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面对政治,实在微不足道。” 他口中这样说。 芳子没听进去,很难决定呀。她浴衣的领子敞开一点,无意地,雪白的颈项露出来,是细致的线条,上面有着看不分明的绒毛。衣襟斜覆着,险险盖住低洼的锁骨,如一个浅浅的盛器。她刚发育的身子,委婉纤巧,看似细小,但总是有想象得到的微贲。人是稚嫩的,荒疏的。…… 如电光石火,川岛浪速心头动荡。他已五十九岁了,芳子才十七。作为义女,尽管继承思想行事,但她不一定甘受自己摆布,成为傀儡。也许不久之后,她灿如孔雀,展翅高飞…… 她之所以迟疑,是因为,她不肯豁出去。还有些东西,要留给心爱的人吧? 他几乎想一口把她吃掉。 把她吃掉! 川岛浪速哑着嗓子: “贞操对于女人,也是微不足道的!” 但闻此语,芳子一时未能会意,她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一回事? 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她的义父,抚育调教她成长的长者,一念之间,对她举动非分粗暴,她从来没防范过他呀! 浪速猛地扯开她浴衣的下摆,刚挣扎间,露出一个方寸地。她转身逃躲,他在身后把泪衣往上掀,搬到腰间以上,纠缠成结。 她的内裤是浅紫色的花朵…… 半遮半露的身体,神秘而朦胧。 芳子又惊又羞,满脸疑惑: “不要——” 但她躲不过了。 双腕被浪速强执着,一下子她已经是他的女人。 她的眉头紧皱,这反令他推动的力量更大。满室是烧明了的火焰,除了柚子皮的清香,少女的贞操在榻榻米上让义父夺去,是草的腥味。血冉于席间。 川岛浪速一边挺进,一下一下地,一边重浊地呼吸,说着严肃大道理,理直而气壮: “你是王族,我是勇者——单凭三族不能得天下——仅靠勇者亦将失败——我们二人的血结合一起——根据优生学——所生的后代——一定是——人中——之龙——” 芳子一阵恶心。 第二天一早。 东方出现了浅紫色的微明——像芳子那被扔弃一角的少女内裤的颜色。 夜寒犹存,新的一天竟又来了。 绝望得太尽,反而没有悲哀。 她眼中光焰诡异而坚决。 对着镜子,用心地梳了一个高发髻,还别上梅樱藤花营子,穿着心爱的淡红绸子和服,群山艳阳图样,绣上牡丹的宽幅筒带…… 这样的盛装,却是独个地到了远离市区的一间小理发店。 郊外小店来了稀客,店员连忙殷勤迎迟。 她递他一个照相机,让他为自己拍一张照片,是店外一丛盛开的波斯菊作为背景。 芳子神情肃穆,隆重而坚定地望着镜头,不苟言笑。 “小姐呀,请微笑!” 她没有理会。 镁光一闪。 面对理发店的大镜子,她把发誓拆下来,长发陡他被散。 长发又一绺一绺地,洒在她身上的白布上,砸在地上。有生命的东西,转瞬成了废物。陌生的理发师,动作特别慢,他还一边兴叹: “可惜呢!” 芳子木然,很有礼貌但冷漠地道: “谢谢你,都剪掉。——我要永远的与‘女性’诀别。” “不过,”他仍一脸惋惜,“以后却得戴假发了。” 她不再搭理,只见镜中人,头发越来越短,越来越短……,最后,剪成一个男式的分头。昨天的少女已死去,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然后便走了。 空余那疑惑不已的陌生人。硬要改易男装?真奇怪。为什么呢?“诀别”? 山家亨兴致勃勃地来跟芳子会面。 乍见,他大吃一惊。 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是芳子吗? 他怔住了。 秋天的一个黄昏,芳子不穿花衣裳,她是碎白蓝纹布筒袖和服,足蹬一双朴木厚齿展,头发离奇的短,是个男式分头。把情人约会改到竹林里,特别的肃杀而决绝。芳子变得很平静,只把剪发前的照片送给他,留念。 