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译猛然跳了起来,阿译这笨蛋就去摸他就算佩带了也不管个鸟用的枪,我去抢不辣的拐杖,无论如何是要让手上先有个武器——那样的一声实在再明白不过,舌头咬得要自尽一样,一个日本人说的中文。不辣笑得快疯了,一条腿蹦着,可就是不放手他的拐杖:“我就讲要吓你们一大跳的!我都讲了!”他一边安慰着那个瞪着我们的日本家伙,那家伙端着饭盆,泥雕木塑,露两个眼白:“没事没事!我逗他们!你的,咪西!”那家伙一屁股坐了,头俯在钵子上就再不抬起来了。好吧,我也不和不辣抢了,阿译仍在惊疑不定,但即使他也看出来那个小日本就是条拔了牙的毒蛇,基本无害。我:“你……死湖南佬,养个什么不好啊?”不辣:“你们猜他是谁?猜猜他是谁?!”我都懒得猜了,能猜到才怪。阿译倒猜了:“竹内连山?”我和不辣又只好都一起看他,阿译就很委屈:“我开玩笑的啦。不辣:“竹内王八还没死吗?”我有点悻悻,这也并不算一个光彩地话题:“他死不死关我鸟事?”看来也关不辣个鸟事,他也不问了,倒在沉醉于他要我们猜地谜。他想了一想,倒也体谅我们的苦衷:“也是。这哪里猜得出来。给你们提醒提醒啊。“他掉了头对着那个头根本是拱在钵子里地家伙:“你的!这里来地!什么的时候?!”那家伙头是拔出来了,瞪着我们发呆。不辣转了头对我们抱歉:“没法子,脑壳拧了个向,话不拧着讲就听不懂。”那边看来是懂了,便比划着一个手指,又加上一个巴掌,连个手势都打得乱七八糟,而且他那种汉语总让我和阿译有寻枪的冲动:“半个!一个!半个!半年!半个一年!”“一年半!”不辣没好气地纠正:“教得我脑壳都快爆啦——一年半!”那家伙就认真地学了一遍:“一年半?”——然后脑袋就又放回钵子里了。只留下我和阿译在那里惊诧,而不辣的笑容满面是一个每一个阴谋都得逞的家伙才发得出来的。不辣:“不是刚来的!是一年半以前就来了的!一年半以前我们在做什么?现在你们猜他是谁!”我们已经猜到,但我们讶然得说不出来。我们别无选择地在助长不辣的气焰。不辣:“他是我们刚上祭旗坡的时候被死啦死啦放进来的!他,就是在悬崖下头一枪把我们那个狗屎团座钢盔都打了飞掉的人!”我们只能做哑吧。一边哑吧一边用没法不佩服地眼神把那个忙于填食的家伙再打量一遍。我:“一年半……几乎不会说中国话,开口就被人听出是日本人。”阿译:“……怎么活过来的?”“他都能活,我更能活!”不辣结论。一人握一块碎砖,一个两条腿的和一个一条腿的在残垣里对峙。他和那个靠偷白菜萝卜,啃榆叶田鼠的家伙对峙了半晚上,然后象我们一样对那蟑螂一样地生命力起了由衷的敬佩。从此两腿家伙继续偷萝卜白菜,独腿家伙蹦来蹦去乞钱讨饭。不辣忽然扔了手上的碎砖,乐了。而那两条腿的往地上一窝,号哭。不辣现在很严肃,极具侵略性地看着我们:“你们不会搞死他吧?”我们都没说话,这事也着实有点不好说。不辣:“横山光寺!”那脑袋猛抬了,比啥都灵:“哈依!”不辣:“你!名字!什么的名字?”我气得快乐了出来:“横山光寺。”横山光寺:“横山光寺!”但这对不辣来说不是口误,而是他一个确认的仪式:“你们不会搞死横山光寺吧?”阿译:“我们不会。”我看了看阿译,而不辣拍了拍阿译。我:“……我们不会。”不辣:“嘿嘿,我就晓得。“他又正色了一次。他现在的脸可真能变啊:“还有,你们也晓得我不会跟你们回去了,哪怕你们住的是金窝窝……好像也不是。”