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再一次小声强调:“别靠太近啦。大红。”是的,小书虫子还只是有赤色倾向,我们眼前的家伙则是真正的红色武装,虞师避如瘟疫的大红。私下闲聊时我们提到过这些在沦陷区与世隔绝永不言退的疯子,现在看来,至少在比我们还苦十倍这一部分上接近真实。死啦死啦现在在做锯嘴葫芦。他和我们都傻子似地看着那个小头目给书虫子系鞋带。书虫子也一直笑咪咪地由得他系,小头目系好了就猛踹书虫子一脚。小头目:“自己该学啦。等老子被小日本活剐了。别指望再有人教你。”不知道为什么,这普普通通的小动作看得我们想把脑袋掉开,于是我们就掉开,我们实在不想再看他们的褴褛如丝和满身疮痍,他们真的应该在禅达街头要饭的,而不是在铜钹打仗。然后小头目就又找上了死啦死啦:“你们有得路回去的。我们也有条路,就是同一个地方。可你们楞没找着。”他高兴得很也得意得很,相比之下,死啦死啦的反应很生硬,他仅仅说了声好,岌岌可危的炮灰团由不得他任性子,而且我还在捅着他。我:“撤啦撤啦。打成这样怕是东京也拉警报啦。”偏我碰到的是个如此较真的家伙:“东京可听不到。”和尚就加一嘴:“阿弥陀佛,不过他们有个中队驻在慈凉寺,离铜钹可只九里半山路。”我只好翻着眼睛看和尚。小头目:“世航大师,他的路最熟啦。”然后他恍然大悟地惊喜着:“啊,同志,东京是你开玩笑的,原来国军兄弟也这么风趣。”我只好装没听见,去他妈和尚风趣的掉过了头,我扔掉了那支三八枪,背着它长途要不堪重负,放爆竹的立刻就捡了过去——我只好再装作没看见地掉过了头,我真不知道怎么应对他们,我的同僚们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我们沉默地跟在死啦死啦屁股后边,跟那帮欢天喜地的家伙比我们像是死人。可死啦死啦还要在那个小书虫子面前站住,小书虫子正忙乎着把另一只脚的鞋带也系成刚学的那样。死啦死啦在身上掏了掏,掏出一个油纸包扔他身边。死啦死啦:“真就过来啦?还是那么喜欢和别人斗嘴?……这边没人揍你?”那家伙仰了头,给出一个扭曲的笑容,那是因为死啦死啦打的伤还没好。书虫子:“不斗嘴啦,成把的事要做,太忙啦,忙死啦,哪还有空斗嘴?”死啦死啦“哦”了一声,他看起来更茫然,甚至有些苍老。他走过书虫子身边,要回我父亲住的院子。连书虫子打开那个油纸包后惊喜的怪叫也没让他回头。书虫子:“它又回来啦!我就知道丢不了!”小头目咒骂,爱惜兼为之欣喜:“新兵蛋子,屁都不懂。”我偷瞄了一眼,那是我们在江边捡到的那本禁书,它几乎是我们的路标,而死啦死啦把它一直带到了这里。我们忙活着。把刚才卸在这里的装备上肩,从这里到江边不是一个短途,我们忙活着整理自己。死啦死啦用一种很高效的方式整理着我们,把这个的背带收紧,把那个的绳子套牢。我从背包里往弹袋补充着刚打空的弹匣,然后我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我回头,看着我的父亲,他已经不那么神气了,甚至有些萎靡。我父亲:“带上书。”我瞪着他。我父亲:“把我的书带上。”我掉头补充我的弹匣。我父亲又在我身后低三下四地嘀咕了一次:“带上我的书吧。”我没理他。于是我父亲对所有人咆哮:“把我的书带上!”所有人的动作都被他喊得停滞了,一时间很安静。安静得我们听到厢房里传来的空通一声,什么东西摔在地上。不辣去看了看,回来对我们点了点头:“那女的。”他用手从自己脖子下划过:“抹脖子啦。”我们什么也没说,又能说什么,你不可能带上一个下半身残疾的女人。那个女的。她一直怒气冲天地活着,还好,她比这场战争中大部分死去的中国人幸运,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复仇。