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成化年间,画家沈周曾经收藏,后遗失,流入市场,被一位樊姓收藏家购得。一五七○年到了无锡谈恩重手里,一五九六年被书画家董其昌收藏。转来转去二三百年间,大体集中在江苏南部地区,离这幅画作者的出生地和创作地不远。但是,在被焚被救之后,流转空间猛然扩大,两半幅画就开始绕大圈子了。两半幅画,一长一短,后长前短。长的后半段,在清代康熙年间曾被尚书王鸿绪收藏,到了乾隆年间一度曾落入朝鲜人安仪周之手,后来在乾隆十一年,也就是一七四六年,被一位姓傅的先生送入清宫。但是在这之前,已经有一幅同名的画作进宫了,乾隆皇帝还在上面题过词,因此就认定后来的这幅是赝品。 这又是一场由爱而起的断裂。因爱而模仿,因爱而搜求,因爱而误判,因爱而误题,结果,断裂于真伪之间。直到嘉庆年间,鉴定家胡敬等人才核定真伪。因此,乾隆皇帝至死都不明白自己上当了,让赝品堂而皇之地被悉心供奉着,让真迹在另一个拥挤的库房里暗自冷笑。幸好,他那天没有像现在有些文物鉴定节目一样干脆利落:“去伪存真,把后面送进来的那件赝品灭了!” 至于那前面小半段的经历,也很凄楚。一度曾被埋没在一堆老画的册页中,后被慧眼识别,却又被移藏得不见天日,有幸终于落到了画家吴湖帆手中。浙江省博物馆得以收藏,是时任馆长的书法家沙孟海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诚意请吴湖帆转让的。 我认识吴湖帆晚年的弟子李先生,他在生前曾向我讲述了一段往事。那天,吴湖帆正在上海南京路的南京理发店理发,有一位古董商人寻迹而来,神秘兮兮地向他展示一件东西。才展开几寸,吴湖帆立即从理发椅上跳起身来,拉着古董商赶往他在嵩山路的家取钱。这位画家没见过《富春山居图》,但一眼扫及片断笔墨,就知道这就是那另一半。尽管,这个拉着古董商人急匆匆奔走的男人,理发也只理了一半。但他,哪里等得及理完? 看到了没有,从明清两代直到现代,凡是与《富春山居图》有关的人,都有点疯疯癫癫。 正是这种疯疯癫癫,使作品濒临毁灭,又使作品得以延续。中国文化的最精致部分,就是这样延续的。那是几处命悬一线的暗道,那是一些人迹罕至的险路,那是一番不计输赢的押注,那是一副不可理喻的热肠,那是一派心在天国的醉态,那是一种嗜美如命的痴狂。 三 并不是一切优秀作品都能引发数百年的痴狂。《富春山居图》为什么有这般魔力? 这件事说来话长,牵涉到顶级艺术作品中所包含的神秘力量。 大家似乎有一种共识,认为艺术杰作的出现必须有一些良好的客观条件,例如,经济的保障、官方的支持、社团的组建、典仪的热闹、社会的重视、民众的关注等等。正是这些条件,组成了“文化盛世”的自诩。根据这样的自诩,宋代设立了宫廷画院,称为“翰林图画院”,由宋徽宗赵佶亲自建制并不断完善。不少民间画家被遴选为御用画师,从社会地位到创作生态,都受到充分宠信和照料。宫廷画院里也出现过一些不错的作品,但是很奇怪,没有一件能够像《富春山居图》那样引起人们的痴狂。 当宋朝终于灭亡之后,宫廷画院当然也不再存在。南方的汉族画家被贬斥到了社会最底层,比之于前朝的御用画师,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但是,正是在远离官方、远离财富、远离地位、远离人群、远离关注的困境下,《富春山居图》出现了。 当它一出现,人们就立即明白,宋朝宫廷画院所提供的一切优渥条件,大半是艺术创作的障碍。 其实,这个教训岂止于宋代。上上下下在呼唤的,包括艺术家们自己在呼唤的,往往是创作的反面力量。 诚然,宫廷画院的作品是典雅的、富贵的、严整的、豪华的、细腻的,什么都是了,只缺少“一点点”别的什么。别的什么呢?那就是,缺少独立的自我,因此也就缺少了生命的私语、生态的纯净、精神的舒展、笔墨的洒脱。《富春山居图》正是有了这“一点点”,便产生了魔力。 说到这里,我们终于可以引出这幅画的作者黄公望了。由于他是彻底个人化的艺术家,因此他的生存特征,就比任何一个宫廷画家重要。他无帮无派,难于归类,因此也比他身后的“吴门画派”、“扬州八怪”们重要。 四 说得难听一点,他是一个籍贯不清、姓氏不明、职场平庸,又入狱多年的人。出狱之后,也没有找到像样的职业,卖卜为生,过着草野平民的日子。那时他的年纪已经很大,据说还没有正式开始以画家的身份画画。中国传统文化界对于一个艺术家的习惯描述,例如“家学渊源”、“少年得志”、“风华惊世”、“仕途受嫉”、“时来运转”之类,与他基本无关。因此,他让大家深感陌生。 然而,在这个“陌生人”身上,从小就开始积贮一种貌似“脱轨”的“另类”履历。例如,他不是传说中的富阳人或松江人,而是江苏常熟人。也不姓黄,而姓陆。年幼失去父母,被族人过继给浙江温州一位黄姓老人做养子。老人自叹一句“黄公望子久矣”,于是孩子也就有了“黄公望”之名,又有了“子久”之字。这么一个错乱而又随意的开头,似乎是在提醒人们,不能用寻常眼光来看这个人。 他什么时候开始学画的?一般的说法是“晚年学画”,又把“晚年”定在五十岁左右。其实,从零星的资料看,他童年时看到过赵孟頫挥笔,自称是“雪松斋中小学生”。可见他把高层级的耳目启蒙,哪怕只是扒在几案边的稚嫩好奇,当做自己艺术学历的第一课。他在青年、中年时有没有画过?回答是肯定的,而且画得不错。按照画家恽南田的说法,他的笔下“法兼众美”,也就是涉猎了画坛上各种不同的风格。可惜,他的这些画稿我们没能看到。 那时,他一直担任着官衙里的笔墨助理,称作“书吏”、“掾吏”,或别的什么“吏”。那是一种无聊而又黯淡的谋生职业,即使有业余爱好也引不起太大注意。入狱,是受到他顶头上司张闾的案件牵连,那就在无聊、黯淡中增添了凶险。 在漫长的牢狱生活中他曾写诗给外面的朋友,那些诗没有留下来,但我们却发现了其中一个朋友回赠他的一首诗,其中两句是:“世故无涯方扰扰,人生如梦竟昏昏”(杨载:《次韵黄子久狱中见赠》)。从中可以推测他的原诗,他的心情。 但是,他没有在“扰扰”、“昏昏”中沉没,出狱后他皈依了道教中的全真教,信奉的教义是“忍耻含垢、苦己利人”。 到这个时候,他的谋生空间已经很小,而精神空间却反而很大。这就具备了成就一个大艺术家的可能。