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一掸眼,我们瞧见烟墙后的日军密密麻麻,排着拿破仑时代一样的阵形,挺着他们上了刺刀后快跟人一般高的三八大盖,我们再往下冲势必是撞在他们枪刺上。我们一窝蜂回撤,被我们甩在身后的毒气里仍传来咳嗽,还有一种声音是刺刀穿透人体的声音——到哪里都有反应慢的人。郝兽医的伤员们咳声一片,因为他们没有任何防化设备。郝兽医站在石头后,他的伤员们身边,对着我们也对着逼近的毒气,他连块捂嘴的布也没预备,玩儿命地挥手跳脚,“伤员啊!”于是我被踹了一脚,那当然是死啦死啦,“我去布防!——伤员!”我脱出了跟他跑的家伙们,我们攒的伤员根本不是一个排甚至两个排能搞得定的,何况我区区一个人。我随手拖起最近的一个,那家伙挣开了——那是康丫。他死捂着自己的嘴,连话音也是闷的,“我自己能走!”于是我拖上另一个不能走的。郝兽医叫道:“你不能只管一个呀!”我悲愤交加地冲他喊回去,声音大得连面具也不是障碍,“我也是伤员啊!”这倒是触了机。“走得动的自己走!拖上走不动的!”于是我们的伤员自己行动起来,一只手的拖着没了腿的,瞎了眼的背着中了枪的,我们是退在最后的,我们一瘸一拐着,咳着,身后是那道滚滚而来的烟墙。落在毒气里的便化成了一声惨叫。我拖着我手上的伤员竭力拔步,我无法不看着那个我今生见过最迷茫的景致:我们像在与烟雾作战,被烟雾吞噬。没能管伤员的死啦死啦并没浪费时间,他是在与毒气拉开一个安全距离后重组防线。那道几乎在山沿边草草重组的防线为我们留出了一个缺口,我拖着伤员往那里挣命。迷龙在防线最前沿,仍是以豆饼为枪架在打卧姿射击,他把整匣子弹呈扇面扫进了烟墙里,我看着滚烫的弹壳在豆饼身上蹦跳,在百忙中冲他们嚷嚷:“豆饼都烤糊啦!”迷龙个不要脸的用河南话替豆饼回答:“末事末事!”他打光一匣子弹,也看不出什么成效,换弹匣的时候忍无可忍的豆饼从枪下挣了出来,炽热的弹壳被他从衣服里抖出来掉得满地都是。他大叫:“起泡啦!”迷龙喝道:“枪架子趴下!”豆饼压根听不见,耳朵早被震得就剩嗡嗡了。迷龙也不废话,一脚把豆饼踹倒了架上机枪就打,豆饼只能死死捂着自己的耳朵。我也懒得理这对儿活宝,剩下不多的体力也就够我把伤员拖进死啦死啦留下的豁口——我的同僚们蹲踞在地上,能有防毒面具戴的还不到半数,多数人只能像迷龙和豆饼那样用湿布包住了口鼻,他们子弹上膛,装了刺刀,以及放在跟前不多几枚拉了弦的刺刀。我不知道死啦死啦做过什么,但现在大伙已经沉静下来,打算用那些陈旧的武器击退那场看似无形的烟墙。一片死寂,除了从烟墙里偶尔爆发出被刺死者的尖叫声。我尽可能把伤员拖离这即将爆发恶战的地方,那只能是防线的后方。我身后的伤员拖拉扶携的,不是精疲力竭,而是半死不活地跟着我。将那个半拖半背过来的伤员放在地上,我自己也几乎倒了下来。我听着我自己在面具里粗重地喘气,汗水涩着眼睛,我根本没有看周围的力气。在死啦死啦拉出的那条单薄的防线前方,迷龙和豆饼正涕泪横流地飞跑回防线,烟墙已经逼到他们跟前了。死啦死啦已经在指挥人开枪,战争似乎打回了十八世纪,在这么一个古怪的环境下他们像燧发枪手一样放排枪以求效果。我木木然摸了摸,枪还肩在背上,我摇摇晃晃往那边去,我身后的一个家伙正咳得天翻地覆,一边放下他拖过来的伤员。我撞在他身上,那家伙个头儿不小,又正由下而上地站起,我被他撞得趔趄着往后摔去。他一把拉住了我,然后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康丫。“康丫?你……怎么还在拖人啊?”康丫咳着,过一会才把面具后的我认出来,“啥事?”我只好瞪着他的伤,他也瞪着我。“你……没事了?”我问。