我们沉闷了一下,然后继续开始收拾自己。我的父亲因此略有收敛,但他仍在我身后嘀咕:“书啊,把书带上。”我:“——我书你个鬼的书!!!”我掉回了头。冲向我父亲那张惊惶而又震怒的脸,郝兽医、丧门星几个玩命地把我往后拖。我在狂怒中看见死啦死啦奇怪的表情,几秒钟后我知道我为什么引起这样的轩然——我把我那支上了膛的冲锋枪杵在我父亲的胸口上。郝兽医把我父亲拖开,实际上根本不用拖,我父亲根本没有抗拒,郝兽医让他坐在椅子上,他没有表情,那样的没有表情让我痛心。我在发抖,丧门星下掉了我的枪,我仍然在发抖,我不知道是后怕还是气地,我觉得我被一双目光看着,我往侧看了一下,我母亲在侧门边看着我,她也在发抖,那样的发抖让我痛心。死啦死啦拿过我的枪,检查了一下,因为随时临战,那是填满了子弹的,然后他走到我身边。死啦死啦:“这不叫带种。”然后他附在我耳边:“你就算把自己气炸掉也不叫带种。”我愣了一会,开始揉我的脸,死啦死啦看着我在揉脸的同时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别人也看着,但他们不阻拦。死啦死啦:“我知道你讨厌你自己,我们都知道。”但是他把我的脑袋扳了过来,好对着院子里那帮正看着我们莫名其妙的武装叫花子:“不过别瞧你爹,瞧他们,他娘的海阔天空也就是脖子往哪边拧的问题。”于是我看着那帮人,褴褛的破败的衰弱的濒临绝境的,背着破烂,穿着破烂。小书虫子冲我们笑了笑:“什么事?”死啦死啦把我的脑袋拧了回来:“现在好些了?”我小声地:“好些了。”于是死啦死啦把枪还回到我手上。我父亲:“带上我的书。”我转身,去帮郝兽医打理行装:“别管他的书。”死啦死啦:“没法管。背这些书,乌龟都追上我们了。”于是我父亲起身,他现在倒很平静,他这种平静是用来折磨我母亲和我的。他对着我母亲。我父亲:“你和那个孽障走吧。我不去了。”我母亲轻轻震动了一下,但像她一向那样,没发表什么意见。然后我父亲坐下来,他的书堆不让坐,但他现在在书堆上坐了下来,我相信他现在不是耍赖而是要殉葬了,他已经确定我们不会带上这些累赘。死啦死啦轻轻拍了拍我,我知道那是征询我的意见。我:“不带。我们走吧。”死啦死啦:“你会后悔。”我:“等回去了我会后悔直到咽气,但是现在,走吧。”然后我们俩中间拱出一张年青的脸。年青但是鼻青脸肿,鼻青脸肿但是义愤填膺——那条该死的小书虫子。小书虫子:“那都是书吗?书要扔在这吗?”我瞧了眼死啦死啦。我知道大事不好了:“关你屁事。”小书虫子:“你们怎么能这样?这是书呀,都是书。”我:“……滚一边去。”小书虫子:“是书,不是别的,它们是书。本来就不看书啦,还要烧,还要禁。是书啊,做人要想的。想了才有书。这是书啊,都是书,这么多书,从黄河北背到黄河南,从黄河南背到长江南,从长江南背过湘江南,要多少人才能背到云南?你们怎么能这样?不能这样啊,这是书。”迷龙轻轻地捅我:“卡住啦?脑袋瓜子烧掉啦?”我:“关你屁事。”我轻轻地摸索着我的枪,但我知道我不可能用点四五的子弹止住这样叫我脑袋快要炸掉的念叨。这是书。小疯子说。没错,这是书。他这样的人。面黄肌瘦形如活鬼,背着沉重的书捆,被饥荒和战乱追逐。我和阿译,我们俩看着那个瘦骨伶仃的长衫家伙,那个背着一道书墙,已经跋涉过不知道多远路程的家伙。他看起来像再多走一步就要死掉,但他一直走出我们的视野。我:“妈拉巴子。”阿译:“……嗯,妈拉巴子。”我和我目不识丁的人渣朋友们一起无情地嘲笑着他们——他们自以为他们在抢救什么?我恶毒地笑着,心里一边淡淡地泛着酸楚。我呆呆看着眼前的小书虫子,他仍然在那里激烈地说着他的车轱辘话,他已经愤怒若此。他找不到更多的词汇来表达他的愤怒。和这些书的重要。