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已经见好,如今又有了钱,什么大夫什么药都不难了!"天福安慰着。"听泉居有了着落,师傅您老人家就安心养着吧!"天禄也说。"是啊,如今我这心气真也平了……"柳知秋唇边浅浅露出笑意,"我这个人,这辈子要不 是该死的鸦片,也许能混出个人样儿……虽说下九流,戏子,也能出类拔萃不是?……可惜 我秉性不刚强,毁了自己,干了这么多对不起人的坏事恶事,你们竟一直不肯撇下我不管, 我真愧得慌啊!……"柳知秋双泪长流,一流泪,又引起一阵咳嗽。他止住要上来揉胸拍背 的孩子们,继续说道:"多说已是无益,有两件重要的事得嘱咐你们……咱们做戏子的,生不能入家谱,死不能入 祖坟进祠堂,回老家我也就不想了……我走之后,你们务必要把我葬在这里,葬在听泉居左右,要是能找到你们师娘,她百年之后也到这儿来吧!我早告诉过你们,这是一块风水宝地 ,从今以后,这里就是我昆曲世家柳门的祖坟,定能佑护你们和你们的子孙逢凶化吉,兴旺 发达,记住了?千万千 万!……"再一件,你们三人,自小一起长大,如今有听泉居的根底,又有了钱,日后做什么,都凭 你们自己愿意,师傅不管。但你们三人,要像小时候兄弟姐妹们无嫌无猜一样,相互扶助提 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咳嗽又一次阻住他继续说话。天福连忙接过话头:"师傅放心,我们原已结拜过的,这么多年同甘共苦,您不是都看到了 吗?"老人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又放弃了,点点头,说:"我累了,想再睡一会儿,你们出去吧! ……"这天晚上,柳知秋逝去了。连守在病榻边的天寿,都不能准确地说出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天色蒙蒙发白之际,天寿要给 父亲喂参汤,才发现老人已经气息全无,面色比平日略显红润,静静的,就像还在睡梦中。此刻他们才懂得了,什么是医家所说的回光返照。柳知秋的最后一日,正是他的回光返照… …按照老人的遗愿,墓园就建在听泉居右侧的山坡上。计划要建得很像样:要有大理石的坟台 、汉白玉的围栏,要由天寿天福天禄共同立一块青石墓碑,上面要刻写先考先师柳知秋名讳 和大清道光年号。园内要栽花种树,还要建左右两座享亭,必得飞檐画栋,十分考究。天寿 并坚持,要在坟内和石碑上留出母亲的位置,将来将两位老人合葬一起,才算完了自己的心 愿。岛上有数的几户邻居都来吊丧,没有什么亲友,也请不到念经的和尚道士,葬礼办得静悄悄 。但兄弟三人要守丧、烧纸、奠酒,还要张罗修建墓园的一大堆事务,也都不轻松。七七四十九天丧期将满,老人也已入土为安,修建墓园的材料、工匠等等也都就绪,不想广州来了 客人,整个局面又为之一变。来客是芳华班主、柳家的老朋友封四爷和雨香。为看望生病的柳知秋,他们还带了点心水果 和滋补药品,不料病人已经仙逝,便都很痛心地在灵前跪拜如仪,进香、奠酒、烧纸。封四 爷更是仰天而嘘,在老友的灵堂独自徘徊了许久。这期间,雨香已经把他们此来的主要原因 抢先告诉了三弟兄:"冷香回来了!他要触天寿哥哥的霉头了!"胡大爷不在了,胡二爷主持胡家的事,胡家班没有散,还维持着,冷香在外头混得很不得意 ,近日又回胡家班闹着当台柱子,吵得四邻不安,把程师傅气得两天都没吃饭……雨香东一 榔头西一棒槌,说了很多,很热闹,可天福他们不得要领。等封四爷回到客厅,奉茶奉点心 ,大家还没坐定,天寿就急着问:"冷香怎么啦?"封四爷看看雨香,说,都知道了?大家说,刚提了个头。封四爷于是长叹一声,说:冷香也 是可怜,他随了那位二等侍卫之后,很是得宠,他那恃宠而骄的老毛病就又犯了。侍卫这个官衔是满人带来的,满人话里的侍卫就跟我们汉人说的大虾的虾字一个音儿。所以头等侍卫 、二等侍卫有时候就叫头等虾、二等虾。那天侍卫老爷问他想吃什么东西,他故意取乐儿, 说他想吃虾,还想吃头等大虾。武官哪像文人那么好相与的?侍卫顿时大怒,一脚就把冷香 踢倒,命他手下的六七个随从把冷香拉到后院给轮奸了,之后又轰出府门。冷香找到我,我 留他在我那里养伤。不知班子里谁多嘴多舌,说出了当初胡大爷拿他换回天寿你们九个人的 事。他历来对天寿心怀嫉妒你们是知道的,听了这个还不火上浇油?立刻住回到胡家班去闹 。也是事有凑巧,胡家因胡大爷遭雷殛说着难听,极力否认,千方百计要说成是为人所害。 冷香住在胡家班,得知出事那日天寿天禄都在胡家,天福也露了一面,然后都不见了,这就 跟胡家的图谋,一拍即合……天寿听得脸都吓黄了,不住地喝茶。天福天禄也不住地互相交换着眼色。天禄愤愤地问:" 他想怎么样?"封四爷叹道:"梨园行里这种心怀嫉妒翻脸成仇的事,我见得多了。他当然要攀扯你们兄弟 ,尤其是天寿,跟胡家一起告你们是杀人凶犯!……好在雨香这孩子正道、仗义,一口咬定那天下午亲眼见你们兄弟三个急急忙忙奔码头,要赶回香港家中去伺候病危的老人。"兄弟三人朝雨香投去感激的一瞥。但空气依然很紧张,很郁愤。短短的静默中,每个人心里 都百念丛生,不知所措……除了雨香,万一再冒出个别的证人呢?他们弟兄三个毕竟当时在 现场啊!胡家虽败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至于缺少买动官府的钱,硬栽上一个杀人罪名 ,怎么得了?!……封四爷眉头皱得更紧,面色更严峻了,说,听他一个在六扇门里吃公差饭的老友说,官里想 要接这个案子,因为胡家是财主,大有油水可捞。他们私下谈论,觉得是胡昭华强奸不遂,遭到反抗而丧命的。唱戏的,就算唱旦角的,不也都是有一身功夫的吗?……天寿沉不住气了,急赤白脸地说:"那忤作难道就不验尸吗?都烧得发黑了呀!……"天福 天禄急了,使劲瞪着师弟,天寿一哆嗦,再不敢做声。封四爷就像没有听到天寿说话似的,一口将茶盅里的茶水喝干,说:"三十六计走为上!你 们现住香港岛,或许一时半会儿没事,但早晚要出麻烦!近几天千万不可回广州,不然我可真对不起我的老朋友柳知秋了啦……"后来,封四爷撇开这个话题,说起了广州社学【社学:当时广州及广东各地成立的抗 英保家乡的民间组织,如升平学社、东平学社等。】的事,还说三元里大闹一场,百 姓才知道,他们一向最怕的官府,怕洋人怕得厉害,根本指望不上。社学振臂一呼,百姓立 即响应,广州城从此绝不准任何洋人踏进一步!封四爷说得慷慨激昂,一半是为了缓和大家 的紧张,事实上却不大成功。天福兄弟三个都心不在焉,形色惶惑,哪里还听得进去。第一个离开的是天禄。昨天,七七四十九日丧期期满。今天大家黎明即起,天福天寿陪同着,天禄到灵堂,拈香奠 酒烧纸,告别了师傅,走出听泉居。他已雇好了船,渡海到九龙,取道东莞、从化,绕过广 州经陆路到韶关,再搭船向北方。他的目的地,是长江沿岸的几处大码头。天福天寿送天禄下山,要直送到渔船码头。天禄的行李,天不亮就由阿嘉叔挑下山送上船去 了。弟兄三个轻轻松松,本该有许多话要互相嘱咐的,可是自出家门,三个人就很少说话, 在离愁别绪的背后,仿佛还有些别的。天福不时注视着小师弟,一旦被小师弟觉察,却立刻 转开脸,或者去看远处的景致,或者与天禄交换一道含意不清的目光,点头扬眉之际,似有 几分喜色。天寿则多数时候闷头走路,尤其不敢接触二师兄的目光,也不敢跟二师兄说话, 向来在二师兄面前任性耍赖惯了的,现在却像个做坏事被大人当场捉住的小孩。难道临到分离,弟兄们倒生分了不成?怎么会这样?谁也没想到,谁也说不清。尽快离开,这是封四爷来到的那天就决定了的。到哪儿去?怎么走法?封四爷和雨香都催他 们哥儿仨先离开广东再说,上京师还是去江南,经商还是另买房地重建家园,上路以后再慢慢商议。当晚,弟兄们聚在堂屋商量,一开场却是长久的沉默,谁都打不起精神,他们还没有从这突 发的打击中恢复过来,都感到说不出的沮丧,气氛格外沉重。就连临时移到桌子中央的白蜡 烛,也灯焰颤抖,光线暗淡,摇曳摆动不止。还是大师兄首先振作起来,尽力笑着说道:"事已至此,难受也没有用了。走是一定要走, 但,何去何从呢?"两个师弟仍是无心说话,都拿眼睛去看大师兄。淡黄色的暗光抹去了他肤色的白皙,显得鼻 梁高耸,眉毛黑得发亮,竟使他平日温文尔雅的面容中带出几分英气。就像是要鼓舞士气,他提高声音笑道:"我有个好主意!我们一起去浙江找林大人!"他停了停,看看师弟们反应 不如他想的那么强烈,便进一步说明:"林大人不止对我天福,对咱们全家都恩重如山,岂能不报?况且我应许过,服侍师傅终老 之后就去追随他老人家。林大人也很赏识二位师弟,不难在他手下谋一份差事,从此跳出梨 园行!即使自己做不成官,能让孙辈后代步入仕途也是一大幸事呀!……你们说呢,师弟?天寿?……天禄?"天禄抬头,看看师兄,再看看低眉不语的师弟,忽然又像赞叹又像开玩笑似的说道:"今天 这灯烛有点儿怪,照着你们俩,怎么看都真像金童玉女!……"即使在暗弱的蜡烛光中,也能看出天寿的脸迅速地红了。天寿蹙起双眉发怒道:"胡说什么 呀,你这该死的铁锹!……"天福也不满天禄不合时宜的插科打诨:"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耍笑!"天禄露齿一笑:"什么时候,笑也比哭好,对不对?……小师弟你干吗老是铁锹铁锹地挂在 嘴上?师兄那元宵的美名儿怎么再也不叫哇?太不公平啦!"天寿生气地横了天禄一眼,不情愿地说:"人家早不是元宵了嘛!"天禄笑得眼又眯成了一条线:"对对对,师兄已经是容长脸儿,面如冠玉、皎如玉树临风了 !……"天福拿出师兄的身份:"师弟,正经点儿吧,这会子你还寻什么开心!""好,好,不说笑话了,说正经的!"天禄用力抹了把脸,像是把逗乐的神情一下抹去了, 正色说,"我很敬佩林大人,不,不是敬佩,是敬仰!……不过,我的性情你们也知道,做 不来书吏,经不了商,更走不得仕途!我想,我还是去唱戏!……"见师兄师弟都吃惊地瞪眼 瞧他,他眉心抖动了几下,微笑着对天寿挤挤眼儿,继续说,"唱戏嘛,自由自在,无拘无 束,东南西北,江湖闯荡!有艺在身,凭本事吃饭,总会有奔头儿。前两年跟着戏班跑码头 ,结识了不少朋友,日子也能过得挺不赖。"他那炯炯目光望定天寿,说,"小师弟不是一 向喜欢上台喜欢唱戏吗?跟我一起跑跑码头,不也怪有意思的吗?"