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危难之际,众人皆逃而能独力支撑大局的,还不是忠臣?"大香理直气壮,"我们海 大人从不克扣军饷,从不收礼受贿,一来到京口就先修好城墙,严令部属日夜训练,这还不 是忠臣?不过他终究受制于人,许多事情做不成,不然,他忠臣的名声更盛!"大香不愧是海都统府熏陶出来的大丫头,连这些男人们才关心的天下大势,说起来也头头是 道。天寿好奇地问:"他做不成的事情你也知道?"大香根本没注意天寿话里有话,头一扬,自信地说:"夫人说的,那还有错?夫人说,海大 人要求招募水勇巡查江面,制府大人不准;海大人要求拨款铸炮,制府大人也不准;后来海大人又要求给手下兵勇加饷以激励士气,反遭制府大人弹劾,说他市恩买名,得了个降两级 留任的处分。前些日海大人还上奏朝廷,要在鹅鼻嘴阻塞长江水道,不许夷船深入内境,也 被驳回。到如今,只有固守城池一法了。他天天早出晚归,巡城巡营,哪有片刻安宁!如今 ,官宦富商人家,连平民百姓在内,都想方设法逃难出城,海大人严禁家眷不许一人出城, 海夫人带着孙少爷就在府中……你们说,海大人还称不上是忠臣吗?"大香嘴里的海大人,跟天禄天寿英兰看到和感觉到的完全是两个人!大香就在海大人身边, 知道得更近切更清楚,她又何必编假话来欺骗自家的亲人呢?天寿叹道:"不听三姐姐说道,真不知道海大人是这个样儿!……我还是不明白,忠臣总还 得爱民如子吧?动不动地捉汉奸乱杀人,这会子又关闭城门禁百姓出入,弄得人心大乱…… 你说,这算是什么事?"大香张张嘴,没有出声,好半晌,终于低声地说道:"我只对你们讲,你们可别说出去!… …海大人出身山海关旗人世家,他早就认定,自满洲入关以来,汉人从来就没有真的俯首称 臣过,暗中多存着叛逆之心。眼下国家危难,汉人必定要趁机造反,和夷人勾结一气,互为 表里,危害大清。他说逆夷占定海才不几天,定海汉人竟学着夷人,穿起了窄袖短衣窄长裤 ,岂不是明证?所以他对此看得极重极严,蛛丝马迹也要立灭眼前,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 过一个,为保大局,非如此不可!不然内外受敌……"天禄笑着一口接过来:"知道了,海大人眼中果然看汉人都是汉奸!怪不得夷船入江就赶紧 闭城。怕夷人派汉奸入城,许出不许进就是了,怎么出城也不许?"大香迟疑道:"海大人怕城中防守布置被出城汉人泄露给夷人……"天禄冷笑:"如何?我等可不都是汉奸了?我猜海大人还有一层意思,既然百姓都是大清臣 民,理当效忠朝廷,与城共存亡,与海大人共存亡!对不对?他做殉国忠臣,有满城无辜百姓陪绑垫背,也真不寂寞了!"大香脸色有些变,说:"看这意思,你们是想要走?"天禄道:"你说呢?"大香沉默片刻,说:"论理说,不该走。"天禄突然剑眉高耸,眼睛盯住大香,口气激烈地说:"你知道不知道,要不是英兰姐和天寿 冒险阻刑,我早就被你的海大人--"他用手掌在自己脖子上一砍,"哪里还有命来!他既 拿我当汉奸,我凭什么要陪他去死?"大香一时语塞,空气骤然有些紧张。英兰赶紧打圆场,笑道:"天禄你从小就仗着伶牙俐齿欺负大香,三年不见面儿,好不容易 见着了,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听妹妹这么替海大人分忧,可知他对你很不错,你在府中,身份不低吧?"天寿说得更直露:"大香姐姐怕已是通房大丫头了!"大香毫不难为情地说:"不是。夫人倒有这意思,可海大人收房从来不要汉女,说是祖宗立 下的规矩不能破,万不能乱了海家的种。"天寿不怀好意地笑道:"那你还是乐意嫁他的了?"大香略有些扭捏,但很是开诚布公:"他终究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若能嫁他就嫁他。"英兰心里纳罕:在旗人家不过三年光景,真学着旗下大姑娘的爽快劲儿了。她故意取笑道: "那,大师兄呢?那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呀。"大香一怔,忙问:"大师兄呢?他现在在哪儿呢?"当初,柳知秋收天福天禄两个徒弟,原本有意招养老女婿的,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 姐妹间说私话就没有顾忌,常拿这事互相取笑。英兰狡狯地一笑,说:"好哇,这半天也不 见你问问爹妈,就只惦着大师兄了?"这回大香真磨不开,红了脸,连忙问道:"咱爹咱妈可好?爹的鸦片可戒了没有?娘的身子 骨儿强不强?夷人打广州那阵子,我实在挺惦记家里的……"英兰知道,为了把她们姐儿俩卖了顶鸦片债,大香心里肯定一直记恨父亲;而由于孩子们中 间属大香沉默寡言不会讨好,娘也最不心疼她,所以她对父母感情淡漠可想而知。英兰便简单地说起爹娘分手各自过世的情形,大香终究还是听得又哭了一场。哭罢以后,大香又问:"那你们呢?你们怎么在一起的?大师兄为什么没跟你们在一块儿?"从英兰提起大师兄,天禄天寿表情就大不自在,此时更是扭脸转头,像没听见大香的问话。 英兰笑道:"天禄,你替我到茶房叫送茶点来。我们姐儿仨还要说说体己话呢!""姐儿仨?"大香迷惑不解,看看天禄低头出门而去,又看着天寿的脸像月季花似的红了又 红,她更是如堕五里雾中。天寿难为情地张着双臂朝她扑过来,要搂抱她,她吓得连连倒退 ,喝道:"天寿!你干什么!你疯了吗?……"关闭城门后,直到第三天,并无夷船的踪影,更没有夷人攻城的消息。城内的局面却越来越险恶了。开放的城门只剩下了两处,从每天共开三个时辰变成每门只开不到一个时辰,何时开还没定 准。等候出城避难的百姓,夜夜露宿城门四周,自巷达街,男女丛睡,天气炎热,小孩啼哭 ,老人病倒,景况很是悲惨。城内店铺全都关闭,连吃食小摊菜蔬担子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使日常间靠买点心当早饭、买 饽饽做正餐的镇江人恐慌一片,惶惶不可终日。可怕的是,乘危抢劫的事、营兵结伙抢劫的事,无日不有,无处不有,弄得家家惊怕,人人 自危。更可怕的是,海都统严令旗兵日夜巡逻街巷,不是制止抢劫,而是满城搜杀汉奸,凡里巷中 晓行者、暮行者、面生的外乡人,还有行近城墙下者,不问何人,立即用鸟枪击毙,两天中 打死的"汉奸"已不下五六十人。人们都在战战兢兢地私下传说,海都统已经扬言:"镇江 阖城皆汉奸,当尽剿之!"一直坚持不离城的英兰,起初拿各种消息都当做讹传和夸张。这天早上,家中一名黎明时分 去买菜的厨下小厮,被城上兵勇用鸟枪打伤,鲜血淋漓地跑回来,一进门就疼晕过去,止血 上药请医,忙个不了;当晚,家中粗使婢女外出,途中遇到散兵游勇,不但污言秽语凑近调 戏,还用刀尖挑她的裙子,吓得她尽力逃回,到家就发热说胡话,卧床不起。一天碰上两件 事,家中一团惊惶。于是英兰亲自乘轿出门,到城中各处兜了一圈,特意去了南门西门。回 来时满脸乌云,一句话不说,在卧室里躺了半个时辰,但召天禄天寿到花厅议事时,神态又 恢复了冷静和平和。只是她的话一出口,还是把两人弄得一阵紧张:"咱爹咱娘都已经仙逝,父母去世,长兄当家,没有长兄则长姐如母。天寿天禄,你们可是 真的拿我当长姐?真的听从我?"天寿看着英兰,说:"姐你说这个干什么?我做什么错事说什么错话惹你生气了?我不听从 你还能听从谁呀?"天禄也笑道:"英兰姐,有话尽管直说,我天禄甘愿当英兰姐的走狗!"英兰瞪天禄一眼,怪他破坏了庄重的气氛,接着说道:"那好,今天我就做这个主,把天寿 许给你了!……"一语既出,两个当事人都吃了一惊,在天禄是惊喜,在天寿是惊异。"这不只是我的意思,也是你大香姐的意思。天禄,我们就这么一个小妹妹,又生不逢时、 受尽磨难,眼下正是危难之际,你可要善待她呀!"那日姐儿仨把所有的事情都掰开说明,各自的经历和遭遇,弄得三个姑娘抱成一团,哭成一 团,只觉得天下没有比她们更悲惨的姐妹,没有比她们更悲惨的女人了。天寿再支持不住, 一边哭着一边竟昏昏地沉睡过去。两个姐姐望着娇小玲珑还像个十四五岁小男孩的小妹妹, 心里难过得说不出话,觉得最最不幸的,还是她们的这个可爱可怜可悲可惜的小五妹!两人 无声地流了许久眼泪,最后大香哽哽咽咽地说:"还是劝她……劝小妹就嫁给天禄吧!当一辈子光棍儿男人太难也太苦了!门庭改换不改换, 反正柳家已经没有了亲子,就三代以后再读书出仕也罢!……难得天禄对她一片痴情!跟着天 禄,她总是终身有靠……我算不得什么,怎么说也比她容易,我总算是个真女人啊!……"英兰敏锐地听出话中含意,忙问道:"你对天禄也……我一直以为你属意大师兄呢!……"大香低头蹙眉道:"大师兄是忠厚人,是个女人都乐意嫁他不是?可天禄,就是因为总被他 欺负、总因他生气,反而总是忘他不了!……不说这些了!天禄理当归天寿,天寿不肯是她糊 涂!英兰姐你如今就是大姐,就是家长,你得替天寿拿定这个主意,也别管她肯不肯了,过 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 啦!…… "这样英兰才下了决心,不管天寿同意还是反对,强做主也要成全这桩婚姻。况且当此危难之 际,结这门亲等于给这个家请来一位忠心护主的赵子龙!天禄喜出望外,当下撩衣襟跪倒,发誓一样地说道:"英兰姐大恩大德,天禄没齿不忘!天 禄一片真心可对天日!只要师弟你信得过我!