书虫子:“都是书全是书。中国人有想过的,中国人不能不想。我们不能光打仗。打完了就变成白痴。我们还要走下去的呀,带着书,想着走着,我们不想我们就完啦,我们不走我们就完啦,书怎么能扔在这,会被日本人烧了的……”我父亲,他看到了希望,于是他用咳嗽和浓重的喉音来为书虫子帮腔,尽管他和书虫子完全不是一个逻辑。我父亲:“都是孤本!”书虫子倒卡壳了,他愣了一下:“孤本?”我父亲便再次强调:“是孤本!”我:“……见鬼的孤本。”书虫子立刻为自己找到了出路:“孤本可以再印啊,打完了仗再印出来大家就都可以看到啦,就不是孤本啦。”我小声地向他嘀咕:“……你懂个屁。孤本可以给他见鬼的该死的狭隘的占有的快乐……”书虫子挠了挠头:“我不懂。”我只好向自己嘀咕:“活人看着自己殉葬品的快乐。”死啦死啦放弃了听我们争论,他掉头走开。死啦死啦:“带上书。”我们在山野里跋涉,我们——我们和那队红色武装,每个人都被我父亲的书捆打扮得像是苦大力,日本人扔下的那头牛帮了我们大忙,它简直背着一座书山,那两挂推车也帮了我们大忙。世航和尚在前边带着路,他身边的克虏伯在做排头兵。克虏伯摸着自己的肚子,瞟着世航和尚的肚子。克虏伯:“你怎就那么胖?”世航和尚摸着自己的肚子,瞟着克虏伯的肚子。世航:“因为和尚吃素。”死啦死啦从枝叶里探出望远镜,看着山巅之下,丛林之外。日军的卡车在远远的路上冒着劣质燃油的烟——那是来追我们的,他们现在物资也紧张。我:“追上来啦。”死啦死啦没吭气,但面色并不好看,他回归队列时顺手纠正了小书虫子子弹带的背法,那家伙把三八大盖的背具背错了。死啦死啦:“这样背要勒死人的。”书虫子:“啊哈?是吗?”我:“近朱者赤啊。”被我提醒着,死啦死啦便从那帮红色家伙身边错开。他有些郁闷,但我们都宁可沉闷,也刻意地与红色家伙们保持距离。第二十二章日军的卡车行驶到这山弯处,然后就是“咚”的一声,那是又一发筋斗弹在发言,然后千奇百怪的枪声在夜色中响起,连火枪的轰鸣夹在其中也不显突兀了。日军发着口令下车,显然这样乱哄哄的袭击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几个那种憋脚手榴弹飞了过去,身首异处地炸开,它倒是炸翻了一个,但也没更多的效果了。然后那帮藏在路边山林里的袭击者便乱哄哄逃进森林。日军大呼小叫地追去。入夜后死啦死啦杀了个回马枪,我们不准参与,他要求那帮红色家伙拿着最老旧的武器,去对越来越近的日军轰他妈几下。我真是很奇怪,对这明显能害死他们的建议,死共党也是掉头就去。显然日军对这帮反抗者的老旧装备也知之甚详,哇里哇啦地追得全无顾忌。我蜷伏在树丛里,回头看着郝兽医在照顾我的父母,喂给他们一些行军散一类的玩意,这样的远行实在够要了我足不出户的父母半条命。我担心地看着他们,直到死啦死啦敲打我的头盔。我转过头。林子那边的喧嚣正越来越近,我甚至已经看得见日军毫无顾忌打亮的电筒和燃起的火光,小头目、世航和书虫子他们已在我们地视线里出现。他们跃入我们的半环形伏击圈时,我们把更好一点的武器——从日军尸骸上收缴的武器扔给他们,我清晰地看见世航看见我们时有如释重负的神情——我们彼此并不是那么无条件信任。世航:“阿弥陀佛,施主信人。”我们一直把追击的日军放到眼前才开枪。从火枪到冲锋枪。火力陡然提升了一个世纪,那小批日本冒失鬼在我们的火力圈里血本无归——死啦死啦又给自己挠了挠痒。我们又在林子里奔命,我们仍然是苦大力,仍然没能摆脱我父亲的远香斋。小头目在那惋惜着:“可惜了那些枪啦,拿不动啦。”书虫子立刻便凶狠地嚷过去:“书更重要!”小头目:“哦啦,嗯啦,啊啦,书重要,书最重要。”克虏伯又在问世航这样的猪头问题:“野和尚,你做什么戴眼镜?”世航:“和尚是好和尚。不是野和尚。”克虏伯:“好和尚跟着这帮人乱跑?