康丫过一会儿才摸了摸肺部缠得乱七八糟的绷带和破布,露出一头如梦方醒却发现大祸临头的表情,“……是啊……老子要归位了还背啥伤员……你们有良心的没?”想起自己的伤来也就让他彻底衰竭了,他一头冲我栽了过来,我抱住那具瘫软的躯体扒拉开面具大叫:“兽医!”我突然觉得背后生凉,我抱着康丫,转身看了眼一直没去看的身后,我忽然觉得掉进了无底深渊,并非形容,我正站在我们由此攻上的峭壁边,就这个七十多度的坡底,刚才无论是我或康丫都会一滚到底掉进怒江,对一个活人来说这与无底洞并没有什么区别。在放过几阵排枪后,也不知道烟墙后的日军倒下了多少,我们开始投弹,也许是心理作用,手榴弹的爆炸声在烟雾中听起来很闷,而且刚投出两批,烟墙就已经将我们最后防线的一部分吞噬。毒气的扩张终有其限,将我们逼至山崖边沿时它已经近乎停滞。于是我们看起来像在与上古洪荒的妖物拼刺,手上的刺刀看起来小得可怜,连失近弹的爆炸也并不显得惊人。毒气让我们和日军都沉默着,也都晕头转向着,都忘了世界上还有闪避这种战术动作,我们只是攒刺,刺中或者没有刺中,敌军刺回,刺中或者没有刺中。有时一个被刺中的同僚栽进了烟雾,有时一个被刺中的日军摔出烟雾,有时一个被毒气熏得发狂的人扔了枪惨叫,然后迅速被几支枪刺同时命中。我在刺刀形成的防线外走动着,开枪,力求击中烟雾中鬼影一样闪现的敌军。死啦死啦、迷龙和不辣好些人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但烟雾把大部分被杀死的日军都掩藏了,看起来他们好像源源不断,毫无损失,我们的整条防线被一步步逼往山崖边。死啦死啦叫着:“撤退!放下伤员!撤退!”我愕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他说的是撤往哪里,而且是放弃伤员——再退两步我们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一路滚进怒江,其他人像我一样愕然。看起来那家伙是早有预谋的,他滑下而不是跳下那道摔断人每一根骨头的陡坡,下滑几米后他抓住了锋利如刀的茅草,他用他的毛瑟枪射击,一个中弹的日军从烟雾里摔出来,自他身边滚下山坡。我们迅速开始学习这套不要命的把戏,滑下去,用任何可能的方法固定住自己——也不乏一直滑进黑暗里踪影不见的倒霉蛋,最后你只能听见他的躯体在山石上的撞击声——我们开始从一个近似仰射的角度上进行射击,一直铜墙铁壁一样的日军终于失去了还手之力,即使他们能在烟雾中完成装弹也很难做俯身的瞄准,那样站立于山崖之边的人实在是我们盲射也能打中的目标,一些在烟雾中没看清地形的日军干脆是从我们中间摔滚下去一路到底。我们完全凭着本能在开枪,也无从瞄准,当从放两三枪就滚下来一个日军,变成要几个人打十几枪才滚下来一个日军时,我们开始明白一件事,这次该死的进攻又被我们挡住了,所以往下死啦死啦的振臂一呼也在我们意料中了。“咬死他们!把咱们的地盘拿回来!”我们都对他这种奇怪的表达方式见怪不怪了,只是玩儿了命的手足并用,在十二个小时内第二次爬这座该死的山,仍然有越爬离山顶越远的倒霉蛋,了不起的阿译仍属于那批倒霉蛋中的一个。于是我又一次看着阿译从我身边滑了下去,一边挥着双手,“拉我!拉我!”我没空理他,接着开枪——以他那个速度摔不死的。后来我们活下来的人拼命回忆是怎么打退的日军攻击,没人想得起来——阿译说是因为中了毒气。我们心里说放屁,想不起来是因为那几十分钟里,一头野兽占满了我们的躯壳。爬回山顶的人们一头扎进了毒气。