相反,一个人如果谋生空间很大,而精神空间很小,那就与大艺术家远离了。 五 有人曾经这样描述黄公望: 身有百世之忧,家无儋石之储。盖其侠似燕赵剑客,其达似晋宋酒徒。至于风雨寒门,呻吟盘礴,欲援笔而著书,又将为齐鲁之学士,此岂寻常画史也哉。(戴表元:《黄公望像赞》) 忧思、侠气、博学、贫困、好酒。在当时能看到他的人们眼中,这个贫困的酒徒似乎还有点精神病。 在一些片段记载中,我们能够约略知道黄公望当时在乡人口中的形象。例如,有人说他喜欢整天坐在荒山乱石的树竹丛中,那意态,像是刚来或即走,但他明明安坐着,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时,他又会到海边看狂浪,即使风雨大作、浑身湿透,也毫不在乎。 我想,只有真正懂艺术的人才知道他要什么。很可惜,他身边缺少这样的人。即使与他走得比较近的那几个,回忆起来也大多说酒,而且酒、酒、酒,说个没完。 晚年他回到老家常熟住,被乡亲们记住了他奇怪的生活方式。例如,他每天要打一瓦瓶酒,仰卧在湖边石梁上,看着对面的青山一口口喝。喝完,就把瓦瓶丢在一边。时间一长,日积月累,堆起高高一坨。 更有趣的情景是,每当月夜,他会乘一只小船从西城门出发,顺着山麓到湖边。他的小船后面,系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挂着一个酒瓶,拖在水里跟着船走。走了一大圈,到了“齐女墓”附近,他想喝酒了,便牵绳取瓶。没想到绳子已断,酒瓶已失,他就拍手大笑。周围的乡亲不知这月夜山麓何来这么响亮的笑声,都以为是神仙降临。 为什么要把酒瓶拖在船后面的水里?是为了冷却,还是为了在运动状态中提升酒的口味,就像西方调酒师甩弄酒瓶那样?这似乎是他私属的秘方:把酒喝到口里之前,先在水里转悠一下、亲近一下。没想到那天晚上,水收纳了酒,因此他就大笑了。 夜、月、船、水、酒、笑,一切都发生在“齐女墓”附近。这又是一宗什么样的坟茔?齐女是谁?现在还有遗迹吗? 黄公望就这样在酒中、笑中、画中、山水中,活了很久。他是八十五岁去世的,据记述,在去世前他看上去还很年轻。对于他的死,有一种很神奇的传说。李日华《紫桃轩杂缀》有记: 一日于武林虎跑,方同数客立石上,忽四山云雾,拥溢郁勃,片时竟不见子久,以为仙去。 难道他就是这样结束生命的?但我想也有可能,老人想与客人开一个玩笑,借着浓雾离开了。或者,刚刚与他一起立在石上的几个客人中,有一个人的言行让他厌烦了,他趁人不注意转身而去。他到底是怎么离世的,大家其实并不知道。他故意躲闪到了人们的注意之外,直到最后从人生彻底躲闪开的那一刻。 六 黄公望不必让大家知道他是怎么离世的,因为他已经把自己转换成了一种强大的生命形式——《富春山居图》。 其实,当我们了解了他的大致生平,也就更能读懂那幅画。 人间的一切都洗净了,只剩下了自然山水。对于自然山水的险峻、奇峭、繁叠也都洗净了,只剩下平顺、寻常、简洁。但是,对于这么干净的自然山水,他也不尚写实,而是开掘笔墨本身的独立功能,也就是收纳和消解了各种模拟物象的具体手法如皴、擦、点、染,然后让笔墨自足自为、无所不能。 这是一个沉浸于自然山水间的画家,在自然山水中求得的精神解放。这种被解放的自然山水,就是当时文人遗世而立的精神痕迹。因此,正是在黄公望手上,山水画成了文人画的代表,并引领了文人画。结果,又引领了整个画坛。 没有任何要成为里程碑的企图和架势,却真正地成了里程碑。 不是出现在自诩或公认的“文化盛世”,而是元代。短暂的元代,铁蹄声声的元代,脱离了中国主流文化规范的元代。这正像中国传统戏剧的最高峰元杂剧,也出现在那个时代;被视为古代工艺文物珍宝而到今天还在被周杰伦他们咏唱的青花瓷,还是出现在那个时代。 相比之下,“文化盛世”往往反倒缺少文化里程碑,这是“文化盛世”的悲哀。 里程碑自己也有悲哀。那就是在它之后的“里程”,很可能是一种倒退。例如,以黄公望为代表的“元人意气”,延续最好的莫过于明代的“吴门画派”,但仔细一看,虽然都回荡着书卷气,书卷气背后的气质却变了。简单说来,元人重“骨气”,而吴门重“才气”,毕竟低了好几个等级。 又如,清代“四僧”画家对于黄公望和吴门画派的传统也有很好的熔铸,在绘画史上达到了很高的水准。他们很懂得黄公望,为什么以荒寒代替富贵、以天真替代严密、以水墨替代金碧,但在精神的独立、人格的自由上,他们离黄公望还有一段距离。例如“四僧”的杰出代表者八大山人朱耷,就多多少少误读了黄公望。他把黄公望看作了自己,以为在山水画中也寄托着遗世之怨、亡国之恨,因此他说《富春山居图》中的山水全是“宋朝山水”。显然,黄公望并没有这种政治意识。政治意识对艺术来说,是一种似高实低的东西。朱耷看低了黄公望,强加给了他一个“伪主题”。 由此可知,即便在后代仰望自己的杰出画家中,黄公望也是孤立的。孤立地标志在历史上,那就是里程碑。 里程碑连接历史,但对前前后后又都是一种断裂。任何深刻的连接都隐藏着断裂,而且大多是爱的断裂,而不是恨的断裂。 七 黄公望被断裂,因此,《富春山居图》的断裂成了一个象征。想到他似灵似仙的行迹,免不了怀疑:那天被焚被救,是不是他自己在九天之上的幽默安排? 艺术世界的至高部位总是充满神秘。企图显释者,必得曲解。只有放弃刻板的世俗思维和学术思维,才能踏进艺术之门。 感谢黄公望,以他奇特的生平和作品,为我表述艺术和艺术史的一系列重大原理提供了最佳例证。 由于我和一些朋友的多年推动,三天后,《富春山居图》的两半就要在台北合展了。这是那场大火后数百年来的首次重逢,稍稍一想就有一种悲喜交集的鼻酸。明天我会就此事向台湾的朋友作半天演讲,据说报名的听众已经爆满。现在夜深人静,闭眼都是那幅画的悠悠笔触。于是,起身扭亮旅舍的台灯,写下以上文字。 2011年5月27日,于台北。 第二十一章 六百年郁闷 一 我早就发现,现代中国人对古代文化的继承,主要集中在明清两代。这件事一直让我很伤心。 这是因为,中华文化的格局和气度到了明清两代已经弱了、小了、散了、低了,难以收拾了。 也有不少人想收拾。甚至朝廷也有这个意思,一次次组织人马编大型辞书。但文化的基元是个体创造,与官方声势关系不大。通过个体创造把文化收拾成真正大格局的,在明清两代六百多年间,我看也就是王阳明和曹雪芹两人。 