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啦死啦:“……你又高看我了。我看不穿墙。我没有办法。”然后他从虞啸卿身边走过,他没有去看虞啸卿的勇气。也更不会有扶虞啸卿起来的勇气。我们耷拉着头,用做贼一样的步履从我们的师座身边走过。被我们留在院子里的人们如同凝固。我们灰溜溜地走过钉子巷,虞啸卿的小小车队也灰溜溜地停在外边。我们看见让我们非常惊诧的一景:唐基和郝兽医坐在虞啸卿座车的后座上,郝老头儿仰着天,把一颗脑袋在靠背上横担,他哭得不像个样子。唐基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拿着他想给郝老头用郝老头却从没用过的手绢——老郝已经用习惯了衣袖和衣摆,譬如现在。我:“……郝老头怎么来啦?”死啦死啦:“送我来的。我让他等在外边。”我们心情都有点低落,我和死啦死啦,我们都不想说话。迷龙:“个老笨蛋,咋和那么个老人精混得人五人六。老天扒地的。”没人能回答他,我们都是在低语,你可以对一个半吊子军医的伤恸表示奇怪,但绝不敢对一个副师座的言行表示怀疑。我们低眉顺眼地走近,低眉弄眼地走过,低眉顺眼地离开。唐基很难得地没有眼观六路,专注于他身边那个同龄者的伤恸,并且我们发现这又是个方言怪,他和郝老头掰陕西话:“……莫事啦,莫事。老汉,老哥哥。人生一世,弹指一回。有什么懂不得的?你我不过是分坐了两趟车,你坐了牛车,我坐了汽车,可坐车的不还是个人,不还都是从娃娃坐到老汉?”郝兽医就只是仰着,本想少流泪,结果多流泪:“……莫得啦,都莫得啦。”唐基:“得之幸,失之命。话反过来讲也可以的,得之命,失之幸。得失我命,得失我幸……我不讲嘞,越讲你越哭,你哭痛快就好,我听,我不好陪你哭。”郝兽医:“莫得啦。莫得啦。都莫得啦……谢谢,谢谢副师座。”唐基:“我日他妈的副师座。”我们快速地从车前走过,我们又想听,又不敢听,而且唐基已经注意到我们。我们想迅速离开这里,迷龙不辣小醉也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就他们的本能,都能嗅出来气氛的怪异,尽管虞啸卿没追上来,也没有任何人拦我们。我们走到钉子巷巷口时,郝兽医拭着红肿的眼睛追了上来。迷龙!“你跟那么个老妖怪虎啦吧唧地唠啥呢?你想做阿译的学徒啊你?”郝兽医:“莫啥莫啥。他会讲老家话,我跟他讲老家话。”不辣:“你哭么子嘞?”郝兽医:“老人病。见了猫猫想哭,见了狗狗想哭,黄土都埋到这了,见了雷宝儿连捶天抢地的心都有……见了你们都想哭。”不辣抱怨:“你不要哭丧嘛。”但是郝兽医晃了晃,忽然扶着墙慢慢地坐了下来。我们当他是体力衰竭,那在我们不是大事,所以我们又走了几步才觉得不对。郝老头子的眼睛浑浊得吓人,茫然地看了看地面,又摸了摸地面,用一只蘸了口水的手指去碰触空气,又把手指塞进嘴里品尝刚沾上的空气。他看着包括我们在内的周围的一切,如果你把一只在黄土地生活了一辈子的老狗蒙上眼猛扔进滇西的山峦,那狗只怕也会像他这样,生活中对它最重要的一切:阳光、空气、呼吸、土质,全都变了。我们回到他身边,迷龙和不辣,虽刻薄,实则关切,在他眼前晃着手指头。