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究是我的大姐,终究对我很疼爱的呀!……"天寿低声慨叹着,问,"她不是在宁波 吗?怎么会弄到绍兴去了?"天禄告诉天寿,官军败回绍兴之后,不敢再次进兵,又怕朝廷怪罪,不能无所作为,便悬赏 招募惯匪猾贼乃至小偷扒手之类,共三百六十余人,取梁上君子之意,美其名为"梁勇", 伏入宁波见机行事偷袭逆夷--这本是臧师爷战策之一,又不敢大做,只这么小打小闹地糊 弄而已--梁勇头目名张小虎,本温州惯盗,早就垂涎状元坊"二梦"的绝色,便自告奋勇 ,设计先将殷状元母子骗出城,又谎报殷状元得急病,将二女一同擒归绍兴大营。殷状元母 子毙命,作为奖赏,二女都归张小虎为妾了。"两个姑娘……唉,这不是羊入虎口吗?……可怜的孩子……"天寿十分伤感,"这张小虎 ,分明是假公济私!""他还算亲临前敌真当了回梁勇,大营里从不上阵却借此中饱私囊大发其财的比比皆是,宁 波之败多一半就败在这帮人手里!将来这天下这江山也要毁在这些蠹虫身上!"天禄说着,又 有几分愤慨。"那个总跟你作对的坏蛋联璧呢?干了那么多坏事,就罢了不成?"天禄扬了扬眉头:"这事倒也怪了,偏是他崴了泥儿!""真的?是怎么回事儿?"天寿很开心。原来,联璧为寄存他巧取冒领的数万白银,请假去了江宁,受他托付管带那八百乡勇的濮贻 孙也照方抓药,乘机捞一把,学着联璧的花招儿谎报上去说:"联璧请假不归,而应发乡勇 口粮银不敢擅自向粮台支取,下官只能私自借贷逐日给发,至今已积一万三千余两,情愿捐 输军用,求将军奏请议叙。"其时将军正为经费不敷犯愁,得此禀奏深为嘉许,立刻具折入 奏,濮贻孙于是议叙得官,从此鲤鱼跳龙门,走入宦途,光宗耀祖。不料联璧数日后回营,知道此事,极其恼怒,与这个背信弃义的老友互相攻讦禀奏,于是真 相大白,人们这才知道,无论是联璧向大营粮台领取了数月的乡勇口粮银,还是濮贻孙用来 捐输以换取议叙得官的那并不存在的一万三千两;其实都是人家慈溪后山泊叶、沈两家大户 早已经支付过的了。此事传开,满营大哗,几成巨案。偏偏又来一个转折:联璧的旗主以联 璧出京时未经奏明,算是旗下逃人,故而行文将军,要求将其押送回京,由旗主处置。联璧 灰溜溜地北归,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好!好!"天寿听天禄说罢,拍手称快,"这就叫天理昭昭,痛快!""哼,哪有那么痛快!"天禄皱了皱眉头,"濮贻孙欺上瞒下,明明已经真相大白,仍然奉 旨用为知县!可怜后山泊叶、沈二姓,前后花费不下五六万两,议叙的边儿也没挨上!这算什 么事儿?上哪儿去说理?""终究,那个可恶的联璧倒了大霉呀!""那也难说,他原是亲王额驸,大营这边犯了事,京里的亲戚贵人用捕逃人的障眼法儿把他 救走,也是保不齐的事,谁又能弄得清?再说大营中人人升官发财,捞的都是昧心钱,倒霉 的也就只联璧这么一两个人,不是凑巧还不至于呢。你说说,天理何在?……算了算了,不 说这些烦心的事了!咱们别处去走走!"下楼付茶钱的时候,伙计热心地说,为什么不到甘露寺去随喜随喜,那儿可是当年刘备招亲 、吴国太当面相新女婿的地方。天禄弟兄笑着称谢,说先游北固山,去看看试剑石走马涧等 处,再进甘露寺,便向纵横山间隐在浓浓树阴中的小路慢慢走去。天寿边走边打量天禄,说:"大营里定是美酒佳肴吃喝不亏,看把你养得这么又白又嫩的, 连胡须都没留出来!"天禄怔了一怔,闹不清师弟的话是褒是贬。天寿又看看师兄:"怎么看着个头儿比原来矮了呢?"天禄哈哈一笑:"矮了好哇!将来上台演武大郎就省劲儿啦!"天寿微微皱了皱眉头:"你还想吃戏饭呀?……这次在将军大营没挣个正经出身,可就三代 不能入仕为官了。"天禄啧啧有声,笑道:"真是近朱者赤,一点儿也不错的!跟英兰姐待了还不到一年吧,说 话声口都变了!……入仕为官有什么好!师弟,你愿意跟联璧、濮贻孙这些伤天害理的家伙为 伍?"他努起嘴唇,对着不远处的小树林长长地打了个唿哨,得意地听着山间的回音,轻松 地继续说,"我就当我的戏子,自由自在,逍遥江湖!……"天寿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转过一个路口,甘露寺的红墙便遥遥在望,天禄指点着说:"看见墙上的大字了吗?天下第一江山,极是遒劲潇洒,那不是御笔。听魏老爷说,是宋代 淮东总管吴琚的擘窠大字的遗迹哩!还不去好好瞻仰瞻仰?""真的还是假的?你别听人说风就是雨,假字假画满世界,你都信?""你这人才是!人家魏老爷当今大才子,渊博如江似海,他说的还有假?""当今大才子?哪位魏老爷?难道是魏默深魏源先生不成?""就是他,不然谁受得起当今大才子的名号!"天寿诧异道:"魏先生名满天下,连我都知道他老人家隐居江都著书立说,不预朝政,他怎 会到京口来?你又怎么会见到他,听他说书说字?又瞎吹了不是!"天禄一下窘住了。曾经到过镇江,曾经见到过大师兄,曾经得知其中底细,这是天禄此次与天寿重见后一直避 讳不谈的。因为说这些必须在求亲之际,而求亲对天禄而言极是郑重,不但自己要准备得充 分,还得拣一个师弟情绪最好的时候,况且长姐如母,理当先向英兰姐提亲。但几日相处下 来,天禄发现英兰对天寿的真相还蒙在鼓里,这就更令他踌躇。若天寿本心不愿亮明女儿身份,自己一求亲,等于揭了她的隐私,她岂能不恼?对历尽苦难 的小师弟,他心疼还来不及,怎能做让她痛苦恼怒的事情!每每面对苍白瘦弱的小师弟,看 到她太阳穴如同透明的皮肤下的隐隐青筋,感到那眉目间梦一样的忧伤,还有挂在淡得几乎 没有红色的唇角的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冷峻的沧桑感,他总觉得胸口发紧、眼角发烫,也就 越发拿不准主意了。眼下,他自己不小心露了口风,一下子给逼到进退两难的境地,怎么办 ?……这时,他们正走在绿阴覆盖的石板铺就的小径上,时势不好,往日游人如织的北固山甘露寺 十分冷清,一路过来竟看不到别的游客。天寿一如既往,盯着二师兄的明眸里满是亲切的嘲 弄和狡狯的揶揄,使得天禄心跳如鼓,热血一阵阵在胸间冲荡,他一咬牙,硬着头皮说:"去年夏天,我正随班子在京口作艺,曾与魏老爷打过交道……""去年夏天?"天寿重复一句,不由得回忆起去年夏天的事情,脸色顿时有些不大自然。"我在这里还碰巧遇上了大师兄……""什么?……"天寿呻吟般地应了一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垂下了眼帘。天禄更不敢看师弟,继续说道:"他,他随林大人发配新疆路过此地,林大人来拜会魏老爷 ,我们两个就见了面。我问了他,他就全都说了……"巨大的耻辱和痛苦,霹雳一样击中了天寿,她就像偷窃被捉的莘莘学子、奸情败露的闺阁千 金,羞惭得无地自容,真相大白产生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一阵阵头晕目眩,双腿发软,脸 色惨白,像个受重伤的人摇晃着就要倒下。天禄大惊,一伸胳膊,揽住她的腰,扶她坐在路 边一块青石上,急巴巴地说:"师弟,师弟,你这是怎么啦?……"天寿好半天才缓过来,慢慢地仰起脸望着天,有语无声地说:"日后我可就难做人了……" 一语未了,颤抖的双手猛地捂住了脸,躬身压着双膝,缩成了一团,小得可怜,如同一个孤 立无助的幼童……天禄沉声道:"师弟,你犯什么糊涂哇!又不是你的错儿,有什么难见人的!为了师兄的不义 ,我已经跟他掰了!我早就对他说过:你要是不娶师弟我就要娶,现在我还是这句话!师弟, 就听你的了!"天禄自己也没想到,反复思忖了那么久、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才能出口的话, 竟这么容易地一口气就说了出来,好像从心头直接流出来的一样。天寿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满脸困惑、呆呆傻傻地望着天禄,像在看一个从不认 识的人,看得天禄心里发毛,更加坚决地大声说:"听明白了吗?我要娶你!"热血陡然回升,刹那间红云飞上天寿的双颊,感激之情沸腾也似的在心头翻滚,她似在重新 审视面前这熟得不能再熟的二师兄:方方的脸,有力前突的下巴,越来越黑的扫向双鬓的剑 眉,眉间那道仿佛把前额分成两半的竖纹,给这张面容增添了好些英气;最是那目光,亮如 晨星坚如磐石……这是二师兄吗?这就是二师兄!……天寿明亮的眼睛蒙上一层晶莹的泪,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天寿天寿,你这么命苦,却又这么 幸运!人生能得这样的知己,更复何求?……但她终于还是扭开脸,摇摇头:"你疯了吗?你明知道我是,我是……石女……""我不在乎!"天禄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将她的一双小手团团握在自己的大手中,"我只在 乎你!……答应我吧,好我的小师弟!……"天寿一惊,抽出自己的双手,低低地说:"你说什么?……"这并不是一句问话。"好我的小师弟!"一年前,天寿听过这句话,一字不差。那是大师兄说的,充满甜蜜和情爱,热得炙人。那时 天寿的心颤抖得咝咝作响,仿佛能唱出最动听最悠扬的曲子,自幼就笼罩着她的阴霾一时消散干净,她再不用惧怕那命中注定的孤独和凄凉,哪怕是在苦难的人世间浮沉,有一个称心 如意、知疼知热的伴侣,那路也好走得多!刹那间她眼前一片光明,前程何等诱人啊!……但 ,最后是那么个结果……天寿现在已经不怪大师兄了,"百善孝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她很明白, 她自己不就是因此而被父母当做男儿直至如今吗,她不是也为自己不能为柳氏接续香烟而深 感有罪吗!……她只是自悲自叹,命苦,运蹇,没造化,就是天神老爷也没办法!二师兄的赤诚猛烈地震撼了天寿的心,但由此引发的余痛却像当初一样深切,竟如新鲜的伤 口一样疼痛,仿佛还在淌血。