其他人物和作品,近距离看看还可以,如果放长远了看,或者放到国际上看,就不容易显现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呢? 这与社会气氛有关。气压总是那么低,湿度总是那么高,天光总是那么暗,世情总是那么悬,禁令总是那么多,冷眼总是那么密,连最美好的事物也总是以沉闷为背景,结果也都有点变态了。 造成这样的社会气氛,起点是朱元璋开始实施的文化专制主义。 二 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不一样,朱元璋的文化专制主义是一种系统的设计、严密的包围、整体的渗透、长久的绵延。 由草根起家而夺取了全国政权,朱元璋显然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他按照自己的政治逻辑汲取了宋朝和元朝灭亡的教训,废除宰相制度,独裁全国行政,滥用暴力,大批诛杀功臣,强化社会管制,实行特务政治。这么一来,国家似乎被严格地掌控起来了,而社会气氛如何,则可想而知。 不仅如此,他还直接问津文化。他在夺权战争中深知人才的重要,又深知掌权后的治国更需要文官。他发现以前从科举考试选出来的文官问题很大,因此经过多年设计,他为科举考试制定了一个严格的制度。那就是文官必出自科举,考生必出自学校,考题必出自“四书五经”,阐述必排除己见,文体必符合八股,殿试必掌控于皇帝。这么一来,皇帝和朝廷,不仅是政治权力的终端,也是学位考试的终端,更是全国一切文化行为和教育事业的终端。 这一套制度,乍一看没有多少血腥气,却把中华文化全盘捏塑成了一个纯粹的朝廷工具、皇家仆役,几乎不留任何空隙。 当文化本身被奴役,遭受悲剧的就不是某些文人,而是全体文人了。因为他们存身的家园被围上了高墙,被统一了话语,被划定了路线,被锁定了出口。时间一长,他们由狂躁、愤怒而渐渐适应,大多也循规蹈矩地进入了这种“文化—官僚系统”。也有一些人会感到苦闷,发发牢骚。尽管这些苦闷和牢骚有时也能转化为不错的思想和作品,但无可讳言,中国文人的集体人格已经从根子上被改造。 与此同时,朱元璋对于少数不愿意进入“文化—官僚系统”的文人,不惜杀一儆百。例如,有的文人拒绝出来做官,甚至为此而自残肢体。朱元璋听说后,就把他们全杀了。更荒唐的是,他自己因文化程度很低而政治敏感极高,以匪夷所思的想象力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的文字狱,使中华文化从最高点上笼罩在巨大的恐怖气氛之下。 文字狱的受害者,常常不是反抗者,而是奉承者。这个现象好像很奇怪,其实很深刻。奉承,未必被接受;受迫者,也未必能够证明反抗过。这中间没有等号,不能进行直接推理。 例如,有人奉承朱元璋是“天生圣人,为世作则”,他居然看出来,“生”是暗指“僧”,骂他做过和尚,“作则”是骂他“做贼”。又如,有人歌颂他是“体乾法坤,藻饰太平”,他居然看出来,“法坤”是暗指“发髡”,讽刺他曾经剃发,而“藻饰太平”则是“早失太平”。这样的例子还能举出很多,那些原来想歌功颂德的文人当然也都逃不脱残酷的死刑。这些人的下场尚且如此,稍有一点不同见解的文人当然更不在话下了。这样的例子还能举出很多。 恐怖培养奴才,当奴才也被诛杀,那一定是因为有了鹰犬。 据我判断,一个极权帝王要从密密层层的文翰堆里发现哪一个字有暗指,多数不是出于自己的披阅,而是出于鹰犬的告密。例如前面所说的由“法坤”而联想到“发髡”,就明显地暴露出那些腐朽文人咬文嚼字的痕迹,而不太符合朱元璋这么一个人的文字感应。 文化鹰犬与朱元璋的特务政治密切呼应。当文化鹰犬成为一个永恒的职业,文字狱自然得以延续,而恐怖也就大踏步走向了荒诞。荒诞的恐怖是一种无逻辑的恐怖,而无逻辑的恐怖正是世间最严重的恐怖。 恐怖对于文明和文化的残害,是一切没有经过恐怖的人难以体会的。在恐怖中,最后连最高统治者本人也可能弄假成真,他也感受到了恐怖,也就是那种似乎人人都想夺其位篡其权的恐怖。只有一种人轻松自由,那就是那些文化鹰犬。他们没有个人履历,没有固定主子,更没有固定立场,也没有固定话语,永远随着当下需要不断地告密、揭发。他们的告密、揭发常常很难被人理解,因此又充当了分析批判、上纲上线的角色。 这种角色兴于明代,盛于清代。在近代的兵荒马乱间功用不大,成为一个芜杂的存在,而到了“文革”时期又大行其道。直到今天,坊间还能看到少数孑遗,只不过早就更换了立场和话语罢了。若要排排他们的传代系列,一直可追溯到朱元璋所培养的鹰犬队伍,这是中国文化的负面特产。 朱元璋在发展经济、利益民生、保境安民等方面做了很多好事,不失为中国历史上一个有能力、有作为的皇帝;但在文化上,他用力的方向主要是负面的,留下的遗产也主要是负面的。 他以高压专制所造成的文化心理气氛,剥夺了精英思维,剥夺了生命尊严,剥夺了原创激情,后果非常严重。例如,连科学技术也难于发展了。明代建立之初,中国的科技还领先世界,但终于落后了,这个转折就在明代。现在越来越多的智者已经认识到,文化气氛能够左右社会发展,对此我能够提供的最雄辩的例子,就是明代。 到了清代,文字狱变本加厉,又加上了满族统治者威胁汉族知识分子的一个个所谓“科场案”,文化气氛更加狞厉。一个庞大国家的文化灵魂如果长期处于哆哆嗦嗦、趋炎附势的状态中,那么,它的气数必然日渐衰微。鸦片战争以后的一系列惨败便是一种必然结果。 三 由朱元璋开始实施的文化专制主义,以儒学为工具,尤其以朱熹的理学为旗帜。看上去,这是大大地弘扬了儒学,实际上,却是让儒学产生了严重的质变。因为这样一来,一种优秀的文化被迫与专制暴虐联系在一起了,让它呈现出一种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的霸气。其实,这并不是儒学的本来面目。 在朱元璋之后,明成祖朱棣更是组织人力编辑《四书大全》、《五经大全》、《性理大全》,并严格规定,在科举考试中,《四书》必依朱熹注释,《五经》必依宋儒注释,否则就算是异端。你看,连注释都规定死了。