天寿低垂着眼帘,浓密的黑睫毛像蜜蜂翅膀一样忽闪着,咬紧嘴唇,仿佛决心不开口,后来 抬起头,满眼犹豫和忧伤,一会儿看看天福,一会儿看看天禄,为难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但最终也没说明自己的意思。这以后连着几天,天寿都秀眉紧蹙,吃饭不香,说话不多,深夜房里的灯烛也亮到很晚,还 常到父亲灵前跪着落泪,又常独自在小花园和泉水边长吁短叹。天福天禄倒很坦然,互相商量着谁先走谁后走,还一起到渔村去雇各自的船。昨天午饭时,天寿最先放下了筷子,站起来却不走,也不看两位师兄,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 :"我想去找英兰姐姐,去找我娘……"天福"噢"了一声,还在低头喝汤。那边天禄的匙子却无端地跌在地上,乒乓摔碎。天禄声 音有些发抖:"那么你……也是往浙江去了?……"天寿抬眼看,只见二师兄满脸失望,眼角嘴角都耷拉下来,眼睛也黯然失神,心里十分不忍 ,硬着心肠点点头,嗫嚅着说:"英兰姐在山阴……一直消息不通,也不知我娘怎么样了… …"天禄扭开脸,低头片刻,再抬头,神情已经自然多了,他说:"正好,小师弟能跟师兄同路 ,互相有个照应,大好事!"天福也很高兴:"对对,我船都定好了,明天送走天禄,后天咱们就起程。"天寿却回头去吩咐阿嘉叔,让他到渔村再定一条船,后天跟大师兄一同走。天福说:"两个人一条船还不够吗?刚有点儿钱,还是要节俭过日子为好…… "天寿垂下眼睛,固执地说:"我要我自己有一条船!"无论如何,这等于是小师弟选择了大师兄而放弃了二师兄。天寿心里老觉得对不起天禄,所 以给天禄送行,自然有说不出口的难为情。过了一夜的天禄,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神态,这时便笑嘻嘻地说:"师弟你干吗哭丧个脸儿?给我送行又不是给我送葬!……"天寿呸了一口:"你瞧你胡说些什么!"天禄笑道:"读了多少遍的苏东坡: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嘛……"天福接口吟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天禄接得更紧:"大师兄说得对!况且你我兄弟又不是从此就永别了!你想别我,我还不肯别 了你呢!"天寿忍不住笑了,道:"再见是何日?"天禄说:"等躲过这阵风头,等小师弟你把师娘寻回来,三年后,我一定回来探望。那时候 ,说不定都能看到你们的小儿女、我的小侄儿侄女满地乱跑啦!"天福赶紧闪目瞧他,嘴里连连道:"又在胡说,又在胡说!"天寿小脸一红,扭头不做声。天禄继续说:"到那时候,我大约成了个老乞丐,又脏又臭,说不定还瞎了一只眼,沿路乞 讨到听泉居,站在门口拖长声音求告喊叫:老爷奶奶行行好,可怜可怜瞎子吧!……"他学 得很像,连天福也笑起来。天寿却一口接过去:"那工夫我娘就冲出门,照着那个假瞎子的后脖颈儿啪啪啪几巴掌,骂 这个没心肝的天禄小鬼头,竟然扮了乞丐来哄师娘!家里有的是银元,还是你小子舍命救人 挣来的,我们都记着呢,你不用来试我们!……"天禄指着天寿,哭笑不得地说:"你看你,你看你!跟你闹着玩儿,你就又扯上这事儿!"分配那笔酬金,也像确定各自的去向一样,大费周折。从中拿出两千元给封四爷,请他把柳 知秋的墓园完工,给他本人另有八百元的酬谢;留给阿嘉叔夫妇五百元,用做看守墓园的酬 劳并作为经营果树的本钱;还要给雨香三百元表示谢意。这些都毫无异议。剩下八千四百元 ,原议是留在家中做共有财产的,可现在都要外出避祸,怎么办?弟兄三人意见分歧就大了 。天福说,不如三人平分。天寿却说当初救夷人自己没有出力,要平分这笔钱自己决不能要。天禄坚持留出一多半奉养师娘,一少半三人分了做盘缠。争来争去,商议了好久,才定下来,每人带三百元盘缠,余下的悄悄埋进师傅卧室的地底下 。弟兄们谁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取钱,不必通过其他两人。三年后,师傅的忌日,无 论如何大家都得赶回听泉居来重聚。所以天禄又拿三年后的话题寻开心。弟兄们说笑着,渔村码头遥遥在望。天禄提议坐一会儿歇歇脚,山间小路边的几块石头就成 了凳子。天福手拿一把折扇在胸前轻轻摇着,天寿掏手帕沾去面颊和脖子上的汗,顺手用手 帕在脸边扇风。天禄看着,不禁笑道:"怪不得人都说师兄浑如一浊世翩翩佳公子,师弟是笑破阳城十万家的绝代佳人。今儿我这 么冷眼看过去,真是不假,不假!"天寿鼻子里哼一声,气鼓鼓地说:"又来了!二师兄真是丑角丑人说丑话!这也真是不假,不假!"天福倒责怪天寿:"看你,今天就要分手,还跟二师兄斗嘴。天禄唱的就是丑角,可人丑心 不丑,自有一股磊落气概,是常人不能及的呀!"天禄大笑,说:"我是丑,真的。我要是长得有师兄那么高挑儿那么俊气,师弟,你这次说 不定就肯跟我走了,对不对?哈哈哈哈!"天寿气得扯下一把野草,揉碎了朝天禄脸上扔过去,也没止住他的绵绵长笑。他终于平静下来,擦了擦笑出来的泪水,说:"我也不是什么磊落君子,有的是藏着掖着的 事。有一件,我一直没说,可今天我得告诉你们了。"他的笑完全收敛了,眼睛望着远处蓝 色的海,静静地说:"三弟又回来了。我见过他。"天福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着天禄。天寿噌的一下跳起来,说:"什么时候?在哪儿?你怎么不早说?是在广州吗?要不在澳门 ?……"天禄苦笑:"师弟你坐下,我既然要说,就会详详细细地告诉你……那是去年六月里的事了 ……"那时,天禄搭着一个苏昆班子,在太湖周边的苏州、无锡、宜兴、湖州及杭州、绍兴等大码 头辗转演唱。他已经是班子的台柱,在这一带颇有名气了。江浙是文人荟萃之地,也就常有墨客雅士来与名伶相与结交。他们唱到宁波的时候,一位当地财大气粗、又自命风流才子的 雅士,慕天禄"江南第一丑"的声望,不仅屈尊来与天禄交结,当听说天禄他们想去普陀朝 山进香的时候,竟十分慷慨地为班子提供了一艘能经得住海浪颠簸的大船。普陀进香,向救苦救难的观世音烧香跪拜、许愿祈祷,是难得的机会,谁也不肯错过。可万 万没想到,当他们拜了菩萨、数了罗汉、游了庙廊、准备回程的时候,英夷的大兵船打来了 ,几乎是眨眼的工夫便占了舟山岛。与舟山岛一水之隔的普陀山立刻大乱,戏班的船也就随 着大量舟山普陀居民逃往乍浦、松江的船,一同北上了。这艘大船原本很少在大洋航行,很 快就迷失了方向,在无边无际的海上漂来漂去好几天,惟一的希望是能遇上过路船的援救。他们等到的,竟是一艘英夷的大兵船!大兵船立刻放下两只舢板划过来,二十来个带枪拿刀的夷兵上了戏班的船。领头的夷兵脸膛 粉红,鼻子通红,头发和胡子火红,浓眉下一双深凹的小眼睛却像狼一样闪着绿光,只这一 副模样就把戏班子里没见过夷人的孩子吓哭了。这家伙一挥手,跟上来的那些白夷、红夷和 黑夷怪叫怪笑,冲到船舱各处,立刻动了抢。开始翻箱倒柜,见什么希罕就拿什么,后来又一一搜身,把孩子们常戴的银项圈、银锁、银 手镯和帽子上的镶玉抢走。班子里的人们又惊又怕又恨,敢怒不敢言,怕他们手里的枪呀!一个红夷发现小昆旦耳朵上戴着金耳环,大喜过望,伸手就抓,孩子害怕,一低头闪开;红 夷大怒,扑上去把孩子按在船板上就要强拽,天禄忍无可忍,一脚踢过去,把红夷踢了个跟 头。红夷跳起来又扑向天禄,班子里有功夫的戏子们群起来帮天禄,于是一场混战,双方扭 在一起,倒叫夷兵不敢放枪。但终究寡不敌众,天禄和好几个同伴都受了伤,眼看就要落败 ,又一记重拳从脑后打过来,天禄只觉天昏地暗,晕了过去。醒来时,他竟躺在雪白的枕头被单中间,头上缠着纱布绷带,身上伤处也都涂着药膏,四周 好多同样的病床,排列在不大的舱房里。邻床就是戏班里的一个武生,跟天禄一同受伤的。 他见天禄醒过来了,才把后来的事说给天禄听:就在那绿眼红毛拔刀出鞘的时候,"乒乒"两声枪响把他镇住了,又一艘舢板靠过来,一个 头戴高大帽子、身穿绣金带穗官服、腰中佩剑的白夷上了船,一声呵斥,夷兵都乖乖地住了手。这夷官怒火冲天地吼了好一阵子,跟他来的白夷兵上去就把那个绿眼红毛绑了,其余的 白夷红夷黑夷也不情愿地纷纷把抢到手的东西交了出来,堆在船板上像座小山。夷官看了看 倒在各处受伤的人,有夷兵也有中国人,便又吩咐了几句,这才离船而去。一个跟夷官前来 的仿佛是马来亚人,用蹩脚的中国话告诉他们:这夷官是大兵船的船长,名叫威廉,他不允 许他的部下发生抢劫这种损害大英帝国皇家海军荣誉的丑事,他将重重惩罚干坏事的首犯。 他向中国居民表示歉意,并愿为受伤的中国人医治。这样,昏迷中的天禄和几个受伤的中国人一起,就被抬上英夷舰队的医疗船。同伴还告诉他 ,有一个英夷军医曾经在他床边站了很长时间,反复查看他受伤的头和青肿淤血的眉眼嘴唇 。是不是他的伤特别重?可天禄自己知道,他毕竟是练过武功的人,这次并没有伤到筋骨, 若不是最后那一拳他没有防备,三天之后就没事了。英夷军医为什么对他感兴趣?不料,次日上午,两个身材挺拔、风度高雅、军装笔挺、金发碧眼的英夷军官一同来到天禄 病床前。他们刚走进舱房,同伴就赶紧告诉他:腰间佩剑的是威廉船长,另一位就是那个英夷军医。天禄望着两人走近,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事情。年轻的军医看定天禄,突然用不大流畅,但十分清楚的中国话问道:"据说,你是一位艺人?"周围的中国人大为惊讶,天禄也感到意外,点了点头。"那么,你除了这个……这个萧笑笑的名字以外,还有别的名字吗?"萧笑笑是天禄到苏昆班子以后新起的艺名,他觉得奇怪了:"有没有的,有甚相干?""那么,好吧,我换一个问题。"英夷军医笑了笑,使天禄忽然有如梦中,似乎以前见过这 副笑容,"你们艺人要在全国走……走江湖,你们不是这样的说法吗?……那么,你是不是 去过广州呢?知道不知道那里曾经有个有名的艺人,名叫柳摇金呢?……"听到这里,天寿直跳起来,冲到天禄跟前,口齿不清地急煎煎地问:"真……真的吗?他真是这样问的?他真的说柳……柳……柳摇金吗?"天禄笑着打趣他:"他问的是柳摇金,没问柳柳柳摇金……好了好了,别急,我告诉你,他 真的就是三弟,那里的人都叫他亨利医生。我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都非常高兴。