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萱,听完我给你讲的这个真实的故事之后,你该理解我对日本的"成见"吧? 他们绝不是我们"一衣带水"的"友邦"。直到今天,他们都还在侵占我们的钓鱼岛。他们的军舰在那里耀武扬威。前两年,香港著名的保钓人士陈毓祥试图登上钓鱼岛,他的小船却被日本的军舰故意撞翻,致使他被汹涌的海水淹死。可是,这样惨烈的事件,我们作为一个"站起来"的大国却闭口不提。 在看待日本人的问题上,我确实无法"宽容"和"理性"。 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三月十九日 九、宁萱的信 廷生: 听完你外曾祖父的故事之后,我理解了你对日本人的"不宽容"。 这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经历了多少戏剧化的变革啊--在这一场场的变革之中,几乎所有中国人的命运,都是一出开演以后就无法预料其结果的戏剧。 你的外曾祖父是这样,我们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乃至爸爸妈妈们,难道不也是这样吗?你应当为你的外曾祖父写一部传记,一部又不仅仅属于他的传记,而是他们那一代人的传记。用善与恶去言说历史,太单薄,也太苍白。 人生有的时候确实就是"南柯一梦"。只是,有的人被动地承受一切,有的人却毫不妥协地充当自己梦境的编剧。有的人醉生梦死,有的人却悚然惊醒。我们属于哪种人呢? 你在信中提到"南柯一梦"这个典故。你知道这个典故发生在哪里吗?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我生活的扬州。 经过汶河北路驼岭巷的时候,我经常看到一棵古老的槐树。这可不是一棵普通的槐树,它隐藏着一个中国古代文学中源远流长的母题,隐藏着一个一千多年以前奇妙诡谲的梦境。 它就是"南柯一梦"中的"南柯"。 唐传奇中李公佐的名篇《南柯太守传》,你一定很熟悉。故事中说,淳于棼住在广陵郡东十里,宅南有一棵大槐树。有一天,他喝醉酒昏昏睡去,悠然梦见两个身穿紫色衣服的使者邀请他,他便登车进入槐树的洞穴之中。洞穴之中的山川跟人间的一模一样,宏大的城门上写着"大槐安国"四个字。 淳于棼晋见了大槐安国的国王。他深受国王的器重,并被招为驸马,出任南柯太守。二十多年间,生育五男二女,享尽荣华富贵。不料,他奉命带兵与邻国交战失利,公主又突然逝世,朝廷中谣言纷乱,那些嫉妒他的官员恨不得将他置之于死地。国王也不再信任他,但总算没有加害于他,仍然派遣紫衣使者将他送回人间。 淳于棼从梦中惊醒,这才发现夕阳尚有余晖,残杯尚未收拾。他让家人挖掘槐树下面的洞穴,看见无数的蚂蚁匆匆忙碌,这才明白槐树内的洞穴就是"大槐安国"。他感叹不已,命令家人重新将洞穴恢复原状。这天夜晚,风雨大作,蚂蚁们全都搬走了。 唐代以后,这个故事受到许多文人的喜爱。也许现实太残酷,他们都需要"南柯一梦"来缓解压力。苏东坡说:"南柯已一世,我眠未转头";关汉卿说:"几时能够再得相逢,则除是南柯梦儿里"。 将这个故事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的,还是汤显祖"临川四梦"之一的《南柯记》。故事的背景,当然还是在扬州。"小生东平人氏,复姓淳于,名棼。家去广陵城十里,庭有古槐一株,枝干广长,清阴数亩,小子每与群豪纵饮其下。"扬州,是一个人人都在梦境中生活的城市。随意描摹下一个故事,就是一出好得不能再好的戏剧。汤显祖一代戏剧大师,沉醉在扬州这个梦想和现实分不开的城市里,才轻易地领悟到了"人间君臣眷属与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亡与南柯无二--等是梦境"的道理。 《红楼梦》第二十九回,写到贾府点戏。贾母问第三本戏是什么,贾珍回答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贾母之所以"不言语",一定是这出戏触动了她心中的某根弦。她的一生,历经了荣华富贵而眼看大厦将倾,不正是"南柯一梦"吗? 后来,不知通过怎样的途径,扬州驼岭巷的这棵古槐被大家认定了就是"槐安国"。它周围的宅院已经面目全非,它苍老的枝桠却依然伸向天空。它是梦的发源地,也是现实中的梦境。 许多有考据癖的人,对这棵槐树的真实身份颇为怀疑。然而,要在史书上找证据是难于上青天的。今天,科学昌明,有人说,如果将这棵树作一次年龄测试,那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我却认为,这些意见无异于焚琴煮鹤。这棵古槐是不是淳于棼家中的槐树,是不是那棵让古代无数文人怀想的南柯,并不重要。也许故事本身就是一个虚构出来的故事。也许连淳于棼也是虚构出来的人物。但是,在梦境和现实之间,这棵槐树毕竟给了人们一点点安慰。 清代的才子纪晓岚,是那个时代最聪明的人,他写过一首题为《槐安国》的诗,诗云:"安知此树下,不有槐安国?安知此天地,不在槐根侧?" 我们的长辈的故事,在我们看来就是"南柯一梦";而我们自己的故事,在后人的眼中,何尝不是"南柯一梦"呢?杜牧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说的岂止是他自己? 听你讲到四川的风物和历史,我也十分感兴趣--正如你对扬州的兴趣一样。我们不仅相爱,我们还爱上了对方生活的城市。 爱你的萱 两千年三月二十四日 第七章 风茄 我们拥抱着躺在床上,我们肩并着肩,在昏黄的烛光下,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个晚上的话。我们都流泪了,却又都欢笑了。我的眼泪流在了他新准备的枕头上。他伸出舌头来吮吸我脸颊的泪水。 一、廷生的信 萱: 不是你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南柯一梦"中的那棵槐树,如今在扬州真还有一棵。不管是讹传还是真实的,我都想实地去看一看。对于我这样一个喜欢历史甚至超过文学的人来说,没有来过扬州实在是一大遗憾。 现在,我谈论扬州的兴趣超过了谈论四川的兴趣。这是因为爱你的缘故,我爱你,也就爱上了生养你的那块土地。 关于扬州的风物,最有意思的一本书是《扬州画舫录》。作家阿城在《威尼斯日记》中,表面上是在写威尼斯,暗地里却在写扬州。在他看来,威尼斯和扬州是一部"双城记"。阿城不断地提到《扬州画舫录》,他为身边没有一本而感到遗憾,只好凭借记忆谈论书中那些有趣的情节。 《扬州画舫录》中,最有意思的是画舫的名字。有大雅者,也有大俗者;有的得名于船的形状,有的得名于船的主人,也有取之诗词典故。总之,每个名字都让人过目不忘。 例如,得名于船主的模样的:有一条船名叫"卢大眼高棚子",棚子就是能够摆放三张桌子的大船,也就是"大三张"。"卢大眼"是船主的名字,他原来是贩卖私盐的,坐完牢之后,他从黑道转入正行,改业为舟子。这个名字让人过目不忘,船主的形象数百年之后依然栩栩如生。 有一条船名叫"叶道人双飞燕"。主人是个道士,四十岁的时候还照样吃荤菜,五十岁的时候就开始辟谷。他身穿白衣,头戴方笠,打桨在红莲绿叶之间,旁若无人。 得名于船本身的形状的:有一条船名叫"一脚散"。这是一条灵巧的小船,船的甲板非常薄,人们便夸张地给它改了这样一个名字。与之相似的另一条船名叫"一搠一个洞"。其他还有:大元宝、牛舌头、玻璃船等等 得名于著名的诗词的:有一条船名叫"水马",得名于张芝叟"小舟胜养马"的诗句。还有一条船名叫"水云",得名于《梦香词》:"扬州好,画舫是飞仙,十扇纱窗和月淡,一枝柔橹发波圆。人在水云天。"其他还有:落霞孤鹜、衣香人影、花月双清、一湖春色、昌龄舟、镜中行、载鹤、听萧、带月……不一而足。 得名于画舫本身的故事的:有一条船名叫"红桥烂"。这条船的特点是在船头设置了可以煮肉的锅碗瓢盆。一从码头开船,客人就可以点肉吃。老板将肉下锅,船开到红桥的时候,肉刚好煮熟。客人也看遍了风光,恰好肚子饿了。 有一条船名叫"访戴",显然得名于《世说新语》中"雪中访戴"的故事。舟子的名字叫汤酒鬼,卯饮午醉,醉则睡,睡熟则大呼:"酒来!"因此,每次载客人都是到了深夜才能够归来,而且是舟中的客人自己划船。到了岸边,船上杯盘狼藉,都由客人任意收拾,客人只听见他在舟尾雷鸣般的鼾声。 这些名字真是情趣盎然。我想,这才是最成功的广告词,对比今天电视上、报纸上的那些广告词,这些画舫的名字天然拙朴,真气贯通,雅到极致是乃是大俗,俗到极致是乃是大雅。 