……"天寿最初的惊诧之后,一直低头不语,此时缓缓仰起了脸,竟无些微激动和红晕,也没有丝 毫羞涩,倒是脸色发白,越发显得眉黑发青,面容冷静,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毫无怯意地 直视着天禄,又转过去直视英兰,里面似乎涌动着种种极复杂的波涛浪花,又似乎单纯得空 白一片,什么都没有。英兰和天禄在这样的注视下都感到某种不安,心里隐隐发寒。天寿收回令人忐忑的目光,长长的睫毛一阖,落在苍白的面容上,像两弯黑色的上弦月牙儿 ,叫人担心那瘦小的脸庞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叫人看着心里发酸发痛……然而,她竟轻轻地 点了点头!天禄大叫一声:"师弟!……"声音一下哽住,后面的话说不出,也无须说了。英兰也松了口气,接着说道:"这终究是终身大事,不可草率,我的意思还是等战事过去平 安了再好好办一办。按理说此后你们二人就不该再见面了,但眼下兵荒马乱,不能以常理论 。天寿还是做男人装束为好。我的意思呢……趁着眼下夷船尚未来到,城门还有开的时候, 你们俩尽快出城避难去吧!"天禄急问:"英兰姐你还是不肯走吗?"英兰静静地说:"我不能走。"天寿猛地站起身,激烈地大声说:"你不走,我也不走!"天禄立刻接着说:"对!走就一起走,不走都不走!一家人要死就死一处!"英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圈儿一红,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天寿注视姐姐片刻,骤然平静下来,一摆头,重新坐回花厅里那对她而言显得过于宽大的红 木雕花太师椅中,用无所谓的语调说:"也好,姐你也不用多说了,我们都不走,就困守危 城吧!逆夷破城,总不能把全城百姓都杀光吧!唉,杀光就杀光,我认了!"天禄也说:"照海都统说的,满城百姓都是汉奸,咱们就让他当汉奸尽都剿灭好了,要不就 饿死城中,总要同生同死才是豪杰英雄哩!"英兰苦笑,听得出二人话中的愤慨,叹道:"唉,你们又何必呢!……"天寿扭脸看着窗外,声音有些发抖:"我们逃走把你撇下,我们就这么忍心这么无情无义? 还成个人吗?!"英兰咬住嘴唇,三人一齐沉默下来,谁都不肯抬起眼睛看看旁人。后来英兰叹口气,摇头笑道:"真拿你没法子,倔脾气一点不改!……好吧,我跟你们一块 儿走就是。"天寿猛一回身,瞪大眼睛:"真的?"英兰无可奈何地微笑着点点头。"那……你得发誓!""唉,我这就跟你们一道走,发的什么誓呀!"天寿扑过来,用自己的小手指勾住英兰的小手指,摇来晃去,口中念念有词:"拉钩拉钩手 连手,说了不算变黄狗!"英兰笑了,天禄极力想忍住也还是笑了,这天真可爱的孩子气,像阴云中的一线阳光,令人 心头一片明亮、几许温暖。英兰终于说道:"快去雇车雇轿雇担夫吧!……"英兰金口一开,全家连婢仆都松了口气,紧急准备,立即行动。当下老葛成就出门雇了三辆车、两顶轿、四个担夫。住处离西门不过数百步,而每车索钱三 千、担夫和轿夫每人索钱两千,比平日价格高上去了二十倍不止。全家收拾干粮和常用物品 ,坐车乘轿到西门内姚家的另一处居所坐候。因昨天西门曾开过一个时辰,今天想必总得再 开一次。和西门内填街塞巷露宿路边等候开门的百姓相比,他们一家要舒服得多了,至少可以躲开毒 辣的夏日太阳和蒸腾街市的燠热。但他们也跟所有等候的人们一样失望了,从早等到黄昏, 西门就是不开。日暮时分,听说南门守兵收了南门内典当铺的百两银子,开门放行,天禄带领大家,同着在 西门等候的近万百姓蜂拥奔往南门,直跑得人人气喘吁吁,头晕眼花,已是无及,那南门只 开了片刻就又关闭了。眼看天色已晚,葛府的人岂能露宿街头?只能再花三万钱雇车雇轿雇担夫送全家回住处,留 老葛成和几名男仆在西、南两门守候,一有开门迹象立刻回禀,立刻出发。后半夜,城墙上 又放枪又吼叫,城内跟着又是喧嚷不已,或说某处某处遭了抢劫,或说城上又打死汉奸,惊 得百姓梦魂不安,葛府内诸人更是一夜无眠。次日一早,夷船仍然未至,仆人赶回来报告说西门将开,全家立刻赶往。果然,城门已经开 启,但城门两旁刀枪斧钺如林,兵勇把西门围得水泄不通,刀刃枪尖的闪光耀得人眼花,上 万百姓远远围观,没人敢走近一步。天禄问早在路边等候的人,回说是湖北刘提督率兵到此,城外驻扎,刘提督进城与海都统议 事。天禄问提督出城后能否放百姓出城,谁也回答不出。说话间城外拥进一股兵马,绑押着 十数人急急进城朝府署奔去,为首的人犯竟是一名大胖和尚。路人指点着说:那是城外活佛 庵僧人秋帆,因有人首告他散布流言、四处张贴逆诗,是大汉奸,故特遣兵到城外捉拿来的 ……听得这话,英兰和天寿不觉互相看了一眼,都想起他们在兴善庵门口见到的那张揭帖:"你 是胡人二百秋,拆完庙宇有人收。红花出水黄花落,更有胡人在后头。"……莫非这秋帆僧 果真是个汉奸?就算不是替夷人做事的汉奸,怕也是个造反的叛逆……这不真的要天下大乱 了吗?……姐妹俩互相望着,只觉得背上阵阵寒战。刘提督的轿子在从人和兵勇的簇拥下来了,等候在街路两旁的百姓跟在大队后面,想要乘机 一拥而出。但刘提督的人众刚一出门,城门立闭,兵勇立刻挥刀出枪逐赶百姓,只见有人挨 打,有人受伤,不少人血流满面、汗湿衣衫,人们四下逃窜,西门内霎时间哭号震天……一乘路过的绿呢大轿停下了,一名官员下轿,制止兵勇乱打伤人。兵勇均属旗营,虽骄纵惯 了,但看到是知府大人的官轿,也知道知府大人乃旗下士并与海都统是姻亲,也就收敛了几 分。知府大人转过脸,对远远围着的百姓们和颜悦色地说道:众人不要曝露在外,城门再过 一二日就开,让你们复谋生计。此时有家者且返家,无家者投熟识处栖息,千万不要曝露在 外,免被枪子炮火误伤云云。上万百姓顿时轰然应答着四散而去。只为这态度温和、颇近情 理的一番话,百姓中竟有人感泣不已而朝知府大人跪拜。这使得返家途中的天禄天寿和英兰 嗟叹不已:只不过几句用心良善的安慰,就让百姓感激涕零,百姓何负于官?百姓何求于官 ?百姓太好欺负太善良,当官的太缺良心了……回到住处附近,街巷难民都已各自散走,市无一人,赤日当空,千门闭户,情境十分凄惨, 大家都没有一点说话的兴致,静悄悄的,只听得车轮嘎吱转动和单调的脚步声。可是经过柳 祠时,听得一声女人的尖叫,循声一望,柳祠旁边的土山上,不知何时突然冒出一群妇女, 指着北边乱喊乱叫:"烽火!有烽火 啦!…… "只这一声,原本死寂冷清如鬼城的街市上,骤然拥出许多居民,纷纷登往高处 望,很快, 沿途高阜都站满了人,都伸长了脖子远望。天禄硬挤上一处高墙,看到东北江中,果然有烟 突起,仿佛糟房煮酒的烟气,正从东向西移动。人群中有人大声道:"这就是夷人的火轮船!我在宁波见过的!不用船桨,也不用风帆,人家 自己就能在水里走,前后左右,无不如意!咱们天朝还从来没有这东西哩!……"他竭力表现 自己见多识广,说得口沫飞溅,却没有人接他的话茬儿。人们知道,这第一艘出现的火轮船 ,就像是一只信号灯,宣告夷船终于来到,镇江在劫难逃!人们都沉着脸,心更是沉甸甸的 ,前景一片昏暗。天禄让英兰天寿他们先回家,他再到各处去探听消息;直到天擦黑儿,他才汗流浃背地赶回 来,带回来的全都是坏消息:因夷人火轮船出现,城门从此全闭,说是不打走夷人不开;城内粮食菜蔬断绝,各铺户连续遭抢,昨天一天就出了二十多起抢劫案,城外的刘提督在西 门外小市将二名行劫奸民枭首示众,城外抢劫风稍减,但市已不能复开;城内饥民日众,奸民乘机抢劫饥民,饥民又结伙抢劫食物铺户,无人过问,势必愈演愈烈。怎么办?英兰、天寿和在侧的老葛成,都紧皱眉头默默无语,当此情势,谁能想出绝招来解危困?后 来英兰说道:夷船尚未大至,是否攻城还很难说,这两日大家都很劳累,不如先歇一歇再说 ,好在家有存粮,不至于饿饭;再着几名婢女结伴去海都统府寻寻大香,看她能不能有什么 法子;其余的事且等明日再说。从英兰处出来,天禄天寿都心绪恶劣,走着走着,天寿突然发作道:"真弄不懂你!明知镇江危在旦夕,你跑这儿来干什么!谁叫你来的!谁求你来了?这不成了 自投罗网了吗?……"原本心事重重的天禄,见天寿发脾气,反而高兴得笑起来,很开心地看她发火,就像当娘的 看着心爱的孩子淘气一样兴趣盎然,随即回答说:"没有谁叫我来求我来,我自己个儿乐意 !……要说自投罗网,还不是你招我来的!""我?就为了我?"天寿气更大了,"你值当的吗?就为了我这么个不男不女、不三不四、 既不能当老婆又不能养孩子的石头人?你疯了你傻了?"天禄骤然沉下脸,斥道:"天寿!不许胡说!你再说这种丑话,我可真要生气了!""偏说!偏说!"天寿使性子,说出的话更加难听,"你要娶我,笃定应了一句俗话,叫做狗 咬猪尿泡,一场空欢喜!"天禄勃然变色,扬起了巴掌,天寿毫不退缩,迎了上去。天禄的巴掌自然打不下来,长叹一 声,说:"师弟师弟,你怎么可以这样轻贱自己,不爱惜自己!"天寿浑身一震,一时说不出话。"你就是你,对我天禄来说,这世上只有你这一个小师弟!我心甘情愿!"天寿眼睛看着别处,轻声地说:"日久天长,后悔药可是不好吃的呀!"天禄朗朗地笑了,说:"咱们从小到如今,算不算日久天长?……我情愿,我乐意,戏里不 是常说一句话吗?这就叫做千金难买心头愿呀!"天寿转过脸,正视天禄,目光流彩,脸泛桃花,终于低下头小声说了句:"谢谢你了,二哥 哥。"天禄心里翻腾上一重甜蜜的潮水,笑道:"谢什么呢,都是自家人!"天寿再忍不住,伏在天禄的肩头哭了。