……此外,她的心中还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拽着扯着她,不让她点头答应;此外,她也还在暗暗等待着太夫人的许诺,一旦获得朝廷封赠、正经 出身,她就要当一辈子堂堂男子,改换柳家门庭,改变柳家后代的下贱命运……天寿终于别转了脸,低下头,扭着自己的双手,轻声说:"师兄你的情义山高水深,天寿一 辈子感激不尽!可我怎么能连累你害你呢?我……"她脸红得像一块红布,直红到耳根发际 ,连脖颈子都一片桃色,但她还是忍住羞涩和耻辱,接着说下去,"我……不能行夫妻之礼 、效于飞之乐……也不能生儿养女,哪一个男人要这样的老婆啊!师兄你何苦要枉担虚名、 自寻烦恼呢!……"天禄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内心深处实在是有舍身取义的壮烈情怀的,所以以为自己肯冒天 下之大不韪、甘娶石女为妻,定会使小师弟感恩戴德而忙不迭地应承亲事。碰了这么个软钉子,他没料到。但小师弟一片为他着想的心意倒也令他感动,便进一步表示说:"儿女都是命中注定,该有没不了,不该有求不来,非要不可,义子螟蛉也是一样。再说, 我连自己的爹妈是谁都不知道,要不是师傅收留我,早就冻死饿死叫野狗吃掉了!什么宗嗣 后代的,与我何干?倒是师傅的大恩大德……""我懂了,"天寿回过脸,红晕已经减退,眼睛重又闪闪发光,又像多年来一样在二师兄面 前格外伶牙俐齿,"你是为报答我爹的恩情,才要娶我这个累赘的,对不?果然是男子汉大 丈夫,知恩必报!……""不!不!"天禄连连否认,"闺房之乐,岂独在床笫间!愚兄难道是那种肌肤滥淫之徒不成! 人生难得一知己,你我兄弟还不算知己吗?我就是喜欢你,疼你、爱你、怜你、惜你,从小 就是这样,你难道觉不出来?"天寿噤住了,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一时说不清的酸甜苦辣,只觉得背上蹿过一道道轻微的寒 战,连嘴唇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好半天,她才断断续续地说道:"师兄,我,我,说不明白……从小到如今,我一直拿你当亲哥哥……"她声音颤抖得说不下去,带出一片呜咽,极快地起立,转身低头,顺着石板小路朝前跑了。"师弟!师弟!"天禄叫了几声,心里憋得发闷,很不舒服,略一沉吟,喊着天寿的名字跟着 追了过去。突然,从东北方向传来几声闷雷也似的巨响,立刻把山野间的幽静击得粉碎。夏日当空,蓝天白云,并无雷雨征候,那只能是来自 山大营的炮声。刚刚跑到甘露寺山门 前大道的天禄兄弟,骤然停住脚步,惊异地看着仿佛刹那间从地下冒出来的喧嚣的人群,听着一片乱糟糟的喊叫:"夷船!是夷船呀!""可不得了啦!夷船真的攻来啦!"人们惊恐地互相打探消息:有的在山门前的街面上跑来跑去,有的向北固山高处攀登,对着 江面指指画画。于是人们都看到了,茫茫江面的水雾中,影影绰绰,有数艘巨大的船形黑影在慢慢向这边移动。山大营的炮又响了起来,造成人群的更大混乱。来回奔跑喊叫的人们不管不顾,把天寿撞 了个跟头。他们许多人早已收拾好细软,准备一得逆夷来攻的消息就逃命。乡下人想逃到城 墙坚固的城里,城里人想逃到远离战火危险的乡下,现如今夷船已经遥遥在望,得赶紧起程 了!……天禄忙把天寿扶起来,拍去尘土,说:"快回城吧!跟英兰姐商量个主意!"天寿点头。两人匆匆一对视,眼睛里一片焦虑。彼此都清楚,刚才的话题已被面临的战祸压 到心底深处,应付危局,逃出险境,是他们眼下最紧迫的、压倒一切的事情。自从五月里夷船夷兵攻占宝山上海的消息传来,镇江城的百姓就惶惶不可终日,又听说夷船 夷兵接下来不是北上攻打京畿,就是西入扬子江攻打江宁,则镇江便是必经之地。洋人进城 见人就杀、见妇人就奸、见财物就抢更是尽人皆知,人们哪能不慌?日前有从乍浦逃来的官 兵,说起夷兵破城,把驻防旗兵杀得一个不剩,妇人不愿受辱而投河悬梁者几近百人,更有全家自杀者多起的可怕情景,使享尽百余年太平、丰饶富足甲于苏省的镇江人,全都成了惊 弓之鸟,一有点儿风吹草动,就思谋着赶紧逃离,家家户户都做好了准备。官府呢,却在不住地出安民告示,说:从扬子江入海口的崇明岛算起,北岸为南通州狼山镇 ,南岸为常熟福山镇,皆有重兵把守;越福山至江阴之鹅鼻嘴,沙滩回护,江面仅阔五里, 夷船高大笨重,决难通过;过此则北抵扬州,南达镇江,为常州扬州镇江三郡扼要之地,有 徐州总戎【总戎:总兵的尊称。】、镇江参戎【参戎:参将的尊称。〖ZW) 〗带领大军防守。三郡富民捐金十万,征用 役,堵塞航道,并伐大树沉入水中,还集中镇 江卫所【卫所:清代官制,设漕运总督管漕运事。下辖军队名为"漕标",所辖武职 官有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等,守备管"卫",千总管"所"。〖ZW )〗运粮船五十艘,装满草束和桐油,以为纵火烧毁夷船之计等等。若官府告示所言不虚,人们似又有了几分安全感,在多年不经战乱的太平百姓眼里,这一番 布置,真是固若金汤,就是拿铁锁横江怕也没有这般坚固了。若不是火烧眉毛、危险逼到跟前,谁肯舍弃祖居祖业、扶老携幼逃难,去经受颠沛流离之苦 呢!山营的大炮,江上出现的巨船,一下子把略有平息趋势的民心再次搅乱了。镇江城内再次 出现居民惊惶迁徙的风潮,彻夜喧闹,几无宁时。海都统于此时新出安民告示,说:日前江上确有海船八艘,是登州贩海鱼者,因不能出吴淞 口,想由京口出海, 山营不知内情,又因雾大浪高,误以为是夷船而开炮,所幸并无伤亡 。夷船远在上海,并无入江之信,尔民不得谣惑迁徙。可是海都统出告示的次日,新上任的两江总督又出了一份安民告示,说:夷船泊江阴岸,一 民不扰,且嘱百姓避其枪炮,尔民幸勿自误。料其夷人断不敢深入,尔民可以高枕云云。夷船已到江阴了,还说什么"断不敢深入",这样互相矛盾的安民告示,哪里还能安民!镇 江城内一片惊慌,绅士富户、平头百姓逃难者愈众,河上船价猛然上涨数十倍,城外乡民也 乘机讹诈索要,白昼抢劫的事情更是层出不穷了。一向遇事不惊的英兰也着了急。她当然不能离开。楼上那数十箱葛家的财物,需要她看管、守护乃至完璧回归山阴葛府。如 今道路更加不靖,而留在镇江又更加危险,她也就更加进退两难。起初,她宁可相信官府的告示,觉得坚守城中,以不变应万变,静待战事过去,是风险较小 的选择。所以任凭城中谣言蜂起,人心混乱,她始终不为所动。那日天寿天禄游北固山狼狈 而回,带来的消息使她暗暗心惊,终于改变了主意。她倒不是被 山大营的炮声和江上数艘 大船吓住,是天寿天禄亲眼见到的两件事情,让她觉出大势不妙。天寿天禄回城途中,正遇大队兵勇往城内开,兵强马壮,威风凛凛。一问路人,说是北门外 守江防的四百青州八旗兵,奉海都统之命,尽数撤入城中,将驻防四城门楼。天禄不解地说 :江防不守,这不是自弃屏障吗?路人也都面有忧色,惶惶不安。天寿天禄就跟在青州兵后面回城。进北门的时候,因兵马拥塞,他们在门外等候了片时,远 远望见钱县令的车仗也向北门而来,守门的官兵立刻气汹汹地呵斥驱赶要进城的百姓赶快进 去,跟着就把城门紧紧关闭下了门闩。这使天禄天寿兄弟十分惊奇。他们在回城途中曾经见 到钱县令在北郊某镇办理粮饷事务,守城的官兵竟敢将朝廷命官、一县之尊关在城门之外? 这是什么道理?钱县令的随从大声叫门的时候,城上领兵官竟粗声高叫道:"都统有令,抗 击逆夷、防守坚城,以捉拿汉奸断其里应外合为第一要务,你身为守土之县令,屡屡宽放汉 奸,是为汉奸之尤,大汉奸!奉都统将令,不准入城!"城外钱县令的随从们跳脚大叫大喊,竭力申辩,守门官兵毫不理睬。天禄天寿和一干进了城 门的百姓们,眼见这一幕,无不面面相觑,又惊又怕。这两件事使英兰断定:撤江防以守城门,海都统决非智勇之将;已经危机四伏、亟须同舟共 济的镇江城,却文武不和到了即将火并的程度。如此,结论只有一个:若夷兵来攻,镇江城 决计守不住,城破之后的一场劫难是逃不过去的了!怎么办?英兰与天寿天禄商量了一番,决定请居停主人姚家管事的侄子姚忠安和金老先生来家中议事 。夫人之妹姚夫人随夫人和太夫人去山阴之前,曾经嘱咐英兰,有事就找他们,这两人长年 在姚家管事,尤其那位金姓老贡生【贡生:科举制度中,将考选升入京师国子监读书 的生员(秀才)称作贡生,意思是以人才贡献给皇帝。清代贡生有许多名目,如恩贡、拔贡、 岁贡、优贡、例贡等。】,最是神机妙算,有他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这些日子英 兰碍于自己的身份,每每有事,从来都是差老仆葛成前去打交道的。后来天寿来家,英兰知 道他面嫩,长相又太俊,顾虑再生别的枝节。如今事情紧急,正好天禄来到,英兰才下了决 心。不过,她自己还是不出面,让天禄天寿和老葛成在花厅接待客人,她静坐在花厅隔壁的小厅 里,隔着的只是一层糊着绫纸、画着花鸟的檀木雕花隔断,花厅里喝水叹气的声音都听得一 清二楚。那位远房侄子姚忠安,英兰曾见过一面,三十岁上下,很是精明能干。他说话不多,但句句 都很凿实,说家中二位大人把城内几处宅子都托他代管,他只有尽全力,没有二话,莫说是 逆夷攻城,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不能离开。转移财物出城眼下等于白送给劫匪,千万不可 做这等傻事。最好的办法还是埋藏地下,如果这边人手不够,他给找,这种事一定要找可靠的人才行。天禄说道,据以往逆夷破城的情形,都是破城后见人就杀,第二日查城,杀人少了,奸淫和 抢劫却更凶;多半在三五日后出一个安民告示,夷兵就规矩一些,可本地人和城外乡下的人就会乘机偷盗抢劫,甚至三五成群、结帮结伙,大肆掳掠。因本地人熟知内情,家中略有财 物者都逃不过去。镇江这样多的富户,本家又是有名的大商家,总该有家丁护院才好。金老先生轻咳一声,文质彬彬地说:"尊兄何须过虑?我京口保甲制度最严,各街各巷出入 口均有栅栏,由富户捐款、雇人昼夜轮流把守看管,盗贼决难得逞!至于城外乡下,尊兄更 可以放心。我镇江之民,一逢旱涝之灾,虽家仅中人之产,无不捐赈,动以一二十万金为常 ,而平时育婴、恤嫠、留养、救生、施药、施棺以及给寒衣、散年钱请善举,无微不至,富 家出资,寒士亦多出力,桑梓之情至厚,非他乡他土可以比拟,断无乘危劫夺之理!