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龙又给自己喝了一口,露出一脸真的是喝了马尿才有的神情。我坐下,转头看看他,那家伙立刻惊乍着连滚带爬地让开。我:“……你干嘛?”迷龙:“你个大阴人,一定会报复。”我:“我不会。”迷龙:“当我傻啊?眼里有鬼!看出来啦。”我:“你就咋呼吧。把老头子咋呼活了,也比跟你个大马熊呆着得劲。”我确定是我的没精打采,而不是出自对我的信任他才慢悠悠回到我身边,拿着酒瓶。提不起勇气再喝,一边打量着我,但先问话的是我。我:“你在这干啥?憋着吓活人?——这么有耐心的事不像你干的。”迷龙:“你不跟鬼兽医说了吗?那边太热。”我:“哪里热了?今晚上冷啊。没瞧见师直属的猢狲都抱着火堆不放啦?”迷龙:“热啊,太热了。”他拿手指头碰了碰我:“你很冷。你也不去借点阳气,就撩悄地跟个死人呆着。”然后他躺在坟堆上我们拿郝兽医做着枕头。迷龙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不断发出“难喝得要命”“整死我啦”之类的感慨——他也不给我一口。迷龙,我最喜欢的死东北佬。他没心地,他又有心。好像啥都没看到,又像啥都明白。他偶尔是我们中最富裕的,但眨眼又变得什么都没有。可这时你发现他有老婆和孩子——我时常疑心他才是我们中最聪明的,可立刻他做出巨大的傻事。我瞧了他两眼,他便瞧着我做鬼脸。大拇指扳着自己的嘴,中指把眼皮下拉。我:“你是聪明的还是傻的啊?迷龙。你是善人还是恶人?或者狠人?你是吃草的还是吃肉的?你到底是欺人的还是被人欺的?”迷龙:“不知道哇。我不在家。”我就敲他的脑袋:“有人在家吗?”迷龙:“你聪明的傻的啊?我说的是我不在黑龙江我老家啊。跟老屯子里呆着,种了地种孩子,下雪天就烧热炕猫冬,我用得着跟现在这样半疯子一样吗?现在这样也没啥不好,可我就说不清我是个啥玩意一所以得打回去。不是哪个倒霉蛋都要被混帐王八蛋从自家屯子里赶出来的。”我:“那我再问你。你到底姓啥,东北人没有姓迷的。”迷龙:“祖坟都被刨了的货,就别说那个丢人现眼的话了。”我:“你现在就一戏子,没真没假。要不你就活不下来。”迷龙倒很满意这个评断,赖在地上拧了拧他的屁股:“哈哈。二人转,大秧歌。”我沉默了一会儿——那丫的似乎什么都没想。倒是连累我要想很多——我闷了一会。去夺他的酒瓶子,他当然不给。迷龙:“你个小肚子。一两滴就把你泡死啦——抢什么?”我:“我不要喝——可你也给郝老头子喝两口!”迷龙:“那我来——我自己来!”他小心翼翼地往地上倒了两滴,我瞪着他,他瞧我一眼,总算多倒了几滴。迷龙:“老头。老头。哭中生来,就想个笑中死去。你老头啥也没划拉上,可是真不咋地。啥也不说啦,都也是一块做过一锅猪肉炖粉条子的人,都也是锅里炖的货一来一口,来两口,来三口,来四口。”我都想抽他,那家伙说个“来一口”就是倒地上一滴,当然他往下喝进自己嘴里的是结结实实的一口。我:“你个黑心萝卜!数倒没数错,那是四滴……”然后我们听见了细碎,从漆黑里传来。我和迷龙对了个眼神,这个部分一定是我们生命中最默契的部分。我:“迷龙不辣蛇屁股?”迷龙就冤枉得很:“我在这啊。”我:“吓死他们!”下一个秒钟我们就翻到坟堆后了,比顶着弹雨时伏得还低还到位——我们频繁交换着谁都搞不清啥意思的眼神和表情,然后我们就很后悔,因为我们先看见阿译的一张寡脸,自然,他搀着那个叫唐基的家伙。迷龙掐着我,我掐着迷龙,这回好啦,我们都被封在这没地跑了。而那两个,坟堆就在个瞎子都不会错过的地方,但唐基偏偏就一直在东张西望,而阿译,从看见坟堆时眼神就已经定住。然后我们的副师座就说着诸如这样的废话:“就是这里吧?是这里了?”阿译:“就是这里了。”