山家亨接过照片,仍大惑不解: “你的头发——” “一时错手,剪得过分了。” 他怎么会相信? “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话可说。” “芳子,”山家亨抓住她双手,“你把真相告诉我!” “好。我约你来,只想告诉你:我们分手!” “分手?” 他惊讶如五雷轰顶——前天还是好好的,昨天还是好好的,才一夜,她变成一个男人,然后要他分手? “不管你变得怎样,我不会变。”山家亨道,“一点预兆也没有,如何分手?即使战争,也得先派出探子。 芳子心灰意冷地: “对,我是为了战争,为了满洲独立,不惜一切。” 他有点怜惜地: “你不过是女流之辈。” “女人也可以做轰轰烈烈的大事!”芳子板着脸,“这是我自己的意愿,没有人可以逼迫我!” 他开始动气了: “每个女人都希望过平和幸福的家庭生活,你还去冒些什么险呢?” 她实在百感交集,是慨叹,是自欺,是义无反顾…… ,总之,她必须坚定立场,语气强硬,不准回头。只负气地: “我本性如此,命运也如此,没法子改变。你走吧!” “我一直等着你做我的女人。” 她冷笑: “我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孑然一身,不打算当人家的女人。——即使是死,也死在自己手上!” 山家亨一听,事情完全没有转国余地?他愤怒而激动,脸红脖子粗的,毫无前因后果,只冲这句无情的话,他把手枪拔出来: “那么你就死吧!” 她马上把手枪接过来,想也不想,就朝自己的左胸,开了一枪! 望着他—— 他震惊地见她左胸的伤口鲜血冒涌,衣服染红了,一晕一晕地化开来,如一朵妖花在绽放……,他急忙双手搂住,紧紧地拥着她。 芳子强调着: “我再没有欠你了!” 她其实有异常的兴奋,血液沸腾着往外奔放,接触到他的手。她强忍着钻心的疼痛,牙齿把嘴唇咬破了,渗出血丝。身体即使簌簌地抖,她把一切深埋心底,只一个目标:不要昏过去!不要昏过去! 她也不明白这一枪。也许很久很久之后,某一天,才蓦然惊觉:她再没有欠他!她左边乳房上一颗小小的敏感的红痣,连那强奸她的川岛浪速,也没曾知悉这秘密呢! 渴! 她渴得像一辈子都没喝过水似的,一身的水分都流干了,整个人干涸得喷出火。 是迷离恍惚的炙痛。 芳子极度疲倦,因为在梦中,她走着一条奇怪的路,路一下子变长,一下子又变弯,总是没有尽头,想找个人来探问,地老天荒只她一个人,永远走不完。 似乎睡着,似乎醒来,挣扎得特别辛苦。 她没有死。 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非常虚弱地,获救了。 如今仍是秋天吧?是秋天。白天所见过的,橙黄抽绿,枫叶快将变红,秋色多缤纷。但在医院中,一片寂寞的白——失血的,失恋的。 天渐凉了。 医生来巡视时,告诉她: “山家先生来看你多天。不过你一直没醒过来。” “由明天起,”芳子用微弱但肯定的声音道,“谢绝一切探访。” 医生还没反应,她已接着说: “因为,我还要做手术。” “哦,手术已经做好了。” 芳子不作任何表情: “我是说——结扎输卵管的手术。” 医生吃惊地望着她: “什么?” “是。”芳子坚决地,“我自己签字负责。” “这不成,二十岁才成年,而且我并不——” “如果你不肯的话,我明天再自杀一次!” 她义无反顾地“命令”着医生。 然后,把脸转过一旁,双眼作卜,不再张开。 把灵魂中的阴影驱逐。 永远! 她个子不高,但一身是动—一章规在决绝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吟诵这样的一首诗: 有家不得也, 有泪无处垂; 有法不公正, 有冤诉向谁? 死不了,就勉强活着,她竟没有责难任何人。——一这反而非常恐怖!如同上来一趟,为了“偿还血债”。 ------------------第二章(二)--------------------------------------------------------------------------------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川岛芳子、川珠尔扎布,在旅顺的大化旅馆举行了婚礼。 那是川本及东军参谋聂力的人业。 川岛浪速没有见席。 这件大令人经没有他括十的金池厂,因推展顺利,军部主持了大局。浪速无意地在最关键的时刻推了一把,即再无利用价值了,大家只觉由他隐道最好——这是他一点也想不到的吧? 关东军的策划:武的,河水大作等在自北平开往奉天的铁路中站皇姑屯,安置炸弹,暗杀大元帅张作霖,把这个原来控制了东三省的拗主除掉。 文的,是促成了这对满洲人和续八人的婚姻,结合两族势力。 一个一个的大人物出现了: 关东军参谋长。军官、黑龙会成员、外国大使、肃亲王府的家长、支那浪人,甚至清室遗老…… 遗老们,都不穿洋装,把他们的长衫礼服自箱柜中找出来,民国虽成立十多年了,原来其中还有不肯把辫子剪掉的,故意把长辫自礼帽中拎出来示众。诉说自己的精忠。 也有裹过小脚的夫人,由三四个婢仆搀扶着,出席婚礼,贵妇们,有着白瓷般明净的肤色,眉弯目长,优雅而高贵。但她们都是不中用的女人,她们连走路也摇晃不稳,因为她们的脚被恶毒的风俗残害畸型,始成一团,迈不出大门。 芳子冷冷地笑着。 她不是这些女人中的一个。 她是异常的能者,即使她是女人,但要做一个女人中的男人,集_二者的长处。 新娘子容声中式的彩缎礼服,是旗袍,袖口和裙边缀满花边,头上披了道通至地面的婚纱。敷了粉,脸白得没有表情,雪堆的人地,静定地坐着,嘴唇显得格外艳红,耳环玲裆累赘的,耷拉到肩上了。所有新娘子都这样,由一身长袍马褂礼帽的新郎馆在身旁相伴,一起拍摄结婚照片留念。 她坐着,他站着。 觑个空档,甘珠尔扎布在芳子耳畔细语。他很开心,抑制不住: “你答应我举行婚礼,我很意外。” 芳子冷漠地道: “我也很意外呢。” “以后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我什么也不要,”她说,“只要自由。” “自由?’, 她有点看不起她的新郎信呢。 “你的父王效忠我的父王,而我,只效忠于清室,所以我得拥有自由做很多事情,完成伟大的使命。” “但,你是我的新娘子呀——” 只因为他爱她,多过她爱他,所以他不愿拂逆,只呵护着: “我没意见。” 几个颠危危的遗老上前恭贺新人了,活到这把年纪,竟成亡国奴,他们都很遗憾,死不瞑目呀——幸好满洲出了一个能干的女子,名儿响,人漂亮,他们把全盘希望寄托在芳子身上: “恭喜恭喜,真是一双壁人!” “我们大清皇朝有十四格格呢!” 芳子傲然地点头还礼。 “自古英雄出少年!” “我们梦想实现为期不远!”……种种赞美渐渐冉退。 “是塞外风沙把它们卷走。 她嫁给他时,二十岁,他甘四。 作为蒙古王子,婚后,他把她带到家乡去。 离开大城市,到了蒙古草原。 最初,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驰骋,壮阔威风。但草原生活,却是落后的。 住惯了大城市,天天面对黄沙浩瀚,一片死寂,不羁的芳子苦不堪言。 这是一个大家族,除了婆婆,还有大小姑子、叔子、侄子们…油处亦不理想。与丈夫吵闹,每回,都是他退让的。 多么的窝囊,男子汉大丈夫。然而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是男人!——他那么的爱她,招来更多的看不起。凭什么冲锋陷阵去? 芳子无法适应一个已婚妇女的正常生活,无人倾诉,有口难言。在倔强孤立中,她演变成一个家族中的怪物。 什么“满蒙独立”? 什么“重振雄风”? 什么“复兴清室”? ——她看透了自己所托非人!