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妍便皱眉道:“我也奇怪,你们怎么就放心让他这么回来了?” 副尉挠头笑道:“我们也想让他干脆在军营里睡下算了,将军却一定要回家,他人喝醉了,功夫却没醉,我们实在没胆拦他,也就是叮嘱那几个小子多照应着点。” 洛妍笑道:“原来如此,倒是错怪你们了,我有事先进宫去,回头再说。”放下帘子,胸口便如压上了一块巨石一般,心里乱糟糟的一片:他回家,却是回了哪个家?为什么要跟自己说是在军营?一路神思恍惚,直到青青道:“公主,到了。”才猛的醒过来,下车便往乾清宫去,一边走一边强自按住满怀思绪。 到了乾清宫递了请见折子,不多时德胜便迎了下来道:“公主到西暖阁里略等一等,皇上马上召见。”洛妍含笑点头:“辛苦公公了。” 德胜便笑道:“说起来倒是有些日子没见到公主,公主气色越发好了。” 洛妍微笑不语,心道:越发好才见鬼了。 到暖阁里喝了杯茶,德胜才进来道:“公主请随奴才过来。”洛妍无声的吸了口气,脸色平静的跟着德胜到了东边的书房里。 永年帝坐在书桌后面,看见洛妍进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倒有空进来了。”洛妍见小太监没有铺上跪垫,便笑着深深衣福:“女儿却没有偷懒,这就给父皇看看女儿在忙什么。”说着便将手里的邸报样报给了德胜,德胜转呈在永年桌前。 永年拿起来翻了一翻,眼里渐渐露出几分兴味,半天笑道:“让你领件事情,你却专挑了最冷门的新闻司,原来就是要办这个,你倒说说,如今这一改,有何道理。” 洛妍便道:“邸报如今分为一纸正刊,两份副刊,正刊便是以前的邸报内容,惟调整了字样版式,又加了注释,力求让天下人都能看懂朝廷在做什么,为何要如此做,而副刊之士林佳作集,是本朝名士名作,力求让天下世子都多懂些忠君爱国的道理,大燕名将传则是本朝的历代名将,力求军营将士多知道些他们精忠报国的气骨,长此以往,天下百姓能知朝政之变迁、政令之意图,天下文人能知忠君,武士能知报国,或许对匡正风气、凝聚人心有所裨益。” 永年点头,却又问:“就这些?” 洛妍道:“女儿还有些想法,只是时间仓促,一时还来不及办妥,再者,女儿过几日便要去重阳宫,目前邸报也只能做到如此,再有沿革,要等从重阳宫回来再说。” 永年沉吟不语,半响才问道:“可定了时间没有?” 洛妍想了想道:“不过就是四月初,或许要看天师安排,我怕到时来不及入宫拜别,就先在这里给父皇磕个头。” 说着跪下叩首。永年挥手,德胜忙上前搀起洛妍。永年看了女儿几眼,见她眼睛微红,心里不由也是一软,笑道:“不过是几个月,你可要多向天师请教些,父皇也拭目以待。” 洛妍抹抹眼睛,自己也不知道这伤感是从何而来,勉强笑道:“女儿一定竭力。只是这邸报,女儿希望父皇莫嫌烦,每次都要您御笔勾了,才好让印坊付印,女儿不在,便由府令入宫来呈给皇上,您看可使得?” 永年微微皱眉,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我看这大燕名将传写得倒还有点意思,看看也好。” 洛妍笑道:“谢父皇!” 永年又道:“待会儿你要去哪里?” 洛妍心里微微一乱,想了想才道:“去长春宫,好些天没见敬妃娘娘和小吉祥了。” 永年脸上露出微笑,点头道:“我再看看这邸报,回头再勾了给你,你先去吧。” 洛妍凝视着这张难得露出和蔼神色的脸,心里微觉温暖,笑着应了个是。 .................. 刚刚进了长春宫的宫门,还未到正殿,敬妃已快步迎了出来,看了洛妍几眼便微微皱起了眉头:“你脸色怎么不大好?”洛妍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叹气:“可不是,不过是昨天一夜没睡好,起来就挂了相了。” 敬妃疑惑的看着她,洛妍只能努力笑得爽朗:“就是惦记着今天的公务,好容易办好了,赶紧送给父皇过个目,总算没让父皇气得把邸报丢我脸上......”