《扬州画舫录》基本上是写实的,却也点缀着几个优雅的"鬼故事"。其中一个鬼故事发生在见悟堂附近:"是地多鬼狐,庵中道人尝见对岸牌楼彳亍而行。又见女子半身在水,忽又吠吠出竹中,遂失所在。又一夕有二犬嬉于岸,一物如犬而黑色、口中似火焰,长尺许,立噙二犬去。又张筠谷尝乘月立桥上,闻异香,又女子七八人,皆美姿,互作谐语,喧笑过桥,渐行渐远,影如淡墨。"这样的文字真可以百读不厌。在今天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在今天科技的一统天下中,我倒对这些奇异诡谲的想象充满了怀念。 自古以来,扬州就是一个属于文人的城市。欧阳修在这里修筑"平山堂"。当时,欧阳修出任扬州太守,政通人和,优雅风流。他有一首调寄《朝中措》的小令,很能说明他的心情: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盅。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宋代尽管屡屡受少数民族政权的军事压力和打击,宋代的文人却逍遥自在,享有历代最优厚的物质待遇和最宽松的创作条件。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记载:"公每于暑时,辄凌晨携客往游,遣人去卲阳湖,取荷花千余朵,以画盆分插百许盆,与客相间。酒行,即遣妓取一花传客,以次摘其叶,尽处则饮酒,往往侵夜载月而归。"欧阳修过的真是神仙般的生活。 平山堂修建在扬州蜀冈中峰大明寺的西侧。今天它当然已经不复存在了,但那个地方我想你大概是去过的。书中记载,那里虽然并不高,但是地势奇特,站在堂前,那些远处更高的江南诸山仿佛在向它鞠躬。因为所看到的那些山峰与堂基相平,欧阳修名之曰"平山堂"。 若干年以后,苏东坡经过扬州,专程来到老师居住过的"平山堂"游览。诗兴大发,乃作《西江月》一首: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再后来,苏东坡出任扬州太守。此时,欧阳修已经去世多年。于是,苏东坡在平山堂前修建谷林堂,以纪念逝去的老师。 又过去了几百年,清代的扬州文人汪懋林步欧阳修原韵作《朝中措》: 平山旧址已成空,清磬暮云中。当日烟花夜月,而今禾黍秋风。 山川无价,文章有主,我辈清钟。再种堂前杨柳,新词重和坡翁。 以上三首都算是"绝妙好词"。我尤其喜欢"山川无价,文章有主"这两句话。这是在给像我这样写文章的人打气呢。 今天,山川依旧,厅堂不在,而文章依然动人。 今天,文人与文人之间,已经少有这种心灵辉映的机缘了。 《浮生六记》是我喜欢的另一本与扬州有着深刻渊源的书。我记得你曾经在信中提到过它。 那里面的爱情,真是天上的爱情。林语堂曾经说过,芸娘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一个女人。宁萱,如果我是沈复,你就是我的"芸娘"。沈复笔下的芸娘,相貌跟你确实有几分相像呢--"其形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你自己说,是不是在写你呢?看来,古往今来,最可爱的女子都以两颗小虎牙为标志。 北京的天气开始转暖,但北京几乎没有春天。在北京,我的感觉是,它直接从寒冷的冬天过渡到炎热的夏天。即使存在一个极其短暂的春天,也是风沙扑面。春天北京的风沙最厉害,尤其是最近几年来,已经发展为一瞬间暗无天日的沙尘暴。北京只有秋天是宜人的,它的春天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的印象。 真正的春天,在江南,在扬州。 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三月二十九日 二、宁萱的信 廷生: 你说的很对,真正的春天在江南,在扬州。 春天的瘦西湖美极了,这种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傍晚我常常去湖边散步。又岂止是瘦西湖呢,整个扬州都是"修竹为园,芙蓉为府",春意盎然。 《浮生六记》里的爱情确实令人神往。沈复和芸娘心灵相通,共同欣赏对着一池映日芙蓉,一起喝着一碗荷叶稀粥。他们顺境中分享快乐,逆境时分担坎坷。你还记得他们那段深情的对话吗-- 沈复说:"惜卿雌而伏,苟能化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邀游天下,不亦快哉!" 芸娘说:"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 沈复说:"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 芸娘说:"今世不能,期以来世。" 沈复说:"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芸娘说:"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 在我们今天的生活中,有多少情人会如此对话呢?在我们今天的生活中,这样的爱情已经成为遥远的神话。这明明是沈复如实的记载,很多人偏偏以为,都是些虚构出来的童话。他们理解不了人间居然有如此美好的东西。 我给你讲讲我身边的几个故事。 大学时候,我的同宿舍,有一个名叫雯的女孩。她美丽聪明,从大学一年级起就打定主意要出国留学。每天从早到晚,她都抱着一本英语书念念有词。 后来,她的身边出现了一个男朋友。我们听说,他是雯的老乡,高考的时候,雯是地区的文科第一名,而那个男孩是理科第一名。状元配状元,倒还"门当户对" 那是一个高大沉默的男孩,他每次来找雯的时候,都静静等候在女生楼前面,从来没有像其他男生一样,因为等得不耐烦而在外边大呼小叫、鬼哭狼嚎。躁动的学校里,像这样内敛而安静的男孩已经很少了。 男孩对雯无微不至--帮她到教室里占座位,帮她到里食堂打饭,堪称她的"大管家"和"权职保姆"。男孩对雯百依百顺--雯让他往东,他从来不敢往西,几乎就是她的奴仆。有时,我们都开雯的玩笑说,你这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男朋友,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馅饼。我们都觉得雯是一个幸运的女孩。当时,他们是同学们都很看好的一对情侣。他们在校园里像蝴蝶一样飘来飘去。 然而,我逐渐发现,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对等的关系。 有一次,雯要去报名考托福。那时候,正是大学里考托福的高峰期,报考点前人山人海。许多人提前十几个小时去排队报名。本来是第二天清晨开始报名,有人在前一天凌晨就坐在大门外面。 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男孩半夜里就起来,裹着一件军大衣,去帮雯排队。第二天早上,男孩拿着领取到的报名表格兴冲冲地跑回来。一夜没有睡觉,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头发乱蓬蓬的。虽然裹着厚厚的军大衣,但他还是已经冻感冒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已经沙哑了。 雯却丝毫不去关心男朋友的身体,她独自乐呵呵地拿着报名表格,开始研究该怎么填写。她沉醉在那一个个复杂的表格之中。她从那些表格之中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幸福。 从这个小小的细节上,我就敏锐地发现,男孩对雯的爱,远远超过了雯对男孩的爱。 我当然没有权利指责雯的自私,但是,我相信一点:真正的爱情必须是平等的--各自给予对方的爱,在天平上应该是平衡的。只有这样的爱情,才有可能持久而稳固。就好像一条船的左右甲板,如果一边轻,一边沉,船就会沉没。 那时,其他同学都不相信我的判断和推测。他们认为,雯与男孩之间从来不吵架,和和睦睦的,一起吃饭,一起上自习,简直就像一对甜甜蜜蜜的小夫妻。 毕业以后,雯顺利地拿到了去美国的签证,到美国一所有名的大学念书去了。然而,他的男朋友由于英文底子不太好,虽然竭尽全力考了两次托福,都没有能够过关。 