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小鲍庄引子 七天七夜的雨,天都下黑了。洪水从鲍山顶上轰轰然地直泻下来,一时间,天地又白了。 鲍山底的小鲍庄的人,眼见得山那边,白茫茫地来了一排雾气,拔腿便跑。七天的雨早把地下暄了,一脚下去,直陷到腿肚子,跑不赢了。那白茫茫排山倒海般地过来了,一堵墙似的,墙头溅着水花。 茅顶泥底的房子趴了,根深叶茂的大树倒了,玩意儿似的。 孩子不哭了,娘们不叫了,鸡不飞,狗不跳,天不黑,地不白,全没声了。 天没了,地没了。鸦雀无声。 不晓得过了多久,象是一眨眼那么短,又象是一世纪那么长,一根树浮出来,划开了天和地。树横飘在水面上,盘着一条长虫。还是引子 小鲍庄的祖上是做官的,龙廷派他治水。用了九百九十九天时间,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工,筑起了一道鲍家坝,围住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亩好地,倒是安乐了一阵。不料,有一年,一连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雨,大水淹过坝顶,直泻下来,浇了满满一洼水。那坝子修得太坚牢,连个去处也没有,成了个大湖。 直过了三年,湖底才干。小鲍庄的这位先人被黜了官。念他往日的辛勤,龙廷开恩免了死罪。他自觉对不住百姓,痛悔不已,扪心自省又实在不知除了筑坝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做法,一无奈何。他便带了妻子儿女,到了鲍家坝下最洼的地点安家落户,以此赎罪。从此便在这里繁衍开了,成了一个几百口子的庄子。 这里地洼,苇子倒长得旺。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弄不好,就飞出蝗虫,飞得天黑日暗。最惧怕的还是水,唯一可做的抵挡便是修坝。一铲一铲的泥垒上去,眼见那坝高而且稳当,心理上也有依傍。天长日久,那坝宽大了许多,后人便叫作鲍山,而被鲍山环围的那一大片地,人们则叫作湖。因此别处都说“下地做活”;此地却说“下湖做活”。山不高,可是地洼,山把地围得紧。那鲍山把山里边和山外边的地方隔远了。 这已是传说了,后人当作古来听,再当作古讲与后人,倒也一代传一代地传了下来,并且生出好些枝节。比如:这位祖先是大禹的后代,于是,一整个鲍家都成了大禹的后人。又比如:这位祖先虽是大禹的后代,却不得大禹之精神——娶妻三天便出门治水,后来三次经过家门却不进家。妻生子,禹在门外听见儿子哭声都不进门。而这位祖先则在筑坝的同时,生了三子一女。由于心不虔诚,过后便让他见了颜色。自然,这就是野史了,不足为信,听听而已。一 鲍彦山家里的,在床上哼唧,要生了。队长家的大狗子跑到湖里把鲍彦山喊回来。鲍彦山两只胳膊背在身后,夹了一杆锄子,不慌不忙地朝家走。不碍事,这是第七胎了,好比老母鸡下个蛋,不碍事,他心想。早生三个月便好了,这一季口粮全有了,他又想。不过这是作不得主的事,再说是差三个月,又不是三天,三个钟点,没处懊恼的。他想开了。 他家门口已经蹲了几个老头。还没落地,哼得也不紧。他把锄子往墙上一靠,也蹲下了。 “小麦出的还好?”鲍二爷问。 “就那样。”鲍彦山回答。 屋里传来呱呱的哭声,他老三家里的推门出来,嚷了一声:“是个小子!” “小子好。”鲍二爷说。 “就那样。”鲍彦山回答。 “你不进来瞅瞅?”他老三家里的叫她大伯子。 鲍彦山耸了耸肩上的袄,站起身进屋了。一会儿,又出来了。 “咋样?”鲍二爷问。 “就那样。”鲍彦山回答。 “起个啥名?” 鲍彦山略微思索了一下:“大号叫个鲍仁平,小名就叫个捞渣。” “捞渣?!” “捞渣。这是最末了的了,本来没提防有他哩。”鲍彦山惭愧似地笑了一声。 “叫是叫得响,捞渣!”鲍二爷点头道。 他老三家里的又出来了,冲着鲍彦山说:“我大哥,你不能叫我大嫂吃芋干面做月子。”说完不等回答,风风火火地走了,又风风火火地来了,手里端着一舀小麦面,进了屋。 “家里没小麦面了?”鲍二爷问。 鲍彦山嘿嘿一笑:“没事,这娘们吃草都能变妈妈。”此地,把奶叫作了妈妈。 大狗子背了一箕草从东头跑来:“社会子死了!” 东头一座小草屋里,传出鲍五爷哼哼唧唧的哭声,挤了一屋老娘们,唏唏溜溜地抹眼泪甩鼻子。 “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咋老不死啊!你咋老活着,活个没完,活个没头。你个老绝户活着有个啥趣儿啊!”鲍五爷咒着自个儿。 他唯一的孙子直挺挺地躺着,一张脸蜡黄。上年就得了干痨,一个劲儿地吐血,硬是把血呕干死的。 “早起喝了一碗稀饭,还叫我,‘爷爷,扶我起来坐坐。’没提防,就死了哩!”鲍五爷跺着脚。 老娘们抽搭着。 队长挤了进来,蹲在鲍五爷身边开口了: “你老别忒难受了,你老成不了绝户,这庄上,和社会子一辈的,‘仁’字辈的,都是你的孙儿。” “就是。” “就是啊!”周围的人无不点头。 “小鲍庄谁家锅里有,就少不了你老碗里的。” “我这不成吃百家饭的了吗!”鲍五爷又伤心。 “你老咋尽往低处想哇,敬重老人,这可不是天理常伦嘛!” 鲍五爷的哭声低了。 “现在是社会主义,新社会了。