一路走一路便口若悬河跟敬妃解释她办的邸报是怎么回事,直到坐下喝茶。 敬妃眉间忧色愈深,挥手让屋里的人都退下,才盯着洛妍道:“到底怎么了?可是驸马有什么事?” 洛妍的脸慢慢垮了下来,半响才道:“我也不知道,安王妃,她不喜欢我。”其余的事情,她不想跟任何人提。 敬妃叹了口气,拍了拍洛妍的手:“幸好你是公主,不用去伺候婆婆,她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安王妃我虽只见过几次,但也看得出,她不像是个好处的人,你莫忧心,有些事情不是你用心就能改变的,那就索性不去想好了。”说到这里,自己也微微出神。 洛妍勉强笑了笑,转了话头,说起四月初便要去重阳宫的事情,敬妃果然转移了注意力,只是知道重阳宫的情况不是可以打听的,便只问了些做好准备没有,何时回来等等。偏偏大多数问题洛妍自己也是一片茫然。正说着话,慕容翔却是一路跑了回来,冲到洛妍怀里又笑又闹,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听说洛妍要去重阳宫,慕容翔兴奋得瞪大了眼睛,想了半天道:“姐姐,你给我带块重阳宫的小石头回来吧。”洛妍不由愣了愣,敬妃就笑道:“这孩子最近就喜欢各种各样的小石头,都藏在一个大盒子里。”洛妍笑了起来,认真的点头:“好,姐姐一定给你带。” 过不多时,永年也到了长春宫,几个人一起用了中饭,慕容翔心情最好,几口吃完饭,放下碗便又开始问重阳宫的事情,洛妍正好没有胃口,也就放了碗。永年却淡淡的道“小吉祥别闹你姐姐,洛妍,你吃太少了。”姐弟俩做了个鬼脸,洛妍只好又吃了半碗,这才拉了小吉祥下去。永年临走前把勾了红笔的邸报放下,又道:“你若缺什么尽管告诉敬妃,这几个月,你那公主府我会让谦儿领着。”洛妍低头道谢,永年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去。 洛妍却步想回公主府,待小吉祥走后,又到敬妃的书房里转了一圈,倒也没看到什么新书,只觉得有本单册的《汉武帝本纪》似乎有些不同,拿到手里才发现,版本并不新奇,只是翻得太多了,看去便和别的书略有异样。随手翻了翻,便看到李夫人的那句“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忍不住想到自己这世界的母亲,那个自己从未见到过的容贵妃,是不是也是因为在最美丽的年纪就去世了,所以才会在父皇和世人心中,变成一个完美的传奇? 敬妃却上来把书拿开道:“你该做的不做,在这里磨叽什么?”洛妍看看桌上的邸报,尴尬的笑了笑:“我这不是好容易进宫一趟,舍不得娘娘么?”敬妃白了她一眼:“口不对心。”这一嗔,依然风情万种,让洛妍依稀看到了当年她的姿容。 洛妍怔了一怔,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惜福:敬妃,也是当年大理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公主啊!一时心头百感交集,轻声叹了口气道:“我就走,我这几个月都在外面,娘娘要多保重。”敬妃温柔一笑:“这话我跟你说才是。” 出玄武门时,洛妍特意看了一眼,发现似乎已经换班,那个副尉并不在门口,心里莫名其妙松了口气。回到公主府,便先让青青把邸报样报交与姚初凡,自己坐在厅上出神良久,起身又坐车去了邺王府。慕容谦亦正在前院,见到洛妍便笑道:“真巧,我正想去找你。” 洛妍只觉得心惊胆战,简直不敢问为什么,只能跟在慕容谦身后到了里面的书房,却见地上放着两个中号的箱子,打开一看,全都是各种旧书纸张......拿起翻了翻,才顿时醒悟:这正是几个月前自己让二哥收集的太子夫妇的资料。 