗纸，从凳子上摔下来就再没有醒过……;惊惧中的沈萧和麦穗，果然看到了躺在炕上的刘妈。只是她已经无声无息，沈萧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呆了。麦穗不顾一切地趴在刘妈身上，哭着，摇晃着，问她，为什么呀，刘妈，不是你叫我们来的吗？怎么就不等我了呢？你让我孤零零地怎么办？爸妈没有了，哥哥也走了，可是你，你怎么也死了？那么谁来管我呀？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来了……你们还有我。站在一边的永隆突然说。你？你算什么？麦穗又把满肚子的怨愤和委屈撒向永隆，我们下火车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那时候还来得及，我们转身就可以回去。谁愿意来你们这个破地方，如果不是有刘妈……麦穗又呜呜地哭起来。永隆只好退出了西屋。回到东屋后，沈萧和麦穗紧紧抱在一起。亮着的油灯突然灭了，窗里窗外一片黑暗。从远的地方时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吠。后来她们爬到炕上，就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土炕的温暖。那乡村长夜的温暖。她们并排躺着，默默无声。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她们不敢相信初来乍到就会遇到如此惨痛的打击，更不可能知道未来等待着她们的又会是什么。她们只是躺在这个无边的黑夜中，彼此紧紧抓住对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给她们力量。她们的头枕在炕沿上，对面就是那扇宽阔的窗。窗棂上不断晃动的婆娑树影。麦穗突然坐了起来，摸着窗纸，刘妈就是为了这些？然后又说，刘妈的身体是冰凉的。我们明天要为刘妈送葬吧？沈萧问。永隆是这样说的，清晨他会叫醒我们。我是说，沈萧迟疑着，没有了刘妈，我们还要在这里呆下去吗？不然我们葬礼后就回去？可是回去又能怎样呢？接着去当“狗崽子”？那你说呢？麦穗的声音高起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以后就只能靠自己了。你是说我们要留下来？本来就应当靠自己，沈萧的声音变得镇定。我们应该试一试。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生活呢？没有了刘妈，我们就一无所有了。也许不该这么悲观。我觉得永隆这人还是挺老实的，他或许愿意帮我们。干脆去东北找我哥哥。你以为你哥哥那儿就一定比这里好？其实我挺喜欢这里的，不记得一路上金色的田野？还有那静静流淌的汀流河，多好听的一条河的名字，还有傍晚来看我们的那些朴素的人……你用不着这样自欺欺人。我这是真心的，那些人的目光很真诚。可麦穗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她不停地抱怨着，刘妈她为什么要换窗纸？为什么让我来又丢下我……沈萧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从窗外照进来的那么明媚的阳光。她本能地联想到地下室，这是她无论身处何地，都不会忘掉的那个儿时的家。这就是农村的早晨。白花花地一下子照亮了整个东屋。这里的窗上没有窗帘，就意味着这里的人只能跟随着太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沈萧蓦然地有了种原始人的感觉，因为从此她们的生命流程将只能依靠日月星辰春夏秋冬。于是那种冰冷中的融融的暖意。然后便体验到了什么叫鸡犬不宁。她就是被这窗外的鸡的狗的猫的甚至猪的叫声吵醒的。原来动物的声音也能鸣奏出一曲生机勃勃的交响。然后她就看见了阳光下依然熟睡的麦穗，她缩成一团的样子让沈萧不由得辛酸。然后是突然地鞭炮齐鸣。麦穗猛然被惊醒，她下意识的动作就是一头扎进被子里。怎么啦？麦穗的声音中带着哭腔，这是哪儿？打仗啦？是鞭炮。这也是沈萧仔细分辨后才得出的结论，因为在鞭炮声后她又听到了哭声。刚刚永隆来敲过门了。沈萧掀开麦穗的被子，快起来，我们得去参加刘妈的葬礼了。永隆丢进来两件用白布缝的袍子，说，如果你们想去送送我娘……永隆一点也没有强迫的意思，他问过之后就离开了，剩下麦穗和沈萧面面相觑。去吗？是啊如果没有刘妈，我们会来到这里吗？这是沈萧和麦穗来到农村后接受的第一次再教育。披麻戴孝，麦穗说，这不是封建社会的陈规陋习吗？