就算倒退一百年来说,咱庄上,你老见过哪个老的,没人养饿死冻死的!” “就是。” “就是啊!” 鲍五爷抑住啼哭:“我是说,我的命咋这么狠,老娘们,儿子,孙子,全叫我撵走了……” “你老别这么说,生死不由人。”队长规劝道。鲍五爷这才渐渐地缓和了下来。二 鲍山那边,有个小冯庄,庄上有个大闺女,叫小慧子。60年,跟着她大往北边要饭,一去去了二三年。回来时,她大没了,却多了个二岁的小小子,说是路边上拾来的。她就叫他拾来,他就叫她大姑。于是,渐渐的,一庄子人都改口叫大姑了。大姑一辈子没嫁人,守着拾来过。大姑疼拾来,疼亲儿似的。拾来吃稠的,大姑喝稀的;拾来穿新的,大姑穿补的。只见大姑对拾来翻过一次脸,倒也不是为什么大事。拾来不知从哪翻出个货郎鼓,坐在门口摇着耍,大姑劈手夺过去,给了他一耳巴子。多少好东西叫拾来糟蹋了,大姑也不心疼,也不知这货郎鼓是金打的,还是银打的。倒是有些蹊跷。还有一桩蹊跷事。有一天,几个媳妇姊妹坐在一堆晒太阳纳鞋底,拾来走过来,一头钻进大姑怀里,伸手就掀她的褂子前襟。大姑脸变了,推开拾来,站起身拾了板凳就朝家走,留下拾来呆站着。媳妇们逗拾来: “想吃妈妈?找你娘去,这是你姑啊!” 拾来扁扁嘴,要哭又没哭。 渐渐的,庄上传出一个怪话,说的什么怪话,从不叫大姑听见,倒是常常有人去问拾来: “拾来,你大姑那货郎鼓找来让我耍耍可管?” “拾来,你大姑的妈妈你吃过吗?” “拾来,你大姑……” 拾来虽小,却晓得问的不是好话,倒不回去向大姑学嘴,只是一味地沉默。问的人便越发觉着蹊跷,越发地要问。 拾来阴沉沉地看着他,然后一声不作地走了。于是,人们更加觉着这一大一小共同保守着一个什么秘密。而抬来则变得孤寂起来,尽力躲着人,和一切人疏远着,只与他大姑接近。 就这样,大姑带着拾来过。到如今,大姑老了,没人上门提亲了;拾来大了,长得又高又大,堂堂一条汉子,干活拿九分五的工了。住的还是大姑她大盖的那间小屋,快趴到地底下去了,拾来要弯下腰才能进门。屋里黑洞洞的,一眼两块砖大的窗,冬天塞团草,夏天把草投了。灶底下是张案板,案板边上是一张床,床板上一领凉席,凉席上一个枕头一条被。拾来大了,一头睡不下了,大姑缝了个布口袋,塞进麦穰,又做了个枕头。一人一头睡。大姑抱着拾来的脚丫子睡,拾来的脚丫子一直伸到大姑暖暖的怀里,心里才觉着踏实,不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初春的夜里,拾来觉着有点燥热,忽然睡不着了。一双脚搁在大姑的怀里,暖暖的,软软的。他轻轻地动了一下脚趾头,脚趾头碰到了一个更加柔软的地方,他头皮麻了一下,不敢再动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风吹进窗洞,窗洞里的草“嗞啦啦”轻响了一下。他试探着又动了一下脚,想离那柔软远一些,不料他的脚在那柔软暖和中陷得更深了。拾来这才发现,他的脚是在一个温暖的峡谷里。这双脚已经在这峡谷里沉睡了十五年了。他感觉到那峡谷最底层,最深处,有一颗心在跳动。风吹进窗洞,轻轻地响了一声。 第二天早起,拾来眼皮子耷拉着喝稀饭,不吭一声。大姑问他: “怎么啦?哪儿不好过?” 他不说话。 大姑去摸他的脑门。 他一扭头,让开了。 中午,大姑烧开了锅,才见他扛了个凉床架子回来了。问他从哪扛来的,他不吱声,闷着头,扯绳子网床。 夜里,他自个儿睡在凉床上,枕着枕头,裹着一床破棉絮,缩成了一团,直到下半夜才慢慢伸展开来。他梦见自己的一双脚又搁进了温和的峡谷里,岂不知大姑把棉被给他盖上,自己和衣蜷了一宿。三 鲍仁文缠定了老革命鲍彦荣,要了解他的生平,以著成一部长篇小说。题目已经起定,就叫作《鲍山儿女英雄传》。老革命这一生尽管有过几日峥嵘岁月:跟着陈毅的队伍打了好几个战役,可谓是九死一生,眼下每月还从民政局领取几元津贴,可他极不善于总结自己,也一无自我荣耀的欲望。他最关心的是一家六、七张口,如何填得满。见了鲍仁文成天拿了个本本问那早已作了古的事,而且问了一遍又一遍,心下早已烦了。想起身而去,又经不住鲍仁文烟卷的笼络。十分的折磨。 “我大爷,打孟良崮时,你们班长牺牲了,你老自觉代替班长,领着战士冲锋。当时你老心里怎么想的?”鲍仁文问道。 “屁也没想。”鲍彦荣回答道。 “你老再回忆回忆,当时究竟怎么想的?”鲍仁文掩饰住失望的表情,问道。 鲍彦荣深深地吸着烟卷:“没得工夫想。脑袋都叫打昏了,没什么想头。” “那主动担起班长的职责,英勇杀敌的动机是什么?”鲍仁文换了一种方式问。 “动机?”鲍彦荣听不明白了。 “就是你老当时究竟是为什么,才这样勇敢!是因为对反动派的仇恨,还是为了家乡人民的解放……”鲍仁文启发着。 “哦,动机。”他好象懂了,“没什么动机,杀红了眼。打完仗下来,看到狗,我都要踢一脚,踢得它嗷嗷的。我平日里杀只鸡都下不了手,你大知道我。” “这是一个细节。”鲍仁文往本子上写了几个字。 “大文子,你赔了这么多工夫,还搭上烟卷,是要干啥哩?”他动了恻隐之心,关切地问道。 “我要写小说。”鲍仁文回答他。 “小说?” “就是写书。” “是民政局让你写的?” “不是。” “是公社要你写的?” “不是。” “那是给谁写的呢?” 问到了文学的目的,鲍仁文作难了。这是历代多少大文豪争辩不清的问题,他小小的鲍仁文作何回答。他只草草地说了一句:“我自己想写呢!” “写成书能得钱吗?”老革命锲而不舍地问道。 “没得钱。‘文化大革命’了,稿费取消了。”鲍仁文耐着性子解释道。 “那你图啥?”又回到了“文学的目的”的问题上。 鲍仁文不再回答,只是微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忧郁。停了一会儿,他又问: “我大爷,你老再说说涟水战役可好?” 鲍彦荣沉默了一会儿,从兜里摸出烟袋。 “你老吸这个。”鲍仁文递上烟卷。 “我还是吸这个过瘾。”鲍彦荣执意不接受烟卷,他忽然觉着自己在小辈面前做的有点不体面。 鲍仁文只得自己点了一支吸起来。 烟雾缭绕着一盏油灯,一点火光跳跃着,把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鬼似的乱扭着。 影子在霉湿的墙上扭着,忽而缩小,忽而护张起来,包围住整间屋子。人坐在影子底下,渺小得很。 “我要写一本书。”他心想。他在县中念了二年,晓得苏联有个高尔基,没上过一天学堂,结果成了大作家;他有一本《创业史》,听说那作家是在乡里的;他有一本《林海雪原》,听说那作家是个行伍出身,不识几个字的……古今中外,无穷的事实证明,作家是任何人都能做得的,只要勤奋。“勤奋出天才”,他写在自家床上。 他没日没夜地写着,写在中学里没用完的练习本上,写了有几厚本了。他大他娘要给他说媳妇,他也拒绝了。先著书,后成家,这也是他的座右铭,记在了心里。 人家叫他“文疯子”,这里有着几重的意思。一是他的名字叫仁文;二是他这个疯子是文的,而不象鲍秉德家里的,是武的,耍起疯来几个男人也弄不了她;三是这“文疯子”的“文”里还有着一层“文章”的意思。 面对大家善意的讥讽,他不动声色,心里想着他记在本子上的又一句话:“鹰有时飞得比鸡低,而鸡永远也飞不到鹰那么高。”四 牛棚里,孤老头子鲍秉义坐在凉床上,唱花鼓戏: “关老爷门口字两行,古人又留下劝人方。这一字出马一杆枪,二字上横短来下横长。三字立起来象川字,四字好比四堵墙……”老革命鲍彦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听得出神。 鲍彦山家老大建设子替他喂牛,铡齐的麦穰子填进槽,刷啦啦地响。 鲍秉义打小跟一个戏班于唱戏,卖过嘴,叫族里人瞧不起。老了,回来了。孤身一人去、孤身一人回。问他在外成过家吗?他微微一摇头。有多事的人,给他说过几回寡妇,他还是微微一摇头。 后来,传出一个怪话,说他在戏班子里,和那挂头牌的女角儿相好了,那女戏子又把他甩了。还有个怪话,说他对东头鲍彦川家里的有点意思。鲍彦川死了有四年了,他家里的拖了四个孩子,再嫁也是难。只不过,都是一族里的,论起辈份来,鲍彦川家里的该叫鲍秉义叔,是想也不敢想的。 如今,他单身一人,就让他喂牛,住在牛棚,他有落脚处了,牛也有照应了。 虽瞧不起他干的那行当,可大人小孩都爱听他唱,都叫他作唱古的。一段曲儿能唱遍上下五千年的英雄豪杰: “一字出马一杆枪,韩信领兵去见霸王。 霸王逼在乌江死,韩信死在厉未央。 写个二字两条龙,王母娘娘显神通。 花果高山摆下阵,水帘洞里捉妖精。 写一个三字三条街,陈世美求官未回来。 家里撇下他的妻,怀抱琵琶又上长街。 ……” 一把坠子吱吱嗄嗄地拉着过门。 王安忆·小鲍庄五 捞渣满地乱爬了。小脸儿黄巴巴的,一根头毛也没有,小鬼似的。就是笑起来的模样好,眼睛弯弯的,小嘴弯弯的,亲热人,恬静人。大人们说他看上去“仁义”。 他没得什么吃,只有他娘的奶。他娘象头老牛——他大说的,吃什么都能变成妈妈。开始是吃红芋,后来红芋也不能吃净的了,要掺红芋秧子。 他大建设子过年十九了,还没说上媳妇。媒人还没进门,就吓回去了。黑洞洞的三间屋,给水泡松了,眼看着就要瘫成一堆烂泥。屋里两块床板,两床棉花套子破成渔网了。 这天,门前来了个打莲花落子要饭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尖尖的下巴颏,圆圆的一对眼睛。他大姐抱着捞渣站在门前玩,那小妮子站定了,打响莲花落子。滴溜溜的打了一转,才开口唱道: “这大嫂,实在好,抱小孩,也不闹……” 他大姐还没过门呢,涨红了脸,唾了一声,进屋去了。他娘却乐了,觉着这妮子鬼得喜人,从大锅里舀了一瓢稀饭给她喝。她不喝,倒在一个大瓷碗里,说要端给她娘喝。 “你娘在哪里?”他娘问。 “在庄东头大柳树底下,有病了。”小丫头说着走了。 他娘一顿饭吃得不踏实,心里七上八下的,象是搁进了一桩事。吃罢饭,她把锅撂下,又盛了一满碗稀饭,抓了两张煎饼,往庄东头去了。 庄东头大柳树是小鲍庄最高的地方,那年夏天,下了九天九夜的雨,一整个庄子,全淹在水里,只露出大柳树的梢,一丛子草似的,停了几十只老鼠。 柳树下果然靠了个病病歪歪的女人,蜡黄的脸皮。小妮子偎在她身边自己给自己梳小辫。干巴巴猴儿似的人儿,倒有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鲍彦山家里的往这娘俩身边一蹲,摸摸丫头的辫子,说: “早年,我也有这么一头好头毛。那时,只扎一根独辫子,这么长一段红头绳。”她将手指伸成一扎。 后半晌,有人看见鲍彦山家里的,带着外乡人模样的娘俩,往家去了。过了二日,那女人脸色滋润了一些,走了。小闺女留下了。每日里,跟着捞渣那十二岁的小哥文化子下湖割猪菜,回到家就抱着捞渣在门前玩,唱小调儿,嗓门又尖又脆,听着喜人,惹得那些二流子似的小伙站在门前不走了: “小翠子,唱个‘十二月’!” 