慕容谦笑道:“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要的是什么,便把所有能找到的都找来了,结果就有了这么多,我看着都头疼。这东西我待会儿派人放你车上护送回去,你那府里如今虽然干净,这些东西却还是要小心些,其中要紧的我都有抄录,你看完烧掉就行。”洛妍点头,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总算有事情可以埋头苦干了。当下略聊了几句,待东西装好,便告别回了自己的府里。 慕容谦看着洛妍的背影,也松了口气:幸亏有这些东西,不然洛妍要是提一句想找清远,自己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洛妍一回府,便让青青几个把箱子抬进上房东边的书房里,又打发她们守着门,自己便一本一本的开始翻看那两箱东西——当真是五花八门,光从小到大在学里写的文章就有无数篇,先生的评语等等,又有什么小时候爱看的书若干,小时候伺候过他们的宫女太监诸人记的当年的一些鸡毛蒜皮、零言碎语......洛妍一口气看到了掌灯时分,韵儿便过来问:要不要等驸马回来再开饭? 洛妍怔了半天,还没想明白,突然听到院子里有声音道:驸马回来了! 第九十九章不堪对面即天涯 洛妍腾的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正房,果然门帘一挑,澹台扬飞已走了进来,似乎没想到进屋就看见她,愣了一愣。 洛妍看了他一眼,澹台的脸上倒看不出什么,依然是惯常的没有表情,只是遇上洛妍的目光时,眼光不由自主便是一闪,看向了另一边。洛妍心里一沉,走了两步,咬了咬下唇还是轻声问道:“你昨天,怎么没回来” 澹台看了一眼韵儿,韵儿忙退出了屋子,这才上前一步,长吸一口气将洛妍紧紧搂在怀里,洛妍只觉得一颗心高高悬上了半空,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嗓子干涩得几乎无法出声。 半响,才听到澹台扬飞喃喃道:“洛洛对不起,我昨天心情不好,喝多了,怕你担心,就没有回来,我也没在军营,是回了安王府,胡乱凑合了一夜早上又去了营里......” 洛妍这才觉得一颗心慢慢找了地,心中一松,眼睛不由自主就湿了,咬牙道:“你混蛋,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澹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 洛妍这两天来心中累积的担忧焦虑,此时都化成了泪水,澹台不由慌了手脚,捧起洛妍的脸,一面亲吻着她掉落的眼泪,一面笨口拙舌的道歉。 洛妍半天才收了眼泪,将头埋在他的胸口,闭上眼睛,静静的感受着这个怀抱的温暖,心里突然涌上了万般的不舍,想问的第二个问题再也说不出口。半天才抬头,勉强笑道:“传饭吧,我饿了。” 两人静静吃过饭,澹台平日吃完便会走开,今天却依然坐在饭桌边等着洛妍,洛妍却吃得格外慢,但终于还是吃完饭放下碗。李妈妈自然觉得气氛不对,忙带了几个丫头收拾好碗筷,铺好床便退了出去。 洛妍沉默半天,想开口问他为什么喝酒,话到嘴边却变成:“你两天都没换衣服了,去洗浴一下吧。”澹台微微一怔,点了点头。洛妍让人备好水,澹台转身去了净房,洛妍拿起他脱下的外袍抖了一抖,只觉得依然隐隐有股酒味,其间似乎还有一股别的香味,只觉得刚刚落地的心又慢慢的悠到了空中,愣了半天,还是让丫头进来拿去清洗了。 一时澹台洗浴出来,洛妍又让换热水,自己从头到脚慢慢洗了一遍,泡到加的第二遍热水都发凉了,才出来穿上衣服,拧了拧头发,慢慢的回了屋。 澹台正坐在椅子上出神,看见洛妍披着头发出来,自然而然便如往日一样拿了条毛巾站在洛妍身后慢慢帮她擦干头发,洛妍只觉得心口似乎有把钝刀在慢慢来回锯动,回身紧紧抱住澹台扬飞。澹台身子一震,却依然仔细的帮她拧着头发,半天才道:“差不多了。” 