这不是她的“归宿”。 只好寄情于其他男人身上吧。 结婚?对她而言,意义不大呢。 即使甘珠尔扎布为了讨她欢心,迁回大连圣德街居住,她还是住不下去。 她与面目看不清的日籍男友同乘汽车出游。她与穿西服男子跳舞。她在旁人窃窃私语中夜归。她拍起一份小报,上面有花边:“芳子小姐之浪漫生涯”,一笑。 她与丈夫貌合神离地出席宴会。 终于有一个晚上。 甘珠尔扎布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不在中国。 她到了日本。 大连圣德街的公寓,地板上遗留一个被弃的结婚指环。 经过三年的婚姻生活,以及婚姻生活以外的熏陶,川岛芳子已变身为一个成熟而又美艳的少妇。 她又只身东渡,但这一回,却是自主的,因为她要面见川岛浪速。 他很诧异。不过装作若无其事。 赤羽的屋子,志士们会聚畅谈的中心,已经卖掉了。浪速隐遁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他的雄心壮志,因时不我与,早进退维谷,其实已算是“退”了。 “三年未通音讯,我以为你还在蒙古大草原呢。”他边逗弄一只小猫咪,边远弄她。 芳子道: “我以后也不会到蒙古了。” “你跟他——离婚?” 川岛浪速很意外,即使他退了,但这个策划,其实一点成绩还未见到,事情竟尔变了。 “不是‘离婚’,是我‘出走’!” 强龟之末的浪速闻言,怒气陡生: “你这样冲动,如何为‘黑龙会’建功?自从前年关东军在皇姑屯炸死张作霖之后,满洲建国指日可待,现在你一个人跑回来,大事就半途而废了!” 芳子发出冷笑,她不是傀儡!心底有新仇旧恨: “我做事不会半途而废,也不肯向恶劣的环境屈服。我回来,是要与你好好算帐——甘珠尔扎布不是大器,白牺牲了我三年青春与气力。所托非人,是个人耻辱,我不愿再提。要做大事,还得靠自己!” “靠自己?你有什么?” “钱!” “你有钱?” 芳子凛然望着这个自她父王身上得过不少利益的男人,他一生也差不多了。当初,为什么是落到他手上,而不是其他人? “我记得,”她道,“父王的遗产中,有一座大连的露天市场,交由你收取租金和佣金,这是一笔为数不菲的帐目。” “哦,是的。”他眯嚷着一只眼睛,带着一点嘲弄,原来是这个!在江潮日久,他的奸狡并没写到脸上来。他只看着小猫咪: “这笔财产,你也知道,作为运动的经费,早已用得差不多了。而且,你要拿钱,态度是否应该有点改善,才比较方便?” 芳子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紧握着双拳,双目燃烧着,但她努力克制。 “——这是人情世故呀……” 目光溜到她脸上。 没等他说罢,她拂袖而去。 头也不回。 这男人路子断了。 还有另一个吧? “牡丹”酒馆来了稀客。 女侍领着芳子,走到其中一间房子前。 轻轻地叩门。 有人声,没人应。 女侍不及向她礼貌地通报,木门被芳子一手敞开,纸糊的窗格子也坏了。 映进眼帘的,是半醉的山家亨,他英挺的面目,模糊了,在温柔的灯光下,她完全认不出他来。 这个男人,头枕在艺妓的大腿上,艺妓,艳眼虽把她缠得紧紧的,浑身都是破绽。她的脂粉擦到脖根,衣襟却微敞,露了一大截背肌,颈背之间,白色油彩绘画了三角形的图案,微汗令它半溶。 她哺他喝酒。 清酒烫人,她用嘴巴街一口,慢慢地,哺到他口中。他的手伸进她衣襟内,搓捏着。 两个人很琐地调笑。 两把酒金点的舞扇在摆动,原来一壁还有两名半裸的艺妓,给他歌舞助兴。 一室放浪形骸的、野兽的气味。 山家亨缓缓地抬眼,赫见来客是芳子。迷们中,只道是幻觉。 半撑而起。 他唤: “芳子?—— 她恨极,又掉头走了。 听说他跟自己分手后,一瓶不振,日夜沉溺艺妓酒色。还亏空公款,欠了一身债项…… 听说是听说,还有一线生机,如今亲眼目睹,她的希望也幻灭了。 ——虽然掉头走了,但脚步还不很快。 