他的眼神好像飘在墓前上,又好像飘在自己头顶上:“他下葬时我没来。”唐基:“怪我怪我,也怪你。怎么咱们就有那么多话要说,你也不说手足弟兄有殡仪。”如果是往常。阿译一定要感动得连尿也流出来,可现在他被啥玩意塞满了。我不得不说,这会的阿译比较真实,没有被他生活中自订的一万个必须给拖累。阿译:“殡了,可也没什么仪。也说不上手足弟兄。好像连话也没说过几句。可就是……我真不知道怎么啦。”他开始哭泣,就像他听首《野花闲草蓬春生》也要哭一样。唐基开始拍打。唐基:“哭吧,哭吧。红尘又哪里是望得断的东西?四大皆空皆非空。哭吧小娃儿,你哭你的,我说我的。对亡人吧,咱们要各有自己的话。不是什么光烈千秋的套话,这才显得恭敬。”我和迷龙已经安了心决定耗到他走了,阿译还在悲切。我和迷龙安静地趴着。唐基对着坟鞠了个躬,然后瞧了瞧墓碑,又禅了掸墓碑。唐基:“这不好啊。木头板子一块,还拿个墨写。雨一淋就没了嘛。谁还记得他?”阿译就哭腔哭调地:“我去办。做石头的,要刻的。”唐基:“……算啦。不啦。刻作翡翠的又怎样?他家里没人了,没人能记得他……十几年几十年后又有谁记得我们在这里做过什么?”阿译:“他有个儿子的。在中原战场。”唐基:“死啦。也是像你一样的大好青年,灰飞烟灭。”迷龙瞪着我,一个疑惑的表情,我愣着,我也不知道何以一位副师长能知道这下里巴人郝兽医的家事——但是唐基又鞠下一个躬。让我几乎对他有了好感。唐基:“老哥哥,那天跟你唠家常。是我有个跟你差不多的年龄,也有个儿子,还有张闲不住的嘴。得啦。倒好,我都没曾想我这老塌塌了的胸脯子还能容得下人哭。谢谢啦。人跟人有多不一样?人跟人又有啥不一样?再跟你鞠个躬——就为你跟我说了些老头子老汉汉才听得懂的话。一个坐车,一个走路,可我跟你一样嘞,马驴同群,老哥俩都跟毛小子楞头青混着……哦,不算哥俩,就是老头子半路上撞见了另一个老头子。”然后他直起腰来,两个躬倒也鞠得尽心尽力到腰痛,阿译在发愣,而唐基捶了捶自己的腰。唐基:“我走啦。今晚要跟你们师座在祭旗坡过了,寒气重啦。你不要来,有的是人管我,你要管的有黄土下地,可还有黄土上的。”我吁了口气,也许迷龙这种粗条神经还听不出来,可我听出来了,我拽了把迷龙,我们俩一起悻悻地在坟堆后站着,阿译茫然地戳在那,而唐基这回倒干脆,掉了身便走了。然后我和迷龙和阿译便互相悻悻地看着,阿译想起来便连忙想把自己擦成没哭过的样子,像他做的所有事一样,弄巧成拙。迷龙:“……你那啥,抱大树去。”但是我从阿译眼里看出一种和我相似的东西,如此相似,几乎像我们同用过一个灵魂,很久以前。我:“别咋呼啦。借你的话,我们都是一块做过一锅猪肉炖粉条子的人。他是猪肉兄,我是粉条子弟。”迷龙:“那我是啥?白菜爹?”阿译用他那种近似偏执的认真:“整棵白菜是不辣的,烂白菜是要麻的。”迷龙:“……削你啊!”我:“行啦,有哪个副团长容得你说这种话的——他不错啦。你就是牛肉,牛肉老大。”迷龙:“猪肉炖粉条子咋跑出牛肉来啦?这不对啊!”我:“你整的。”我不想跟迷龙陷入一种没完了的纠缠:“我们是猪肉兄,粉条子弟和牛肉大哥。天地是炉鼎,万物是刍狗,咱们都被一起炖啦。”阿译只是看着我们,一种非常非常远又非常非常近的眼神看着我们,有点愣,有点疯狂,后来他的眼神定在迷龙拿的酒瓶上。阿译:“这是酒?”迷龙:“咋?敢喝吗?”如果一个木偶会发怒,那就是阿译现在的动态,他愣冲冲地跨过来,把酒瓶从迷龙手上夺了,往下我们没有阻拦,因为他咚咚地把多半瓶酒倒进了自己嘴里,我只见过一个人这么喝过迷龙被人卡住脖子的时候——而且并无他现在这种自杀的豪情。然后那家伙把酒瓶子扔在地上,看了看我们,他再也不怒气冲冲了,全被酒带跑了——现在的阿译我们很熟悉了,一头永远哀怜的在心里小声啜泣的动物。