郝兽医:“……黄土坡坡下大雨啦?这风咋甜丝丝呢?”迷龙:“咋啦?失心疯?”郝兽医:“……我这是在哪?”不辣就高兴得不得了:“我是哪个?快讲快讲,讲不出来你就是老豆腐渣渣。”郝兽医:“你娃是不辣嘛。可我这里在哪块?这是哪呀?”我不想说话,但就我一个二十多的人眼里看来,我觉得他脸上的皱纹多得吓人也深得吓人。我伸了两只手,给他扒拉开来。小醉发急:“你们不要吵。要老爷爷自家想,自家想出来才好。”迷龙:“呸他的老爷爷,他是六十岁的大小伙子。”我:“五十七。”死啦死啦:“闭嘴。”于是我们闭了嘴。我们看着一个老头坐在那苦想,让他不到六十的年龄衰老得像是一百二十多岁,而我竭力抹平他的每一条皱纹一那当然是徒劳。后来我们搀起了郝老头,沉默地离开这里。我们扔下了虞师座,可我们看见一个记住了我们和自己,却丢失了整个世界的老头。郝兽医几分钟后就恢复了记忆,甚至忘掉了他曾对着唐基哭没于是我们来的时候很热烈,走的时候像灰孙子。一辆破卡车停在我们旁边,蛇屁股坐在司机身边。抢到了喇叭往死里摁。炮灰团的一切都是破烂的,油是最劣质的。于是我们也淹没在劣质的油烟里。死啦死啦他们都已经上了车,我还在车下,在油烟里,我尽量把小醉推出油烟之外,我不喜欢这种告别,我讨厌任何形式的告别。我:“走吧走吧。回去回去。”于是小醉把她手上抓的东西塞到我手里。那是张立宪送她的香皂:“你要多洗澡。我抓在手里,我不想要,可我甚至不喜欢推搪,只好报之以言辞的抗议:“再洗也香不起来。”不辣在车上捏着郝兽医的鼻头,已经恢复过来的郝兽医敲他的脑袋。迷龙一边帮着我上车。一边粗野地笑谑:“要洗澡啊!我摁着他洗,有老婆啦当然要多洗澡!”于是我上车的第一件事情是暴踹他。车驶动。我借此逃避我不想要的告别。车颠颠的。烟气腾腾地行驶在我们走过无数次的路上。我们或坐或躺着,在后车厢里远望着渐远的禅达。它已经不再是青空了,一触即发的战争让我们放眼即是烟尘。禅达不再清净了,虞师的备战让这小城上空烟尘滚滚,如同锅盖,锅盖下的城市如同蒸笼。我们想不起禅达曾经的明朗清新,它曾经千年无战争。我们说不出什么,因为我们同样是蒸笼里的包子和馒头。我从炮眼里看着对面的南天门,南天门一成不变,还是那样,明的刺,暗的刺,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你既一片茫然,你就无法征服,所以我的心思根本不在南天门上,我用后脑勺研究着死啦死啦,而他在研究狗肉的爪子。虞师的攻击被迫无期滞后,于是我们活着,活得很高兴。若为安逸故,两者皆可抛。日军想必也很高兴,因为永无休止的炮仗终于停止。克虏伯钻进来,拿着一枚三七炮弹,两只小眼放着光:“团长,打一炮吧?打一炮吧?”死啦死啦:“打一炮做什么?”克虏伯立刻便以为自己会意了:“嗯,打两炮!咱们又不是叫花子!”死啦死啦:“打炮做什么?”克虏伯便小眼炯炯地愣在那,并且炯炯很快成了黯然。我头也不回地:“出去。团长他老人家在坐月子。”于是克虏伯讪讪地出去,胖大的背影充盈着失意。克虏伯落落地拿着他的炮弹走过战壕。郝兽医正带一张失落而茫然的脸,鼻孔里堵两个布卷,在治蛇屁股的战壕脚,但愿不要又治成截肢。迷龙拉了他们的新朋友柯林斯,弄了个水烟筒,在那你传我我传你地吸着,彼此被呛得昏天黑地是他们的娱乐。