阿译:“不是……可是为什么?”我:“我们知道。”阿译就茫然,其实他也知道。从不辣看见我们时的态度就知道。不辣:“那就不要浪费口水。“他倒又笑了:“我现在就是养好这条腿子,然后回老家去。”我:“蹦回去?”不辣笑逐颜开:“蹦回去。——横山光寺。你跟不跟我回去?”“回去。跟你。”那日本吃货抬了头一百二十万个认真地回答。不辣就又一回看着我们笑,我今生都会记得他那个脏乎乎的笑容。第四十章我和阿译空空落落地走过巷道,我们心里边想着我们带不回来地不辣,于是脚步声听来也是空空落落。阿译怔怔的,好像他把半拉心也留在哪里了,倒未见得是不辣。不辣对他倒更像很多同样不亲不近之人的代言——只是那许多人加一起对他来说就成了世界。阿译:“不辣他……”我恶声恶气地驳回去:“别说不辣。”但是过了一会我自己倒开始笑。我笑得都有点失控,只好靠在了墙上。阿译惊讶地看着我。虽然都不知道在笑什么他已经忍不住要笑了,他就是这么个易受感染的家伙。阿译就也笑得说话都断断续续地:“怎、怎么啦?”我:“不、不辣呀!”阿译就再笑不出来了:“……他有什么好笑的。”我:“蹦啊,他用蹦地。“我蹦着,真是丢人,我也小蹦两年了,却没一个新失腿的人蹦得了无挂碍:“蹦回去。蹦过云南,蹦段四川,蹦过贵州,再蹦到湖南。路上就有个小姑娘跟他说了,叔叔一起踢毽子吧。”阿译就笑呛了直咳嗽,他倒是个好听众,虽然在他那里从来看不到真正的高兴:“不是不说不辣吗?”我:“如果能说得笑起来你就只管说。”阿译就又不笑了,怔忡了一会,但是不再抑郁了:“我做不来……不过烦啦,我觉得我不对。我多少讶异地瞧了眼他,因为他叫烦啦而非孟烦了的时候实在寥寥无几:“只有虞啸卿那样人才会觉得自己总对。”阿译:“谢谢啦。我还以为你一定要说你什么时候对过呢。“我瞄着他,他就有些忧心忡忡的,可脸上还带点没褪去的笑纹:“我是说,那么多人没了,死地死,伤地伤,可我心里居然还暗暗地高兴……我是说,我还是没做对一件事,可你们终于接受我了……我居然为这个高兴。”我没好气地看了看他。阿译:“你要说我没出息,我知道。我也心比天高过,都打磨没了。我也知道我回不去上海了,还知道,回去也再交不出你们这样的朋友了。”我很想说什么,最后我只是学着死啦死啦嚷嚷起来:“走吧走吧,走啦走啦。铁拐李,拐起来。”阿译就忧忧喜喜地跟着:“去哪?”我:“迷龙家。“阿译地脚步立刻迟疑起来,我悻悻地:“不说是朋友吗?”这种话逼不住炮灰团的任何人,除了阿译,我就瞧着他的步履又坚决起来,我倒真有点佩服他。我:“不辣住的地方……别告诉死啦死啦。”阿译愣了一下:“为什么?他不会对那个日本人怎么样的。我知道。”我:“可他会把不辣弄回我们中间的,他有的是见鬼的办法……不辣自由了,不辣已经自由了。”后来我们再没说什么。我们一路沉默着,我看着天,阿译望着地,我们已经快近迷龙的家了,我们听见一个响亮的干呕声,我们因此往岔道里侧目了一下,一个人——不如说一个人团子——拱在一堆破烂里,那呕吐声着实让人皱眉兼之想要掩耳。我:“谁家饭吃这么早?现在就喝多了?”阿译不乐意惹事,只拉我快走,我被他拉过那个岔口,然后听见从那岔巷里发一声非人的低嚎,那声音又熟又不熟,是一条正被烧烤的嗓子里挤出来的,“帮我!”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发了一怔。