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龙委委屈屈地往鸟铳里装第二筒火药,一边嘟囔:“我老婆,我儿子,我副射手。”我很不幸地吃到一个足可做催泪气原料的辣椒,呵呵地被老太婆捧来一碗救命水,我喝着水寒暄以尽宾主之礼。“儿子呢?……年青人?”我问他,然后拍着自己的胸脯,“男的!”老太婆就开始用围裙的裾抹眼睛,“修路去了。死了。”我忽然噎住了。迷龙又在我们的视野外大叫:“我老婆呢?”伴之以轰隆的一下,但我瞪着那张满是沟壑的脸,别人忙着吃喝,都没人理他。我拍了拍那个瘦骨嶙峋的肩膀,看了看离开我们坐在寂静之处的死啦死啦,他临了街也临了田野,他对着田野而给了我们一个背影。打了四年仗,我开始认一个奇怪的理,战场是仁慈的,非生即死,人间世则残酷,它为你准备的东西叫作没数。我忽然很想和他坐在一起。我站起来想走向死啦死啦,而另一个人提前走向了他:迷龙把那杆打空了的鸟枪提在手上,摆明是要打后边狠砸一下的意思。迷龙在跟自己嘟囔:“你别吭声,我整死那个王八蛋。”我制止他,“迷龙!”那小子置若罔闻地走,我跟着,我不信他会真砸,但我保不准我前边那个混蛋也许会真砸。我跟着迷龙,迷龙走向死啦死啦,我们都离开了人群。我又叫了一声:“迷龙!”迷龙没听见似的,倒提着鸟枪的手臂肌肉兀突,我开始担心他真来一下子了。忽然我心生了寒意,我从迷龙身上转开了视线,一条巨大的狗正从斜刺里冲来,它属于那种你看一眼就很难忘掉的家伙,属于你看一眼就从裤裆里生出寒意,让睾丸紧缩的家伙——所以我很清楚地记得它,那个在我离开禅达时在禅达城里和郊外到处疯跑的家伙,它在雨地里像是射出去的箭。现在它的毛乍着,纯攻击姿态,毫无疑问是冲向背对着它的死啦死啦。我抬高了嗓门,“迷龙!!!”我们总是能意识到危险,打定主意不搭理我的迷龙也听出了声音不对,他转了身,早抡好了的鸟枪正好在冲刺两步后对着那条大狗抡出。迷龙抡圆了鸟枪,冲刺……然后他一头结结实实摔了一嘴泥,那是被人一推还加上一绊才有的效果。然后我看着搞倒了迷龙的死啦死啦冲向那条大狗,我搞不清是狗扑倒了他还是他撞倒了狗,人和狗滚在地上,狗在低哮,而人在发出狗叫,我瞪了很长时间仍觉得他们是在做生死斗,而狗确实在咬着他,只是轻轻地咬,他也确实在咬着狗,咬到一嘴毛。但我确实看到他在笑,我从没见过他,甚至从没见过任何人能笑得这样开心,开心得让我想哭,开心得让我根本没注意身外的车声和人群喧哗的忽然静寂。死啦死啦跟狗亲热极了,“你没被母狗拐跑啊?这山里有狼的,母狼!你也看不上?你打架了没有?干掉几个?你现在是禅达的狗王了吧?”我呆呆地看着。迷龙爬起来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死啦死啦终于想起来向我们解释了,“从来不知道啥叫夹尾巴跑的那家伙!咬得我差点儿夹尾巴的家伙!生死交交生死!用不着拜把子的好兄弟!”他立刻又跟那条大狗缠上了,“别做狗了你,你老大去山里砸狼爷的场子,你做狼王好了!”我忽然明白我看见的是一个家庭,我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可这条吓死人的狗,是在所谓的家里牵挂他的唯一生命。我仍然觉得心里的那股寒意未去反盛,我在一片寂静中转了转头,眼角里看见一个高瘦挺拔如枪的人影,我转回了头又觉得不对,于是我完全转过了身子,瞠目结舌地看着虞啸卿。