她为天禄的情意、天禄的大度、天禄的正气、天禄对 她的尊重和爱惜而感动而哭,也为自己努力寻找对天禄的爱恋仍无结果而惭愧,而哭……天禄哪里体味得到天寿复杂的心绪,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胸臆间一波一波滚动着巨大的喜 悦和欣慰,自认此刻是天底下人世间最幸运的人……他努力克制自己的热情,轻轻抚摸着天寿瘦削的双肩,说:"快回屋歇息去吧,这两天你累坏了!……家里的事有我。还是那句话 :逃得出去咱们全家一起逃,逃不出去咱们全家一起死!……"天寿连忙捂住天禄的嘴:"快不要胡说!"天禄笑得更加畅快:"好,不胡说不胡说……你快回屋去吧!"此夜三更之前,全城忽然寂静无声。传闻刘提督和海都统都说要静以待敌,大约就是这个缘 故。……天禄躺在床上,兴奋不已,翻来覆去地不能入眠,心潮起伏激荡,往事历历都到眼 前,从今以后,更是光明无限……"轰隆!""轰隆!"大炮声如同轰雷,打破了天地间的寂静。城内立刻喧嚣沸腾,这里叫喊那里啼哭,街上一片吼叫:"快拿火来!快拿火来!……"直传 进葛家深深的庭院中。刚刚睡下不到两个时辰的英兰和天寿立刻起身,赶到堂屋时,天禄正 从外面回来,神情严峻,说:"夷人的大兵船真的来了!"清晨,英兰同天寿出门,登上城中最高阜,朝江上远望。同在高阜观望的不下百人,人人面带忧虑畏惧之色:但见上至金山,下至焦山,夷船漫江密 布,帆樯林立,密如蛛网,高似峻塔,烟焰冲天,遮日蔽空。若以众人传说每到一船停泊时必发一炮,那么从昨夜到天明那响震江城的四五十声轰鸣,就表明夷船果然已大队开到。就 连亲身经历过定海之战、见识过夷船的英兰和天寿,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多夷船。高阜上一时鸦雀无声,竟如空无一人似的寂静。镇江人算是见多识广的,可谁也没见过这么 高大雄伟的兵船,谁也没见过这么吓人的阵势。那如同三层四层高楼的船身,那各层密密排 列着的数十黑洞洞的炮口,本身就是巨大的威胁。过惯太平日子的黎民百姓,哪里受得住这 个!不知是谁,颤着嗓子低低地叫了声"天爷!"就一屁股瘫坐在地,好半天起不来……有那胆大有见识的人开始议论了:官兵敢不敢打?镇江城能不能守住?知根底的人掰着手指头说:守镇江三路人马不下万数,但率大军的齐参赞,先是从北门外移 营到山西会馆,昨晚听到夷船炮响,又从山西会馆移向山路极深僻的马王庙去了;刘提督也 从银山下移至张王庙扎营,都是越移离夷人越远,绝不会照面;就看城里的海都统了。人丛中就有人说:"这就叫兵家用奇策!使夷人登岸不见一兵,必定深入,然后三路掩杀之 ,丑类可尽歼矣!"不知是在说真话还是说反话,口气满是讥诮。英兰天寿相顾无语,正要离开,有人喊道:"快看快看!那不是夷人吗?"果真,数名红衣白裤大帽的夷人,出现在北固山高处,不慌不忙,十分悠闲地朝城内张望, 不时举着他们手中的单筒望远镜。天寿数日前刚上过北固山,知道从那里看城内,了如指掌 。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小声说:"姐,快回去吧,看看天禄葛成他们有没有好消息。"天不亮,天禄就领着青儿到各城门探看,若有一线开门的迹象,或者用银子能买动守门将领 ,也在所不惜了。老葛成是带着英兰的信去海都统府找大香,请她设法使家人出城。这时候 已交巳时,或许能有信儿了。姐儿俩刚走过大市口,忽然山呼海啸一般,满街人群奔腾,大潮般向西涌动,都喊叫着"夷 人登岸啦!夷人登岸啦!"喧嚷奔跑声震耳欲聋。有不少人摔倒在地,来不及爬起来,后面的人已踩着他们的身体拼命逃窜了。英兰和天寿简直是被人流裹着推着,都到自家巷子口了, 还不能住脚。两人死命地互相拽着,竭力抓住墙角,好不容易才从人潮中解脱出来。英兰叹 道:"都吓疯了!"回到家中,老葛成已经回来,说是海都统府戒备森严,有大量兵勇护院,百步之内不许行人 靠近,无法见到大香。他在路口等了许久,等到府中一名仆妇,仿佛上次到他府中见过,便 把信给她请她转交,不知能不能带到。一直等到中午,也不见天禄的影子。英兰和天寿坐在堂屋里,听着八仙桌上的自鸣钟滴答滴答地响,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炎炎 赤日已经偏西,高大的堂屋也比别处荫凉,可一股股汗水还是顺着额头面颊脖子不住往下流 ,刚刚擦干净,又流下来。姐妹俩都有些坐不住了,天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不约而同, 两人一起到门前守望。望回来的是青儿,跑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见了英兰和天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便放声大 哭,英兰惊异不定,天寿脸色惨白,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别哭啦,快说,出什么事了?"英兰赶紧催着问。"呜……呜……二爷叫他们抓走了!……"青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清楚了。英兰忙说:"快回家里去细说,不许哭了!"回到堂屋,青儿喝了几口水,擦净眼泪,说起事情经过:天禄带着青儿走遍了几个城门,全 都关闭,守卫森严。北门和东门都用泥石堵严封死,出城已无可能。天禄焦躁之际,遇到他 的一位旧相识,带他去见一名军中百夫长。那百夫长说,海都统闻知城中食物奇缺,愿出城 者可以缒城而出;只要每人给足五两银子,他明晨亲自操绳缒人下城,就不必担心汉奸的嫌疑了。天禄大喜过望,当面击掌为誓,约定明晨多带银两在北城门会齐。总算有了一条出路!看看天色还早,天禄还想多走几处再找机会以备用。路过关王庙,见许 多人在神前叩祷,天禄也想去卜一卜凶吉。听得有人叫他,回头看到姚家的那位金老先生,正同一班士子儒生在庙门前纷纷议论,便走了过去。这些人指天画地,滔滔不绝,一个个异常激愤:"一闻寇至,拥兵闭城,炮台所贮大炮全都远掷江外,以资敌寇;两手牢握四门锁钥,禁闭 百姓不许出城!这算什么道理?""如今城中炊烟寥寥,有银无处换钱,有钱无处买米,也无处买饽饽……""吴监生【监生:指通过考选或捐纳,取得入京师国子监读书资格的生员。】家 有米四百石,贮西门外,呈请太守运入城中安民,听说太守转请海都统,海都统就是不准! 还说开了城门放进汉奸导致城破,太守敢负其责吗?""这是什么话!百姓还有活路吗?城破刃死,城不破饿死,简直就是要死尽百姓而专活官与 兵了!误国殃民,莫此为甚啊!"天禄听着,义愤填膺,说:"既然如此,难道大家就引颈待死不成!不如多集人众一同往府 署,为民请命!若能说得开启城门,百姓得生,我辈也得生,实是一桩大功德呀!"金老先生极力赞同道:"说的是说的是!事宜速,迟恐有变!"说着他立刻就香火桌上写了十 数张帖子,召请在城孝廉【孝廉:清代对举人的称呼。】、诸生【诸生: 清代科举制度,生员有各种名目,如贡生、监生、廪生、增生、附生、庠生等等,统称诸生 。】多人,令人急速送出。不多时,竟集中了二十多人,各个义干云天,声色激动。 此中还有个小插曲:有一精通昆腔的监生,竟然认出天禄是梨园中人,大为不平,说:"我 辈均衣冠中人,岂能容这等下九流混迹其中!"力主逐出天禄。后来是金老先生一再坚持, 并说明天禄乃定海殉国之葛将军的亲眷,此人才罢休。一行人急匆匆赶到府署为饥民乞命,不料府署中空无一人,惟有一老教官在公事房坚守不去 ,问他太守行踪,他也说不清楚。得知众人此来的目的,老教官连连摇头,说太守屡屡向海都统进言,都被驳回,海都统执拗非常,太守怕是不肯再碰这钉子的了。众人铩羽而归,无不叹息。天禄心有未甘,说:"何不就去向海都统请愿?"就是刚才态度最激烈的诸生,对此说都面露犹豫之色。他们离开府署,边走边商议,中途有 人散去,又有人加入。众说纷纭之际,一队凶悍的官兵突然包围了众人,把他们一个一个地 全都锁拿了。当时是天禄见势不好,用力一推青儿,青儿跌跌撞撞地摔进一个小巷口,才得脱身,不然, 也在劫难逃……听了青儿一番话,英兰姐妹俩面面相觑,半晌无言。后来,英兰问青儿天禄被抓到哪里去了,金老先生是否也在被抓之列,抓他们的官兵是青州 兵还是旗营兵。青儿说当时乱成一团,官兵又是鞭子又是枪把子刀背子地乱打,人们又喊又 叫,什么也没看清楚……青儿还没说完,天寿突然起身,朝门外就跑,英兰一把拉住,说:"你疯了吗?你一个人能怎么样呀?总得要打听凿实了才好想办法呀!""我这就去打听!……姐,天禄是为了咱们家吃苦受累,这回他要是又有个三长两短,哪怕 杀头,我一定得陪着!"天寿说完,挣脱英兰的手,再次朝外冲去。"哎呀,可不得了啦!"几名仆妇踉踉跄跄地从外院跑了进来,哭叫着,"好多好多官兵啊! 凶神恶煞一般,冲进巷子里来啦!……"天寿的脚步被她们拦住,老葛成在她们后面神色惊慌地说:"快都回屋里躲着!官兵在全城搜捕汉奸!这是镇江城前所未有的恐怖之夜。二百年前,满洲大军南下的时候,虽然也是烧杀抢掠,死人无数,但外敌攻来,城内百姓只 要早做准备,总还能够逃出危城,而如今,镇江百姓面临着的是内外交困:城外的夷船,黑压压如乌云盖顶,每响一声轰雷似的大炮,便向镇江宣告又开来一艘张着数 十个黑炮口的大兵船,对镇江的压力又增加了一分,人们的心就又往下坠得更沉。