洛妍轻声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喝酒?”澹台身子微微一僵,半天才道:“天很晚了,你先睡吧。” 洛妍慢慢松开手,说不清心里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闭目半响,突然下了决心,抬头微笑:“好。”自己上床钻进了被子。 澹台坐在床头,拿了本书在看,半天却一页也没有翻,耳边听着床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渐渐安静下来,又等了片刻,回头看看洛妍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得安稳,心里叹了口气,才吹灯上床。 澹台刚刚躺下,突然觉得一个柔软的身子已挨了上来,随即一只小手伸进了自己的衣襟,蛇一般灵巧的滑到腰下。澹台本来满腹心思,此刻却禁不住耳边轰然作响:成亲虽然也近一个月了,洛妍总是含羞的,被动的,什么时候如此主动过......脑中虽然一片空白,但身体的反应已控制不住,一股热流从她小手抚摸的地方席卷全身,不由自主翻身便把那个柔软的身子压在身下,只觉得一双修长的腿已盘了上来!仿佛一把火直接烧进了大脑深处,澹台只觉得世界上一切都是空白的,只剩下身下这个娇软的身子以从未有过的热情,把他带到了高高的云端...... 不知过了多久,房中的喘息和呻吟才渐渐静了下来。澹台想起身电灯,洛妍却紧紧的搂着他。澹台摸着她的头发,低声道:“乖,我去打水帮你清理一下。”洛妍不语,低头却在他胸口轻轻的咬了一口,又舔了一下,澹台忍不住轻嘶一声,身子顿时又蠢蠢欲动起来,忍不住苦笑:“小傻瓜,别闹了,再闹我又要忍不住了。”洛妍却低头在那里密密的吻了起来。澹台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胸口一热,再也按捺不住,坐了起来,将她双腿分开,握着她的腰,一点点的让她跨坐下来,随即慢慢开始动作...... 这一夜,洛妍竟像变了一个人,热情似火,与澹台抵死缠绵,竟无餍足,到四更天时才终于睡下。只是当澹台都终于倦极而睡时,洛妍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久久凝视着那张她已熟悉务必的面孔,仿佛要把他的每一根线条都刻在脑海里,半天才贴着他的胸口,慢慢闭上眼睛。 第二日一早,澹台身子一动,洛妍已倏然惊醒。澹台坐起穿了上衣,看见洛妍睁着眼睛,怔怔的看着自己,不由低头爱怜的吻了吻她:“你多休息一会儿,我去营里了,这两天是我值守,后天才能回来,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洛妍轻声叫了一句“扬飞”,澹台扬飞沉默半响,才听见她低声道:“我有没有跟你说,我是真的喜欢你,前生此世,我只喜欢过你一个。”澹台心中柔情涌动,轻轻吻着她的额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洛妍突然从被子里伸出双手,用全身力气紧紧的抱着他,半天才放手笑道:“你去吧,早点回来。” 澹台在她唇上亲了亲,才站起身道:“我走了。”洛妍微笑着目送他离开,闭上眼睛,只觉得一生的力气都在刚才的拥抱和微笑中用完了。 这天洛妍辰末才起床,怔怔的坐了半天,洗漱之后也未让谷雨来梳妆,只让青青去前面看看是否有事,有事情再过来回报。自己却换上徒步鞋,在院子里跑了几圈,回头便一头钻进书房,看那两箱资料。 她昨天本来已把所有资料粗粗的翻了一遍,知道有用的并不算多,心里拟定好了处理方式。如今便拿了叠纸来,所幸东永郡公送来的东西里,竟还有半打硬笔,正能用在记录上,又让生了火盆。这才开始整理太子的资料。 