不仅如此,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又把宋儒所设计的一整套行为规范如“三纲五常”之类也推到极端,造成很多极不人道的悲剧。 朱棣在如此推崇儒学的同时,又以更大的心力推行宦官政治和特务政治,如臭名昭著的东厂。这也容易让儒学沾染到一些不好的味道。 由此,产生了两方面的历史误会。 一方面,后代改革家出于对明清时期极权主义的愤怒,很自然地迁怒于儒学,甚至迁怒于孔子本人。面对“礼教吃人”的现实,提出要“打倒孔家店”。五四时期就出现过这种情况。 另一方面,不少人在捍卫、复兴儒学的时候,也不知细致分析,喜欢把它在明清时期被禁锢化、条规化的不良形态进行装潢,强迫青少年背诵、抄写、模拟,营造出一种悖世的伪古典梦境。直到今天,不断掀起的“国学热”中,仍然有这个毛病。 总之,不管人们如何褒贬儒学,直接着眼的往往是它的晚近面貌,也就是明清时代的面貌。 其实,早在明代中期,儒学因朝廷过度尊崇而走向保守和陈腐的事实已经充分暴露,于是出现了王阳明的“心学”。如果在明代前期,“心学”不可能问世。但是经过一个世纪的折腾,社会危机和精神危机越来越严重,而最高统治者也不再有朱元璋、朱棣那样的强势,朝廷已经处处捉襟见肘。在这种情况下,一位笃信儒学,只是要对儒学做一些不同于朱熹的解释,同时又是一位帮着朝廷有效处理社会矛盾的将军学者,就有了思考空间。 王阳明认为,知和行是同一件事,目标是“致良知”,也就是通过个人修养挖掘出人之为人的天赋道德。这种天赋道德也就是天理,因此心和理也就成了同一件事。这种理论,洗去了朱熹理学外加的庞大规范结构,让一切规范都出自于内心,出自于本真。这就大大强化了儒学历来比较薄弱的内在心理依据,凸显了其间的善良根基,弘扬了“知善知恶”、“为善去恶”的文化责任。而且,他的理论表述始终保持着很高的哲学品位,果断、严密、平易、优雅,实在是明代文化浊雾中的亮丽一笔。 王阳明是晋代书法家王羲之的嫡传远孙。这不禁让人会心一笑:王羲之的这一笔,实在拖延得相当漂亮。 王阳明写字也学他的远祖笔意。我曾为计文渊先生编的《王阳明书法集》写过序言,但有一点内心嘀咕却没有写到序言中去,那就是:他那么会打仗,为什么在笔力上却比他的远祖柔弱得多?相反,他的远祖虽然顶着一个军事名号,多少年来一直被叫做“右军”、“右军”的,却毫无军事才能方面的佐证,只是强大在笔墨间。难道,这是一种拖欠了一千多年的双向戏谑和双向补偿? 明朝是在王阳明去世一百一十五年之后灭亡的。又过了八十年,已是清朝康熙年间,一些知识分子反思明朝灭亡的教训,把目光集中到高层文化人的生态和心态之上,重新发现了王阳明的价值。当时的朝廷知识分子李光地说,如果早一点有王阳明,不仅朱棣的“靖难之役”成不了,而且岳飞也不会被“十二道金牌”召回。王阳明这样的“一代贤豪”有胆略、有智慧、有执行力,在绝大多数高层文化人中显得孤峰独傲。 那么,明代的绝大多数高层文化人是什么样的呢?李光地以最有气节的方孝孺作为分析对象。方孝孺一直被世人看做是旷世贤达、国家智囊,但当危机发生,要他筹谋,只见每一步都错。大家这才发现他才广意高、好说大话,完全无法面对实情;但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他所拥戴的朝廷和他自己顷刻一起败亡。 明代高层文化人的生态,被概括为一副对联:“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也就是大家都在无聊中等死,希望在一死之间表现出自己是个忠臣、是个英烈。平时即便不袖手旁观,最关心的也是朝廷里边人事争逐的一些细节,而且最愿意为这些细节没完没了地辩论。有时好像也有直言抗上的勇气,但直言的内容、抗上的理由,往往琐碎得不值一提,甚至比皇帝还要迂腐昏聩。 笔锋犀利的清初学者傅山更是尖锐指出,这种喜欢高谈阔论又毫无用处的文化人恰恰是长久以来养成的奴性的产物,因此只能称之为“奴儒”。他说,“奴儒”的特点是身陷沟渠而自以为大,只靠前人一句半句注释而自称“有本之学”;见了世间事物无所感觉,平日只讲大话空话,一见别人有所作为便用各种大帽子予以扼杀。傅山实在恨透了这么一大帮子人,不禁破口大骂,说他们是咬啮别人脚后跟的货色。 相比之下,更深刻的是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唐甄这些文化思想家。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出了中华文明种种祸害的最终根源是专制君主,是那些“独夫”,因此号召文化人把人人应该尽责的“天下”与一家一姓的王朝严格区别开来,不要混淆。一家一姓的兴亡,只是私事;天下民众的生死,才是公事。 这一些思想,是对明朝以来实行的极权统治和文化专制的否定。可惜的是,清朝并没有听他们的,比明朝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这些文化思想家自身也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 这些文化思想家同样系统地反思了中国儒家知识分子的集体病症。黄宗羲说,儒家学说本来是经天纬地的,后世儒者却只拿着一些语录做一些问答,就顶着一个虚名出来欺世了。他们把做生意的人说成是“聚敛”,把做实务的人说成是“粗材”,把随兴读点书、写点文章的人说成是“玩物丧志”,把关注政事的人说成是“俗吏”。那他们自己呢?一直以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这类高调掌控天下视听。但是,一旦真的有事要他们报效国家,他们则“懵然张口,如坐云雾”。这样的情况一再发生,给世人造成一个明确的印象,那就是,真正要建功立业必须走别的门路,与儒者无关。 这又一次触及了儒学在明末清初时的社会形象。 与李光地不一样,这些文化思想家对朱熹、王阳明也有很多批评,认为他们的学说耗费了很多人的精力,却无救于社会弊病。因此他们希望中国文化能够摆脱空泛,增加“经世实学”的成分。 遗憾的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经世实学”,他们也不清楚。