还杀人?”世航:“和尚乱跑,是庙被烧啦。和尚在这里,因为投缘。和尚杀人,是有人杀和尚。”克虏伯:“和尚做什么戴眼镜?”世航:“和尚戴眼镜,因为总趴在地上念经。”红和白到底有多远距离?一起打了一仗。不,两战,所有的距离再也无法保持,所有装出来的犊子全部完蛋。不辣在我身后怪叫:“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我:“你吵死啦。”不辣:“他骂人。”放爆竹的便忙不迭地解释:“我只是说……”不辣:“你不要说啦。”但放爆竹的家伙就要说,他们这帮家伙有个共性,认死理:“我说啦我就要说完吧。我就是说。国军兄弟,你们很厉害。真的,突突突的成片的鬼子就滚下去啦。你们什么时候打过来呀?”我也瞪着他,迷龙也瞪着他,丧门星也瞪着他,蛇屁股也瞪着他。放爆竹的:“我说真的,你们有那么多机关枪。”不辣:“我呸!”蛇屁股:“这是机关枪吗?”丧门星:“这可不是机关枪。”迷龙:“嗯,我这个才是机关枪,他们那些个是他妈生,他妈生的废物鸡。”丧门星:“什么什么?这是手提机关枪。”书虫子也赶来插嘴:“那不还是机关枪?”其实谁也不关心机关枪与手提机关枪的区别,傻子们只是在疯狂地岔开话题,岔开那个什么时候打过来的话题。放爆竹的开始抱怨:“我问的是什么时候打过来。”我(英语):“冲锋枪。”放爆竹的:“啥?”我:“这个不是机关枪也不是什么点四五手提式机关枪,这个是(英语)汤姆逊冲锋枪。”放爆竹的继续抱怨:“我是问哪天打过来?!”迷龙:“我呸!”豆饼:“对,我呸!”郝兽医:“打过来……嗯,很麻烦的。弟兄们说是不是?”“嗯,不是随便的事。”不辣理直气壮地说,“烦啦你给他们长长见识。”我只好清了清嗓子:“打过来……要有计划,那个叫全局。嗯,全局。知道吗?打过来,要大炮要坦克要飞机,还要有会用的兵,打过来……嗯,你们不要以为你们这样放着枪满山跑就叫打仗,这种土包子打法……”死啦死啦:“用屁股想想再说话。或者我缝上你们的鸟嘴。”于是我们都不吭气了。确实,用屁股想都知道,土包子们拿着他们马戏团一样的武器,从日军来临便未退一步,而洋包子试图告诉他们。要有飞机坦克大炮我们才能向数量上居弱势的日军发动攻击。不辣凑过去死啦死啦身边:“团座,你别老玩火啦。要不他们一直问我们什么时候打过来?”不辣惨叫着退开,死啦死啦绷着脸继续前行。他怎么可能不玩火?心里在发痛,手上在发痒。五倍的日军追在我们身后,十倍的日军在山下公路上要把我们包抄,就这样他还让我们用手榴弹在草丛里设了绊雷。我们听到身后远处的爆炸。死啦死啦绷着脸:“他们会学得追慢一点啦。”滇边森林里的清晨是赏心悦耳并且沁肺的,鸟鸣和露珠混在一起。但我们轻松不起来,沉重的背负让我们轻松不起来,后来再未见踪影的日军也让我们轻松不起来。由夜至晨,日军再未出现。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由缅甸溃军的路上。谁都见不着对方,而见着时必是血战。我回头望着,我母亲早累得脸色煞白,我父亲却是柱着杖子神清气爽。我曾担心过他身子吃不消,现在看来全是白扯,没心没肺有益身体健康。他现在是我们中间最轻松的一个。死啦死啦的声音传了过来:“三米以内。过来。”我便抄出我们气喘吁吁的队列,那家伙已经在路边和世航和尚、小头目、丧门星研究着一张地图,他用笔在地图上打着标志。世航:“轮子一转,肉腿子跑不过的。和尚只好带施主们走猎道,前边有个山涧。涧上有索桥,过了索桥,就轮子也追不上啦。”死啦死啦忙着把这一切都标在地图上,“猎道没日军?”世航便嘟着嘴叹了口气:“那就要随缘啦。我们是用那条道打过鬼子伏击地。”我:“那就是知道啦!还去?和尚,你不是在念经,别打瞌睡。”我们都皱着眉。死啦死啦也在挠着头。