只是,山家亨一起一跌,却又醉倒,再也无力求证,她有没有来过。 在门外稍稍驻足的芳子,一咬牙,终于决定,不再恋栈这个地方,这个男人。 一个无权,一个无钱。 中国人的话太有道理了,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是所有摔过跤的人的教训: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是这样的。 她唯一拥有的,可靠的,过滤净尽,不过是自己! 难道就此倒下么? 不。 她又有另外的路子了。 这天下午,她穿着一件黄色的旗袍,短发梳得优雅帖服,坐在一个男人的对面。 芳子拈起茶杯,高贵地呷了一口茶,——一派淑女风范。 对面的男人,是日本著名的小说家村松梢风。 她没经约见,运自来访,一坐定,即好整以服地’道出来意,并没转弯抹角: “我想把一个精彩的故事卖给你,作为小说的题材,用以换取路费。” 他有点愕然,但蛮有兴趣。 “这个故事的主角,”她说,“是已故满清肃亲王十四格格,川岛芳子。” “哦!”他闻名已久,连连点头。 芳子继续叙述要点: “是传奇的半生呢:她嫁给一位蒙古王子,但已经离婚。过去她曾与松本一位青年军官恋爱,但以悲剧告组她的私生活浪漫,出卖给你,无论如何,也值两千元的稿费吧?” 村松梢风沉吟: “是‘男装丽人’的风流史,果然是好题材!但 “你要考虑什么?” 小说家也很坦白: “我怎么知道你提供的资料,是真是假?而且涉及当事人私生活……” 芳子豁出去: “你不用怀疑,因为——这是我本人的故事!” 他一听,惊愕: “你就是芳子小姐’!我久闻大名呀!” 还待寒暄,她已经不耐烦跟他应酬了: “我只需要二千元!” 要什么,不要什么,她太清楚了。 绝处逢生。 芳子又打开一条活路。 《男装丽人》先在杂志上连载,再出版单行本,哄动一时。 小说家大都有渲染的本能,芳子传奇的半生,经了生花妙笔,极尽形容,更加吸引。 书很畅销。 但芳子又已离开日本了。 她得到“赌本”,对于此行,孤注一掷。 山家亨接到一封专函,一打开,跌下一叠钞票,足足一千元,还有一封信: 山家先生: 当你收到信的时候,我已经只身返回中国的上海,重出江湖,决定闯一番事业。我将所有的钱,分给你一半,用以还债。希望你振作。男子汉大丈夫,不应沉迷艺妓,一事无成。我们都要尽己力而为。成功与否,则是天意! 芳子 至于川岛浪速,她不告而别,并打算从此也木再回到他身边。 他一定心里有数。 只要翌日醒过来,发觉他的小猫咪,冰冷地躺在玄关上…… 是一头俏丽的白猫呢,头顶正中只一抹淡淡的黑。那么温柔、无辜,多半是雌的吧——川岛浪速惯常利用女人,刺探情报、勾结外力。他爱养着女性的动物! 它被一根绳子勒住颈脖,一用力—— 芳子已经望到美丽的上海了。 她嘴角闪过一丝顽皮的笑容,川岛浪速受此惊吓,肯定长久也治不好,还没有见血呢,她把愤怒发泄在不见血的报复上。 船泊近码头了。 如烟的晨雾仍恋恋地笼罩在黄浦江上。黄浦江!上海滩!这冒险家的乐园。驳船匆忙地行驶,在江面穿造,担任一个重要的角色——是一个从中渔利的角色,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两面都应付裕如的人。 她只不过杀死过一头小猫咪吧。 冥冥中,这竟是一切杀戮的开始。 火轮在发出吼叫,芳子迎着晨风,深深地呼吸着,前途未卜,但前途在自己手中。 上海的钟楼,呀!她一眼就看到,真是吉兆! 黎明,上船的、下船的纷纷扰扰,总是人欢气盛,整个码头充血沸腾。十里洋场,什么人物都会得出现,并木惊奇:中国人、日本人、美国人、俄国人、法国人……谁对这土地有野心的,都来分一杯羹。他们的身份,既有商人,也有毒贩,还有传教土和学生。 一九三一年,这一年,中国面临很大的劫难! 传教土在派发传单,上面画了洋人耶稣像,钉在十字架上,大字印着:“爱上帝!” 