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知道自己这样做并没有错的话,那么,你就继续地做下去,不要理会别人会怎样地讥笑你。 相反的,假如你觉得事情有一点不对劲,那么,任凭周围的人如何纵容,如何引诱,你都要拒绝他们。 因为,在你心里,一直有着一面非常清冽的镜子,时时刻刻地在注视着你。它知道,并且也非常爱惜你的清纯和正直。一个年轻的兵 年轻的阿富汗,我向你致敬。我们素不相识,可是,我了然你悲愤的心。只因为,我也是,一个年轻的兵。 虽然,你只是我早餐桌前的一则新闻,你的死只占了一个极小的篇幅。他们没有说出你的名和姓,我甚至不知道你们确切的人数。可是,从黑色的铅字里,我能读出你的思想,更能了解,在缓缓地倒下之前,被你祖国含泪的天中俯视着的热血胸膛。 勇敢的阿富汗啊!我在遥远的东方读着你为国而死的消息,仿佛也在读着你悲愤的心。我向你致敬,只因为,我也是,一个年轻的兵。岁 月 好多年没有见面的朋友,再见面时,觉得他们都有一点不同了。 有人有了一双悲伤的眼睛,有人有了冷酷的嘴角,有人是一脸的喜悦,有人却一脸风霜;好象十几年没能与我的朋友们共度的沧桑,都隐隐约约地写在他们的脸上了。 原来岁月并不是真的逝去,它只是从我们的眼前消失,却转过来躲在我们的心里,然后再慢慢地来改变我们的容貌。 所以,年轻的你,无论将来会碰到什么挫折,请务必要保持一颗宽谅喜悦的心。这样,当十几年后,我们再相遇,我才能很容易地从人群中把你辨认出来。再 会 年轻的你,是分别的时候了,让我向你说声:"再会"。 希望你会好好地长大,能变成一个自己心中愿意,并且他人也喜欢的那么样的一种人。我不是不承认个人的价值,相反的,我常常认为,先要爱自己才可能去爱别人。 但是,你如果终生只停留在爱自己的角落里,那么,你将会失掉了很多奋斗的机会,失掉了好好地生活一次的权利。 一朵孤芳自赏的花只是美丽,一片互相依恃着而怒放的锦绣才是灿烂。祝你能有一个灿烂的明天。再会,我年轻的朋友。父亲的心 前几天去看《丹尼尔的故事》。进场之前,心里原来是提防着的。知道自己爱流泪,而这一次,周围都是陌生的人群,万一红着眼睛出场,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所以,硬起心肠,把好几个感人的场面都挺过去了,对于这样的成就,还有点暗暗得意。可是,当丹尼尔千里迢迢地回来,探望他的妻和刚出生没有多久的第一个孩子时,导演的安排很特殊。他没让孩子在婆婆或者在母亲的怀里出现,他也没安排父亲把孩子抱在怀中逗弄。他只让父亲进了房间,孩子孤单地躺在床上,而在模糊的光影里,父亲庞大的身躯弯俯下去,整个面颊紧贴着襁褓中的孩子,没有人可以看到那父亲脸上的表情,可是一种温柔而又悲哀的感觉却冷不防地袭击了我,使我热泪终于盈眶。 在那样的一个时刻里,父亲的爱恐怕也就只有那样地表达了吧。孩子那样小、那样脆弱而又那样珍贵,一个千里迢迢赶回来看他一眼的父亲,哪里能够从容地把孩子抱起来逗弄呢?在那样悲惨的一个社会里,满怀爱意与歉疚的父亲,除了含泪俯身向自己的孩子以外,还能有些什么其他的表示呢?童言两则 长城啊长城 你是什么人 我父说你有万里 我母说你有千年 长城啊长城 你是什么人 为什么我父唱你时总不能成声 我母写你时总不能成篇 而 为什么 我的老师 讲到你时 那样大的男生也会流泪 长城啊长城 你是什么人 你冷冷地挂在地理教室的墙上 闷闷地夹在历史课本的中间 却从来不肯来到我的梦中 给我看 给我摸 给我闻 长城啊长城 你等着吧 我 总会长大 总有一天 我会搞清楚 长城啊长城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们怎么这样奇怪 卖奖券的老公公 为什么你们都支着个拐棍 却还有着满面的笑容 我偷偷地问妈妈 是不是一定要少一条腿才可以卖奖券 少一条腿会不会痛 妈妈笑我好傻 她说你们本来不是这样 你们是国家的英雄 为了保卫好多小朋友的爸爸妈妈 你们有的把膀子丢在台儿庄 有的把腿丢在山西大同 哎呀 妈妈 那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怎么可以一张奖券都不买 你一句好也不问你一声谢也不说 你就让我们的英雄淋着雨 吹着风 站在衡阳路的当中我的苦闷 在一个阴雨的午后,一个学生怎样也调不出她想要的颜色,于是,我这个做老师的只好坐下来帮帮她的忙。 当她把调色板送给我的时候,那木头的光泽吸引了我,好漂亮的一块木头,拿在手上分量刚好,本色上刷了一层透明的漆。原来该是很浅的木色,大概是年代久远了的关系,经过了时光与人手的抚摸,让原来单纯的本色变得古雅厚重,木纹又极为细致,就好象中古世纪西方宗教画上的那一层釉彩一样,整块木板有着一层无法形容的美丽光泽。 "这是在哪里找到的调色板?"我问学生。 她有点含羞地微笑了: "这是我爸爸的,我爸爸年轻时用的。" "他现在还画吗?" "不啦!早就不画啦!我爸爸现在在开电器行。可是我考取了美术科,他比谁都高兴,这块调色板是他找了出来给我的。" 年轻的父亲在用着这块调色板时,曾有过多少年轻的热情和年轻的希望?而在隔了二十到三十年后,在尘封的角落里找到它,把它交到想学画的小女儿的手上时,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是一种补偿的快乐?还是一种再生的希望呢? 