突然有一天,雯的男朋友给我打来一个电话,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告诉我,雯提出跟他分手,语气坚决。他找不到别人诉说失恋的苦恼,因为我是雯的的好朋友,他便给我打电话,想跟我聊聊。听到这个消息,我很吃惊。虽然早有预料,但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快。那时,我正在上班,正在接待一个前来商谈合作的客户,我便告诉他,等下班后,我们约个地方谈谈。 晚上,我约他在一个咖啡馆见面。他含着眼泪告诉我,雯在电话中冷冷地向他提出分手,毫无商量的余地。雯说,因为他迟迟不能出国,她再也不能等了。 雯的这一决定,事先一点征兆也没有。前一次的通话在一个星期以前,两人还谈得好端端的。因此,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几乎就是平地起惊雷。 雯在电话里平静地说,她身边有很多男孩子追她,她选择了一个香港富商的儿子。她准备毕业后就跟对方结婚,然后定居美国。她还不露声色地祝他"幸福"。 那天晚上,男孩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我一直在旁边倾听着。 后来,他喝醉了。他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我只好打电话给他的同事,请他们来送他回家。 我独自一人回家,这个城市依然灯火辉煌。昼伏夜出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都是哈日哈韩族的打扮,快乐得没心没肺。街上漂亮的汽车也越来越多,汽车里的人呢,长得越来越胖,开始为他们的高血压而感到担忧。 我们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寻找爱情,我们究竟有没有沈复和芸娘幸福? 沈复和芸娘曾经到沧浪的乡下居住,那里没有城市的喧闹,"绕屋皆菜园,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好一个神仙的居所。芸娘对沈复说:"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今天,谁还有这样的想法呢?今天的女孩子,大多像雯一样,感情在她们的心目中并没有多么的重要。而我,却想做一个现代的芸娘。 雯和那个男孩的故事,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大学里的爱情故事,没有波澜曲折、回环往复。这样的故事,在大学里随便一捞都有一打,每天都在不紧不慢地发生着。但是,我从当中发现了这个时代爱情的危机--爱情在瞬息万变的现实面前,显得那样孱弱不堪。 我猜想,雯并不爱他的男朋友,她只是觉得,那时候她身边需要一个男孩,需要一个帮助她的男孩。她不愿意做出任何的承诺--"承诺"好像本身就是一个过时的词语。没有了承诺,她就可以不断地进行选择,只要每一次的选择都能够改变她在现实中的处境。 而爱情,仅仅是选择过程中的策略之一。既然是策略,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到了最后,是不是"爱情"已经不重要了:身份、金钱和地位成了更具决定性的因素。 我不愿意成为这样一种"现代"女孩,我更愿意获得纯真的爱情,即使必须付出贫困、坎坷、磨难的代价。我的思路跟别人恰好相反:只要拥有了爱情,其他一切的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 你说是吗?如果爱情降临在我们的生命之中,那么正像泰戈尔所说:"从今起在这世界上我将没有畏惧,在我的一切奋斗中你将得到胜利。你留下死亡和我作伴,我将以我的生命给他加冕。我带着你的宝剑来斩断我的羁勒,在世界上我将没有畏惧。" 我不禁想起纪伯伦的一则寓言。 一个男人在自家地里挖出一尊绝美的大理石雕像。他带着雕像,找到一位酷爱各种艺术的收藏家,准备出卖。收藏家出了高价买下,事毕后两人分手。 回家的路上,卖主手里攥着大把的钱,心喜地自语:"这笔钱会带来多少荣华富贵呀!怎么有人不惜如此代价,换取一块在地下埋了千年,做梦都无人梦见的顽石?不可思议!" 同时,收藏家却在端详着雕像,心里也在自语:"真是气韵生动,巧夺天工!何等美丽的一个精灵,酣睡了千年之后再度复生!何以有人会以如此稀珍,换取毫无趣味的几个臭钱?" 我们跟那个收藏家一样属于同一类人。我们坚守自己的价值判断,当别人嘲笑我们傻的时候,我们不以为然,昂首走我们自己的路。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愿你也能够如此。 爱你的萱 两千年四月五日 三、廷生的信 萱: 谢谢你的提醒。你说的真是金玉良言。"宠辱不惊"是我所追求的一种人生境界。 在爱情的问题上,只要我跟你对爱情的理解是一样的,我们就该坚执我们所信,且不管别人怎么想。如你所说,"横眉冷对市侩,俯首甘为情痴"。 前几天,导师陈平原教授跟我长谈了一次,他赠送我八个字:"待人以诚,临文以静"。我会时刻记住这八个字,不让内心深处残留一点渣滓,不让文字之中显示一丝浮躁。 今天晚上,我们七八个同门的师兄弟和师姐妹一起去陈平原、夏晓虹老师家。每隔十天半月,我们师生都有一次小小的聚会。我们一大帮人,挤在老师堆满书籍、散发着墨香的客厅里。椅子不够用,有的同学干脆就盘着腿大大咧咧地坐在地毯上。两位老师通常都会泡上好茶款待我们。陈老师和夏老师家的茶,在北大中文系非常有名。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还能够尝到老师从日本带回来的小点心。我虽然讨厌日本人,却也很喜欢日本精致而可口的点心。你看,我也不是把日本人一棍子打死吧。 如果是周末,我们也许还会凑在老师家里做一顿好吃的。大家会各自带着菜和调料上门--同学们来自天南海北,献出各自拿手的技艺,老师家的厨房成了一个"厨艺大擂台"。最后端上桌子的十几盘菜,真是南甜北咸、东酸西辣,一样也不缺。老师的家,不仅是我们探讨学问的地方,还是我们锻炼厨艺的地方。可惜的是,陈老师不能吃麻辣的四川菜,也不能喝酒;可喜的是,夏老师却既能吃川菜,又善饮,她取代了陈老师成为宴席的中心。 大多数时候,是老师请客,师生们一起到外边餐馆里吃饭。偶尔我们也会发起"凑份子",那一般是老师出国讲学的前夕,我们为老师送行。由老师请客的时候,通常是一群学生如同梁山好汉般呼啸而去。而我在这样的场合则充当"点菜高手"的角色。老师请学生吃饭,在北大中文系也是一个源远流长的"传统"。作为学生,我当然希望这个"传统"越牢固越好。 吃完饭以后,我们会聊上几个小时,话题一般都不固定。但有一个保留的节目,就是大家各自汇报近期的读书心得和体会。有什么疑难的问题,也可以乘机向老师请教。直到夜已深的时候,方才作鸟兽散。 聊天的时候,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老师家里还准备了上好的酒。陈老师是闻酒辄醉,夏老师却是酒界巾帼。老师虽然不纵容弟子们饮酒,却也不禁止。师兄王枫好饮,在老师家中有过好几次喝醉的纪录,是我与师弟杨早将他送回宿舍的。 可别小看了这样的聚会。我认为,这是北大最大的特色之一。这些年来,北大比之于其他学校所拥有的优势已经开始逐渐丧失。别的学校楼房修得越来越漂亮,北大的校舍却愈发显得破败不堪。不过,对于一所大学来说,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正如先哲所云,大学之大,非楼堂馆所之大,而是学术之"大"。 每当在老师的客厅里的时候,我们都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种"学术之大"--大家对学问的热忱,在别的地方已经不多见了。在老师的客厅中,参加一次轻轻松松的闲聊,有时也比听一学期课的收获要大。老师针对每个学生的性情和学养给予独到的指点,这是大课堂上不可能实现的"因材施教"。难怪徐志摩说,在剑桥,学问是在教授家的客厅里,由教授的烟斗"熏"出来的。 在今天,高等教育已经变得像大工业生产一样,许多学校的学生难得有机会到教授家闲聊。从教授到学生,似乎大家都忙得一塌糊涂,但最终却不知道究竟在忙些什么。因此,我觉得,在北大教授的客厅中闲聊,本身就是一种求学的"捷径"。从本科时代起,我就经常到教授们的家中倾听教诲、畅谈心得。