我大叫“死啦死啦!”,阿译叫的是“团长!”,但我们往下的反应是一样的,我们手忙脚乱地跑进了那条岔巷里。于是我们就看见那家伙了,团在一堆破烂中间,跪着,把自己的头死死顶在墙上,他一边在死命抠着自己的喉咙,几乎把自己的整只手都塞进了喉咙里。我们完全搞不清楚状况,闻着一股子奇怪的异味,只能傻瞪着,他已经根本吐不出什么来了,终于抠出一口,是带血的胃液。我们终于有反应的时候就是像对一个醉鬼一样的,阿译不得要领地拍打他的背,而我会对任何喝成这样的人表示鄙夷。我:“你……用得着喝成这样吗?”那小子把颗神智不清的头顶在墙上,却仍没忘扯着烂嗓子冲我咆哮:“不帮忙就走人!”我:“帮你帮你!——怎么帮?!”死啦死啦:“……水!”我摊摊手走开,那就找水吧。死啦死啦:“……很多水!”我:“够你在肚子里养塘鱼。”我用从老乡家借的桶把那半桶水拎过来时,死啦死啦就真让我有点发傻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毫无必要地扒拉开阿译,又毫无必要地扒开我。他的眼睛里全无醉意,但是很疯狂。然后他家伙扒拉在水桶旁边,我装了半桶的结果是他脖子再押长两倍也够不着水面,于是他把整个桶端了起来,我们以为他要倒自己头上,可他却是不折不扣往自己嘴里灌。我:“嗳?……嗳嗳?!”阿译:“……好像……”我没空去理他的吞吞吐吐:“……喝了那么多的酒就不要再喝那么多的水!”阿译:“……好像不是喝酒……”我们看着那家伙咕咚咕呼,连肚腹都看着在衣服下鼓胀起来,然后他摔掉了水桶,我不知道一个人喝那么多水后怎么还站得起来,但他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站起来又倒了下去,不是摔倒的,他把刚喝胀了的肚腹担在桶上,承压着,然后又一次去挖自己的咽喉。我和阿译真有点傻了,他这回又吐了个翻江倒海,好处是终于不用吐胃液了。阿译:“……真的不是喝酒……”我终于开始嗅着这空气里一直弥漫着的一股怪味:“臭……”阿译:“……大蒜味?”那家伙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出去几步,然后扑通倒地——这回真是自己摔的。我们扑了上去。扳开他的眼皮,先触到他体温绝不正常的皮肤和绝无规律的脉搏,然后看见他已经涣散的瞳孔。我发着蒙,我开始慢慢地明白了一点,但是我不相信。阿译来得比我更直接一些,因为他并没瞧见死啦死啦之前在做什么,于是我瞧见阿译一张惊得合不拢的嘴。阿译:“他好像是……中毒啦?”然后他开始做一个要给任何事情找一个合理解释的人:“是不是南天门上鬼子放的毒发作啦?”我不愿意再去想了,我手忙脚乱地把那具瘫软的躯体拉了起来:“……我看是你发作了。”阿译颠三倒四地帮着我,可他还在徒劳地想寻找一个原因。我:“走啊!!!”阿译便忙搀住另一边,在战场上他都不发慌了。可现在照发慌:“哪里?去哪里?”我:“师里有个医院!”然后我感觉到肩上的躯体在挣扎,那家伙。离死不远了,可拼力在挣脱我的把握。我摁住他虚弱的挣扎,同时感觉到他的决心。死啦死啦:“不去……医院。”我:“不去医院不去医院……可你让我去哪?!”他才不管呢,他玩他的神智不清去了。我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只能是先拉出这鬼也得绕晕的巷道,阿译帮着我。