不是早就被我们嗤之以鼻了吗？是糟粕，而我们是红卫兵！卫城，和汀流河村，你不觉得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吗？我们怎么能同流合污？那么，我们的信仰呢？麦穗，看远处，高粱和玉米，在风中摇曳着。那么晴朗的秋天。这里没有*没有打倒没有批斗也没有，武斗的炮火硝烟。就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除了砖墙上那些鹦鹉学舌的口号。这里几乎是一片净土。一切都维持着原有的状态。因为在这里，你无法改变春种秋收的自然规律，也不能停止耕耘那些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这里甚至连电都没有，怎么能跟着全国山河一片红？在永隆家的院门外。鞭炮声和唢呐声。沈萧觉得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音乐。于是她很自然地想到了外婆，想到外婆为女青年爱国会弹奏的那首《安魂曲》。那么纯净而崇高的，忠诚以及平静的信念，及至，那么温柔而又安详的期待。沈萧想，那一定也是刘妈此时此刻所需要的，却只能透过鞭炮声和唢呐声来表达了。然后是长长的送葬队伍。从刘妈家的院子出发，在村上绕过一圈后再回到刘妈家的自留地。途中不断有村民加入进来。大家一道发出那种哭天喊地又欲哭无泪的声音。也是音乐般的，一些音符被无限地拉长，然后一个向下滑落的坠音，戛然而止。这哭丧的合唱听上去确实让人觉得很悲伤，但队伍中却极少有人真的流泪，甚至永隆。后来村上的人说那是因为刘妈长年住在卫城，村上的很多年轻人都不认识她。这个表演着悲伤的队伍缓缓绕过汀流河村，穿过河上那座简易的石拱桥。河两岸是大片杂草丛生的滩涂，那时候正有芦花在漫漫绽放。细密的花穗在风中轻轻摇曳，不停地闪动出点点斑光。沈萧和麦穗就是跟着这个队伍，第一次观览了整个汀流河村的景象。这就是她们对这个村庄的第一个印象，很美，也很辽远，沈萧就是这样想的。只是那时候她们还不知道，在这很美很辽远的背后，会是怎样的艰辛。刘妈最后还是回到了自家的土地。而她永久安息的地方是一片高粱地。那时候高粱上的果实早已饱满，沉甸甸地垂下来，就仿佛在向刘妈低头致哀。为刘妈抬棺材的是村里的小伙儿，后来永隆说那都是刘家远远近近的表亲。他们一边做出沉痛的表情，一边还要不时地回头，看队伍中那两个城里来的姑娘。尽管已经是秋天，但密不透风的高粱地还是异常闷热。高粱秆上的叶子已变得硬而枯黄，“刷拉刷拉”地刮在人们身上，以至于沈萧和麦穗娇嫩的肌肤上被划出道道血痕。下葬的仪式非常简单，就是把棺材放进那个提前挖好的深坑中，然后培土。那么简易的一个木板的棺材，就带走了刘妈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牵念。紧接着又是一阵鞭炮和唢呐的齐鸣。哭唱。好像还有什么人在莫名其妙地舞蹈着。说那是一种招魂的仪式。是为了让死人有一个好的去处。然后在几乎看不出的坟冢上又洒上了种子，据说这也是社会主义农村的新风尚。沈萧和麦穗和村民们一道站在刘妈的坟冢前。我快受不了了。麦穗低声抱怨。就像在看表演，一场淳朴的民风。你真的认为我们该留下来？还有别的选择吗？我说过我们可以去找北上。可刘妈也许就是想让我们这样开始生活。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们。没有人看到过贴在我们家门口的那些大字报，更不会知道我们已经被革命抛弃了。他们会把我们当作和所有知青一样的人，而且会继续把你父亲当作令人敬仰的老红军。我们在城里没有受到过任何冲击，你的父母没有被揪出来而是正在大学里“支左”。而我的父母牺牲在战争年代，为了新中国的建立而……你怎么能这么信口开河，如果他们去调查呢？看看他们的眼睛吧，他们怎么会不相信我们？他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村里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这方圆。尤其抬着刘妈棺材的那些年轻人，你难道看不出他们也喜欢我们吗？可那样我们就不再是我们自己了。只有不再是自己，才能有一个崭新的开始。可是永隆呢？永隆如果站出来戳穿我们的谎言……不，永隆不会。你肯定？永隆知道这是他母亲唯一的愿望。他是他母亲的儿子，他当然要继承母亲的遗愿。何况我们并没有让他讨厌，我们……那么，就先听你的。麦穗勉强答应下来。;在生产队部的墙壁上。一张用红纸黑字写成的“启事”赫然贴在上面。村民们面对这张红纸议论纷纷。