往来的人一手接过,还没细看,学生们也在派发传单,没有图画,没有人像,只密密麻麻的手抄油印字:“爱国!” 有些人什么也不爱,只爱钞票,因为上帝会惩罚世人,国家会漠视子民,只有钞票,不会辜负主子,谁拥有它,谁就可以招手叫三轮车,或雇个苦力帮他搬抬行李…… 川岛芳子早已习惯孤身上路。南边的上海,人他生疏,但她一点也不心慌,只掂量先到那儿落脚。坐了几夜的船,精神还是很好。正拎着一个小皮箱,举目四望。—— 不远处来了两辆三轮车,是两个小伙子踏来接船的。 他们把一个一个的大箱子,搬抬到车上去。每个箱子,上面用油彩给写上大大的“段”字。 她好奇地多看一服。小伙子冲她一笑。 原来这是戏班子的戏箱呢。 “一一定是角儿的姓。 那些搬搬抬抬跑腿的,一定是尚未成名的小子了。 小徒弟,蛮能干的,身手十分灵活矫捷。几个人中,一看便分出了谁是师哥,谁是师弟。师父不在,担任指使的角色,自是师哥们了。 只见那人展着顽童式的笑容,毫无怨言,师兄一说,他答应一下便干活去。而且非常俏皮,喜欢表演——四平大马把箱子扛上了肩膊,起霸,迈开台步,走边…… 师哥道: “这箱是戏衣,小也禁!” “得——令!”他还拉腔呢。 芳子见他两道浓眉,眼神清朗,一脸朝气。久未见过这般纯真好动的小伙子,仿如刚出集的小鹰,充满活力,振动翅膀。飞,还是飞不了的,很嫩,才二十出头吧。 忽地,一个瘪三欺芳子姑娘家,又单身站着,举目无亲似的,乘势把她的皮包一把抢走。 芳子一怔,正待大喊。 那瘪三已经飞跑,他把那小伙子撞倒,戏箱翻跌,漏出袍甲戏衣,一地都是。 咦,一个弱女子竟为歹人所乘,他像个英雄似的一跃上了三轮车向前追上去。 车子当然比人快,他马上追上对方,一追一逃,一番搏斗,连码头的几辆人力车也撞个人仰马翻。 那瘪三身手怎么及他?几个回合,就把皮包给夺回来。 他把原物递还芳子,挺殷勤的。 这位身穿洋装的小姐,打扮得很清秀,个子也娇小,恐怕受惊了吧? “小姐,木用怕,你瞧瞧数目对不对?” 芳子把皮包打开,拎出一叠钞票,她的家当都在里头了——全是日元。 小伙子一见,抓抓头皮: “吓?是日本人呀?” 没来由的,当下有点失望。日本人! 但他以有限的日语,跟她道: “沙晴啦哪!沙晴啦哪!” 芳子把皮包闭上,微笑: “谢谢你。” 他一听,竟又大喜,喜形于色: ““吓?真好!原来是同胞!” 他又抓抓头皮,希望继续谈下去,有什么话题呢? “小姐咂,你是来上海打天下的?我也是呀,我那边厢,师哥们见他见义勇为太过分了,物归原主便了,犹在磨蹭老半天。便在远处大声唤他: “阿福!阿福!贼抓了,还不快来干活?英雄难过美人关呀?” 他一听师哥们唤他小名,浑身不自在。 窘极了,木是因着“英雄难过美人关”,而是“阿福”。他讪讪地道: “你没听见?” “听见了。” “呕,唤‘阿福’,还真挺土气的。不过——我可是有艺名的!” 芳子微笑,这人真是耿直可爱。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有眼不识泰山,所以中间完全没有功过,不会互相利用。这感觉很奇怪:是人与人之间,简单的往还。 “谢谢你,那可福’!”她强调,“再见。” 这是乱世,人与人,分手之后许没机会再见了,不过是萍水相逢吧。 她不太热情,但礼貌地转身走了。 这小伙子,一壁暗骂师哥们: “狗嘴!看我不接你们!” 一壁却不得不由她走了: “小姐——” 芳子回头望他一下。 他非常率真地祝福: “记住了一守得云开见月明’呀!” “好,大家都一样!” 她这番是头也不回地上路了。 他耳畔犹有师哥们的怪叫嘲笑: “哎晴,这小子,睡歪枕头想偏心!” 他不在意,只有点惆怅,小姐已失去踪影了。——她是来寻亲?抑或来找工作?抑或,……? 在上海打天下,真是谈何容易呢? 上海跟中国任何大城市都不同。 