阿译开始明白了,阿译明白了也就吓住了。阿译:“……他是在寻死?……寻死干嘛又要自救?……是不是每个上了吊地人最想的事情都是把绳子解开?”让他做研究去吧,只要他拖着死啦死啦的那一边还没撒手。我们玩命地架着死啦死啦往巷口挣,他的两条腿已经是拖在地上,我在眼角里窥见了,于是我只好使劲地咬紧了牙根。我们拖着死啦死啦过街,我们已经觉得我们是在拖着一个死人了,他很安静,安静得都没有生气,我耳朵里嗡嗡地在想。流着汗。这个人死了,我们的世界将彻底变换了颜色,也许是分崩离析。阿译忽然变了嗓子地鬼叫起来:“HELLO!柯林斯!!!”他并不是在发疯,柯林斯,把一辆吉普停在街头。几乎就是流着哈拉子在看一个穿旗袍过路的女人,我不知道那有什么好看地,人家旗袍下边是穿着长裤的。我:“全民协助!”看来跟我们一样,柯林斯也早就更习惯了浑号而非本名,他转了头来,看见是我们就很高兴。并且愤怒地指着那个女子向我们嚷嚷着(英语):“一点皮肤也看不到!——他喝多了吗?”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最后我只好向全民协助呻吟(英语):“帮忙……想个办法,快帮帮忙!”全民协助只好一边挠着毛茸茸的胳膊,一边瞪着我们。我们把死啦死啦摔在全民协助的吊床上,我们和柯林斯的朋友们开始忙乱,我们寻找着坛坛罐罐、导管、药片、针头、输液瓶,各种也许用得上更也许用不上的玩意,我们把连在唧筒上的导管塞进死啦死啦的嘴里,拿针扎他的皮肤,拿听诊器听他的心跳,我们现翻着书,配各种的溶液,让自己连着瓶子一起摇晃。找对了人,来对地方,这里没设备,可美国佬是抱着机器长大的,我们用百分之一的硫酸锌催吐,五千分之一的高锰酸钾洗胃,用口服的硫酸钠导泻,死啦死啦被我们这帮土郎中洋郎中翻书翻出来的办法一遍遍折腾,早盲人休克却就不休克。不但不休克,被整瓶那些不是人吃的玩意折腾得浑身痉挛时,他还要往起里挣:“不……不能来医院。”我死死把他摁了下去:“这他妈的不是医院!”阿译仍在那想为他的疑惑找一个答案:“……他到底吃了什么?”他知道我不会理,冲着全民协助嚷嚷:“WHAT?”全民协助(英语):“磷中毒。”阿译:“WHAT?”全民协助(英语):“农药。毒药。哦,杀虫剂。”他也发现阿译听不懂,终于使用他要通不通的中文:“老鼠,那个药。OK?”我冲着全民协助嚷嚷:“SHUT UP!”全民协助委屈死了:“OK。OK。”我:“HURSH YOUR MOUTH。”全民协助:“OK。OK。”全民协助安静了,阿译又嚷嚷:“他去哪了?怎么会吃老鼠药?”我不吭气,只看着床上那个人被煎着熬着。和在煎熬中挣扎。阿译:“能告诉我吗?——我烦透什么事情都被你们瞒着了!”我:“他寻短见。不是吗?”阿译:“那是我猜的!他这种人又怎么会寻死?!”我:“又怎么不会呢?你都想过上吊时可能最想解开绳子。”阿译:“我那是……我才没有想!我那是……推测,可能!”我:“我知道,你只是没有做。”阿译:“我是……!?”我:“安静,安静。你看不出他需要休息?”阿译就只好闭嘴了,愤愤地瞪着我,而我只看着死啦死啦发呆。死啦死啦:“传令官,一个耳刮子能抽到的距离。”我就做出一脸忿忿准备过去:“来啦来啦。”但他没叫我,他只是噫语,噫语都带着极夸张地笑声和语气:“……迷龙,打机枪又不是撒尿。你抖啊抖地哼什么淫词浪曲?