那位威廉船长是他的朋友……"天寿可不管什么威廉不威廉,打断天禄的话,抢着问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他长得什么样儿 ?和小时候一点儿也不像了吗?他来中国是为了找我……我们大家的吗?你说他是军医,是 什么意思?……"面对天寿疾风暴雨般的提问,天禄来不及回答,天福更甭想插进半句话。后来天寿发现两位 师兄都看着自己笑,才不好意思地住了嘴,天禄也才一一回答小师弟的问题:亨利长得又高 又大,跟所有的英夷一个样子,比他天禄足足高过一个头去,完全不是小时候的模样了,甚 至长了拳曲的连鬓胡子;不过眼睛没变,嘴巴的样子没变,下巴上那个怪怪的酒窝,已经长 成一竖道好看的凹槽,就凭这个认出他来的。他来中国就是因为他是军医,军医的意思,就 是跟着军队去打仗,给受伤生病的军人治病的医生。他说他很想来找结拜弟兄们聚会,但他 是军人,必须服从长官的命令,路过广州的时候不准许他们下船……天寿又一次打断天禄,蹙起眉尖问:"他是军人?……就是英夷鬼子兵?来打中国轰广州占 香港抢我们听泉居的?"见天禄低头不回答,天寿也不做声了,倒退几步,坐回到原先坐过 的石头上去了。沉默片刻,天福说:"你没问他怎么肯来打中国的?""当然要问,"天禄答道,"他说他是医生,治病治伤救命是他的职责,还说他对他的国家 和同胞负有责任……他的话我不大懂……"后来的事,天禄三言两语地就交代清楚了:他随英夷舰队北上到山东登州时,山东巡抚派遣 休息在家的鲍鹏来办交涉送食品,伤已痊愈的天禄便跟着老相识鲍鹏上岸,在登州蓬莱阁下 住着,吃海鲜玩海水都是那些日子练就的。秋天里,琦侯爷受命为钦差南下广东,向山东巡 抚将通晓夷语的鲍鹏要去做亲随通事,鲍鹏就将天禄一同带回了广州。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天寿问:"你为什么一直不肯说呢?"天禄一笑:"我一见到你们,就为了主战还是主和、林大人对还是琦侯爷对争得面红耳赤。 林大人对你们有恩义,师傅又毁在鸦片里头,恨英夷是不消说的,要是知道三弟竟跟着英夷大兵船来打中国,岂不要恨死?小师弟就最受不了!其实三弟还像小时候一样,心肠很好, 做人很正,很有情义。不该坏了咱们弟兄情分。"天寿讥讽地说:"他给你钱了吧?你这么说他的好话!"天禄脸都不红,理直气壮地说:"他给我钱不假。他要是落难,我也会给他!天下乌鸦一般 黑,满世界都是贪官污吏,不也还有个林大人吗?"见天寿语塞,天禄和缓了口气,接着说 ,"还有个原因,就是怕有像小师弟这样的人,看洋鬼子又给我疗伤治病,又帮我钱财,拿 我当了汉奸,那不就惨啦?哈哈哈哈!"天禄大笑着站起身,说:"好了,该说的都说了,咱们走吧!"他笑嘻嘻地看了天寿一眼, 立刻转向天福,在他背上使劲拍了一巴掌,说:"师兄,这后面的事,就看你的了!"帆船离岸的时候,天禄不住地向师兄师弟挥手道别,随后他在船头连转了几个圈子,来个金 鸡独立的猴相,脸上是《安天会》里孙悟空那滑稽的挤眉弄眼的笑,很快,这笑容看不清了 ,天禄的身段看不清了,到后来,只能看见白白的帆影在水面飘动,向着北岸飘过去,飘过 去……天福看看眼泪汪汪的天寿,嗓子眼儿也像堵了块东西似的不好受,但他还是说了声"走吧" ,便率先转身,往来时的路走去。阿嘉叔送走了天禄就急急忙忙赶着回家,他还要准备明天送天福天寿上路。天寿好像很累, 一步步迈得很慢很难。天福陪着,就像是在散步观景。但好长一段路程都在沉默中走过。天寿是提不起说话的兴致,天福却有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脸上还很不自然地泛上一阵 红潮。走到刚才三人坐着歇脚的地方,天寿好像醒过来了,顺口问道:"方才二师兄说后面的事看你的了,什么事呀?""这个……"天福支支吾吾,不知所云。"昨儿你们俩说了好晚吧?灯亮了大半夜呢!""是。说了好多的话……我做梦也没想到……""怎么?……"天寿问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竟无端地红了脸。这似乎鼓励了天福,他脚 下步子更慢了,说:"我把他对我说的话,都说给你听,好不好?"见天寿点头,天福清了 清嗓子,拽一拽领口,说下去:"昨天午饭时候,你说了要往浙江找英兰姐,天禄心里不好受,整整躺了一下午,你不知道 吧?……晚饭后上灯时分,他来找我,第一句话就说:师兄,你赢了,我输了。我知道比不过你。他又说,你一定能好好待她,对不对?我也就放心了。"天寿小声嘟囔:"他说的什么?说谁呢?""是呀,我也是这么问他。他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扑哧一笑,说:你从来没想过,小师弟是 个女的?……"天寿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天福赶紧去搀扶,天寿躲开了,加快了脚步。最难出口的话总算说出来了,天福的局促和紧张消失了许多,便也快步跟上去,继续说:" 我真是大吃一惊,张着嘴,样子一定像个傻瓜,愣了好半天,才问他:谁说的?你怎么知道 ?他鬼精灵地笑笑,说,大雷雨那天在胡家书房院门外,他隐约听到胡昭华喊叫,说什么竟 是个女人!他当时就犯了疑;飓风里沉船后,他捞你出海、在破庙里过夜,越看你越不像男 人;最后,师傅临终嘱咐,要咱们像亲兄弟姐妹一样相待,他说这话让他认定了自己想得不 错!……呃,他,天禄他说得对吗?……"天寿不答,闷头走路,脸红得像五月的红玫瑰,也许因为天热太阳大,那额头、鼻尖和脖子 上都是汗珠子。"我只疑心过你会不会是天阉,从没想过你是女的!……我问天禄,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他说,小师弟也许不想让别人知道,再说,他以为自己还有希望,能跟我这大师兄争一争 ……""争一争?"天寿低着头,似在咀嚼这三个字的意味。"他说他反复思量,最后不得不认输……""认输?"天寿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他说,小师弟和大师兄在台上演夫妻演了十多年,情分本来就比别人厚,何况还有那场鸦 片官司!他说他一回广州,就觉出小师弟的心向着大师兄,二师兄往后靠了许多。再说大师 兄得林大人看重,将来走上正路,小师弟跟着大师兄,日后就不必在江湖上瞎混,平安是福 啊,对小师弟不是更好吗?……"他们脚下的山路,一直不离那条从听泉居下来的山溪。天寿蹲在溪水边,把手放进清澈晶莹 的水中,咬着嘴唇,听着在泠泠水声中天福的转述,心里既感动又觉得不是滋味,慢慢撩起 溪水洗脸,热烘烘的面孔经冷水一激,才舒服了许多。他们起步再走的时候,山路弯弯,进入一片野生树林,浅浅绿阴为他们遮盖了越来越毒的正 午的阳光。他们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天福也就声音更低、说话更慢了:"他说,台上夫妻弄假成真,也算是一段梨园佳话呀!……他还点着我的鼻子说,你不娶她我可就要娶她了!只是 有你在她不肯嫁我就是了,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哇!……都吹灯躺下了,他又补了一句, 说是以后咱们埋的那钱若是还要分的话,我那一份就算是贺仪,祝你们白头到老、子孙兴旺 吧!……"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只有两人的脚步声、紧张的呼吸声,还有泉水的泠泠低唱、风吹树 叶的沙沙作响。"师弟,……你,你怎么不说话呢?……天禄他说得对不对呀?"天寿沉默片刻,说:"我……我不知道!"一转身,飞跑而去。"师弟!小师弟!"天福追在后面喊叫。天寿直跑到路边那棵大榕树下,跑不动了,双手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上,张着嘴喘气不止, 一闭眼,泪水滚滚落下。天福见状,又惊又叹,说:"师弟,愿意不愿意的,你都不要这么哭了嘛!这些日子,你天 天哭夜夜哭,再哭可伤身啊!……"天寿一手蒙脸,仍不说话。"师弟,你听我说,"天福万分诚挚地柔声说,"这么多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比你 小师弟更清楚的。天禄的话要是真的,只要师弟你肯,我就非娶你不可!你想想看,我跟你 ,命都能换的交情,还有什么说的!……"天寿抹净脸上的泪水,仰头朝上瞧瞧,答非所问地说:"能看到咱们的听泉居了……明天就 要离开了……"然后收回目光看着地面,又轻声地说,"让我好好想一想,好吗?……"天寿抬头看到的不是听泉居,低头也没看见路边灿烂的野花。她心里窝着一团乱麻,理不出 头绪;她眼前浮动着许多零乱的画图,其中也有二师兄天禄那总带着滑稽笑容的脸,还有在 这副笑容后面涌动着的一腔磊落之气。天寿的好好想一想,竟想了许多天。因为当他们回到听泉居的时候,神色紧张的雨香在等着他们,带来了封四爷的亲笔信,告诉 他们官府近日就要派人来香港拿他们兄弟,还将四处张贴缉拿文告和人像,要他们赶快离开 广东,越快越好!这样一来,第二天一大早离开香港岛,就成了紧张的逃亡。他们并没有做任何犯法的事,却不得不像逃犯一样提心吊胆、小心翼翼、避开一切可能的危 险,水陆兼程,尽快逃离险境。这样,他们没有心绪也没有时间商量他们自己的事。他们依 然如兄弟两个出游一般,在外人眼里很平常,于他们自己也很方便。他们从香港岛先到澳门,在那里搭乘了一艘到佛山卖陶器的货船;到了佛山又租用客船,直 达韶关。天寿很想去看看当年他们住过的那处客栈,天福很谨慎,不让去,催促赶紧换乘小 客船,往南雄州进发。在南雄州弃船登陆,雇挑夫,寻向导,翻越大庾岭,走一百二十里山路,终于又乘上了小客 船,但这已是江西的船了,他们终于逃出了险地,总算松了口气。尽管是在逃亡途中,但凡租用客船,天寿总是另租一条,与天福的船一前一后相随而行。天 福明白师弟避嫌的用意,这使他更敬重天寿的品格,万一遇到什么危险,也有回旋余地,所以从不表示反对。他对天寿一如既往,关怀备至,饮食寒温、衣裳增减,无不体贴入微,更 多了几分极力克制的温存,每每望着天寿,眼睛里总是一片怜爱和深情,而一感到天寿有所 觉察,又很快移开目光……天寿从小受大师兄保护,习惯了大师兄的友爱,从来都以为理所当然而不以为意的。