我们在已经开始飘散的毒气中又一次的冲撞和推擞,然后是拼刺,但这回日军连一个回合都没能撑住,这样的战争实在早超过人的承受极限,而毒气熏着我们也同样熏着他们,他们开始后退,这一退立刻就成了全面的坍塌,这回日军成了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曾经被追得丧家之犬一样的我们现在追丧家之犬一样追刺着敌人,在我四年的军事生涯中还没见过跑得这样狼狈的军人,跑出了毒气范围之外的日军扔掉的不仅是武器、背包,为了能吸进更多洁净的空气,他们连防毒面具都扔了。我们用刺刀、子弹和枪托收拾着我们够得着的家伙。如果换一个时间地点,被闷在面具里兽类一样的低沉咆哮会把我自己吓着。树林里的九二机枪开始喷吐火舌,那是为了阻住我们的追击。死啦死啦转过身挥舞着双手,面具后传出他嘶哑的嗓音,他必须阻住我疯狗一样的同僚,否则他们将会以卵击石地一直追进树林。死啦死啦大叫:“固防!固防!”他绊上了一具尸骸,一头摔进了身后的一个弹坑。我跑过去想把他从里边拉出来,他这一跤摔得甚是狼狈,连手上的枪都摔掉了,刚才为了喊话把面具掀开了一点儿,现在全给摔脱开来。那家伙摔得七荤八素,一边爬起来一边擦着在残余毒气中被熏得眼泪直流的眼睛。我向他伸出了枪托想拉他上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一支南部式手枪的枪管从烟气里伸过来,猛力杵在他的太阳上。死啦死啦擦眼泪的动作顿时停顿了。而我像在梦魇中一样看着弹坑里发生的一切,一个重伤的日军军官从烟气中直起了上身,他是跪着的,刚才他躺着的时候坑里的烟气把他整个都淹没了。那家伙浑身是血,防毒面具也被打烂了,他索性撕掉了那玩意儿,露出一张平静之极又疯狂之极的脸。我的枪伸在外围,枪口倒向着自己,即使能做什么也不可能阻住连伤带熏得神智不清的家伙。板机扣下,击锤击发。我清晰地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被那个用力过猛的日本人杵得歪了一下。卡弹。死啦死啦发出一声不知道算喜悦还是愤怒的怪叫,虽然看不见,他一把将那把差点儿要了他命的手枪抢了下来。他摸到了那军官的脖子猛扑了下去,松散的泥土簌簌下落,几乎把被他压在身下的家伙掩埋,然后他用枪柄一次次地猛砸。一个看不见的人用枪柄挥击着另一个看不见的人。我的同僚已经停止了追击,几个恰好在弹坑边停下的便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们发了飙的指挥官。我站在坑沿,把枪托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终于平静了,被我们拉扯上来,丧门星往一块破布上倒了点儿水递给他,他手上仍抓着那支南部手枪,但开始擦洗眼睛。他边擦边说:“头回碰上毒气,幸亏你喊得早。”“还好不是沾身上就烂的芥子气,是催泪气。照常他们跟着这玩意儿一冲,什么阵地也都拿下来了。”我说。“好厉害。以后得记住了。多谢。”他的道谢真诚得让我不知如何应对,我转头看着坑里的那具尸体,而他接过同僚们帮他捡回来的防毒面具和毛瑟枪。我说:“你杀了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官儿,一个中佐,搞不好是个联队长。”死啦死啦看了看说:“年青得很嘛。”“身家显赫,前程似锦。他们的中佐好像都得是帝国陆军大学的出处。”我放低了声音嘀咕,“假货干掉了真货。”我有些兔死狐悲的伤感,但死啦死啦看一眼,立刻很实用主义地丧失了兴趣。“最多是个副的,觉得赢定了跟着来历练一下。你看他们一点儿没乱嘛。”他对着坑里欠了欠身子,以这种方式表示了他的哀悼,“年纪轻轻的也不学好,拿个拨浪鼓对着人脑门子乱杵,我才不会叹你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呢,看杵得我脑门上这大青疙瘩!”我哭笑不得地跟在他身后。