他们还从来没看过这种新鲜玩意，更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内容。其实这是沈萧的又一份“更名启事”，她的意思无非是想告诉村上的人，为了接受当地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她已经决定将自己的名字改成沈向阳了。这本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用不着这样大张旗鼓地招贴告示。她并且洋洋洒洒地用毛笔写满了整整一张纸，历数自己的名字原本叫沈萧，也就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萧。而这个“萧”所代表的，是落木萧萧和风雨飘摇的意思，封建社会士大夫阶层的那种落寞的悲凉感，江河日下的景象。仿佛在为着某种旧日的辉煌而哀歌长叹，所以沈萧觉得那是一种腐朽的情调，与我们的这个火红的时代格格不入。所以*伊始她就摒弃了这个与时代相悖的名字，将沈萧改作了沈丹虹。当然她觉得这还不够，因为广阔天地的新生活又赋予了她的生命更新的意义。自从她来到汀流河村，几乎每个时辰都在被这广阔的田野和朴实的父老乡亲们所感动。慢慢地她觉得她的名字已经不足以体现她对贫下中农的深情厚谊，以及她要彻底扎根农村的决心。所以她才又一次想到了更名，郑重地将沈丹虹更名为沈向阳。她觉得名字虽然只是一个人的一种外在的符号，但事实上也能代表一种人生的本质。她觉得惟有有了“向阳”这两个字，才能更有保证地让她在汀流河村深深地扎下根来。“向阳”这两个字来自于《社员都是向阳花》这首歌。这首歌有她最喜欢的旋律，她相信广大的汀流河村村民一定都会唱这支歌，“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藤儿越壮瓜越甜，藤儿越壮瓜越甜……”她说她所以选择了“向阳”这两个字，还因为向日葵一直是她最喜欢的植物。她记得上小学时，她就曾在家中的院子里种过向日葵。她每天眼巴巴地看着向日葵怎样发芽，又看着它们怎样长出那盘金色的葵花。葵花是怎样时时刻刻地跟着太阳旋转，那金色的叶瓣，从东到西，直到金灿灿的果实压得它低下头来。于是收割的季节便如约到来，而在城市，向日葵更多的功用是被人观赏。到了农村她才知道，原来向日葵一种是非常重要的油料作物。也是到了农村，她才真正地认识到自己是怎样地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以至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不知道她和这里的村民有着怎样的差距，更不知怎样才能成为在广阔天地辛勤劳作的新农民。所以她才更加坚定地更名为沈向阳，她觉得这至少有一种象征意义，或者一种鞭策，让她相信用自己的勤劳，一定能在汀流河村的土地上，铸就出最新最美的人生。这就是沈萧洋洋千言的“更名启事”，为此她用了好几个晚上，趴在炕桌上，熬在油灯下。只可惜村民们没有几个能看懂沈萧说的到底是什么。尽管她的感情那么澎湃，语言那么热烈，决心那么坚定。她这篇精心构思的扎根宣言对没有什么文化的农民来说，就像是对牛弹琴那样不着边际。即使为数不多的几个能将她这篇“启事”从头到尾读下来的人，也无法真正弄清楚她的意思。大概也还因为这里到底偏远，不能和城市中的革命形势保持同步。于是这里的人们仿佛置身桃花源中，要很久以后才能真正弄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意义。后来上过高小的生产队长二根走过来，并顺手撕下了墙上的“启事”。二根大声吆喝着，什么啥意思？就是说永隆家来的那个城丫头喝过墨水儿，说来到咱们汀流河村就不叫什么什么虹了，改作什么什么日头了。于是人们一阵哈哈大笑。紧接着二根就敲响了悬吊在柳树上的那块钢板，出工啦，今天都去苞米地……沈向阳和麦穗被遥远的钟声唤醒。遥远是因为钟声响在几十米外的生产队部，或者还因为她们正陷在很深的睡梦中。这是她们在城里从未听到过的声音，即或是外婆供职的基督教礼堂，也早就被禁止按时敲响钟声了。但是沈萧看到过那口大钟。就在礼拜堂顶上的那个钟楼里。要爬上很窄的木楼梯才能够看到，那口被悬垂在木梁上的百年老钟。她记得钟楼上那种明亮的感觉。四面都有能照进阳光的木窗。她也记得用手指敲击时铜钟发出的响声，那么“嗡嗡”的，绵延着，仿佛来自天堂的共鸣。但是乡下怎么能听到这样的钟声呢？那么悠远而悠扬的。想不到一块钢板就能发出这么好听的声音，音乐一般的，每一声敲击都能延宕出很深远的回音。就那样响着，响在清晨的田野中。