可只有 到了今天,父母亲人或亡或散,心头方受重创而无限悲凉,又是在危机四伏的逃亡途中,她才真正感到了大师兄情谊的可贵,感到了极大的安慰。天福没有旧话重提,这无论是因为他 不愿惹师弟伤心,还是因为逃亡中不应分神,天寿都很感激。只有一次例外。那是翻越大庾岭的时候。小童仆青儿和虾仔随挑行李的脚夫走在前面,天福天寿随后跟着。因为将出广东省界,就要 脱离险境,兄弟两个轻松了许多,连整日愁眉不展的天寿都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师弟的微笑,竟使天福大为感动,他的目光如春阳般和煦温暖,抚慰着天寿消瘦的面庞,轻 声地说道:"那次天禄对我说了你的那句话--上台是真人、下台才做戏,我还当是玩笑呢 ,原来……唉,怪不得你从小儿就唱不得《离魂》,不是痛哭失声就是晕倒场上!你心里也 太苦了!……"天寿面颊浮上两朵红云,低着头只管走路,并不出声。天福满心怜惜压制不住,一下就握住了师弟的小手,握得很紧,声音颤抖着低语道:"师弟 !我……我实在……"天寿连连说:"别,别!"赶紧抽出自己的手。天福骤然间红了脸,红得比天寿更凶。他扭开了头,好半天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是 我不好……情不自禁,实在不是故意的,师弟你别生气……"这倒叫天寿一阵阵心慌意乱,似小鹿在胸口乱撞……他们终于顺利到达江西南部的大城赣州。看到这里街巷纵横,居民稠密,市面繁荣,百货丛 集,茶楼酒楼触目皆是,灯红酒绿,一片丰昌景象。问起路人,竟无人知道洋鬼子打中国进 广东的事,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们紧绷绷的心才算完全放开了,有了笑容,有了笑声, 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所以,为继续北上去租客船的时候,天福忍不住对天寿说:"到了这儿,没事儿了。要不,咱们就租一条船吧,好省点儿船钱。"逃亡以来天寿第一次显得这么轻松愉快,对天福俏皮地抿嘴一笑,说:"想什么呢?咱们也 不缺那几个船钱!不成!"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里含着天福很少见到的娇嗔和妩媚,令他好一阵心摇神荡,不知哪里来的 机灵,竟不由自主地悄声说:"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躲得过初一,还躲得过 十五不成!""师兄,你坏!"天寿瞟了天福一眼,一扭身子,给了他一个后脑勺儿。但天福看到,天寿 那细细的脖子都红了。天福为人向来端庄平和温厚,除了在台上演戏唱曲,从不说这种含意暧昧、调侃戏弄的话。戏班子里什么人都有,聚在一起常说脏话唱荤曲儿,拿男女奸情当下 酒菜,每逢其时,天福也从来是神态自若,微笑不语,从不搀和,最令小师弟心仪,今天这 是怎么啦?……天福有些后悔,一时不知所措。租好了船,安置好童仆行李,与船家定好明天天明起程。天寿说该找地方好好玩一玩,好好 饮一回美酒、吃顿像样的饭。天福连连赞同,说应该庆贺。船家指给他们赣州有名的古迹郁 孤台,还说郁孤台边的绿园酒楼,全城数第一。天福天寿先到绿园酒楼吃了饭,之后相随着从容登台。登上郁孤台眺望,虽然不能如听泉居看海那般辽阔远大,但在台上可俯瞰赣州城的千门万户 、树色人影,也可以远望章、贡二水交汇,汹涌澎湃,同入滔滔赣江的雄伟气象。正值夕阳 斜射,水面一片金光,江岸上城堞、石桥和城外高高低低的田地村落、树林山丘,都被染上 红晕,映着蓝湛湛的天空,格外明亮好看。台上石碑刻有宋代大词人辛弃疾流传千古的《菩 萨蛮》,使这里更成为文人墨客携侣同游、诗酒唱酬的胜地,因而此时尚有少量游客,还在 那里仰观俯视,浅斟低吟,谈笑风生,很是潇洒。天福羡慕地看着他们,对天寿说:"这想必是个诗社,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人生难得呀!……日后,我也能入诗社起诗社了 ……"天寿微笑不语。天福说:"你不信?其实我一直想有这么一天呀!"天福拉天寿坐在栏杆下的长条凳上,说,"有些事我从没有说过,实在是觉得惭愧,有辱先祖……我家五代以前还是官宦人家,做 过一任太守的。就是到了祖父,年轻时候也曾考取过秀才,无论如何也该维持个书香门第… …可他老人家屡试不中,便改做生意,竟赔了个一败涂地,不上三年工夫,家败人亡。我还 不到两岁,父亲就亡故了,六岁那年又死了母亲。舅舅把我卖到戏班,可叹我家四世单传, 只剩我这一条根,竟又堕入了风尘!……若不是柳师傅认为螟蛉,收作徒弟,我怕是早成饿 殍,倒毙路旁啦!……"天寿笑道:"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没有江湖气,仿佛翩翩佳公子,原来真是有来头的哟!所谓 出污泥而不染,是不是?"天福感叹道:"洁身自好,乃士人之本分。师弟你不也一直奉为座右铭的嘛!即便下九流, 也自有清浊之分……本以为此生出籍无望,不想得林大人青睐,跳出梨园,也算是老天开眼 ,不幸中之万幸了。我定要借此一线生机,重新光耀门楣,告慰祖宗于九泉之下!"天寿听得十分入神,也很感动,说:"当为师兄壮志雄心浮一大白!"天福慨然一笑,要天寿一起注意听那些游客吟诗,不想人家说的江西话,竟一句听不懂。两 人便转过去看墙上的题咏,诗也有词也有,好的也有,打油的也有,天寿却极不满意,说, 竟没有一句能为师兄一吐胸中块垒,也实在辜负了郁孤台。天福望着滔滔江水,情不自禁地 吟出了使郁孤台扬名天下的那首《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他才吟了一句,天寿已按捺不住满腔激烈情怀,只觉得逸兴遄飞,竟用《菩萨蛮》的曲牌, 将它唱了出来: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清越的歌喉、浓郁的韵味,把游客们都吸引过来,驻足在他们周围静听。歌声方停,一片击 节叫好,立刻有好几个游客来询问。天福不愿多事,推说是行路人,听不懂大家的话,领着 天寿匆匆下台而去。但天寿兴犹未尽,说绿园酒楼的酒美菜香,又去买了一小坛封缸酒,捧着用鲜荷叶包裹的熏 肉、烧鸭、卤鹅、白切鸡,还有一包五香豆腐干,笑眯眯地对天福说:"回船上去自己庆贺 ,开开心心,一醉方休!"封缸酒真好,不愧此地名酒,又浓又甜又糯,透亮的琥珀色酒液,浓厚得挂在杯壁,芳香透 脑。月色真好,照得江面银光万点,照得船头亮如白昼。使得原本在中舱客厅里对酌的天福 天寿,不由得把美酒佳肴和坐垫一起搬到船头,相对饮酒赏月。已有七分酒意的天寿,酡颜 醉色,俊目含水,不住地笑着,手舞足蹈地对月长吟:"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天福也有几分醉意,笑道:"师弟,从今而后,你我当是醉后不分散了!"天寿停了动作,回转身直直地盯着天福。月光从背后画出天寿的身形和面庞的轮廓,仿佛给 她镶了一道明亮的银边,衬映之下,面部显得黯淡而神秘,平日清澈明净的眼睛似乎蒙上一 层暗蓝,内中有水银珠在滚动,十分不安定。她轻声地、但非常直率地问:"师兄,你当真 要娶我?"逃亡途中,天寿一直在问自己:敢不敢再冒一次险,不认命呢?胡家书房院的大霹雳在他心上劈开的伤口刚刚愈合,师兄的求婚就接踵而来。明明自己命犯 孤鸾,偏偏还桃花运不断,这不是老天爷故意折磨人吗?但,大师兄绝不是胡大爷!大师兄不是纨 子弟。大师兄没有断袖【断袖:汉哀帝宠幸董贤,共寝时董贤压住了哀帝的衣袖,哀帝起身 怕惊醒董贤,割断衣袖。后世便以"断袖"喻男宠。】之癖。大师兄从来宽厚温良,真挚诚恳。大师兄儒雅大方、风度翩翩,有天寿最熟悉最喜爱的书卷之气。最要紧的是,大师兄与小师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知根知底,相互依恋之情割不开扯不断 ;后来又一起历经磨难,如今的天寿越发离不开大师兄了。那日对爹爹发下重誓之前,爹爹曾经说过:"除非你师兄愿意娶你。可你若应了,人家要受 害呀!……"如果他不在乎受害不受害呢?大师兄情义深厚,一定不会在乎!……天寿肯定自己不违誓,相信也依了父命,心里塌实了许多。只是上次不认命的阴影还笼罩着 ,又因脸皮薄不知如何表达。今天借着酒意壮胆,直截了当地问出了一个女孩儿家不能出口 的问题。天福沉醉地看着天寿,笑道:"这么多年,你我情同骨肉,由兄弟而成夫妻,世上千百万人 ,谁有这样的福气!求都求不来的呀,还用我给你发誓不成?……你不会后悔的!日后我若有 缘,能登上仕途也说不定,那时候,我就该尊你一声夫人了!"说着,他做了个《奇双会》 里县官赵宠的身段,用戏中韵白唤道, "啊-- 夫人--"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天寿立刻很熟练地以赵宠夫人李桂枝的姿态回应,答了一声:"相公--""你与下官……""怎么啊?""磨墨呀。啊,哈哈哈哈!……"两人即兴表演,找到了表现各自情绪的最好方式。天福心头发热,说:"此时此刻,非唱你我演得最熟的《惊梦》不可!"说着,就先叫了板 ,"姐姐,我哪里不寻你,你却在此……"天寿也就和了上来:"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天福想不到,柳梦梅的说白和唱词,此刻竟能如此恰到好处地表达自己的心绪:"姐姐,咱 一片幽情,爱煞你哩!……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偏,在幽闺自怜……"天寿记得,和天福多少次排练这一类生旦戏,师兄做戏的时候含情脉脉、爱意绵绵,十足的 多情才子风流小生,常令自己暗暗心悸不已;可只要一出戏,所有这些便都像被风吹走,一丝不留,大师兄仍然回到平静温和的老样子,天寿的心也就一片寂然。可是今天,天寿已分不出来,这是师兄还是柳梦梅,自己是韵兰还是杜丽娘了。两人在船头上、月色中,轻歌曼舞,连唱带做。