虞啸卿,仍然是那副天降大任的排场,卡车和吉普停在我们坐席的左近,那十九个幸存者都噤若寒蝉,他的精锐爱将张何李余们站在他的身后,和着一脸不善的师部宪兵,还有一个貌不惊人,一脸庸人相得不似军人的五旬军人。死啦死啦也终于不再和他的狗兄弟纠缠,爬了起来,掸了掸灰,然后敬了个礼——我甚至记不起来他曾几何时敬过礼。虞啸卿还了个礼,手仍摁在他的柯尔特上,我毫不怀疑他会拔枪来那么一下,就像对现在仍曝在怒江东岸的特务营长。死啦死啦站他面前也衬得有点儿萎,刀锋总是比棉花夺目。“幸虞团座力挽狂澜,重筑江防……”他说。虞啸卿说话跟砍刀也似,立刻就把他的话砍断了,“命里事,份内事。说你的事。”死啦死啦涎着脸继续说:“……又一言九鼎,及时发炮,这里无分军民,一条命都是团座给的。”“老百姓的命是他们自己的。你们的命,临阵脱逃得来的,那就不是份内事,是我最恨的事。”虞啸毅说。“我下的命令,他们……”死啦死啦说,然后他看了看我们,“一直都不错。”虞啸卿点了点头,“很好。能让一伙散兵溃勇打这种绝户仗,你本该是如此对他们。与他们无关,我知道了。”于是死啦死啦鞠了个大躬,把手里的东西奉上,“总之,大恩不言谢。”虞啸卿根本就没去看死啦死啦手上的那支南部式,“我不爱用倭寇的器物。”死啦死啦解释道:“南天门上打来的,原主是个中佐,枪柄上有他的名字。”虞啸卿看了看枪柄,“立花奇雄,日军竹内联队副联队长,身世显赫,论谋勇却有纸上之嫌。真货教假货给毙了,可见英雄不问出处。”死啦死啦就着那话里藏刀,可劲儿干笑,“如果南天门用兵的是虞团座,恐怕竹内本人的佩枪也要在这里了。”“你这一顶顶高帽子扣过来可不教人讨厌?我不擅打无准备之战,如果南天门上是我,打得还不如你。”虞啸毅说,然后掂掂那支枪,“谢了——抓了。”那家伙不形于色,两句话间的落差也实在大了点,他那些亲随可不管这些,抹了死啦死啦的肩膀就要上绳子。虞啸卿说:“军人须有敬重之心。”张立宪何书光几个人仍在生绑,他们大概除了虞啸卿也不敬重个什么,于是虞啸卿吼道:“铐子!不是绳子!”那几个人总算明白过来,换用了较为文明的铐子,死啦死啦扎煞着双手琢磨刚戴上的铐子,他总算是还幸运,我们都见过特务营长被绑得像头待宰的活猪。我还不是那么意外,而对其他的二十个人来说,这个转变也实在太突然了,他们还没有鼓嚣,只因为宪兵们的枪虽然没有举起来瞄着我们,但确实是有意无意地对着我们,迷龙刚往前走了一步,立刻被何书光警告性地指着鼻子,而那支没上药的鸟枪也被人拿走了。我止住迷龙,“别动!你不知道怎么回事!”迷龙看了眼我,又瞪了眼何书光,最后看着死啦死啦以寻找一个答案。死啦死啦很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让他回到我们中间,顺便向我抱了个揖以示谢意,他做这些时像在炫耀他有而我们没有的手铐,“照顾我老弟。”我知道那说的是他的狗,“倒怕你老弟把我们吃了。”他乐了,于是低下身揉了揉那条狗的头,他也许说了什么,也许根本啥也没说,但那条狗的反应让你只好把它当人,而且是当一个思维极成熟的人对待,它闻了闻那副手铐,然后用一副悲伤的表情看着死啦死啦转了身子,在人的指引下上了那辆卡车——它甚至连低鸣也没有一声。反倒是我们人,诸如迷龙、不辣这样的人,需要我一手抓着一个,用言语压制:“别胡来,真为他好就别胡来。”