鲍彦山家里的便从门里蹦出来,先把二流子们骂退了,再骂小翠子: “甭唱了,没脸没皮的,唱什么!”说急了,还在她身上拍两下。渐渐的,小翠子便不唱了。嗓门也象暗了似的,哑哑的,连说话都懒得说了。她唱,她不唱,捞渣总和和气气地对着她笑,笑得她也只好笑了。 人人喜欢捞渣,独独鲍五爷见了他就来气。为的是捞渣落地的时候,正是他的社会子咽气。于是他便认定他的社会子是叫捞渣抓了替身。如今他被队里五保起来了,心中却是很不乐意听说这“五保”两个字。“五保户”在人们心目中,就算是“绝户”的代名词了。鲍五爷脾气倔,见不得自己成了大伙的累赘,总到队里争活儿干。队里便给了他些烂草烂绳头,让他搓绳。于是,他每日里就坐在磨房的墙根下,晒着太阳搓绳。 磨房里人不断。小驴蹄子得得打着地;石磨轱辘辘地压着石盘;推磨的娘们尖起嗓子吆喝驴;面,沙沙地从筛子上洒下箩。他听着总觉得心窝里暖烘烘的,不那么寂寥了。 小翠子背着捞渣,一手挎着篮子,一手牵着小叫驴,来磨面了。 小叫驴套上了套,戴了眼罩,捞渣被放下了地,坐在太阳下抓石子玩,就在鲍五爷脚边上。鲍五爷斜起眼瞅他,轻轻骂了声:“鬼!” “鬼”听见了,伸出手拍了一下鲍五爷的大毛窝,笑了。 鲍五爷心里头格登一下子,觉得那笑模样实在象他社会子,鼻子一酸,叫道: “你这个鬼哦!” 小叫驴得得地围着磨盘转,小翠子轻轻吆喝着:“吁,吁。”六 鲍秉德家里的又闹了,爬树上梁的,把锅都砸了。几个大男人拉住她,被她拖了几丈远。最后把她四脚朝天翻倒在地,才捆住了。她龇牙咧嘴地吼着,没人声了。 鲍秉德抱着脑袋蹲着。鲍彦山家里的端了一碗稠得能挑上筷子的芋干子稀饭,夹了两张煎饼,给他送去。他不吃,说心里堵得慌。众人们也没得法子,只能陪他叹气。 鲍秉德家里的疯了有八、九年了。她娘家是鲍山那边十里铺的人家,做姑娘时如花似玉。都说鲍秉德交了桃花运,娶了十里铺的一枝花。不料这娘们中看却不中用。来的头年怀了一胎,生下是个死孩子,第二年又是一胎,还是个死孩子,怀了有三四胎,胎胎是死的。暗地里就有人说怪话:兴许是做姑娘时不规矩来着。生下第五个死孩子时,疯了。疯了以后,那怪话才没有了。说疯子的怪话就太不厚道了。 刚疯的那阵子,曾经有人劝过鲍秉德,把她离了,再娶一个。鲍秉德一口回绝:“我不能这么不仁不义。一日夫妻百日恩,到这份儿上了,我不能不仁不义。”他说不出过多的道理,只是口口声声的“不能不仁不义”。后来,“文疯子”写了一个广播稿,题名大约是“阶级感情深似海”,还是“阶级情义比海深”之类的,投给了公社广播站,给广播了一下。后来,他又往县广播站投,就没投中。不过,鲍仁文的名声还是出去了,知道小鲍庄有了个舞文弄墨的。鲍秉德的名声也出去了。这下子,就是他想离也离不成了。就这么凑合过吧,只是鲍秉德一日比一日话少,成了个哑巴。他心底深处,很奇怪的,暗暗的,总有点恨着鲍仁文。好象,他给自己的事情做了包办,后来却又撒手不管,很不负责。而鲍仁文,隐隐的,也有些畏着鲍秉德,似乎觉着自己欠了他些什么。总之,有些尴尬起来。 鲍秉德家里的在地上乱挣着,一会儿,地上就被她歪了一个坑,浮土一蓬一蓬地扬起来。这疯子虽说是武的,却不伤别人,只打她男人,打孙子似地揍。鲍秉德是不怕她揍的,这么捆起来只是为了怕他伤了自己。有一年腊月里,她一股劲跑到湖里跳了大沟,鲍秉德忘了自己不会水,也跟着跳了下去,让人一起救了上来。 鲍秉德闷着头,不由滴下一滴泪来。他遮掩着大声咳了几声,吐出几口痰,把那滴泪盖住了。 “你也别太愁了。”鲍二爷劝他,“啥事都有个头,你又没做过缺德事,凭什么这样难为你。” “我家里的她娘家,有个疯子,疯得蹊跷,好得也蹊跷。”鲍彦山说,“不知怎么就疯了,疯了有十几年,爬树上梁的。后来,他奶奶死了,棺材一落地,他这边立马就好了。醒过来了哩,就好比做了一场梦。问他是怎么啦!他什么也不知道,这十多年就象是睡过来似的。” “真是的吗?大家都问问他,连鲍秉德也抬起眼睛,好象看到了一丝希望。 “现在都有两个儿子,好好的,清冷得很。” “这是胡八扯的。”远远的,蹲着鲍仁文,“说正道的,该送我七奶去城里疯人院。” “那是不成的。”大家一起反对。 “那么些疯子都关在一起,不打成一堆,撕碎了才怪。” “听人说,那就象坐大狱似的。” “大夫都拿着带钉的棍哩!” “这不是病!” 鲍秉德自己是不用再说什么了,只是恨恨地盯着了鲍仁文。 鲍仁文长叹一声,立起身,走了。傍晚的太阳,落在地沿上,把他的影子拉得细溜溜长,孤孤单单地斜过去了。七 拾来和他大姑分床睡了,到了夏天,他便把凉床抬出去,在大槐树下睡。等到秋凉了,外面睡不住人了,把把凉床子扛进屋的时候,他大姑猛然发现拾来长成了一条汉子,屋子越发的小了。 拾来越发的孤独了,唯一可接近的大姑,这会儿他却疏远起来,比对平常人还要疏远得厉害。一天没有三句话,吃饭只听得喝稀饭响。吃罢饭,对坐着,连喝稀饭的响都没了,只觉得又腻味又不自在,只得早早上了床睡去。夜里听见大姑的磨牙声,打鼾声,睡也睡不踏实。到后来,他见了大姑就要躲,怕似的,又象是恨似的。自己也琢磨不透,只觉得心窝里烦躁得慌。 早起,他大姑和他商议,把猪卖了。 “卖就是了。”他没好气地说,象有一肚子火似的。 “卖了猪,扯几丈布,给你缝个新被窝。”大姑说。 “扯就是了。” “买个凉床子。” “买就是了。” “那凉床,冯大家虽然没说要,可话里那音,总是急着要使的意思。” “还就是了。”他就好象吃了枪子儿似的,绷着脸,埋着头。 “你向队长告个假,上街一趟。” “不管。”