到了研究生阶段,就更加"肆无忌惮"了--不仅"充分利用"自己的导师,就是其他的老师家,我也经常莽撞地前去"叩门"。 宁萱,你到北京来的时候,我也要把你带进老师的客厅。两位老师一定会喜欢你的。 我们能够走到一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我学文学,你学金融;我在学院内,你在商场中;我在风沙扑面的北京,你在杨柳春风的扬州。除了上帝以外,谁能作这样奇妙的安排呢? 我要在天花板上写满你的名字,让它们像一双双的眼睛一样日日夜夜都注视着我。 宁萱,你还记得叶芝的那首诗吗--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者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我们的炉火将永远旺盛,我们的爱情将永不消逝。 诚然,我们会有衰老的一天。那时候,我们不愁没有事情做,我们把这些年里积攒下来的一大箱子情书展开,一封一封地重新阅读。 每一封信都对应着一段青春时代意气风发的岁月,每一封信都对应着一种青涩年华欲语还休的心情。而重新的阅读,却能够读出不同的滋味来。因此,我们不会匮乏和空虚,我们不会害怕衰老。我们拥有对方,也就拥有了世界。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 我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我的论文进展得非常顺利。今天一天,我就写了三千多字。在写作论文的同时,我还忙里偷闲,写点其他的小文章。你不用为我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担心。 反倒应该由我来提醒你:一定要注意休息,工作不要太投入。资本家永远是资本家,他们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你要保持好的食欲和好的睡眠。你要是再瘦了、再憔悴了,我要去找你的老板论理的,我要理直气壮地对他说:"宁萱是我的爱人,不是你们公司的奴隶!" 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四月十二日 四、廷生的信 萱: 昨天刚刚寄出给你的信,今天我又想给你写信了。 上帝这样眷顾我们,让我们相遇,让我们相互鼓励和安慰。因为我们是勤劳的人。《圣经》中说: 我在苹果树下叫醒你, 你的母亲在那里为你劬劳, 生养你的在那里为你劬劳。(《圣经·雅歌8:5》) 既然母亲都还在辛劳,我们年轻人又怎能够休息呢?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们应当更加勤劳。我劳动的果实不仅是我一个人享用,还将由你来享用。 这段时间,我完全泡在一堆近代的文史材料之中。不仅是为了写论文,还因为我对这段历史本身就有浓厚的兴趣。 我一直认为,从戊戌变法到义和团运动,这短短的三年时间,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关键时刻。然而,戊戌变法的失败和义和团运动的兴起,中国的现代化就像黄河在河套地区绕了一个大大的几字形的弯。此后的一百年里,戊戌变法的思路受到了压抑,而义和团运动的思路却大行其道。这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大悲剧。 直到今天,义和团式的偏执和疯狂,依然深入在许多国人的思想和情感之中。 有一个真名叫方是民、笔名叫"方舟子"的家伙,号称"无所不知"、"可以和你讨论几乎所有领域的问题"的"网络天才",说了一句名言:"爱国是一种爱情,爱情这玩意很难做理性分析,不好多问为什么。" 在我看来,这是白痴和疯子的呓语。爱国与爱情绝对是不同的。一个有理性的人,在"爱国"之前,非得多问几个"为什么"不可。早在八十年前当"五四"运动中,陈独秀就说过:"我们爱的是人民拿出爱国心抵抗被人压迫的国家,不是政府利用人民爱国心压迫别人的国家。我们爱的是国家为人民谋幸福的国家,不是人民为国家做牺牲的国家。" 不作理性分析的"爱国"是可怕的,不仅有可能毁灭自己,也有可能毁灭国家。义和团式的"爱国",让中国在现代化的进程中至少倒退了二十年,这难道不是"害国"吗? 爱国不是没有理由、没有条件的。 假如我是一个德国人,我绝不会热爱纳粹帝国。我将向公然反对纳粹暴行的神学家朋霍菲尔靠拢,甘当他行刺希特勒时的助手。在希特勒的统治下,宣称最"爱国"的都是盖世太保们,而我宁愿跟朋霍菲尔一样被冠以"叛国罪"处以绞刑。 假如我是一个苏联人,我绝不会热爱斯大林帝国。我会向写作《古拉格群岛》的大文豪索尔仁尼琴靠拢,甘当替他收集整理资料时的助手。在斯大林的统治下,宣称最"爱国"的都是克格勃们,而我宁愿跟索尔仁尼琴一样被冠以"叛徒"的恶名驱逐出境。 假如我生活在晚清时代,我绝不会热爱大清王朝。我会向"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的秋瑾女侠靠拢,甘当为她磨刀的"革命军中马前卒"。在慈禧太后的统治下,宣称最"爱国"的都是李莲英和袁世凯们,而我宁愿跟秋瑾一样被冠以"大逆"的罪名斩首示众。 我还想继续追问:生活在三个时代的夹缝中的鲁迅先生,究竟爱哪个国家呢--是大清帝国,是北洋政府,还是蒋介石的国民党政府?对这三个庞然大物,鲁迅先生好像都不喜欢。那么,鲁迅是"卖国贼"了? 据说,"方舟子"毕业于中国科技大学,后来还喝了洋墨水,得了洋学位。他定居在美国富裕的加利福尼亚,谈起热爱中国来却"头头是道"。(生活中美国的华人,往往给国内的人以最爱国的印象。但我总是纳闷:既然这么爱国,你们为什么不回来呢?是要打入敌营十八年?)虚伪是一种不能原谅的品质。我从此人身上可以看出:"奴在心者",绝非墨水和学位所能改变。 有的人,天生就是奴才和白痴,自己却毫不自知,还老以为自己是天才。由此,我想起一个小笑话来:疯牛病横行地球的时候,两头牛一边吃草一边聊天。公牛忧心忡忡地对母牛说:"现在疯牛病很厉害,我们千万不要染上了。一染上,我们立刻就会被主人杀掉,死无葬身之地。"母牛白了公牛一眼,义愤填膺地说:"你说的真稀奇,我们是骆驼,骆驼不是牛,怎么会得疯牛病呢?" 方舟子先生的处境跟这头母牛一模一样。 不过,网络上有白痴,也有不少真正的天才。这些天才的思想和天才的文字,真是让人拍案叫绝。今天晚上,我在网络上浏览到了两篇"陆祀寓言",写得妙趣横生,背后的意蕴跟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其中一篇是《替皇上出气》: 有一只苍蝇听说,皇上在京城里受尽了洋人的气,不是洋人见了皇上根本不下跪,就是洋人指责皇上将臣民随便抓去杀头违反国际公约,而皇上则吭唧吭唧地回不出一个屁,只能忍气吞声。 这苍蝇就气不忿地嗡嗡:反了,反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它立即收拾行囊,准备上路,要到京城里去替皇上出气。 一只蚊子也颇有同感,飞来问苍蝇:"你到京城里要怎样替皇上出气呢?" 苍蝇说:"我给他们洋人的饭菜里下蛆,让他们都得传染病,看他们还敢藐视咱们的皇上?" 蚊子说:"对,我也和你一道去,我非把洋人都叮得满身是包,叫他们奇痒无比,难受异常,看他们还敢顶撞圣上?" 这苍蝇和蚊子就出发了,它们星夜兼程地赶往京城。 终于到达,但不知洋人都住在哪里。它们就朝着城门口的一位军爷飞去,想问问路。 不想,那军爷突然大巴掌一拍,竟把苍蝇和蚊子都拍死了。 军爷还咧咧着嘴骂道:"真他妈的讳气!大白天臭苍蝇骚蚊子直往脸上撞,比撞上他奶奶的洋鬼子还讳气!" 另一篇题目叫《有一只蛐蛐》: 有一只蛐蛐被主人养在罐中,用于和别人的蛐蛐争斗。 这蛐蛐还真勇敢无比,打败过无数的其它蛐蛐,其中包括蓝眼珠、黄毛的蛐蛐,不过它自己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一条大腿被别的蛐蛐咬掉了,可它为主人赢得了许多的奖金(均按美元计),还赢得了许多的荣誉,诸如:金牌蛐蛐、冠军蛐蛐、还有独腿将军蛐蛐等等。 为此,就举行了一些升主人国旗、奏主人国歌的仪式,每到这一时刻,这蛐蛐就一条腿地庄严立正,眼中浸出激动的泪水。 一些其它的蛐蛐就在背后议论,说这罐里的蛐蛐是个傻瓜,把主人的国旗当成了自己的国旗,把主人的国歌当成了自己的国歌。 这蛐蛐听到后,在罐中吱吱地叫:"主人的国旗就是我的国旗,主人的国歌就是我的国歌!" 