只是, 夷人狼犬之性,不可不预作准备,还须留出些须浮财在外,俾其餍足贪欲,保家宅人口平安 ,也算是破财消灾,于理还说得过去……"听两位客人这一番话,天禄天寿和隔壁静坐着的英兰似乎都松了口气。但一说起女眷,姚忠 安和金老先生都异口同声:决不可留在城中!老先生一再强调夷人虎狼之辈,原本兽性,又 长年征战离家在外,所谓远客思牝鸡是也,一旦破城,妇人无论老少,均不能免。日前夷兵 所破诸城,轮奸致死者比比皆是,不下数千之众,不但人命消亡,实在也贻家门祖宗之羞也 !姚忠安还补充说,夷兵撤离宁波之际,还掠去成千年少妇人,装了满满一海船,驶向南方 ,不是供其淫乐,便是卖往他乡去做皮肉生意……天禄天寿陪两位客人去客厅用饭前,天寿进小厅请英兰示下,见姐姐心神不定,目光闪烁, 汗珠顺着面颊脖子流淌,身上一件宝蓝色的薄绸衫子都湿透了,便吃惊地赶忙问是怎么了, 身上哪里不舒服。英兰只说天太热,小厅里闷,开开窗就好,心不在焉地随便嘱咐了两句就 赶天寿去客厅。天寿前脚走,英兰跟着就关了门窗,来送茶点和贴身伺候的婢女仆妇一概挡在门外。每当这 种时候,英兰不准任何人留在身边,不准任何人目睹她的犹豫,发现她的软弱……眼下,她 不但心慌意乱,而且焦躁异常,完全拿不准主意了:走,还是不走?……她时而起时而坐, 时而在小厅里打着圈子来回走动,思虑着各种利弊得失。等天禄天寿吃过饭并送走客人回来,小厅门窗已经打开,英兰换了一件镶天青色绣云朵花边 的湖色罗衫,平平整整,淡雅素净;梳抿过的头发乌黑齐整,光可鉴人,只簪了一只珠凤, 凤嘴衔着的珠串也静静地垂着,一动不动;脸上刚匀过粉,白里透红,十分滋润,眼睛的光 泽湿润又稳定,配合着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神情泰然、宁静、安详,正静坐在圈椅中静静 地喝茶,似乎成竹在胸了。天寿却带进来一股浓浓的酒气,英兰看看幼弟的酡颜醉态,只轻 轻地蹙蹙眉尖。"天黑以后,他们派十名可靠健仆,来帮我们挖地窖掩埋箱笼。"天禄说着又嘻嘻一笑," 说可靠,我看也不能全信,不如让他们多挖几处,抬藏箱笼用我们自家人,这叫兵不厌诈, 你说是也不是?"英兰心里盘算着。最要紧的三个箱笼,装着老爷夫人和太夫人皇封诰命敕书、老爷殉国后朝廷发下的追谥赐祭 的圣旨,还有他们各自全套礼服吉服,只其中的朝珠、朝冠上的金珠碧玉就价值不下万数, 更不要说这是为官的凭证、朝廷赐给的荣耀,后代沾受余荫的根据,那是无价可估的。再有两个箱笼,一个装着葛家的全部储蓄,约有百余两黄金、数千两白银;一个装着太夫人 和夫人的珠宝首饰,她们从嫁到葛家时带来的嫁妆开始珍存,历年购买、受馈赠,数十年增 添至今,也是价值不菲的一笔财富。除了这五个,其余十来个箱笼无非是字画古玩、绫罗绸缎、银杯瓷瓶以及夫人太夫人心爱的 各种摆设之类。英兰于是说道:"天禄所说办法极是。我心里算计着,有五个箱笼只能由你我三人,再加上 老葛成去掩藏,选一个最隐蔽、最靠得住的地方……""明白,明白!就算被夷兵拿住了,刀劈火烧,往死里打着拷问,我天禄要是露半点口风, 下辈子变黄狗,给英兰姐你守大门儿,汪汪!汪汪!""唉,天禄,这么正经要命的大事,你还有心肠嬉笑!"英兰皱着眉头,忍不住还是露出笑 意。"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任凭天塌地陷,咱坐不改名立不换姓,大名鼎鼎、江湖上昆 腔名丑萧笑笑是也!……"天禄做了一个昆丑双抖袖的身段以后,复又收了笑脸正色说," 有句正正经经要命的话要对英兰姐你说,哪怕我天禄的话一百句一千句都算放屁,万望英兰 姐你就听我这一句,好不好?--你千万不能留在城中!千万千万!……等所有箱笼掩埋好了 ,你无论如何也得出城避难去!"天寿抬起红扑扑的脸,强睁开水汪汪的眼,朝着英兰像是在哀求:"姐姐,你走吧,一旦城 破,玉石俱焚啊!……""我怎么能走?"英兰扬了扬线条刚硬的凛凛黑眉,心平气和地说,"如果城破,这些箱笼 被抢,我却因避难而存活,如何有脸见夫人太夫人?"见天禄天寿急着又要劝说,她摆了摆 手,说,"事情未必就那么糟。刚才姚忠安不是说,制府已经下令,召集镇江各富户捐款吗 ?捐款用来犒赏夷兵……""对对,"天禄道,"刚才喝酒的时候他又提起此事,说扬州一颜姓大商绅,醵银六十万贿 买夷兵,请其免攻扬州城,说是双方已定成约。但镇江富户逃亡八九,就算制府下令,急切 间怕也难聚数十万两呀……要是那位金老先生所称此地桑梓情厚,非他处可比,镇江怎么就 出不来一个颜商绅?急公好义,简直就是以牛犒敌以救故国的上古贤人弦高嘛!"英兰不理睬天禄的讥笑讽刺,继续平静地说:"看此种迹象,夷兵未必攻城,我何必定要避 难?这些箱笼可说是太夫人和夫人后半辈子的依靠,全部身家性命皆系于此,我怎能不与之 共存共亡?"天禄笑道:"何以见得城破了这些财物就一定遭抢?只要埋藏巧妙夷兵如何能找到?况且那 姚忠安答应再派给二十名护院家丁,又有我和老葛成守在这里,难道夷人有透视眼,能看到地下五尺?岂不成土行孙儿了!"英兰感激地看着天禄:"你真的愿意留下守护?"天禄不笑了:"只要你肯带着天寿一起出城!"英兰略感惊异:"要我跟天寿都走?"天禄直视英兰:"依我看,保住性命名节第一,保住财物第二。"天寿猛然抬头,目光晶亮注视天禄,眼睛里的神情十分复杂,似喜似悲,有感佩有恼怒,嘴 唇颤抖着,想要说什么,却终于咬牙止住。仿佛早已深思熟虑,英兰依然固执地摇头,说:"不,我不能走!我不会为保住性命丧失名 节,也不会为保住性命有负太夫人夫人之托。若我死后财物有损,则我问心无愧;若财物损失而我竟活着,有何面目见先夫于九泉之下?"醉态可掬的天寿一直不做声,此刻突然激烈地爆发了,跳起来,指着英兰的鼻子喊道:"为 什么为什么?你到底为的是什么?他已经殉国而去,你再忍辱负重、再受苦受累、再忍气吞声、再背人流泪,有谁理你?你不管怎么卖力气,不也还是个偏房?那正室的名分你永远也 得不着了不是?她们轻轻松松开开心心,早早就回了山阴过她们的安稳日子,把你撇在这危 城中苦受苦熬,你还想把命也给她们搭进去!爹妈生养你一场,就这么了结不成!你真真活得 个窝囊,窝囊,窝囊!……"连着三个"窝囊",天寿的嗓子都嚷得岔了声,把英兰惊得一时说不出话。天禄连忙伸手去拉天寿,却又不敢真碰着他的手,只拽他的衣袖,劝道:"师弟,你喝多了 !……怎么可以这样对英兰姐说话!……"英兰眼圈一红,泪水突然涌出,她咬牙屏息,极力忍住不让它流下来,好半天,她才稳定了 自己的声音,说:"天寿,连你也不明白?我难道只是为了那个正室的名分?……我也并不是全为了她们……我只是为了他,为了他能在九泉之下安心,为了他……"她哽哽咽咽地说 不下去,泪水哗地流了出来。天寿叹了一声,转过身脚步踉跄地出去了,还带得小厅的门咣当乱响。天禄遇到这种情形,倒无所措手足了,他口吃吃地劝道:"英兰姐,你莫哭,莫哭嘛……天 寿他年纪小,不懂事,口没遮拦……他实在是刚才喝多了……"英兰拭着泪,小声嘟囔:"喝酒,喝酒!……不要成个小醉鬼了吗?……"她心头忽地一动 :天寿原来并不非常爱喝酒,近来好像常在醉中……天天为家里事忙得头昏脑涨,竟忽视了 他……不错,连着许多天了,晚饭他都不上桌吃,说是喝醉酒早早睡了……从哪天开始的? 对,是青州兵调入城中那天,他们师兄弟两个游北固山回来以后,四天了,天天如此!是怎 么回事?……她注视着局促不安的天禄,问道:"天禄,你刚才是不是说,要我带着天寿出城避难?"天禄脸一红,眼睛望定地面,点点头,声音很轻但态度很坚决:"是。""你是想要为师傅留下这棵独苗,对不对?"天禄脸更红了,迟疑片刻,说:"也对也不对。"英兰鹰翅般的黑眉惊讶地扬了起来,目光尖锐地对固执地不肯抬头的天禄看了好一阵,语气 和缓下来,担心地问:"前几天出城逛北固山,你们哥儿俩闹别扭了吧?日常里照面都不说 话……""我……"天禄犹豫着,抬头望着屋顶上彩绘的松鹤延年不到头的图案,但视而不见,只觉 眼前一片模糊的白色、绿色和红点子在浮动,下不了决心。"自家兄弟,何必呢,又是这么个日子口儿!……""罢!"天禄一跺脚,右手握拳在左手掌中一砸,不由自主地做了个台上常用的痛下决心的 身段,说道,"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惹师弟生气了!……"这半天他第一次正眼看定英兰 ,又是好半天不说话,脸像被火烤着了一样,直红到耳朵根子,连眼睛都红了……"天禄,你怎么啦?"英兰担心起来。天禄紧紧抿着的嘴唇骤然松开,一串问话如同一道激流喷涌而出:"英兰姐,你说,我为什 么不辞艰险、千里万里地追寻小师弟,哪怕被当做汉奸斩首也死而无怨?你说,我为什么不 就名班之请、不慕名伶之名利,一心一意来与小师弟相傍相依?""你们师兄弟从小相好,情厚非他人可比,这我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不只为这个。英兰姐,我为的求小师弟为妻!……""啊?!"英兰大吃一惊,只当自己听错了。"是真话,英兰姐!师傅师娘已经仙逝,你长姐如母,只求你允了这门亲事,我立刻另请媒 证,即日下聘!……"英兰昏头涨脑,极力使自己平静:"……唉,天禄,你一辈子没个正经,玩笑也不能这么开 法子!天寿知道了非把你那耳朵揪下来不可!""英兰姐,你看我像是说玩笑话吗?真心真意,老天爷在上!"英兰瞪大了眼睛,由惊异而茫然而恼怒:"天禄!你!……玩儿相公是那些乌龟王八蛋臭大人 脏老爷们干的,我们柳家世代作艺,卖艺不卖身!你竟敢违背师命!竟想拿自家师弟当相公! 你!……"英兰竟然骂出这样的狠话,可见真是气急了,她站起身,朝天禄逼过来,扬起胳 膊,"我要替爹教训你这个不肖弟子,混账东西!"天禄身手何等灵巧,一闪身躲过英兰那重重的一巴掌,跳到太师椅的背后。英兰又一掌劈过 去,他双手撑着椅子背,纵身一跃,站在了椅子扶手上,急忙说:"英兰姐,你真的不知道 ,小师弟是个女的?"英兰一愣,一时反应不过来,忙问:"你说什么?谁?天寿?"