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骨?这中间又有多少取经者和送经者! 人类最勇敢的脚步,往往毫无路标可寻;人类最悲壮的跋涉,则以白骨为路标。 法显在自己六十七岁那年的冬天,翻越了帕米尔高原(葱岭)。这是昆仑山、喜马拉雅山、天山等几个顶级山脉交集而成的一个天险隘口,自古至今就连极其强壮的年轻人也难于在夏天翻越,却让一位白发学者在冰天雪地的严冬战胜了。这种生命强度,实在令人震惊。 我自己,曾在五十四岁那一年从巴基斯坦那面寻路到那个隘口的南麓,对这位一千六百年前中国老人的壮举深深祭拜。我去时,也是在冬季,还同时祭拜了比法显晚二百多年到达这一带的另一位佛教大师玄奘。那时玄奘还年轻,大约三十多岁。他说,在艰苦卓绝的路途上只要一想到年迈的法显前辈,就什么也不怕了。 从法显到玄奘,还应该包括鸠摩罗什等这些伟大行者,以最壮观的生命形式为中华大地引进了一种珍贵的精神文化。结果,佛教首先不是在学理上,而是在惊人的生命形式上楔入了中华文化。平心而论,中华传统文化本身是缺少这样壮观的生命形式的。有时看似壮观了,却已不属于文化。 三 那么,中华文化承受得起佛教吗? 本来,作为民间传播的宗教,不管是本土的还是外来的,都不存在承受得起还是承受不起的问题。因为承受以接受为前提,不接受也就不承受了。但是,中国自秦汉以来已经是君主集权大国,这个问题与朝廷的态度连在一起,就变得相当复杂和尖锐。我们前面说到过的那位道安就明确表示“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说明朝廷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佛教的兴衰。 开始,东汉和魏晋南北朝的多数统治者是欢迎佛教的,他们一旦掌权就会觉得如果让佛教感化百姓静修向善,就可以天下太平。正如南朝宋文帝所说:“若使率土之滨,皆敦此化,则朕坐致太平,夫复何事?”(见《弘明集》)其中,公元六世纪前期的南朝梁武帝萧衍态度最为彻底,不仅大量修建佛寺、佛像,而且四度脱下皇帝装,穿起僧侣衣,“舍身为奴”,在寺庙里服役。每次都要由大臣们出钱从寺庙里把他“赎回”。而且正是他,规定了汉地佛教的素食传统。 与南朝相对峙的北朝,佛教场面做得更大。据《洛阳伽蓝记》等资料记载,到北魏末年,即公元五三四年,境内佛寺多达三万余座,僧尼达二百余万人。光洛阳一地,寺庙就有一千三百多座。大家不妨闭眼想一想,这是一个多么繁密的景象啊!唐代杜牧写怀古诗时曾提到“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人们读了已觉得感慨万千,而北朝的寺院又比南朝多了几倍。 但是,正是这个数量,引起另外一些统治者的抗拒。他们手上的至高权力又使这种抗拒成为一种“灭佛”的灾难。 几度“灭佛”灾难,各持理由,概括起来大概有以下几个方面:一、全国出现了那么多自立信仰的佛教团体,朝廷的话还有谁在听;二、耗巨资建那么多金碧辉煌的寺院,养那么多不事生产的僧侣,社会的经济压力太大了;三、更严重的是,佛教漠视中国传统的家族宗亲关系,无视婚嫁传代,动摇了中华文化之本。 第一个灭佛的,是北魏的太武帝。他在信奉道教后对佛教处处抵触,后来又怀疑长安的大量寺院完全处于朝廷的可控制范围之外,可能与当时的盖吴起义有联系,便下令诛杀僧众,焚毁佛经、佛像,在全国禁佛,造成重大浩劫。幸好他一死,新皇帝立即解除了他的禁佛令。其实,生根于中国本土的道教本身也是深厚善良、重生贵生、充满灵性的宗教,不存在灭佛的意图。太武帝借道灭佛,只是出于一种非宗教的权力谋略。 一百三十年后,信奉儒学的周武帝以耗费民众财力为由下令同时禁绝佛、道两教,其中又以佛教为最,因为它是“夷狄之法”,容易使“政教不行、礼义大坏”。 又过了二百七十年,在唐代的会昌年间,唐武宗又一次声称佛教违反了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大规模灭佛,后果非常严重,在佛教史上被称为“会昌法难”。 三次灭佛,前后历时四百年,三个庙号都带有一个“武”字的皇帝,把中国传统的政治文化对于佛教的警惕发泄得淋漓尽致。后来在五代时期周世宗还采取过一次打击佛教的行动,但算不上灭佛。 由于警惕的根基在文化,有些文化人也介入了。例如唐代大文人韩愈在“会昌法难”前二十几年就以一篇《谏迎佛骨表》明确表示了反佛的立场。他认为佛教、道教都有损于儒家“道统”,有害于国计民生。他说,佛教传入之前的中国社会,比佛教传入之后更平安、君王也更长寿。他最后还激动地表示,如果佛教灵验,我在这里反佛,一定会受到惩罚,那就让一切灾祸降到我头上吧! 韩愈因此被皇帝贬谪,在半道上写下了“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这样杰出的诗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了。 韩愈是我很尊重的一位唐代散文家,我喜欢他文笔间的朴厚气势,但对他全盘否定佛教、道教,却很难认同。 捍卫儒家“道统”的激情,使韩愈在这方面的论述带有明显的臆断式排他倾向。例如他对佛教传入前后的漫长历史的总体判断,以及他误以为佛教是在炫耀信奉者的长寿,或追求一种惩罚性的灵验等,都是意气用事的草率之言。他不明白,他所排列的从尧到孟子的所谓“道统”是一种理论假设,而一个泱泱大国的广大民众却需要有自己的宗教信仰,这种宗教信仰在实际展开时,往往伴有特殊的非理性仪式。儒家学者再高明,也只是整个社会结构中极小的一部分,不应该以自己的思维逻辑来框范天下。尤其是对于他们很少有发言权的关于生命的终极意义和彼岸世界等课题,更不应该阻止别人去思考。 其实,更多文人没有韩愈这么极端。唐代崇尚多元并存,李白近道,却又有建功立业的儒家之志;杜甫近儒,却不亲儒;王维则长久生活在禅意佛境之中。即便是与韩愈齐名的柳宗元,也与佛教交往密切,公开声称“吾自幼好佛”,常与禅僧或师或友。刘禹锡同样如此。白居易对道教和佛教都有沉浸,晚年更向于佛。 “安史之乱”之后,大量的文化精英为了摆脱现实生活的痛苦而追求精神上的禅定,兴起了一股“禅悦”之风,到了宋代更加炽盛。