阿译问:“为什么?”我看了眼他那悲伤而沮丧,苍白的脸,我动了动嘴,什么也没有说。而张立宪过来,向阿译敬了个礼,阿译茫然得忘了回礼。“你说过你是十五期军官训练团成员?”张立宪问。阿译看着他,说:“……你是十七期的。”张立宪却并不是来攀交情的,“长官叫你过去。”叫他去的却并不是虞啸卿,那个一脸庸人相的五旬军人用目光向他示意,虽世故,却友好得让阿译寂寥的心里顿生暖意——那个人戴着上校衔,但你无法从那上头判定他的身份。阿译立刻颠颠地,带着十七八个疑团过去。而虞啸卿看了眼已经装好死啦死啦的车,看看我们,如果看车时他还有难以压抑的敬重和惋惜,看我们时他立刻心生了厌意。我耷拉着头,迷龙搓着泥,不辣一只手伸在裤裆里,郝兽医……光冲他那副老相也是没卖相的,更遑论军容。“似军似匪,似民似贼。”他惨不忍睹到干脆把脑袋转向了他的手下,“给他们找个地方打理好。这样子放出来要叫禅达的乡亲对我军顿失信心。”然后他转头走开。车驶动,人分开。虽然很累,但轮子与我们无缘,我们仍站在那里,那条狗像有什么要说似的向我走近了几步,让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我看着它,它看着我,我很茫然,它很悲伤。何书光吆喝着:“走啦走啦!团座说不要晾在这里!”我们开始在车尾的烟尘中开动我们的双腿,物资紧烧的是劣质油,那烟呛得我们只好低了头。显然禅达人并没有觉得我们丢了军队的人,他们不断打乱我们本来就不成队形的队形,把我们刚才没来得及吃完的东西塞到我们身上。我低着头,看着贴着我在走的那条狗,每当它靠我太近时我便闪远一点儿,我的视线外边,押送我们的兵在喝叱,但食物仍在塞来,剩下的花枝仍然掷在我们低垂的头上,然后落在地上被我们的脚踏过。阿译回到我们中间,手上立刻被人塞了一个巨大的榴莲,他拿着那玩意儿的难堪表情让我在这一路沉默中亦觉得有趣。我说:“阿译,以后你可以拿它做聘礼。”那家伙居然很正式地回答:“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实在想笑,说缺德话让我稍抬起了头,然后被一枝花掷在我的眼角。这是一枝扔得最缺德的花,它是那种长了刺的植物,而一路旋转着飞来,花梗正好扎在我眼角最敏感的地方。我顿时痛得昏天黑地,捂了一只泪水滂沱的眼睛寻找那个肇事者。肇事者站在离我两三米之外的路边,捂着嘴,手上还拿着几枝没来得及扔出来的该死的花。她瞪大了两只眼睛瞪着我,我用一只还能使的眼睛瞪着她,她的惊惶、我的愤怒顿时都成为不可思议。押送者在喝叱我的停滞,不辣在用湖南土话回骂,郝兽医撞在我身上,这些喧嚣,连同长期战争带来的伤创、死啦死啦留给我们的茫然,连同我处身的这个渣子队和禅达,都不存在了。我只是尽量用一只眼,再加上一只拼命睐着、流着眼泪想派上用场的眼,看着小醉。从缅甸到禅达的路上,我外表平静,心里是个疯子。我想着一个女人,我偷过她的钱,但我想她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想在自己空洞洞准备迎接死亡的心里盛点儿什么。我呆若木鸡地看着她,用一只眼睛流着眼泪,小醉终于想起弥补一下她的过失,开始把花扔在地上开始寻找她的手绢,那真像一头一边掰玉米一边扔玉米的熊瞎子。我被押送者推擞着,与她递上来的手绢失之交臂。