唱到那曲平日唱过多少遍却并不在意的《山 桃红》,竟都面红耳赤、意马心猿了: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 着牙儿苫也,则待你 忍耐温存一晌眠……唱不下去了,两双互相注视的眼睛里,分明燃烧着不可遏制的情焰。天福一个剧烈的动作, 一把将天寿揽在怀中,紧紧搂抱,低头要寻找那小小的嘴唇。浑身哆嗦的天寿极力避开,想 挣扎出来。天福喑哑着嗓子低声说道:"今晚就留在我船上吧!……"天寿用力一推,从天福怀中挣脱,几乎哭出声来,低声说:"不!"天福冷静了一下,说:"我明白你一直在避嫌。好,好!我不该这么着急。等见了林大人, 请他老人家主婚,明媒正娶,你放心好了。师傅临终前,你向他发誓,可是为的这个?"天寿并不回答天福的问题,却又一次问道:"你是真心的要娶我吗?"天福笑道:"小傻瓜,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说我什么时候蒙过你,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假 话?……你老是问我,可到现在你也没说明白,你到底肯不肯嫁给我呢?你我都已没有了双亲,说不得父母之命,总要自己说。你说呀,我要听你亲口说,快说!说愿意嫁给天福!…… "天寿眼睛里映着明亮的月光,清澈晶莹,小声地、非常认真庄严地说:"我愿意嫁给天福, 我发誓!……""好我的小师弟!"天福叫了一声,一把揽过天寿,搂住她的肩膀,两人紧紧挨着一起坐在 了月下,两张年轻美貌的面庞上一片明月的清辉。天福看看天寿,羞涩的神情使她越发动人,他沉醉地笑了,说:"从今以后,我该叫你师妹 了……"天寿不好意思,把脸藏进天福胸口,天福动情地紧紧搂住小师妹,用面颊轻轻摩擦 着她光滑的乌发,仿佛自言自语地轻缓地说:"我这辈子有两大心愿,一要跳出下九流,再不去伺候人,再不被人看轻看贱,走仕途也好 ,经商也罢,总之当不成官也要发财,定要光宗耀祖!……再一个,我家四代单传,我一定要多子多孙,来个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师妹,你可得给我多多生养啊!……就像《双下山》里 唱的,生下一群小娃娃,叫我几声爹,叫你几声娘,好不快活人也!……师妹,你冷了吗? 身上有点儿抖……""你要是……真心真意要娶我,就抱得我再紧些……"天寿哆嗦得更厉害,连声音也发颤了 。天福解开长衫的大襟,把天寿包裹起来。天寿呼吸有些急,但她用力吸了口气,说:"师兄,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女扮男装十八年?"天福笑道:"这种事,在梨园行不希罕。师傅气不过人们嘲笑柳家是瓦窑,被人骂断子绝孙 太难听,所以拿你当儿子养,指望你再带一个弟弟来,对吧?""不!""那还能有什么缘故呢?"天福不在意,轻轻抚摸着天寿的肩头和臂膀。"我告诉你说……我生下来的时候……连接生婆都辨不出我是男是女……""哦?""也请太医瞧过……太医说,岁数大了长开了,才能清楚。就这样,爹妈就拿我当儿子养, 可是终究跟男孩子不一样,所以既不能跟姐姐们住一起,也不能跟师兄弟们同一房……咱们到广州不久,我长得有了变化……"天寿的头深深地埋下去,声音也低得几乎听不见了。任 何人说起自己的隐秘都很痛苦,都难出口。天福几乎屏住了呼吸,等着听下文。过了好长时 间,天寿毅然抬起头,不看天福,尽力克制住身体和声音的颤抖,说:"我确实是个女孩儿……不过,是个石女。"最难出口的话终于说出,天寿反倒平静了下来。天福却大吃一惊,直盯着天寿刹那间变得苍 白的脸:"什么?石女?你是石女?"天寿点头。"就像《牡丹亭》里的石道姑?"天寿又点头。天福猛地松开了天寿,站起身,仰天大叫:"老天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望 着月亮仿佛呆傻了。过了好一阵儿,他才长叹一声,颓然坐下,低下头,沉默不语。天寿轻轻地啜泣,低低地说:"我不是有意要骗你……我以为……"天福很快平静下来,如平日一样温静和蔼地安慰天寿说:"好了,别哭,我不怪你……你尽 管放心,不能成夫妻还是好兄妹嘛……师傅临终嘱咐我们要像亲骨肉相待,你就是我的亲妹子!从今以后再不要唱戏了,我情愿养活你一辈子!"听了这话,天寿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抽作一团,气血在体内乱窜,呼吸不畅,喉头也像塞了块 又热又柔韧的古怪东西,使她极想大哭一场……可她极力忍住了。她不能哭,不肯哭,甚至 还强迫自己挤出一丝微笑,说:"多谢师兄高义 了……我……我该回船去了……明天一 早还要赶路……"天福勉力支撑着说:"好,明天我再到你船上,商量后面的行程。"天寿的船就泊在后边,船家早就搭好跳板在那里,天福目送她过船后便回舱躺倒了。一整天的经历,感情上大起大落的跌宕,使天福感到非常累。他瘫软在床板上,心里一团乱 麻,搅得他高低睡不着。后来,迷迷糊糊,似梦似醒,听得有人在唱《西厢记·长亭》一折 里那曲脍炙人口的《端正好》,像是天寿的声音,又好像不是;像是清唱,又好像有丝竹伴 奏;像是人间的曲子,又似"仙乐风飘处处闻":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都是离人 泪……唱了一遍又一遍,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天福似被这歌声催眠,终于睡着了。次日,他梳洗罢,去招呼天寿的船一同起航的时候,才发现,天寿的船已经不在了。什么时候离开的?到哪儿去了?没有人能告诉他。天福呆呆地站在船头,望着滔滔北去的赣江水,想起昨天深夜梦中听到的那曲《端正好》, 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痛苦、悲伤、惆怅、失望,都有。但在这些之外,无论他自己怎么不愿意承认,他确实还有松了一口气的欣慰……时间最能平复心头的伤痛。赣江江头的那个明月夜之后,天寿整整三天不吃不睡不说话,躺在舱内仿佛痴呆,把随行的 小童仆青儿吓得偷偷地哭,昼夜守着小主人,直至困得坐在那儿睡着。天寿感念这个邻村农 家孩子的情分,但一肚子苦楚,难道能对这不懂事的小孩子诉说吗?短短的一个月中,她经历了别人也许一生也不曾经历过的感情痛苦和失败。父亲死了。胡大爷死了。大师兄、二师兄都离她而去了。如今,果然落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苦伶仃,前途难测了……当初,娘搂着她痛哭,嘱咐她身为石女的隐秘切不可被人识破以免受人耻笑,又痛心疾首地 哀叹这么好的女孩竟命犯孤鸾,不得不一世孤独。那时她还年幼,这些话不全懂,可也被娘 的悲苦的泪水吓着,对自己身上的古怪从此背负了无尽的羞耻和恐惧,她怎么敢不信命不认 命?可是,她能管住自己的音容笑貌、行为举止,却管不住自己的心呀!恋胡大爷是心头作怪,信大师兄也是心头作怪。拗不过心的煎熬情的逼迫,她咬牙迈出了抗 命的一步又一步。从小受嘉许,受赞美,受宠爱,被期望为红角儿、为名伶,号称"玉笋",艺名"柳摇金" 。谁不说柳摇金春风得意、前程似锦?谁不以为柳摇金清高自许、目下无尘?然而只有柳摇 金自己清楚,在高傲和洁身自好后面,她多么虚弱,多么自卑,对自己的未来又是多么恐惧 。她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敢不认命啊!尤其这次,和大师兄,她是受了百般恳求才点的头 ,总以为万无一失,结果被抛弃的还是她自己!这就是她抗命的报应!心都碎了,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她又想到了死……这很容易,乘人不备,朝水里一跳,也就一了百了了。但,死就真的那么容易?上次在海中自沉,呛水昏迷之际,头痛欲裂,鼻酸如割,憋气憋得胸口几乎要炸开,什么时 候回想起来都像噩梦一样可怕,她实在没有第二次投水的勇气。再说,一旦死了,多年在红氍毹上表演杜丽娘、崔莺莺、西施、钱玉莲时感受的痴迷和自爱 ,还有那得到看客赞赏、听到看客喝彩时的兴奋和满足就再也没有了。〖BF〗就连平日喜爱 的琴棋书画、爱喝的醉人的醇酒、爱吃的烧鸭熏肉等一切美味佳肴,以及清甜可口的荔枝菠 萝,此刻也都来到眼前,叫她如何舍得下撇得开?为什么非死不可?生为石女,又不是她的过错!她还有重要的事情得做:找到母亲,一道回听泉居,相伴过活,生养死葬。爹妈没有儿子, 她得尽儿子的孝道,最终合葬双亲,让二老在另一个世界平安丰足、相依相伴,也是她的责 任。她不能做一个正常女人,但当一个独身男子,还可以干很多事情,无论怎么艰难,总归有路 可走。她认命了,老老实实地认命了。所以,她不必死。所以,在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之后,他,柳摇金,还是起来了。青儿高兴得眼圈都红了,说:"小爷您要有个三长两短,回家去我爹非打死我不可!"待天 寿面色苍白地出舱观景的时候,青儿又问:"那天咱们从赣州怎么半夜开船呢?大爷和虾仔 他们怎么不跟着呢?"天福天寿离开香港岛的时候,雇了两个随身童仆,都是十四岁。青儿是其中之一,看上去比 十四岁小得多,瘦瘦小小却生龙活虎,精力充沛,黑眼睛黑头发黑皮肤,整个儿一个小黑人 儿。尤其是深眼窝里一双不大的眼睛,被黑瞳仁占满,几乎看不到眼白,简直就像小松鼠小 乌鸦那亮晶晶的黑豆眼,他被父母叫做青儿大约就是因此。他是离听泉居不到两里地的小山村农户家七个孩子中的老五,常来听泉居玩耍,跟柳家父子兄弟都熟,听说柳家兄弟要雇人 出远门,就抢着跟了过来。他的父母正因孩子太多苦不堪言,巴不得他们能独自谋生,何况 还得到十块银洋的报酬,皆大欢喜。虾仔是从海边渔村雇的,也很能干,但没有青儿伶俐。 理所当然,青儿跟了天寿,虾仔跟了天福。青儿跟虾仔一路相处很好,这次突然分手,不怪 青儿要问。天寿只说大爷要在赣州留几日,今后也得分头办各自的事,咱们要办的大事是赶紧去寻姑太 太跟老太太。帮助天寿恢复的不仅有时间,有聪明伶俐、照顾周到的青儿,还有心肠极善的船家老夫妻。 尤其是笃信观音菩萨的老太太,把做善事当成修来世的惟一途径。