天禄一个侧翻,身轻如燕,稳稳地站在当地,面对英兰,一字一句地说:"是,我说的就是她,我的小师弟、你的亲兄弟柳摇金柳天寿!她是女的,她……她还是个 石女!……"极度的震惊,使英兰几乎丧失了行动和思考的能力,像座石像,完全呆住了。天禄于是慢慢地、像忍痛剥开伤口的血痂一样,痛苦地、详细地说起了他与天福、天寿之间 的纠葛,不嬉皮笑脸,不插科打诨,不讥刺笑骂,对他而言,恐怕是从来没有过的。说到北固山上求亲失败之际,天禄的伤心虽竭力掩饰也没有用,为了躲过那一阵的声音嘶哑,为了 不让英兰看到他闪动的泪光,他端着空空的茶盏走到门边,装作一次次地拈盖拨叶子,一次 次地喝那永远也喝不完的 茶……英兰还处在震惊的余波之中,往事如烟如云,在心中混沌一片……但,云雾在慢慢消散,露 出某些端倪,她轻声地说,自言自语:"可不是,好些事情,那会子觉得怪,不明白……现在想想,也许真的就 是?…… 可这 么多年,我怎么就一点儿没朝这上想呢?怪不得娘在临死的时候,一声又一声叫着天寿,老 是说对不起他,对不起他……"天禄从门边回过身,注视着英兰,眼睛在问着。"也许我爹妈早就打定主意,不管天寿是男是女,都得当男的养活,不然破不了柳家'瓦窑 '的风水!……我娘是回江都老家生养的。陪着回去的爹刚满月就回京了,告诉我们和京里 的亲友,得了一个儿子,还请了三天喜酒哩!……可天寿百日和周岁都在江都老家过的,一 岁半我娘才带他回京。他自小就跟着我娘睡,十岁以后,不管家里多艰难,他也总有他自己 的小房间,从不跟别人同屋,更别说同床了……自打他从江都回到家,还那么一点点小,竟 没见他穿过开裆裤,也从没见他在人跟前撒尿拉屎!……现在想想岂不是怪?可那阵子竟也 没当回事儿!都是我爹管束儿女太凶,我们也只当是爹妈宠他太过罢了。还记得那次咱们几 个逼着要看他缠身吗?他宁可落水也不肯呀!……唉,他受多大的委屈,真是遭罪!……可怜 的、可怜的小弟,不,小妹……"英兰说着说着,不觉语声呜咽,泪流满腮。天禄长叹道:"英兰姐,我对她是一片真心,我不在乎她抛头露面当戏子,不在乎天福遗弃 她,也不在乎她是石女,我心甘情愿跟她同生共死,厮守百年,白头到老,此情此心可对天 日!逢着眼下的战祸乱世,我更得依傍着她守护着她,一刻不离才能放心!可是她对我……我 不明白,我真是弄不明白啊!……"天禄觉得热泪涌上来堵在了嗓子眼儿,赶紧住嘴,用力 把它吞咽下去,长出一口气,接着说:"她没点头,后来又说,从小就拿我当亲兄弟……是什么意思?是不答应?是一时害羞?我 还能不能怀抱一丝儿希望?……我都不知道。回城以后这几天,我总想瞅空子再问问她。家 里事情这么多,平日都忙,见了面她也是头一低就过去了,话也没一句,倒天天喝酒,喝得 醉醺醺,倒头就睡!……明摆着是成心躲着我,不给我旧话重提的机会……刚才,听话儿看 情景儿,我才想到了一桩事儿,说出来,英兰姐你可别吃心,好吗?……"听到这样出自肺腑的倾诉,英兰很感动,连连答道:"你说吧,你说吧,我怎么会吃心呢? 老天爷在天寿身边安排了你,是天寿的福气,不幸中的大幸,天寿怎么会不明白?""英兰姐,我没见过葛姐夫,听说他身材很魁梧?""是,比你怕要高出一个头去。"英兰声音有些发颤。"留着胡须,生得也黑?""是。天寿告诉你的?"天禄不回答英兰的问题,呆了半晌,然后像是牙疼,很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朝外挤着说:" 我明白了,她心里有别人……""你又瞎说了吧?怎么会呢?"天禄说得更费劲了,但还是说下去:"她心里的人,是,是葛姐夫!……"英兰微微怔了怔,倒笑了,笑得很伤感,因为这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在定海,为男 女之间究竟有没有真情爱的争论中,天寿突然笑嘻嘻地说:"要是我也是个女人,要是我也 想嫁给姐夫,你愿意吗?你吃不吃醋?……"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她也是笑着说的:"可 惜你不是呀,不然,倒真想我们姐妹做一对娥皇女英,共同辅佐大舜呢!"……那时候,自 己怎么就一点儿也没朝这上面多想想呢?纵然她是个石女,以葛云飞的为人和他们俩那么投 缘而言,也许真的能收留天寿在身边,无论如何,天寿总能有口安稳饭吃,这辈子也就有了 着落了……谁知老天爷偏不肯保佑!英兰叹息着说道:"就算你说的不错,还有什么用?她姐夫战死已经快一年了!……她总不能为了守一个离世 而去的人,放着你这样的真情实意不动心吧?""那么……"天禄狠狠捏着自己的手指吧吧直响,阻碍在什么地方呢?委屈、羞辱、爱和恨 一时间缠绕心头,弄得他苦不堪言。英兰想了想,说:"那她的终身大事,爹走的时候,就没给你们两个师兄嘱托嘱托?"师傅临终之时?……当时他和天福在院子里,突然听得屋里久病不起气息衰弱的师傅硬挣出一声,说:"你得给 我起誓!"果然,小师弟就扑通跪地,撕裂着嗓子尖声喊叫:"我若违了爹的嘱咐,天打五 雷轰!"跟着痛哭出声,呜呜咽咽地怎么也止不住,直到师兄们都进了屋,那小脸还惨白如 雪,就像刚受了惊吓的小兔子那样不住地颤抖,头都不敢抬……莫非起这毒誓,正与天寿的 终身大事有关?……天禄说出自己的疑惑。英兰寻思片刻,说:"这事,除了天寿自己,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不过,你们两个从小就要 好,正像戏文上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天寿若不是有爹的嘱咐不敢应允,就是怕害你一辈子无后,难以为人……你既这么真心,实在是世间难得,也真是她的福分!你不知道, 她对我说过多少次要出家做和尚的话,我都没当回事儿!唉,我也真是粗心!……"她又感慨 ,又感动,又兴奋,一拍桌子站起来:"不管怎么说,你们俩的亲事,我这做长姐的做主了!"天禄大喜过望,一下子竟呆住了,傻瓜一样张着嘴,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后来才记起应该 致谢,连忙端正衣服,请英兰正坐,自己一揖到地,跟着就要跪下去。英兰一把拦住,笑道 :"莫急嘛,话还没有说完哩!……只要她当日对爹起誓不碍你们的亲事,剩下的一件就是她 怕对不起你。倒有个好办法,一举两得。""真的?什么好办法?""买两个姨娘作陪嫁,天寿做你的正头妻室,房中那些事,还有生儿育女什么的就由姨娘承 当……""不不不不!不用!"天禄急得口吃了起来,这对练了多年绕口令的伶牙俐齿的一位名昆丑来 说,实在少有,"我不是为了这个!……""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何用讳言呢?娇妻美妾也是男人修身齐家的成就嘛,不如此,只怕天 寿心里不过意,不肯答应,不就更难办了吗?""不,决不能这样办!"天禄正色到几乎严厉了,"我天禄不想跟大人君子同列,讲不来什 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就是我,天禄就是天禄,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昆丑,做艺人罢了 。英兰姐,你得明白我的心呀!……"英兰感到意外,也更加感动,笑道:"难得你唱了十多年的戏,还有这么一种人品!……我 只怕天寿她……"一个仆妇急急忙忙来禀告,说小爷醉得厉害,回屋后吐得一塌糊涂,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大 声地乱喊乱唱,把服侍的青儿吓坏了,请奶奶快去看看。英兰顾不上再与天禄多说,连忙赶到天寿房中。天寿已经在一阵狂躁之后昏昏睡倒,满脸红 晕已经退去,面色渐渐变得发青了。英兰心里着急,想到天寿的可怜可怕又可悲可惨的身世 ,眼泪就不住地往下滴答。她一面抹泪一面亲自给天寿冷敷、打扇,一步也不离开,坐在床 边,凝视着那俊美的、历尽苦难的面庞,心里酸甜苦辣,倒海翻江。她要一直坐在这里,等 待她的小妹妹清醒过来。姚忠安派来的家丁天黑时分到了,所有挖窖、藏箱笼、掩埋等一应事务,英兰都交给天禄和 老葛成,似乎那些现在都不那么重要了。头痛欲裂。太阳穴和前额里面,都有个可恶的小夜叉,用带刺的狼牙棒不住地用力敲打,似乎不把脑浆 敲打出来誓不罢休。真疼啊!疼得眼睛流泪,睁不开;疼得四肢无力,脚步踉跄。可乌云已经压到头顶,雷声隆隆,电光乱窜,可怕的雷殛正在朝自己追赶过来!逃哇!赶快逃哇!……闪电和霹雳赶得他漫山野地乱窜,青山脚下立着一个半人高的石块垒成的小小土地庙,她不 由分说,一弯腰,就钻进了这个没有小板凳大的庙门。门里竟如此恢弘!天王殿四大天王都是丈二金身,面目狰狞,高举降魔杵的韦陀金甲闪光,帛带飘飘,粉面含 威。原来这并非土地庙,乃是一座佛家寺院。却又不见大雄宝殿字样,大殿中神座上也不是 我佛如来。她极力看去,终因帘幕低垂,流苏璎珞密密层层,无法见到尊神的面目。听着被 山门隔在外面的隐隐雷声,她感激地跪在神案前,再拜叩首,说:"尊神在上,弟子柳天寿叩谢拔救之恩!……""且慢叩谢。"神座上竟传来轰隆隆的声音,跟刚才追着她的雷声一样使她心惊胆战,但细 细分辨,口音声调似非陌生,"有人不服判决,特地招你作证。"她一回头,吃了一惊:胡昭华胡大公子跪在身边。胡公子朝着尊神叩首再三并哀哀哭泣,说道:"小人费尽心机,图谋奸淫天真未凿之少年,罪大恶极,已遭雷殛之报,如今又着我投生为 蜂蝶之属,堕入畜道轮回,心实不甘!一则当初并非强奸,是她情愿的,再者她假女做男, 心存欺骗,也不能无过吧?"他掉过头来,朝天寿哭着说,"如今我落到这般田地,你就不 能说句真话帮帮我吗?……"看到当年风流倜傥不可一世的胡昭华,如今披枷带锁、披头散发、形容憔悴、泪流满面,天 寿心中一软,不知怎么就说道:"禀告尊神,小人原是不肯,被他苦苦纠缠不过,又念他一片真心,再者小人身为石女,日后终无结果,不如做他男宠以求终身有靠……"说出这话,她自己先呆住了。心头闪过此念是一回事,把它说出来是另一回事;心中闪念旁人不得而知,一说出来就成凿 凿实实的真情,就变得极其丢人极其下流极其不像个人样儿了!