在阴暗的画室里,手上拿着这块调色板,我心中有着很强烈的感动,别人是怎样地把女儿托付到我们手中的啊!他们用着多谦卑与多热切的态度,希望我们能够,请求我们能够,使他们的子女进入一种境界,达到一种要求,实现了一个从几十年前便开始盼望着的幻梦与理想。我肩头负着的是怎样的一副重担!而我,我尽了力吗?我真的可以问心无愧吗? 我开始觉得苦闷了。哭泣的女孩 我们这个社会常常喜欢苛责于人,我也不例外。 有一天,取道高速公路北上,在经过杨梅收费站的时候,车子在站前大排长龙,老远老远地就要停了下来,然后再慢慢地一辆车一辆车地挨过去。 那是个傍晚,我原来并没有什么急事,可是周围的气氛却影响了我。有不断按喇叭的,有开了窗户伸出头来大声咒骂的,有频频看表又摇头叹气的,使我也禁不住在心里南咕起来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有这么笨的人!" 看得出来我们这一条车道的车移动得特别慢,似乎是收费小姐的动作有问题,更增加了等待的人的火气。 好不容易,轮到我了。我伸出左手去缴费,然后也朝收费间里望过去,想看一看这么笨的人到底长个什么模样? 那女孩长着一张很清秀的脸,可是这张脸上却挂着两串不断往下滴落的眼泪,红润的嘴唇咬得很紧,好象想要停止哭泣,却又忍不住委屈地抽噎。手上没一刻闲着,找钱给票地忙得团团转,她把票拿给我时,一滴眼泪正滴落在我的手上。 我心里很难过,想对她说一两句安慰的话,可是她已经很快地缩进去了,又在准备下一辆车的票和零钱。我只好发动车子,从反光镜里,仍然能看到她小小的身影在开了灯的收费站上晃来晃去,重复着那同样的动作。 她也许是一个生手,她也许今天有点不舒服,也许,这一切根本不是她的错。可是,仗着我们人多,我们就理直气壮地咒骂起她来,其实,我们不过多等了几分钟而已,哪又会真的耽误了什么事呢? 一个十八、九岁刚出家门的女孩,在有些父母的眼里还是需要时时照顾、处处呵护的年龄,竟然知道必须要硬挺着,流着泪也要把她的工作做下去,真让人想起来也心疼。可是,我和那一群人在那天傍晚给了她多么残忍的一种待遇啊! 我一直很想再找到她,向她说一声:"对不起!"夜校生 在傍晚下课回家的时候,常会经过光复中学和治平中学的校门口。有时候,正碰上夜间部的学生上学,在十字路口,车辆会被维持交通的同学挡住,正好可以仔细地端详他们。 谁说这一代的青年是失落的一代?在我眼前有那么多可爱可敬的孩子们,不知道从四面八方什么地方走过来的,马路上都是他们!穿着干净整齐的校服,带着安静快乐的笑容。和日间部的学生有些不一样的是,头发留得都比较长,脸上的神情也显得老成些,而且,他们好象都很喜欢身上的那套制服,似乎那套制服是一种希望,一种象征和一种自豪。 他们实在足以自豪,在一天工作的劳累之后,还能从各个地方搭车过来,不懈不休,高高兴兴地走来上课,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有一次,在保养厂修车,一个满身油污的年轻工人,看见我车内载了油画,于是从印象派谈起,谈到中西绘画的异同,整个修车的过程,我们都谈得极为投机。原来他白天在修车厂工作,晚上在工专读书。假日还拜师学国画、书法和日文。他向我说出他的学历时,又高兴又有一点脸红,好纯朴的一个青年! 在全省各地,有好多这样的青年,他们的家境显然不十分好,他们的工作环境也不一定理想,在夜校里的成绩可能也并不很好,可是,都有一颗极肯上进的心。就是这一颗心使他们的生活与思想变得极不平凡。 而在一个安定的社会里。只要脚踏实地,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这些青年的未来必然有无限希望。我们也许不能为他们直接地做一些什么,但是,若是我们每个成人都能把自己分内的工作做好,竭力地促进这个社会的安定和繁荣,那么,我们不也是间接地在为他们铺路吗? 夜校生,让我们一起来加油!春 回 我知道 凡是美丽的 总不肯 也 不会 为谁停留 ——画展 只要知道朋友里有谁是住在北投的,我就会自然地对他有了好感,而且,总不忘记告诉他: "我娘家以前也在新北投。" 其实,那个旧家早已转卖给别人了,可是在我心里,我一直是住在那里的。每次梦里家人团聚的时候,也总是在那个长春路的山坡上,院子里总是开满了杜鹃和红山茶。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很多不能忘记的事都是在那里发生,从那里开始的。 就好象我常爱讲给朋友听的那件事一样:有一个春天的下午,天气那么好,在屋子里的我禁不住引吭高歌,一首接一首地唱了起来。透过落地窗的玻璃,看见德姐在杜鹃花丛里走过来又走过去,她长长的黑发在脑后流了起来,露出一段柔白的颈项,从缤纷的花丛里转过来的脸庞上竟然带着一种很神密的笑意。 被这样一幅画面吸引住的我,歌也忘了唱了,就站在窗前呆呆地看着微笑的对我走过来的姐姐。 姐姐走进来了,脸还是红红的,她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要呆在院子里吗?" "看花?晒太阳?"我试着回答她。姐姐摇头,然后,那种神密的笑意又浮了上来: "我呆在院子里,是为了要告诉别人,在屋子里唱歌的那个人不是我!" 接下来的,当然是一阵不甘受辱的惊呼,然后就是一场追逐和嘻笑。当我们两个人终于都累得跑不动了的时候,我就顺势在草地上躺了下来。在笑声和喘息声里,我还记得那很蓝的天空上,有好多朵飞得好快的云彩。 