而城内,更是不堪其苦不堪其扰不堪其恐慌。头天午后申刻,忽然有大队官兵拥塞街道,旗 帜飞舞,队伍严整,百姓望之无不胆慑,据说是因夷船大至,要向四城耀武扬威,并搜查汉 奸。天黑之后,全城大搜捕便引起了全城大混乱。官兵举着火把,一队又一队,从各处大街 小巷、各个大门小户,从客舍店铺旅馆中锁拿出一个又一个汉奸。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有, 一时间沸反盈天,哭声叫喊声吼骂声填满全城每一个角落,震天动地,动地震天!此时人人 自危,家家惶恐,恨不得生出翅膀或钻进地底逃离这人间地狱。可谁能逃呢?紧闭的四门表明,海都统要求百姓与他同生共死。他已经下令,命城中居民家 家门前放置水瓮砖石之类,准备巷战,更使近二百年不见战事的镇江平民百姓惊骇之极。这一夜除了不懂事的小毛伢,全城百姓有谁闭过眼?葛府也是一样。连续数日劳累少眠,英兰天寿都已经眼圈发青,脸色憔悴。但迫在眉睫的危 急,使得她们无论怎样疲倦也仍是毫无睡意。今天一大早,江中炮声连发数次,镇江人已经能分辨出这是空炮,表示又来了夷船。英兰天 寿一出门,竟看到夷船的高樯大帆,高出城上女墙丈许,樯间烟气腾腾。火轮船舢板船同着 数不清数目的载满火炮的大兵船,竟都进泊到了甘露寺西津渡了!居民们面如死灰,都像待 上屠场的牛羊,惶惶悚悚,见面说不几句话便凄然泪下。英兰天寿见街上拿汉奸的官兵已收队回营,便将全家仆役都撒出去,探寻天禄的消息。天寿 也要出去,被英兰拦住,说要天寿在家坐镇,她唤轿来,要再往海都统府求见海夫人。两人正在商量争论,外面街上不断有人大叫,有人猛跑,英兰命贴身婢女叫门丁出去看看是 什么事。婢女很快回来,满面惊慌,说,门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逃了,满街的人都在喊叫, 说,小校场杀人了!英兰和天寿顿时变色,两人一对视,立刻知道对方和自己想的一样,这可怕的消息一定跟天 禄有关!正好轿夫抬来了轿,英兰登轿,天寿跟着轿跑,急急忙忙奔向紧靠着西城墙的小校 场。小校场已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靠城墙搭起了高台,高台上插着一排五颜六色的龙旗 ,龙旗下的条桌后坐了好几名顶翎朝衣的官员,高台的另一侧垒出一个更高的行刑台,十数名身穿红衣赤着半臂的刽子手八字站开,手中大刀在骄阳中闪着刺目的光芒。一名官员正在 高台上手捧文书大声读着。离得太远,听不清楚,天寿急忙问身边的人是怎么回事。这一问 ,周围许多人都回头看他,满脸责难,一人说:"杀汉奸呀!这都不知道?昨儿晚上抓的说是都要在今天行刑……"天寿急了,不顾一切地朝前挤,英兰也顾不得身份和不能在大庭广众抛头露面的家规,跟在 天寿后面往人群中钻。天寿一下子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劲儿,一路过去连碰带撞,把好多人 挤得东倒西歪。有人骂起来,有人站住脚就回手推搡天寿。天寿急红了眼,大喊大叫:"我哥哥给他们抓去了!他不是汉奸!他是为饥民请命、去府署请愿求都统大人开城门的呀! 他是良民百姓!他们不能杀他呀!……"天寿受过训练的嗓门又响又高,口齿清楚,传得又远,人们几乎是立刻就闪开一条道,让她 俩直挤向高台。距行刑台还有十几步了,人群轰地惊叫着朝后一拥,倒下了一大片。行刑台上刽子手已经砍 下了第一个汉奸的头,鲜血飞溅,脂膏满地,滚落行刑台下的脑袋,是个胖大的和尚头。这正是那日英兰她们在西门见到的从城外捉拿回来的秋帆僧!人群被吓呆了,惊叫之后,紧接着是一片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沉寂。沉寂中,行刑台又拉上 去两个人,面目瘢结,腿足皴裂,全然是乞丐模样,刀光闪过,腔血喷出好高,两颗人头又 滚落在地……第三起被杀的是一个妇人和一个白发老者,妇人尖叫"冤枉啊!冤枉啊!"哪里叫得动刽子手 的心,监刑官那里小红旗一挥,这一老一女又命丧黄泉……第四起被杀者,竟是一名儒生和一个看上去不超过十五岁的男童。儒生仰天高呼:"我为民 请命,何罪之有?海龄,你这狗官!你决不得好死!我在阴间等着你!到阎王爷案前折证!…… ""冤枉啊!……""无罪呀!……""不是汉奸哪!……"行刑台的另一侧发出一片呼叫。英兰和天寿这才看清,那边跪着一大片人犯,被反手捆绑, 都插着写了字钩着红的杀头招子,一排挨着一排,远看去竟像白色的小树林,不下两百人!天哪!这都是将要行刑杀头的"汉奸"!……姐妹俩确信,天禄一定就在那里!……杀戮在继续!赤日炎炎,蒸腾的热气中弥漫着极其浓烈而又刺鼻的血腥味。人群中有人呻吟,有人开始呕 吐……行刑台上鲜血淋漓,行刑台下沥血盈沟,喷溅在城墙上的鲜血,连成片,洒成团,十分鲜明 地勾画出了一幅令人心惊的鲜血的图画:从天上砍下来的一把滴血的大刀……人群中一个孩子的稚嫩声音在惊慌地尖叫:"妈呀!天上下刀子啦!……"孩子的声音被大人用手掌捂住,可在场的几千双眼睛都被血画吸引,惊叫声此起彼伏。恐怖 ,像六月降雪一样,令人们颤抖了。这是天哭?这是天谴?这是天怒?小校场上所有的人,无论百姓还是官兵,无论刽子手还是被害人,都被这幅可怕的、惟妙惟 肖的血图震惊。是血刀,是天刀,杀向所有的人,砍向镇江城!人们战栗不已,流泪不已,从最初的惊惧和恐怖中渐渐醒来……天寿终于不顾一切,冲到最前面,扑通一声跪倒,仰天大叫:"冤枉啊!冤枉啊!冤枉啊!……"英兰跟着跪倒,随天寿一起高喊。周围的妇女随英兰跪倒喊叫。更多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跟着跪倒了高喊:"冤枉啊!--"呼冤之声,震天动地,在场的数千百姓,都流着泪恳请停刑。就是坐在高台的长条桌边的太守大人,也在掩面落泪,对行刑官小声地说着什么。在他管辖 的土地上,此时,已经有十三名"汉奸",血染黄沙了。行刑官一时愕然,他大概从来没有经过这种场面。他犹豫片刻,大声说道:"都统将令,谁敢不遵!除恶务尽,汉奸一个也不能饶!你们说这些人是良民,谁敢作保?"天寿高呼:"我们一家作保!"更多的人跟着喊:"我们作保!"人群中站出几位须发苍苍的保长甲长,跪到高台前,向官员们频频叩头说:"除了已经处决的汉奸,这些人都是本城良民,那边几位还是本地士绅,是有功名的秀才举 人老爷呀!决非汉奸,求大人手下留情啊!……"最老的一位甲长颤抖着雪白的眉毛胡须,惊恐地指着城墙上的血图,断断续续地说:"那些 ……只怕是上天示警啊!……万万不可违了天意……我们在场众百姓,都愿具保状,证其为 良民!大人你就行行好吧!……"行刑官看了看城墙上的血图,更加犹豫,但不遵军令他自己也有斩首之罪,便一眼又一眼地 朝不远处的西门城楼望,似在请示。人们这时才明白,都统大人虽没有亲莅小校场观刑,却 稳稳地坐在西门楼上,严密地注视着,这边一动一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行刑暂停,从西门楼上跑过来两名戈什哈【戈什哈:满语护卫之意,为清代高级官员 的侍从武弁。总督、巡抚、将军、都统、提督、总兵等官,皆可自行委派。】,直奔 行刑官。与此同时,又有一彪人马押送着七名插着杀头招子的"汉奸"进小校场,这些犯人 竟一个个都穿着县衙门的号衣,很多百姓认出,他们是县衙门的差役,不禁一片哗然:钱县 令已被海都统目为大汉奸,关在城外,如今竟拿他的仆役顶缸!这位都统大人可不是一手遮 天了吗?行刑官从两名戈什哈那里得到了最新指示,便走到高台前端,等因钱县令属下被拿引起的人 群骚动渐渐平息,便大声宣告说:"虽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军令如山,不得不遵!为了两全,只得从权另出一法。这些人的 死活,听天而断!是良民,老天自会保佑他得生;是汉奸,老天必定罚他丧命!……来人,持 大竹竿来!"小校场边原本插遍又高又粗的旗竿,此时都被兵勇们奉令拔下,行刑官指挥部下,把"汉奸 "们一个挨一个地从犯人队里提了出来。人们本以为行刑官终于被感动,能停止杀戮,可以 松口气了,不料行刑官对部下一番嘱咐之后,一声号令下来,吼道:"给我扔!"兵勇们立刻三人一组,用长竿挑在"汉奸"反绑着手臂的绳扣上,猛一用力,朝上一挑一掷 ,随着"汉奸"撕心裂肺的惨叫,犯人在空中画过一道长长的弧线,被狠狠扔出城墙。数千 个"哇呀!"惊呼会合一起,如雷般轰然震荡,地面似乎都在簌簌发抖。轰鸣声未落,城外 "汉奸"摔落地面时那已经不像人声的嗥叫,甚至夹杂着骨骼碎裂的怕人声响,又传了回来 ……人们哭叫、求情、哀告,和着一声声兵勇掷人的吼声、被掷犯人的惨叫,汇成了一股惨烈而 血腥的旋风,在小校场上空,在镇江城上空,在长江两岸上空,在广袤的华夏大地上空,回荡,盘旋,久久不息……这一切不能感动铁石心肠的行刑官,不能感动高高在上的都统大人。"汉奸"们被一个一个 从犯人队列中拽出来,被一个接着一个挑上长竿扔出城墙……一个身形和脸貌都那么熟悉的"汉奸"被兵勇拉了出来!那一瞬间天寿只觉心口突然停止了 跳动,脑袋嗡的一声巨响,几乎要炸开。她发疯一样猛扑过去,声嘶力竭地尖叫:"二哥哥呀!--""天禄!