这股“禅悦”之风既提升了唐宋文化的超逸品位,又加深了佛教文化与中华文化的融合。后来连儒学的自身建设“宋明理学”的构建,也受到佛教华严宗、禅宗的深刻影响,达到了“援佛入儒”、“儒表佛里”的状态。 至此,人们看到,儒、道、佛这三种完全不同的审美境界出现在中华文化之中。一种是温柔敦厚,载道言志;一种是逍遥自由,直觉天籁;一种是拈花一笑,妙悟真如。中国文化人最熟悉的是第一种,但如果从更高的精神层面和审美等级上来看,真正不可缺少的是后面两种。在后面两种中,又以第三种即佛的境界更为难得。 四 与中华传统文化的固有门类相比,佛教究竟有哪一些特殊魅力吸引了广大中国人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在学术上很冒险,容易得罪很多传统的文化派别。但我还是想从存在方式上,谈谈个人的一些粗浅看法。 佛教的第一特殊魅力,在于对世间人生的集中关注、深入剖析。 其他学说也会关注到人生,但往往不集中、不深入,没说几句就“滑牙”了,或转移到别的他们认为更重要的问题上去了。他们始终认为人生问题只有支撑着别的问题才有价值,没有单独研究的意义。例如,儒学就有可能转移到如何治国平天下的问题上去了,道教就有可能转移到如何修炼成仙的问题上去了,法家就有可能转移到如何摆弄权谋游戏的问题上去了,诗人文士有可能转移到如何做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问题上去了。唯有佛教,绝不转移,永远聚焦于人间的生、老、病、死,探究着摆脱人生苦难的道路。 乍一看,那些被转移了的问题辽阔而宏大,关及王道社稷、铁血征战、家族荣辱、名节气韵,但细细想去,那只是历史的片面、时空的截面、人生的浮面,极有可能酿造他人和自身的痛苦,而且升沉无常,转瞬即逝。佛教看破这一切,因此把这些问题轻轻搁置,让它们慢慢冷却,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导到与每一个人始终相关的人生和生命的课题上来。 正因为如此,即便是一代鸿儒听到经诵梵呗也会陷入沉思,即便是兵卒纤夫听到晨钟暮鼓也会怦然心动,即便是皇族贵胄遇到古寺名刹也会焚香敬礼。佛教触及了他们的共同难题,而且是他们谁也没有真正解决的共同难题。这便是它产生吸引力的第一原因。 佛教的第二特殊魅力,在于立论的痛快和透彻。 人生和生命课题如此之大,如果泛泛谈去不知要缠绕多少思辨弯路,陷入多少话语泥淖。而佛教则干净利落,如水银泻地,爽然决然,没有丝毫混浊。一上来便断言,人生就是苦。产生苦的原因,就是贪欲。产生贪欲的原因,就是无明无知。要灭除苦,就应该觉悟:万物并无实体,因缘聚散而已,一切都在变化,生死因果相续,连“我”也是一种幻觉,因此不可在虚妄中执著。由此确立“无我”、“无常”的观念,抱持“慈、悲、喜、舍”之心,就能引领众生一起摆脱轮回,进入无限,达到涅盘。 我想,就从这么几句刚刚随手写出的粗疏介绍,人们已经可以领略一种鞭辟入里的清爽。而且,这种清爽可以开启每个人的体验和悟性,让人如灵感乍临,如醍醐灌顶,而不是在思维的迷魂阵里左支右绌。 这种痛快感所散发出来的吸引力当然是巨大的。恰似在嗡嗡喤喤的高谈阔论中,突然出现一个圣洁的智者,三言两语了断一切,又仁慈宽厚地一笑,太迷人了。 其实,当初释迦牟尼在世时一路启示弟子的时候,也是这么简洁、浅显、直击众生体验的,否则不可能到处涌现那么多信徒;倒是后来的佛教学者们出于崇敬和钻研,一步步越弄越深奥。佛教到了中国,虽然也曾和魏晋玄学相伴一阵,但很快发现中国民众大多数是不习惯抽象思维而更信赖直觉的,这正好契合原始佛教的精神,因此有一大批杰出的佛教思想家开始恢复以往的简明和透彻,甚至还有新的发展。例如,禅宗认为众生皆有佛性,一悟即至佛地;净土宗认为人们通过念佛就能够达到极乐世界;天台宗认为人们通过观想就能够“一念三千”,认识空、假、中三谛;华严宗认为世上无尽事物都圆通无碍……这些主张,都用清晰的思路勘破人世万象,一听之下如神泉涤尘、天风驱雾。即使是不赞成这些结论的人,也不能不叫一声:不亦快哉! 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形态,往往过多地追求堂皇典雅,缺少一种精神快感。偶有一些快人快语,大多也是针对社会的体制和风气,却失焦于人生课题。 佛教的第三特殊魅力,在于切实的参与规则。 一听就明白,我是在说戒律。佛教戒律不少,有的还很严格,照理会阻吓人们参与,但事实恰恰相反,戒律增加了佛教的吸引力。理由之一,戒律让人觉得佛教可信。这就像我们要去看一座庭院,光听描述总无法确信,直到真的看到一层层围墙、一道道篱笆、一重重栏杆。围墙、篱笆、栏杆就是戒律,看似障碍却是庭院存在的可靠证明。理由之二,戒律让人觉得佛教可行。这就像我们要去爬山,处处是路又处处无路,忽然见到一道石径,阶多势陡,极难攀登,却以一级一级的具体程序告示着通向山顶的切实可能。 相比之下,中华传统文化大多处于一种“写意状态”:有主张,少边界;有感召,少筛选;有劝导,少禁忌;有观念,少方法;有目标,少路阶。这种状态,看似方便进入,却让人觉得不踏实,容易退身几步,敬而远之。 最典型的例子,是儒家所追求的“君子”这个概念。追求了两千多年,讲述了两千多年,但是,到底什么叫君子?怎么才算不是?区分君子和非君子的标准何在?一个普通人要通过什么样的训练程序才能成为君子?却谁也说不清楚,或者越说越不清楚。因此,君子成了一种没有边界和底线的存在,一团飘浮的云气,一种空泛的企盼。长此以往,儒学就失去了一种参与凭据。历来参与儒学的人看似很多,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即便是投身科举考试的大量考生,也只是按照着官员的模式而不是君子的模式在塑形。 佛教的戒律步步艰难却步步明确,初一看与佛学的最高境界未必对应,但只要行动在前,也就可以让修习者慢慢收拾心情,由受戒而学习入定,再由入定而一空心头污浊,逐渐萌发智慧。到这时,最高境界的纯净彼岸就有可能在眼前隐约了。佛教所说的“戒、定、慧”,就表述了这个程序。