丧门星:“法师。这种缘还是不随的好吧。没有别的道?”世航和尚也皱着眉,你永远瞧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随不随它都在那啦。说成撞上去还是随过去也就是一个随心。”小头目只好干咳嗽,这种缘法什么的恐怕说服不了任何人。小头目:“道是我找的。走大路早被鬼子追上,走这里都被咬住不放,被咬住就不得过江。想啊,你们怎么过江的,只要看见了,那地方人人都会过。不想鬼子在禅达后方冒头吧?走这条道好,走这条道,过完人就把桥炸了,鬼子再咬不住,大家太太平平回去。”他还是土头土脑的,像个禅达那边也常见的猎户,可我们现在哑口无言,他几乎堵死了我们每一条反驳的路。死啦死啦一直没说话在听我们争,这回就又低下头去标他的地图,大部分人哄的一声作鸟兽散,只扔下来的一两句话说明他们并没把小头目描绘的当作通途。迷龙:“和尚和尚,碰见和尚就没好运气。”不辣:“绝路啊,比他的秃脑壳还绝。”我还站在那里,死啦死啦还在画他的图,那地图精细到除了军队没人用得上,题头还标着“机密”两字,但已经被他毫不客气地标满了诸如日军驻防、兵力、据点、炮楼之类的符号,而世航气得嘟着嘴翻白眼,小头目笑得像是没有听见。死啦死啦:“桥叫什么名字?”世航和尚:“山里人自己搭的桥,哪里有得名字。”死啦死啦便在地图上打了个记号:“好了。”小头目:“那就是这条道?”死啦死啦:“听法师的,随缘。”小头目:“我们会把国军兄弟送到地方的。”死啦死啦:“那不是最要紧的。”小头目:“远来是客。”他拍了拍世航和尚,和尚好了些,向我们稽个首,跟着他的头儿去赶队伍。我还站在那,等着他们走远,也看着我们这支芜杂不堪还负担沉重的队伍,整天整夜地从一个地方挣扎到另一个地方。我:“猴哥,这好像是去西天的路嗳。”死啦死啦:“八戒,说不出有用的话就做点有用的事。”我:“你见过那种桥的,郝老头拿支老套筒都守得住,费点心瞄准,一枪能穿几个。你当然会记得被人打过伏击的地方,能在那打还人是个想起来就痛快的事——日本人也会这么想的话,咱们要去的就是鬼门关。”死啦死啦:“你觉得可能会死,我觉得可能会活。虞师座说的,青菜萝卜,各有所好。”我:“那帮红脑袋做什么了让你信呢?因为小疯子过了怒江?我们也过了呀,不稀奇,我不信共产共妻的鬼话,可红就是靠不住,火烧烧就完,血流光就死,都红的。红的又怎么看我们?老冤家了。你看他们那队长像是忘事的人?还有,你没看出他们眼馋我们手上家伙?他们也许就想我们跟鬼子拼个清光。”死啦死啦停止了迭他的地图,把他的冲锋枪往上抬了抬:“这个?”我:“你没见他们穷得连虱子都喂不起……”死啦死啦一脸关心地把住了我肩膀,然后一膝盖顶在我肚子上,他放开我,一边瞄了眼队尾以确定没人看见,然后继续迭他的地图。我佝偻着,恼羞成怒地嚷嚷:“好,小太爷就是看他们不顺眼!拿着树棍子冲锋,他们叫这希望?你也快被他们逼疯啦,扛得住你就打个哈哈,动什么手啊?虞啸卿说仗打成这样,全中国军人都该死。你觉得你例外,你拿门小炮敢跟整个炮群对轰啊。现在你也成该死的货啦,连帮叫花子都比你强啊——还是红色的!味道不好受是不是?哈哈,难兄难弟啊,我天天都觉得我该死!”死啦死啦看起来快爆炸,但他压制着,最后他成功了,用地图敲我的头盔。我:“别碰我!”死啦死啦:“得啦。知道为什么让你做我的副官?因为你觉得自个该死而不是别人,这就叫还有得救……话说回来,有空觉得自个该死不如多做事。”我:“这种屁话不要总说,没人想做你副官。”我非常清楚我的愤怒已经成了悻悻,他也很清楚,干笑两声,把地图郑重地用油纸包了才收回口袋。我:“那地图哪来的?那东西不比战防炮好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