--"英兰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守在刑场警戒线上的兵勇,立刻用刀枪把扑过来的天寿英兰强力阻住。但天禄听到了!他抬眼望定悲痛欲绝的姐妹俩,灰败憔悴的脸上忽然闪过一道光亮,唇边竟 挂上笑意。天寿和英兰后来细细回忆,当时她们有没有看错,天寿坚持说,天禄的目光和她 的目光一碰,他还对她调皮地挤了挤右眼,就像小时候他要逗她开心时候一样。大长竹竿忽地一甩,被捆绑着双手的天禄和其他"汉奸"一样,飞上了天,飞过了城墙。天 寿和英兰绝望地看着他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惨叫着,在空中连连翻着跟斗,栽向城外,随 着一片扑通扑通的坠地声,和其他"汉奸"一起,消失在城堞的后面……英兰和天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小校场的,轿夫早不知道哪里去了,天寿扶着小脚的 姐姐,一步一步踩着烫人的土地,一口一口呼吸着炙热的空气,浓烈的血腥气仍然弥漫在四 周缠绕不去,耳边仍然回响着一阵阵惨叫和刀锋斩头、身躯跌落、骨骼摔碎的种种可怕声响 ,而那腔子里喷血和将活生生的人飞掷出城的可怕景象,更是无处不在,怎样也挥不开抹不去……她们走得如此吃力,每一脚都像踏在棉花上,轻飘飘软绵绵;天气又是这样的炎热,赤日如 一盆烈火高悬在她们头顶,她们却没有出一滴汗,全都面容惨白、手脚冰凉,甚至她们也都没有一点儿泪,两双长得十分相似的明如秋水的大眼睛,此刻都火炭一般赤红……然而,她 们刚一回到家,刚一走进家门,便两腿一软,跌倒在地,双双昏死过去……姐妹俩醒来,正当夕阳西下,天寿脚步晃晃地走到英兰身边的时候,正逢东墙上一抹最后的 霞光血一样红,映照得整个屋里也一团血红,姐妹俩互相望着对方在血红的氤氲中略显模糊 的面庞,呆呆的,木木的,好半天好半天,才突然搂在一处,号啕大哭。眼泪像溪水一样无 穷无尽,哭声像大江涛声一样无拘无束。家中所有的人,就连老葛成在内,都从没有见过这 样的痛哭,更没见过他们的英兰夫人这样哭过。谁也没有力量劝解这样的悲恸,只有陪着她 们一同静静地流 泪……送上茶水,送上点心,送上饭,全都不能止住她们的痛哭,尤其是天寿,仿佛要把一生的眼 泪都要一次哭光,滚滚珠泪没有穷尽。她们不仅仅在哭受尽冤屈无辜被害而死的天禄,也在 哭她们不幸的充满痛苦磨难的命运,还在哭没有丝毫希望、见不到一点光明的今日和明日… …直哭得声嘶力竭,直哭得头昏脑涨目眩,直哭得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似的,全身一点力气 都没有了……后来,英兰抚摸着天寿的头发和面庞,为她抹净泪水,轻声地说:"不哭了,啊?咱们不哭了……"天寿抬起头,神情恍惚间骤然露出几分喜色,说:"姐,我知道了,这一定是场梦!是梦!人 世间哪里会有这种事,对不对?……只要睡醒过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英兰呆望着妹妹,不敢回答。天寿突然捋起袖子,在那细瘦的洁白如玉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她尖叫一声,失神地喃喃 说:"不是梦!不是梦,不、是、梦……"英兰的泪水又涌上来,落了满腮,抚摸着天寿咬得出血的伤处,连连说:"天寿,别这样, 我求求你,别这样啊!……"天寿蓦然一惊,呆呆地望着姐姐,随后反过手来爱怜地为英兰擦干泪水汗水,整理乱了的头 发,又亲切地捧住姐姐的脸庞,带着说不出的悲愤和绝望,说:"姐,从今以后,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守着你,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英兰沉痛地点头,并张臂又紧紧地搂了搂天寿。周围的老葛成青儿等人早看得目瞪口呆:这 亲姐弟竟亲到这个份儿上!等两人净了脸喝了茶,天色已经全黑下来。老葛成这才上前禀告,说早上撒出去寻找二爷的 家仆小子们,有四五个没有回来,多半见势不好,趁机逃跑了。英兰苦笑道:"夫妻同命鸟,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何况他们!……葛成去传我的话,家中 上下男女所有人等,无论想投亲靠友还是自寻门路逃走,都准!每人赠给二两银子做盘缠, 也算主仆一场吧!"葛成着急,说:"大难临头,家中更不能少了人手,不然一旦破城如何是好?"英兰不听,催老葛成尽快去办。葛成无法,抹着老泪出了后堂,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说英兰夫人的恩德,众人均感激泪下, 只有一人因老母病重要伺机出城赶回家去,其余都愿与葛家同生死,决不临难逃走!英兰心头一热,干涩的眼睛又湿润了,说无论走的还是不走的,每人支给十两白银,劫难过 后再加奖赏。正说着,前院的一个小子飞跑来禀告:一名戈什哈提刀闯进院门,众人拦不住,已经往后院 来了!堂屋中人们无不惊慌,老葛成忙请英兰夫人等女眷躲避,他去应付。英兰柳眉一竖,喝道: "都不要慌!"她从门边悬挂的剑鞘中嗖地拔出长剑,反腕执在手中,"我去会会这个不讲 理的戈什哈!把他拿下,问他个带刀夜闯民宅,图谋不轨!我才不怕他是旗人是营官哩!"说着,挺身出屋,在门口站定。前院一片喧闹,灯笼火把追赶着一个人影,这人影走动飞快,说话间穿过过厅和中院,从中 堂侧廊进到后院,直奔堂屋而来。"站住!"英兰喝道,横剑一拦,"夜闯民宅,该当何罪!"那人影不但没有站住,反倒冲到英兰跟前,气喘不止地低声说:"快别嚷,是我,大香!"英兰大为惊诧,连忙声称这戈什哈是海夫人派来送东西的侍从,遣散了后面追赶的家人和堂 屋里其他婢仆,只留天寿和葛成,然后才让大香进了屋。大香进屋就赶紧脱衣摘帽,大汗淋漓,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天寿和葛成赶紧捧上凉 茶,大香喘息方定,顾不上喝水,急急忙忙地说道:"你们得快些收拾,立马就走,逃出城去!再晚可就来不及啦!"英兰和天寿几乎是同时问道:"怎么逃?"英兰接着说一句,"这会子连苍蝇也飞不出城了 !"大香咕嘟咕嘟地连喝了三杯凉茶,才定下心来,说:"我身上的是一套都统府里戈什哈的官 服,这里有一块都统府的腰牌,找天禄照腰牌上的年貌装扮起来,你们都扮作随从,只说是 都统派遣往江宁求援的,各门上绝不敢阻拦……"大家看大香拿出来的腰牌,一面用满汉文字写着:都统府戈什哈乌尔苏,另一面用汉字写着 :年二十六岁,长方脸,微须,面黄。腰牌四周画有红色龙纹,一看就知道是旗营中常用物 品。真不料竟能绝处逢生!刹那间英兰天寿和葛成都呆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天寿慢慢走上前 ,深深一拜,说:"三姐姐,你实在是大家的救星哪!"老葛成那里已经跪下去磕头了。大香完全顾不上别人的反应,只管接着嘱咐:"别的都甭说了,你们一定得在前半夜离城, 一定得走南门,千万不要带很多东西,不然招人疑心可就坏了大事啦!……天禄呢?快叫他来,他要扮戈什哈,我还得格外嘱咐他几句!……怎么啦,你们怎么都不说话?真要命!快点 儿快点儿呀!天禄到哪里去了?"英兰咬紧牙关,终于说出来:"今天在小校场,天禄他……被害了!……"咕咚一声,大香腿一软,坐倒在地,站不起来,呆了半晌,呜呜地哭开了:"二师兄,你好 冤啊!……我怎么不早点儿下手哇!……"英兰按下心头的万般感慨,问道:"那么你是收到我写给你的信笺了?"大香诧异地抬起圆圆的脸:"没有哇?""那你这腰牌和戈什哈衣帽?……"大香抹着泪,叹了口气:"说起来也就险得很了。是我偷的!从府里侍卫屋里偷的!我又没偷 过东西,一点儿动静就把我吓个半死!刚偷回我住的小屋,没来得及藏呢,偏赶上夫人来找我,就叫她发现了!……""海夫人竟知道这事?"英兰急问。"我那会子也吓得魂不附体!可海夫人为人慈悲大度,她说,一旦城破,她和海都统食朝廷 俸禄,守土有责,一死乃是本分,奴仆辈于朝廷于国家都无必死的道理。她听我说偷腰牌衣 物是为自己出城逃命,反倒赏了我五两银子叫我快 走…… ""真难得,如此暴戾的海都统,竟有这么一位明白事理的贤夫人!"天寿不由得脱口而出。英兰忙说:"那好,快跟我们一道走吧!"大香摇头,还摇着胖胖的小手,说:"不,不!当初若不是海夫人,我大香早就淹死在江里 喂鱼了!眼下她正在危难之中,我若弃她逃走,不就是忘恩负义了吗?……再说,我若留下 还不至于就死,你们若不快走,可真的要活不成 啦!…… 别再 嗦啦!快走快走!"英兰追着问:"我们不走,怎么就活不成?"天寿也说:"莫不是城破之后夷人要屠城?"大香跺着脚,急得几乎发怒,连连叫道:"别问了别问了!赶紧走赶紧走!再不走可就晚啦! "英兰说:"你救人救到底,把话说清楚好不好啊!"天寿说:"三姐姐我们都感你的大恩,可不说明内情,我们怎么能撇下你就走掉呢?"大香皱眉咬牙,半晌不语,突然呜呜地哭出声,断断续续地边哭边说:"……我本不该告诉你们的呀!……昨天,海大人从小校场回府,就大发雷霆……说镇江这 些刁民逼得他没能把一应汉奸斩尽杀绝……跟着来人禀告,说西门边的民房被烧,连带驻防 兵营也烧了……海大人当下暴跳如雷,又拍桌子又踹椅子,眼睛像火炭,吓死人!