我说追你就追,砍翻他们一个兴许我们就少死一个。我说开炮你就开炮。打一炮问一炮?你就算胖总也是个男人不是?我是团长,团长,团长,你们的团长!你们来一个都能把我烦死,其他弟兄怎么办?嗳呀,兽医。你不是……”他忽然悲伤起来:“你们不是都死了吗?”然后他又迟疑起来:“孟烦了,克虏伯,你两位连排骨带板油地又啥时候死的?……战不是打完了吗?”由得他发噫去吧,我到门口蹲下,望着外边的夜光。过了会阿译木木地过来,学着我蹲下,我不得不说他蹲得很别扭。我:“这事,别告诉别人。”阿译就有点不自在:“……你今天总在说别告诉别人,我告诉谁?”我:“别的事随便。这事,别告诉别人。”阿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听着。我是说任何人。”我只是又重复一次,以便再一次肯定:“别告诉别人。”阿译就只好忿怒地瞪着我。我的团长在吊床上集合着他已成炮灰的团,他现在远比平日来得快乐,毒药于他是酒,是可以渲泄悲伤和快乐的良药。而对于那个妻子和孩子。哀恸和愤怒能否简单成仅仅是在茶里加上耗子药?我站起了身:“你去带他们回去吧。告诉他们别过来了。我在这里看着。”阿译知道我说的是还在小醉家折腾的那帮人渣,闷闷地想出门:“嗯。”我:“阿译。”阿译站在门坎外,以为又有什么重要事情,我凝重得他只好加倍凝重:“什么事?你告诉我。”我:“……别告诉任何人。”阿译愤怒得声音都变了:“知道!我不会说的啦!”他那样愤怒恰好是因为他总把任何事告诉唐基,我们知道,他也知道我们知道。后来我看着他愤怒地出去。上帝保佑。诸天神佛,别再加给那个女人和孩子灾祸。我后来就蜷在门坎边没怎么动过。我那团长也没个躺在床上要茶要水地毛病,我几乎是一睡睡到天亮。后来一个阴影遮住了我,犹豫了一下,低下来还算客气地推了推我。我睁开眼便立刻吓得清醒了,李冰,带着几个兵,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连忙站了起来,并尽量问心无愧地把自己抹平整点,尽管我不知道有哪里又问心有愧了。李冰:“怎么回事?”我:“……什么怎么回事?来跟美国盟友叙叙旧啊。”李冰便把手指指着仍在吊床上昏睡的死啦死啦,看着我的神情。我便冲着已经被我们挤到另一个屋里去睡了的全民协助,他正很中国地跑到院子里来刷牙,只是盛水的器皿居然是个茶壶:“YES?”全民协助抬头一望,管他三七二十几呢:“YES!YES!”李冰却仍狐疑地看着我们堆了快半桌子的药水、和造得很草根的洗胃器具:“……那是怎么回事?”死啦死啦:“喝多了,看见老朋友高兴啊。喝得太多了,胃都出血了。”他刚才还是睡着的,现在说话却清醒得要命,好像他就一直躺在那里等着李冰来一样。后来他用了一种绝非挖苦地腔调,而是忧伤得好像梦游一样,也许他知道那才是会最让李冰顶不住的,挖苦只会激起反挫。死啦死啦:“……那是因为打了胜仗。大胜仗啊。”李冰的嘴角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带他的人走了。我睡着躺在吊床上轻轻晃荡的死啦死啦,一通折腾下来,他活似个鬼,折腾他只有那双忧伤的眼睛还似个人。死啦死啦:“……是发梦也没敢想过的大胜仗啊。”我走近他,想摸摸他的头,他觉察到了,回头看着我。于是我什么也没做,只恨恨地出去。我:“……该死的阿译。”