其它的蛐蛐坚持说:"你仅仅是一个工具而已,换一个主人就会有一个新国旗、一个新国歌,想想你以前的主人是大龙旗,后来是大虎旗,虽然你现在是在这个主人的国旗和国歌下举行仪式,但将来你再换主人,又是另一个国旗和国歌了!" 这蛐蛐就跳着脚地不干,叫:"我不换主人,我不换主人,什么以前和以后的,我要生为眼前这个主人的虫,死为眼前这个主人的鬼!" 它腾地跳出了罐,要跑去找主人宣誓效忠,表示自己海枯石烂也不变心。 不想,传来仆人的嘶叫:"有蛐蛐跑出来了,有蛐蛐跑出来了!" 主人问:"是哪只?" 仆人答:"就是那只独腿的!" 只听主人说:"那只独腿的如今也没有什么用了,踩死算了!" 就有一只大脚一下子踩在了这蛐蛐的身上。 临死前,它还在呻吟着:"我对主人一片忠心,又是功臣,为什么下场连下岗工人也不如呢?" 宁萱,你说这两篇寓言写得妙吧?真是天才手笔。 我喜欢这样的小品文,远远超过那些厚重晦涩的理论文章。我一向认为,真理是最通俗、最简明、最清晰的。那些晦涩的文字,要么是作者自己也处于糊涂的状态,要么就是他故意不让别人懂。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跟这位名叫陆祀的、了不起的作者结识结识。 今天,跟我一同租这套房间的朋友萧瀚,晚上做了一道炒年糕,请我一起吃。这年糕是他的亲戚从江南带来的。 我立刻就想起了你。你的家乡与萧瀚的家乡相隔不远,都是烟雨迷蒙的江南。 你们那里,大概也有吃这种年糕的习惯吧?小时候,你是不是经常吃外婆做的年糕? 我是吃着外婆做的年糕长大的。不过,我们家乡的年糕,与你们那里的有所不同,我们的年糕做成马蹄的形状,大家俗称"马蹄糕"。不加一点糖和香料,单靠大米本身的味道,就已经香甜得让人"爱不释口"了。我外婆做的年糕远近闻名,跟我奶奶做的豆腐一样,堪称地方一绝。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没有外婆的童年是残缺的童年。"这句话可能太绝对了一点,但我对此深信不疑,它至少是我自己所体验到的"相对真理"。果然,它也赢得了不少读者朋友的共鸣。 我们都是外婆带大的孩子。外婆带大的孩子,与土地和飞鸟、与蓝天和白云、与青山和绿水之间,有着浓情蜜意。 外婆的善良,像蜜一样,酿着孙子孙女们的心。因此,这些孩子都是善良而敏感的。 吃着年糕,我盼望着我们的相聚。相到相聚,我又回忆起我们相识的经过来。今天,离我们第一次的见面已经半年了,我们一次见面就"一见钟情",不久以后就大胆地"私定终身"。这是一场我们都没有预料到的"闪电战"。看来,缘分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这几个月来,我们虽然没有每天都在一起,我们却比世界上所有的恋人都亲密。 你喜欢马克·吐温吗?在我以前的印象里,马克·吐温不过是一个幽默作家。这些天我读他的全集,发现他远不仅仅是一个幽默作家。在短篇《亚当与夏娃》中,他倾注了对妻子的深情,将这个缘于《圣经》》的古老故事写得荡气回肠、感人肺腑。其中,有一句话重重地击中了我--亚当在夏娃的墓碑上写了一句悼词:"她出现在哪里,那里就是伊甸园。" 马克·吐温的妻子先他而去,此后他陷入无边的悲痛之中。在一个寒冬的傍晚,在大雪纷飞中,年老的马克·吐温坚持要去看望妻子的墓地,他在公墓里呆了几个小时。结果患上肺炎,肺炎夺走了他的生命。他却实现了与妻子团聚的愿望。 宁萱,你出现在哪里,哪里也就是我们的伊甸园。泰戈尔说:"我从床上坐起来,看到窗子上方银河熠熠生辉,仿佛是一个寂静的世界着了火,于是我很想知道,此时此刻她是否做了一个同我的梦押韵合拍的梦。"我们的梦一定是押韵合拍的。我们会梦见一样的青天白云,一样的翠山绿水,一样的繁花似锦。我们一起梦见黑暗被一道光划破,我们一起梦见魔鬼被装进潘多拉的盒子。 我们的眼中永远闪烁着星光,我们的心中永远流淌着甘泉。 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四月十三日 五、宁萱的信 廷生,我的爱人: 你在信中引用的两个笑话,都包含了深刻的哲理,就像黑暗中的闪电,会照亮无数人蒙昧的心灵。 你反驳那些伪善的"爱国者"们的三个例子,个个都掷地有声。朋霍菲尔、索尔仁尼琴和秋瑾,他们才是真正的爱国者。秋瑾就义前曾写下一首绝命词:"痛同胞之醉梦犹昏,悲祖国之陆沉谁挽。日暮穷途,徒下新亭之泪;残山剩水,谁招志士之魂?不须三尺孤坟,中国已无干净土;好持一杯鲁酒,他年共唱摆昆仑。虽死犹生,牺牲尽我责任;即此永别,风湖取彼头颅。"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她的这首诗中,没有哪句话已经过时。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先猜猜是什么消息? 五一节,我们要放七天假,我要利用这七天假到北京来看你。虽然我不喜欢坐飞机,但我还是要飞过万水千山来看你。 我要尝试一下做稻香园的"女主人"的味道。也许,我喜欢上了,我就不走了。 这是不是一个好消息呢?你准备用什么样的仪式来欢迎我的到来? 我已经在开始准备行李了。本来没有太多的行李,提前半天准备就可以了。但是,我还是禁不住提前一个多星期就开始整理。仿佛准备好行李就意味着可以出发了。 一想起要到北京来,我就感到自己被幸福所包裹着。 我该带些什么来呢?带我最绚烂的衣服,或者是最朴素的衣服?我只要你喜欢。我要把我最美丽的一面呈现在你面前,看得你眼花缭乱。 我还要带给你江南的点心和茶叶,带给你江南的烟雨。可惜扬州的风光带不走。要是我拥有某种魔法,能够把它们像一幅画一样折叠起来,然后带到北京来,在你的面前展开,那该有多好! 下个星期,我就去预定飞机票。然后,我再把航班号告诉你。你到机场来接我,在那拥挤的人流中,看我们谁先在人群中看到对方。 今天代表公司去参加一个企业的新闻发布会。开到一半,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便从饭店里溜出来。每天,在这个世界上都有无数这样的会议在筹备和召开。在这类会议上,总是一些自以为是的商人滔滔不绝地发言。 他们认为他们掌握了整个世界,能够把世界像地球仪一样拨动;他们以为有了钱就有了一切,他们的每一句话都会像风一样四处传播;他们以为他们可以支配别人的身体乃至心灵,他们像魔术师一样点石成金。这是一种多么浅薄的想法和态度啊。 这个时代的逻辑真是奇怪:有了钱,也就有了自信。是人控制钱,还是钱控制人?究竟谁是谁的主人呢?我懒得听这些狂妄之徒的高谈阔论,便悄悄离开了。 现在,我坐在一个宽敞的街心花园里晒太阳。一边晒太阳,一边就想给你打电话。拨通你的电话,才知道你在图书馆里查资料。我有些后悔--打扰了你做论文;又有些得意--为了接我的电话,你飞快地从图书馆里跑出来,说话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可见我的电话在你的心目中还是有分量的。 我们的电话一直通到手机没有电、"弹尽粮绝"罢手。 这使我想起电影《甜蜜蜜》中的一句台词:"等下次,攒够了钱再打给你。"那是一个纯洁如水的女孩子,给在远方的男孩子打完电话时说的一句话。这句话让我流出了眼泪。国际长话的费用很贵,女孩子打工挣的钱,大半都花在打电话上,她却从来都不心疼。因为相爱的人在打电话的时候,滋味是"甜蜜蜜"的。 以前,你曾经心疼我的电话费,我告诉你说,我的手机费公司报销。你这才放心大胆地跟我聊天。其实,说资本家支付我的电话费是骗你的,怕你不跟我多说话。套一句老话:"君子谋财,用之有道。"和你通电话、给你写信,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候。你呢? 今天天气真好。暖风习习,春阳融融。我坐在一个喷泉池边上,脸上是暖和的阳光。把研讨会的文件用来给你写信,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文件是用上好的复印纸打印的,背后是干干净净的白色,正适合用来写信。这种乐事,比之金圣叹的"不亦快哉"来,也毫不逊色。 你不会怪我的调皮吧--一点也不讲究,一会儿用病历,一会儿用文件,从来不正襟危坐,铺纸研墨,构思提纲,字修句改,其实这才说明我无时不刻在想念着你,随时随地在想写信给你,我才瞧不起那些有事情才相求的联系呢。 真的,多想永远与你在一起。一想到你,就让我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我不要孤独,我要相知、相爱、相携、相依。