她常常看着天寿笑说,小爷俊得叫人心疼,只要眉间这点瘢痕是红的,那就活脱脱一个观音菩萨了--或许这就是她 对天寿主仆特别关爱的原因。老夫妇俩把主仆二人从赣江送进鄱阳湖,又走入信江,顺风逆水。最困难的地段,不光船上 的水手,还另雇了江边的人一起背纤,直到再也无法行船的小河的上游,在玉山停了船。老船夫告诉天寿,从这里走八十里山路,就是浙江的常山溪口,从那里乘船顺流而下,过衢州 、兰溪,便直达杭州城了。临分手之际,天寿主仆和船家老夫妇竟都依依难舍。老太太再三嘱咐,说杭州的三天竺是观 音大士的香火院,许愿求签都极灵验,小爷一定要去叩拜,求得个一生平安。天寿真的不辞辛苦,匆匆忙忙游了西湖,到灵隐寺拜佛,为走了的父亲和胡大爷烧香,祝他 们早离苦海早投胎,而后,虔诚地一步一步登山路往天竺。天寿在下天竺、中天竺都拈香拜了菩萨,最后到上天竺,施了两块银洋,拈香跪拜许愿,口中说:若能顺利寻到母亲姐姐, 回头贡献纹银百两。然而天寿心里总有不甘,又暗暗添了一个祝愿:此生若能成就婚姻,得 如意郎君相伴终身,来年为菩萨重塑金身!莲台上的观音大士,比常人高大五倍还多,但塑得精致生动,璎珞垂垂,衣带飘飘,面如满 月,慈眉善目,手托净瓶柳枝,似在微笑,似在对拜求者点头。在观音菩萨自高而下的注视 中,天寿诚惶诚恐地求了一签。在一旁敲磐的小尼姑递给天寿那一签的签语。一张黄纸上写 着:未时第六灵签,中上。此外,还有四句七言古诗,二十八个字: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头月黄昏。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都是天寿熟得不能再熟的句子,可作为签语该怎么讲?预示着自己的什么命运?"家万里 "是不是在说眼下远离听泉居的现状?"月黄昏"莫非暗示母亲病危?似是而非,天寿猜了 很久,不得要领,只能用"中上"来安慰自己。自己生来薄命,厄运不断,能有中上际遇, 就算大吉大利了。杭州西湖美景没能留住天寿。拜罢观音的次日,天寿就渡钱塘江到了浙东。从赣州出发以来,近两个月过去了,天寿一路看到:赣江两岸的红土地上,割了麦子又插秧 ;鄱阳湖边岳阳楼头,文人墨客登楼吟唱、达官富商拥妓豪饮;赣浙交界的穷乡僻壤,樵夫 砍柴牧童放牛;南昌、衢州这样的省城及水陆要冲,商贾云集市井繁盛,没有人知道也没有 人关心什么洋鬼子兵船大炮打进广州的事情。天寿偶尔对旁人说起,人家也像听百年前的故事一样,一笑了之。到了杭州,才感受到人们对战争的恐惧。一路上,天寿最觉得困难的是语言,江西话已经难懂,浙江方言更是一窍不通。指着络绎不 绝的军伍问船家是怎么回事,船家连说带比画,天寿一句也没听懂。想到商家店铺都能说几句官话,天寿就借着上岸吃午饭之便,向路边小食店的老板询问。老板见天寿要菜要酒,是 个花钱的主顾,很高兴,格外爱说,打着绍兴味的官话,送上著名的绍兴老酒和风鸡、酱牛 肉、油烹鲜虾等下酒菜,后来干脆陪坐在侧,一五一十地说起来:"上年末,大兵船拖着洋鬼子和大炮,只一个时辰,就把定海拿下了,县太爷和总镇【总镇:清代绿营兵(汉兵)制,其最高组织为"标",下面有"协"、"营"、"汛"。标 分督标、抚标、提标、镇标等,分别由总督、巡抚、提督、总兵统率。实际上,各省绿营独 立组织为提标、镇标,提督实为地方的最高武职官,从一品;总兵略低于提督,为正二品。 总镇、镇台是总兵的尊称。】爷都死脱啦,凶得来不得了!……朝廷恼怒,说上回是承 平日久,毫无防备的过,这一回要将定海镇海造得铜浇铁铸的一般,洋鬼子要敢再来,叫他 们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尝尝我们天朝的厉害!……喏,这些官兵呀,义勇呀,都 是往定海镇海去的,这些日子常有,还带着八千斤大炮呢!又长又大,黑糊糊亮堂堂,好不 威风!……"跑堂的伙计端来饭菜和汤,天寿喜欢老酒的味道,叫青儿先吃饭,自己一边喝着酒一边问: "夷人既占了定海,怎么又退走了呢?""是呀,起初大家都不信,奇怪得很呢,后来听说,英夷是要拿舟山岛换广东那边一个叫香 港岛的地方。……小爷可知道那香港岛有什么好,竟值得用这么大的舟山去换?"青儿竟听懂了"广东香港岛"几个字,热心地说:"我们就是广东来的……"天寿赶忙截住他的话头:"没听说过什么香港臭港的。"老板继续唠叨:"听定海过来的人说,夷人占了县城,竟还当当县太爷过瘾,坐堂审案子哩 !可不是大笑话?那些洋鬼子人不像人、兽不像兽,一身都是毛!穿靴戴帽,岂不就是那弼马 温了吗?……"说得天寿和周围不多的客人都笑了。见天寿酒饭已足,青儿从褡裢里拿出一贯钱,同老板到柜台结账。屋角突然蹿出一个人影, 抄起桌上的褡裢就要跑。天寿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叫道:"你干什么?"那人力大,只当胸一推,天寿就"扑通"一声摔坐在地,周围的人喊叫着"抢钱啦!抢钱啦!"那人已转身飞 跑出去。他身穿号衣,腰别长刀,定是过路的兵勇。柜台边的青儿直跳起来,扔下钱闪电般地追了出去。天寿一看,满店的人喊叫的多,可真帮 忙的一个没有,而那一直由青儿背着的褡裢里装着五十块银洋和才换来的五贯钱,差不多是 自己一半家当,于是便也跟在青儿后面直追上去。一个当兵的在前头跑,一个小孩子在后面追,嘴里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路上行人虽不算少 ,但车轮响马嘶鸣,尘土漫天飞扬,奔赴战场的人们都脚步匆匆心事重重,谁愿意管这路闲 事?别看青儿小胳膊小腿,可从小在山野间长大,跑起来出奇地快,顷刻间就追近兵勇,一 把拉住他已经背在身上的褡裢,用自己的家乡话叫骂。天寿也随后赶到,恍然觉得有马队从 身边飞驰而过,就指着对方的鼻子用力大喊。可"强盗"两个字刚出口,那家伙就恶狠狠地 一把抽出腰间的大长刀,喝道:"再闹,我拿你们当汉奸办了!"说着大刀高高一扬,天寿 、青儿吓得朝后一缩,他又大踏步地走了。天寿叹口气,说:"算了,咱们自认倒霉吧!……""不成!"青儿急得跺脚,"要是寻不着老太太姑太太,咱们怎么回家呀?"话音未落,人 已经又追上去了。天寿无法,只好跟着跑。与他们擦身而过的马队已经跑得很远,突然兜个圈掉头而来,一下子就把那个抢褡裢的家伙 迎面堵住。青儿赶上去,不管不顾地又一次揪住了褡裢死不放手。马队左右分开,一头特别高大的墨黑油亮的乌龙马缓步走出来,马上将官沉声问道:"什么 事?"兵勇一看将官凉帽上红彤彤的二品珊瑚顶戴,立刻跪倒在地,脸色刷地灰白,腿肚子也在抖 ,但还是强词狡辩说:"禀大人,……小的去食铺买干粮,碰上这小东西讨钱……给了两个大钱他还嫌少,又追上来强要添头……"青儿不知那家伙说的什么,自己只管哇啦哇啦指手画脚地说了半天,将官和周围的人都皱着 眉头面面相觑。天寿赶到,呼呼直喘,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朝将官打千儿请安,然后说: "青天白日,清平世界,他竟当众抢劫,抓了我们的褡裢扭头就跑,说都不说一声!好不容 易追上他,他竟拿刀要杀人,还骂我们是汉奸!那他抢人钱财是什么东西?可不是强盗了吗 ?……"听这伶牙俐齿的孩子说出的满是孩子气的话,大家都想笑,可看看大人一脸乌云,只得忍住 。将官一示意,两名随从去把褡裢解下来呈交给他。青儿急了又要叫,被天寿止住。将官把褡 裢挂在马鞍桥边,对面前三人扫视过去,问:"你是哪一营的兵丁?"天寿忍不住一激灵,他从未听到过这样低沉又厚重的声音,不由得偷偷抬头打量。这位身着 青蟒袍蓝行褂、肤色棕红的将官看去有四十来岁年纪,黑眉如剑,目光如电,身材魁伟,腰直胸挺,仿佛长在马背上一样稳如泰山,就跟戏里的关老爷那么威风凛凛。看上去是个大官 ,怎么会来管这种途中偶遇的小事?天寿心里直打鼓。"回大人,小的是右路前协,国字营的。"兵勇回答。"褡裢是你的?""回大人,是小人的。""里面有多少钱?""这……小的不敢说,怕那小东西听了去学舌……""这小孩朝你讨钱,可有旁人得见?""回大人,就在路边上,有人看见也不会在意呀!""你说他动抢在什么地方?可有人看见?"将官转脸问天寿。"就在那边小食铺,众人所见。要是不信,咱们一起过去,一问便知!"天寿生怕对方自家 人相回护,自己又势孤力单,极力寻找外援。将官似乎看透他的心思,眼里略有笑意,说: "好吧,一起去找人作证!"谁想到了小食铺,就是刚才跟着一起大喊大叫"抢钱啦"的那些人,面对这么多人高马大、 身形伟岸的官兵,全都装聋作哑,竟无一人出来作证。气得天寿青儿又是央告又是跺脚,嘲骂喊叫,几乎哭出来。最后,老板出头说了这么一段话:"抢不抢的,我们没在意也没看见;可褡裢是谁的,谁说的钱数对谁就是主人。他们各自悄 声说给中间人,一对证,总该说清楚了吧?"大人点头。那兵勇登时不自在起来,但还是硬着头皮对大人一随从估摸着说了个数。天寿自 然选老板做中间人。随从随即宣布:兵勇说褡裢里有三贯钱,六十多块银元。老板则替天寿 说:有五十块银元,三贯钱和十五个大钱。天寿赶紧抢着补充说:"我们昨天在杭州城里刚 换了五贯钱零用,前面路上花剩下十五个大钱,刚才又拿出一贯钱在这处食铺结账……"随从上前把褡裢里的钱分银元、大钱、钱贯三处放好,自然,与天寿所说完全符合。大人沉 下脸,目光如刀盯住那兵勇。兵勇受不住,赶紧跪倒,打自己耳光,嘴里连连说:"小的该 死!小的不是东西!"大人冷冷地吩咐随从:"传右路前协刘参将【参将:绿营兵制,总兵之下,有副将、 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外委等官。副将所属为"协",参将至守备所属为 "营",千总以下所属为"汛"。参将为正三品武职官。】率国字营,立刻来见!"兵勇脸色大变,连连叩头道:"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这时,食铺里的客人纷纷拥上去嘲骂抢劫者,还向天寿证明自己早就看出这家伙不是个好东 西。天寿懒得答理他们,接过随从送到手中的褡裢时,问那随从抢钱的兵勇是不是要受罚。随从说,我们总爷军纪最严,这种事从不轻放,看今天这架势,怕是要当众动鞭刑了。这鞭 刑可厉害,再壮的汉子,受上二十鞭,不躺个三两月起不了床!