死啦死啦独自一个,在光和影子里微微晃荡。谋杀战地长官是杀头还是车裂呢?不会仁慈到枪毙的……我不敢替迷龙他老婆想。只发现一件事,尽管炮灰团死得连皮带渣都快要不剩,我们还是别人眼中地祸患。迷龙老婆和衣睡在一间能让任何人都瞠目结舌的卧室里,这里最引人注目的仍是那张足能占掉半个房间又修补了很多次的大床,一个被推倒的衣柜斜压在床上,床上有五六床被泥和沙加上了水沾染了地被子,迷龙老婆蜷缩在那一团混乱的缝隙中间,这屋里就像被炸弹炸过,这屋里被一颗叫迷龙的炸弹炸过,所以不管怎样,这仍是她的世界。所以每天起来仍能那样周正地出现在别人面前,那是她独有的特异Jb能。雷宝儿是睡在另一个房间里的叫道:“……妈妈?”迷龙老婆便立刻醒了,醒来地第一件事是止住自己的啜泣,那并不容易,她得用手死死地掩住嘴,等每天睁眼的第一阵哀恸过去后才能出声。迷龙老婆:“宝儿?”没再出声,雷宝儿地唤声本来就是很惺忪的。于是她就瞪着这个禅达独一无二的房间,原来就是禅达独一无二的,现在还是,但现在是她一个人的房间。于是她醒来了,不要吵醒宝儿,不要吵醒孟烦了他爹,然后她开始通往又一天的漫长旅途。迷龙老婆在镜子前收拾着自己,拭去困极而眠时蹭上的每一小点脏污,把自己收拾得好像迷龙就要回家一样。她复姓上官,名戒慈,她丈夫在世时我们没人去记她的名字,后来她丈夫不在了,她对亲手杀了她丈夫的人下了毒药,我才记起她叫上官戒慈,是一个完整的人而不仅仅是迷龙他老婆,实际上她远比我们完整得多。开始生火和冒烟,上官戒慈开始她又一天的忙碌,尽量像这个家里什么也没失去一样。该做饭了,做三个人的……哦,四个人,我也得吃。每天她都对自己这么说,该什么了,该什么了。该过去了,该忘记了,她从小受的就是恭谨和守律的教育,那东西在南天门上被迷龙这傻鸟钉进棺材了。该捡起来了,她对自己说,该过新生活了。上官戒慈每天几次例行打扫,细得很,细到连迷龙那个死剁了头的临上南天门前扔在院里的活计都要打扫归置了,沙归沙,土归土,锹归锹,跟锤子什么的工具放一类——那个死货当时号称要把院子里装上排水檐的。蒸屉冒蒸汽了,早点做熟了,她便放下手上的活计去厨房。她不是那种忙忙叨叨的人,一切都有条有序的。她甚至停了下来,收拾一下雷宝儿昨天扔在院子里的玩具,她想起来这东西是迷龙拿炮弹壳做的,于是她所有的有序乱了,快步冲进了厨房。于是她又一次啜泣了,可她会找地方,厨房里可以把家什弄得乒乓交响的来掩饰她的哭声,好吧,又止住了,她揭开蒸屉,正好把脑袋伸进冉冉的热气中间,蒸去哭过的痕迹。早饭做得了,有条有序的摆放在灶台上,今天是包子和稀饭。于是上官戒慈站在那里发呆。过了一会她告诉自己,“该扫地了。”地是本来就在扫的,半途放下而去忙早饭了,也许在其他人眼里看来一切都是有序的,而在忙碌者心里,已经无处不是混乱了。她又一次下意识地去收拾了迷龙的工具,然后发现那是毫无必要的,她已经收拾过很多遍了。于是她告诉自己:“不要再看了。”但是她看见迷龙坐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叮当二五,把那些铁皮敲打成据说将让此院不再滑溜的排水檐,忙成那样丫还有空冲她做着色迷迷的鬼脸……也许往下五分钟不到他们就又得回去折腾他们家床。上官戒慈:“……别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