沈萧觉得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而她和麦穗所要做的，就是首先要弄清楚村里的阶级阵营。这一点可谓得来全不费功夫，因为她们身边有永隆。接下来就是在农田里努力干活，干那些她们从未干过的庄稼活儿。譬如收玉米收高粱收小米，譬如浇水施肥烧荒打场。无非是起早贪黑，脸被晒黑，手上磨出血泡，再长成老茧。这样一年四季下来，她们就一定和当地农民没有什么差距了。也许，她们拿的工分远远比不上当地的那些妇女们，但毕竟她们不再是城里来的娇小姐。然后便是收工以后，沈萧觉得那才是她们接受再教育的重要时段。怎样和贫下中农真正打成一片，沈萧觉得其实那也不难，无非是满怀热情地，并且由衷地，深入到他们的的家庭中。于是沈萧首先选择了生产队长二根的家。唯有队长的家庭是无须顾虑的，否则他怎么会成为队长。所以沈萧觉得要想在汀流河村站稳脚跟，就一定要和二根以及二根的家庭搞好关系。而要想获得二根的信任，最重要就是跟二根的媳妇亲如姐妹。做到这一点很难吗？除非你不能把村上的人当作亲人。沈萧也许并没有怎样算计，她只是凭靠本能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她没有把这当作多么难的事，下工后很自然地就想和村上的人呆在一块儿。于是每天吃过晚饭，她和麦穗就会洗得干干净净地来到二根家。没想到二根这个简陋的家，竟然是村上年轻人的中心。每个晚上都会有男男女女十多个人，来来去去地聚集在这里。他们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有的甚至横躺竖卧在炕头的铺盖卷上。或者，有的人干脆从开着的窗户里跳进来，就撞在了坐在炕头纳着鞋底的二根嫂身上。他们喜欢和二根家两岁和一岁的儿子混在一起，更愿意和二根的媳妇、也就是被他们称作二根嫂的玉秀打打闹闹。他们之间总是开着半荤半素的玩笑，有时候甚至动手动脚。更有甚者，二根嫂不仅当着那些年轻人掏出*来喂孩子，有时候干脆就不穿上衣。这也是这一带乡村女人的规矩，只要结了婚就可以不分场合地敞开胸怀了。二根嫂赤裸着上身在人们眼前晃来晃去的时候，竟没有哪怕一丝的难为情。她看上去尽管还那么年轻，但那对鼓胀胀的乳房却已经松垂了下来，像个老妪。二根嫂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被那些年轻男人的目光所注视，她甚至不介意他们对她的乳房说三道四。而更让沈萧她们难以理解的是，每当这样的时辰二根总是不在家。后来知道每到傍晚二根都会呆在队部里，在那里算账，抽烟，或者跟村里的一些老年人东南西北地扯闲篇。起初这样的场景让沈萧和麦穗非常吃惊，甚至一种罪恶感。太低级庸俗了，就像回到了腐败堕落的旧社会。如此丑陋的习俗在城市简直难以想象的。尤其如二根嫂那样公开挑逗年轻男人的女人，脖子上不被挂满破鞋满街游斗才怪呢。所以她们曾义愤填膺，觉得这就是愚昧落后，甚至道德败坏，令人不齿。而永隆却说，这有什么，农村就是这样的习俗。不会改变的。小叔子都要和嫂子打情骂俏。不过不会出事的。我保证。不论你们现在多么反感，呆久了就能习惯了。于是这种在麦穗沈萧们看来不堪入目的景象，久而久之，竟然也就慢慢地变得可以忍受了。后来她们终于认清，农村就是这样的。你想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吗？那就只能入乡随俗。便是通过这种低俗的交往，沈萧和麦穗果然很快就和村里的年轻人水*融了。白天他们一块在田间劳作，到了晚上，还可以在二根嫂家那样的地方再度相聚。对沈萧来说她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为自己打出一片新天地。所以她才能很快适应了这里有点乌烟瘴气的氛围，甚至觉得已经如鱼得水。不久后她好像真的喜欢起这里的生活了，甚至每晚睡觉之前，都在盼望着明天的来临。她喜欢这里的阳光，喜欢这里的庄稼，喜欢秋天里那刺眼的金色，也喜欢在高强度的劳动中满身大汗地，磨练着自己的意志。当然她还喜欢二根嫂家的晚上，在感受着那些放浪不羁的言行举止中，得到彻底的放松。是的在这种没有电灯的一个个晚上，他们还能做什么呢？;当然沈萧也不得不承认，那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显然是不够彻底的。仅仅一个昼夜的车程，城乡间就呈现了如此全然不同的景象。这里几乎没有任何运动的迹象，除了院墙上那些村民们根本就不在意的最高指示。尤其是篱笆下晒着太阳的那些老人，面对着院墙上的最高指示，说的却全都是《三国》里的事。