她在人群之外追赶着我们这队人,想把手绢给我,似乎那块手绢倒成了让我们脱离苦海的关键,而我在人群中寻找那飘忽的一点。她边跑边递手绢边说:“你擦擦眼睛!”我被推擞着,文不对题地嚷嚷:“回去吧!回去!”她一直跟到虞啸卿为我们安排的地方,才被砖墙隔出我的视野。死过十七八次后,我终于确定我已经回家。暮色深沉,隐没了我们。师部派的兵在门口设了哨,他们并不需要警惕,我们没反水的思维也没兵变的勇气,所以他们是狐疑而不是警惕地瞪着我们。自从上次虞啸卿来招过兵之后,这里已经彻底空了,挑剩下的人已经不知所踪,包括羊蛋子和我们那饱食终日的站长,我们现在看见的是一个半月多来无人打理也无人居住的地方。我们被哨兵狐疑地盯着,我们自己茫然地站在院子里,看着我们生活过和相识的这个地方。即使破烂如斯,这里还是被席卷过,郝兽医的医院已经仅剩几片破烂的竹片席了,那曾是它的隔墙,我们的聚集地、曾与猪肉炖粉条相关的一切也都不存在了,锅和锅架子都消失了,只剩下几块搁屁股的残砖和阿译写过字的木板还在,而上边还写着“猪肉白菜炖粉条”,迷龙做仓库的那屋门敞开着,不用看也知道里边空空如也,被迷龙拔了又掰断的那棵花树一边一截仍扔在地上。余治是押送我们来这里的人,他喝道:“解散!”我们并没队形,只是麻木地扎成一堆,他也不管,顾自走了。我们茫然地散开了一些,然后悄没声散去各自的角落。迷龙进了曾属于他的房间就关上了门。郝兽医唉声叹气去研究他的医院。阿译蹲下来琢磨断了的花树根。不辣把残砖码成我们原来放屁股的那样,然后就坐了自己的那块儿发呆。蛇屁股学着康丫说话,尽管广东人绝拿不准山西调,但谁都知道他在学谁,“有猪肉的没?有白菜的没?有要麻的没?康丫有的没?”“我打扁你。”不辣威胁道。不辣鬼知道想起什么,有点儿哭相,蛇屁股把自己绷出一张更难看的哭丧脸凑了上去,“哭哭哭!”不辣倒不哭了,一个大耳光抽了上去,蛇屁股这回倒真被快打哭了。不辣说:“哭哭哭!”蛇屁股也不哭,一个大耳光抽了回来,“哭哭哭!”我转开了脸不想再看那俩活宝,但那“哭哭哭”和互抽耳光的声音仍不绝于耳,我手上握着小醉的手绢——那东西后来总算是到了我的手上——红肿着一只眼,这地方让我觉得很难待得下去,我冒失地走向大门。哨兵满汉,禅达人,如临大敌地拿枪对了我,“回克!”哨兵泥蛋,湖北佬儿,自以为很有心思的那种冷黄脸,看着我点点头,“新发的枪,你莫逼我开洋荤。”我歪头看着那两个拿杆枪就把自己当成杀人王的老百姓,满汉如临大敌,就是端枪如拿木棍连扳机都没扣上,泥蛋抱着臂,枪笼在臂弯里,这个没有任何实用性的怀枪姿势显然被他觉得很有模有样。我这么歪着头看人让他们很恼火,没一会儿泥蛋就低了头费劲地找着枪栓。丧门星过来把我拉开,一边对着那俩货数落:“吃了神屁也不要放神气。大家都云南人嘞。”满汉顿时就很好奇,“你也是云南人啊?”丧门星没理他,扶了我到角落里坐着。这家伙话少但是心细,我平时没事就晾我的腿,他也帮我摆开那个姿势把腿晾着。他对我说:“出不去的。我知道你想啥,出不去的。”我顾左右而言他:“伤口绑太紧了。”于是他帮我松绷带。我将头靠在墙上,看着死啦死啦的狗在院子里逡巡,它才是我们中间最不茫然最有自信的家伙。我们回到了家,收容站,虞啸卿要求的不会损及军威的地方。我们转着圈,以为走了很远,最后却踢到绊倒过我们一次的那块石头。蛇屁股又捅了不辣一下,幸好他们还有点儿情份,后来就不打脸,否则两人早把彼此抽成猪头了,但就这样也早已经打急了。