他……像 老虎那么吼叫……说,镇江的汉人全都是汉奸!没一个好人!……还说这把火就是这些汉奸放的,不先把汉奸治住城就没法子守!后来他就……呜呜呜……""他就怎么啦?"其他人都急着问。"我听见他发的令……说明日拂晓,以青州兵做前导,本营驻防旗兵殿后,从西门开始巡行 ,逢人就杀,先杀尽行人,然后逐户搜查,逐户诛杀!……还说不几日城中汉奸就可杀光, 只留驻防旗兵及青州旗兵在城,镇江就可确保无 事…… 呜呜……我在都统府,他总不能 连府中人也杀掉吧,你们……你们还不快跑!……"极度震惊。人们浑身的血似乎冷得凝固了,谁都说不出话来。从古至今,可有过如此守城法?可有过这样的守城将军?这是人还是兽?天寿满脸绝望,一反她温文沉默羞怯的常态,发疯似的用力捶着自己的胸膛,跺脚大喊:" 洋鬼子夷人!你们就快点儿攻城吧!快点儿破了城吧!老天爷要是还可怜我,就让我跟这些该 死的夷人、这该死的海都统一起死了吧!……"英兰赶紧搂住天寿,极力抚慰;大香却吓住了,止住呜咽,正要跟着劝解,一看自鸣钟,顿 时着急:"快到子时了,你们赶快呀!……我也得赶紧回去了!"英兰回头望着她问:"你回去可怎么交代呢?"大香一副豁出去的劲头儿,说:"我把实情全告诉夫人,要打要罚随她!"她忽地站起身, 用力搂抱了两个姐妹,叮嘱她们快走,然后腾腾腾地大步出了屋,头也不回地走了,跟她来 时一样迅速地消失在暗夜中。天寿还在挣扎着,仰天大骂,用她所知道的最恶毒的戏词诅咒这该死的海都统。这些夷鬼纵 有夺地毁家之仇,却也还没听说有屠尽满城无辜百姓的恶行……老葛成终于恭敬地劝道:"英兰夫人,小爷……事情紧迫了,还是快拿个主意吧!要是混出 城去,就得赶快收拾打点才好呀!……""出城?我不走了!"天寿狠狠地说,瞪着血红的眼睛,"海龄他要杀就杀了我!洋鬼子要杀 就杀了我!我不活了行不行?这天地之间哪里还有活路?!……"英兰像母亲一样,温柔地把天寿的头搂在自己怀中,凄凉地笑着,说:"那天天禄劝我走, 说我等既无救世之权,也无守土之责,逃离险地乃是正理……他说的倒也不错,可我是有守土之责的人哪!……我本想送你和天禄出城时候再说,省得你们为了我死守城中不肯逃离… …现在看来,不须多说了,你的心思我懂,不走就不走吧,咱们姐儿俩就做个伴儿,坚守危 城吧!……"万不料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为什么要坚守危城,替他送死?"天寿直跳起来,大叫一声:"二哥哥!"就朝门口冲。英兰和老葛成目瞪口呆地看到,果真 是天禄出现在门前!虽然衣衫褴褛,脸上身上到处伤痕,走进屋来还一瘸一拐,但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很是兴奋。天寿拦路扑到天禄面前,双手紧紧抓住天禄的双肩,只看了一眼,便把脸蛋贴在血迹斑斑的 胸膛上,呜咽着说:"二哥哥,你还活着!……"天禄使劲咬住嘴唇,强忍着热泪不让它流下来,一只手轻轻抚着天寿的肩背,热血和着如火 的激情在心头鼓荡,犹如大海的汹涌波涛。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九死一生、自己所有的 痛苦艰辛和磨难,都已经获得了报偿,最甜蜜的报偿……大家赶快把天禄扶到椅子上坐定。天禄只简略地说了说他的历险过程:他用了自幼练功练得 最出色的一招儿"鹞子翻身",使得自己从城墙头高高落地时只不过崴了脚脖子,还崴得不 重;随后找到头天约定的北门,许以重金--五两银子,由那个百夫长把他又缒回城中,脸 上身上都是小小的碰伤划伤,一点没事 儿……得知大香送来的消息,天禄甚至来不及表示愤怒,立刻着手做逃离准备。英兰表示不走,天 禄斥为迂腐之见,并说要强迫她,还是那句老话:"捆也要把她捆着一起走!"天禄这一回来,不知为什么成了全家的主心骨儿,连英兰在内,都觉得心头安定塌实下来。 戈什哈的角色原本就是要天禄扮的,他却急急忙忙嘴里叼着一块大饼朝外跑。天寿心急害怕 ,连忙问他去干什么,他说缒他上城的百夫长还在门外等着拿钱呢,他得立刻送去。英兰和天寿姐儿俩一齐目送着天禄一瘸一拐的背影,回过头,都看到了彼此深受感动的神色 。英兰慨叹着说:"真是个实实在在的难得可靠的好人啊!"天寿也沉声说:"真是的,人们千方百计怎么也逃不出去,他已经逃出去了,倒为了咱们一 家,又自投罗网,花钱朝火坑里跳!……"英兰叹道:"天底下,他这样的人可太少了!……"复又笑道,"小妹,说到底,他都是为 了你呀!……"天寿脸一红,蹙眉嗔道:"姐,你这话叫他听了,太伤人心了吧?""唉,说着玩儿逗你的,是我不好,不该这么说……"英兰连忙解释,不觉也红了脸,抱歉 地望着天寿。天寿顺势紧紧捏住英兰的手,说:"姐,那就别辜负他,一起走吧!啊?求求你啦!"英兰心头翻上一个热浪,鼻子酸酸的,笑着,饱满的嘴唇却在微微颤抖,说:"别这么说… …我跟你们走就是。"她定定神,伸出长长的食指在天寿额头轻轻一戳,低声取笑道,"你 这丫头,也就眨眼儿工夫,就胳膊肘儿朝外拐啦!"天寿瞪了姐姐一眼,神情狼狈地赶紧走开,英兰忍不住笑出了声。一切就绪,扮作戈什哈的天禄打头,扮作随从和仆人的英兰天寿等人紧紧跟随。一行人匆匆 走到南门时,不过子时三刻;不料南门上灯笼火把一片明亮,人声鼎沸。城上无数官兵甲胄鲜明,严加守御,朝天放枪射箭,又吼又骂,不知出了什么事。天禄令青儿上前打听。青儿回来说,是城外刘提督麾下兵将,因城闭不得食物,已饿了五天 ,众人愤恨之极,拥到城下,要开枪开炮攻城,声言抓住海龄要活剥了,生生蘸大酱吃掉!这话虽然听得解气,但出城是不可能的了。他们拿的是海都统府的腰牌,若是此时出门,被 城外刘提督的兵勇们拿住,恐怕都要替海龄当了这些怒气冲天的饥饿大汉们的点心。天禄当机立断,率领众人后退了两条街,在一处住持早就逃走的仙桃观里落脚。他嘱咐众人千万不 要出声,待南门的风波平息后再出城。阴云满天,不见星月,观内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大家静候着,燠热难耐,没有一丝风, 人人汗流浃背,但大气也不敢出,心里忐忑不安。眼看天将破晓,东方露出鱼肚白,南门的 喧嚣才渐渐消失。此时,四周竟奇异地一派寂静,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风不吹,树不摇,甚至夏夜最活跃的 知了蝈蝈也不吱一声。又停了片刻,阴暗的天空中出现几缕赤红的云霞,红得令人难过,令 人心痛,令人眩晕,谁也说不出什么原因,都觉得心头悸动,耳鼓发涨,非常紧张。天禄戴上帽子,整理好衣裳,对众人做了个手势,大家便立刻列队准备出观。天禄嘱咐大家 不必轻手轻脚,都要迈开大步走。刚刚跨出观门,便听得惊天动地的炮响,始如雷霆震动,接着便是如雨的噼噼啪啪的枪声, 先是城北,接着城西也枪炮声大作。与可怕的枪炮声同时,城北城东火光闪闪,远在仙桃观都能看见。街道上匆匆马过如电,骑手背上插着红旗,还有不少兵勇队伍朝北城方向开去。 城内顿时大乱,这里那里,都有人在喊叫:"夷匪攻城了!"出城已不可能,天禄焦虑地朝四面看过,略一沉吟,说:"赶快回去,先守住家院要紧!" 他的目光朝跟在身后的"随从"、"仆役"们身上一扫,忽然惊异地问,"英兰夫人呢?"众人一听,都大吃一惊:英兰夫人果然不在队中!离家之际,英兰略无留难,为了走路方便,她和她的贴身侍女都在小脚绣鞋外面穿上了男人 的行路便靴,只不过填了许多棉花而已。途中她们走得终究吃力,往往落在最后,需要队伍 停下来等她一等。但黑夜行进,又尽在小街小巷中绕来转去,不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把她 们两个丢失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天禄便把众人分成几股,沿路寻找。之后,天禄领着天寿从南向北又向西 奔去。跑出仙桃观数十步,天寿脚下一个踉跄,天禄连忙扶住,天寿却捂着肚子蹲下了。"师弟,你这是怎么啦?""肚子疼……""哎呀,看你脸都白了!满头汗!……来,我背你。"天禄说着就背朝天寿弓下了腰。"不,不!……疼一阵儿就过去了,不要紧的……""那,坐路边歇会儿。是不是跑岔气儿了?""没事儿,歇口气儿就好……这些日子常这样……"天寿说着,还是就地坐下了,灰白的脸 色渐渐缓过来,嘴唇也有了血色。她蹙着眉头说:"师兄,我猜英兰姐还是中途返家去守着 那些箱子了!她只想把咱们送出城。""我想也是。"天禄眉间的竖纹格外深,"就怕万一真的走失了,不找一找怎么能放心?""不如先……"天寿的后半截话只见嘴动,却听不见声音,因为此时满城枪炮声大作,已经 分不清来自东南还是来自西北了。天禄大声喊着问,力图盖过四周的轰鸣:"你说什么?"天寿凑近天禄耳边,可着嗓子嚷:"我说,先回家,她要不在,再出来找!""好吧!先回家!"天禄大声叫着,并做着手势,指着自己的背,还要背天寿。天寿已经站起 身,迈步朝前走了。两人跑到古通巷口时,见那位曾在西门抚慰百姓的太守大人骑马匆匆而来,满脸激愤,神态 高傲,后面有兵勇追着呼喊"请大老爷回!"太守大人理都不理,拨马就走掉了。太守随从 中的一人对路边一熟人说,太守大人亲至南门请守门将领开门放百姓逃生,门将不但不开, 还出言不逊,看来如今再没有法子可想了等等。天禄闻言对天寿小声说:果然大事不好,这 城断断是守不住的了。