而那样单纯和平凡的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一直认为是应该的,并且不足为奇的相聚,怎么忽然之间竟然变得珍贵和不易再得了呢? 今夜,在多雨的石门乡间,杜鹃花在草坪上一丛又一丛地盛开着。打开姐姐新录制的唱片的封套,轻轻地把唱片放在转盘上,静夜里,姐姐深沉又柔润的女中喜听来特别美丽。十几、二十年的努力使她终于能够实现了她年少时的愿望,成为一个国际知名的声乐家。可是,我却常常会想起了我们山坡上的那个开满了花的院子,和天上的那些云彩,白白柔柔的,却飞得好快。 不肯回来的,大概也不只是那些云彩了。生日卡片 刚进入台北师范艺术科的那一年。我好想家,好想妈妈。 虽然,母亲平日并不太和我说话,也不会对我有些什么特别亲密的动作,虽然,我一直认为她并不怎么喜欢我,平日也常会故意惹她生气;可是,一个十四岁的初次离家的孩子,晚上躲在宿舍被窝里流泪的时候,呼唤的仍然是自己的母亲。 所以,那年秋天,母亲过生日的时候,我特别花了很多心思做了一张卡片送给她。在卡片上,我写了很多,也画了很多,我说母亲是伞,是豆荚,我们是伞下的孩子,是荚里的豆子;我说我怎么想她,怎么爱她,怎么需要她。 卡片送出去了以后,自己也忘了,每次回家仍然会觉得母亲偏心,仍然会和她顶嘴,惹她生气。 好多年过去了。等到自己有了孩子以后,才算真正明白了母亲的心,才开始由衷地对母亲恭敬起来。 十几年来,父亲一直在国外教书,只有放暑假时偶尔回来一两次,母亲就在家里等着妹妹和弟弟读完大学。那一年,终于,连弟弟也当完兵又出国读书去了,母亲才决定到德国去探望父亲并且停留下来。出国以前,她交给我一个黑色的小手提箱,告诉我,里面装的是整个家族的重要文件,要我妥善保存。 黑色的手提箱就一直放在我的阁楼上,从来都没想去碰过,一直到有一天,为了我一份旧的户籍资料,我才把它打开。 我的天!真的是整个家族的资料都在里面了。有外祖父早年那些会议的照片和札记,有祖父母的手迹,他们当年用过的哈达,父亲的演讲记录,父母初婚时的合照,朋友们送的字画,所有的纸张都已经泛黄了,却还保有着一层庄严和温润的光泽。 然后,我就看到我那张大卡片了,用红色的原珠笔写的笨拙的字体,还有那些拼拼凑凑的幼稚的画面。一张用普通的图画纸折成四折的粗糙不堪的卡片,却被我母亲仔细地收藏起来了,收在她最珍贵的位子里,和所有庄严的文件摆在一起,收了那么多年! 卡片上写着的是我早已忘记了的甜言蜜语,可是,就算是这样的甜言蜜语也不是常有的。忽然发现,这么多年来,我好象也只画过这样一张卡片。长大了以后,常常只会去选一张现成的印刷好了的甚至带点香味的卡片,在异国的街角,匆匆忙忙地签一个名字,匆匆忙忙地寄出,有时候,在母亲收到的时候,她的生日都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所以,这也许是母亲要好好地收起这张粗糙的生日卡片的最大理由了吧。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也只给了她这一张而已。这么多年来,我只会不断地向她要求更多的爱,更多的关怀,不断地向她要求更多的证据,希望从这些证据里,能够证明她是爱我的。 而我呢?我不过只是在十四岁那一年,给了她一张甜蜜的卡片而已。 她却因此而相信了我,并且把它细心地收藏起来,因为,也许这是她从我这里能得到的唯一的证据了。 在那一刹那里,我才发现,原来,原来世间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容易受骗和容易满足的啊!给爱亚的信 爱亚: 朋友就是: 一个不为任何理由而前来看望你的人。 一个把自己所做的不光彩的事说给你听的人。 一个你很乐意买礼物送给他的人,而这些礼物你自己也满喜欢的。 一个你喜欢他,乃是因为有他陪伴时,你也很喜欢你自己的人。 摘自《友谊之舟》第88页(Henry Wolf) 让我再来加一些别的: 一个随时就想把心里的话,打电话告诉你,因而吵了你午觉的人。 一个可以和你一起吃,一起在树底下睡,一起变胖,却不能一起减肥的人。 一个反反复复、晴晴雨雨的人,你这边还在分担着他的忧愁,他那边却已写完了日记,把位子腾空了的人。 一个写了信不寄,却在好几天之后翻出来,又夹上一首歪诗寄了给你的人。 一个急着忙着搜集朋友间的记忆,记录、整理、再归档了以后,才能安心地再过日子的人。 一个和你们同游一日,茶水不带,却能吃得最香、最饱,而面无愧色的人。席慕蓉1982年4月22日夫 妻 在待产室里呻吟的她,终于哭了起来。 心里好害怕,好后悔。多希望这些不过是一场恶梦,梦醒了以后会发现自己仍然象平日一样的自由,仍然在漫山遍野地游荡,做自己爱做的事,而不是象现在这样,被困在一张有着金属栏杆的床上,被排山倒海的剧痛所折磨着,怎样也不肯停止,怎样也无法脱身。 她哭得很厉害,阵痛袭来时甚至喊叫了起来: "我不要!我不要啊!" 是的,她不要这种命运,她不喜欢这种命运,心里发下重誓,希望这一切赶快过去,而没有下一次了,再也不要重复这种可怕的经验了。 孩子终于生下来了,在力竭后短暂的昏迷里,觉得有人抱住了她,那温柔的拥抱是她所熟悉的。是她的丈夫正在不断地低唤她,轻声安慰她,然后,突然之间,丈夫开始哭泣,并且在她耳边反复地说: "再也不要生了!以后再也不要生了!" 自从相识以来,她从来没有看过丈夫哭,从来不知道,那样坚强的男子也会流泪。