蛇屁股边捅边说:“我叫你哭!”不辣立刻打了回来,“我叫你打!”蛇屁股巴掌抬了老高,看来这回是不出人命誓不罢休,但却停住了,“我再理你,我是你灰孙!”不辣一点儿不吃亏,“要你理?我是你玄孙!”于是不理了,蛇屁股找了块儿离不辣最远的残砖坐下来,你很可以奇怪这么大个收容站,他为什么就还坐在那残砖围的小圈子里——然后俩人像两条打累了的狗一样互瞪着喘气。郝兽医拖着从他那医院清出来的、可包叫花子都不要的破烂儿从两人中走过,打断了一下他们的瞪视。郝老头奇怪地看了看那两位的表情,但什么也没说,他再经过阿译身边时停了下来,并且蹲了下来,“阿译,死啦死啦到底咋回事,你就再给我说说呗。”但是阿译不说,阿译就是一直蹲在那翻来覆去地倒腾他的残树根。因为和大官聊过,阿译在死啦死啦被逮走后成了新闻发布官,他说被骗了,死啦死啦不是团长,连中校都不是,只是个烦啦一样的中尉。烦啦是二十四岁的中尉,死啦是三十四的中尉,可说毫无前程。丧门星用上了砍刀才把绷带弄开,我在他的忙碌中无欲无求地东张西望。死啦死啦的狗终于在院子里撒尿,它已经决定这里是它的地盘。我们同一批被零碎运到缅甸时,虞团已经回师,而那家伙胆大包天,一个中校死于日军炮火下,他扒了人军衔开始发号施令。死定了,军法从事。阿译说。上峰大度,不予追究我们这些盲从者的不辩是非,但南天门上的战与我们无关,固守江防力挽狂澜这样的壮举自然与没番号没主子的溃兵无关。死啦死啦的狗踞坐着,看着我们。我几乎有点儿受不了它的眼光,它看我们的方式像郝兽医一样悲伤,但因为它是一条狗,又带着死啦死啦看我们一样的促狭和挑剔。我转开了头,“那家伙长了一脸害人相,我第一眼看见就知道他会害死我们。”丧门星茫然地抬头,“谁?”“你说是谁?”丧门星大悟地表示同意,“喔,那家伙。”我们骂着他,可我们并不觉得愤怒。我们不愤怒却一直骂着他。阿译被郝兽医缠着,忽然就没来由地骂:“死剁头的!他妈的!”阿译骂人是件稀罕事,而郝兽医没怎么着,那边火气正大的不辣倒很警惕,“你骂谁?”阿译说:“你说是谁?本来打这么一仗,你上等兵不辣至少升到中士!”“……喔,他妈拉巴子的。”不辣也骂了一句。郝兽医叹了口气,摇着头站起来,他终于注意到丧门星在我腿上的折腾,“丧门星你别胡搞,我来我来……阿译啊,我不知道管不管用啊,都说这是插根筷子就成竹林的地方,你再种下去试试。”“都好当柴烧了。”阿译丧气地说。郝兽医鼓励他:“种下去试试。”然后他开始料理我的腿。我越过郝兽医的头看着死啦死啦的狗,它一直看着我们,都说狗眼看人低,可我觉得它好像在俯视苍生。我歪着头,看着大门发呆,哨兵泥蛋和满汉终于学会把我这种长期的凝视当作无物,但他们的心理素质也注定了:我这样看着门,对他们永远是个煎熬。迷龙的门终于开了,开得和关得一样重,他跑到别人的房外,瞪着瓦檐撒尿。阿译终于把他的树根又植回了原地,但这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并且他以他老哥特有的细心和多余掘了几条蚯蚓放在土里,然后开始跟他的蚯蚓说话:“劳烦你们啊。搬哪都一样的,你们该做啥就做啥。”尿完尿的迷龙打他身边走过,“恶心吧唧的。贼像你。”蛇屁股闻声而追在他身后嚷嚷:“迷龙你行家富贵!一天不探头,探头尿我墙根下,尿出来的都给我舔回去!”迷龙站住了,回身,这时候他那一身肌肉都是不怀好意的,“咋舔?”