话还没说完,远处传来一片喊叫:"北门破了!北门破了!……"天禄天寿不知是真情还是讹言,正进退两难之际,忽见旗人数百名,其中多老弱妇女,一个 个蓬头垢面,哭天喊地号叫而来。后面跟着的汉民也有数百人,朝着南门猛跑。看这情状,城破是真的了!天寿忽见汉民丛中有主婢两人,极像是英兰和她的贴身女仆,拽着天禄就追。但人多街窄, 拥挤不堪,他们怎么也追不到近处去分辨。南门口百姓聚集达千数人,但城门竟也被黄土砖块堵死,急切之中不能开启。旗人兵弁数人 ,打开小侧门栅栏,放旗人出城。汉民紧随其后也想跟着逃出,旗弁立刻命兵勇以刀刃火器逼住,喝道:"你们汉人岂能从这里通行!"说着下令开火,旗兵立刻朝人群开了枪,打死 打伤数人,逃难汉民轰然后退,顷刻间奔逃一空。天禄天寿再跑回古通巷,就遇上败兵溃将蜂拥而来。真所谓兵败如山倒!他们争先恐后地夺 路,一边跑一边扔掉顶帽脱掉号衣军服,火枪弓箭刀枪旗帜更是抛弃一路。留刀在手的兵弁 ,竟去砍居民大门,要求进家躲避,还狂呼乱吼"再不开拿你们全家开刀!"后面枪子火箭 蔽空而来,败兵们只得如飞逃走。天禄赶紧把天寿扯到一棵路边的古槐树干后暂避。不料古槐树下的一角小门呀地突开,开门的竟是曾在葛府中为英兰抬轿子的轿夫鲍某,他惊 讶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还在街上!快进屋!"进屋坐下,才觉得四肢像散了架子一般,极其疲乏,天寿更是面孔雪白,仿佛随时都会晕倒 。鲍某端上一壶凉茶,他俩急急饮下,不啻玉液琼浆。看鲍某神安气定,忍不住问他为何不 逃。鲍某笑道:我光棍儿一个,四壁空空,靠力气吃饭,不过爱吃口老酒喝碗好茶,不怕偷 不怕抢,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就这一条命也不能白给他!谁想要,拿三条命来换!说着又 笑起来,让天禄天寿羡慕不已。他们悬心着英兰的下落,鲍某听说,也催他们赶快回家看个究竟,他也断定英兰夫人决不肯 离开那处宅院。趁着外面枪声渐稀,两人赶紧出了鲍家直奔西城。出门行不到百十步,前面巷子中枪炮声骤起,火箭如飞星在空中划过,落在他们附近地面, 立刻轰响炸开。天禄飞快地把天寿按倒在地,说,快护住头脸,这里想必还有官兵与夷兵巷 战!真是好样儿的!……不多时,枪声越来越远,两人站起身,赶快朝前跑,数名躲避枪炮的百姓也跟着他们一块儿 跑。刚跑到范公桥,就遇上大股夷兵列队而来,一个个红衣白裤,端着枪,见人就射,正在 过桥的百姓立刻成了靶子。天寿天禄身边两个人先后摔倒,血流满地。天禄却就地趴下,一个跟斗滚过了桥。天寿慌乱 间踏在血污上,滑了一跤,没能跟上师兄,被夷兵隔在了桥这头。如雨的枪弹飞射而来,容不得迟疑,天寿反身钻进小巷子,虽然躲开了夷兵的追击,却与天禄失散了。葛府的住处虽然深在僻巷,大门外朴素无华,竟也有逃兵的踪迹,满地都是他们扔掉的衣帽 刀戈,天寿不敢从大门走,转向更僻静的后园门。离后园门不过十来步,将要转弯过去,忽听邻家门缝里传出低低的呼喊声:"快别往前走了!夷鬼在杀人!"天寿茫然直视,见二十步外的巷口,一人从马上倒下,溅血飞空,再俯首一看,十步内赫然 数具尸首,倒卧血泊中,内中并无官兵,全是本地居民。天寿既惊又愤,急忙冲向后园门, 正要敲门环,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赶紧进园,回身把门关死,如飞地跑回前院。那正是一天中最热的午时三刻,当神情紧张、满头满脸大汗、衣服上多处血迹的天寿突然出 现在后堂门口的时候,上午就已经陆续回来的家人婢仆都额手称庆,甚至口念阿弥陀佛。为天寿急得团团转的英兰,一见血糊糊的小妹,惊慌地叫起来:"老天爷,你又受伤了?伤在哪儿?快让我看看!……"急忙上去细细查看,知道是滑倒血污中沾上的,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双手合掌,闭了眼 睛说:"天可怜见的,到底把你给望回来了!"天寿一见英兰果然如她所料,早就回来,不由得浑身无力,一下子跌坐在晒得火热的石阶上 ,一时间腰痛腹痛腿痛骤然袭来,她咬紧牙关,用双手蒙住了脸,却怎么也止不住从心里朝外扩散的阵阵颤抖。"这么热的地儿怎么能待,要坐下病的!快回屋!"英兰叫青儿和她的贴身丫头赶紧把天寿扶 进堂屋,靠在榻上歇着,又吩咐婢女打水倒茶,自己挽袖拧手巾,亲自给天寿洗脸换衣服… …然而,周围人们的忙碌,天寿几乎没有觉察,没有在意,这半日的可怕经历,使她还有几 分呆傻。天寿终于定下心,端起茶杯正要喝,目光忽地一扫,登时把茶杯往桌上一 ,急问:"二师 兄呢?他还没回来?""放心,他早回来了,见你没回来,又出去找你了……天禄身上功夫好,极是机灵,不会有 事的!"英兰强笑着极力抚慰天寿。她也只能这么说。半个时辰前,天禄发现天寿还没回来 的时候,眼神都直了,谁劝也不听,汗没擦一把,水没喝一口,立刻就又跑出去寻找师弟。 英兰知道决留他不住,只是慨叹而已。天寿起身就走,英兰一把拉住:"你别走!他找你,你找他,这不弄得两岔了吗?外面那么 危险……干什么非要去送命?"天寿瞪了英兰一眼:"那你为什么骗我们,半路上自己返回?"英兰叹道:"这还用我多说吗?我若不答应,你们俩肯走吗?我若真的跟你们走,我自己心 里过得去吗?……"天寿心里当然明白,既感动又不满,当下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要走,可力气又不如英兰,挣 脱不开。突然间,城西又传来一片密集的枪炮声,飙骇雹掣【飙骇,指炮火形成的巨 大气浪;雹掣,形容子弹像冰雹一样快而密。】,如雷如电,震动得房梁都在微微发 颤。众人吃惊地互相望望,英兰感慨地低声说:"海大人虽然不无残暴,他领的兵倒真是强悍敢战不怕死!真难得啊!……"天寿听得枪炮声,更加焦急不安,说什么也得出去找到天禄。但她脱不开英兰的阻拦,便使 气道:"哪怕找到他的尸首,我也得去!"英兰也生气了:"我怕你还没找到他的尸首,自己先成尸首了!"天寿更加不管不顾:"成尸首就成尸首!我自己愿意!"英兰更加强硬:"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我管不住天禄也就罢了,说什么也要管住你!""我不要你管!""我就要管!""你凭什么?""就凭我是你姐姐!长姐如母!"天寿急得暴跳如雷,生平没有这么乱喊乱叫过。英兰就是不撒手,众人围着劝说,谁也不敢 动手拉。这一家还从没有这么闹过,可谁都不是为了自己,也就谁也不能怪了,这又怎么劝 ?劝无可劝、解无可解之际,天禄突然冲进屋里,叫道:"快放手!我不是在这儿嘛!是大活人儿不是尸首!"众人猛地一静,一齐望着天禄。天禄强压着心头的激动,笑道:"想叫我天禄死可没那么容 易!两回当成汉奸要斩首都没死成,这会子还能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对不对?"众人这才醒悟过来,英兰天寿立即把天禄围住上下打量,天禄笑道:"没事儿,胳膊腿儿都 全,一根头发丝儿不少!也多亏这双腿脚利落了。英兰姐说得对,天寿要是出门儿,真得白 送死!……"天寿仿佛没有听见天禄在说什么,反而一声尖叫,指着天禄肩窝的一块血迹,也像方才英兰 那样惊恐地说:"你这是怎么啦?受伤啦?……"天禄低头看了看,说:"不是我的血,是个夷鬼的血溅到我身上了……我从小校场跑回来的 ,那些青州兵真是好样儿的!各城门都已经失守了,他们退到小校场又跟夷鬼大战一场,先 是火枪对射,后来又逼近了刀枪肉搏,真杀了不少夷鬼!"英兰审视着天禄,说:"你定是去帮青州兵巷战了!"天禄并不作答,只是懊恼地说:"可惜没有后援,夷鬼人多势众,还是把青州兵打散啦!"英兰说:"守城兵勇也很是强悍。我在楼头远远望过去,北门敌楼都被夷炮击中起火了,北 城门下枪炮火箭还在互相喷射,抵抗极是顽强;直到东城楼起火、夷鬼炮火丛集,城上才不 见兵勇身影;但夷鬼炮火攻击处,还能看到有数十兵勇伏在城堞间不住地还击!驻守城上的 ,都是日前从城外调进的青州兵……可恨城中城外一个援兵都没有!只怕城上兵勇都……" 英兰说不下去了,众人也都低了头。在轻轻的呜咽声中,传来了一阵夷兵军乐队的鼓号奏乐声。英兰和天禄天寿都知道,这是夷人在庆祝胜利,在宣告占领了镇江城。屋中一片静默,空气凝固了,每个人心头都沉重得像是压上一块巨石,天禄朝自鸣钟扫了一 眼,指针指在未刻。从夷兵放炮攻城、击溃城外刘提督和齐参赞大军、攻破城池、攻破驻防 旗营,至此仅三个时辰!青州兵的血白流了……忽听大门上传来一阵大刀乱砍的声音,众人一惊,顿时紧张慌乱。天禄如一家之长,立刻指 挥着众人:女眷们退回到后楼楼顶承尘之上躲避,男仆随老葛成在过厅、中堂、后堂守候, 他领着青儿和两名男仆到前院应付。只有天寿不肯听他调度,不愿随英兰到后楼,而要跟他 一同往前院,天禄只得依从了。这处房屋内里宽敞华丽,但是门脸小、门板厚,院墙高近两丈,外观朴素甚至有些破旧,很 能表现商人不显富、防偷盗、怕人窥探的心理。葛夫人的妹夫是徽州富商之后,作为居停主 人,处处可见其用心良苦。此时还真显出了它的长处:厚厚的门,被大刀砍了一会儿并无破 损,小小的门脸儿也让持刀者觉得油水不大,砍门声停了。门外传来的是一片夷鬼夷语啁啾 ,夹杂着马嘶鸣、马蹄响,还有一阵又一阵的狂笑,声音渐渐远去。