这里不仅没有电，甚至连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都听不到。所以任何中央的精神，甚至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也要一两个月之后才能转弯抹角地传到这里。当然公社革委会对那些地主富农也还是有所管制的，但他们还是能每天下地挣工分。而汀流河村负责管治这些阶级敌人的就是永隆，可沈萧从没看到过他对哪个地主富农横眉立目。他总是恭恭敬敬，按着辈分，叔叔大爷地叫着。永隆说在村子里的富农中，就有两个是他本家的叔叔。而村上的人们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后辈对前辈的不孝敬。一旦沈向阳认清了汀流河村的形势，她便以那种对待所有新生事物的热情，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汀流河村的生产以及生产关系中。慢慢地她觉得地里的苦也不是苦了，因为她还获得了大自然所赐与她的那种视觉中的美的享受呢。而这里那些没有电的晚上，也不像想象中的那般寂寞了，甚至比城里还要有意思。她可以无拘无束地和乡亲们聊天，亦可以毫无顾忌地呆在二根嫂家。她觉得这个汀流河村简直就是世外桃源，人们欢欢喜喜地在这里生活，没有压抑也没有恐惧，更没有地下室的阴森和晦暗。这里是轻松的，明媚的。只要你肯努力，就能很快地融入进去，被村上的人们所接受。沈萧真的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简单的生活。那么单纯的，甚或田园诗般的。她甚至想到假若有来生，假若她能够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活的话，她一定还会选择这里，这个如此美好的汀流河村。沈向阳的这种入乡随俗的积极态度，让她很快获取了村上人的好感。从此家家都争着请她和麦穗吃饭，还常常会送来自家新鲜的瓜果梨桃。沈萧的能干自然也引来了二根的注意和二根嫂的欣赏。不久后沈萧就荣任了生产队会计，这让村子里一片哗然。不过这样一来她就很难再去二根嫂家了。因为每天晚上都要在队部和二根一道算工分，并且安排第二天地里的活计。二根的因材适用可谓大胆，而他一门心思追求的，就是怎样让地里的庄稼增加产量。二根所以很多年前就能当上生产队长，就是因为他这个人干活不惜力气。所以村里的老少爷们都服他，而村里衡量一个人的标准就这么简单。然而这一次的更换会计，却引来了乡亲们的一片哗然。于是关于沈向阳的传言沸沸扬扬。但即或流言也和城市中的迥然不同。什么妖精变的狐狸精托生白骨精再世，什么貂蝉啊妲己啊吕雉啊武则天啊……但就是在这样的压力下二根还是力排众议，他说他就是要用沈向阳这种有能力的知识青年。这或者也就是二根让人臣服的地方。慢慢地村里人不再说东说西，沈萧也便慢慢地挺直了腰板。不久后沈萧为汀流河村撰写了一篇《狠抓革命，猛促生产》的文章，被刊登在公社革委会的工作简报上。为此公社主任吴耘专门来到汀流河村调查研究，并向全公社推广了汀流河村提高粮食产量的经验，也顺便表扬了下乡知青沈向阳扎根农村的精神风貌。很快沈向阳就成了全公社知识青年的典型，她的优秀事迹也在汀流河两岸迅速传播开来。对汀流河村的乡亲们来说这简直是奇迹，而对于沈向阳来说，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一回汀流河村真心地接受了沈萧，并接受了她迅速成为公社红人的现实。乡亲们认为这个城里来的丫头就是有能耐，不仅让自己在知识青年中脱颖而出，也让一直默默无闻的汀流河村从此名扬乡野。上面来的表扬和鼓励对沈萧来说固然重要，但要彻底赢取汀流河村民的心对她来说更为迫切。于是她晚饭后不再只是呆在队部，而是一家一家地访贫问苦。她甚至没有忽略那些成分高的家庭。因为她知道在汀流河村，泾渭分明的阶级阵线是不存在的，或者仅仅是一种表象。你只有用自己的真情去触摸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才能赢取村上的每一颗心。沈萧的走街串巷果然取得了成果，甚至换来了村民交口一致的称颂。关键是沈萧所做的这些绝不是为了什么，而是发自她对村民的一片深情。沈萧常常拿这里的生活和城里的作比较。她坚信自己如若留在卫城，将永生永世不会有出头之日。尽管她可以搬出地下室可以远离外婆，甚至可以严正声明和外婆划清界限脱离关系，但外婆的那段尽人皆知的历史却是无论如何割不断的，所以她也就永远不会成为那个纯正而清白的人。于是她就等于是被贴上了死签，烙上了死印，不会再有任何出人头地的可能。