阿译:“……要打仗了。”然后他便伏在郝兽医的坟头,呼呼地睡去。我跟迷龙面面相觑地看着,迷龙愣一会,捡起酒瓶,他只能倒到自己嘴里仅存的几滴,他悻悻地对那个人事不省的家伙虚踢一脚,然后看着我。兽医,兽医,我们已经被扔进个疯转的转轮,我们再没法把无能当作芶活的借口。兽医,兽医,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你,就算你现在活着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也会想死你。第三十章阿译占领着坟头,迷龙把自己担在坟上,我靠在坟尾,三条山寒瘴气没能整死的贱命沉沉地睡着。像我们一样不畏山寒的还有蚊子,我一片惺忪地打死叮在脸上的一只蚊子,一片惺忪地看看那一手血,一片惺忪地把迷龙的一条腿拽过来一点,抱在怀里那总是件能取暖的工具——然后我又一片惺忪地睡去。我们三个,三个都见过,也都经过被炽热燃烧成灰,我们都怕热。我们三个在郝老头的新窝里睡了一夜,老头子家里又清凉,又温暖。让我记一辈子的那件事在天最黑的时候,也是睡意最浓的时候发生。猛然的尖叫,就在身边,又像在地底,撕裂着空气传来。我抽了筋一样地弹起来去摸我并不存在的武器,迷龙从坟头上摔了下来,再爬起来时抓了一块石头——然后我们瞪着阿译。阿译还在尖叫,瞪着眼,但是眼里是虚无的,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尖叫,不是一声,而是长得我觉得他要把自己嗓子喊破,把自己耳膜都撕裂扯碎的尖叫,像小孩,像女人,像动物,但就是不像阿译——一个总也是上过杀场的成年男人。他仍在他的梦魇之中,那梦魇强烈到我们都以为我们也在他的梦魇之中。繁星如尘,可我们却恐慌无限。迷龙终于一个巴掌摔了过去,但连打断他的嘶吼都没能做到。我冲过去,再这样我真要疯了,我猛力地摇晃他,“醒来!别做梦啦!别梦啦!——你在做梦!”我声音大得都比得上他的尖叫了,阿译终于歇止,看着我们,他是从一个梦境跌入另一个梦境,我看他的眼神几乎看不出哪一个更好,哪一个更坏——他几乎意识不到刚发出那样非人的尖叫,意识不到真好,我真羡慕。阿译现在终于看得见我们了,但是,仍然一他是那样一个来自坟墓里的腔调,已经被吓丢了三魂六魄的腔调,冰冷的腔调,“我梦见我们。”迷龙很悻悻,我也一样,我们现在大概还有一半的魂被他吓飘在外边。迷龙:“除了上海和我们,你还能梦见谁们啊?”阿译:“我梦见我们死了,全都死了。”我:“闭嘴。”阿译:“不闭嘴,我梦见死了,什么也没梦见,就是梦见死了。就是想说话,可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都没变,可就是什么也做不了,就剩全心全意地想着,我们已经死了。”我:“闭……”我忽然有些失声,因为我看见在阿译的身后,一个人影,看着我,什么也没做,就是看着我,就是对阿译的话表示赞同——郝兽医,一闪即没的郝兽医。迷龙比我先付诸行动,他死死地掩住阿译的口鼻,直到阿译因窒息而挣扎。迷龙:“死了没?活的才需要喘气!你个熊样!烦啦,整死他!”我回过头,我有阿译一样的表情,我仔细地盯着阿译的眼睛,那不是噩梦惊吓,而是被过去和未来。而阿译直愣愣地看着我:“……你没死。”我:“……别说了”阿译:“我们都死了,只有你活着。我们死了,全心全意地想着我们死了,你活着,全心全意地想着我们。”我:“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我成功地接续上了阿译的尖叫,以致把迷龙又一次闹蒙了,所以他没有制止我往下的行动一我摸到了阿译的手指,用力地扳他。我:“痛吗?!