如果说多数受戒的信众未必能够抵达最高境界,那么,他们也已经行进在这个修炼的程序中了,前后左右都有同门师友的身影,自然会产生一种集体归属感。 与道教的修炼目标不同,佛教不追求“肉身成仙”、“长生久视”的神奇效果,因此即便实行戒律也不必承担灵验证明。这本是它的优越之处,但到了中国化时期,有的宗派过于依凭悟性不尚苦修,轻视戒律教规,固然也帮助不少高人完成了精神腾跃,却也为更多未必能真正开悟的信众打开了过渡的方便之门。与此相应,在唐代特别流行的净土宗也显得过于“易行”。这种势头积累到后来,已出现了禅风虚浮的严重后果。这也从反面说明,对佛教而言,持戒修行还是重要的,不能过于聪明、过于写意、过于心急。 由此我想到了弘一法师。他从一个才华横溢的现代文化人进入佛门,照理最容易选择禅宗或净土宗,但他最终却选择了戒律森严的南山律宗。我想,这是他在决意违避现代文化人过于聪明、过于写意、过于心急的毛病。这种选择使他真正成为一代高僧。 当然,历来一直有很多人只是为了追求安心、自在、放松而亲近佛门,本来就不存在修行的自律,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佛教的第四特殊魅力,在于强大而感人的弘法团队。 中国的诸子百家,本来大多也是有门徒的,其中又以儒家的延续时间为最长。但是,如果从组织的有序性、参与的严整性、活动的集中性、内外的可辨识性、不同时空的统一性这五个方面而论,没有一家比得上佛教的僧侣团队。 自从佛教传入中国,广大民众对于佛教的认识,往往是通过一批批和尚、法师、喇嘛、活佛的举止言行、服饰礼仪获得的。一代代下来,僧侣们的袈裟、佛号,成了人们感知佛教的主要信号。他们的德行善举,也成了人们读解信仰的直接范本。佛教从释迦牟尼开始就表现出人格化的明显特征,而到了遍布四方的僧侣,更是以无数人格形象普及了佛教理念。 西方基督教和天主教的神职人员队伍也非常强大,但佛教的僧侣并不是神职人员,他们不承担代人祈福消灾、代神降福赦罪的使命。佛教僧侣只是出家修行者,他们以高尚的品德和洁净的生活向广大佛教信徒做出表率。 他们必须严格遵守不杀、不盗、不淫、不妄语、不恶口、不蓄私财、不做买卖、不算命看相、不诈显神奇、不掠夺和威胁他人等戒律,而且坚持节俭、勤劳的集体生活,集中精力修行。 修行之初,要依据佛法,观想人生之苦,以及俗身之不净,由此觉悟无我、无常;进而在行动上去欲止恶、扬善救难,训练慈悲柔和、利益众生的心态和生态。 与广大佛教信徒相比,出家人总是少数,因为出家既要下很大的决心,又要符合很多条件。一旦出家,就有可能更专注、更纯净地来修行了。出家是对一种精神团体的参与,一般四人以上就可能称为“僧伽”。在僧伽这么一个团体之内,又规定了一系列和谐原则,例如所谓“戒和”、“见和”、“利和”、“身和”、“口和”、“意和”的“六和”,再加上一些自我检讨制度和征问投筹制度,有效地减少了互相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增加了整体合力。 这样的僧伽团队,即便放到人世间所有的精神文化组合中,也显得特别强大而持久;又由于它的主体行为是劝善救难,更以一种感人的形象深受民众欢迎。 佛教的以上四大特殊魅力,针对着中华传统文化在存在方式上的种种乏力,成为它终于融入中华文化的理由。 五 佛教在中国的惊人生命力,我还可以用自己的一些切身体验来加以证明。 我的家乡浙江省余姚县出过王阳明、黄宗羲、朱舜水这样一些天下公认的“大儒”,但到我出生时,方圆几十里地已经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更没有人了解他们提出过一些什么主张,哪怕是片言只语。我的家乡如此,别的地方当然也差不多。我在长大后对这个现象反复咀嚼,消解了很多不切实际的文化梦想。高层思维再精深,如果总是与山河大地的文明程度基本脱节,最终意义又在何处? 当时的家乡,兵荒马乱,盗匪横行,唯一与文明有关的痕迹,就是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吃素念经的女家长,天天在做着“积德行善”的事。她们没有一个人识字,却都能熟练地念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妇女还能背得下《金刚经》。她们作为一家之长,有力地带动着全家的心理走向。结果,小庙的黄墙佛殿、磬钹木鱼,成为这些贫寒村落的寄托所在。我相信,这些村落之所以没有被仇恨所肢解,这些村民之所以没有被邪恶所席卷,都与那支由文盲妇女组成的念佛队伍有关。 这些村落间唯一熟悉中国文化经典的是我外公,他以道家的方式过着悠闲而贫困的生活,自得其乐,却全然于事无补。他偶尔题写在庙墙上的那些田园诗,只有他自个儿在欣赏。道家不等于道教,邻村也有名正言顺的道士,道士在村人心中的地位很低,只是帮着张罗一些丧葬、驱病仪式,平日与农民完全没有两样。 我的这幅童年回忆图并非特例。因为我后来问过很多从不同乡间出来的前辈和同辈,情景基本类似。这就说明,在中华文化腹地的绝大部分,在毛细血管伸及的肌肤之间,佛教的踪影要比其他文化成分活跃得多,也有效得多。 遗憾的是,那个时候,佛教本身也已经走向衰微。晚明以后东南一带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功利主义横行,修佛成了求福的手段,而且出现了不少直接对应功利目标的经文和门派。这种势头从清代至近代,愈演愈烈。佛教本来是为了引渡众生放弃贪欲求得超越的,很多地方已经反了过来,竟然出于贪欲而拜佛。看似一片香火,却由欲焰点燃。在这种令人惋叹的场面不远处,不少佛学大师在钻研和讲解经文,却都是天国奥义,很难被常人理解。这两种极端,构成了佛教的颓势。 我重新对佛教的前途产生喜悦的憧憬,是在台湾。星云大师所开创的佛光山几十年来致力于让佛教走向现实人间、走向世界各地的宏大事业,成果卓著,已经拥有数百万固定的信众。我曾多次在那里居住,看到大批具有现代国际教育背景的年轻僧侣,笑容澄澈无碍,善待一切生命,每天忙着利益众生、开导人心的大事小事,总是非常振奋。我想,佛教的历史重要性已被两千年时间充分证明,而它的现实重要性则要被当今的实践来证明。