豆饼在那里洗着一大盆也不知道是谁的衣服,但也并不能逃开被他们时时喷云吐雾过去的噩运。丧门星弄了个炭盆,几个破瓦罐上拿铁丝绑了长把手,一会放点茶叶,一会加点糯米,不辣蛇屁股一脸虚心求学的样子窝在旁边。也别管他们在爆什么玩意,总之是件只要有事就绝不会去费功夫的闲玩意。最近很消闲,悠然见南山,因为我们中间那颗过度活跃的灵魂终于消停。我知道虞啸卿和孟烦了地脑袋同时在他脑袋里打架。这回好像我赢了,我知道他正在步我后尘,正在变成我们。人渣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用后脑勺也看得见他的无所作为。用脚趾头也闻得出他的沮丧。”拿着炮弹过来的克虏伯引起了骚动,顿时每个人都忙着收拾那点破家什。迷龙一手拉着柯林斯,一手拉着豆饼,柯林斯绝不放弃他刚喜欢上的水烟筒,豆饼抱着大盆的衣服。迷龙:“快走快走。我儿子又要玩炮仗了。”克虏伯悲苦地:“今天不打炮。”不辣:“……”丧门星:“他哪会扯谈?他除了吃就是睡,战防炮就是他娘他老婆他妹妹他女儿还有他们家的母蚊子。”克虏伯:“我饿了。”不辣鼓出一腮帮空气,蛇屁股嘿的一下抽爆了,他们用那空气声来表示一无所有,克虏伯也并非有多饿。郁结地回他的炮位,而且人渣们关心的也并不是他。迷龙:“该死不死的怎么半死不活的?”人渣们就一起看防炮洞。郝兽医没看。郝兽医一口气似乎要叹穿五十七年的悠长。迷龙:“老不死地怎么也半死不活的?”那不是问候而更像慨叹,然后人渣们继续各有各忙。我还在那装模作样拿个望远镜观察对面的南天门,一只鞋猛砸在我的头盔上,这样粗暴的举动目前只可能来自我的团长。死啦死啦:“不要拿后脑勺看我!”我恼火地转了头:“谁像你个肚脐上也生眼的妖怪……”第二只鞋也飞了过来,我算知道人为什么要穿两只鞋了。死啦死啦:“也不要转过来看!”我愣了一下儿,把两只鞋给他踢了回去。我扯了我床上的被子,从脑袋上蒙了下来,现在我的背影对死啦死啦来说像一床会走路的被子,然后我对南天门使用着望远镜,一边从被子下瓮声瓮气地发着抱怨。“这样好了吧?没事就龌龊,安逸生事端。谁也没瞧你。你现在活脱一条九头蛇。倒有八个脑袋在瞧着自己过不去。你何不去找点事干?”死啦死啦:“没事做。”我:“麦师傅很想跟你摆摆美国龙门阵。全民协助很想你带他去打猎,他打兔子。你就可以打打也许还没死光的流亡日寇。丧门星熬了马帮茶想请你喝……”刚踢回去的鞋又飞了过来,我愤怒地转身,但立刻又拿被子蒙住了头,因为第二只鞋又焦不离孟地飞了过来。死啦死啦:“不要装模作样地看着南天门!你干嘛不拿个破望远镜去看屎老大搬牛粪?!”我忍无可忍地抓起他的鞋回掷:“我看你就够了啊!——你要的啊!”在这场抓起屋里的任何东西投掷对方地战争中,我占了上风,因为我站着,而他就是赖在那里不起身,但他没东西可扔的时候就拍了一下——死啦死啦:“狗肉,给我上!”我:“……什么世道啊?!”狗肉愣了一下,当确定这不是开玩笑,就冲着我冲了过来。我吓呆了。我拿床被子抵抗着狗肉的咆哮,从防炮洞里连滚带爬地逃出来。狗肉比我的团长有分寸,至少不再追了,于是我从地上爬起来后有机会把被子扔回屋里。我:“你拿被子把炮眼堵上啊!你就看不见南天门啦!——它在不在那关我们屁事啊?