蛇屁股就被呛住了,也转了身,实在下不来台就对死啦死啦的狗学了声狗叫。那条狗以绝对让人从裆底凉透的低声咆哮作为回答,蛇屁股噎了一下,极迅速地进屋,关门时几乎把那扇老掉牙的门给关脱了榧子。迷龙哈哈地干笑了两声,那种笑声殊无半点儿欢乐。阿译埋着头不看他,我在他回程的路上让了让。迷龙现在一门心思地惹事泄愤,生死与共已是昨日黄花。但迷龙在我身边站了下来,他就是要惹事,“我知道你那娘们儿住哪儿的,住那儿都是干那个的。你要知道不?”我冷着脸,“回屋回屋。睡死你算球的。”迷龙快让我气结了,他把两只手塞在腋下扑打着,两只脚扑答登踏着,“小鸡小鸡!咯答咯答!”我还击道:“你老婆呢?”迷龙极其坚强地又干笑两声,然后极不合时宜地瞪着天吸了吸鼻子,他这次回屋时关门关得又比开得还重。我瞪着死啦死啦的狗,它摇了摇尾巴,别的狗摇尾巴表示奉迎,但发生在它身上……像是嘲笑。我们回到了从前,互相捅开疮疤,同时我们有一种荒唐的想法——死啦死啦把魂附在这狗身上了,他在看我们笑话。没错,这像他干的事情。于是我很想揍那条狗,我找了根大棍子,揍任何一条狗都够用了——除了这条,而这条正气定神闲地看着我。于是我挑了另一跟,另一跟跟筷子差不多,长度是筷子的两倍。我捏着那跟筷子,壮了壮胆,走向那条狗。蛇屁股和不辣相携相拥着从屋里出来,没人去管他们怎么又和好了,他们出自无聊而闹翻,又出自无聊而和好,而既然康丫和要麻都死了,这两位也就别无选择地只好成为哥们。为了对抗迷龙,不辣和蛇屁股又成哥们儿,但这一对儿远不如不辣要麻的前组合来得结实,实际上他们用来彼此争吵的时候比什么都多。这两哥们站我身后看我耍把戏,我正羞羞答答拿着那树枝跟狗套近乎,被那狗一眼吓得把树枝再次掉在地上,于是那两货的怪笑声像双胞胎似的,我瞪了他们俩一眼。“我的狗怎么样?”我问。不辣嘲笑我:“你的狗?你在它面前像猫。”蛇屁股跟着嘲笑我:“这么不要脸会被雷劈的。你的狗叫什么名字?”我准备想个最缺德的名字,正好饥肠雷鸣,我摸摸肚子,“它叫哪啥,狗肉。”“狗肉?”这名字对同样饥馑的蛇屁股是大刺激,“香肉好啊!老汤香肉!”不辣舔了舔嘴唇,“要放多辣椒。”我继续用小棍和狗肉逗趣,“我研究半天了,它合适红烧。”蛇屁股忽发奇想,“我说,守着几十斤好肉听肚子唱,咱干吗不把它炖了呢?”我半死不活地敷衍他:“对啊好呀。”不辣精神抖擞地地说:“你来。我会扒皮,给你弄床狗皮褥子。”蛇屁股见能吃的就有点儿短路,舔舔嘴唇就正上,尽管他只是想摸摸狗肉的肥瘦,但狗肉终于正眼看了他,喉咙里低低地哼了一声。蛇屁股的反应跟我想的一样,抽筋似的往回猛缩,“……不好了。我怎么觉得它看我倒像在看着人肉呢。”于是我和狗肉、不辣一起看着蛇屁股。“如果是你的话,我喜欢清炖的。”我说。蛇屁股被我们仨看得打了个寒噤,呸一口掉头就走,这时候我们听见车声,车声在我们这儿停下,我们注目院门,在屋里的也从屋里出来,无论好坏它都是一个意外。何书光带着一个医官和一个小兵进来,手上拿的不是武器——扛的米和面,弹药箱装的肉类菜蔬、罐头,有人背着急救箱,这一切让饿得玩笑都要死不活的我们眼睛发直。“你们长官呢?出来领粮!”吆喝猪也就他那架势了,但阿译忙不迭地扎了出去,我们都面露喜色。蛇屁股高兴地说:“不用吃狗肉了。”我和不辣异口同声地回他:“不用吃蛇屁股了。”何书光厌憎地看了看窃语的我们,看起来他真是被派了绝大的苦差,“伤员往墙边站。