他们像一群只会把脉却不会配药的医生,因此内心最为郁闷。 四 本来,明代有过一些大呼大吸,是足以释放郁闷的。例如,十五世纪初期的郑和下西洋,十六世纪晚期的欧洲传教士利玛窦来华。这样的事情,本来有可能改变中华文明的素质,进一步走向强健,但中华文明的传统力量太强硬了,它终于以农耕文明加游牧文明的立场避过了海洋文明,也在半推半就的延宕中放过了欧洲文明。这种几乎是必然的选择,使明清两代陷于保守和落后的泥潭,严重地伤害了中华文明的生命力。 我曾经在郑和的出发地江苏浏河镇劳动过很久,又曾经在利玛窦的中国友人徐光启的墓地附近长期居住。每当傍晚徘徊,总是感慨万千。 我踢着江边的泥块想,郑和的起点本来有可能成为一段历史的起点。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的历史和我们自己都将会是另外一个面貌。但是,等郑和最后一次回来,这个码头也就封了。封住的当然不仅仅是码头,还有更多更多的东西,多得一时算不过来。 在徐光启墓地,我想得就更多了。十七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徐光启在南京见到利玛窦,后来在北京两人成为密友,不仅一起翻译了《几何学原本》,而且徐光启成了天主教徒,利玛窦也更深入地了解了中国文化。他们的友谊使人想到,中华文明和欧洲文明本来也可以避开战争走一条和平之路的,却偏偏走了岔道。 鸦片战争后英国人和其他列强占据上海,惊讶地发现有一处居民一直过着天主教徒的生活,那便是徐光启后代聚居的徐家汇。于是,列强们也就在那里造教堂、办气象台和图书馆了。徐家汇成了中华文明和欧洲文明几度相遇的悲怆见证地,默默诉说着中国历史的另一种可能。 虽然事隔好几百年,我还是感到郁闷,由此可以推断当时的社会郁闷会达到什么程度。 五 比较有效地排解了郁闷的,倒是在民间。 明清两代的小说、戏剧都比较发达。严格说来,它们原先都是民间艺术。民间,给暮气沉沉的明清文坛带来了巨大的创造力。 几部小说,先是由几代民间说书艺人说出来的,后来经过文人加工,成为较完整的文本。这些说书艺人,在不经意间弥补了中国文化缺少早期史诗、缺少长篇叙事功能的不足。这是真正的大事,至于具体哪部小说的内容和形式如何,不重要。 中国文化长期以来缺少长篇叙事功能,而是强于抒情、强于散论、强于短篇叙事。这种审美偏仄历久不变,反映了中华民族的心理结构。我们有时会用“写意风格”、“散点透视”、“拒绝沉陷”来赞扬,有时也免不了会用“片断逻辑”、“短程关照”、“即时抒发”来诟病。但是,这种几乎与生俱来的审美偏仄,居然在民间说书艺人那里获得了重大改变。 他们由于需要每天维系不同听众的兴趣,因此不得不切切实实地设置悬念、伸拓张力,并时时刻刻从现场反馈中进行调整。于是,他们在审美前沿快速地建立了长篇叙事功能。 从《三国演义》、《水浒传》到《西游记》,都是在做一种不自觉的文体试验。《三国演义》解决了长篇叙事的宏伟结构,顺便写出了几个让人不容易忘记的人物,如曹操、诸葛亮、周瑜。《水浒传》写人物就不是顺便的了,而是成了主要试验项目,一连串人物的命运深深地嵌入人们的记忆,使长篇叙事功能拥有了一个着力点。《西游记》的试验在前面两部作品的基础上大大放松,寻求一种寓言幽默,而呈现的方式,则是以固定少数几个易辨角色来面对不断拉动的近似场景,十分节俭。 这几种文体试验互不重复、步步推进,十分可喜,但在中国毕竟是一种草创,还无法要求它们在思想内容上有什么特别的亮点。 在创作状态上,这几部小说也有一个逐步提高的过程。相比之下,《三国演义》稚嫩一点,还紧捏着历史的拐杖松不开手。到《水浒传》,已经学会把人物性格当做拐杖了。只可惜,结构的力度只够上山,上了山就找不到一个响亮的结尾了。《西游记》更不在乎历史,活泼放任,缺点是重复太多,伸展的力量毕竟有限。 这些试验,竟然直接呼唤出了《红楼梦》,真是奇迹。中国文化不是刚刚拥有长篇叙事功能吗,怎么转眼间就完成了稀世杰作? 《红楼梦》是不应该与前面三部小说一起并列为“四大古典小说”的,因为这太不公平——不是对《红楼梦》不公平,而是对另外三部不公平。它们是通向顶峰途中的几个路标性的山头,从来也没有想过要与顶峰平起平坐,何苦硬要拉扯在一起?这就像把莎士比亚之前的三个剧作家与莎士比亚放在一起统称为“四大家”,把歌德之前的三个诗人与歌德放在一起统称为“四诗人”,显然会让那些人尴尬。 《红楼梦》的最大魅力,是全方位地探询人性美的存在状态和幻灭过程。 围绕着这个核心,又派生一系列重要的美学课题。例如:两个显然没有为婚姻生活做任何心理准备的男女,能投入最惊心动魄的恋爱吗?如果能,那么,婚姻和恋爱究竟哪一头是虚空的?如果都是,那么,比之于世事沧桑、盛极而衰,是否还有一种虚空值得缅怀?缅怀与出家是否抵牾?白茫茫雪地上的猩红袈裟是否还能留存红尘幻影?天地之间难道终究什么也不剩? 又如:一群谁也不安坏心的亲人,会把他们最疼爱的后辈推上绝路吗?一个连最小的污渍也有无数侍者擦拭着的家庭,会大踏步地走向无可挽救的悲剧吗?一个艳羡于任何一个细节的乡下老太太,会是这个豪宅的最后收拾者吗?一个最让人惊惧的美丽妇人,会走向一个让任何人都怜悯的结局吗? 于是,接下来的大问题是:任何人背后真有一个“太虚幻境”吗?在这个幻境中,人生是被肯定,还是被嘲弄、被诅咒、被祝祈?在幻境和人生之间,是否有“甄贾之别”、真假之分?…… 凭着这些我随手写出的问题,可以明白,《红楼梦》实在是抵达了绝大多数艺术作品都很难抵达的有关天地人生的哲思层面。 难得的是,这种哲思全部走向了诗化。《红楼梦》中,不管是喜是悲、是俗是雅,全由诗情贯串。连里边的很多角色,都具有诗人的气质。 更难得的是,无论是哲思还是诗情,最终都渗透在最质感、最细腻、最生动、最传神的笔调之中,几乎让人误会成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甚至误会成是一部社会批判作品。幸好,对于真正懂艺术的人来说,不会产生这种误会。这就像北斗星的图形也有可能近似于村口泥路边七块石头的排列,那又怎么可能误会成一回事呢? 比现实主义的误会更离谱的,是历史主义的误会。 