要不要我们挖个坑把你埋啦?”人渣们高兴得不得了,总算有点事了。迷龙乐得跟个贫嘴老娘们似的:“他放狗咬你啦?他放狗咬你啦?”我拍迷龙的头:“迷龙,给我上!”迷龙抓着我就咬了一口,然后呸呸地吐土渣子。我悻悻地坐下来:“丧门星,给口马帮茶。”丧门星从他的瓦罐里整出那么一小杯来递给我。我:“太苦啦。放多点糯米。”丧门星就从他身上的一个小包里给我按粒算地加着糯米。我啜饮着那又苦又热又香的玩意,我们的人渣又回复了无所事事。我们讪笑着,观望着克虏伯无处演泄地在擦他的炮。用一根铁条绑了布条在炮管炮膛里抽抽拉拉。我感觉到一道愁苦的眼神从我身上挪开,于是我转头,看了一眼郝兽医愁苦的眼神,我不想以我的无聊和他的衰老对视。我也迅速挪开了我的目光。我错了,我的团长不会像我,我们都只会越来越像我们自己。时间就是吞噬自己尾巴的一条蛇,我们身在其中,永不知何谓始,何谓终。我恹恹地走向我的晚饭,死啦死啦跟在我后边,比我更加恹恹。我们的晚饭和在那些说是临时却快成了永久使用的破棚子里,在它和我们之间隔着柯林斯和阿译像验枪通过才能吃饭是死啦死啦自两个美国佬来后订下的规矩。柯林斯又公报私仇地让等着验枪的人先吼歌。吼那首愚蠢之极的癞皮狗,“老子拿到一杆枪。每天把它舔光光。汪汪汪”什么的。麦克鲁汉老远便看见我们,很振作地过来整个阵地上怕也只有他们两个美国佬很振作了。麦克鲁汉:“我是你的支持者!NO,我是你的FANS!”死啦死啦向我寻求一个解释:“啥意思?”我有气无力地告知:“他迷上你了,没错,他爱上你了。”死啦死啦更死样活气地:“哦。真不赖。”麦克鲁汉:“有空我也许该枪毙你的翻译。可现在我想说,先生。我认为制止一场败战的人比在战斗中牺牲的人更该称为英雄!尽管你没被人当作英雄。跟中国人混得久了,我知道在千夫所指中坚持并不像在美国那么容易……哦,当然在美国也不是那么容易,你看看我。”我:“看出来啦。你甚至都孤独到和我们成了朋友。”麦克鲁汉:“我们现在就毙了这个翻译好吗?”死啦死啦:“先留着吧。没子弹给他白瞎。”我就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会活下去的。”麦克鲁汉:“好吧。那天你也在,你们俩做了好事。那么,为什么沮丧?你可以把消灭法西斯作为你的事业。可为什么要为一场错误的战役而遗憾呢?”我对死啦死啦翻着白眼:“为什么?”死啦死啦:“麦师傅,这场仗只要打就是错误的吗?”麦克鲁汉:“我早说过了。你们的高层想打,有几场中途岛和北非才能让这雨林成为万众瞩目,可不是由他说了算。军事胜利能带来物资和政治胜利,英国、苏联,所有的盟国都想把眼球拉到自己的战场上。”他调侃着,倒也不乏同情和嘲讽:“哦,还有我的祖国。三个现代军事强国和你们下这盘棋,而你们是唯一一个古老的近现代国家……如果我直说落后,你不会说打倒帝国主义吧?”我:“打倒帝国主义。”然后我胜利地向着死啦死啦:“听见啦?”麦克鲁汉:“你们的师座从来不管这个,他只想打仗。他和你们的军长、战区长官们竭力促成这场战役,他们只想壮大自己。”死啦死啦:“他不是这样想的。您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并没有半个美国被人占领和屠杀。”