天寿心里不忍起来,说:"我们只想讨回褡裢就好了,他不也是要去打夷鬼的吗?替我们向 总爷求求情,别打他,让他立功赎罪就是。"随从惊讶地看看天寿,转身去禀告伫立窗前一动不动的将军。将军并不回身,只能听到他低 沉的声音在嗡嗡响。随从又走来对天寿说:"总爷说难得你们小小年纪深明大义,但军中自有规矩,不必过问。请你们一定看罢惩戒再离开。"国字营三百多官兵都集中到小食铺边的空地,还围过来许多仿佛眨眼间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看 热闹的百姓,受惩戒的那个兵勇低头跪在人群当中,国字营的营官毕恭毕敬地听罢总爷的训 示后,向众人宣布罪名:一是违反严禁劫夺的军令,骚扰民间为害百姓;二是知法犯法欺蒙 官长,例当鞭打四十,因有被抢百姓为之说情,减半鞭二十。长蛇一样的皮鞭,抽打在那兵勇赤裸的脊背上,噼啪一声下去,就是一道血印。开始他还硬 撑着不出声,后来便一声高过一声地号叫了。天寿低头不忍再看,听老板在耳边小声说:" 小爷,你不要怪罪刚才铺子里没人肯出头作证。我这小铺门口,天天过多少官兵,今天你运 气好,遇着了好官清官讲理的官,要不然,谁敢担保没有大祸临头哇!……饶是这样,过几 日我还是要搬搬家,万一这些当兵的不服,寻到我头上来,我可就惨啦!……"二十鞭打罢,受惩戒的人已经昏过去。自有他的同伴用担架抬着他归营。官兵们一个个沉着 脸,整队离开继续东进。围观的百姓欢欣鼓舞,叫好不迭:有人说,就该这么着,不然兵匪 一样,成何体统!有人大叫,这位总爷军纪严明,军令如山,他带的兵定能守住国门!天寿心 下感激,拉住那位随从,说:"你们总爷真是当今难得的好将军!小民定要为他四处传名, 请问他尊姓大名?"随从笑道:"我们总爷姓葛,名云飞,字鹏起。"像是谁敲了他一棒子,天寿直跳起来:"你说什么?你们总爷叫葛云飞?"这小爷突然又跳又嚷,倒把随从吓一跳,说:"是啊,新近回任所的定海葛总兵云飞!丁忧 【丁忧:遭遇父母丧事,古称丁忧。清代官制,汉官丁忧须开缺守制(即去职守孝)三年,满官守制百日便可照旧供职。】离任才一年,又被总督大人特地请回来的。""他可是山阴人?""是啊!你个小孩子怎么知道?……"天寿一眼看到总兵大人正在上马,准备离去,便飞快地冲到乌龙马跟前,又怕马踢不敢靠近 ,只伸开双臂做出拦马的样子。总兵大人勒住躁动不安的马,厚重的低音带着嗡嗡响直传到 天寿耳边,令他再次惊异不已:"还有什么事吗?""我……你……"天寿张张嘴,吐出两个莫名其妙、含糊不清的字,实在是因为心跳得太凶 ,又是兴奋又是激动又是害怕,脸上一阵飞红一阵煞白,一狠心,冒出了这么一句看似不着 边际的话,"小民我……从广州来……投亲……""哦。"总兵大人顺口应了一声,忽而又很注意地盯着天寿看。"小民我……姓柳,是柳知秋的儿子……""啊啊!如此说来,你是英兰的兄弟?叫什么?天寿,对不对?""是,是……"天寿口吃吃地说,心里在盘算着要不要叫他一声姐夫。总兵大人已经仰头哈 哈大笑了,笑声也轰隆隆地仿佛远方的沉雷。他一面笑一面翻身下马,走到天寿跟前,拍拍他的肩膀:"真想不到哇,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前些日子英兰还为得不着你们的回音发愁 呢!太好啦!太好啦!我正要回山阴家中安置一下。一同回去,一同回去!……你会骑马吗?""哦,不会,我自己雇得有船……""有船也行。我派个亲随给你带路,能一直撑到家门口!……"看得出来,这位威风凛凛的总兵大人,是真的高兴。天寿还是头一回接触这样阳刚气十足又 非常成熟的男子汉,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真为自己有如此英雄了得的姐夫而豪气满怀。从赣江直追到鄱阳湖,天福也没有追上天寿的船。站在船头,望着隐约在云雾间的庐山,望着茫茫鄱阳湖水,实在猜不透小师弟会走哪条路往 浙江寻母。他决定听从船家的主意,由鄱阳湖入长江,顺流而下,走大运河直达杭州、宁波 、镇海。林大人正在镇海前敌军营效力。天寿的突然离去,令他嗟叹伤感,内心不无歉疚之情,有一两天,着实转侧低回,念念不能 去怀。但他这人一贯忠厚平实,大喜大悲都不会失度,颇具君子之风,十数日后,当他顺利 地驶进繁华的姑苏城东阊门码头的时候,心头的伤感已经很淡了。苏州繁富甲于天下,阊门码头千船万艇,熙熙攘攘,热闹非常,但于热闹中,天福还是发现 一点奇特之处:码头边的一所茶楼之下,聚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天福的泊船处,离那茶楼 不远,仔细看看,他更觉得奇怪了。人群中有顶翎辉煌、朝服补褂的官员,有气度雍容、服饰华贵的乡绅,有长衫翩翩、儒雅清 高的文士,站得稍远处,还有不少短褐麻鞋的工匠和乡农,真可谓四民俱全了。他们都不住 地朝远处眺望,似在等着接人。接谁呢?若是接官,为何不在接官亭?又为何不搭牌楼不结 彩?连鼓乐笙歌都不设,况且,除了新任督、抚等方面大员莅临,也无须四民都来迎候。天福越看越觉得费解,趁着船家上岸买米买菜之际,独倚船头,观看动静。领航的小艇,带着后面一连四只大船慢慢靠了过来。那群人官在前、士绅跟随、百姓在后, 有序地拥向码头边排列整齐,忽然安静下来,眼巴巴地等着大船落帆靠岸。第一只大船前舱顶上,飘着绣有某参领【参领:清代八旗军每旗下分五甲喇,每甲喇下属五牛禄,其 长称甲喇额真或甲喇章京、牛禄额真或牛禄章京。顺治十七年定甲喇之长汉语名为参领;牛 禄之长汉语名为佐领。参领为三品武官。】名讳的牙边三角大旗,十数名兵丁持枪带 刀排列舱前,并不见有参领服色的官员出面,这只大船就静静地靠在稍远处,似乎是在给第 二只船让位。第二只船缓缓撑过来,船头站着那位身穿黄马褂【黄马褂:马褂中以此为最贵。除皇 帝近侍大臣侍卫因职任可穿、被称作"职任褂子"和"行围褂子"之外,臣下因功绩得皇帝 特赐的黄马褂最为尊贵,称作"武功褂子",无论何时均可穿着,其事迹要载入史册。〖ZW )〗的参领和另一个身穿蓝衫的人,岸上人群立刻发出一片杂乱的声音,似在招呼,又像在 哭喊。天福猛然听得其中似乎有"林大人"的喊声,不由得浑身一震,急忙转眼注视那个正 在向岸上众人拱手致意的蓝衫人:中等偏低的身量,宽宽的肩头,从容不迫的气概,开朗大 度的神态,这都是天福非常熟悉、非常景仰的!但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在这里出现?… …天福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不能不相信,这正是他远涉江湖数千里,将要去投奔的 林大人!天福的心在胸膛里跳得很凶,迅速地思索着眼前突发的事变。这四只大船组成的船队,对于林大人四品卿衔来说,未免太小了,而且既没有显示朝廷威严 的伞、扇、旗、杖等仪从,也没有出行必须设立的衔名牌和肃静回避牌,大人自己连官衣也没有穿,莫非在协理浙江军务任上又出了什么 事?…… 但眼前这情状,又不像是革职拿 问。若是革职戴罪,别人躲避尚且不及,怎么会有这许多人专门等在码头迎候!……眼看林大人被人群簇拥着登上茶楼,天福赶紧上岸,跟着走向茶楼。茶楼门前的兵勇一抬手 拦住他,说今日茶楼有人包租,闲人免进。天福想了想,顺从地后退数步,找了一处卖糕团的小食摊坐下,买一碟五色大方糕,边吃边 朝茶楼上望。这里看得清清楚楚:官员们对林大人拱手为礼,士绅文人及工匠乡农则一拨儿 一拨儿地向林大人跪拜,说些什么虽然听不清,但也能猜出都在表示谢忱,不少人在抹泪甚 至失声痛哭。林大人坐在主宾位上,从容而宁静,与众人谈论间,还有朗朗笑声传来。接着 ,人们轮番向林大人敬酒,林大人一一致谢,与众人同饮了三杯后,便告辞下楼了。那位黄 马褂参领则一直跟在林大人身边,态度恭敬,寸步不离。在茶楼门口,林大人请众人留步,天福赶到近处,听到了他的告别辞:"……则徐以戴罪之身而得诸位厚爱,感激五内,铭记终生。获咎异常,即使遣戍终身,也 罪所应得。不能久留,就此别过,诸位珍重!……"天福听得一惊:林大人竟又受朝廷谴责,竟然要遣戍边地不成?为什 么?……他突然想起,林大人曾经任江苏巡抚,驻节苏州,勤政爱民,清廉公正,在任五年,政绩卓 然,贤名满天下。儿童走卒、妇人女子皆以林公莅任为荣,将林公所行政绩编成歌谣,最僻远的荒村野市也为之传唱。当年,林大人从河道总督升任江苏巡抚的时候,万民奔走相告, 数万人出境迎接;如今,他获咎被遣路过苏州,本地官员百姓又特意在此迎候,以表敬重爱 戴、不忘旧恩情……刹那间,小师弟悲伤的面容和绝望的眼睛在心头一闪,愧疚突然如山压 来,他必须寻找解脱的途径。一股义愤紧跟着骤然涌上,遏制不住,他猛然冲到近前,大叫 一声:"林大人!"林大人身边的参领反应奇快,"嗖"地拔出腰间长刀就砍过来,正巧天福"扑通"跪倒在地 ,刀锋掠过他的头顶,锐利的刀风尖啸,把他吓得面无人色。见他跪倒,参领收回刀横在天 福面前,喝道:"汉奸!胆敢行刺?看我不把你剁成肉泥!"林大人几乎与参领同时喊出声:"天福!是你吗?怎么会在这儿?……"天福嘴唇不住哆嗦,差点儿落泪:"林大人,我总算找到你老人家了!……"无须多说,林大人只解释一句,参领大人就收了刀,天福就跟着林大人回到他的大船上,在 舱中坐定。上来送茶的,还是林大人当初带到广州两广总督任上的那位老仆,只是如今须发 全白,见到天福,频频点头,虽不说话,感慨唏嘘之容可见。直到此时,天福才知道,广州大败的责任,最后还是落到了前任两广总督林公的身上。在浙 江前敌效力不到两个月,林大人又奉旨"革去四品卿衔,从重发往伊犁效力赎罪",就要万里遣戍。现下要往镇江与家眷会齐,一同出发西行新疆。林大人说,沿途受到各处官员和门 生故旧迎候款接,很是感念,甚觉惭愧。苏州因任职多年,官民人等情谊忒厚,若不是遣戍 之身,真想到旧日三元坊的巡抚署旧居看一看,到当年督修的河道堤岸上走一走……天福很是不平,说起他在广州之战的所见所闻,并激愤地说:"朝廷处分太不公平!他们打 败仗、割香港、赔六百万,丢尽了天朝的脸面,不但不受处分,反而以劳绩叙功,有这种道理吗?民间都传联语讽刺笑骂,说:和议成八省弁兵齐奏凯,恩旨下一城文武尽升官!丢脸 到家了!……要是朝廷能够专任大人,英夷之事何至于决裂到这种地步!"林公摇头:"话不能这样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是始作俑者,原本难逃其责。