可是,现在,那个一直为她挡风挡雨的男子竟然抱着她痛哭了起来,大滴大滴的热泪滴在她额上。 在刹那之间,她忘却了一切痛苦和惊惶,心中竟然充满了一种炽热的欢喜。她的身体虽然象在烈日烤炙下寸寸碎裂的土地,但是,在那疼惜的泪水滴落之后,遍野在霎时竟然开出一大朵一大朵喜悦的花来。 黑暗的长夜已经过去,产房窗外是那初升的朝阳,耳旁有孩子嘹亮的啼声,身边有丈夫温柔的陪伴,那幸福的感觉是怎样狂猛地向她卷袭过来啊! 她发现,自己正在重复着一个同样的意念,在心里,她正在反复地对自己说: "我一定要,一定还要再为他生一个孩子。" 她果然是这样做了,并且,无惧也无悔。母 子 幼小的孩子抬起头来对她说: "妈妈,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妈妈!" 孩子只有三岁,对他来说,"世界"不过就只是家周围那几条小小的巷子罢了,可是,他却非常严肃而且权威地再向她说一遍: "真的,妈妈,你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妈妈!" 她不禁微笑,俯身抱起了这个小小的宝贝,把他紧紧地拥在怀里。是的,孩子,妈妈知道你的意思,妈妈明白你的意思,因为,多少年以前,妈妈也曾经和你一样,说过这同样的一句话啊! 多少年以前,她曾经不止一次抬头望向她自己的母亲,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小小心灵充满了无限的羡慕与热爱,而那俯身向她微笑的母亲是多么的美丽啊! 长大了以后,才发现,这个世界有多大,自己的父母和周遭的人一样,都不过是平平凡凡地在过着日子罢了。但是,她也发现,在心里最深最深的那个地方,她仍然固执地相信着。尽管母亲已逐渐老去,而每次面对着母亲的时候,她仍然想象幼小的时候那样,很严肃并且很权威地对母亲说: "妈妈,您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妈妈!"同 学 上课的时候,说了一句和课文有关的笑话,全班哄然。 天气很好,教室里很明亮,窗外大面包树的叶子已经爬到这三楼的走廊上来了,太阳照过来。把教室里的白粉墙都映上了一层柔绿的光。 只不过是一句很短的笑话,讲台下几十颗年轻的心马上在同时有了反应,一起会心地微笑了起来,每个年轻的笑靥上都映着一层健康红润的光泽。 站在讲台上的她忽然怔住了,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心里霎时有一种恍惚的温馨。 小学毕业时唱的那首骊歌:"青青校树,萋萋庭草……"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呢?"笔砚相亲,晨昏欢笑……"是不是也就是这种感觉呢? 好多不同个性的人,从不同的地方走过来,只为了在这三年或者五年的中间共用一间教室,共用一张桌子,共读一本书,一起在一个好天气的下午,为了一句会心的话,哄然地笑一次,然后,再逐渐地分开,逐渐走向不同的地方,逐渐走向不同的命运;"同学"是不是就是如此了呢? 站在讲台上的她久久没有开口,只是微笑地注视着眼前的学生,心里重新浮现了那些旧日同窗的面孔,那些啊!那些不知道分散到什么地方去了的朋友。 那些在辽阔的人海里逐渐失去了音讯的朋友,在一些突然的似曾相识的时刻里,是不是也会想起她来呢?是不是也会回想起少年时和大家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而在他们的心里,是不是也会同样有一种恍惚的温馨呢?同 胞 她是在措不及防的情况之下看到了那一张相片的。 那年,她才十六岁,世界对她来说正是非常细致又非常简单的时候。她所需要关心的只是学校的功课,周末的郊游,还有能不能买一条新裙子的那些问题而已。 有一天,风和日丽,窗明几净。在家里,她随意翻开了一本杂志,然后,她就看到了那张相片。 相片里,一个张大着嘴在号啕的妇人跪在地上,看样子还很年轻,后面站着一些持刀还是持枪的人,妇人的前面有个很大的土坑,相片下的说明写的是:南京大屠杀,日军活埋民众。 在起初的时候,她还不能了解图片与文字所代表的意义,然后,忽然之间,她完全明白了。忽然之间,全身的血液都凝固成冰,然后又重新开始狂乱地奔流。 在她的周遭,世界并没有什么改变,仍然是风和日丽,仍然是窗明几净,可是,从那一刻以后,她再也不是以前的她了。 从那一刻以后,相片上妇人悲苦惶惧的面孔和整个中国的命运一齐刺进了她的心里,从此再也无法拔起,无法消除,无法忘记。高处何处有赠给毕业同学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位老酋长正病危。 他找来村中最优秀的三个年轻人,对他们说: "这是我要离开你们的时候了,我要你们为我做最后一件事。你们三个都是身强体壮而又智慧过人的好孩子,现在,请你们尽其可能的去攀登那座我们一向奉为神圣的大山。你们要尽其可能爬到最高的、最凌越的地方,然后,折回头来告诉我你们的见闻。" 三天后,第一个年轻人回来了,他笑生双靥,衣履光鲜: "酋长,我到达山顶了,我看到繁花夹道,流泉淙淙,鸟鸣嘤嘤,那地方真不坏啊!" 老酋长笑笑说: "孩子,那条路我当年也走过,你说的鸟语花香的地方不是山顶,而是山麓。你回去吧!" 一月以后,第二个年轻人也回来了,他神情疲倦,满脸风霜: "酋长,我到达山顶了。