漫漫人生路,我要与真心相爱的人一起度过。 你知道吗?我从小是一个多么纯洁的女孩子啊,心里、眼里,容不下一点污迹。我是如此挑剔、执著、敏感又脆弱,这使我注定在这冷酷险难的世界上会摔一大跤的。我虽然鼻青脸肿地站了起来,却一度被害怕和无助笼罩着,几乎对美好的生活失去了信心。 我的敏感甚至到了接近于病态的程度。我不看武侠小说,不看枪战电影。我接受不了一点点的暴力,甚至是艺术作品中的暴力。每当我在电视中看到一个演员被伤害了一下,他身体的某个部位流血了,我自己的身体也立刻就有相应的反应--如果演员的手腕受了伤,我自己的手腕也突然产生疼痛的感觉;如果演员的腿脚受了伤,我自己的腿脚也突然产生疼痛的感觉。 于是,我不断受伤,像一朵无助的花。 可是,多么好,我遇到了你。虽然,你也和我一样,一颗赤子之心,两只少年之手面对未卜的未来、无底的社会。可是,既然我遇到了你,就不再觉得孤苦无依,我觉得自己充满了柔情,充满了力量,充满了和平安宁和包容一切的爱意。来吧,无论是怎样的艰难险恶、凄风惨雨,劈头盖脸地来吧,因为我们在一起,拉着手,直着腰,迎头而上吧。 我不怕头破血流,也不怕无路可走,因为和你在一起。 我们俩就是对虚伪冷酷世界的最大挑战,让我们自己勇敢地成为胜利、成为奇迹吧。 你敢吗? 我不要听你的回答,我要慢慢地陪着你走,慢慢地知道结果。 抬起头来,不觉自己成了街心花园里的一道风景。算了,不写了。 "想一想邻居女儿,听听收音机,看一看我的梦想还埋在土里。" 两千年四月二十一日 六、廷生的信 萱: 你能到北京来,我太高兴了。这对我来说,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的生活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这样的好消息了。杜甫说:"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我这里,没有开满鲜花的小径,却有一颗单纯直白的心。我要整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在桌子上摆上一束迎春花。你就是春天,花朵们都在迎接你的到来。《圣经》中说: 有好消息从远方来, 就如同拿凉水给口渴的人喝。(《圣经·箴言25:25》) 我们自从见第一面之后,一眨眼就有半年的时间了。我每天都在想着你,这时我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是什么。柳永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以前读到这两句诗,觉得不可思议--思念的魔力真有如此之大吗?现在看来,才感到诗人一点也没有夸张--对爱人的思念真的就像磨盘一样,每时每刻都在折磨人。 我日思夜想能够见到你,你却一直远在天边。现在,你终于允诺我要来北京看我了,我的欣喜正如同一个口渴的人喝到了一杯凉水。我不是帝王,我无法为你举行一个盛大的入城式。但是,我的心就是城门,一见面,我就把打开它的钥匙交给你,好吗? 自从认识了你之后,在我的面前,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变化。我对美好的东西更能感悟了,我对邪恶的东西更不能容忍了。 我简直想让自己成为化学反应中的催化剂--如果经过这样的一次化学反应,美好的东西将充满我们的生活,而邪恶的东西灰飞烟灭、荡然无存。就像诗人黄翔在一九六九年写下的诗句: 让人恢复人的尊严吧 让生活重新成为生活吧 让音乐和善构成人类的心灵吧 让美和大自然重新属于人吧 让每一双眼睛都成为一首诗吧 让每一个人都拆除情感的堤坝吧 让尊荣淹没在时间的灰尘里吧 让时间和人永远伟大吧 让活着成为真实吧 让真实是因为活着吧 让青春经受甘美的痉悸吧 让人生的老年像黄昏一样恬静吧 让人与人不要相互提防吧 让每一个人都配称人吧 啊沉沉地暗夜并不使人忘记晨曦 而只是增强人对光明的渴念 火的语言呀你向世界宣布吧 人的生活必须重新安排 那是一九六九年,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 先知先觉的诗人发出了勇敢的呐喊。他的梦想,依然是我的梦想;他的信念,依然是我的信念。为着这样的梦想与信念,我的思考和写作永远不会停止--除非我的生命停止了。 宁萱,让我们一起站在山峰上眺望远处的日出吧。 在《想飞的翅膀》中,我写了这样的一段话:"你从遥远的地方来看我,我准备了枕头,让你在群山的怀抱中轻轻地呼吸。"这段看上去最不经意的话,却是这本书中我自己最喜欢的一句话。 为这本书设计封面并绘画插图的画家康笑宇,算得上是一位难得的文字知己。他在几十万字中挑选了几段,根据它们的意思来画插图,其中就有这段话。事先,我并没有告诉他,这句话是我最用力的一句,他却用他的慧眼自己找出来了。 他画了一幅简洁而富有诗意的画:一个小小的房子,一间发着光的窗户。后面是一片隐隐的青山,门前蹲着一条小狗。而一串凌乱的脚印表明,客人已经来临了。 我无法给你提供这样一所世外桃源一般的房子,我只有一间小小的蜗居。房子后面也没有隐隐的青山,而是喧闹的街道。它虽然有着"稻香园"的名称,却"名不副实"。 不过,我的确准备了枕头,崭新的天蓝色的枕头,让你美美地做一连串蓝色的梦。而我将在一旁,静静地倾听你的呼吸声。 真巧,"稻香园"让我想起了《圣经》中的一个地名--香草山。这是一个像伊甸园一样,充满着纯真、幸福、罪孽与苦难的地方,它既是一个不可抵达的彼岸世界,也隐喻着我们所生存的现实世界。"香草山"上有香草,有羊群,还有牧羊人,因此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山羊山。 德国女作家乌拉·贝尔凯维奇在小说《黑白天使》中,多次运用"山羊山"这一意象。不到十岁的少年主人公赖因霍尔德得知自己患有心脏病之后,便跑到"山羊山"上,渴望自己强壮并获得自信。此后,每当遇到挫折和困惑,他便到"山羊山"寻求慰藉,而这片神奇的土地一次次地都能给予他力量。 在那最黑暗的纳粹时代,赖因霍尔德成了一名预备军官。元首告诉这些年轻的孩子,他们在共同谱写一曲"从灰烬中复兴的英雄史诗"。然而,对照身边的一切,赖因霍尔德感到铿锵有力的誓言"如同象牙一样华而不实"。在执行屠杀犹太人政策的时候,他开了小差,逃进了俄罗斯森林。当他重新回到山羊山的时候,他想起了母亲曾经告诉他的箴言:"我们的上帝是唯一的上帝,我们应该为他服务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每个人、每个民族,都有属于自己的山羊山(香草山)。在那里,他们洗涤罪恶;在那里,他们寻找爱情;在那里,他们获得力量;在那里,他们倾听真理。 "稻香园"就是我们的山羊山、我们的香草山。宁萱,你说是吗? 我的论文已经完成了,离答辩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最后还可以作一些细微的修改。工作量不会很大。所以,你到北京的时候,正是我放松休息的时刻。 我要每时每刻都陪伴着你,我要与你一起享受每一秒钟的快乐。你来之后,我不愿再放你走了,我要留你在我的身边,永远。 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四月二十五日 七、延生的日记 两千年五月一日 关于宁萱的上一封信,她称之为"小破信"。 宁萱在电话里告诉我,当时她在街心花园边写完信之后,想找一个信封。然而,周围都是大商场,要找卖信封的地方简直就是大海捞针。她便绕过庞大的建筑群,走到一条幽深的小巷子里,果然发现有一个小小的杂货店。在小杂货店里,她买了一个单薄的信封和一张最普通的邮票。 周围没有邮筒。她在迷宫一样的小巷子里转悠了半天。最后,终于找到一个铁锈斑斑的邮筒,像是上个世纪的遗物。当时,她有点怀疑这个邮筒是否还能使用。在把手中的信投进去之前,她还问了问旁边的街坊。他们说邮筒能够使用,每天都有邮差来这里打开取信。于是,她就冒险试一试了。她告诉我,这封信是否能够收到,就看我的运气。反正这封信里也没有什么重要的消息,而且我们的联系方法还有电话。 却没有想到,这封"小破信"比平时寄的特快专递还要快。真是奇怪,这封平信只在路上走了两天,我就收到了。我又仔细看了看信封上的邮戳,简直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么,这封信是天使帮助我们传递的?