我们走过阵地。死啦死啦的防毒面具早掖回了包里,并且如他所说,他以后明白了这东西有多重要。他手上掂着两支枪,那支大开杀戒的毛瑟很快也被他塞回枪套,他玩着那支南部,那支枪华而不实,还有些银镀的装饰。死啦死啦边走边卸出了臭弹,然后把那支枪掖在腰上。我无心和他说话,而是转身看了看。在毒气散入了夜雾后我们终于知道我们杀死了多少敌军,他们在我们的阵地上死得最密集,然后零乱地一直铺向他们藏身的近山腰的林子——我同僚中的死者也一点儿不少于他们。我们打过的胜仗不多,所以我见过一直铺过地平线的死人,但从没见过这么多被我们杀死的敌人。我想不起刚才发生过什么,也诧异做了这件事的我们居然包括了“我”。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让我悲哀,而不是胜利的豪情。死啦死啦看来也有一样的迷惑,他难得的沉默,并且用一根细绳绑死了那发臭弹的屁股,系在自己脖子上。他没惹我,我倒开始惹他,“护身的?保命符?你还想活着回去?”死啦死啦斜了我一眼,“是死人。死人用这个弹了我脑门。”“战场之鬼,从不索命。”死啦死啦说:“他们问我为什么。”我问:“为什么?”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只是将串挂的子弹收进了自己的衣服里。他走开。就像我在他面前的愤怒永远只是爆发不出来的火山,他会说出来的也只是露出水面的小小一角冰山。于是我也知道他绝不是在玩笑。”于是我也走开。离得很远我就看见我们的伤员,我也看见坐在人群之外的康丫,他倚着一具具尸体,而人群正围成一团在抢救什么,估计又是哪个快到头儿了的伤员——无人来管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当朋友的康丫。我看见也听见康丫瞪着人群在咳嗽,那是一种揪心而压抑的咳嗽,因为那来自一个被打穿了肺的人,你几乎能听到他重伤的内脏在咳声中抽搐。我看着他,慢慢向他靠近。我靠近他的时候他轻轻压抑着自己的咳嗽。于是我轻轻地伸出一只手抚摩他有些抽搐的脊背,康丫以一种我想不到的精神回过头来,那份精神源于惶急,“兽医死啦!”我说:“那家伙是老不死。你没事?”“我没事啊!兽医啊,毒气来了他不跑,拿湿布给我们堵嘴,自己吸进去好多,肠子都烧烂了,一翻白眼,死了!”我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而且康丫精神成这样,实在让我觉得不用担心他。我转向对着那群傻瓜叫嚷:“让开啦!人晕了就不要围着!——这是催泪气又不是芥子气!他是呛的!”人们散开,蛇屁股在拉着郝兽医的双手做一种展翅般的动作,我不知道他从哪一点儿觉得这样可以救人,不辣正在郝兽医的胸口猛捶,那是他以为的人工呼吸。我冲着不辣说:“滚开啦!老头儿会被你捶死的!拿水浇他!”水泼在老头的脸上,老头儿呼吸着,被吸进鼻子里的水呛了醒来,他咳嗽着坐了起来,而以为他要死的人们发一声嘘声一哄而散去各忙各的。“毒气啊毒气!……小日本呢?”老头儿说,然后瞪着我们,“都没死啊?”他开始摸自己的胸口,“胸口咋这么痛呢?”蛇屁股呸了一口,不辣沮丧而愤怒地揉着自己捶郝兽医捶得快肿了的手。“石头硌的。”我说。“我说呢。日本又被砸跑了?……我说你们打仗就打仗,日日日日的跑来跑去搞走马灯干吗?”老头儿问。我说:“那是战术。说了你懂?”老头儿扒拉开我,我没因他这一下过于猛烈的动作而生气,因为我也听到了,在郝兽医醒过来后康丫不再压抑他的咳嗽,那咳得真是天翻地覆。我回过身来,正好看见康丫将一口血吐进了黑暗里,然后歪倒下来。康丫,原运输营准尉副排长,没车开的司机,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因外行而毫无必要地被击穿肺叶,被扔在呛死人的毒气里咳过了日军第十四次攻击的始终。