她举起手就朝自己脸上连连 抽耳光,却听得周围一片惊天动地的大笑,那是极其轻视蔑视的讪笑!四面八方都在笑,笑 声轰轰,震得她头晕耳鸣,睁不开眼睛。笑声中,尊神说道:"天寿天寿,你果然无耻到这般地步吗?"天寿抬头,见帘幕左右分开,璎珞流苏中出现的竟是林大人的模样!她羞愧得无地自容,站 起来就朝大殿金柱一头撞了过去……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她,"不要这样!"洪大的声音在大殿里激起阵阵回声,"她还是个小 孩子,你们不该欺负她!"天寿猛回头,是葛云飞!她大叫着"姐夫!"朝着葛云飞直扑过去,葛云飞的大手揽住她,一把抱了起来,和蔼地说 :"来吧,跟我走。"天寿觉得自己又成了很小的孩子,两条腿悬在空中,高兴得一个劲儿摇摆踢踏。她紧紧搂住 姐夫的脖子,拿小脸贴在姐夫粗糙又温暖的面颊上,心下一片安宁、塌实,什么都不担心,什么都不害怕了。但晴朗的天空中突然又传来雷声,姐夫把天寿放在地上,说你别乱跑,我上高处去看看。姐 夫才走出不远,天空一团金色的云朵中,飞出一条光耀万丈、让人睁不开眼的金龙,俯冲而下,一探爪,把姐夫抓住,腾空飞走了。天寿惊骇之极,大叫着姐夫姐夫,跟着追了好远。 哪里还有踪影?她又累又苦,坐在地上大哭……"师弟,叫我们好找!"声音老远老远地响过来,天寿抬头看,竟是天福天禄跑过来了。天 寿赶紧站起身,想要躲,已经躲不开了。天福做着柳梦梅的身段,双手擎着柳枝说:"小姐,我哪里不寻你来,你却在此……"说着 就来拉扯天寿,口中唱道,"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 ……"天寿心慌意乱,竭力挣扎,这边天禄不由分说,一下子就把天寿背在背上,跳跳舞舞、疯疯 癫癫地唱着《双下山》里小和尚小尼姑合唱的《菩提曲》:"男有心来女有心,哪怕山高水又深……"天寿又羞又恼,用力擂着天禄的后背,喊着:"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能够的呀!……我要回 家!我要回我的听泉居!……"她此刻突然想到,那次跑到听泉居的小夷兵长得很像亨利,没 准儿是亨利的兄弟或侄子,回听泉居一定要想法找到他,要不然到澳门去问问?……"回听泉居?"天福天禄都显得不解。天福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她是石女呀!我们还不 快走!"见天禄犹豫着不肯迈步,天福像他平日一样拿出兄长的温厚和诚挚,很知心地对天 禄说:"你想娶她,只不过为了显示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君子罢了!也好博得她一辈子对你感 恩戴德。要是实实在在过日子,说到底,你不是什么也得不到吗?……"天禄像是点点头,他们俩一同回头来看天寿,眼睛里尽是怀疑和厌恶,不知谁发声喊,他们 便像躲避瘟疫一般,掩着鼻子掉头飞跑,眨眼间就没了踪影。天寿心里难受极了,放声大哭 ,她觉得自己像啼血的杜鹃,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全都是血,鲜红鲜红的血呀!……一双温暖的手,柔若无骨,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她的面颊,竟是他的大姐姐媚兰!媚兰安 慰地笑着,笑容还是那么妩媚迷人,她说:"小妹,我跟你一块儿回家!我很久很久没有见到爹娘了,我好想念他们哪!……咱们走哇!"天寿忘了父母已经亡故,也忘了媚兰已经问斩,像个小女孩子一样,拉着大姐姐的手,蹦蹦 跳跳,心中很是骄傲:要是往日一起练功的小子们能看看,我有个多么美艳绝伦的大姐姐,非把他们眼红死不可!……一彪人马从地里冒出来,拦在面前,两个穿红衣、袒着半臂、头戴一根山鸡翎子的刽子手, 一把就将媚兰揪了过去,五花大绑,并在背后插上了死刑犯的字标。天寿吓坏了,大叫"大 姐姐大姐姐!"媚兰脸色煞白,却还对着天寿微笑,但笑得非常凄凉,她说:"小妹小妹,你不明白,我跟 你一样,到了这步田地,实在由不得自己啊!你没罪,我也没罪,谁不想活着,谁不想活得好活得自在活得滋润?我做的就是这门生意,没偷没抢没害人,更没有杀人放火,比起那些 该死却能不死的人,我实在不该死啊!我不服……""喀嚓"一声,媚兰的头被砍落地,腔子里的血喷得好高。滚到天寿脚边的媚兰的头仍对天 寿凄凉地笑着,还张嘴叫了一声:"小妹!……"天寿吓得尖声大叫,一下子跌坐在地……天寿尖声怪叫,把守候在床边的英兰吓了一跳,连忙推着喊道:"天寿,天寿,你醒醒儿, 这是怎么啦?……"话没落音,天寿猛然从床上坐起,一下子就搂住了英兰的脖子,可怜地 哀告着:"姐夫,救救我!姐夫快救救我啊!……"英兰一怔,只觉得天寿全身冰凉,筛糠似的颤抖,淋漓大汗把衣服全都湿透了,头发像是浸 在水里一样,而紧贴在英兰身上的胸腔里,那颗心跳得突突的,就像有只被追捕的小鹿在拼 命奔逃,带得英兰也心里发慌,赶快把天寿推开一看,一双惊恐的眼睛瞪得极大,黑眼珠几 乎占满了眼眶,以至眼圈儿似乎都被洇黑了一大片。英兰心里害怕,更加用力地摇晃她:" 天寿!醒醒!你快醒醒啊!"天寿呆呆地望着英兰,好像还没认出她。英兰赶紧端上预备在边上的热茶,天寿接过来就往 口边送,却送到前额上,一倒,茶水全都泼在了脸上,流了满身。英兰哎呀地叫出声,天寿 浑身一哆嗦,这才真的醒过来。英兰连忙找手巾为她擦干水渍,再递给她一杯热茶。天寿如饮甘泉,咕噜咕噜喝了个畅快, 放下茶盏,才用平日的神情和声调叫了一声:"姐。"停了一停,说,"我又做噩梦了。"英兰长出了一口气,笑道:"梦醒了,酒也醒了吧?真吓死人,没见你刚才搂着我的脖子一 个劲儿地喊叫,姐夫救我姐夫救我,差点儿把我勒死!……""真的?"天寿问,梦中情景又影影绰绰地回到眼前,不觉心头一阵凄楚。英兰抿嘴笑着,眼神很特别地看着她,说:"傻孩子,你为什么早不说真话?咱姐妹同嫁了 他,有多好!他那为人,不会嫌弃你,你也就终身有靠了。你呀,真是的!……"我是喜欢姐夫,可我不一定要嫁给他,特别是不一定要像你一样去做他的妾。你以为你就是 终身有靠了吗?你难道不也很可怜很可惜吗?--天寿这些话没有说出口,她只目不转睛地 望着姐姐,轻声问:"你都知道了?"英兰敛起了笑容,叹息道:"天禄都说了……你别怪他,是我逼着他说的。我这心里,唉! ……真不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实在难为你了!……我虽说还不全明白,可想想过去那 些日子那些事,我心里跟刀割也似的……唉!…… "英兰低头抹泪。天寿怔怔地望着黑漆漆的窗户,许多往事汹涌而至,逼得那一股凄凉悲酸之 气在她胸臆间冲撞激荡,极力寻找喷涌而出的罅隙。她竭力压制,颤抖着声音问一句:"什么时辰了?""二更早过,快三更了……"英兰仍然哽咽着。桌上的灯焰不时跳动,时而伸得长长的,时而缩成小小的,使室内忽明忽暗,映在天花板和 墙边的人影也随着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天寿凝视着屋顶,又似透过屋顶看向很远很远的天 际,望着不知什么地方,脸上仿佛一无表情,只轻轻地、轻轻地,仿佛十分平淡、仿佛在讲 家长里短,说道:"爹打过我,姐知道吧?""那怎么不知道!为学戏,短不了,天天不是罚站罚跪罚饿饭,就是打手心打屁股,打得那 个狠!亏你小小年纪,竟都挨过来了……""不,不是那个,是扇耳光,打脸。""爹打你耳光?不能吧?他常说树要皮人要脸,就是把徒弟打伤了也不能打脸,还说最是唱 旦角的,凭的就是一张脸……唉,我抽你那个嘴巴罪过呀,坏了爹的规矩,真该死!……"天寿眼睛还看着屋顶,只苦笑着摇摇头。"爹真的打你脸了?你是爹妈的心尖子,要靠你发家养老的呀!"天寿脸上掠过一丝奇怪的笑,似伤感似苦涩,眼睛依然望着看不见的天际,沉默了许久许久 ,终于开口说了,仿佛是对英兰,又仿佛是在自语:"不能怪爹娘,老天生我的时候,就弄得我不清不楚,也就注定了我这一辈子不清不楚了… …"娘告诉我,开始也不是有意将女做男,实在是'瓦窑'的名声太臭、断子绝孙太可怕,正 好我生下来竟是……竟是不男不女,收生婆都不能分辨……请来一位扬州名医,他当时一言不发,回去查了两天医书,还是请来了他的太老师,是个须发全白的老先生。老先生说了: 这孩子若是男,那是他那小鸡鸡小蛋蛋还缩在小肚子里没长出来;这孩子若是女,那是她那 阴户阴门还没长全;再长长看吧,十年以后再来找我。"娘说,那会子爹想儿子想疯了,你怎么说算得是半个男孩儿了吧?就堂而皇之地宣告亲友 ,说得了个儿子!从此也就拿你当儿子养活……"可从我一懂得说话起,娘就不住地告诉我: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对什么人,千万不能说你 不是男孩儿,千万不能给人看到你的下身儿,你还没长全,叫人看了笑话不说,还会拿你当 妖孽怪物,那可要大祸临头,还会连累全家呀!……"我从小儿就不敢多说话,也没心思玩儿呀笑的,躲着别人还来不及呢,倒是常常做噩梦, 不是叫人看破了追着我又打又骂耻笑吐唾沫,就是全家人给当做妖孽绑赴杀场……我一天到晚逮空儿就看哪摸呀拽的,就盼着从小肚子里长出点儿什么东西来,叫我能信我自己真的是 个男人,叫我不害怕跟别人在一起,叫我再也不做噩梦,也能跟别的孩子一样玩儿闹淘气, 开开心心地笑,笑个痛 快!……"十岁那年,正是咱家在广州生意最红火的时候,爹娘还是领着我回了一趟江都老家,再请 那位老先生给我看看。我心里直怕老先生不在人世了呢,可他还在,只是老得走不动,得登门求医。老人家竟然还记得这回事儿,戴上眼镜儿不错眼珠儿地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一会儿 摇头,一会儿点头,口里不住地出长气儿。"他对爹说:你一直拿他当儿子养吗?看他这样儿,我怕你要伤心了!"