它特别摩登,特别罪恶,特别黑暗,特别放荡 什么都有:豪华饭店、酒家、夜总会、跳舞厅、戏院、百货公司、回力球场、跑马厅、脱衣舞场、鸦片烟馆、妓院、高级住宅区、花园……背面是陋巷和饿浮,为了生活而出卖灵魂肉体自尊青春气力的男人和女人。 租界是外国人的天堂。黄浦公园入口处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告示牌。 但上海是个“魔都”,——不但革命精英在上海建立据点,各国、各界,特别是军政界的要人,都集中此地。所以它是“魔女”的机会。 三井物产株式会社,举行了一个舞会。 芳子找到目标了。 华尔兹是靡靡之音。 在盛大的舞会中,宾客都是日本上流社会的名人。“三井物产”,是三井财团对中国进行经济侵略的机构之一,在上海,成立了甘多年。每年一度欢宴,军政界要人都会出席——尤其是今年。 他们对中国的侵略,不止经济上了…… 芳子第一次亮相,是一个艳装女郎。她的舞姿精彩极了,鲜妍的舞衣在场中飞旋着,一众瞩目,身畔围绕着俊男,她换着舞伴,一个又一个…… 是华尔兹。显示了一定程度的,身体上的吸引。 水晶灯层层叠叠,如颤动的流苏,辉煌地映照着女人。 女人的目标是宇野骏吉。 她打听过他了: 宇野骏吉是日本驻上海公使馆北支派遣军司令,权重一时的特务头子。 她在眼角瞥到他。 五十多岁了吧,看来只像四十,精壮之年。个子颇伟岸,眉目之间,隐藏着霸道。头发修剪得很短。硬。穿洋装的日本男人,摩登、适体。他有时仰天纵声大笑,对方有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寒意。 芳子转身过来,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经过,一言木发,看他一眼。 他也不动声色,只是盯着她。 二人未曾共舞。却交了手。 当他正欲开口寒暄时,她已飘然换上另一个舞伴去了。 然后,麦克风宣布了: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今晚‘华尔兹皇后’的得主是……川岛芳子小姐!” 大家热烈地鼓掌。 但,没有人上台去领这个奖。 川岛芳子不知去向。 宇野骏吉摇晃着杯中晶莹透明晓用色的美酒。微微地抬眼,不着痕迹搜索一遍。 一直到晚宴完毕。 他若有所失,不过依旧仰天纵声大笑,与同寅欢聚。 第二天,他正理首桌上的文件时。 一下叩门声。 宇野骏吉抬头:是她! 事前没有任何招呼,不经任何通传,一个女人,退自来到司令部。她一进来,便坐在他对面。 昨天的她穿洋装,今天,却一身中国旗袍,是截然不同的味道——中国女人的婉约风情,深藏贴身缝制的一层布料中。 他也打听过她了: “芳子小姐,昨晚怎么半途失踪了。” 芳子笑: “应该出现的时候我还是大出现的。” 宇野骏吉也笑: “有点意外。” 又朝她联映眼睛: “受宠若惊。” “难道我出现得不对么?” 宇野骏吉站起来,走向酒柜,取出一瓶星白兰地: “得好好招呼才是。——要茶抑或酒?” 他已经在倒酒了。 芳子微微地抬起下领,挑衅地: “要你——宇野先生,当我的‘保家’!” 不卑不亢,眼角漾了笑意。 她对镜试了各式各样的笑意,一种一种地试着来,然后在适当时机使用。今天使用这一种。 “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她道,“不过不想太多不知所谓的男人来纠缠啦。你知道,入的时间很宝贵。尤其是女人。” 宇野骏吉失笑: “女人倒是多了这门子的烦恼,尤其是芳子小姐,‘格格’的身份是你的本钱哪!” “叫我‘芳子’。”她煞有介事地,‘哦打算叫你‘干爹’呢。” 当二人周旋时,芳子很含蓄地、自信地动用她的“本钱”,即使她唤他“干爹”时,也是一点尊敬的意思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