我想他的肺大概已经咳碎了。我们几个想将康丫搬到一个稍舒服点儿的地方,却发现没有更舒服的地方,我们只好将他放回他倚着的那具尸体上,我发现那具尸体就是他费了牛劲拖过来的伤员,只是已经死了。在这通折腾中康丫倒不再咳了,我想被打碎的肺叶大概已经被他从气管里咳出来了。康丫说:“不咳了。”于是我们手足无措地庆幸着,“好了好了。”“不咳了。”他又说:“谁也不拿我当弟兄。”郝兽医没有听清,“什么?”我们有点儿挠头,他这话冒得没来由。“不辣问我要什么。我就想,”他多少有点怨气地说,“谁也不拿我当弟兄。我知道,我天天跟人要东西,贪小便宜,谁要拿我当弟兄?”我说:“其实你什么都不要。你就是想出点儿声,让人看见你。”我被人踢了,我不知道是谁,郝兽医、不辣、蛇屁股都有可能。“我拿你当弟兄。要麻死了,我也没弟兄。”不辣说。于是康丫就高兴了点,和不辣相互摸索着,“我要照镜子。”“……什么?”不辣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前开车的时候照反光镜,车叫日本飞机炸掉了,天天跟步老鼠跑,忘了我都长啥样了。”康丫说。不辣诚恳地说:“你长得比我好看。”我踢了不辣一脚,“镜子!谁有镜子?”郝兽医也跟着吆喝:“谁有镜子?镜子?”他甚至有点儿高兴了,“这个好办。”但大家忙着包扎、移尸、工事,有人看傻瓜似的看我们一眼,有人摇摇头,就是没谁有一面镜子。我说:“刺刀。”“啊?”郝兽医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说:“磨刺刀。”于是我们开始磨刺刀。搜罗来的刺刀已经被我们磨得锃亮,我们几个横横竖竖地把它们在康丫面前摆成了一个方形,还缺几大条。我叫不辣,“就差你啦!”不辣还在磨,在自己衣服上又使劲擦了擦,哦了一声,立刻加入了我们。兽医划着了火,于是一片刺刀面上映着康丫模糊的脸。他说:“还是看不清。”然后他死了。不辣把康丫敞着的衣服掖了掖,扣上扣子。我们不伤心,因为知道今晚或明天我们也会去同一个地方。但不辣想把埋了康丫,满地尸骸无人顾,他这要求不算合理,但我们决定给康丫以此殊荣,管不了所有人,不辣也只记得他没能埋上一个哥们儿要麻。”弹坑是现成的,我们选择了一个能望见东岸的地方,康丫已经平静地躺在里边,我们开始盖上土层。郝兽医说:“入土为安,入土为安。烦啦啊,你很会说话的。”我知道那意思,便挺了挺身子,“康丫康有财,你一事无成,踢过鬼子的屁股,可小鬼子跑了,摔过一手榴弹,鬼知道——也就是你才知道——有没有炸到敌人,你救过伤员,可他死了,还做了你的枕头。你什么都要,可不知道要什么,你最后说的是看不清,然后你就死了。你是我们的弟兄,很多弟兄中间的一个。”不辣和蛇屁股半截就已经听出不对,也知道我腿上有伤,他们连拍带敲着我的脑勺,但我仍坚持着说完了。不辣说:“连死人你都要损啊!”“小孟没口德,他以为这叫不说假话。白眼向人,白眼向人。”郝兽医说,继续开始盖土之前摸出他的罐头,然后老没正经地把罐头抛进了坑里,“羊肉,康丫,山西的绵羊。”不辣不咋知道尊老爱幼,踢了他一脚,“连死人你都要骗啊?”看见郝兽医那双全无戏谑之意而只有悲伤的眼睛时,我们就都不再说话了,掉头讪讪地打算闪人。我们转身时炮弹又开始落下。迷龙大叫:“副射手!副射手又死剁头啦?!”死啦死啦举起了他的长枪示意,一边用他的短枪射击,“第十五次!”我们回头,搀起郝老头儿逃离这片无遮无掩的土地。炮弹落下。硝烟散去,我们用充血的眼睛看着又一次退回了山腰林间的日军。在我们周围,十个死人里边可能才有一个活人,这个不知道算不算一个团的团,又削减回了我们在缅甸刚发家那会的德行,一百多人。