他一口回绝。 “咋不管?” “不管就是不管。”他硬梆梆地说。自己也不晓得为啥不管,故意要找别扭。 “你不去我去。”大姑也气了。她也弄不明白,这些日子咋侍弄不好这个侄儿了。 大姑换了一身衣裳,借了一挂平车,把猪捆了,推起就走。她迎着早晨的太阳走去了,蓝白花的褂子裹着她健壮的身子,肩膀头圆滚滚的,轻轻快快地上了路。 拾来眼睁睁看着他大姑上了路,心中又十分的后悔起来。一整天,他心里都不安生,不时抬头看看日头,再往大路上眺一眼。大路上走着一挂平车,却不是他大姑,是个大男人,推着一平车的红芋。 直到收工,他大姑还没回来。拾来烧开了锅,溜上馍,蹲在家门口等着。不晓得怎么回事,这会儿,他想起了他大姑的种种好处。他心里那一团无名火溶成了一片热腾腾的东西,象水似的荡漾开来,流遍了他的全身。他想着,该对他大姑好。 上弦月升起来了,碧空上细弯弯的一勾,却把个大地照得明晃晃,白花花。 他心里忽然不安起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都什么时候啦?他浑身一激灵,站起身,来不及锁门,就往庄头走。迎面过来几个割猪菜的小孩,背上的草箕子比人高,小山似的。走到跟前,让开了道,看着拾来过去,看稀罕似的。拾来总叫人觉得稀罕。而面对这么些探究的眼光,拾来更与人接近不了了。他成天价唬着个脸,叫人见了害怕,岂不知他心里是害怕人的。 白花花的一条大路,弯弯曲曲盘过一道坝子,没了。 坝子上翻过来一只黑虫,顺着白花花的路爬了过来,越来越大了。定睛一看,是一挂平车哩! 拾来一拍大腿,三步并两步地迎上去。果然见他大姑推着一挂平车,平车上是凉床,凉床底下一只篮子,篮子里,有布,有二斤肉,还有一盒卷烟。拾来眼窝热了一下:她见我吸烟了? 拾来捡了一个烟嘴,拾掇了一个烟袋,背着人吸呢。 他跑上去,接过大姑的车把子,迈开大步,把大姑甩下了二丈远。他的两张大脚片子踩在白花花的大路上,轻轻巧巧地走着。车轱辘“嗞咕嗞咕”转着。路边一只小虫“吱吱”地唱,秫秫“刷刷”地在拔节儿。月亮婆婆把什么都照得明明晃晃,清清白白。拾来心里一片空明,又平静又欢愉。他不明白,事情咋会变得那么好,叫人觉得,活着是一桩多大的美事,受了多大的恩德。八 小翠子长个儿了。细溜溜的身子,穿了她大姐的紫花布褂子,直拖到膝盖上。烧锅,刷碗,割猪菜割的比谁都多。人喜欢她,她也喜欢人。就是不和建设子说话,建设子也不理她。两人不能搁一个桌上吃饭。有时见了面,隔老远眼皮子就耷拉下来了,象是几百年的仇人似的。鲍彦山家里的倒喜欢,说这才稳重,稳重好。她对小翠样样满意,就是有一桩搁在心里老放不下,这丫头子太聪明了。她时常想起第一次看见小翠的情景:滴溜溜地打着莲花落子,小嘴一张:“这大嫂,实在好,抱小孩,也不闹!”太鬼了!其实,她最怕的也就是当时她最爱的。看看建设子那么蔫,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响。这丫头子能乖乖地跟他过吗?鲍彦山家里的心中没有一点数。因此,有时候,她难免觉得自己要吃亏。逢到这种念头上来,她就拼命地使唤小翠子,似乎是要在鸡飞蛋打之前把本给捞回来。 “翠,喂猪了!” “翠,把你哥的衣裳拿河里洗了!” “死妮子,水缸见底了。” 小翠给使唤得滴溜溜转。她眼睛里的笑模样一天比一天少,变得十分严肃,下巴颏越发的尖,两条乌黑的大辫也有点见黄。有人看见她在庄东头大柳树下哭过,不出声,抹抹眼泪,赶紧地又走家了。看见的人自然要叹息,可是大家都晓得,比起别庄上的童养媳,小翠可说是享福了,不挨打,给吃饱。小鲍庄的童养媳是最好做的了,方圆几百里都知晓,这庄的人最仁义,可惜是太穷了。 有了小翠这一把割猪菜的好手,文化子下了晚学,再不必急急忙忙地下湖了。他深感得着了小翠的好处,嘴甜得很,赶着小翠叫“翠姐”。他叫一声,小翠的脸就红一下。文化子不愧是文化人,读着书,晓得男女平等的道理,有着很先进的民主思想,见他娘吆喝小翠吆喝得紧了,他常常会挺身而出:“我去担水。” 他担着桶去了,小翠撵着喊他放下。他不干,飞快地跑,小翠便飞快地追。这么跑着追着到了井沿上,他抢什么似的把桶放了下去,桶脱钩了,飘在水上。傻眼了。 “你看你,慌啥?”小翠说他。 “都是叫你赶的。”文化说她。 “看你咋办?”小翠说。 “这有啥难的!”文化弯下腰去,伸下扁担去勾,扁担绳晃悠晃悠。 “看你能的!”小翠撇撇嘴,弯下腰去夺扁担。 “我能行。”文化不放手。 “给我。” “不给。” 两人趴在井沿上,水上飘着一只桶,一根扁担勾晃悠晃悠。井底映着两个人影,一个小翠,一个文化。扁担钩子勾着了桶,却没吊起来,倒把水搅花了,花了一阵,又平了。小翠和文化又出来了,看电影似的。 “你看你那样儿!”小翠说文化。 “我看你还怪俊哩,翠姐!”文化嘻着脸说小翠。 “呸!”小翠唾了他一下。 “怎么,我说错了?” “错了。” “你丑吗?” “不是这个错。” “那又怎么错了?”文化子纳闷。 “就是错,就是错!”小翠点着他鼻子说,那活泼泼的样子又回来了一点。文化子又傻了眼,不吭气了。 桶,捞上来了,水打满了。两桶水搁中间,文化在后,小翠在前。文化把扁担搁上肩,弯着腰,半蹲着,等着小翠上肩。刚要上肩,小翠又直起腰回过头问道, “你多大,我多大?” “你属牛,我属鼠。”文化立即回答。 “那么你咋叫我姐?” 文化一愣。 “可不是你错了!”小翠直起腰,扁担上了肩,刷溜溜地就走,把文化拽得一踉跄。 