我看到高大肃穆的松树林,我看到秃鹰盘旋,那是一个好地方。" "可惜啊!孩子,那不是山顶,那是山腰。不过,也难为你了,你回去吧!" 一个月过去了,大家都开始为第三位年轻人的安危担心,他却一步一蹭,衣不蔽体地回来了。他发枯唇燥,只剩下清炯的眼神: "酋长,我终于到达山顶。但是,我该怎么说呢?那里只有高风悲旋,蓝天四垂。" "你难道在那里一无所见吗?难道连蝴蝶也没有一只吗?" "是的,酋长,高处一无所有。你所能看到的,只有你自己,只有'个人'被放在天地间的渺小感,只有想起千古英雄的悲激心情。" "孩子,你到的是真的山顶。按照我们的传统,天意要立你做新酋长,祝福你。" 真英雄何所遇?他遇到的是全身的伤痕,是孤单的长途,以及愈来愈真切的渺小感。青 蚨 在古老的故事里,据说在南方有一种叫青蚨的虫。你把它抓来,用母虫的血涂逾八十一枚铜钱,另外,再取子虫的血涂另外八十一枚。涂完以后,你就可以把涂了母虫的八十一枚钱拿去买东西,再留下涂了子虫血的钱在家里。过了不久,你就会发现,你花掉的钱很神秘地又一个一个的飞回来了。 如果反过来,把子钱用掉。母钱留住,用掉的钱也一样不会错误地飞回来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中国人看到母子相依的天性,想到青蚨这种虫也是一样,不管你把一对母子怎样分开,他们总会想尽办法相遇的。生前如此,此后也必然如此——"青蚨还钱"的传说便是这样来的。 我们要把这故事看作一种迷信吗?不要,我们毋宁把它看作一首诗,一尊象征手法的雕塑。当然,一个人用这种方法去进行金钱回笼的游戏是不能成功的。但如果听故事的人肯深思明辨,则他所得的东西比金钱为多。 他会是最有良知的医生,因为他知道自己所医治的是每家父母的心肝。 他会是最勇敢的军人,因为他明白所保卫的都是别人的掌上珠心头肉。 他会是仁德的政治家,因为他是一个助天下子女行其大孝,助天下父母行其大慈的人。 青蚨的故事毕竟是美丽的,对不对?血沥骨 在唐代,有一个名叫王少元的孤儿。他是一个遗腹子,当年父亲为乱兵所杀,弃骨荒冢。 王少元长到十几岁,知道事象,小小的心中只有一个悲哀的愿望:他想到荒野中去找回父亲,重行安葬。可是,他生平连父亲的面都不曾一见,其实就算他曾在模糊的记忆里有过父亲的面貌,此刻父亲也已经是没有面目可言的枯骨了。他所知道的,只是别人指给他的,一个粗略的位置。而战乱十余年之后,怎样才能在一片森森的白骨间去找到属于父亲的那一把呢? 他听人说起一种验定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血滴在死人的骨头上,如果是亲子关系,血液会渗到骨头里去;如果不是,血液就渗不进去。那少年听了这话,果真到荒野上去实验。他穿破自己的肌肤,试着把鲜血一一去染红荒野的白骨。 从破晓到黄昏,他匐伏在荒冢之间。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他的心比他的伤口更痛。然后,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他的全身刺满了小小的破口,他成了一座血泉,正慢慢地,不断地流出血来。这样的景象,连天神也要感动吧! 到了第十天,他终于找到这样一具枯骨。他滴下去的血,那骨头立刻接受了,而且,深深地,深深地吸了进去,象是要拥抱那血液的主人一般。那少年终于流下眼泪,把枯骨虔诚地抱回家,重新营葬。 那种认亲的方法并不见得正确,可是,使这故事动人的,是在方法正误之外的那少年真诚寻根的一颗心。西湖十景 如果有幸到杭州的西湖去玩,如果有幸,站在一个视野最好的角度,请问,你能不能放眼望去,把西湖十景,都收到眼底呢? 答案是:"不能!" 为什么? 世上没有一个景致可以在一刹那间得到它全部精华。请问,你怎么可能同时看到"平湖秋月"和"苏堤春晓"呢?那至少需要用掉一个清凉美丽的春天早上和一个幽静深远的秋天夜晚才能欣赏到的。至于"柳浪闻莺"和"断桥残雪"在时间上也是绝对不可能同时兼得的景致。"雷峰夕照"和"三潭印月"时间上虽然相距不远,但毕竟一个在黄昏一个在夜晚。"南屏晚钟"要最安静的慧心才能听到,"曲院风荷"要有风的时候,才能领略。象西湖这种天地钟灵的地方,哪里只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一眼看穿的? 你要怎样才能索探到比较完整的西湖的美呢?答案是,时间。 不管你多么有钱。不管可以坐怎样的交通工具,不管你身后跟着多少侍从,你仍然没有办法在欣赏平潮秋月的同时看到断桥残雪。 西洋人有一句谚语说: "即使上帝,也不能在三个月里造出一株百年橡树。" 更确切一点说,恐怕是上帝不喜欢一株速成的百年橡树。连上帝也喜欢按部就班地用百年的岁月来完成一棵百年橡树呢!比讲理更多 这世上有人不跟我们讲道理。我们赚的钱,他们来偷;我们跟他签契约,他们不遵守;我们对他好,他却忘恩负义。这种人,我们叫他们"坏人"。 好在这世上大部分的人肯和我们讲道理,或者接近讲道理。我们买了车票,便可以上车;我们向对方点头,多半能收回微笑,或者咧嘴;我们付出半斤猪肉的价钱,多半可以买到七两的猪肉回来。这种人。我们叫他们"普通的人"。 但是,这世界上,却有一些人,比肯讲理的人对我们更好的人。这种人无以名之,勉强说,他们是"有恩于我们的人"。 譬如我们问路,那素昧平生的路人,不但愿意详细告诉你,甚至还肯陪你走一段。