现在好了,这种证明竟然已经展现得那么辉煌。除佛光山外,证严法师领导的“慈济功德会”也让我深为感动。以医疗为中心,到处救死扶伤,不管世界什么地方突发严重自然灾害,他们总是争取在第一时间赶到,让当代人一次次强烈感知佛教的慈善本义。“慈济功德会”同样拥有数百万固定的信众。 无论是星云大师还是证严法师,或是另一位我很尊重的佛教哲学家圣严法师,他们做了那么多现世善事,却又把重心放在精神启迪上。他们充分肯定人间正常欢乐,又像慈祥的人生导师一样不断地向现代人讲解最基本的佛理,切实而又生动地排除人们的各种私心障碍,从而有效地减少了大量的恶性冲突。他们在当今各地受到欢迎的惊人程度,已使佛教发出了超越前代的光华。 由于他们,我不仅对佛教的前程产生某种乐观,而且也对世道人心产生某种乐观,甚至推演开去,又对中华文化产生某种乐观。 我们这片土地,由于承载过太多战鼓马蹄、仁义道德的喤喤之声而十分自满,却终于为西天传来的一种轻柔而神秘的声音让出了空间。当初那些在荒凉沙漠里追着白骨步步前行的脚印没有白费,因为他们所追寻来的那种声音成了热闹山河的必然需要。但是,热闹山河经常会对自己的必然需要产生麻木,因此也就出现了文化应该担负的庄严使命,那就是一次次重新唤醒那些因自大而堵塞了性灵的人群。 从魏晋南北朝开始,中国的智者已经习惯于抬头谛听,发现那儿有一些完全不同于身旁各种响亮的声音,真正牵连着大家的生命内层。正是这种谛听,渐渐引出了心境平和、气韵高华的大唐文明。 那么,让我们继续谛听。 第十六章 仰望长安 一 从西方史书上看,古代世界最骄傲的城市,肯定是那个曾经辉耀着雄伟的石柱和角斗场的古罗马城。但是,与它同时屹立在世界上的长安城,比它大了六倍。 公元五世纪,“北方蛮族”占领西罗马帝国的时间和情景,与鲜卑族占领中国北方的时间和情景,非常相似,但结果却截然相反:罗马文明被蛮力毁损,中华文明被蛮力滋养。 当长安城人口多达百万的时候,罗马的人口已不足五万。再看罗马周围的欧洲大地,当时也都弥漫着中世纪神学的阴郁。偶尔见到一簇簇光亮,那是宗教裁判所焚烧“异教徒”的火焰。 再往东边看,曾经气魄雄伟的波斯帝国已在七世纪中叶被阿拉伯势力占领,印度也在差不多时间因戒日王的去世而陷于混乱。当时世界上比较像样的城市,除了长安之外还有君士坦丁堡和巴格达。前者是联结东西方的枢纽,后者是阿拉伯帝国的中心,但与长安一比,也都小得多,两个城市加在一起还不到长安的一半。 后代中国文人一想到长安,立即就陷入了那几个不知讲了多少遍的宫廷故事。直到今天还是这样,有大批重复的电视剧、舞台剧、小说为证。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如何歆羡龙御美人,而只是因为懒。历来通行的史书上说来说去就是这几个话题,大家也就跟着走了。 以宫廷故事挤走市井实况,甚至挤走九州民生,这是中国“官本位”思维的最典型例证。其实,唐代之为唐代,长安之为长安,固然有很多粗线条的外部标志,而最细致、最内在的信号,在寻常巷陌的笑语中,在街道男女的衣褶里。遗憾的是,这些都缺少记载。 缺少记载,不是没有记载。有一些不经意留下的片言只语,可以让我们突然想见唐代长安的一片风光,就像从一扇永远紧闭的木门中找到一丝缝隙,贴上脸去细看,也能窥得一角恍惚的园景。 你看这儿就有一丝缝隙了。一位日本僧人,叫圆仁的,来长安研习佛法,在他写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记载,会昌三年,也就是公元八四三年,六月二十七日夜间,长安发生了火灾: 夜三更,东市失火。烧东市曹门以西二十四行,四千四百余家。官私财物、金银绢药,总烧尽。 这寥寥三十五个汉字,包含着不少信息。首先是地点很具体,即东市曹门以西,当然不是东市的全部。其次是商铺数量很具体,即仅仅是发生在东市曹门以西的这场火灾,就烧了二十四行的四千四百余家商铺。那么,东市一共有多少行呢?据说有二百二十行,如此推算,东市的商铺总数会有多少呢?实在惊人。 既然是说到了东市,就会想到西市。与东市相比,西市更是集中了大量外国客商,比东市繁荣得多。那么,东市和西市在整个长安城中占据多大比例呢?不大。长安城占地一共八十多平方公里,东市、西市各占一平方公里而已,加在一起也只有整个长安城的四十分之一。但是,不管东市还是西市,一平方公里也实在不小了。各有一个井字形的街道格局,划分成九个商业区,万商云集,百业兴盛,肯定是当时世界上最繁荣的商业贸易中心。 由此可知,日本僧人圆仁所记述的那场大火,虽然没有见诸唐代史籍,却照见了长安城的生态一角,让人有可能推想到人类在公元九世纪最发达的文明实况。其意义,当然是远远超过了三国时期赤壁之战那场大火。赤壁之战那场大火能照见什么呢?与文明的进退、历史的步履、苍生的祸福、世界的坐标有什么关系? 看来,我当初在农场对那位同学的劝阻还是对的。 东市的大火是半夜三更烧起来的。中国的房舍以砖木结构为主,比罗马的大石结构更不经烧,到第二天,大概也就烧完了。按照当时长安的公私财力和管理能力,修复应该不慢。修复期间,各地客商全都集中到西市来了。 西市一派异域情调,却又是长安的主调。饭店、酒肆很多,最吸引人的是“胡姬酒肆”,里边的服务员是美艳的中亚和西亚姑娘。罗马的艺术,拜占庭风格的建筑,希腊的缠枝卷叶忍冬花纹饰,印度的杂技魔术,在街市间林林总总。 波斯帝国的萨桑王朝被大食(即阿拉伯)灭亡后,很多波斯贵族和平民流落长安,而长安又聚集了大量的大食人。我不知道他们相见时是什么眼神,但长安不是战场,我在史料中也没有发现他们互相寻衅打斗的记载。 相比之下,波斯人似乎更会做生意。他们在战场上是输家,在商场上却是赢家。宝石、玛瑙、香料、药品,都是他们在经营。更让他们扬眉吐气的,是紧身的波斯服装风靡长安。汉人的传统服装比较宽大,此刻在长安的姑娘们身上,则已经是低胸、贴身的波斯款式。同时,她们还乐于穿男装上街。这些时髦服饰还年年翻新。 长安街头,外国人多得是。三万多名留学生,仅日本留学生就先后来过一万多名。留学生也能参加科举考试,仅仅在唐代晚期,得中科举的新罗(朝鲜)士子就有五十多名。科举制度实际上是文官选拔制度,因此这些外籍士子也就获得了在中国担任官职的资格。他们确实也有不少留在中国做官。 有一位波斯人被唐王朝派遣到东罗马帝国做大使,名叫“阿罗喊”。