爹的脸登时就煞白煞白,娘在一边不住地说:求老爷子给瞧瞧,求老爷子给瞧瞧……老先 生瞧了,那会子,我胸口跳得凶极了,咚咚响,响得我耳朵里什么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我一个劲儿地祷告神佛保佑,只要我能成个男孩儿,将来唱戏挣多少钱我都捐给庙里,为神佛 再塑金身!"老先生瞧罢,好半天不说话,后来才问:这孩子你们原打算叫他干什么?读书求官?做生 意赚钱?爹说我们是梨园世家,吃的开口饭,孩子从小就学唱昆旦,指着他成红伶名优挣大 钱,给我们老两口养老送终哪。"老先生看上去松了口气,说,这倒罢了,我就对你们夫妇俩说实话吧,这孩子不是男是女 ,不但是女,还是个石女!"爹娘都吓了一跳,爹问,就跟《牡丹亭》里的石道姑那样?老先生点头说是。爹一下子满 脸血红,眼睛就像着了火,瞪着我,好像恨不得一口把我吞下肚!吓得我刚叫了声爹,爹的 巴掌左右开弓,就狠狠地抽在我脸上了!……"那时候我眼冒金星,嘴角流血,娘惊叫着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冲着爹喊叫说,你打他干什 么!孩子有什么错!……说着就哭。我长那么大,还从没挨过耳刮子。爹从不许人碰我的脸,可他这回竟自己下手打,还打这么狠!我心里又委屈又愤恨,咬紧牙关硬撑着不流泪。不想 ,爹听娘叫嚷,竟追过来踢了娘一脚,跟着就没头没脸地朝娘擂拳头,嘴里还骂娘是不做脸 的臭婆娘,害他断子绝 孙!…… 娘只管紧紧搂着我,用身子挡住爹的拳头,嘴里直念叨 :打吧打吧,打死我你再娶,给你生儿子,谁让我这么没用呢!……我觉着脸上热乎乎湿漉 漉,是娘的泪水小溪一样往下淌,我心里刀割的一样,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 来… … "一直极力平静地叙述往事的天寿,说到此处,声音哽咽、嘶哑,一个劲儿地吞咽着泪水。一 直眼泪汪汪听着妹妹诉说的英兰叫着"可怜的妹子,真苦了你啦!"扑上去搂住天寿的脖子 ,姐妹俩号啕大哭……泪洒如雨,泪流如泉,一生能有多少机会让人畅畅快快地大哭大笑大叫大唱呢?泪水或许能 抚平流血的伤口,痛哭或许能释放压抑过久的郁闷和忧伤。姐妹俩哭了好一阵,总算平静下 来。"那年爹妈领你回江都老家的事,我还记得。"英兰说,"班子里因为你和爹不在,收益大 减,班主大不高兴,全仗着胡家给撑腰他才没翻脸。唉,不说那些,后来呢?""后来是人家老先生把爹喝住,说,你打孩子干吗?父精母血,受孕成胎,生不出男孩儿, 先得怪你自己没本事!要是你命中无子,打谁也没用!"爹听了老先生的话,哭丧个脸发了一阵愣,跟着就猛扇自己的耳刮子,扇得噼啪响!娘吓坏 了,撇下我又去拉爹,爹扑通跪在当地,哭着喊爹娘叫祖宗,说我对不起你们,我是柳门的 大罪人!……娘也随着跪随着哭,我更得下跪痛哭了,我比爹妈罪过更大,所有这些,不都 是因为我吗?……"老先生不住摇头叹气,再三劝我们起来坐下说话。他说:这孩子能入梨园唱昆旦,真是不 幸中之大幸。日后成年,他的妇人体态心性,都可由他的昆旦身份遮掩过去,不至招人疑心 。唱戏本就是游戏人生,你们何妨就让这孩子一辈子如此,终老梨园,也就功德圆满了。至 于你家的后嗣,可以收螟蛉认义子。这孩子是假男人,不能娶妻;不是真女人,嫁不了人。 你们就死了这条心,随他去吧!"娘却不死心,还是求老先生给治治,就算治不成个男孩儿,也让孩子成个真女子,不然这 么好个孩子,怎么舍得叫他白活这一辈子!"老先生沉了脸,好半天才说:我知道国中能开通石女的高明医人,不过三两位,如今云游 天下,又多半年老,哪里去寻?要么到京师,那些阉割太监的刀儿手里,或能有一两个办得 来这个活儿,但这种人要么自己是太监,要么无耻下作,面目狰狞;你们既要他做这样的活 儿,就只能把孩子终身配他;孩子这般清俊灵秀,配那种人,岂不糟蹋了?……"天寿住了话头,好半晌不做声,在努力地忍着心酸,盈盈欲泪。英兰早已经听呆了,一时醒 悟过来,赶忙倒了热茶端来,天寿却摇摇头,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更低,说话更慢,况味更加凄楚:"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了,我这辈子是没有多少指望的了……人家都有的如花美眷、夫唱 妇随,全都跟我无缘,更不用想什么宜室宜家、儿孙满堂,只有自己一个人挣钱吃饭,孤孤单单活到老活到死就完了……一天到晚地在台上唱崔莺莺、唱杜丽娘、唱杨贵妃,演她们死 去活来寻找她们的如花美眷,不管怎么死去活来,她们终究还是洞房花烛庆团圆,可我自己 ,连一点儿想头儿、一点儿盼头儿都没有,前程一片凄凉……每演到杜丽娘《离魂》,我都 恨不得跟她一块儿死掉,倒也痛快干净了!……""我记得,我记得的!"英兰含泪说道,"每回你唱《离魂》都像是大病一场,有两回还当 场昏死过去,后来就不敢让你上《牡丹亭》的戏了。想起来,真叫 人……唉!那回你从 江都回来,我就觉着你变了许多,虽然身量儿模样儿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可眼睛变成大人, 和以前全不一样了!还记得吗?那回你在小花园呆呆地看梅花,眼睛忧伤得就像活过大半辈 子的人,我心里又难过又害怕,搂着你叫你对姐说心里话,你只是落泪,使劲儿从我怀里挣 出去跑了,什么也不肯 说…… ""再后来,爹染上鸦片瘾,家里就再没有清静过,闹不完的事,生不完的气,爹不再顾我, 娘也顾不上我。我明白,娘所以狠下心,和你一块儿离开家,也是觉得我实在没有指望了… …我常常想起老先生的话,我也许就是一辈子游戏人生的命,就安心终老梨园,什么也不求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指望,随遇而安,不也挺好?……想归想,哪有这么容易,家里的 事,周围的事哪能容你安心?就是自己心下也不总是那么死水一潭、死灰一片啊……"英兰疑惑自己听错,连忙看看天寿,发现一片红晕慢慢染上她的双颊,于是忐忑不安地试着 问一句:"你是说,也还有动春心的时候?"红晕更深了,天寿没有直接回答,她咬咬嘴唇,说:"我终究演过那许多才子佳人戏,怎会 一点儿不懂?小时候还罢了,十四五岁以后,自己都能觉出自己真是女儿身了,明知没有指 望,明知是白日做梦,有时候还免不了要做做梦……我以为,我想,我还是不甘心!……我 总是还想要试一试,不认命行不行,也许我还有一点点机会呢?……可结果,结果!……" 她突然嘶声喊出最后两个字,一反这半天的沉静平缓,猛地坐起,用双手蒙住脸,亮晶晶的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手掌下方沿着下巴颏往下滴答。离开定海以后,英兰很少看见天寿落泪,今天仿佛又回到从前,她又成了个泪人儿。英兰决 定趁热打铁,一面递给她手帕拭泪,一面紧接着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眼下不有个天禄吗?他可是真心真意要娶你呀。"她仔仔细细地把天禄和自己的谈话说给天寿听,然 后问:"他对你真可谓一往情深,实在难得;你不应声,还天天喝醉酒来避着他,倒是个什么意思 呢?就不怕错过这么个好人?……"天寿擦净泪水,低声说:"我还不知道他是个好人?所以我不愿伤他,无可奈何,才使这醉 酒避开的下策。他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我倒不明白了。妹子,别怪姐姐说话直,无论你多么俊美无双,你终究不是个真女人,男 人家娶妻买妾,一为传宗接代,二为床笫之欢,谁肯拿你当张美人画儿供着?连天福那么实 诚平和温存的人,跟你又那么好,他还不肯呢!天禄竟不在乎,不说天下无双,也是世间难 得的了,你怎么还朝外推?"天寿面容变得沉思,说出的话也像是想过多少回了:"姐你不明白,二师兄此举是出于义愤 :他觉得大师兄弃我而去不仁不义,所以他要挺身而出。我虽是石女,并不想连累别人。他也许并不施恩图报,可我不愿受人恩惠,何况这样的大恩大德,叫我背负一辈子,在家中永 远低人一头!"英兰惊异地望着天寿,眼睛里写着她说不出口的话:你都这种样子了,还这么心高气傲!天 寿看懂了,笑了笑,说:"我虽是残缺之人,可也不能做奴当婢。再说,二师兄也是一时义愤,真的成了夫妻,一家 子平常过日子久了,他定要后悔。这后悔药是不好吃的 呀!…… "英兰说:"天禄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他嘴上一句后悔的话也不会说,可他心里后悔,谁能治呢?……姐,我跟你说一 句不该说的话吧,我一直拿他当亲哥哥,从没对他动过心。心不动哪能有情?无情怎么成夫妻?……"英兰无奈地说:"这普天下只过日子的无情夫妻不也有的是?"天寿静静地说:"我宁可独自过一生。"沉了一沉,忽又笑道,"我还等着太夫人许诺的封 赠呢!我这柳门独子,有了正经出身,就能改换咱家的门第了;莫让柳家的后代上不了宗谱 、入不了祖坟,男儿不能入仕做官,女孩儿……"她把后面的话含糊过去,她不想伤姐姐的 心。英兰却听懂了,脸一下涨得通红。天寿玩笑般说出的这一层意思,不正是她一直力主和企盼 的吗?一旦得知天寿是女儿身,这企盼立刻烟消云散,英兰反过来倒向天寿大泼冷水,叹息 道:"你以女做男,一旦入仕就不怕犯欺君大罪掉脑袋?"天寿脸上微笑,声调却惨凄凄地含着泪:"谁敢说我是女?又谁敢说我是 男?…… "英兰无法回答也不敢回答,避开这话题,小声问道:"听说你对爹发过毒誓?说违了父命天 打五雷轰?"天寿浑身一哆嗦,脸色骤变,在荧荧烛光中,惨白如雪;没有血色的嘴唇轻轻翕动,英兰尽 力凑近,才听清那有如梦呓又似耳语的词句:"爹说:除非你师兄肯要你,有破你石女之身者,哪怕年逾古稀,哪怕家有十妻,哪怕缺胳 膊少腿,你必得嫁给他,免贻我泉下之羞!……"英兰惊异地听着,心里一片纷乱:两个师兄,一个不肯要,一个肯要又不愿嫁,能破石女之 身的太监刀儿手又不能嫁,看来,小妹只能做一辈子小弟了……冷不防,英兰的双手被天寿紧紧抓住,指甲都要掐进肉里去了,天寿脸上的强烈表情和赤红的眼睛里的恐怖,吓得英兰 心跳如鼓,忙问:"怎么啦?