活人会痛的!”阿译:“……不痛。”他吓到我了,把我快吓疯了,我于是更用力地扳。我:“痛吗?!”我听见啪的一声,我们都听见,而阿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阿译:“……折了。”迷龙:“……我说大哥,有个老被我揍的龟孙子说,闹着玩不能抠眼珠子。”我很庆幸听到一头牛冲过来,那至少可以证明我并不是和两个,不,三个死人在一起一麦克鲁汉,一身睡衣,抓着他的卡宾枪冲了过来,远远地跟着,也畏缩着,赤手空拳一条衬裤并打算随时三十六计的柯林斯。麦克鲁汉:“上帝啊!你们在干什么?”我在发木,迷龙在发傻,阿译捏着他的手指头替我们回答:“葬礼。”麦克鲁汉:“我以为会看到地上裂开了缝。几百万个日本鬼从里边冲出来——顺便问一句,和死人一起睡是中国的葬礼习俗吗?”阿译:“是的。”麦克鲁汉:“我觉得不错。顺便再说一句,我看见我的威士忌,它空了。”我在发木,迷龙在发傻,阿译捏着他的手指,没听见一样。麦克鲁汉对坟墓划了个十字,牢骚满腹地回去睡眠,柯林斯远远地也不知对坟墓还是对我们招了招手。心安理得地回去睡眠。我在发木,发傻的迷龙轻轻推了推我,我跌坐在地上。迷龙:“干什么嘛。”而阿译开始啜泣,他现在恢复痛觉了:“痛啊。太痛了。痛死,了。”迷龙:“……去看医生。”阿译啜泣:“医生死了。”我们都沉默。对了,医生就在我们的身子底下。对不起,阿译。你吓到我了。我不能用吓死来形容,因为我死过一次了。我只想证明你和我,他们。都活着,尤其不是你们都死了,我还活着,不是义气,我死过一次了,我最怕的不是死。是你描述的哀伤。我们三个萧萧瑟瑟地走过空地,这样睡一晚上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的脸都青灰得像个死人,而且早晨的阳光根本不足以暖和我们。精锐们燃的火堆已经成了冒着余烟的灰烬,那帮家伙仍在走马灯似地往屋里运送着又一份某号地图或者某清单之类的。虞啸卿车上的那些零碎几乎每一个都被他们掏过了。人渣们照倒插不上手的,撑了一夜的架子也快要过去了。一脸无聊地打着呵欠望呆。蛇屁股终于又习惯性地去挠肋巴骨,被不辣阴着脸一手打掉。蛇屁股便看着我们:“你们刚从土眼里被挖出来吗?”经过这样的一晚上后。我们都不怎么有力气斗嘴。我只是冷眼翻着张立宪瘸得比我更狠,抓着又一份地图卷从我眼前蹦过。我:“光听死命令一次把地图囊都拿过去不好吗?”我确定他们没这么蠢的,而是对虞啸卿的崇敬着实有点过了头。张立宪瞪我一眼,那是下意识。还有另一个更下意识的家伙,何书光便建议:“他又欠捶了,老张。”但张立宪比较有脑子一些,拍了一下脑袋,蹦回车边拿了图囊。他拿着图囊刚跑回屋边时,就几乎与正冲冲出来的虞啸卿撞了个满怀,整一晚上后他终于出屋了,我的团长紧追其后,虞啸卿不怎么像虞啸卿,死啦死啦也不怎么像死啦死啦,他们脸上嘴上手上身上都染着墨水,两位一向是不同的衣冠楚楚,现在是里倒外斜,虞啸卿的扣子终于解开,连里边的白衬衣都染得墨水,手上挥着一个帐本子还是清单,我的团座拿着一个算盘在追他——一句话,那两位像两个发怒的帐房。虞啸卿就挥着帐本子,回头对追着他的家伙大骂:“你要那个做什么?!”死啦死啦就在那涎着脸:“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师座。”虞啸卿气得没话,对自己的手下吼:“——还拿拿拿!拿进来干嘛?家底都给他呀?!”他可是已经让人拿一晚上了,于是连张立宪何书光余治等等全都愣住。虞啸卿:“收!”张立宪几个便晕乎乎地冲进屋里去收。死啦死啦:“好说好商量……好说好散。”虞啸卿把手上的本子冲着死啦死啦就摔了过去,我发现我的团座自从被虞啸卿揍过一次后,虞老大在时就从没忘戴过钢盔,他头一低,拿钢盔顶了。