当代日本学者羽田亨认为,“阿罗喊”就是Abraham,现在通译“阿伯拉罕”,犹太人里一个常见的名字。因此,极有可能是移居波斯的犹太人。 为了这位阿罗喊,我曾亲自历险到伊朗西部一座不大的城市哈马丹(Hamadan),考察犹太人最早移居波斯的遗迹。我想,人家早就远离家乡做了唐朝的大使衔命远行了,我们还不该把他们祖先的远行史迹稍稍了解一点? 总之,在长安,见到做官的各种“阿罗喊”,见到卖酒的各种胡姬,见到来自世界任何地方从事任何职业的人,都不奇怪。他们居留日久,都成了半个“唐人”,而“唐人”则成了有中国血缘的世界人。 长安向世界敞开自己,世界也就把长安当做了舞台。这两者之间,最关键的因素是主人的心态。 唐代的长安绝不会盛气凌人地把异域民众的到来看成是一种归顺和慑服。恰恰相反,它是各方文明的虔诚崇拜者。它很明白,不是自己“宽容”了别的文明,而是自己离不开别的文明,离开了,就会索然无味、僵硬萎缩。因此,它由衷地学会了欣赏和追随。主人的这种态度,一切外来文明很快就敏感地觉察到了,因此更愿意以长安为家,落地生根。 长安有一份充足的自信,不担心外来文明会把自己淹没。说得更准确一点,它对这个问题连想也没有想过。就像一个美丽的山谷,绝不会防范每天有成群的鸟雀蝴蝶从山外飞来,也不会警惕陌生的野花异草在随风摇曳。 如果警惕了、防范了,它就不再美丽了。 因此,盛唐之盛,首先盛在精神;大唐之大,首先大在心态。 平心而论,唐代的军队并不太强,在边界战争中打过很多败仗。唐代的疆域也不算太大,既比不过它之前的汉代,也比不过之后的元、明、清。因此,如果纯粹从军事、政治的角度来看,唐代有很多可指摘之处。但是,一代代中国人都深深地喜欢上了唐代,远比那些由于穷兵黩武、排外保守而显得强硬的时代更喜欢。这一事实证明,广大民众固然不愿意国家衰落,却也不欣赏那种失去美好精神心态的国力和军力。 民众的“喜欢”,就像我们现在所说的“幸福指数”,除了需要有安全上和经济上的基本保证外,又必须超越这些基本保证,谋求身心自由、个性权利、诗化生存。从这条思路,我们才能更深入地解读唐代。 有的学者罗列唐代的一些弱点,证明人们喜欢它只是出于一种幻想。我觉得这种想法过于简单了。就像我们看人,一个处处强大、无懈可击的人,与一个快乐天真却也常常闪失的人相比,哪个更可爱? 在强大和可爱之间,文化更关注后者。 例如,唐太宗昭陵的六骏浮雕,用六匹战马概括一个王朝诞生的历史,是一种令人敬仰的强大。但是,这些战马的脚步是有具体任务的,当这种任务已经明确,它们自己就进入了浮雕。于是,有另外一些马匹载着另外一些主人出现了。李白写道: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对于这番景象,我想,唐太宗和他的战马都不会生气。 几声苍老而欢乐的嘶鸣从远处的唐昭陵传来,五陵年少胯下的银鞍白马竖起了耳朵。一听,跑得更快了。 二 唐代没有“国家哲学”,这也是它的可爱之处。 好的学者也有一些,例如编撰《五经正义》的孔颖达、对我产生过很深影响的《史通》作者刘知几。孔颖达这个河北衡水人是儒学发展史上无法省略的人物,他不仅把儒学的各种礼法规范结合在一起了,而且借鉴了道家和佛学的一些学理方式,很成格局,受到唐代帝王的支持。本来这很容易构成一种思想统治,但唐代毕竟是唐代,再大的学问、再高的支持,也不能剥夺他人的精神自由。你看,除了孔颖达这样的一代大儒,还有刘知几这样的“自由派”人物。刘知几提出了以“疑古”、“惑经”为主轴的变易论,体现了唐代那种处处追求万象更新、反对盲从古代经典的思想风尚。 儒耶?道耶?佛耶?在唐代尽可自己选择。除了少数帝王一度比较偏激外,在多数情况下,他们对于社会的信仰都很有气量,往往实行“儒、道、佛并举”的方针。 我特别注意到,唐代的帝王在这个问题上大多愿意悉心倾听,甚至还谦虚请教。例如,唐太宗李世民起初并不怎么相信佛教,后来因为多次向玄奘请教,信仰发生很大的变化,多次拽着玄奘的衣襟说:“朕共师相逢晚,不得广兴佛事。”这种学生般的态度,出之于一代雄主,并不容易。 唐太宗亲自为玄奘翻译的《瑜伽师地论》写了序言,这就是大家知道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书法家褚遂良曾书写过这篇序言,而我最喜欢的则是弘福寺的怀仁和尚集晋代王羲之行书所组合镌刻的那个碑帖,应该称之为《集王圣教序》吧,我小的时候学书法,就练过它的拓本。 除了儒、道、佛,长安也给新传入的西域宗教腾出了空间。 例如,基督教的聂斯脱利派教会(Nestorian Church),传入中国后被称做景教,在长安的义宁坊就建造了一个教堂。 其实,早在公元四三一年,这个教会的领袖聂斯脱利已在欧洲被教廷判为“异教徒”而革职流放,他的追随者就逃到了波斯。公元六三五年,这个教派的一位主教阿罗本(Olopen)来到长安传教。对于这个在欧洲早被摧毁了二百年的教派,长安深表欢迎。唐太宗派出丞相房玄龄率领仪仗队到长安西部迎接,还亲自听了阿罗本的讲道。唐代把罗马帝国称为“大秦国”,因此长安的教堂又叫大秦寺,也叫波斯寺。 唐太宗对这个流亡教派所下发的诏书,反映了唐朝上下的一种集体心理,与当时欧洲的宗教迫害相比,表现出了截然相反的文化气度。他说: 道无常名,圣无常体,随方设教,密济群生。大秦国大德阿罗本,远将经像,来献上京。详其教旨,玄妙无为;观其元宗,生成立要。词无繁说,理有忘筌,济物利人,宜行天下。所司即于京义宁坊造大秦寺一所,度僧二十一人。 “道无常名,圣无常体”的宗旨,像常识一般自然说出,证明了心目中对于“主流意识形态”和“传统精神偶像”的漠视。正是这种漠视,带来了对于多元精神财富的重视。 古代波斯的祆教,即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sm),又称拜火教、火祆教,在波斯本土也已在公元七世纪因阿拉伯军队的占领而绝迹,但在长安却很兴盛。共有四座教堂:一在靖恭坊,二在布政坊,三在醴泉坊,四在普宁坊。 琐罗亚斯德教在古代波斯一度成为国教,曾经迫害过摩尼教,摩尼本人也被杀害。摩尼教徒向西流浪,后又从中亚传入唐朝。武则天曾经挽留摩尼教徒在宫中讲经。