我们在一片疮痍到像是破烂的土地上,即使硝烟飘散后它看起来仍然象是月球。迷龙和豆饼已经是撅着腚在焦土中寻找散落的子弹——他用的布伦式是英制七点七毫米口径,和我们很多人是不一样的——可即使这样也只能搜罗不到一匣。豆饼看见一发子弹,他先捡了另一发,回身时那发却不见了。豆饼看着我们几个一脸诡秘的笑容不大敢惹,只好捅迷龙的屁股。迷龙转过身来,顺着豆饼的视线瞪着我们,“吐出来!”他首当其冲地便冲向我,这真让我又冤又好气,“你小子,以儿子之心度爸爸之腹!”迷龙醒悟过来,便瞪着我们中间话最少的丧门星,那家伙向来一脸说不清是坚忍还是憨厚的东西,但被迷龙越看越可疑,往下丧门星被迷龙在身上搜索着,被迷龙痒痒得哈哈大笑,“不是我!真不是啦!”迷龙不管那个,直到身后“砰”的一声枪响,迷龙被一发子弹砸到了头。迷龙怪叫一声跳了起来,那声枪响学得太像,由不得他不惊恐。然后他明白了这是某个家伙学的,豆饼捡起那发我们用来砸他的子弹,而迷龙瞪着我们所有人寻衅,“谁整事儿?谁干的?”“阿译干的!”我说。迷龙也知道那是最不可能的人选,阿译看起来脸又青又白的难堪之极,不知道是期待还是害怕迷龙向他扑过来,而迷龙呸了一口,显然没有跟他闹的兴头。我成功地制造了这次冷场,和人渣们一起哈哈大笑。而死啦死啦此时又一次举起了他该死的步枪。我蹿了起来,“第十六次!”我不知道该说我们惊弓之鸟还是训练有素,打到现在还能喘气的也都就剩油子了,趴的趴,躲的躲,全伙子立刻做了老鼠和猢狲。但并没有爆炸和步兵袭来,几秒钟之后我们从弹坑探出头来,死啦死啦拿土坷垃掷我们。“援兵来啦。”他的口气淡然得道像有一队无所事事的友军要从我们平安无事的军营外过路,并且我们并不存在的电台早已通知了我们。于是我们从坑里探出了头,像伸长了脖子的鼹鼠一样去看对岸。在东岸阵地上发生的事情我们似曾相识,军车风驰电掣地在阵地停下,军车上跳下的士兵同样风驰电挚地冲向他们友军的阵地,倒象是要攻克他们的友军。从望远镜里我们看见了我们熟悉的人:张立宪、何书光、李冰、余治什么的,自然也不缺坐在威利斯吉普上冷着脸的虞啸卿团座大人。那帮恨不得在脸上写上“骄子”两字的家伙们仍然肩着他们的中正式、花机关、汤普森、砍刀之类,手上仍然娴熟地挥舞着他们的马鞭,和着他们下属的枪托和鞋底子冲进那座仍一无举措的防御阵地里,然后把在阵地里见到的任何一个穿军装的一顿暴打。南天门上的我们在大眼瞪小眼。于是我开始做我最喜欢的评论:“背黑锅的倒霉蛋选出来啦。特务营向来自恃亲信,亲信这么好做的吗?饲料是不缺,逃命也优先,可上峰风水背了,扛不扛得动都得替扛。”死啦死啦倒是忽然开始容光焕发起来,“找个豆子大的亲信来扛,就是说上边也知道战势紧急,没空争持。虞啸卿又是号极能打的,这回临危受命,东岸防御有三分数了。”我问他:“你不是说他死了吗?”死啦死啦受着我的斜眼,我们几个被他从仓库里拉扯出来的也多少有点儿惑然,但什么也架不住那家伙的无耻——他甚至较我们还要正色,“这种谣言不要瞎传-你与日寇同谋啊?”于是我们又看对岸。这会工夫张立宪几个已把特务营的营长从阵地里捆得粽子一样从阵地里揪了出来,踢得一脚跪了。眼镜壮男何书光拔出背上的刀,瞄虞啸卿一眼,像是问砍头还是怎的,虞啸卿摇了头之后总算是下车了,下车头件事是掏出了他的佩枪,看也没看就顶着特务营长的后脑放了一枪,那具被捆着的躯体像要挣脱捆绑一样往前猛挣了一下,然后顺着江岸滚下,滚在半坡上戛然而止。那家伙用的柯尔特口径大,声音也响得要命,几秒钟后便传得声震江谷,让我们也不禁缩了缩脖子。迷龙感慨:“妈的,做团长真好,杀营长跟杀鸡似的。”他说也就罢了,还眼光光地瞪着阿译说,几乎是咽唾沫的表情,让阿译又蜷缩了脖子。我悻悻地说:“鸡也是杀给我们这帮山顶上的猴子看的,说的是此战一死方休。”