扁担悠着。水在桶里悠着,悠到桶边上,又回来了。 王安忆·小鲍庄九 捞渣歪歪扭扭地能走了,话也能说不老少了。正吃晚饭,鲍五爷拄着拐来了。鲍彦山招呼他: “五爷,来吃。” 捞渣学嘴:“来七(吃)。” 鲍五爷装没听见,不理会他,在门槛上坐下来,看蚂蚁搬家。 “吃过了吗?”鲍彦山紧问着。 “吃过了。”鲍五爷回答。 “咋吃的?” “煎饼,稀饭,咸菜。” “你老要懒得烧锅了,就过来。咱家人多锅大,多一人少一人见不着。”鲍彦山家里的说。 “我能烧。”鲍五爷回答。闷着头看地。天黑了,看不见蚂蚁了,一只蚱蜢蹦跳过去。 什么东西碰了他的嘴,定睛一看,捞渣什么时候到了跟前,小手里攥着一块煎饼,捏成了团,直送到他嘴边。他看看捞渣,捞渣朝他笑着,一脸厚道相。他心里又是格登一下,扭过了脸去。 月亮升起了,眼前豁亮了许多。 鲍五爷掉回头,捞渣正坐在他脚边抓土玩,稀稀的黄头毛底下露出了头皮。鲍五爷伸出手在那头皮上胡撸了一下,心想:“我咋象是在哪见过这鬼哩。” 前边牛棚里在唱古,队子吱吱嗄嗄地传得老远: “写一个五字无底洞,薛仁贵跨海又去征东。 征东招够人共马,回马枪挑凤凰城。 写一六字变化开,我配姣娥女裙钗。 带领三千人共马,才把唐王我主救出来。……”十 在一千里外的北京,正进行着一场江山属于谁的斗争。 一千里外的上海,整好了装,等着发枪了。十一 里外三新的新被窝,软软和和地裹着拾来。拾来钻在被窝里,舒服得心里发虚,有点不实在。翻来覆去,不知怎么舒服才好,反倒睡不踏实了。 月光照进堵了一半的窗洞,落在大姑的床上。大姑盖着一床旧棉被,薄得象纸,硬得也象纸。 大姑是真疼自己,拾来想。这世上不会再有象大姑这样疼自己的人了。是媳妇也不能这样,是娘也不能这样,是姊妹更不能这样。拾来这辈子没娘,没姊妹,还没媳妇,他不知娘、媳妇、姊妹的疼是啥味道,他只觉得大姑的疼是天底下最最好,最最好的了。 是大姑给铺的被,身下垫一层,身上盖一层,腿后跟还折了一道,紧紧地裹住了脚。脚一暖,浑身都暖了,俗话说:“寒从脚底来”。好多日子,脚没这么暖和过了。可是,这暖和又和那暖和不一样。拾来想起那温暖的峪谷。那柔软的暖和是非常特别地包围着他的脚。 月光移到了大姑的脸上,那脸庞近二年丰腴了起来,只是眼角的皱纹很密。 大姑好象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拾来赶紧闭上了眼,等他再睁眼时,大姑已经掉过身去,脸朝里了。月光移到了她的身上,洼下去而又凸起来的地方。 过了几日,有一天,大姑对拾来说: “拾来,你过年就十八了吧!” “嗯哪!”拾来生硬地回答。天一亮,他夜里的那些柔情便全退潮似地退去了,不晓得退到什么地方,找也找不见了。 “也该说媳妇了。”她停了一下。 拾来不吭声,心跳了。 “二奶她娘家高庄有个闺女,比你长一岁。啥都好,就是小时出花,脸上落了疤。”她又停了一下。 拾来不吭声,心跳得凶,气都喘不过来了。 “她不嫌咱家穷,愿意跟你过。你要是愿意,明天就上高庄去一下。我让冯大家二小子进城捎了两斤果子。”她停住不再说了。她听见拾来的喘气声,象牛一样。 只听得“砰”的一声,碗碎了。拾来站起身跑了,带倒了案板,带倒了板凳,咸菜碟子掉了,臭豆子撒了一地。 大姑怔怔地望着一地的碗渣子。进来一只鸡,啄着臭豆子。啄啄,又丢下;啄啄,又丢下。 拾来出去一天,直到夜半才回来,三星都偏西了。大姑坐在床沿,没睡,等他。 他一进门,拉开被子,蒙上头就睡倒了。 “拾来。”大姑叫他。 他不动弹。 “拾来”,大姑脸对着窗洞,一字一句地说,“我给你置一副货郎挑子,你走吧!” 他不动弹。 “你成人了,自己过去吧。我不能养你一辈子,你也不能守我一辈子。” 他不动弹,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凉了,就象掉进了冰窟。 一个风和日暖的早晨,拾来挑着一副货郎挑子,上路了。上路前,大姑不知从哪摸出一个货郎鼓,她用手抹了抹鼓面,轻轻摇了一下:“叮咚”,货郎鼓响了一下,响得还脆。她看看鼓,又看看拾来,张张嘴,要说什么,又没说。然后把鼓交给了拾来。拾来接过鼓看了看,恍恍惚惚记着小时玩过,为了玩它还挨了一耳巴子。这是他从小长成人,第一次挨耳巴子,就一次,也记得住了。他随手把货郎鼓往货架上一插,径直走了,没有回头。货郎挑子在他宽厚的肩上晃悠着,货郎鼓清清脆脆地响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大姑听着那鼓声一步一步远远地去了,眼泪直流了下来。十二 早几天就听说,县上要来个作家,来此地采访治水的事。 这几天又听说,那作家日后就到了,住宿都安排妥了,住县一招。 鲍仁文要去见见那作家。早几天,就把他这些年写的文章拾掇出来,看了几遍,改了几遍。这几天,又重新抄了一遍,整整齐齐地撂在一起,用他娘糊的鞋靠子贴上光溜溜的画报纸,做了个精装的封面,封面上用墨笔写了两个立体的美术字——作品。直弄到夜半。他只迷盹了一小会儿,天就亮了。他起床洗了脸,刷了牙,又用他娘的破梳子沾了点清水梳梳头,穿上他的蓝卡其学生装,夹着“作品”出发了。 他娘撵了他有半里地,要他捎上半蓝鸡蛋上街卖了。他装没听见,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庄子。 太阳很好,把风都暖热了。半个多月没下雨,大路上的浮土有半脚深了。