你怎么啦?……""姐,我……我,我是亲眼见过的,什么叫天打五雷轰啊!……"妹妹猛地扑进姐姐怀中,颤抖得像一片寒风中的枯叶。好半天好半天,才在姐姐的抚慰下渐 渐平静。黎明前的宁静突然被打破,仿佛大江潮头突兀而起,轰然的喧闹骤然间劈头盖脸而来。姐妹 俩互相看了一眼,顿时从往事、家事、小事中醒悟过来,想起了面临的危险,猜到战局定有 了剧变!两人立刻冲出房门院门,城内已是一团混乱:人们张火执炬,背着包袱行李满街涌动着,朝 各个城门乱跑,孩子哭大人叫,老人摔倒在地只能强自挣扎。英兰姐儿俩上去搀扶起一个老 太太,问她出了什么事。老太太好不容易才喘过气儿,说:"夷船到 山啦!守 山的官兵全都败回城里来啦!血糊糊的吓死人,可了不得啦!还不快逃 哇!……"老太太说完颤颤巍巍地赶紧走了,姐妹俩望着满城像火燎着的马蜂窝的情景,能不发慌?虽 然脸上都竭力维持镇定,心里可都越来越沉重,就像灌满了铅。一夜喧嚣,一夜惊慌。天禄天寿和葛成天不亮就出来探听消息。怎么也想不到一夜之间街市上竟涌出这么多的人,人山人海!人山人海!有背着大小包袱急急而奔的本地居民,有担筐背篓携儿带女四处乱走的城外难民,公差高声 吆喝着打马在人群中飞奔,一队队兵勇扛着火枪沉着脸大步跑过,吓得人们忙不迭地让路。 最触目的是那些脸色灰败、丧魂失魄的乡勇败兵,遭到路人的白眼和议论,昨晚就是他们从 山大营逃回,引起了城内的一场大乱。山营离京口六十里,一年以来一再以逆夷来攻告急,每每彻夜点兵,闹得合城震悚;每回 报捷,俘获的尽皆民船客舟;这回逆夷真的来了,听说夷船只不过放了几炮,就把 山营炮台击垮,营兵们便轰然而散溃入城中, 山营不设防了,夷船还不长驱直入?天禄他们在拥挤的人群中左冲右突,汗流浃背,总算赶到了最近的告示栏。那里围着许多人 ,一人高声在读:〖GK2!〗〖HT5F〗两江总督示:夷船泊江阴岸,一民不扰,且嘱其避枪炮,吾民当安居,勿自误……〖 HT〗立刻有人叫道:"这是初三出的安民告示,早听说过了,念今天的!"两江总督示:昨杨舍大营都司叶某,报鹅鼻嘴聚夷船若干只,遣弁往视,毫无影响。故将叶 某交臬司【臬司:清代官制,一省大员,巡抚以下设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和提刑按察 使司按察使,俗称两司。市政使主管一省的民财两政,通称藩台,从二品;按察使主管一省 的刑名案件,通称臬台,正三品。】严参治罪。所聚实商船也。且料其夷人断不敢深 入,尔民可以高枕……"放他娘的狗屁!"有人骂出声,"夷船都过 山了,还说什么不敢深入,不敢深入!高枕着 ,等夷人来取头不成!"有人骂开了头,跟着就是群情激愤:"这制府【制府:为总督的另一尊称。】大人是受了夷匪贿金,导引夷船入江的 !要不然他怎么下令夷船入江所经各州县,都不许开炮,要送鸡鸭牛羊上夷船?""没错没错!听说他前日退来我城中,即命道台和府尊召请镇江富户,要劝捐十二万两银子 去犒赏夷师。那扬州已经献三十五万,买得逆夷不攻城,仪征也献金获免,必定都是制府的意思,莫非要我们镇江也循扬州的例子?""好嘛!扬州仪征献金,镇江也献金,夷船攻到江宁是不是也如此呢?这竟是导引逆夷攻打 我苏省了嘛!""谁说不是呀!夷船不攻打苏省,就不能要挟朝廷早定和议,这才是这帮大吏的用心呢!""此乃误国之道!"一名老儒生振臂叫起来,非常愤恨,"当往制府台前请愿,要讨他一个 说法!"此言一出,方才还闹闹嚷嚷、骂骂咧咧的人群忽地一静,竟无人做声。老儒生四顾不见响应 ,又问了一句:"有谁跟我同去?"没人回答,只有一两声轻笑。天禄忍不住叹了口气,说:"老先生,制府大人前日午后便已经鼓乐升炮,返回江宁了,献 银之策也因富户早已逃净,无金可输作罢了!"闻听此言,人们说的说骂的骂,也有笑的也有恼的。正乱着,忽见几名京口驻防旗丁拿着新 告示来贴,众人赶紧围了过去。不等旗丁贴好,那位爱读告示的已经俯过身子边看边读了:〖GK2!〗〖HT5F〗都统海示:夷闯入江,虽开炮击退,尚游弋北岸。彼长在水战,我兵不出,待夷登岸也,登 岸则舍彼之长,就我之长,城外参赞、提督合兵联击,本都统出城夹攻,必大胜,万无一失 。人们议论纷纷,不得要领。天寿问天禄:"这时候出这么个告示,你看他是什么意思?"天禄疑惑地说:"他将城外兵马全调进城固守,是不是怕居民恐慌,特地解说以安民心?"老葛成点点头,说:"若真肯用心守城,也是个好样儿的,比浙江那些闻风丧胆、没见面儿 就溃逃的强多着呢!……"忽然,就像平地刮起一阵强风,汹涌的人群像八月十五的大潮一样扑了过来,把这些看告示 的人冲得七零八落,人群中传出刺耳的尖叫:"快去南门!去南门!快跑哇!……"都像是疯 了,瞪着血红的眼睛,背着包袱、抱着小的拽着老的,拼命向南门方向急奔。天禄天寿和葛 成身不由己,被强大的人流裹着卷着,只能顺随着大潮朝前涌。像在湍急的大河中那样,人们不时被冲散,互相大声叫喊招呼,过一阵子不知怎么又汇合一处,只有天禄一直紧紧挽住 天寿的胳膊,始终没有分开。人流中,天禄天寿弄明白了,这都是要想逃出城去的居民,还有城外的百姓要回乡下,不料 昨晚 山大营败兵溃回之后,各个城门便关闭了,不许出入。人们在东、北、西各门碰了钉 子,愁苦无措,忽听说南门开了,便都没命地赶往南门。于是天禄对天寿说,看这样子,海 都统的告示,其实就是告示百姓他要闭城了。南门果然开着,但开得很可怕,汹涌而来的百姓们,登时吓住了。只开了半扇门,左右站满了全身甲胄、持刀举枪的旗兵。半扇门前,更有两排兵勇,手举寒 光闪闪的大刀,架成刀门,凡出城者,得从这刀门的利刃下通过,衣物首饰一概不许携带, 全都得留在城门边!那里的大小包袱、皮箧、首饰箱等物已堆成了小山。逃难出城以妇女居多,凡乘轿的,数丈外兵勇就呵斥下轿。妇女原本胆小,先就经不住这一 声虎吼;战战兢兢下得轿来,又被兵勇夺了包袱首饰箱;趔趄着脚步低头蹲身从刀门下通过 ,不摔倒也要受刀伤;若是年少美貌,还要遭动手动脚戏弄调笑;一个个早吓得面无人色, 浑身颤抖,出了城门就传回来她们尖叫和痛哭的声音……天禄不忍再看,扭开了脸,说,我们快回去,英兰姐等着消息呢。天寿却突然低声说道:"你快看,那个要出城门的老太太!……"老太太的轿子很气派,但也不能免去被呵斥下轿步行的待遇。老太太已经很老很老了,满头 白发,满脸皱纹,腰弓得很低,一步一步走得很艰难,但也得从刀门的利刃下通过。老人在 刀门下一跤摔倒,兵勇们只是看耍猴儿似的哄笑,任老人家颤巍巍地挣扎着慢慢爬行,没人 动一根手指头帮她一下。天禄恨恨地说:"这些人真没心肝!……"天寿有些紧张地小声说:"知道吗,老太太的亡夫原是一任总督呀,她本人受过一品诰命夫 人的敕封,竟也……"天禄看了天寿一眼:"你是担心英兰姐吧?……"城门下又起了大骚动:门楼上一名守门军官手持令旗大叫一声"关了!"等待出门的百姓顿 时喧闹沸腾,潮水般朝着城门涌。搭刀门的兵勇一时慌了手脚,不知所措,被人群冲乱之际 ,许多百姓乘机拥挤着仓皇逃出。兵勇们清醒过来,立刻挥刀用刀背乱打乱砍,把众人逼退 ,下闸关门。此时城内城外人声鼎沸,哭叫盈天,许多人家因失散亲人在号啕大哭,其状惨 不忍睹。天寿说:"难道就此闭城?"天禄愤恨道:"他营中总要吃饭吧?柴米进城他也不开门?"回家途中,满目凄凉,许多不甘心的人家依然守在南门附近,占满了好几条街巷。伏天的太 阳极是毒辣,空中没有一丝儿风,骄阳的炙烤使人群拥塞的街巷气味格外难闻。天寿仿佛中 暑,不住地冒冷汗想呕吐,一手按着腹部强忍着。而等待逃难的百姓,宁可忍受酷热,也不 肯离开一步。他们刚走出不远,就见前面有人跑来跑去,有人大喊大叫:"抢米行啦!抢米行啦!……"跟 着跑的人越来越多,朝米行街猛冲;更有拿着米袋子米箩子从家门跑出来的,汇入巨大的人 流。南门附近的米行街是他们必经之地,一条街上的米铺络绎相接长达二里,此时填街塞巷尽都 是狂乱的人,比蚁群还要密集,劈门板,砸柜台,叫骂呼喊,推搡打斗,拼命地抢米、装米 、背米,热浪滚滚,喧嚣一片。白米流水般到处乱淌,雨点般四下抛洒,街上桥下积米厚达 数寸,无数只脚毫不痛惜地在雪白的米上践踏着,匆匆来去。街边有几个不敢上前的袖手旁观者,天禄问起缘由,其说不一,或说米行乘人之危抬高米价 激起公愤,或说营兵结伙先动手抢起来,居民也乐得跟随等等。才离米行街,快到大市口了,又有人从他们身边狂奔着大叫:"抢钱铺啦!抢钱铺啦!……" 迎面跑过来的人用手做成喇叭状喊着:"抢吃食铺啦!快去呀!晚了就没啦!……"一呼百应 一呼千应,狂躁的人群你推我挤,朝着不同的方向一浪高过一浪地奔涌。上面是毒日头,下面是热气蒸腾、踩上去烫脚的石板地,四周又是暴烈的抢劫和震耳欲聋的 吼叫,使他们如履煎锅、如处蒸笼;而且狂躁也能传染,他们忍不住想要立刻跟着人群一起大喊大叫,随着人群去抢去砸……幸而昨夜几乎整宿未眠、耗费了许多眼泪和心力的天寿再 也支持不住,终于晕倒,才使他们悚然惊醒。焦虑的天禄不由分说,背起师弟就走。他黑着 脸对老葛成说:"这城里决不能留!英兰姐若还是不肯,绑也要把她绑出城去!"老葛成迟疑着没有回答。英兰一见天寿的样子,登时心慌手颤,赶紧把天寿放到最风凉的临水敞轩里的美人榻上,喂水、冷敷、打扇,都亲自动手。看到天寿很快清醒过来,她才松了口气,才有心思静听天禄 和老葛成讲他们看到听到的各种消息。不出老葛成所料,英兰尽管对城里的混乱很吃惊,但说起出城避难的话头,她仍是无动于衷 。天禄极力劝说道:"且不说破城之际英夷的炮火猛烈凶多吉少,也不说城破之后夷鬼烧杀抢 劫奸淫极是狠毒,只怕城还未破,就要受城内混乱之害了!今日抢米行钱铺,明日就能抢民家;居停主人又是本地有名的富商,更是众矢之的,跑都跑不脱呀!"老葛成说话更是深思熟虑:"城中米粮常日间不过够支半个月,眼下城外进城避难的不下万 余,以口算来,每日也得百余石粮;米行被抢,口粮更成难事。加上天气炎热,饥饿悲伤, 不出十日便会疫病大作,一旦流传开来,死千死万都不在话下呀!主母还是早作打算,趁城 门还没开的时候,早走了吧……"英兰神宁气静地听着,并不点头,只扬了扬凛凛黑眉,说:"是走是留,谁走谁留,于情于 理总要说得过去。"