但是广阔农村所给与她的就完全不同了。这里没有报纸没有广播甚至没有电。这里落后，人们简单，便刚好能够成功地割断那段城市的历史。在这里，她只是一个单纯的有着进取心的下乡青年。她既不叫沈萧，也不叫沈丹虹，她只是汀流河村的一个快乐的被乡下人另眼看待的新社员，一个，没有了绝望和压抑的轻松活泼的女村民。所以她诚心诚意地热爱着这个地方。这个给了她新的生活和新的身份的地方，这个，从此能让她看到希望的地方。她在晦暗的，阴沉的，恐惧而无望的生活中已经沉沦得太久了。她要伸展，要呼吸，她怎么能不感谢这片给了她阳光和空气的大地呢？怎么能不感谢这个让她的努力终于获得报答的生活呢？沈萧知道自己生性就不是那种甘于沉沦寂寞的人。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要求自己，无论在任何地方任何的群体中，都要努力成为那个最好的。为此她一直不懈地努力。她坚信有努力就会有报答。*到来之前她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无论小学还是孟斐的那个初中，她知道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萧伯家那场血腥的杀戮动摇了沈萧的是非观，她唯一没有丢弃的就是这个“努力就能够得到”的信念。果然在不懈的努力下她获得了麦穗的信任，成为了那时候她最想成为的红卫兵。于是她如愿以偿地穿上了绿军装。但她仿佛并不满足于此，所以才会把中学红卫兵领袖的北上视为楷模。为此她甚至接受了北上的建议，违心去揭发自己最热爱的老师。是的她已经决心这样做了。她不仅决心她甚至已经这样做了，尽管她是那么深深地鄙夷着自己。但时代的召唤让她欲罢不能。她所以没有成为那个世人眼中的罪人，只是因为有人先于她把孟斐推向了死亡。但是她最终还是成为了自己的罪人。因为她知道在孟斐的伤痕中，有一刀就是自己刺上去的。是的尽管孟斐没有看到，但是她就能原谅自己吗？为此她曾经很久不能释然，她甚至觉得外婆被揪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对她参与谋杀的惩罚和报应。从此她伴随着外婆的罪，成为了被卫城遗弃的那个人。她知道她将永远翻不过身来。没有转机。只要如火如荼的运动不停止。是的那时候她根本想不到，还能有心情如此舒畅的这一天。更不会相信在离卫城并不遥远的地方，还能有这样一个远离政治风云的小村庄。于是沈萧豁然开朗。她觉得自己就如同空谷幽兰，在这片荒远的乡野间骤然绽放。是上天还给了她一个明媚的世界，让她在这里可以重新来过。沈萧是带着大的感谢和大的抱负拥抱汀流河村的。她知道这个失而复得的机会来之不易，而她，是绝不会浪费掉人生任何一次机会的。;麦穗坐在永隆的西屋，哭。说她再不想和沈萧住一个房间了。还说她和沈萧不是一种人，她们走的也不是一条路。她看不惯沈萧的表演，从她改名叫沈向阳的那一刻开始。永隆只是站在谷仓前。无语。或者他根本就听不懂麦穗在说什么，更不知该怎样面对这个城里女孩的眼泪。但他还是很快就开始收拾自己的铺盖。那一刻麦穗想阻止他，我，我或许只是随便说说……永隆却说，生产队看牲口的三大爷早就叫我过去了。麦穗用力按住永隆捆绑行李的手。她说我真的不是……我只是，我想刘妈……大概是“刘妈”这两个字让永隆稍稍放慢了脚步。但他最终还是扛着铺盖卷走出了家门。麦穗隔着窗棂看永隆的背影。然后趴在炕上大哭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永隆说这些，其实她尽管受不了沈萧的风光，却也没有到必须分开的地步，更不是想因此让永隆离开家。她并没有真的恨沈萧，她只是受不了村上人拿她和沈萧作比较。受不了他们说沈萧如何吃苦耐劳，平易近人，而她又是怎样一天到晚怨天尤人。麦穗突然决定又来二根嫂家了。这让沈萧很难理解。她清楚记得就在昨晚，麦穗还信誓旦旦，说绝不再去那种乌七八糟的地方。她还恶狠狠地指斥二根嫂就像个妓女，整晚上光着上身和村里的那些嫖客们眉来眼去。她说她弄不懂二根为什么不揍她，如果她有了这样的老婆肯定会掐死她。还说如今文化革命的烈火熊熊，天下怎么还会有这么肮脏的角落。麦穗的这种激愤是发自内心的，正因为农村的这种庸俗下流，所以她不喜欢农村。她说她做梦都想离开这里。但这个晚上麦穗突然提出要去二根嫂家，并且要求沈萧和她一道去。原本沈萧应该去队部记工分的，但为了麦穗，她还是向二根请了假。二根嫂的屋里一如既往。炕上炕下地坐满了人。村里的男女青年可谓济济一堂，生产队开会恐怕都不会这么整齐。二根嫂自然依旧故我，不时地发出爽快的笑声。她一边和人们不咸不淡地搭腔，一边哄着怀里的儿子吃奶睡觉。