或象我们小时候的老师,容忍我们的迟钝和愚笨,向我们不厌其详地解释一道数学题。或者是有花的春天早晨,有茶的冬天深夜,我们偶然翻书,翻到远在二千年前或此刻生活在八万里外一位哲人的智慧,当下恨不得找他们道谢,但他们却不知身在何处。而我们,何德何能,却大模大样地享受着哲人一生苦思焦虑的智慧结晶,接受他们惊人的可爱的"人生导游"。他们待我们如此之好,远远超过我们本份应得的。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待我们恩情超出"常理之外"的人太多了。 至于我们自己呢?是不是一板一眼地和别人进行数学式的,讲理而毫不吃亏的人生交易呢?或者,我们肯比讲"理"更多走一步,走到不与人计较的"情"的世界里来呢?时 间 一锅米饭,放到第二天,水气就会干了一些。放到第三天,味道恐怕就有问题。第四天,我们几乎可以发现,它已经变坏了。再放下去,眼看就要发霉了。 是什么原因,使那锅米饭变馊变坏?是时间。 可是,在浙江绍兴,年轻的父母生下女儿,他们就在地窖里,埋下一坛坛米做的酒。十七八年以后,女儿长大了,这些酒就成为嫁女儿婚礼上的佳酿。它有一个美丽而惹人遐思的名字,叫女儿红。 是什么使那些平凡的米,变成芬芳甘醇的酒?也是时间。 到底,时间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魔术师呢?不是,时间只是一种简单的乘法,另把原来的数值倍增而已。开始变坏的米饭,每一天都不断变得更腐臭。而开始变醇的美酒,每一分钟,都在继续增加它的芬芳。 在人世间,我们也曾看到过天真的少年一旦开始堕落,便不免愈陷愈深,终于变得满脸风尘,面目可憎。但是相反的,时间却把温和的笑痕,体谅的眼神,成熟的风采,智慧的神韵添加在那些追寻善良的人身上。 同样是煮熟的米,坏饭与美酒的差别在哪里呢?就在那一点点酒曲。 同样是父母所生的,谁堕落如禽兽,而谁又能提升成完美的人呢?是内心深处,紧紧环抱不放的,求真求善求美的渴望。 时间将怎样对待你我呢?这就要看我们自己是以什么态度来期许我们自己了。柳 所有的树都是用"点"画成的,只有柳,是用"线"画成的。 别的树总有花、或者果实,只有柳,茫然地散出些没有用处的白絮。 别的树是密码紧排的电文,只有柳,是疏落的结绳记事。 别的树适于插花或装饰,只有柳,适于霸陵的折柳送别。 柳差不多已经落伍了,柳差不多已经老朽了,柳什么实用价值都没有——除了美。柳树不是匠人的树,它是诗人的树,情人的树。柳是愈来愈少了,我每次看到一棵柳都会神经紧张地屏息凝视——我怕我有一天会忘记柳。我怕我有一天读到白居易的"何处未春先有思,柳条无力魏王堤",或是韦庄的"晴烟漠漠柳毵毵"竟必须去翻字典。 柳树从来不能造成森林,它注定是堤岸上的植物。而有些事,翻字典也是没有用的。怎么的注释才使我们了解苏堤的柳,在江南的二月天梳理着春风,隋堤的柳怎样茂美如堆烟砌玉的重重帘幕。 柳丝条子惯于伸入水中,去纠缠水中安静的云影和月光。它常常巧妙地逮着一枚完整的水月,手法比李白要高妙多了。 春柳的柔条上暗藏着无数叫作"青眼"的叶蕾,那些眼随兴一张,便喷出几脉绿叶,不几天,所有谷粒般的青眼都拆开了。有人怀疑彩虹的根脚下有宝石,我却总怀疑柳树根下有翡翠——不然,叫柳树去哪里吸收那么多纯净的碧绿呢?遇 见 一个久晦后的五月清晨,四岁的小女儿忽然尖叫起来。 "妈妈!妈妈!快点来呀!" 我从床上跳起,直奔她的卧室。她已坐起身来,一语不发地望着我,脸上浮起一层神秘诡异的笑容。 "什么事?" 她不说话。 "到底是什么事?" 她用一双肥匀的有着小肉窝的小手,指着窗外。而窗外什么也没有,除了另一座公寓的灰壁。 "到底什么事?" 她仍然秘而不宣地微笑,然后悄悄地透露一个字: "天!" 我顺着她的手望过去,果真看到那片蓝过千古而仍然年轻的蓝天,一尘不染令人惊呼的蓝天,一个小女孩在生字本上早已认识却在此刻仍然不觉吓了一跳的蓝天。我也一时愣住了。 于是,我安静地坐在她的旁边,两个人一起看那神迹似的晴空。她平常是一个聒噪的小女孩,那天竟也象被震慑住了似的,流露出虔诚的沉默。透过惊讶和几乎不能置信的喜悦,她遇见了天空。她的眸光自小窗口出发,响亮的天蓝从那一端出发,在那个美丽的五月清晨,它们彼此相遇了。那一刻真是神圣。我握着她的小手,感觉到她不再只是从笔划结构上去认识"天"。她正在惊讶赞叹中体认了那分宽阔、那分坦荡、那分深邃——她面对面地遇见了蓝天。她长大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长得不能再长的下午,在印第安那州的一个湖边,我起先是不经意地坐着看书,忽然发现湖边有几棵树正在飘散一些白色的纤维,大团大团的,象棉花似的,有些飘到草地上,有些飘入湖水里。我当时没有十分注意,只当是偶然风起所带来的。 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情况简直令人暗惊。好几个小时过去了,那些树仍旧浑然不觉地,在飘送那些小型的云朵,倒好象是一座无限的云库似的。整个下午,整个晚上,漫天漫地都是那种东西。第二天清形完全一样,我感到诧异和震撼。 其实,小学的时候就知道有一类种子是靠风力靠纤维播送的,但也只是知道一条测验题的答案而已。那几天真的看到了,满心所感到的是一种折服,一种无以名之的敬畏。我几乎是第一次遇见生命——虽然是植物的。 我感到那云状的种子在我心底强烈地碰撞上什么东西,我不能不被生命豪华的、奢侈的,不计成本的投资所感动。