有不少《红楼梦》研究者喜欢从书中寻找与历史近似的点点滴滴,然后大做文章,甚至一做几十年。这是他们的自由联想,本也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一定要断言这是作者曹雪芹的意图,那真要为曹雪芹抱屈了。作为这么一位大作家,怎么会如此无聊,成天在自己的天才作品中按钉子、塞小条、藏哑谜、挖暗井、埋地雷?在那些研究者笔下的这个曹雪芹,要讲历史又不敢讲,编点故事偷着讲,讲了谁也听不懂,等到几百年后才被几个人猜出来……这难道会是他? 不管怎么说,真正的曹雪芹实实在在地打破了明清两代的文化郁闷。 除了小说,明清两代的戏剧也有创造性的贡献。 戏剧又是中华文化的一大缺漏。在几大古文明早早地拥有过辉煌的戏剧时代又渐渐地走向衰落之后,中国的戏剧一直迟迟没有出现。这也与中华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有关,我在《中国戏剧史》一书中已有详细论述,此处就不重复了。需要提一下的是,从元代开始,这个缺漏被出色地填补了。 元代太短,明清两代继续这种填补,其实是在填补中国人长期没有觉醒的化身扮演意识和移情观赏欲望。明代的昆曲让中国的上层社会痴迷了一二百年,由此证明,集体文化心理确实已经被它推动。 明清两代的戏剧,一般都会提到《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这三出戏。这中间,汤显祖的《牡丹亭》无可置疑地居于第一,因为它在呼唤一种出入生死的至情,有整体意义,又令人感动。而其他两出,则太贴附于历史了。 清代中晚期,还是京剧为胜。与昆曲具有比较深厚的文学根基不同,京剧重在表演和唱功。我本人特别喜欢京剧老生的苍凉唱腔,这可能与我遥遥领受的那个时代的气氛有关。 六 对清代结束之后的近代和现代,实在一言难尽:文化信号很多,而文化实绩很少;文化激情很多,而文化理性很少;文化言论很多,而文化思考很少;文化名人很多,而文化巨匠很少;文化破坏很多,而文化创造很少。 兵荒马乱,国运维艰,文化的这种状态无可深责。但是,后来由于各种现实需要,总是把真相掩盖了、把成果夸大了。 远的不比,不妨以我们刚刚说过的明清两代作为衡量坐标来看一看,那么,大家不难发现,在近代和现代没有出现王阳明这样等级的哲学家,没有出现曹雪芹这样等级的小说家,没有出现汤显祖这样等级的戏剧家,也没有出现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这样等级的批评家。请注意,这还只是在与中国古代文化史上最郁闷的年代做比较。 我认为,中国近代以来在文化上最值得肯定的有两件事:一是破读了甲骨文,二是推广了白话文。 也许有人会说还有第三件事,那就是新思想的启蒙。这固然作用很大,开一代风气之先,但在文化的意义上只是“西学东渐”,就像当时开办西式学堂和西式医院一样,具有重要的移植意义,却不具备太多属于中华文化本体的创造意义。 破读甲骨文,确实不容易。我在《发现殷墟》一文中曾经详细地论述过,这是清代考据学派的功力,加上近代西方考古学的科学思维,再加上以王国维为代表的一批优秀学者的学术责任和杰出才情,熔铸而成的一个惊世文化成果。连孔子也无缘见到的甲骨文,却在几千年后被快速破读,随之商代被透析、《史记》被证实,这实在是中国现代文化人在学术能力上的一次大检阅。正是由于这种学术能力,中华文明又一次首尾相衔,构成一个充满力度的圆环结构。 推广白话文,更是意义重大。这是一个悠久文明为了面对现代、面对国际、面对民众,决心从技术层面上推陈出新的宣言。其间当然包含着严重的文化冲突,而站在革新一方的代表,本身也是传统文化的承担者,因此又必然隐伏着激烈的内心冲突。但是,出乎意料,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也快速完成。由学者登高一呼,由作家写出实例,由出版家弘扬传播,在社会动荡的不良条件下,使用了几千年的话语书写方式,在那么大的国度内全盘转向现代,这就为后来一切新教育、新学科、新思维的进入创造了条件。 这中间事情很多。例如要从日常口语中提炼出白话文语法,要规范读音和字形,要创造一些与现代交流有关的新字新词,又要把这一切与中国传统语文接轨。这些事,全由一些文人在艰苦摸索。他们没有什么行政权力,只能用各种“建议文本”让人们选择和讨论。这个过程那么斯文又那么有效,证明中华文化还有能力面对自身的巨大变革。 其实,这个过程到今天还没有结束。传统语文的当代化还遇到一系列问题,例如,如何进一步减少古代文本的异读,如何进一步汲取当代生活用语、世界各华人圈的不同习惯用语、被公众化了的文学创作用语、被重新唤醒的各地方言用语等。好在,有过一百年前推广白话文的成功经验,这一切都有可能在探索中推进。那种以“语文判官”的形象来阻止这一过程的做法,是要不得的。 总之,由于破读了甲骨文和推广了白话文,有效增强了中华文化对于古代和未来的双重自信,这两件事从两端疏浚了中华文化的千古经脉,因此我要给予高度评价。 除了这两件大事外,也有一些人物值得关注。 作家,整体水平较低。相比之下,鲁迅不错,因为他最早用小说触及国民性,是一种国际观照,宏大而沉痛。可惜,他的小说写得太少了。此外,沈从文在对乡土和生命关系的描写上,表现出了比较纯净的文学性。 公众知识分子,可推严复、康有为、梁启超、胡适。他们宏观地研究了中华文明和其他文明的异同,写了不少重要著作,具有启蒙意义。并且,他们又以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很不习惯的方式到处传播。可惜,这种秉承宏观大道的知识分子在中国现代还是太少。更多的知识分子成了专家化的存在,放弃了在公众领域的精神责任。他们四位都是不错的历史学家。除了他们,我认为还有两位杰出的历史学家不应该忘记,那就是王国维和陈寅恪。 在中国近代知识分子中,我对张謇投以特别的尊敬。他是清光绪状元,熟知中国传统文化,却又全方位地创建从教育到实业的一系列近代文明。他所创建的实业,横跨纺织、轮船、铁路、垦牧、冶金、电灯、石粉、盐务等多种门类,其中有一部分取得很大成功。