二根嫂不停地被儿子咬疼，她便有点夸张地叫出声来。于是一岁多还要吃奶的小儿子就成了小叔子们的话题，说那么二根哥是不是也要和这小子抢奶吃呢？关键是二根嫂的肚皮此刻又隆了起来。二根嫂逢人便说这一次准定是丫头，如果再是儿子二根说要杀了我呢。二根嫂就这样边开玩笑边哄孩子，偶尔肚子里的孩子动起来，她就会随便抓过来一只不知是谁的手来摸她的肚皮。于是在场的无论男女几乎都摸过二根嫂肚子里的孩子。有的小叔子故意在那里停留很久，说没觉得孩子动啊，要等等，再等等。总之二根嫂肚皮里的孩子又成为了这个时段人们的议论的中心，唯有麦穗，在不得不摸二根嫂肚皮的时候，心里是嫌恶的。那晚上麦穗和沈萧就坐在二根嫂的炕头。凡是她们来的时候，二根嫂都会把这个最暖和的地方给她们。她说她们是城里来的大小姐，到咱汀流河村受苦来了，所以她会格外心疼。她要她们无论有什么委屈都来和她说，她保证二根一定会帮她们。沈萧和麦穗坐在炕头。她们大多是陪着二根嫂那个二岁的大儿子玩。她们也听大家的七嘴八舌，特别是村里当天发生的新鲜事。间或能听到二根嫂肆无忌惮的喊叫声，紧紧抱住自己的肚子说，这臭丫头，她踢我。紧接着就把身边那个男人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不停地问，觉出来了吗？她是不是在踢我？你怎么这么笨？于是那男人只好惶惶地抽出了他的手。二根嫂却恨恨地看着他，你看脸红的，是墨水喝多了吧？那个脸红的抽出了他的手的男人，就是替刘妈给麦穗写过无数封信的永青。永青是村上学历最高的青年。他一直坚持到读完了初中。他一副斯斯文文的小白脸形象，当然也是男人中工分挣得最低的。不过永青还是吸引了村里不少姑娘的目光。她们所以日复一日地跑来二根嫂家，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那个少言寡语的永青。但永青对她们从来不理不睬，假装只恋着二根嫂玉秀这样的女人。久而久之人们在插科打诨中，干脆把永青就说成了二根嫂公然的“小叔子”。这个小叔子显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小叔子，甚至连二根和永青说话的时候都显得很客气。尽管永青在名义上成了玉秀的“小叔子”，但其实那只是人们在开玩笑，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真的有过什么。然而那一刻二根嫂好像真的生气了，她再度抓过了永青的手，并恶狠狠地按在自己的肚子上。看得出永青的手是怎样地想逃脱，而二根嫂又是怎样使劲地压住他。就这样他们暗暗地较着劲，拼命地撕扯着，尽管在黑影中，但人们还是看到了二根嫂的身体在摇动。后来二根嫂终于憋不住了，大声地骂着永青，嘿，书生，你看哪儿呢？村里的姑娘都填不满你的眼珠子啦？又看上人家城里来的女同志了？也不撒泡尿看看你自己。二根嫂的话让沈萧不由得心里一惊，她立刻抬起头来看永青。那一刻永青的目光正从麦穗的脸上移开。紧接着她又扭头看麦穗，却发现低着头的麦穗已然满脸通红。二根嫂不管不顾地继续数落着。看人家麦穗的脸都羞红了，麦穗，二嫂说这些跟你没关系。我是说你呢永青，我说得没错吧，老娘就是火眼金睛，快赶上孙猴子了。你一抬屁股我就知道你是要放响屁还是放蔫屁。说说吧，告诉大伙儿，我这丫头是不是在踢我？你躲什么？说不定还是你的呢！屋子里立刻哄堂大笑。只要能生个闺女你二哥不会在乎是谁的。他管不着我，谁知道他在他嫂子那儿留下多少种呢？又一阵哄堂大笑，甚至叫好声。说啊，你到底摸没摸着你丫头在动啊？你可不能忘恩负义，这山望着那山高，当初可是我把你从那乱葬岗子捡回来的，不让你被别人瞧不起。这村里头老老小小的都清楚，是不是啊？所以你要是负了我，那老娘我也不会轻饶你。二根嫂就这样真真假假地说着，引来屋里人一阵阵哄笑。还有的添油加醋呵斥永青，你小子如果敢伤了二嫂，我们先就把你打死，为二嫂报仇。又有人站起来说如若永青跑了，他就补上永青的位子好好伺候二根嫂。于是又有人反过来为永青不平，说你认得几个字啊，人家二嫂能看上你？二嫂喜欢的是那种能跟她说故事的人，可汀流河村能说故事的除了永青，还能有谁呢？算了吧，谁不知道二嫂喜欢的是什么？什么？你说。你说。你不敢说？是不敢。那么好，我说，二根嫂，我可就……这时候门外突然有人敲窗户。就像指令一般，人们立刻闭上嘴巴，并且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向外走。然后就听到二根在窗外大声问，鸡窝关了吗？麦穗和沈萧从炕头上下来，紧跟着永青也往外走。二根嫂坐在炕沿上伸出她纤细的脚，挡住了永青想要离开的路。我去看看鸡窝，二哥在叫。