天禄一扬头,直视英兰,加重语气说:"我辈既无救世之权,又无守土之责,避乱也是正理 !"英兰目光一闪,凝视着天禄,但很快又转眼去看旁边半人多高的瓷瓶中新插的白荷花与莲叶 。躺在美人榻上的天寿一直在听大家议论,此时不由得插进来说:"这海都统太没道理,你守 城只管好好守城,为什么硬把百姓们都禁闭城中?当日在定海,葛姐夫战前就极力疏散百姓 ,不肯让无辜良民受兵火之苦,反倒有定海义勇不肯离去,宁愿同守城池……"天禄听了也十分感慨,激愤地说道:"良民百姓,不是万不得已,谁肯抛弃房产生计、远离 祖墓亲族,去流转沟壑不死不生?葛姐夫以忠义相激励,所以百姓愿同生死。其实,守城者只要智勇足以庇护,百姓自会不招而至。古时候就有跪拜求入危城同守的,有兵虽败而百姓 仍背着包袱相随不肯离去的。彼何以奋?此何以逃?不自愧耻,反而怨恨百姓!真真岂有此 理!"他这一番话,有感而发,是在抨击县府官员?是在责骂海都统?抑或是在影射朝廷?这就很 难说了。天寿看他一眼,似嫌他锋芒太露,转脸对英兰说:"城中混乱实在可怕,海都统更叫人害怕 。这地方留不得了,不等夷船来攻,只怕城内先要遭殃。还是出城去吧!"英兰盯住天寿看了片刻,说:"你也说要出城吗?"天寿点头,并断然说道:"我们大家要跟你一块儿出城!"英兰眉头微皱,半天不说话。青儿急急忙忙来到临水敞轩,禀告说,外面有一女子,四处打听葛将军宅眷,门上仆役不认 识此人,故而不敢自专,请家主母做主。"女子?"英兰想了想,"莫非山阴家中有事?也不至于遣女仆,况且镇江已是危城,她如 何进来的呢?……"天禄说:"我先去看看。"说罢,招老葛成同了青儿往前门匆匆而去。望着天禄的背影,英兰点头轻叹,不由得轻声说:"这么个见识又高又可靠还这么忠心耿耿 的男人,去哪里寻?妹子你竟看他不中!……"天寿扭开脸,道:"我昨天都对你说清楚了,还提它做什么!""我想问问你,"迟疑片刻,英兰说道,"如若他真就是你的亲哥哥,你就是他的亲妹子, 要你跟着他过一辈子,你肯不肯呢?"天寿噤住,做声不得。"如今满世界兵荒马乱的,有他守着你,护着你,你少吃多少苦头,我也少为你操多少心! "天寿目光一凛,望定英兰:"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英兰连忙笑道:"没别的意思,别想岔了!不过替你算计算计罢了……你还当你的天寿小弟 ,封赠下得来就改换门庭;万一得不着呢,你就傍着他,嫁了他,就算是让亲哥哥养活亲妹子,有什么不好!"天寿倔倔地一扭脖子:"我干吗要人养活?我就当一辈子光棍儿男人,自己养活自己!得不 着封赠就得不着,没啥大不了,我唱戏攒钱,脱了籍去经商,三代以后也成良民不是!""你一个人闯荡,我还不放心呢!……唉,傻闺女!你不就是觉着对他不动心吗?说实在话, 跟自己不动心的男人过日子,别的还罢了,就是床笫之间难以欢洽如意。你……不是正好可以避开这事,不用应付,又何来烦恼呢?……"天寿仿佛从没有想到这个,一时愣愣的,说不出话来。"英兰姐,你快看看,这是谁!"天禄老远地嚷过来,声音里跳荡着喜悦和兴奋。英兰和天 寿互相看一眼,连忙出轩门相迎。同天禄一起走近的,是个胖胖的姑娘,旗袍、独辫、大脚,一看就是个旗下女子。英兰和天 寿纳闷,他们不曾与旗人来往,这是谁呢?多少还有点儿面熟。天寿小声说:"好像是海都统府郭夫人那贴身侍女,叫什么匝哈塔格的……"英兰点头,说那天咱们还说笑话,怕这姑娘看中你呢,就是她。可这位匝哈塔格越走越快,把天禄甩到后头,直冲到英兰姐弟面前,猛地停住,满是泪水的 眼睛在英兰天寿的脸上转来转去,嘴唇发抖,却说不出话来。英兰说:"姑娘,是你找我吗?有什么事儿?"姑娘大叫道:"英兰姐姐!天寿小弟!"英兰还没有回过神,那姑娘已经扑过来搂住英兰的脖 子哭开了。天寿惊异不定,望着她们发愣。天禄赶到,擦着头上的汗,说:"老天,怎么连亲骨肉全都不认得了,这是大香啊!"英兰大惊,连忙把姑娘推开一臂,仔细打量:"你,你真的是大香?"大香哭得喘不过气,抽抽噎噎地说:"姐,我,我是大香……你们,你们竟都把我……忘了 吗?……呜呜……"她哭得愈加伤心。亲人离散而又重逢,是大喜事,不管流多少泪水,终会雨过天晴。姐妹们和天禄一起,重新 回临水敞轩坐定,渐渐平静下来。说起这些年各自的遭遇,又都唏嘘不已。三年前,大香小香这一对孪生姐妹被卖以后,人贩子以为奇货可居,说这是花魁的料,留广 州可惜了,要卖给识货的主儿,定能卖个好价钱,所以早早就离了广州,要把她们卖到青楼 的发祥地扬州,一处叫杏春院的有名坊间学艺。还告诉她们若能从那里学成出来,琴棋书画 、吹拉弹唱必定出类拔萃,技压群芳,以后,红官人名校书的日子,一定好过得不得了,笃定赛过神仙。大香当然不信这些鬼话,但小香信,还巴不得早一日进那杏春院,好显一显她早就能吹拉弹 唱的本事,说话间就以红官人名校书自居了。大香骂她下流没出息,她全不在乎,倒说:咱家世代唱戏,那就有出息不下流了?戏子见了妓家照规矩还得叫姑姑呢,我要是成了红官人 名校书,比原来的辈分儿还高呢!大香拿这同胞亲妹妹一点办法没有,骂她她不理睬,劝她她不听,说多了她还嫌烦还翻脸。 但她一门心思要成名妓,成天高高兴兴、喜眉笑脸的样子,倒帮了大香的忙。人贩子哪里分 得清她俩,只当这对姐妹花都心甘情愿地盼着过好日子,棒打也不走呢,对她们也就越来越 不提防。大香早就拿定主意,宁死也不入娼门!便趁着人贩子一时高兴带她们上岸的机会逃跑了。跑 到江边一问,离扬州不过百里水程,还有被抓回去的危险,当时就上了一条过江的小船,心 想隔着大江就再也找不着她了。不想那日风浪太大,船行江心,把不住舵,一下子就翻了,大香会一点水,但大江滔滔,风 急浪高,她那点水性哪里够用,喝了不知多少口水,到再没力气挣扎的时候,也就不想再挣 扎着活下去了,倒觉得死了更痛快。她被救上船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终究年轻气盛,她还是活了过来。一睁眼发现周围雕梁 画栋、绣帷低垂,只当是被杏春院抓回来了,吓得直哆嗦。后来一位面目慈祥、身着官衣的 中年妇人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这是一艘官船的时候,她才松了口气,放声大哭。这是海都统初上任所的官船,这位中年妇人便是海都统的夫人。海夫人信佛,不只烧香拜佛、吃斋念佛,一生都讲行善。海夫人虽有两个儿子和四个孙子, 却一辈子没养过女儿,所以听了大香的哭诉,便自作主张,收留她在身边做了贴身侍女。海夫人十分喜爱大香,本想收养她做义女,但遭到海都统的反对,因为大香是不折不扣的汉 人,而海都统一家是世世代代血统纯粹的满洲旗人……听大香说了一遍,大家都悲喜交加,一会儿落泪一会儿笑。天禄不由得黯然神伤,叹道:"这样看起来,我在苏州遇到的那位珠娘,笃定就是小香了! ……可惜当时没有多问,若说破认实了,还能设法救她……"英兰苦笑道:"只怕救她不得,她自家情愿,便天王老子也无法可想呀!"天禄说:"我看她那境遇……也是怪可怜的。"大香问清缘由,也摇头说:"虽然一时可怜,若是从良出来,哪里有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的 日子好过?不能出人头地,她决不肯的呀!……只能随她去了。"想到大姐姐、四姐姐都为了出人头地走到卖笑为娼的路上,天寿心里又是一阵酸痛,痛定之 后,那做男人的决心又坚硬了许多。英兰叹道:"咱们一家四分五裂,我心里哪天不记挂!只是方才见到你,还有上回在海都统 府中见到你,实在太不像了,哪里敢认呢?"天寿凄然一笑:"我还记得,早年从京里往广州的船上,你和小香还为裹脚布吵闹哩,乍一 见你一双大脚,又这么富富态态的,整个儿一个旗下大姑娘,又是海夫人的贴身大丫头,想也不敢想呀!"天禄也嘻嘻笑着说:"把你从前那么多年说的话加一块儿,也没今儿听你说的多!原来你就 像个没嘴儿葫芦,成天不出一声儿,眼下呢,跟个喜鹊子一样,喳喳喳,喳喳喳,又清脆又畅快,也不在小香以下啦!"大家都笑了。大香于是笑着说道,海大人府里规矩大,无论奴婢仆役,都照旗下规矩管着,海夫人虽宠着 她,也不敢逆了海大人,所以她一进府头一件事就是放脚。开始她还偷偷地哭了好几回,后来习惯了,倒觉着又轻松又自在,走路快了干事利落了,要是再叫缠脚,她还真不愿意了呢 。第二件事就是练说话,海夫人身边大事小事她都得伺候着,出门去要交代,进门来要回话, 都得清楚明白,不开口也得开口,日子久了,也就会说话了。海大人一家是满洲人的脾性儿,天天吃肉喝奶;身为夫人贴身丫头,她也只得肉奶不离口。 她从小跟着爹妈,讲究喝绿茶吃清淡,骤然这么油腻肥鲜,不到半年就跟吹气儿似的胖起来 ,胖得自己都快认不得自己了。她为这个也暗暗掉过泪,可夫人说,长得胖才富态,富态才 兴家。她想想也对,便也心安理得,肥油肥肉都不忌口,时间长了,倒觉着肉比菜好吃,肥肉比瘦肉更香。听她这么说着,纵然城内的危急情势压在头顶,大家又忍不住地笑叹一番,好些日子没这么 开怀说笑了。大香还补充说:"见我这么快就长成个胖丫头,连从来不见笑脸的海大人都瞧 着我笑了呢!"天禄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海大人还会笑吗?不要吓死人 !"大香没有听出天禄的话外音,认真地说:"海大人笑起来是挺不好看的,可他倒真是个大忠 臣!"天禄扭头不顾,天寿惊讶地望着她,只有英兰微微点头。三人的不同表情使大香迫不及待地继续说下去:"真的,他真是个大忠臣。不过性子急、脾气暴,可为武将的旗人,谁不这样?一听说夷兵 犯境,他就恨不得立刻亲赴战场杀敌保国,还上奏本请皇上调他到广东效命呢!每回传来官 兵败退、弃地不守的消息,他都在家里跺脚大骂半天,气得不吃饭不睡觉,人整个儿瘦下去 一圈儿!这回朝廷命他守京口,我亲耳听他好多次对夫人说,定要与京口共存亡,决不后退 一步!让那些临阵脱逃的孬种看看,羞死他们!……""匹夫之勇,有何难哉!"天禄又是一笑,"他身为京口都统,统领一军,只此就能算忠臣 ,还是大忠臣!这忠臣也真好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