麦克鲁汉:“也许吧。我特意把这个送给你。”死啦死啦莫名其妙看着麦克鲁汉递给他的东西,一张他的照片,来自麦克鲁汉那一车零碎中的相机,这不奇怪,奇怪的是照片上的他老哥被扎满了大头针。死啦死啦:“这是什么美国把戏?”麦克鲁汉:“你是个好人,你的部下也是。所以不要这样对你自己和你的军队——否则我只好像个中国老太太一样诅咒你了。”他一向刻薄的脸上竟显得有些友善,死美国佬微笑着,而死啦死啦以苦涩还他的微笑,他拿着那张照片端详了一会。死啦死啦:“……你也是个好人。”然后他就把麦克鲁汉扔在那里了,我跟着,因为麦克鲁汉的茫然而向他报之一个鬼脸。而我们要进的饭棚,迷龙正和柯林斯吵得不可开交,迷龙快把他那枝半拆开的捷克式杵到柯林斯的大鼻子下了,而柯林斯做出一副如对大便般的嫌恶表情,真难为他们俩,一个光会几个英文单词,一个光会几个中文单词,居然也可以吵得比一千只鸭子还要热烈。迷龙晓之以理:“LOOK!LOOK!看!干净的!”柯林斯猛扇着自己的鼻子:“瞎忽悠!EXCRETA!”迷龙动之以情:“I!HUNGER!MY!FRIENDS!”柯林斯:“擦它!擦它!没饭吃!”迷龙没辄,把机枪扔给豆饼:“擦它妈的!”柯林斯抢了机枪扔还给迷龙,顺便把豆饼推擞进饭棚:“欺负人!迷龙:“我整死你!”柯林斯:“我整死你!”阿译忙不迭地来喝斥:“不得对外国友人无礼……”迷龙、柯林斯便异口同声:“FOOL!!”我们在这种乱劲中想进饭棚,偏柯林斯在这方面是一个不拉,一只毛手就伸了过来:“WEAPONS!”我的枪倒擦得干净,开膛即过。死啦死啦的枪可比迷龙还过,从枪匣里掏出来时便掉着土渣,柯林斯再打开一看,便做出个呕吐的表情:“YOU!不擦屁股!NO!EAT!”我:“你没有饭吃。”我们都又惊又喜,期待着他像迷龙那样大闹一番,可那家伙只是哼了一声,对柯林斯点了点头:“喔,那就不吃。”然后我们讶然地看着那家伙离开。我拿着一个杯子在空地上寻觅,远远地我看见死啦死啦扛着一架梯子蹒跚过去。他现在似乎比我更爱好往没人的地方扎,他把梯子架在我们搭的某间破房子上,然后爬上了屋顶,在屋顶上坐了下来。我看了他一会,他脸朝着南天门那个方向,从他这个角度南天门被祭旗坡挡了,所以他只能是在看云,而一个家伙看着随时幻变的云层,你根本不好说他在看什么。我就着梯子往上爬,那是个背后生眼的货,我爬半截他开始推楼梯。我:“嗳!嗳!洒啦!好东西!”于是我被放行了,我坐下,把手上的杯子在他身边放下,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肉罐头。死啦死啦看了会云,然后往杯子里张了一望,闻了闻。我:“威士忌。全民协助偷麦师傅的。规矩是你订的,总也要给人下个台阶。”死啦死啦:“他做得很好。”我:“吃吧喝吧,你不就喜欢新鲜玩意吗?”死啦死啦就茗了一口酒,然后差点喷在我脸上:“你想毒死我吗?”我喝了一口,是威士忌,而且还是不错的威士忌,我想该是每个人口味不一样,就放下杯子拿起了罐头:“土包子一个。这个可以吧?腌牛肉。”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既然惯他了就惯到底吧,我拿从他们那里抄来的叉子喂了他一块,然后看着他那个古怪的又酸又苦的表情。