不然,效率低下的邮政部门,不可能在两天之内就把信从扬州送到北京。没有别的解释,我只好相信:神迹在我们身边出现了。我要好好收藏这封"小破信"。 现在是中午。三天前,宁萱打电话告诉我,她的飞机今天下午五点到北京。我告诉她,我一定准时去接她。 从上午起,我就忙碌开了。擦窗户、拖地板,累得满头大汗。我要清除房间里所有的尘埃。我把前几天买的蓝色的被单和枕头换上。这个"家",是我给她的,也是她给我的,我们俩人将一起让它变得越来越漂亮。将房间收拾妥当之后,我拿起一本书来,尝试着看了几行,却一点也看不下去。满眼都是宁萱的影子,是她的音容笑貌,她占据了我生命的每一个缝隙。我仿佛听到她轻快的脚步声。 此刻,宁萱在哪里呢?午饭之后,她该出发了吧?她正坐着出租车奔向机场,还是已经在机场的侯机厅里等候? 在这一段时间里,我的心很乱,我做不了别的事情。于是,又拿出她给我写的信来,一封封地看。这些信件,我都看得能够背诵了。它们是我最宝贵的财富。我把它们装在一个精美的盒子里,遇到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便拿出来看几段。它们果然像灵丹妙药一样,让我立刻如沐春风,忘却了那些烦恼。每一封信的背后,都有一个特殊的日子;每一封信的背后,都有一段特殊的心情。 忽然,这些信已经变得遥远了,因为写信的人立刻就要到我的身边来了。此时此刻,我重新看这些信件,感觉真的跟以前不一样。 泰戈尔在《吉檀迦利》中写道: 阴晴无定,夏至雨来的时节,在路边等候了望,是我的欢乐。 从不可知的天空带信来的使者们,向我致意又向前赶路。我衷心欢畅,吹过的风带着清香。 从早到晚我在门前坐地,我知道我一看见你,那快乐的时光便要突然来到。 这时我自歌自笑。这时空气里也充满着应许的芬芳。 我此刻的心情不也是如此吗?连季节也一样--"夏至雨来的时节"。今天,我的生活完全陷入激动之中,我感觉到,空气中也有宁萱来临的微馨。 我不断的看手表,终于到出发去机场的时刻了,我换上一件干净的夹克开始准备出发。我在镜子里将自己照了半天。我心中有点紧张:我在她的眼睛里将会是什么样子呢? 今天的日记暂时写到这里。 也许,下面的内容要到明天才能够补写了--接到宁萱之后,所有的时刻都将跟她在一起,哪里有间隙写日记呢? 八、廷生的日记 两千年五月二日 现在是五月二日的早晨,窗外明媚的阳光已经射进来。我坐在床角补写昨天的日记。 宁萱还在蓝色的枕头上酣睡。她累了。她的脸上还带着一抹淡淡的红晕。 昨天中午两点,我就从稻香园出发,坐车直奔首都机场。到机场的时候,还不到三点。我提前了整整两个小时。 直到抵达飞机场,我才安下心来--这几天,我一直担心我会迟到。有一天,我梦见我去机场接宁萱,我塞车了,结果到机场的时候,机场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我到处寻找宁萱,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呼喊她的名字,却没有人回答。正在此时,我醒来了,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去机场接过好多次人,从来没有像昨天那样焦急而紧张。因为,我将迎来我一生中一个巨大的转折。也许,接来的这个女孩今后就是我终身相依为命的妻子。 首都机场巨大的侯机大厅里,人来人往。广播里,不断地播出各种各样的消息。 我不明白,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多匆匆往来的人?他们的奔波,都有明确的目的吗?他们上路的时候,是带着忧伤还是喜悦?我总想从人们脸上的神色中探究出他们内心世界的变化。 巨大的显示屏上,有密密麻麻的航班号以及起飞和降落的时间。有的按时到达了,有的晚点了。每当有一架飞机到达,显示屏上这个航班号码的前面就闪烁红灯。 我在候机大厅里蹓跶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实在太难以消磨,我走来走去,好像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宁萱在电话里告诉我了她的航班号,我把号码抄在一张小纸条上。这时,我拿出小纸条。其实,航班的号码我早已倒背如流,根本不用拿出来看。但我还是害怕出现失误,便多此一举地将小纸条拿出来,按照航班号码对照显示屏上的信息。再低头看一看腕上的手表,居然才过去半个多小时。 那架从南方飞来的飞机,还得有一段时间才能够到达呢。 于是,我走进候机厅里的一个小书店,里面有很多时尚杂志和畅销书,却没有一本我喜欢看的。 杂志大半是花花绿绿的美女封面。书籍呢,大多属于两类。一类是官场秘笈、政坛内幕以及秦始皇、曾国藩、蒋介石、毛泽东等长袖善舞的政治人物的传记,这些书籍的潜在读者是官员和准官员们;另一类是商场秘笈、商战风云以及胡雪岩、荣氏家族、比尔·盖茨、亚马逊书店的发迹过程,这些书籍的潜在读者是老板和准老板们。这些书籍都与我的生活状态无关,我一见到这类书籍便走得远远的。 随便翻了一阵新到的英文报纸,权当混时间。平时惜时如金,读书写作,时间一晃而过。没有想到,这最后的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却让我有度日如年的感觉。 在不同的心情下,时间的密度也是不同的。 突然,显示屏上我所等待的那个航班号在闪烁了。那么,这就意味着我所等待的飞机到站了? 我开始往人们出港的地方走去。那里,在出口处早已挤了许多人,有的人高高地举着大牌子,牌子上写着等待的客人的名字;也有人掏出手机来猛打,高声询问对方是否已经到站。 我没有携带任何明显的标识,宁萱会不会看不到我呢? 我紧张地注视着出口的人流,生怕错过了。她不是跟我有个约定吗?看谁先看到对方就算谁赢了。 人流一拨拨地出来了,像是一群看不到尽头的蚂蚁。可是,走过了几批人,还没有看到宁萱。我开始焦急了。我不停地垫着脚尖拼命往里面看。 我多么希望我的眼光能够像一快磁铁,而宁萱就像一根针,磁铁一下子就将针吸在了上面。 旁边一位也是在等人的老先生,看到我急不可耐的样子,便告诉我,从指示灯闪烁到旅客出来,其间还有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客人出站的时候需要走过漫长的通道,并且还要等候他们托运的行李。 我这才舒缓了一口气,我情不自禁地告诉老先生,我在等待我的女朋友。我原本是一个内向的人,不会如此直率地向一个陌生人说自己的心里话。今天,我沉浸在一种充沛的激情之中,我简直就想冲到机场的广播室里,对着机场里的所有人高呼:"宁萱,宁萱,你在哪里?" 终于,电光火石般,我看见了宁萱。她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黑色的裤子,正背着挎包大步流星地向我走来。一身上下黑白分明、没有一丝杂色的她,在人群中显得十分突出。 我老远就发现了她。她周围的人都成为一道背景,一些呆滞的背景,只有宁萱是灵动的。她好像是乘风破浪的船头,划开两边的水面。我想呼唤她,距离又太远,便赶紧向她挥手。 那一刻,虽然处在一栋巨大的钢筋水泥建筑之内,但我仿佛置身于百花园之中。我听见了小鸟的鸣叫,听见了花朵开放的声音。我闻到了松柏的香味,也闻到了水边的湿气。 我发现了她,在水一方的佳人。 《圣经》中最美好的句子闪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的佳偶,我的美人, 起来,与我同去! 因为冬天已往,雨水止住过去了。 地上百花开放、百鸟鸣叫的时候已经到来, 斑鸠的声音在我们境内也听见了, 无花果树的果子渐渐成熟,葡萄树开花放香。 我的佳偶,我的美人, 起来,与我同去!(《圣经·雅歌2:12-13》) 刚开始,她一边走,目光一边向前方搜寻着。她还没有发现我。我更加大幅度地向她挥手。我几乎就要跳了起来。我的心在胸腔里面蹦跳着。 这时,她也看见了在人群中的我,她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她向我挥挥手,她还是有点羞涩,只是轻轻地挥手。 我们的眼光交织在一起。 那一瞬间,虽然身边有无数的人,人们在高声交谈着、互相握手寒暄,但我仿佛感到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宁萱两个人,我们仿佛是在灿烂的百花中径直向对方走去。 