关没关鸡窝跟你有啥关系？是不是看见人家知青要走，你就坐不住了？说啥呢，永青一副认真的样子，东头二爷家的鸡，昨晚就全被黄鼠狼叼走了。疼得二奶奶呀一天没吃饭，你没听说？你还当真哪？二根嫂放开她的脚，跟你开玩笑呢，你都不懂？不过永青啊，不是我拦你，人家城里来的姑娘能看上你吗？别白日做梦了，弄坏了自己的胃口。你说啥呢？永青一脸的严肃。二根嫂把她的嘴靠在永青的耳朵上。轻声说人家说不定哪天拍拍屁股就走了，别耽误了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村里的姑娘都稀罕你，可你看都不看人家一眼。没几天这些姑娘就都寻了好人家嫁了，丢下你这个穷光棍，让谁疼啊？永青愤愤地绕过二根嫂。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一门心思地往外走。二根嫂眼看着拦不住永青，就一屁股跳下炕沿，赶在永青出门前关上了门。然后说你们大家都听着，就因为永青跟我好我才心疼他。永青你不要得寸进尺把老娘的话当耳旁风。不要忘了你爹是富农，是带了帽子的，如果不是你二根哥，你早就被发配东山修水库去了，你知道那里死了多少人吗？这时候二根推门进来，你们怎么还不散？于是二根嫂讪讪地，我可都是为永青好，你们大伙儿可以作证。二根把永青一把推出门，该干啥干啥去，别听妇人瞎叨叨。你呀，咳！二根嫂终于不再说话，一屋子的人也开始溜溜地往外散。二根在人影中看到了沈萧，冲着她问，你请假，就是为了来这里听她胡吣？那晚上沈萧几乎一夜没睡，她一直给麦穗留着门，麦穗却一夜没回来。她也曾几次推开西屋的门，但西屋的炕上始终是空的。沈萧不知道麦穗到底去了哪儿。也不知道有什么正在悄悄发生。那只是一种预感，她没有把握。她几次想去牲口棚找永隆，又不愿让别人知道麦穗的夜不归宿。鸡叫的时候沈萧听到了动静。那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她以为是麦穗，但咚咚的脚步声却是永隆的。永隆怎么会这么早就回家？然后是水桶的水倒进水缸的声音。永隆为什么这么早去挑水，还故意弄出那么大响动？水倒进水缸后永隆又往外走。沈萧听得到永隆咚咚的脚步声。那脚步踩在青石板上一往无前，但又突然停了下来，那么长长的一个静止，仿佛凝固了一般。于是沈萧很自然地想到了那个神话，一个人被魔鬼施咒后就停在了最后的动作上，就成为了一尊凝固的雕像永远不再动……那么，永隆遇到了什么？为什么他站在青石板上不再向前？不知道什么时候魔法又被解除了。沈萧再度听到了永隆咚咚的脚步声，还有，洋铁桶在扁担下晃来晃去的撞击声。接下来她的门就发出了吱吱扭扭的响声。她想那一定是木门的转轴缺油了。她这样想着，门竟然被轻轻推开了……想不到悄悄走近她身边的竟是麦穗。沈萧仿佛被惊吓了一般，猛地坐起。直愣愣地看着昏暗中的麦穗，你？你到底去了哪儿？嘘——，麦穗轻手轻脚，把食指贴在嘴唇上。那一刻她的脸红红的，一种说不出来的光晕。还是她身上特有的气味，始终不变的。那奶烘烘的又甜丝丝的，无论她喝着城里的牛奶，还是吃着乡下的苞米渣。麦穗就那样堵住了沈萧的嘴。用一种近乎神圣的眼神看着她。那是种奇异的混合着很多种情感的眼神，是沈萧从没有看到过的。紧张和兴奋和快乐所夹杂着的，那一丝如愿以偿的羞涩。总之麦穗脸上有一种光芒一样的东西。是幸福吗？不，沈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整整一夜麦穗是和谁在一起。沈萧就这样看着麦穗的脸。我一夜没睡。就担心你……麦穗爬到炕上钻进沈萧的被窝。浑身冰冰凉凉的，一股柴草的香。麦穗说我困了。就要出工了，让我睡一会儿。为什么不回你房间？你让我眯一会儿，就一会儿行吗？;你真的不想说你干什么去了？整整一夜，你到底和谁在一起？这重要吗？麦穗把头蒙在被子里。别再问我了。我不会告诉你的。是的，如果我们之间没有友情，如果我们之间也没有北上。不是你说的北上要我照顾你吗？你不能这样。村子里就像一条小胡同，芝麻大点的事就能搅得昏天黑地的。你没听到过二根家那些流言飞语吗？那么你是想告发我啦？麦穗气呼呼地坐起来。少拿我哥哥来吓唬我。当初他自私自利一走了之，他管得着我吗？还有你！好吧麦穗我不想知道你和谁在一起，但你要知道这是农村。这里没有你真正想要的人。你要想好了，这会带来怎样的恶果。什么恶果不恶果的，那是我自己的事。就是真有恶果也是我自己承担。我心甘情愿。但是我不能容许你。不能对你的所作所为装作看不见……那你就告发我呀？反正我们过的也不是人的生活，我早就够了！村里的人不都这样生活吗，难道他们就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