他完全摒弃了中国知识分子尚空论、尚复古、尚艰涩、尚激愤、尚孤雅的顽疾,把家乡南通当做一片试验田,切实地展示了一条将国际化和中国化融为一体的可行之路。他的这一系列行为,在文化更新的意义上,非同小可。 与他相比,周围知识分子中哪怕是最正经、最用功的那些人,也还是在忙着诠释、校订、训诂,而几乎没有像样的创建。即便是比较出名的那几位,也没有一个观念、一个结论、一个警句,被人们记得,并稍稍推动社会进步。这种整体无效状态,实在让人喟叹。 中国近代人文知识分子还有一种令人吃惊的常见病,那就是习惯于作“逆向扮演”。他们把古代哲学中相反相成的涡旋模式用到了油滑的机巧层面,往往用极端的方式扮演各种角色,又轻易地滑到另一极端,还是在扮演。例如,不少沉溺“国学”极深的人,可以在国运危殆之时轻易弃“国”,成为汉奸,像罗振玉、郑孝胥、周作人、梁鸿志、胡兰成等等都是如此。后来,那些在极左时期制造灾难的文人,转眼也会变成追查灾难的“斗士”,两头都扮演得慷慨激昂。直到今天,不少在传媒上最具攻击性的文人仍然喜欢“逆向扮演”,完全不在乎言行不一、内外分裂、前后矛盾。这种情况,在国际知识界很难找到可类比的群体,当然,也严重贬低了中国人文知识分子在社会上的整体形象。 为什么会这样?历史证明,有两种源远流长的文化症候,塑造了负面的集体人格。一为科举症候群,二为小人症候群。它们都是正面文化的连带物,很难彻底割断,因此一直影响到现代,成为中国文化的障碍,中国文脉的天敌。因此,我不能不用《十万进士》、《大地小人》两篇长文来细加论述,作为本书的结束。 第二十二章 十万进士 一 一条大河,一直与一片厚厚的云层相伴随。 大河应该感谢云层:长久掩荫,定期下雨,使之永不干涸。 但是,大河也有可能产生抱怨:每一道波光都是你的云影,不知道在你的云影之外是否还有更辽阔的天宇? ——这是一种比喻。大河,比喻中国文化;云层,比喻科举制度。 自从建立科举,中国文化就与它大规模地亲密往来,后来它也成了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多少文人向它奔去,再也没有回来;多少文人终于返回,魂魄还在考场;多少笔墨受它熏陶,变成强大遗传…… 学术界在研究文化传承的时候,总是习惯于把目光集中投向学说、学派、潮流、人物。其实,比这一切更重要的是制度。制度一旦确立并被有效执行,那么,一个大国的行政力量就会转化成空间力量、时间力量和社会心理力量,使文化传承成为铁的事实。 中国历史上,企图成为制度的文化主张很多,但真正有效的很少。第一项,应该是秦始皇定下了统一全国文字的制度:“书同文。”汉武帝也想建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制度,但他毕生戎马倥偬,缺少实际执行的可能,结果只是成了一种倡导而已。真正成为一种庞大的制度而行之全国、行之千年的,便是科举制度。 科举制度是人类奇迹。世界上那么多伟大的古文明为什么都一一灭亡?除了历史教科书中说的那些原因外,还有一个更要命的原因:辽阔的领土缺少大量管理者。在一代开国雄主萎谢之后,这个问题更为严重。对此,中国居然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从公元六世纪末开创的科举制度,通过文化考试选拔各级官吏,时间、地点、程序、内容、法禁都严格规定,居然实行了一千三百多年。这在宏观上创造了两大正面效果:第一,中国虽大,却能够源源不断地涌现出一批批官吏资源管理各方,使中华文明始终未因彻底失序而溃散;第二,普及了一种“以文取仕”的全民共识,而范围又没有太多限制,极大地提升了整个社会崇尚文化的气氛。 当然,负面效果也是巨大的。例如,科举制度使中国文化成了官场的附庸,两者密不可分。结果,文化的创新能力、批判能力、哲思能力、美学能力被大幅度取消。更严重的是,这种制度在中国文人中造就了一种“科举人格”,习惯于忍耐、苦熬、投机、巴结、矫情,满口道义却远离道义,你死我活却貌似斯文,等等。 中国千余年的文风、文气、文脉,在很大程度上也被科举制度所左右。影响之深,可谓深入骨髓,于今未消。 因此,要研究中国文化,万不可躲过科举制度。 二 让我们先回到十九世纪末尾、二十世纪开端那几年。 在那儿,一群头悬长辫、身着长袍马褂的有识之士正在为中华民族如何进入二十世纪而高谈阔论、奔走呼号。他们当然不满意中国的十九世纪,在痛切地寻找中国落后的原因时,首先看到了人才的缺乏,而缺乏人才的原因,他们认为是科举制度的祸害。 他们不再像前人那样只是在文章中议论议论,而是深感时间紧迫,要求朝廷立即采取措施。慈禧太后在一九○一年夏天颁布上谕,改革科举考试内容,有识之士们认为科举制度靠改革已不能解决问题,迟早应该从根本上废止。一九○三年的一份奏折中说: 科举一日不废,即学校一日不能大兴,士子永远无实在之学问,国家永无救时之人才,中国永远不能进于富强,即永远不能争衡各国。 这些英气勃勃的冲决性言词,出于何人之口?一位科举制度的受惠者、同治年间进士张之洞,而领头的那一位则是后来让人不太喜欢的袁世凯。 于是大家与朝廷商量,能不能制订一份紧凑的时间表,以后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每次都递减三分之一,减下来的名额加到新式学校里去,十年时间就可减完了。 用十年时间来彻底消解一种延续了一千多年的制度,速度不能算慢了吧,但人们还是等不及了。袁世凯、张之洞他们说,人才的培养不比其他,拖不得。如果现在立即废止科举、兴办学校,人才的出来也得等到十几年之后;要是我们到十年后方停科举,那么从新式学校里培养出人才还得等二十几年。但是,中国等不得二十几年了——“强邻环伺,岂能我待”! 这笔时间账算得无可辩驳,朝廷也就在一九○五年下谕,废除科举。 二十世纪的许多事情,都由于了结得匆忙而没能作冷静的总结。科举制度被废止之后立即成了一堆人人唾骂的陈年垃圾,很少有人愿意再去拨弄它几下。唾骂当然是有道理的,孩子们的课本上有《范进中举》和《孔乙己》,各地的戏曲舞台上有《琵琶记》和《秦香莲》,把科举制度的荒唐和凶残表现得令人心悸,使二十世纪的学生和观众感觉到一种摆脱这种制度之后的轻松。但是,如果让这些艺术作品来替代现代人对整个科举制度的理性判断,显然是太轻率了。 