我:“……你一直连大便都吃得下的!”我把那个罐头也在旁边坐了,我在屋顶上躺下来的架势快把屋顶也砸塌了,我也瞪着山脊之上的云层。我:“……你爬到这上边来,是觉得这样离死去的弟兄近一点吗?”他没吭气,我转头看了眼,我得承认,他现在的举动比承认或者否认更让我气结,他在看从我家抄来的《金瓶梅》,而且是那种只翻看某些篇章的看法。我:“金瓶梅不是这么看的!”他没吭气,而我听见郝老头在下边叫我:“烦啦?烦啦?”我探出半拉头。郝兽医扶着梯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可怜巴巴不是因为他想做出可怜样,而是他最近身上总有种让人看了就想哭的劲头,怪兮兮的。郝兽医:“我听见你在上边嚷。”我:“我有酒,还有肉,郝老头你要不要吃?”郝兽医:“不要。”我诧异到忿恨:“这都被美国大头针扎了吗?”郝兽医:“烦啦,就你一个人?”我:“就我一个活人。”郝兽医:“你跟我唠唠行吗?”我:“那你上来。”郝兽医:“我上得来吗?劳你瘸步,咱们找个清静地方。”老头子说着就走开,佝偻而蹒跚,我看了会那个背影。那么伶仃的个背影实在没法不让你着了魔似的跟着。我把杯子和罐头都在死啦死啦跟前放了,把叉子上罐头上竖插了,我拜了一拜。我:“尘归尘,土归土,你老早死早投胎,南无阿弥多婆夜那啥的。”然后我爬下梯子。跟着郝兽医。我追着那个佝偻地背影,我跟着郝兽医。我:“你要去哪里呀?”郝兽医:“寻个清静地方。这里哪都是人。”我:“鬼门关倒是够清静啊!”郝兽医:“年青人,嘴毒要触忌的。你快呸。呸呸。”我:“呀呀呸。小太爷不走啦!”我不想走了,我看老头子走着,在身上摸索着,念叨着。郝兽医:“……我那锁钥呢?我锁钥又寻不见嘞。”我:“……”郝兽医:“什么锁钥?我家里锁钥嘞!这回家咋开门嘞?”我愣了一下,看了那张一半在现如今,一半在过去的混乱的脸。我搀住了他,或者更该说我搂住了他的肩。以制止他那徒劳的寻找。我:“别寻啦。锁钥在我这,到家就帮你开门。你老人家现在要休息。”郝兽医:“你这娃娃就不做好事!”我:“我是谁?老爷子?”郝兽医:“你娃娃又来耍人,我不认得哪个还不认得你?福娃你个小猴子,不要你去当兵你非去当兵,现在你爹都当了兵啦,你还不回来。”我愣了一下。我初以为他在占我便宜,但我后来发现没有人会那样甜蜜而伤感地占人便宜。于是我相携相扶着这个脑子烧糊涂了的老头子,像儿子扶着老子。郝老头子终于找到了他觉得合适的地方,巧得很,就是我上次在那撮了堆土拜对岸死人的地方。郝兽医张罗着一截树根。殷勤得那像是他家椅子。郝兽医:“坐嘞,上座。”我:“可不要做了山炮的靶子。”郝兽医:“这地方哪有炮炸过?就是个闲散地嘛。”我:“那倒也是。逝者如斯。小日本也老实多啦。”郝兽医:“请上座。”我就坐了。然后被郝兽医眼光光地看着,我开始后悔来了。我不喜欢被人那么看,我用稀里马虎回他的目光:“爹,你咋啦?”郝兽医:“啥爹不爹的,你神经呵?”我:“……您老人家眼里我现在是谁呀?”郝兽医:“孟烦了呗,你个一肚子坏水的小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