大车过去,平车过去,自行车过去,人走过去,把个浮土踢起来,扬了个半天,遮黄了太阳。 他感到燥热,走过大方家井沿上,向个提水的老头讨了半瓢水喝,再接着赶路。 路,向前蜿蜒,看不到头,难得遇见个人。远远的,看见个小黑点。走着走着,渐渐大了,大了,大了,显出人形了,辨清男女了,认出眉眼了。到了跟前,过去了,前边只有一条白生生的路,蜿蜒到看不见的远处去了。太阳到了头顶,踩着自己的影子走。 他觉得困顿,象是睡着了。“作品”的封面滑溜溜的,老往下打滑,他把它搂搂好,向前走。 这是他的宝贝,他的心肝,他的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他为它熬了多少夜,熬了多少灯油。他累极了,困极了,难极了,写不出一个字却又非要不停地写下去,写下去,这时候,他便会困惑起来: “这么苦究竟是为啥?究竟图的啥?会有个什么结果呢?”于是他会一下子萎顿下来,心里充满了虚无的情绪。这种心情冲击得最强烈的一次,他竟把他写了九个晚上还没写完的一篇小说撕了。然而,等那一阵狂暴过去之后,他望着一地的碎纸片,落寞地哭了。这时,他特别想往什么上面偎靠一下,温暖一下,安慰一下自己这颗破碎而孤寂的心。他觉得自己苦得很,苦得很。他蜷缩着,自己偎依自己,慢慢地平静下来,又重新摊开一张纸,拿起笔。除此以外,他不明白还有什么能给自己安慰和偎靠的。只有这么写着,他才能够希望着什么,妄想着什么。 路,无穷无尽地延伸着,这是一条寂静的路。他又觉着渴,却再不能遇上一口井了。 日头偏过正午,他走上了刘庄的地,前边就是县城了。有人担着空挑子往回走,是从街上下来的。 城里很安静。街中央馆子里,一地的鸡骨鱼刺,一个围着稀脏的围裙的娘们,正往外扫,招来了两条狗。剃头店里只有一个师傅靠在剃头椅子上打呼噜。一只猪大摇大摆地从百货店走出来。 他走过邮局,走进招待所。他心中忽然有些紧张。他努力回想着“作品”中最叫自己满意激动的段落,语句,想给自己增添一点信心和勇气。然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些绞尽脑汁写下来的章句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发觉,自己过去的半生的价值,和今后半生的价值,马上就要得到一个裁决。他有些腿软,几乎要掉过头走去了。 传达室的老头在打盹,口水流在衣襟上。一个女人低着头织毛线。没人理会他。 “大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 “大姐”皱着眉头抬起脸,不太耐烦的样子。 “大姐,这里住的可有一位作家?” “什么‘坐’家,‘站’家,不知道!”她回答。 “就是从外面来的,写文章,写书的。” “叫什么名儿?” “不知道。” “男的女的?” “不知道。” 她低下头继续织毛线,不再搭理他。 他又恳切地叫了一声“大姐”,没有回应。无奈,只好罢了。他站在招待所门口,思忖了一会儿,掉过身往县委走去。他有个中学里的老同学,在县委宣传部打字。 很顺利地找到了那老同学,她也还认得他。而当他向她打听作家时,她却茫然了好一阵,然后才想起带他去找一位王科长打听。王科长皱皱眉头,抬起手,抖一抖手腕,把袖子抖下去,露出亮晶晶的坦克链表带,然后才去抚摸锃亮的分头: “听说过这么一件事,不清楚,不清楚,听说过。” “你去问问张科长嘛!”那老同学微微撒娇地扯扯他的袖管。 原来这位王科长只是个干事,“科长”不过叫叫听听而已。等找着了张科长,真相才大白。是有这么会事,曾经是要来个作家。可是后来不来了。也许是这里治水的事情不够典型吧,犯不着曲里拐弯地到此地来。于是,便不来了。 鲍仁文寂寞地走在大街上,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悲。倒象是放下了一块石头,觉得轻了,又觉得空了。他慢慢地走着,觉出了饿,口袋里有一卷夹了大葱的煎饼,他打算出了城就吃它,走过邮局,他站在报栏前看一会儿报纸。他注意到一张报纸的下角有一块目录,是省里一个文艺刊物的目录。何不向他投一稿试试呢?他忽然想到。不由激动起来,血液向上涌去,脸红了。他镇定了一会儿,默记下那刊物的地址。然后,走进邮局,在角落里坐下,翻开他的作品。 他把“作品”放在桌沿底下看,没有人瞅见。邮局里没有人,只有一个老头,在缝一只包裹。那老头象是个先生,文质彬彬的样子,戴了一副框架发黄的眼镜,笨手笨脚地拿着一管大针,一针一针缝合着包裹。包裹是寄往青海的——鲍仁文偷看了一眼。 鲍仁文挑了一篇小说,又挑了一篇散文,想想,再挑了一篇小说,卷在一起。 柜台里的人问他:“是什么东西?” “稿子。”他迟疑了一下,脸红了。 “什么?”那人不明白。 “稿子。”他说,脸又白了,好象在做一桩极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 那人把稿子往秤上一扔,过了秤,然后又拿起来往一个大筐里一扔。鲍仁文瞅在眼里,怪心疼的。就好象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要去远门游历去了。 从邮局出来,他心里却又一片恬静。太阳落了,黄黄地照着路边的土墙。有人进了馆子,传出划拳声。猪,哼着。广播里在播放一支快活的曲子。 