科举制度在中国整整实行了一千三百年之久,选拔出了十万名以上的进士,百万名以上的举人。这个庞大的群落,当然也会混杂不少无聊或卑劣的人,但就整体而言,却是中国历代官员的基本队伍,其中包括着一大批极为出色的、有着高度文化素养的行政管理专家。 科举制度后来积重难返的诸多毛病,其实从一开始就有人觉察到了,许多智慧的头脑曾对此进行了反复的思考、论证、修缮、改良,其中包括我们所熟知的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东坡、王安石等等。不能设想,这些文化大师会如此低能,任其荒唐并身体力行。 三 谈论中国古代的科举制度,有一个惯常的误会需要消除,那就是,在本质上,这是一个文官选拔制度,而不是文学才华和学术能力的考察制度。明白了这一点,对它的许多抱怨就可能会有所缓和。多数状元诗文不佳,学问不深,这当然是真的,但做官,本来就不太需要那些东西。 我们应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想一想,如果不是科举,古代中国该如何来选择自己的官吏呢?这实在是政治学上一个真正的大问题。 不管何种政权,何种方略,离开了有效的官吏网络,必定是空洞而脆弱的。然而,仅仅有效还不够,因为选官吏不比选工匠,任何一个政权都要考虑到官吏们的社会公众形象,那就需要为他们“创造”一种“资格”。 世袭是一种。这种方法最简便,上一代做了官,下一代做下去,称之为“恩荫”。世袭制的弊病显而易见,一是领导才干不能遗传,继承者能否像他的前辈那样有效地使用权力,成为严重的问题;二是这种权力递交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削减了朝廷对官吏的任免权。 做官的先天资格不行,因此有的封建主开始“创造”做官的后天资格。平日见到有文韬武略的人,就养起来,家里渐渐成了一个人才仓库。什么时候要用了,随手一招便派任官职,这叫“养士”。有的君主,在家里养有食客数千。这种办法,曾让历代政治家和文化人都有点心动,很想养一批,或很想被养。但仔细琢磨起来,问题也不少。 食客虽然与豢养者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养和被养的关系,其实也成了血缘关系的延长。由被养而成为官吏的那些人,主要是执行豢养者的指令,很难成为公平的管理者,社会很可能因他们而添乱。更何况,君主选养食客,带有极大的随意性。 至于以军功赏给官职,只能看成是一种奖励方法,不能算作选官的正途,因为众所周知,打仗和治国是两回事。武士误国,屡见不鲜。 看来,寻求做官的后天资格固然是一种很大的进步,但后天资格毕竟没有先天资格那样确证无疑,如何对这种资格进行令人信服的论定,成了问题的关键。大概是在汉代吧,开始实行“察举”制度,即由地方官员随时发现和考察所需人才,然后向政府推荐。这比以前的各种方法科学多了,但是不难想象,各个地方官员的见识眼光大不一样,被推荐者的品位层次也大不一样。结果,小才任大职,大才任小职,造成行政价值系统的无序。 为了克服这种无序,到了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便形成了选拔官吏的“九品中正”制度。这种制度是由中央政府派出专门选拔官吏的“中正官”,把各个推荐人物评为九个等级,然后根据这个等级来决定所任官阶的高低。这样一来,有了相对统一的评判者,被评判的人也有了层次,无序开始走向有序。 但是明眼人一看就会发现,这种“九品中正”制的公正与否完全取决于那些“中正官”。这些人物的内心厚薄,成了生死予夺的最终标尺。如果他们把出身门第高低作为主要标尺,那么这种制度也就会成为世袭制度的变种。不幸事实果真如此,重要的官职全部落到了豪门世族手里。 就是在这种无奈中,隋唐年间,出现了科举制度。 我想,科举制度的最大优点是从根本上打破了豪门世族对政治权力的垄断,使国家行政机构的组成,向着尽可能大的社会面开放。 科举制度表现出这样一种热忱:凡是这片国土上的人才,都有可能被举拔上来,而且一定能举拔上来。即便再老再迟,只要能赶上考试,就始终为你保留着机会。 这种热忱在具体实施中当然大打折扣,但它毕竟在中华大地上点燃了一种快速蔓延的希望之火,使无数人才陡然振奋,接受竞争和挑选。国家行政机构与广大民众产生了一种空前的亲和关系,它对社会智能的吸纳力也大大提高了。 在历代的科举考试中,来自各地的贫寒之士占据了很大的数量。白居易在一篇文章中表述了这种不分贵贱的科举原则: 唯贤是求,何贱之有……拣金于沙砾,岂为类贱而不收?度木于涧松,宁以地卑而见弃?但恐所举失德,不可以贱废人。 (《白居易集》卷六十七) 科举制度的另一个优点,是十分明确地把文化水准看做选择行政官吏的首要条件。有人会问:难道不管道德品质?科举制度的设计者认为,道德品质要从他们做官之后的政绩上来长期审查,而不可能从科举考试中来分辨。 那么,大批书生从政,究竟是加重了社会的文明,还是加速了社会的腐朽?我偏向于前者。况且,由于做了书生才能做官,这种诱惑也极大地扩充了书生的队伍,客观上拓宽了社会的文明面。 必须说明,科举考试中要写作诗赋文章,使得天南地北无数考生都要长久地投入这种训练,这对文学本身倒未必是一件好事。有的研究者认为科举考试对唐宋文学有推动作用,我的观点正恰相反,认为科举考试最对不起的恰恰是文学。 文学一进入考场已经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创作。韩愈后来读到自己当初在试卷中所写的诗文,“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简直不想承认这些东西出于自己的手笔。他由此推衍,“若屈原、孟轲、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之徒进于是选,仆必知其辱焉。”(《答崔立之书》)但韩愈并不因此而否定科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