天禄天寿他们提着的心刚刚放下,又听得远处群喊救命、妇女尖声哭叫、夷鬼呵斥吼骂和大 笑,此起彼伏,所有这些声音会合一起,在夜空中震荡,沉重地撞击着人们的心。天寿突然愤怒地挺身而起,捏着小小的双拳,纤细的黑眉高高扬起。天禄轻声地叫了一声师 弟,望住她,目光凝重地摇摇头。天寿咬得牙咯咯响,终于唉了一声,重新坐在前院的台阶 上,低下头沉默了。守在前院的几个人,眼睛都紧紧盯着大门,想着一旦夷鬼破门而入时自己如何对付,手中的 棍棒和长刀短剑能招架夷鬼可怕的来复枪吗?紧张的沉默,恐怖的等待,每个人体内都似有 一根绷得很紧很紧的弦,外面的声声惨叫,使得这根弦几乎要绷断了。天禄看看众人,平缓 地说道:"这必是夷鬼在戕害良民,奸淫妇女。非节制之师,暴戾可知!……"有人出声说话,神态又很稳定,前院的紧张空气略有缓和。夜久,外面渐渐沉寂,十四的月亮又大又圆,越过高墙照进宅院。这天晚上的月色令人惊异地格外皎洁,照地面如烂银,照房宇如琼宫,四周亮如白昼,又比 白昼清朗柔美宁谧。城上夷兵的军乐大作,在遭受切肤之痛的中国平民听来,是那样的哀怨 繁促,令人备感凄凉。好好的镇江繁富之地,堂堂天朝的京口要塞,无数百姓先世坟墓所在 的桑梓故土,一旦沦于夷人之手,难道从此就要成为夷下之民、夷下之奴了吗?天寿望着月亮,喑哑的声音中满是凄恻悲凉,道:"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夷鬼也罢,朝廷 官兵也罢,谁拿平民百姓当人?如蜉蝣,如草芥!人命危浅,生不如死,又何必活?……""别这么想!"天禄安慰说,"天覆地载,父生母养,师傅教诲,朋友护佑,哪一个不巴望 你成人长大,平安和美过一生?若说受夷鬼戕害奴役便痛不欲生,那自二百年前山海关门大 开以来,汉人早就该死绝了!……天下之大,人命至重,便是蜉蝣、草芥,不也要活得灵灵 动动、郁郁葱葱吗?……"月光下纤毫毕现,天寿愤懑悲戚的面容变得柔和了,天禄呆呆地望着那双反射着月光一片明 亮的眼睛,好半天咬紧牙关不做声。天寿看着天禄背光的面庞,觉得出他眉际的耸动和太阳 穴的跳荡,从他的眸子里,能看到自己浴满清辉的脸〖CM(35〗和亮晶晶的目光。她说〖BF 〗:"师兄,但愿我能有你这样阔大的胸怀。我向来软〖BFQ〗〖CM)〗弱…… "天禄脸上掠过强烈的表情,一下子握住了天寿的一双小手,低声说:"不,你一点儿也不软 弱!……刚才你对英兰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愿同生死,誓同生死……叫我怎么谢你!……"天禄的手捏得很紧很紧,天寿感到疼痛,同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既甜蜜又苦涩的快意。短短 的半个月中,她眼看着他长成一个坚毅甚至有些威严的汉子,在危险和死亡面前都敢笑。这使她不仅对这个唱昆丑的、身材不高其貌不扬的二师兄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深深敬意,心头更 充溢着同生共死的极亲切的感情。尽管内心最深处还会隐隐渗透出某种不清不楚的遗憾,可是,艰危时节见真情的道理,她自幼就深信不疑。此刻,哪怕是闭着眼睛跳火海,她也认了 !她做出了反应:用她被握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这轻微的举动激得天禄浑身一哆嗦,一股爱恋的熊熊烈火在慢慢升起,照亮了他的脸膛,燃 烧着他的眼睛。这一瞬间,他是这样英俊,这样美好,这样引人入胜、动人心魄!天寿感到 从他全身辐射出来的烫人的热气已经把自己包围缠绕,自己的心于是也在腔子里猛烈地跳荡 起来。只见天禄咬紧嘴唇,刚劲方正的下巴都在颤抖,这分明是在竭力阻止汹涌而来的情话 ;但那额头突起的青筋,眉间深纹和面颊肌肉的闪动,也表明那薄弱的嘴唇就要守不住防线 ,就要被突破了!天寿的心怦怦乱跳,惊惧中又带着期望,怕他出口又盼他出口……扑通一声,守在门口的男仆因困极打了个盹儿,一歪身子竟摔倒在地。天禄脸上的热烈和沉 醉迅速消失,他回头看了一眼,男仆正低声咕哝着爬起来。再转回头,那表情又变得温和认 真,平静中含着严峻了,他说:"你也回屋去睡一会儿吧,这几天你太累了!……"不等天 寿回答,他便迅速走到门口,向那个男仆低声嘱咐着什么。天寿低了头,品不出心头是失望还是侥幸,听话地回后院自己的小屋去了。小屋里闷热得如同蒸笼,桌椅枕席摸上去无一不热烘烘地烫手,天寿躺在床上片刻间就汗流 浃背,身下的竹席顿时一片湿渍渍,而她却一动不动,脑子里不断重复刚才那月光清辉中发 生的一切,咀嚼和品味自己那一瞬间的感受。多么奇妙的瞬间!多么舒发、轻快、甜美,面 临的威胁和恐惧突然变得无足轻重,大不了一死罢了!有这么一次美好得令人发抖的奇异感 受,也算没有白活一世了……那日酒后对姐姐一吐心曲,是她一生从没有过的畅所欲言,虽然非常非常痛苦,但又非常非 常痛快。一个人能心无隐私、光明磊落、无所畏惧地活着,够有多么幸运!……自那以后, 原本要当一辈子男人的决心动摇了。眼泪多了,性情柔了,言笑举止又变得细腻了……不用 掩饰,不用装假,不用强迫自己这样那样,就只依着自己的本性、自己的本来面目活,才真 是活得自在,活得轻松,活得高兴,活得滋润啊!……这些日子以来,她常常觉得腰痛小腹痛,胸前也胀鼓鼓的一碰就疼,是不是女孩开始长大都 这样?她不好意思去问英兰,也不敢放开缠身的帛带。在酷热的炎夏,真跟受刑一样苦。可生逢乱世,有什么办法呢?乱过之后,真的嫁给二师兄吗?刚才,他要说什么?要是让他说出来,是好是不好呢?……天寿感觉得到,他想要搂抱她, 想要亲她,想要……不!不!她不行!她是石女,男人最想要得到的,她给不了,二师兄终究是个男人啊……她要是嫁给二师兄,这么好这么仗义这么刚毅无私的男子汉大丈夫,是不是太亏他了?自己 真的能问心无愧吗?要不然,乱过之后自己逃遁他乡,甚至干脆出家,好让他另娶?……想来想去,不知何时,困倦已极的天寿还是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又是一个溽暑难耐的夏日。天寿赶紧跑出小屋,直奔后院后楼,见英兰安然无恙,老葛成像平日一样督促仆人仆妇扫院 子、烧水做饭,这才松了口气,不料竟一夜平安,一家平安。只是大家都小心翼翼,不敢大 声说话和动作,人人脸上都忧心忡忡,表明可怕的威胁和危险依然近在咫尺。天刚亮就出门探听的天禄和青儿终于回来,他们带回的消息使得这威胁和危险越发真实,越 发可怕。他俩一出门,就见邻人三五相聚,互相低语,不是说昨天夷兵到某家大掠大淫,就是说夷人 到某处索银不遂刀伤某人、枪毙某人;走至大街,竟碰上百十名监狱中逃出的犯人,须发老 长,奇形怪状,多一半还戴着镣铐。居民害怕都不敢靠近,天禄却带着青儿杂处逃犯队中, 听他们互相传告夷人将在五更开北门放难民出城,便跟着一起朝北行。大街两旁,凡华贵整齐的房屋都被破坏,大门倾倒,门内空无人影;旗营官署马房以及都统 府、县府衙门等官房被烧一空,大火至今未能熄灭,空中烟火味阵阵扑面,热上加热。走到 小石桥,桥下尸体狼藉,血腥气和恶臭随着热风蒸腾飘散,令人作呕;下桥后朝前走,尸体 愈多,河中更是浮尸累累,形状狞恶可怕,天禄低头青儿掩面,都不敢多看,屏住呼吸快步 跑开……途中,有男女数百人从各巷出来同往北行,都是听说北门开启而冒险逃命的。每过小街小巷 ,便见女尸满道,无不赤体散发,惨不忍睹。七星街上,两旁卧尸连接不断,倒是都用破席 覆盖着,但上头露首,披发散乱;下头露足,小脚弓鞋。路人指点着低语说,这些都是被奸 死和因奸不遂被杀而死的……遥见数十名夷人从府学中走出来,众人顿时惊散。天禄他们两个抄近路终于到达北门。北门 倒真的开了,也真的在放难民出城,但城门上下,夷兵林立,道路两旁,白鬼红鬼黑鬼持枪 夹道,横刃怒目而视,出城百姓打他们中间通过,简直如过刀山,如经地狱,与当初官兵开 城门放人时情景竟如出一辙,所有财物首饰,一概搜刮夺下。比官兵更厉害的是,不但夺财 ,还要夺人。当路三名白鬼,长剑方帽,红衣白裤,比寻常百姓高出三分之一还多,站在那里仿佛三个开 路方相【方相:古代传说中能驱疫鬼之神。后世在葬礼中用纸扎成神像以开路,面目 凶恶,形体高大。】。他们喜怒无常,注视着出城难民,但有年轻妇人通过,白鬼就 突然上前捉住,连推带拉,掷向城门边一排大屋,屋门口那几个夷鬼立刻接住推入。屋门开 掩之际,传出阵阵哭号,不知已捉了多少妇人在内了……说到这里,青儿愤恨地补充道:"一个四十多岁的婶婶从旁边过,那白鬼竟一把就拿着腰提 了过去。婶婶又哭又叫,脑袋乱摇手脚乱推乱打,就像给人捉住宰杀的鸡鸭,有什么法子? ……她的女儿在人堆儿里尖声大叫阿娘,哭得气儿都上不来,旁边的人赶紧去捂那女孩儿的 嘴,怕她也给白鬼捉了去……"天禄沉着脸,继续说:"现在,城中文武官员不是死便是逃,夷人的陆路提督郭士立住知府 官署,分遣黑白夷鬼守四门,府学里也住满了夷鬼,夷鬼水师都退回到他们的兵船。我们离 开的时候,北门内外忽又乱成一锅粥,一问,是夷兵抢光了城边一家典当铺的银子,又招呼 市井无赖去拿他家剩下的财物家具,周围数里内闻风赶来的竟不下二三百人!也不怕夷鬼杀 人了,也不顾名声气节了,你争我夺,抢得都跟疯了一样!夷鬼倒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