他算着那稿子的路程,什么时候可以到省城了。他从这一刻起,就在等待了。他从此便有了理由等待,有了东西可希望了。 他觉着很幸福,不由跟着广播哼了一句,没合上调,哼得难听,赶紧住了嘴。 晚霞在他身后的天空上变幻着。他看不见晚霞,只觉着了那绚烂的光。十三 大姑耳朵跟前,老有一只货郎鼓在响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十四 太阳落到地边上,割猪菜的孩子都往家走了。小翠和文化来得晚,草箕子里还差点儿才满。 “文化子,你每日价,在学校,一早晨,一白天,忙的啥呀?”小翠子问道。 “上课呗。语文、算术、地理、历史、自然……学习就是了。”文化告诉她。 “学啥哩?我看你啥也不懂,桶掉井里也勾不起来,割猪菜割得多笨!”小翠子讥笑文化。只有在湖里,对着文化子,她才敢撒野。 “哼,我懂的,你不懂的,多着呢!”文化子不服气,他在学校里尽得两分,只有在小翠跟前,才有得显摆。 “你说说看!”小翠斜着眼瞅瞅他。 “你知道,人是打哪儿来的?”文化问。 小翠噗哧笑了:“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呗!我当你知道什么哩。在学校里就学了这个?躲滑罢了。” 文化微微一笑,不与她斗嘴,继续深入问道:“娘是打哪儿来的?你会说娘是姥姥肚里生出来的。姥姥打哪来的?姥姥的姥姥打哪来的?” 小翠果然被问住了,扑闪着大眼睛,不吱声了。 “告诉你吧,人是猴子变的。”文化压低声音,极其神秘地说道。 小翠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你看,猴和人象吧?活象!” “那,猴又是什么变的呢?”小翠怔怔地问。 “猴子,是鱼变的。”文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很肯定地说出来了。 “咋是鱼变的?”小翠困惑极了,鱼和人可是一点也不象。 “你知道吧,这是地球。” “地球?啥球?” 文化打了个格愣,感到和小翠说话十分困难,由此领会到了进行启蒙教育的必要性:“就是咱们住的这地。”文化用脚跺跺地,又伸出胳膊划了个圈。 小翠转头看看周围,大地笼罩在苍茫的暮色里。 “这地上,最早,最早,最早,最早,什么也没有,只有水,只有水。” “哦!”小翠抬起眼睛,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出着神。 “只有水,只有水。” “那可不就象闹水的时候。”小翠轻轻地说。 “你们那地方也闹水?”文化问。 “差不多年年闹。我小时候,刚满周岁那一年,闹的可凶。听俺娘说,没天没地了,只有水。” “你能记得?” “我记得,……有一条长虫。”小翠怔怔地说。暮色越来越浓,她的眼睛在暮色里闪亮着,象两颗星星。 “回家吧。”文化有点害怕。 “割满了就走。”小翠子垂下眼睛割了一棵富富苗。 文化低下头,割了一棵七七芽:“回家吧!” “你割不满没事,我割不满可不管。”小翠忽然气了。 “瞧你说的,我娘就这么偏心吗?”文化有点难堪。 “你娘偏心,天底下没有比你娘更偏心的娘了。” “你咋胡说哩!”文化也有点气了。 “咋是胡说?你娘为啥叫你念书,不叫你哥念书?”小翠回过头,一双黑黑的眼睛看定了他。 文化说不出话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哥人老实哩。” “谁稀罕他老实。”小翠子提起草箕子,跨过两条芋头趟,又蹲下了。 “老实人靠得住。”文化又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小翠不理他,手脚麻利地割着猪菜。她眼尖,哪儿有猪菜都逃不过她的眼。她的手快,眼到了、手也到了。过了一会儿,小翠说话了。 “文化,你往后给我讲讲,你们上的学吧。” “管。”文化说,又加了一句,“那还不管。” 小翠说:“我不会亏待你,我唱曲儿给你听。” “唱个‘十二月’。”文化子立马说。他是从那些二流子嘴里听说有个“十二月”,也不知“十二月”究竟是什么,想得心里痒痒的。 小翠子稍停了会,唱了一句: “正月里来本是个新年。” 她调门起的很高,声音细细的,尖尖的,颤颤的。文化觉着,小草抖索了一下。四下,毕静。 “喜欢笑那哈万象更新。牵挂个美少年,知心人难见,相思对谁言……”她哀哀怨怨地唱着,并不懂一字一句里的意思,听大人唱,她也唱,唱熟了,便觉出那一股凄戚很对她心思。 她凄凄戚戚地唱着,文化子凄凄戚戚地听着。王安忆·小鲍庄 十五 捞渣会给鲍五爷送煎饼了。这倔老头才怪,谁送他饭食,他都不要,似乎一吃人家饭,他便真成绝户了。可是捞渣给送去,他便为难了。看看那张小脸,不收就觉着不过意。 捞渣会的拉呱了,见鲍五爷一个人孤得慌,晓得同他问长问短地解闷。 “吃过了吗?”他问鲍五爷。 “吃过了,你哪?”鲍五爷搭理他。 “吃过了。” “吃的啥饭食?”鲍五爷问他。 “吃的面条子。” “不孬。” “你吃的啥?”他问鲍五爷。 “煎饼,稀饭,臭豆子。”鲍五爷一字一句地回答,毫不含糊。 “蛐蛐儿。”他拿给鲍五爷看。 “是蛐蛐儿。”五爷点头。 “是男的,是女的。” 五爷笑了:“这鬼。蛐蛐儿咋说男女,要说公的,母的。” “是公的,是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