唐代宗于公元七六八年发布赦令,允许摩尼教在长安设置寺院,并赐额“大云光明”。可惜,到了公元九世纪中叶,因战争原因,摩尼教就一蹶不振了。 伊斯兰教创立于公元七世纪初,在几十年后就传入了中国。后来阿拉伯人在长安数量很大,他们一般都保持着自己民族的信仰,因此伊斯兰教在长安的地位也很高。 这里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波斯,祆教本是驱逐摩尼教的,伊斯兰教本是驱逐祆教的,但在长安,它们全都太太平平地安顿在一起了。而且,除了伊斯兰教之外,祆教和摩尼教早已是失去本土的“流亡”宗教,长安都待之若上宾。 一座城市真正的气度,不在于接待了多少大国显贵,而在于收纳了多少飘零智者。一座城市的真正高贵,不在于集中了多少生死对手,而在于让这些对手不再成为对手,甚至成了朋友。 一座伟大的城市,应该拥有很多“精神孤岛”,不管它们来自何处,也不管它们在别的地方有什么遭遇。 这样的城市古今中外都屈指可数,在我看来,唐代的长安应该名列第一。在现代,巴黎和纽约还差强人意,只是,纽约太缺少诗意。 三 每次去西安,我总是先到城北的大明宫遗址徘徊良久,然后到城东南,在大雁塔下的曲江池边静静地坐一会儿。 我想,现在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喜欢说“梦回大唐”、“梦回长安”,这是好事。但是,如果真的回去了,哪怕在梦中,可能都消受不了。 一个伟大的时代总有一种浓重的气氛,而这种气氛会让陌生人一时晕眩。很多人一定会说,唐代是我们的,长安也是我们的,岂有让我们晕眩之理?其实,唐代已经过去太久,我们对它,早成了陌生人。 即便是按照李白的诗句选一批今天的“五陵年少”回去,情况也一定尴尬。 今天的“五陵年少”,很容易点燃起一种民族主义滥情,开口闭口都是“拒绝过外国的节日”、“中国人必须穿汉服和唐装”等。这样一群人一旦进入唐代长安的街道,势必惊恐万状、目瞪口呆。长安城里的中外居民,见到他们对每一种外来文化都严加防范的神经质表情,也会十分错愕。上前细加询问,他们的申述虽然听起来没有什么语言障碍,却谁也听不明白。 过不了多久,他们中的一半人也许能够清醒过来,开始向长安城里的中外居民虚心求教。而余下的一半,则大多会走向另一个极端,成了“胡姬酒肆”里最放荡的痞子,毁了。 即便是清醒过来的那一半人,要想跨上“银鞍白马”像长安人那样轻松消遣,也不大可能了。因为人世间什么都可以仿效,却很难仿效由衷的欢乐。 我很同情今天的这些“五陵年少”。他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被灌输了一种“乱世哲学”,处处划界,天天警惕,时时敏感。他们把权谋当做了智慧,把自闭当做了文化,把本土当做了天下。而且,以为这样才能实现“尊严”。这种怯懦而又狂躁的自卑心理,转眼就装扮成了龇牙咧嘴的英雄主义和悲情主义,有时也能感染一些人,形成一个起哄式的“互慰结构”。结果,心理天地越来越小,排外情绪越来越重,只能由自闭而走向自萎。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使他们明白:曾经让中华民族取得最高尊严的唐代全然不是这样。而是这样的:全是衰世,并无多少尊严可言。 如果他们仍然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么,我至少可以现身说法,谈谈自己的人生感受。我们这一代,年轻时吞咽的全是“乱世哲学”,这篇文章开头所说的夜雨泥泞,几乎陷没了我们的全部青春。我们被告知,古代社会和外部世界一片恐怖,我们正在享受着一尘不染的幸福。偶尔忍不住幻想一下古代,却还不敢幻想国外。正是这个刻骨铭心的经历,使我们在大醒之后很难再陷入封闭的泥淖。 前些年我一直困惑,为什么我的每一届学生几乎都不如我开放。后来我知道了,那是因为他们不拥有那种从灾难中带来的财富。 于是我越来越有信心了,年长者确实未必比年幼者落伍,就像唐代不会比明清落伍。 那就让我带着年轻人,而不是追着年轻人,去逛一逛幻想中的唐代吧。由我引路,由我讲解,讲解这门永恒的课程。 第十七章 唐诗几男子 一 生为中国人,一辈子要承受数不尽的苦恼、愤怒和无聊。但是,有几个因素使我不忍离开,甚至愿意下辈子还投生中国。 其中一个,就是唐诗。 这种说法可能得不到太多认同。不少朋友会说:“到了国外仍然可以读唐诗啊,而且,别的国家也有很多好诗!” 因此,我必须对这件事情多说几句。 我心中的唐诗,是一种整体存在。存在于“羌笛孤城”里,存在于“黄河白云”间,存在于“空山新雨”后,存在于“浔阳秋瑟”中。只要粗通文墨的中国人一见相关的环境,就会立即释放出潜藏在心中的意象,把眼前的一切卷入诗境。 心中的意象是从很小的时候就潜藏下来的。也许是父母吟诵,也许是老师领读,反正是前辈教言中最美丽的一种。父母和老师只要以唐诗相授,也会自然地消除辈分界限,神情超逸地与晚辈一起走进天性天籁。 于是,唐诗对中国人而言,是一种全方位的美学唤醒:唤醒内心,唤醒山河,唤醒文化传代,唤醒生存本性。 而且,这种唤醒全然不是出于抽象概念,而是出于感性形象,出于具体细节。这种形象和细节经过时间的筛选,已成为一个庞大民族的集体敏感、通用话语。 有时在异国他乡也能见到类似于“月落乌啼”、“独钓寒江”那样的情景,让我们产生联想,但是,那种依附于整体审美文化的神秘诗境却不存在。这就像在远方发现一所很像自己老家的小屋,或一位酷似自己祖母的老人,虽有一时的喜悦,但略加端详却深感失落。失落了什么?失落了与生命紧紧相连的全部呼应关系,失落了使自己成为自己的那份真实。 当然,无可替代并不等于美。但唐诗确实是一种大美,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一读,都能把心灵提升到清醇而又高迈的境界。回头一想,这种清醇、高迈本来就属于自己,或属于祖先秘传,只不过平时被大量琐事掩埋着。唐诗如玉杵叩扉,叮叮当当,嗡嗡喤喤,一下子把心扉打开了,让我们看到一个非常美好的自己。 这个自己,看似稀松平常,居然也能按照遥远的文字指引,完成最豪放的想象、最幽深的思念、最入微的观察、最精细的倾听、最仁爱的同情、最洒脱的超越。 