即使我始终 其事,也未必就能成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朝知彼能有多少?……这些也不必多说了。你何时离家的?柳师傅的病好些了?"天福低头道:"师傅还是去世了……就安葬在香港……"林公轻叹,缓缓说道:"可惜!……他原也是他那一行出类拔萃的名家……终于死有葬身之 所,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一阵沉默,主客都神色黯然。后来,林公望定天福,又说:" 当初我约你来浙江军营,是想借重你的文字功夫,为幕僚整理抄写文书。现下只好作罢。你 如尚无去处,我荐你在苏省入一幕府如何?……"天福自从见到林大人,像从前一样,立刻就被他的气度、风采所折服。他身处逆境、被贬被 谪之际,毫无一般人忧谗畏讥、惶恐无措的情状,仍然从容宁静、睿智而且恳切,甚至还念 及天福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去留,这光风霁月般磊落胸怀,温暖并感召着天福。他 赶紧站起身,拱手低头,坚决地说:"谢大人恩惠。但天福心愿,只是追随大人左右,别无他求!"林大人耸耸眉毛,说:"我将万里西行,遣戍新疆。"天福心热鼻酸,声音哽咽:"天福知道。天福情愿随大人直到伊犁戍所!"林大人不禁动容,再提醒一句:"此行不只路途遥远艰难,老死戍所也未可知……"天福被此刻自己心头鼓荡着的义薄云天的豪气感动得热泪盈眶,说:"天福不在乎!天福心 甘情愿!"林大人直视着天福,眼圈微微发红,眉间和鼻唇边的皱纹格外深,先摇摇头,又点点头,只 是在这时,天福才发现他的某种老态……但他深深地长出一口气,恢复了他的从容宁静,那突然出现的老态也瞬间即逝,他沉稳地说:"难得你有这份情义,林某人愧领了。我也正有要事分派你去做。"天福立刻精神抖擞,像当年听到林钦差的指令一样,表情庄重,全神贯注,仔细聆听,生怕 漏掉一个字。当初林钦差的幕府,可称人杰地灵,各个幕僚都能独当一面,极有才干。根据林大人的指令 ,对夷情最熟悉的梁师爷和精通英夷语言文字的年轻的袁师爷,组建了译书处,翻译西国的 地理书、地图以及澳门出版的英夷报刊摘要;与英夷义律打交道的所有文书来往,也都归译 书处整理。天福就在译书处抄写整理这些文件。林大人此时告诉天福,译书处的所有文案函牍,他都一直随带身边,天福既是译书处旧人,熟悉内情,由他把这些文件整理分类,是再 合适不过的了。现在林大人的公子随侍父亲,正在做这件事,但进度很慢,有天福相助,必 能事半功倍。天福记得,译书处的文件集中起来,三五辆大车也装它不下,随身携带,从广东到浙江,数 千里路程已是不易,难道还要带到新疆去不成?他不明白地问:"广州的事已了,和约都签了,还留着这些东西,有用吗?"林大人答道:"我不是说要知己知彼吗?这些都是知彼的重要来源。况且,跟夷人打交道, 恐怕不是广州和约就能了的!……"天福问:"这么许多,都带到伊犁去?"林大人胸有成竹:"带在身边不但累赘,也没有用处。我一直想把它们编纂成书,使朝廷和 国人对夷情乃至天朝以外的天下大势有所知觉,才好对症下 药…… 此事至关重要,非办 不可!如今我奉旨遣戍,是无法措手了,但托人也得办成!"听林大人一说,天福很是振奋,"是,是!所托之人,必得有见识,有才学,有名望,还得 靠得住……大人一定相中什么人了吧?"林大人眼睛里透出笑意,说:"对,早就看准了他。"到达镇江,正逢三伏天,热得人喘不过气来。林大人的家眷还没赶到,林大人一行被安置在 馆驿中,得到很周到的照顾。到一处有人接,离一处有人送,食宿有人料理,途中常有下一站的官员士绅送来信函或派专 人领路,一路行来都是如此,毫无例外,就连理应是负责押送罪臣的参领大人,也像是林大人的保镖,处处护着林大人的安全,生怕他受到英夷或汉奸的暗害。这使天福不胜感慨。他 知道,这是因为林大人多年仕途长期积累的"林青天"的巨大声望、更因为虎门销烟为天朝 出了一口恶气,还因为这样的忠臣竟遭贬谪,人人心中都有了股不平之气,使得发配边陲的 罪臣,成了众心敬仰的贵宾。镇江城的热浪并没有把林大人留在花木幽深、清凉宜人的馆驿中,还在途中,他就因接到一 封来自扬州的信函而兴奋不已,很快就修了回书,与来函者约定了在镇江相会的时间地点,同时嘱咐天福尽快把文件整理清楚。所以天福暗暗猜测,此人就是林大人"早就看准了"的人。果不其然,林大人一到馆驿,不等安顿好就急忙出门拜客,当晚竟未回馆驿。次日,跟 随林大人的老仆回来,说林大人与魏先生同宿一室,两榻相对彻夜倾谈,非常痛快。他命天 福带上所有整理好的文件,立刻随老仆同来魏先生处。天福走进魏先生客厅,一眼就看到林公与那位魏先生还在高谈阔论。魏先生比林公年轻,个 子高过半头,比较清瘦,但眼睛一样地炯炯有神。两人都那么神定气足,兴致勃勃,丝毫看 不出一夜不眠的倦意。当天福把带来的十数箱文稿函件分类摆出来的时候,魏先生情不自禁 地搓着双手,满面喜色,立刻疾步近前,一路碰翻了茶盏,茶水茶叶泼了一桌一地;又撞倒了瓷墩,哗啦一声摔掉了一块角,他都像毫无知觉,只顾着一一翻看文件,既急迫又兴奋, 嘴里还不住地说:"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十足的书痴相。林公不禁莞尔一笑,说:"这许多年你我离多聚少,你这一见诗书便忘情的雅癖,倒始终未 改!我也要说太好了!相托得人,即便远走天涯,也放心了。"魏先生正色道:"这些宝物我若早些到手,去年写《英吉利小记》也不至于那么捉襟见肘了 !那时候,定海被英夷攻占,我只寻得几位洋商和通英语的翻译打听英国的情形。这下子可 好啦!……你这里的《四洲志》和《各国律例》都是从没有见到过的书呀!……"林公微笑着,掩饰不住小小的得意:"《四洲志》,原书叫做《世界地理大全》,五年前刚 在英夷国都伦敦出版,是我在广州幕府里几位通英夷文字的幕友译出来的。我想那原书书名 我朝人未必明白,便沿袭天朝旧说重新命名。《各国律例》也可叫做《万国公法》,却是请 一位美国传教士兼眼科医生的伯驾先生摘译的。""太好了!太好了!"魏先生喜形于色,竟不由得手舞足蹈了,"不止英国、美国、法国、俄 国等等,总之,我们天朝之外,人们不知道,或知而不详、知而不真的那些国家现状,都该 让国人开开眼才对!我连书名都想好了,就叫《海国图志》,可好?""好,十分妥帖!一旦完成,功在千秋!……我一直在想,天朝之外的世界,这些年想必有了 许多变化。英夷什么时候成就了这样的坚船利炮?又什么时候竟想与我天朝平起平坐?而我 们上上下下竟然一无所知,长此以往,岂不可怕?眼下已经尝到了苦果,对不对?……哦, 这位叫天福,是我在广州时聘用的文案书吏,始终参与夷情搜集整理,可要留他帮你?""不,不必了。我撰书作稿,非一人独处不可。刊刻成书之日,哪怕你远在万里之外,我也 要托人带给你,敬请斧正!""不敢不敢,老弟大作,谁敢更动一字?就不怕被你骂个狗血喷头,日夜无止无休?"林公 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浑身轻松,一时笑容满面,竟对魏先生打趣起来。对方哈哈一笑,并 不反驳,却另起了个话题:"林公,我此次过江来京口,虽是专程迎候你的大驾,倒还想要顺便去看一个人,一个奇人 。他所以出奇,我所以知道他,也是因林公而起。""哦?""前些日,林公二次受贬革职远戍的消息传来,苏省官民无不愤慨,镇江这里梨园中的荣禄 班竟在社戏中演起了《精忠记》,不是火上浇油吗?那演秦桧和王氏的伶人便好遭了一顿暴打……"侍立在侧的天福听到这里,不禁想起年初元宵节在广州演《精忠记》的事,〖BF〗但那是为 了保香港岛,虽挨打心甘情愿,而现下演这个当然笃定要犯忌,何苦来呢?〖BFQ〗"不料,乱过之后,挨打最惨的演秦桧的伶人,竟出来说了几句话,他说他们戏班演这戏就 为的是激发百姓的忠义之心;他说林公是天下少有的清官好官能官,如今蒙冤受谪远戍伊犁 ,苏省受林公恩惠最重,理应为林公捐资赎罪!他说他们这是义演,要将所得酬金捐出,作 为首笔赎罪银!当时一呼百应,看客纷纷解囊,一时戏酬戏赏加上看客所捐,竟有百两之多! 此伶次日便过江去到江都寻到了在下,誉在下为当今名士,请我树帜号召,总董其事。在下 本有此意,也就当仁不让。如今苏省各地官民为林公集资赎罪已成风尚,集银总数已不下数 万…… "林公面色严峻,立刻说:"此事万万不可行!诸位父老乡亲一番厚意,我心领了,感激不尽 ,自当铭记终生。但此番遣戍,则徐实在罪无可绾,得保首领,已是天恩,赎罪二字,不敢 言也不忍言。魏兄知我甚深,当为我苦辞才是!……此事定须中止,万不可渎呈朝廷!……"魏先生怔了一怔,说:"林公自有林公的道理,此事容众人再作商量。但发起此事的那位优 伶,就是我这次要去拜访的奇人,林公可愿同往?"林公摇头:"此人揄扬忠义,可奖可嘉,但我若前往,不正助长捐赎之风?"天福心头有些乱,竟不顾礼仪地插了一句话:"大人,天福想随魏先生前往。"见林公和魏 先生一齐回头看他,便急慌慌地补充说,"我心里估摸着,像是我那师弟天禄!……"天福的预感没有骗他,在荣禄班的大下处,哥儿俩当着魏先生的面儿就搂在了一处,"师兄 !""师弟!"地叫个不停,好像分开有大半辈子似的。细想想,从天福天寿送天禄走出听泉居在海边直看着帆影远去,到如今也不过两个多月,怎么就恍若隔世了呢?魏先生对天禄说了许多奖许的话,又约请荣禄班到江都过中秋。魏先生发现天福天禄哥儿俩 都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他们有体己话要说,便笑着早早告辞了。但天福做梦也没想到,这一 席体己话竟谈成那样的结果--天禄简直迫不及待,刚送走魏先生,回头就问:"师兄,你跟师弟的事办了吧?林大人给你 们主婚的吧?师弟如今改了女装,就不好意思来看我这二师兄了?其实,没事儿的,这边有 的是女伶班子……"天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打岔另说:"你怎么不去看看林大人?他虽是遭贬谪远戍边疆,却 是从容就道,不改常度,神清气静,真所谓人中龙虎,大豪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