虞啸卿戟指大喝:“你说你要那个干嘛?”他指的位置低了点,指到的是死啦死啦腰间,死啦死啦便低头瞧了瞧,他今天佩的是虞啸卿给的那把柯尔特,于是他把枪摘了下来。死啦死啦:“你要就拿回去好了。”傻子都瞧得出来他在顾左右而言它,这种小伎俩在我们这已经气不到任何人——虞啸卿除外。虞啸卿:“……谁在说这枝破枪?”死啦死啦:“不破啊。你说这枝枪是你最喜欢的。”虞啸卿:“……我说的是那个!那个!——门都没有!”他冲冲大怒地走向自己的车,一跃上车,然后发现只有他一个人上了车,所有人——包括他的部下,都在看着他发愣。虞师座一向严苛有之,像这般菜市场上吵翻了一样倒是第一次。虞啸卿:“走啊!在这晾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对谁喊的。但他的死忠们立刻响应,乌乌匝匝,瞬间便把昨晚不断从车上往屋里搬的什物收拾了再搬回车上,烟尘喧天,唐基也从某间屋里被扶了出来,那个小车队雷厉加风行地远去,倒似打了败战一般。我们发着呆,我看看死啦死啦,丫搓着手一脸涎笑。倒似刚捡到个几十斤重的钱包一样。我:“你……又把他怎么啦?”死啦死啦:“没怎么没怎么。人家财大气粗,打个喷嚏我当雷阵雨。能怎么了。”然后他跑向我们那辆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破吉普,那姿势颇有些屁颠颠的。我认为他又在学他一向羡慕的虞啸卿,因为他爬上车就冲我们所有人嚷嚷。死啦死啦:“走啊走啊!我的人呢?都死脱了吗?我一脚一个给你们踹回队啊!懂事的朝前走,给我看张人样的脸!不懂事就往后退,把屁股给老子亮出来!”这个清晨很爽利。尤其在经过如此阴郁的一个夜晚后,听着他在那鬼喊鬼叫。我们愕然着——除我之外——这样的精气神已经很久不曾在我们的阵地见过了。迷龙:“他咋就活过来啦?”我不由看了眼迷龙,迷龙的表情很奇怪。我看了看其他人,每一个的表情都很奇怪。迷龙在微笑,每个人都在微笑,从郝老头子走后再没人这样笑过,失而复得的快乐,他终于又活过来了。于是我看着我的团长。我看见苦涩和苍凉——知道要去哪吗?我的弟兄。死啦死啦眼里难以言喻的伤恸也许只有我这个知道事情始末的人才能看清,然后他开始大叫:“走啦走啦!铁拐李们,拐起来!”我被人推了一下,几乎摔在地上,迷龙、克虏伯、丧门星之流。根本不顾我是个瘸子,乌匝匝涌向那几辆破车一或者说车上那个他们很愿意盲从的家伙。不辣在我身后嘀咕:“去哪里呀?”但他迅速做了踊跃争先的先——我日他先人。我们喧嚣着吵闹着。像载了满车的鸭子和乌鸦。车迅速地发动了。炮灰团人渣们一路抛锚的破车追赶师部精锐的烟尘。我被挤得站立不稳,我的团长伸出一只手轻轻把我扶住了——总算有了一个能拿我当瘸子照顾的人。我轻轻摆脱开他的手。看着车外飞逝的郊野。一群只知哭泣和伤恸的人,如果有一个能坚持他的欢笑,那么所有没瞎地就能看见星星。一千年的晚上,如果只有一个晚上出现星星,那么所有人就会相信天堂。当我们几辆拉杂破车驶进师部地仓库时,虞啸卿们的车比我们快得多,早已到了,虞啸卿没下车,一脸不好看地坐在车上等着我们。我们下车列队,那阵势只能用稀里哗啦来形容。车辚辚,马萧萧,一路烟尘,一路喧嚣。我知道我的团长一定会漫天要价,但没想到他会要到这个地步。所有仓库的门都是大开的,守库的哨兵惊疑不定地看着我们。即使虞啸卿本人就在这里,他们仍吃不准是不是该举起枪——因为我们实在很像暴动。虞啸卿:“不用列队啦!别给我表演你们的狗尾巴队形!”狗肉也来了,狗肉就很不满意地大叫。然后虞啸卿下了车,死啦死啦不管他,还在那扯嗓子拉队形:“拉队!拉队!熊人也给我站出个鸟样来!”