也许在不分昼夜的飘散之余,只有一颗种子足以成材,但造物者乐于做这样惊心动魄的壮举。 我至今仍然在沉思之际想起那一片柔媚的湖水,不知湖畔那群种子中有哪一颗种子成了小树?至少,我知道有一颗已经成长。那颗种子曾遇见了一片土地,在一个过客的心之峡谷里,蔚然成荫,教会她,怎样敬畏生命。坠 星 山的美在于它的重复,在于它是一种几何级数,在于它是一种循环小数,在于它的百匝千遭,在于它永不干休的环抱。 晚上,独步山径,两侧的山又黑又坚实,有如一锭古老的徽墨,而徽墨最浑凝的上方却被一点灼然的光突破。 "星坠了!"我忽然一惊。 而那一夜并没有星。我才发现那或者只是某一个人一盏灯;一盏灯?可能吗?在那样孤绝的高处?伫立许久,我仍弄不清那是一颗低坠的星或是一盏高悬的灯。而白天,我什么也不见,只见云来雾往,千壑生烟。但夜夜,它不瞬地亮着,令我迷惑。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有些时候,我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些问题,可是…… 有一次,经过一家木材店,忽然忍不住为之伫足了。秋阳照在那一片粗糙的木纹上,竟象炒栗子似的爆出一片干燥郁烈的芬芳。我在那样的香味里回到了太古,我恍惚可以看到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我看到第一个人类以斧头斩向擎天的绿意。一斧下去,木香争先恐后地喷向整个森林,那人几乎为之一震。每一棵树是一瓶久贮的香膏,一经启封,就香得不可收拾。每一痕年轮是一篇古赋,耐得住最仔细的吟读。 店员走过来,问我要买什么木料,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我只能愚笨地摇摇头。我要买什么?我什么都不缺,我拥有一街晚秋的阳光,以及免费的沉实浓馥的木香。要快乐,所需要的东西是多么出人意外的少啊! 我七岁那年,在南京念小学,我一直记得我们的校长。二十五年之后我忽然知道她在台北一所五专做校长,我决定去看看她。 校警把我拦住,问我找谁,我回答了她。他又问我找她干什么,我忽然支吾而不知所答。我找她干什么?我怎样使他了解我"不干什么",我只是冲动地想看看二十五年前升旗台上一个亮眼的回忆,我只想把二十五年来还没有忘记的校歌背给她听,并且想问问她当年因为幼小而唱走了音的是什么字——这些都算不算事情呢? 一个人找一个人必需要"有事"吗?我忽然感到悲哀起来。那校警后来还是把我放了进去。我见到我久违了四分之一世纪的一张脸,我更爱她——因为我自己也已经做了十年的老师。她也非常讶异而快乐,能在久违之余一同活着一同燃烧着,是一件可惊可叹的事。 儿子七岁了,忽然出奇地想建树他自己。有一天,我要他去洗手,他拒绝了。 "我为什么要洗手?" "洗手可以干净。" "干净又怎么样?不干净又怎么样?"他抬起调皮的晶亮眼睛。 "干净的小孩子才有人喜欢。" "有人喜欢又怎么样?没有人喜欢又怎么样?" "有人喜欢将来才能找个女朋友啊!" "有女朋友又怎么样?没有女朋友又怎么样?" "有女朋友才能结婚啊!" "结婚又怎么样?不结婚又怎么样?" "结婚才能生小娃娃,妈妈才有孙子抱哪!" "有孙子又怎么样?没有孙子又怎么样?" 我知道他简直为他自己所新发现的句子构造而着迷了。我知道那只是小儿的戏语,但也不由得不感到一阵生命的悲凉。我对他说: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又怎么样?怎么样又怎么样?" 我在瞠目不知所对中感到一种敬意。他在成长,他在强烈地想要建树起他自己的秩序和价值。我感到一种生命深处的震动。 虽然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的问题,虽然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使一个小男孩喜欢洗手,但有一件事我们彼此都知道:我仍然爱他,他也仍然爱我。我们之间仍然有无穷的信任和尊敬。他曾经幼小 我们所以不能去爱大部分的人,是因为我们不曾见过他们幼小的时候。 如果这世上还有人对你说: "啊!我记得你小时候,胖胖的,走不稳……" 你是幸福的,因为有人知道你幼小时期的容颜。 任何大豪杰或大集雄,一旦听人说: "那时候,你还小,有一天,正拿着一个风筝……" 也不免一时心肠蹋软下来,怯怯地回头去望,望来路上多年前那个痴小的孩子。那孩子两眼晶晶,正天不怕,地不怕地嘻笑而来,吆呼而去。 我总是尽量从成年人的言谈里去捕捉他幼小时期的形象,原来那样垂老无趣口涎垂胸的人竟也一度曾经是为人爱宠为人疼惜的幼小者。 如果我曾经爱过一些人,我也总是竭力去想象去拼凑那人的幼年。或在烧红半天的北方战火,或在江南三月的桃红,或在台湾南部小小的客家聚落,或在云南荒山的仄逼小径,我看见那人开章明义的含苞期。 是的,如果凡人如我也算是爱过众生中的一些成年人,那是因为那人曾经幼小,曾经是某一个慈怀中生死难舍的命根。 至于反过来如果你问我为何爱广场上素昧平生的嬉戏孩童,我会告诉你,因为我爱那孩童前面隐隐的风霜,爱他站在生命沙滩的浅处,正揭衣欲渡的喧嚷热闹,以及闪烁在他眉睫间的一个呼之欲出的成年。一握头发 洗脸池右角胡乱放着一小团湿头发,"犯人"很好抓,准是女儿做的,她刚才洗了头。 