宁萱的头发已经长长了许多,不再是半年前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种小男孩式的短头发了。她的头发是为我而留起来的啊,我的心中一暖。 刚一走神,宁萱已经走到我的身边。这一次,她主动向我伸出手来。我紧紧握住她的小手,有点凉的小手。我闻见她身上的幽香,我轻轻地把她拉近我,我们拥抱了一下。她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我们的眼睛都含情脉脉的注视着对方。我几乎痴了。 "你发什么呆啊,快帮我背包啊!"宁萱的话打断了我沉醉的状态。 我这才清醒过来,发觉这不是梦,而是现实。我接过她的包,这个包还真挺沉的。 我们挽着手出了大厅。我接过她的包的时候,我的另一只手很自然地就拉住了她的手。她不再像上次那样躲闪了,她冲着我笑了笑:"你的手真暖和。" 我们坐上出租车。这是我第二次与她一起坐车。上次,车驶向的是分别;这次,目的地却是我们自己的"家"。 在车里,我问宁萱:"这次坐飞机,没有头晕吧?" "没有,我想着快要见到你了,今天飞行的时间也仿佛缩短了许多。"宁萱自然而然地把头靠在我的胸口。 记得第一次见面,我们分别的时候,晚上我送她回宾馆,她的头不经意地靠在我的肩上。而这一次,她像一只温柔的猫,主动地蜷缩在我的胸口。我的胸口是她的港湾。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半年了,她已经留起了好长一段的头发,浓密乌黑油亮的头发。我把她往怀里轻轻地一揽,搂着她的肩。 "我还是觉得有点累,我闭目打个盹吧。"宁萱轻声说。 我点点头,轻轻地拍拍她的肩头。怀中温香软玉,一刹那间,我觉得自己是如此幸福:拥有一个爱人,也就拥有了世界。孤独像潮水般退去,我像一个柔软的岛屿,在海洋的中心展露出自己的身躯。 她像孩子一样依偎在我的胸口。汽车在三环路上奔驰着,沿途的高楼大厦逐次闪开。她的呼吸是均匀的,她把心交给了我。 我低头注视着她的脖子,雪白的脖子上一层细细的茸毛。我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抚摸她那像玉石一样温润的脖子。我俯下头去,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脖子。 她在我的怀里扭动了一下,模模糊糊地说:"你弄痒了我。"她的眼睛半闭着,她在悄悄地看我呢。 车到了稻香园。我们上楼放下包,准备回学校吃饭。 宁萱仔细看了看房间,在房间的中央像天鹅一样转了一个圈,然后对我说:"这一次,房间似乎更加干净了。" 我回答说:"当然啦,今天有最尊贵的客人降临。" 我们牵着手下楼。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想牵她的手却被拒绝的往事,便打趣地说:"上次你为什么不让我牵你的手呢?你可知道,那一次,我鼓了多少的勇气?" 她用食指戳了戳我的额头,叹息着说:"唉,你真是个小傻瓜,你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女孩的心思呢?好多时候,女孩说'不'其实是说'是'。那时,我心里很想你来牵我的手,可是我嘴里怎么能说出来呢?你也真是太傻。那次整整一个晚上,你居然连我的手都没有牵过一下。怎么,后来感到后悔了吧?" "你喜欢我这个傻瓜,说明你更傻。"我假装生气地说。然后伸手揽住她的腰。 说话间,就下了楼。北京的春天,风沙很大,一出门便遇到了沙尘暴。沙粒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几秒钟之间,唇舌之中就有沙粒侵入的感觉。从山清水秀的江南,来到粗冽的北京,真是难为宁萱了。 风沙吹得我们几乎睁不开眼睛。我们手挽着手走路,恨不得全部的身体都贴在一起。我们不让我们的身体之间有一点的缝隙。 我们又走进学校里的那家"家园"餐厅。我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在这家餐厅里吃饭的。 进门之前,我心里想,要是我们上次坐过的那个座位还空着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们还是坐上次坐过的那个座位。 一走上二楼,我首先便把目光瞄准我们上次坐过的那个角落。心中的石头一下子就落地了:那个座位还空着。我们径直便向那里走去,简直就像是去抢占一个至关重要的高地。我是那样地急切,三步并作两步。 坐下来之后,我们才面对面地笑了。笑容中,我们有一种心领神会。 我还是请宁萱点菜。她又点了上次的那几个菜--香菇菜心、滑溜牛柳、萝卜丝鲫鱼汤。我们像是两个电影演员,在继续着一段妙不可言的情节。却没有一点点"表演"的感觉,好像是在一种神秘力量的指引下,自然而然地做我们该做的事情。 吃完饭,我们一起去未名湖。校园的每一条路我都耳熟能详,我闭着眼睛也知道怎么走。毕竟,这个地方我已经呆了将近七年。但是,今天走在校园里,感觉跟平时完全不同。因为宁萱在我的身边。她一个人就改变了整座校园。她不停地问我,这座建筑是什么,那座建筑是什么,她的每一句询问,都挑动了我对校园的新奇感。 很快,我们就走到了未名湖。湖边,我曾经一个人来了无数次。心情烦躁的时候,来这里让自己安静下来;心情欢悦的时候,也来这里,让湖水和高塔分享我的快乐。湖和塔几乎成了我生活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我经常面对着它们自言自语。 过去,我的身影与塔的影子一样孤单。今天,我却携着我的爱人来了。 宁静的湖,高耸的塔,你们该为我而高兴啊。 我跟宁萱在湖边找了张椅子坐下来。 湖边的人渐渐多起来,宁静中又有了一点喧哗。从我们坐的地方往前望去,一半身子淹在湖水中的石鱼和博雅塔成为一线。塔投下长长的身影,在朦胧的夜色之中显得有些神秘。 我告诉宁萱,曾经在一个孤独的冬夜,我走在已经结冰的湖面上,我忽然伸手去抱住半截身子露在冰面上的石鱼。我太孤独了,我把石鱼当作我"受苦受难"的兄弟。 还有一次,我在东门外的旧书摊上淘了一大包旧书。扛到未名湖边,走不动了,便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我翻开这些已经破旧不堪的诗文集,不知道此前曾经有多少读者的目光扫过这些书页。然而,读者与读者之间却是隔绝的,没有彼此分享过阅读的快乐。多少鲜活的生命暗淡了--包括书的作者的生命,而书还在继续流传着。 还有一次,我在湖畔听到一位校园歌手的歌唱。那是一个俊朗的小伙子,他抱着一把大吉他边弹边唱:"未名湖是个海洋,诗人们都沉在水底……"这是世界上最小的"海洋",也是世界上最大的"湖泊"。未名湖这个小小的人工湖,牵挂着千万学子的心。 宁萱说,湖边有点冷。我便脱来外套给她穿上。她穿着我的外套,别有一番"英武之气"。我们都情不自禁地笑了--她为我的关爱而欣慰,我却在笑她穿上我的外套之后的男孩子气。 她向我靠过来,我伸出手去紧紧地把她搂在怀抱里。刚开始,她还想轻轻地推我,后来也伸手来紧紧地抱着我。我们恨不得融化了自己,然后两个人融合为一个人。我们不容许我们之间存在着一点点的缝隙。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只听见她急促的心跳。 我的脸紧紧地贴着她的脸。她的肌肤像缎子一样光滑。 她闭上了眼睛。随着逐渐加快的呼吸频率,她红润的嘴唇也微微地颤动着。我把我的嘴唇迎了过去,像是一个干渴的旅人寻找一口甘甜的井水。 我的嘴唇合在了她的嘴唇上,我的嘴唇紧紧地贴着她的嘴唇不放松。我的舌头寻找着她的舌头,我的牙齿寻找着她的牙齿。她稍稍的抵抗了一下,便顺从了我舌头的亲吻。 灿烂的星光下,我们完成了第一个吻。这是一杯醉人的美酒,是花果山上的甜美的花果酿成的美酒;这是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是划破所有的黑暗的闪电。用纪伯伦的话来说,往日心中还忐忑不安、半信半疑,经过了这一吻,立刻便让人确信无疑、喜上心头。这一吻是美好人生的序曲,是精神生活诗篇的开头。它是一根纽带,连接着不同寻常的过去和光辉灿烂的未来。它是暴风雨之后的宁静,精美的贝壳留在了沙滩上。 她依偎在我的怀中,她坐在我的腿上,我搂着她细细的腰。她羞怯地闭着眼睛,把脸颊贴着我的胸膛。而我还沉浸在那一吻的甜蜜之中,像遭到一次电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