而死啦死啦这时拿着望远镜又在啧啧有声,“好。秣马厉兵,听说虞啸卿十七岁时就以一百乡勇击溃三百流贼,现在江防有五分数了。”他所说的我们即使不用望远镜也看得见,因为那是把整团人再加上特务营人马进行的重新部署。虞啸卿显然也觉得特务营之阵地是固守之必由,他所带来三分之二的人马接手了原来的江防,而余下的三分之一和特务营由张立宪们带去了左右两翼的峰峦。我不清楚虞啸卿是否死啦死啦所说那种天将降大任于斯的智勇之将,但他的人马至少效率极高,几乎没用分派就开始掘土动木,阵地的木土作业本来较我们这边就是天上地下,现在他们的人临江掘壕,挖出的泥土和着江礁和火山石装了袋用来码筑犄角防线,粗大的木段被滚上阵地用于加固至关重要的重机和战防炮阵地——禅达这地方的造物都有点儿上古洪荒的感觉,他那样筑出来的阵地坚实得很,七五炮都只能伤个表皮。我不再看了,在就近找了个坑躺了下来,休憩一下快散架的筋骨。援兵到来,但援的是江防,不是炮灰。炮灰并不觉得快乐。其他炮灰们的想法和我一致,也渐渐散开。不辣和死啦死啦同时进了我这坑,这有点儿挤,于是不辣悻悻地爬出去找另一个坑。“我们还是只好翘了啊,是不是?”不辣爬向郝兽医那个坑,“怎么死都行,你可不许救我,兽医。”我斜眼看着同坑的死啦死啦,他闭着眼靠在焦土里,先摸索到了腰上的手枪和膝上的步枪才能让自己躺得踏实。他也并不快乐。战场无快乐,骗子先生。这是个炎热的白天,像我早习惯的一样,风和日丽的战场并不存在,至少在双方殊死的滇西战场上并不存在。山顶的一无遮拦让我们暴晒着烈日,空气中永远有着蝇蚊的嗡嗡声,从昨天到今天,我们已为其提供了太多养份,空气中蒸腾着恶臭,幸好还没到极至,也幸好我们的嗅觉多少已有点儿麻木。山腰的日本人一直没动,林子里晃动着人影,但他们就不进攻。无聊是悲观他妈,我又开始了发表意见了,“他们进攻间隙拉得越来越长,也就说到达的军队越来越多,各中队大队轮番炼我们,每回扑上来的也越来越狠-没十八次进攻了,十七次就是一锤子买卖。”那家伙闭着眼“嗯”了一声。我说:“死苍蝇会感谢你的,它们嗡嗡嗡的飞过来下蛋,人死了,苍蝇生了,今天攒的够生养它们一百七八十代的王朝。你个假团座是它们的神。”那家伙扔闭着眼“嗯”了一声。“……嗳,你说这滇西苍蝇闻得出中国菜日本菜吗……”我说。丧门星飞跑了过来,暴露过头几乎被一发冷枪命中,他趴下避过那发日本子弹,半截身子探在我们的坑里,急促地说:“旗!江那边!”我实在很难听懂那家伙的云南口音,“啥东西?”但死啦死啦却一跃而起,相较刚才的死样活气,你只好认为他一直在等这个。“有人懂旗语吗?”他问。我说:“阿译好像仿佛也许是学过的……”他没让我有损口德的机会,猛踹了我一脚,“叫来!”正式到如此地步,我看了眼他那表情,简直是要扑住天上飞来芝麻点大的生机,于是我跌跌撞撞地去了。我、阿译、丧门星和死啦死啦几个一路跌扑着穿过阵地去可以无挂无碍看见对岸的地方-也就是我们在催泪瓦斯中击退日军攻击的陡坡,那里炮弹和冷枪打不到,但日军追击的冷枪冷枪也愈发紧了,那是因为阵地上剩下几个寥寥的活动目标可以排遣下他们在进攻前的无聊。阿译那个未经战阵的家伙在日军重机的攒射下吓得窝在个小土堆后不动,我连踢带推,他倒算是跟上前边两人动了,我被一发子弹打在脚下,痛得在地上滚。迷龙和豆饼惑然地在坑里看着我。迷龙对豆饼说:“豆饼子你瞅,这就是到处乱跑琢死的。嗳,烦啦,你躺好了,滚得我眼晕。”我躺在地上,扒下一只烂鞋看了眼,“鞋底打掉了。震着伤口啦。”我拿鞋砸了迷龙,瘸着爬着仍往目的地去。阿译那家伙根本不管我,得跑就跑,他已跑出了好远。迷龙啧啧有声地看着我在日军机枪的攒射下爬遁,幸好土堆已拦住了那边机枪手的直接射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