这个自己,看似俗务缠身,居然也能与高山共俯仰、与白云同翻卷、与沧海齐阴晴。 这个自己,看似学历不高,居然也能跟上那么优雅的节奏、那么铿锵的音韵、那么华贵的文辞。 这样一个自己,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是稀有的,但由于唐诗,在中国却成了非常普及的常态存在。 正是这个原因,我才说,怎么也舍不得离开产生唐诗的土地,甚至愿意下辈子还投生中国。 我也算是一个走遍世界的人了,对国际间的文化信息并不陌生,当然知道处处有诗意,不会在这个问题上陷入狭隘民族主义的泥坑。但是正因为看得多了,我也有理由做出一个公平的判断:就像中国人在宗教音乐和现代舞蹈上远远比不上世界上有些民族一样,唐诗是人类在古典诗歌领域的巍峨巅峰,很难找到可以与它比肩的对象。 二 很多文学史说到唐诗,首先都会以诗人和诗作的数量来证明,唐代是一个“诗的时代”。 这样说说也未尝不可,但应该明白,数量不是决定性因素。这正像,现在即使人人去唱卡拉OK,也不能证明这是一个“音乐的时代”。 若说数量,我们都知道的《全唐诗》收诗四万九千多首,包括作者两千八百余人。当然这不是唐代诗作的全部,而是历时一千年后直到清代还被保存着的唐诗,却仍然是蔚为大观。《全唐诗》由康熙皇帝写序,但到了乾隆皇帝,他一人写诗的数量已经与《全唐诗》差不多。因为除去他的《乐善堂全集》、《御制诗余集》、《全韵诗》、《圆明园诗》之外,在《晚晴簃诗汇》中据说还有四万一千八百首。如果加在一起,真会让一千年前的那两千八百多个作者羞愧了。只不过,如果看质量,乾隆能够拿得出哪一首来呢? 宽泛意义上的写诗作文,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任何已经学会造句的人只要放得开,都能随手涂出一大堆。直到今天我们还能经常看到当代很多繁忙的官员出版的诗文集,在字数、厚度和装帧上几乎都能超过世界名著,而且听说他们还在继续高产,劝也劝不住。这又让我想起了乾隆。他如此着魔般地写诗,满朝文武天天喝彩,后来终于有一位叫李慎修的官员大胆上奏,劝他不必以写诗来呈现自己的治国才能。乾隆一看,立即又冒出了一首绝句—— 慎修劝我莫为诗,我亦知诗不可为。 但是几余清宴际,却将何事遣闲时? 对此,今人钱钟书讽刺道,李慎修本来是想拿一点什么东西去压压乾隆写诗的欲焰的,没想到不仅没有压住,连那东西也烧起来了,反而增加了一蓬火。 从这蓬火,我们也能看到乾隆的诗才了。但平心而论,乾隆的诗才虽然不济,却也比现在很多官员的诗作清顺质朴一点。 说唐诗时提乾隆,好像完全不能对应,但这不能怪我,谁叫这位皇帝要以自己一个人的诗作数量来与《全唐诗》较量呢! 其实,唐诗是无法较量的,即便在宋代,在一些杰出诗人手中也已经不能了。 这是因为,唐代诗坛有一股空前的大丈夫之风,连忧伤都是浩荡的,连曲折都是透彻的,连私情都是干爽的,连隐语都是靓丽的。这种气象,在唐之后再也没有完整出现,因此又是绝后的。 更重要的是,这种气象,被几位真正伟大的诗人承接并发挥了,成为一种人格,向历史散发着绵绵不绝的温热。 三 论唐诗,首先当然是李白。 李白永远让人感到惊讶。我过了很久才发现一个秘密,那就是,我们对他的惊讶,恰恰来自于他的惊讶,因此是一种惊讶的传递。他一生都在惊讶山水、惊讶人性、惊讶自己,这使他变得非常天真。正是这种惊讶的天真,或者说天真的惊讶,把大家深深感染了。 我们在他的诗里读到千古蜀道、九曲黄河、瀑布飞流时,还能读到他的眼神,几分惶恐,几分惊叹,几分不解,几分发呆。首先打动读者的,是这种眼神,而不是景物。然后随着他的眼神打量景物,才发现景物果然那么奇特。 其实,这时读者的眼神也已经发生变化,李白是专门来改造人们眼神的。历来真正的大诗人都是这样,说是影响人们的心灵,其实都从改造人们的感觉系统入手。先教会人们怎么看、怎么听、怎么发现、怎么联想,然后才有深层次的共鸣。当这种共鸣逝去之后,感觉系统却仍然存在。 这样一个李白,连人们的感觉系统也被他改造了,总会让大家感到亲切吧?其实却不。他拒绝人们对他的过于亲近,愿意在彼此之间保持一定程度的陌生。这也是他与一些写实主义诗人不同的地方。 李白给人的陌生感是整体性的。例如,他永远说不清楚自己的来处和去处,只让人相信,他一定来自谁也不知道的远处,一定会去谁也不知道的前方,他一定会看到谁也无法想象的景物,一定会产生谁也无法想象的笔墨…… 他也写过“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样可以让任何人产生亲切感的诗句,但紧接着就产生了一个严峻的问题:既然如此思乡,为什么永远地不回家乡?他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拥有足够的自由,偶尔回乡并不是一件难事。但是,这位写下“中华第一思乡诗”的诗人执意要把自己放逐在异乡,甚至不让任何一个异乡真正亲切起来,稍有亲密就拔脚远行。原来,他的生命需要陌生,他的生命属于陌生。 为此,他如不系之舟,天天在追赶陌生,并在追赶中保持惊讶。但是,诗人毕竟与地理考察者不同,他又要把陌生融入身心,把他乡拥入怀抱。帮助他完成这种精神转化的第一要素,是酒。“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都道出了此间玄机。帮助他完成这种精神转化的第二要素,那就是诗了。 对于朋友,李白也是生中求熟、熟中求生的。作为一个永远的野行者,他当然很喜欢交朋友。在马背上见到迎面而来的路人,一眼看去好像说得上话,他已经握着马鞭拱手行礼了。如果谈得知心,又谈到了诗,那就成了兄弟,可以吃住不分家了。他与杜甫结交后甚至到了“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地步,可见一斑。 然而,与杜甫相比,李白算不上一个最专情、最深挚的朋友。刚刚道别,他又要亟亟地与奇异的山水相融,并在那些山水间频频地马背拱手,招呼新的好兄弟了。他老是想寻仙问道,很难把友情作为稳定的目标。他会要求新结识的朋友陪他一起去拜访一个隐居的道士。发现道士已经去世,便打听下一个值得拜访的对象,倒也并不要求朋友继续陪他。