虞啸卿在前边龙行虎步,我们在后边踢踢踏踏,我们进了四门大敞的仓库。我们看着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物资发呆,木箱子铁箱子,箱子箱子箱子,除了箱子还是箱子,堆得几米高的箱子,每一个箱子都不是空的,每一个箱子都装足了能让我们生存——生存得更好的物资,那是虞啸卿两年来的囤积,全是为了这场战争准备的。我们呆呆的看着,呆到窒息。看仓库的戳在箱子堆边看着我们,惊讶到窒息。虞啸卿站在他的箱子山面前,仰头瞪着,也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喘气。我想我的团长一定是最自如的一个了,他在虞啸卿的背后对我们做着鬼脸。然后虞啸卿开始爆发:“这堆!那堆!还有那堆!你们拉走!——现在够了吧?”迷龙:“论堆的?!”死啦死啦不管我们的惊骇,只管冲虞啸卿嚷回去:“车子不够!”虞啸卿有那么几秒钟似乎又到了一个小临界点,但憋住了,“给你们调车子!”然后又是一声找补的,“车不是给你们的!”死啦死啦用表情表示了满意,虞啸卿显然是不想跟我们再多呆一秒,紧绷着往外走。他不惹死啦死啦,不表示死啦死啦不惹他:“还有那个!”虞啸卿又爆炸般地喝一声:“你要那个干什么?!”也没个回答,虞啸卿的愤怒也并不需要一个交代,他出去了,他的精锐们也出去了,留下我们呆呆地面对这一切——还有几个同样呆呆的看仓库的兵。这些遥远的,来自遥远国度的,打着USA标志的,堆成了小山的食品医药、服具军火、帐篷和床褥啊。我身边的人在发抖,我看了眼,那是不辣,不辣在发抖,并且象第一次碰见死啦死啦一样,像乍见就把他生平见过的最高长官肩头穿了个洞一样,一滩水渍从他裤腿下慢慢渗了出来——他尿了裤子。我们没人去耻笑他——我们太理解这个。这一定是搞错了,这不是开门揖盗吗?这是引狼入室。一群靠喝海水过活的海盗碰见一条没人要的食品船会想什么?骗人的。搞错啦。死啦死啦:“搬啊!”我们就像不辣的尿一样失控了,我们冲向那些堆,和那些堆们混成了一堆。我们疯狂的,像疯狂的蚂蚁一样把物资搬出仓库搬上车,我们每个人都超载了至少超过自己体力一倍的负荷,箱子盒子铁的木的,拿军装包的。有人就地撕着自己原本的军装在做着绑带——我们绝不井然有序,因为我们根本就像打劫。阿译在拿着纸和本企图做一个记算,冲着我们每一个把物资搬上车的人叫喊:“第几箱?!”蛇屁股:“哈哈哈!”阿译:“多少箱?!”克虏伯:“呵呵呵!”阿译很无奈,而这眼前的一切让他同样觉得眩晕于是他聪明地放弃了,扶着车边坐下,在眩晕和虚弱中看着没完没了的物资。我也同样亢奋地在同时对付两个平时一个都对付不来的箱子,看起来就是一个瘸子和两个箱子的殊死斗争,后来我看见死啦死啦他是唯一没有参与这场虞师大浩劫的人,他在整理自己的头盔,目光透过头盔上方看着我们,很奇怪的神情,奇怪得让我打寒战的神情。我看见自嘲和戏谑,像命运一样一知道要去哪儿吗?我的弟兄。于是我从我搬运的箱子里翻出一个罐头砸了过去,不偏不绮,掉在他的头盔里。他看了我一眼,迅速地为自己找到了开罐器——他开始吃,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我们继续着我们的狂乱。我们的车队在郊野里行驶,我们在后厢里,和那此物资箱子挤在一起。不断有哪个家伙去猛力地拍打驾驶舱顶,好像里边的司机会屑于对我们做出回应。某某:“开快一点啦!你遛乌龟呀?!”我们每一个人都紧盯着车后一车后还是车,我们盯的是远远的我们车队烟尘之外的禅达就像一个刚抢完洋行逃逸的家伙会盯着身后是否有人出来追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