长官看你们有伤员,派医生来看看。”不辣嗫嚅着问:“……哪个长官?”何书光瞪他一眼,一个大耳光子扇了过去,“站好!上等兵!哪个长官轮得到你来问吗?-谁是伤员?”不辣被打得愣了一会儿,想了想这是十足十的在人檐下也就立正了。何书光只是个上尉,但连少校阿译也被他逼得点头哈腰的。我和几个伤员举手。何书光跟他带来的人交代:“你们在这缝缝补补吧。我出去呆着。”他出去,他留下的人放下了食物开始支摊子准备进行所谓的缝补,郝兽医往上凑了凑,他有事情。医官问他:“是伤员吗?”郝兽医说:“不是。哪啥…我们团长他怎么样了……”医官不耐烦地说:“不是离远点儿——脱裤子。”郝老头委屈巴巴地站开了,我开始脱我的裤子。老头子反应比较慢,他就没想过,我们不会饿死了,因为我们已经有新主子了。我们有新主子了,也就是说……他问的人已经死了。医官粗鲁地捏着我的腿,我咬着牙,望着天,尽量让自己不要尖叫出声。我将一块美国饼干叼在嘴上嚼着,系着新军装的扣子,我的裤子再不用在大腿上开个口子,以便随时查看永远好不了的伤口——因为它已经快痊愈了,我甚至能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半蹲着,中尉的军衔已经回到了我的衣服上,我嚼着饼干,一边看着阿译的花树根,这地方的生物生机旺盛得让我这北方人瞠目,它居然又发出了绿芽——这一切让我感觉良好。二十多天过去,两军仍隔江对峙,冒牌儿团长也沓无音信,唯一的新闻是虞啸卿固防有功,升任师长。他拒绝了随之而来的少将衔,称西岸不复,永居校职,这搞法让上峰击节赞叹,但我们最关心的是虞师座给我们吃饱。”我的同僚们在屋里打着鼾,那真他妈叫抑扬顿挫,醒来后他们自己都不会相信自己能唱出这种高音。我很想做点儿什么,于是哈下身子想把阿译的树根拔出来,但阿译这回把它埋得很深,根本拔不动。我听见身后一声低沉的咕噜声,我开始苦笑,我回过头,看着狗肉。它那种咕噜声倒不是威吓,责备的意思更多点儿。我说:“狗拿耗子不是吗?关你什么事呢?”狗肉刨了两爪子土,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离开。我拿手比着枪砰它,它没有人类的手指和舌头可以做出反击,这样我也算赢得了某种形式上的胜利。只要不胡思乱想,事情总是会往好处走的,比如说冒牌儿团长没权免我的官,所以我又做回了中尉,尽管只是空衔;比如说我们都在试着忘掉那个搅得我们不人不鬼的家伙,我们学会当狗肉只是一条普通的狗,我们没把它做成狗肉只因为惹不起它;比如说我跟看管我们的家伙关系有所改善。我摸了摸我鼓鼓的口袋,看向我们的看守,他们两个被我看得不太好意思,便把头转向,于是我径直走向他们,他们更加难堪,我都不知道我算是囚犯还是长官,他们就更吃不准该不该敬礼立正。我跟那俩人说:“装什么稻草人嘛?那条狗扑过来你们都要扔了枪就跑。嗳,你们要真能一直干戳着,老子掉腚就走。”于是泥蛋、满汉一块转过头来,泥蛋一脸不忿,满汉是禅达本地人,民风淳朴,没抵御力,先就把牌亮了,“泥蛋说,你讲的就是鬼话,逗了我们穷开心,还要当真听。讲了没几天,一算,你一个人干掉的鬼子倒有三两百了。”“不会吧?老子杀人的时候也没人帮数数。”泥蛋哼一声,“我算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