于是,又一番充满诗意的告别,云水依依,帆影渺渺。 历来总有人对李白与杜甫的友情议论纷纷,认为杜甫写过很多怀念李白的诗,而李白则写得很少。也有人为此做出解释,认为李白的诗失散太多,其中一定包括很多怀念杜甫的诗。这是一种善良的愿望,而且也有可能确实是如此。但是,应该看到,强求他们在友情上的平衡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毕竟是相当不同的两种人。虽然不同,却并不影响他们在友情领域的同等高贵。 这就像大鹏和鸿雁相遇,一时间巨翅翻舞,山川共仰。但在它们分别之后,鸿雁不断地为这次相遇高鸣低吟,而大鹏则已经悠游于南溟北海,无牵无碍。差异如此之大,但它们都是长空伟翼、九天骄影。 四 李白与杜甫相遇是在公元七四四年。那一年,李白四十三岁,杜甫三十二岁,相差十一岁。 很多年前我曾对这个年龄产生疑惑,因为从小读唐诗时一直觉得杜甫比李白年长。李白英姿勃发,充满天真,无法想象他的年老;而杜甫则温良醇厚,恂恂然一长者也,怎么可能是颠倒的年龄?由此可见,艺术风格所投射的生命基调,会在读者心目中对换成不同的年龄形象。这种年龄形象,与实际年龄常常有重大差别。 事实上,李白不仅在实际年龄上比杜甫大十一岁,而且在诗坛辈分上整整先于杜甫一个时代。那就是,他们将分别代表安史之乱之前和之后两个截然不同的唐朝。李白的佳作,在安史之乱之前大多已经写出,而杜甫的佳作,则主要产生于安史之乱之后。 这种隔着明显界碑的不同时间、身份,使他们两人见面时有一种异样感。李白当时已名满天下,而杜甫还只是崭露头角。杜甫早就熟读过李白的很多名诗,此时一见真人,崇敬之情无以言表。一个取得巨大社会声誉的人往往会有一种别人无法模仿的轻松和洒脱,这种风范落在李白身上更是让他加倍地神采飞扬。眼前的杜甫恰恰是最能感受这种神采的,因此他一时全然着迷,被李白的诗化人格所裹卷。 李白见到杜甫也是眼睛一亮。他历来不太懂得识人,经常上当受骗,但那是在官场和市井。如果要他来识别一个诗人,他却很难看错。即便完全不认识,只要吟诵几首、交谈几句,便能立即做出判断。杜甫让他惊叹,因此两人很快成为好友。他当然不能预知,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将与他一起成为执掌华夏文明诗歌王国数千年的王者之尊而无人能够觊觎;但他已感受到,无法阻挡的天才之风正扑面而来。 他们喝了几通酒就骑上了马,决定一起去打猎。 他们的出发地也就是他们的见面地,在今天河南省开封市东南部,旧地名叫陈留。到哪儿去打猎呢?向东,再向东,经过现在的杞县、睢县、宁陵,到达商丘;从商丘往北,直到今天的山东地界,当时有一个大泽湿地,这便是我们的两位稀世大诗人纵马打猎的地方。 当时与他们一起打猎的,还有著名诗人高适。高适比李白小三岁,属于同辈。这位能够写出“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这种慷慨佳句的诗人,当时正在这一带“混迹渔樵”、“狂歌草泽”。也就是说,他空怀壮志在社会最底层艰难谋生、无聊晃悠。我不知道他当时熟悉杜甫的程度,但一听到李白前来,一定兴奋万分。这是他的土地,沟沟壑壑都了然于心,由他来陪猎,再合适不过。 挤在他们三人身边的,还有一个年轻诗人,不太有名,叫贾至,比杜甫还小六岁,当时才二十六岁。年龄虽小,他倒是当地真正的主人,因为他在这片大泽湿地北边今天山东单县的地方当着县尉,张罗起来比较方便。为了他的这次张罗,我还特地读了他的诗集——写得还算可以,却缺少一股气,尤其和那天在他身旁的大诗人一比,就显得更平庸了。贾至还带了一些当地人来凑热闹,其中也有几个能写写诗。 于是,一支马队形成了。在我的想象中,走在最前面的是高适,他带路;接着是李白,他是马队的主角,由贾至陪着;稍稍靠后的是杜甫,他又经常跨前两步与李白并驾齐驱;贾至带来的那些人,跟在后面。 当时的那个大泽湿地,野生动物很多。他们没走多远就挽弓抽箭,扬鞭跃马,奔驰呼啸起来。高适和贾至还带来几只猎鹰,这时也像闪电般蹿入草丛。箭声响处,猎物倒地,大家齐声叫好,所有人的表情都不像此地沉默寡言的猎人,更像追逐嬉戏中的小孩。马队中,喊得最响的当是李白,而骑术最好的应该是高适。 猎物不少,大家觉得在野地架上火烤着吃最香最新鲜,但贾至说早已在城里备好了酒席。盛情难却,那就到城里去吧。到了酒席上,几杯酒下肚,诗就出来了。这是什么地方啊,即席吟诗的不是别人,居然是李白和杜甫,连高适也只能躲在一边了,真是奢侈至极。 近年来我频频去陈留、商丘、单县一带,每次都会在路边长久停留,设想着那些马蹄箭鸣、那些呼啸惊叫。中国古代大文豪留下生命踪迹的地方,一般总是太深切、太怨愁、太悲壮,那样的地方我们见得太多了。而在这里,只有单纯的快乐,只有游戏的勇敢,既不是边塞,也不是沙场,好像没有千年重访的理由,但是,我怀疑我们以前搞错了。 诗有典雅的面容,但它的内质却是生命力的勃发。无论是诗的个体、诗的群体、诗的时代都是这样。没有生命力的典雅,并不是我们喜欢的诗。因此,诗人用马蹄写诗的旷野,实在可以看做被我们遗落已久的宏大课本。 诗人用马蹄写诗的地方也不少,但这儿,是李白、杜甫一起在写,这如何了得! 我曾动念,认认真真学会骑马,到那儿驰骋几天。那一带已经不是打猎的地方了,但是,总还可以高声呼啸吧?总还可以背诵他们的几首诗作吧? 在那次打猎活动中,高适长时间地与李白、杜甫在一起,并不断受到他们鼓舞,决定要改变一种活法。很快他就离开这一带游历去了。 李白和杜甫从秋天一直玩到冬天。分手后,第二年春天又在山东见面,高适也赶了过来。不久,又一次告别;又一次重逢,那已经是秋天了。当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李白和杜甫这两位大诗人永久地别离了。 当时他们都不知道这是永诀,李白在分别之际还写了“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的诗,但金樽再也没有开启。因此,这两大诗人的交往期一共也只有一年多一点,中间还有不少时间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