讨厌的小孩,自己洗完了头,却把掉下来的头发放在这里不管,什么意思?难道要靠妈妈一辈子吗?我愈想愈生气,非要去教训她一场不可! 抓着那把头发,这下子是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以抵赖。我朝她的房间走去。 忽然,我停下脚来。 她的头发在我的手指间显得如此细软柔和。我轻轻地搓了搓,这分明只是一个小女孩的头发啊!对于一个乖巧的肯自己去洗头发的小女孩,你还能苛求他什么呢? 而且,她柔软的头发或者是继承了我的吧。许多次,洗头发的小姐对我说: "你的头发好软啊!" "噢——" "头发软的人好性情。" 我笑笑,作为一个家庭主妇,不会有太好的性情吧? 古人以三十年为一世,我现在握着女儿的细细的柔发,有如握着一世以前自己的发肤。 我走到女儿的房间,她正聚精会神地在看一本故事书。 "晴晴,"我简单地对她说,"你洗完头以后有些头发没有丢掉,放在洗脸池上。" 她放下故事书,眼中有着等待挨骂的神气。 "我刚才帮你丢了。但是,下一次,希望你自己去丢。" "好的。"她很懂事地说。 我走开,让她继续走入故事的途径——以前,我不也是那样的吗?那夜的烛光 临睡以前,晴晴赤脚站在我面前说: "妈妈,我最喜欢的就是台风。" 我有一点生气。这小捣蛋,简直不知人间疾苦,每刮一次大风,有多少屋顶被掀跑,有多少地方会淹水,铁路被冲断,家庭主妇望着六十元一斤的小白菜生气……而这小女孩却说,她喜欢台风。 "为什么?"我尽力压住性子。 "因为有一次台风的时候停电……" "你是说,你喜欢停电?" "停电的时候,你就去找蜡烛。" "蜡烛有什么特别的?"我的心渐渐柔和下来。 "我拿着蜡烛在屋里走来走去,你说我看起来象小天使……"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吧?我终于在惊讶中静穆下来。她一直记得我的一句话,而且因为喜欢自己在烛光中象天使的那分感觉,她竟附带也喜欢了台风之夜。 也许,以她的年龄,她对天使是什么也不甚了然,她喜欢的只是我那夜称赞她时郑重而爱宠的语气。一句不经意的赞赏,竟使时光和周围情境都变得值得追忆起来,多可回溯的画面啊!那夜,有一个小女孩相信自己象天使;那夜,有一个母亲在淡淡的称许中,制造了一个天使。想你的时候寄亡友恩佩 辘轳在转,一团湿泥在我手里渐渐成形。陶艺教室里大家各自凝神于自己转盘上那一块混沌初开的宇宙,五月的阳光安详而如有所待,碌碌砸砸的声浪里竟有一份喧哗的沉静。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在学陶,或者说,我在玩泥巴。我想做一个小小的东西,带去放在你的案头,想必是一番惊喜。但是,你终于走了,我竟始终没有能让你知道这样微不足道的一项秘密。 一只小钵子做好了,我把它放在高高的架子上,等着几天以后它干了再来修胚。我痴坐失神,窗外小巷子里,阳光如釉,天地岂不也是这样一只在旋转后成形的泥钵吗? 到而今,"有所赠"和"无所赠"对你已是一样的了,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相知如此,我也并不是成天想着你的——但此刻,泥土的感觉仍留在指间,神秘的成形过程,让人想到彩陶和黑陶的历史岁月,甚至想到天地乍创,到处一片新泥气息的太初。这一刻,我知道,注定了是想你的时候。 想你的一生行迹也是如此,柔弱如湿土,不坚持什么,却有其惊人的韧度。卑微如软泥,甘愿受大化的揉搓捣练和挖空而终至成形成器。十九岁,患上淋巴癌,此后却能活上四分之一世纪,有用不完的耐力,倾不完的爱。想故事中的黄土搏人应是造人的初步,而既得人身,其后的一言一行,一关心一系情岂不也是被一只神秘的手所拉胚成形。 人生在世,也无非等于一间辘辘声运转不息的陶艺教室啊! 想你,在此刻。 泰国北部清莱省一个叫联华新村的小山村,住着一些来自云南的中国人。 白天,看完村人的病,夜晚,躺在小木屋里。吹灭油灯的时候,马教士特意说: "晚安,你留意着,熄灯以后满屋子都是萤火虫呢!" 吹灯一看,果然如此。我惊讶起坐,恋恋地望着满屋子的闪烁,竟不忍再睡。 比流星多芒。流星一闪而陨灭,萤光据说却是求偶的讯号,那样安静的传情啊。 比群星灿然。因为萤光中多一分绿意,仿佛是穿过草原的时候不小心染绿的。 我拥被而坐,看着那些光点上下飘忽,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怅然。 想人生一世,这曾经惊过、惧过、喜过、怒过、情过、欲过、悲过、痛过的身子,到头来也是磷火莹碧,有如此虫吧?我今以旅人之身,在遥远异域的长夜里看萤度熠耀,百年后,又是谁在荒烟蔓草间看我骨中的萤焰呢? 这样的时刻,切心切意想起的,也总是你。 如果你仍在世,萤火虫的奇遇当足以使你神驰意远。如果你也知道这小小的贫瘠的山村,山村中流离的中国人,你会与我同声一哭。而今呢?大悲恸与大惊喜相激如潮生的夜里,感觉与你如此相近而又如此相远。相近是因二十年的缘分,相远是因为想不明白死者舍世以后的情怀。 中国大陆的基督徒有一首流传的诗,常令我泪下,其中一段这样说: 天上虽有无比荣耀的冠冕 但无十字架可以顺从 它为我们所受一切的碾磨 在地,才能与它交通 进入"安息"就再寻不到"渡境" 再无机会为它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