首先便是分类,若是旧书,翻翻内容记下名字和看上去翻得最多的章节名便烧掉;旧日太子的文章作业,有用的便记下时间和内容,其余的也就记个题目、论点,看过就烧;至于那些下人所提到他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觉得有用的,便按年表排列出来,若是不同的人言语间有出入的,也分类列出。如此一来,足足忙到当天三更,一箱子资料已经变成了一叠密密麻麻的记录。洛妍前世当记者时就有一套自己的速记方式:关键字、拼音加英语,写得又潦草,任谁也看不出到底记的是什么。 到了第二天又如法炮制,太子妃的那箱资料本来便比太子的要少很多,如此整理下去,一天的时间也渐渐变成了薄薄一叠纸。 连着两天,连烟熏带熬夜,洛妍眼睛都红了。李妈妈看着忍不住心疼,却也知道不是能让人帮忙的事情,只是吃饭的时候又唠叨了一大篇才罢。 洛妍倒觉得庆幸:又这么多事可做,就没有时间按再去想别的事情。直到两箱纸都烧完,又把纸灰用水泡化了,倒到花坛中拿土埋好,这才觉得终于是忙完了一件大事。再闭眼躺倒床上时,眼前似乎还是密密麻麻的字铺天盖地而来...... 到了第三日上午,洛妍起床又背上大包到院子里跑了几十圈,出了一身汗,回头沐浴完才吃的早饭。刚刚吃完,只见青青和谷雨已笑嘻嘻的进来道:“公主要的东西已经做好了。” 洛妍忙让抬进来看看,几个粗使婆子便抬了一张桌面大小的东西进来,揭开盖布一看,果然便是一个精巧的京城沙盘,周边山峦都做在上面,紫禁城只有不大的一个方块,当是严格按照军图所制。洛妍转来转去看了半天,觉得和后世的军事沙盘果然类似,不由佩服这个时代的工匠的心智和手艺。 青青笑道:“这个东西看着有趣,不知道公主要来做什么?” 洛要不由笑了起来,指着沙盘道:“你可学过军事战术推演?” 青青茫然摇头,洛妍想了想便解释道:“比如你要模拟在上都北边抵御敌人,要考虑的除了距离、军力部署,自然还要考虑地形,这东西正是为了将军战前推演兵力部署、战略战术用的。我也不大懂,只是见人做过,所以试着做了一个出来,似乎还不错。” 谷雨忍不住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这是送给驸马的,他一定喜欢!” 是啊,他大概的确会喜欢这个东西吧?洛妍想,心里却是一片茫然中带着丝丝的疼痛。 突然间,有小丫头在门口道:“启禀公主,宇文侧妃求见。” 洛妍怔了一会儿,慢慢直起身子,突然微笑起来:“有请。” 第100章世如烘炉心如灰 宇文兰亭扶着一个丫头,悠然走进了上房,洛妍略一打量,只见她穿着一身海棠红莲花纹的缂丝小袄,鹅黄撒花百褶裙,头上别无首饰,只戴着两朵半开的桃花,满脸红晕,气色极佳。一见洛妍便笑道:“姐姐好,按说妹妹早该来您这里请安了,安王妃身子一直不好,今儿才算有空,请姐姐莫见怪。” 洛妍看着她,淡淡的笑:“兰亭妹妹客气了,请坐。” 宇文兰亭亲亲热热走了过来,福了一福,坐在洛妍身边的一张椅子上,洛妍鼻子里顿时闻到了一股特别的兰花清香,这味道,对洛妍来说,着实已不陌生,洛妍慢慢的吐了一口气,静静的等着她的下文。 宇文兰亭却并不着急开口,慢慢的打量着房间,又上下看了看洛妍,一时,青青冷着脸上了碗茶,她才闻了一闻笑道:“可是今年的新茶?”洛妍点头道:“正是,我记得妹妹最爱喝的就是明前。” 宇文兰亭却笑了起来,羞涩的拿袖子掩了口,半天才道:“多谢姐姐的好意,只是,昨儿太医刚跟我说,如今我不好喝这新茶了,说是新茶……对肚子里的孩儿不是很好。” 青青与谷雨几个相视一眼,勃然色变。 洛妍耳边仿佛听见了刀片落下的风声,慢慢抬起眼睛,微笑道:“是么,恭喜妹妹。” 宇文兰亭看着她的笑容,眼波流转,微笑道:“如今还早呢,前几天便觉得恶心,让太医来了几回,昨天才确定了是喜脉,母亲说,要打发人来报个喜,我想别人来不妥当,还是我自己来禀告姐姐的好。” 一个多月,也就是成亲之前……不知为什么,洛妍清楚知道,这还只是一个开始,眼前微笑着的这张脸一定还会吐出更锋利的刀刃,而自己只能等待,保持着脸上微笑。 宇文兰亭看了洛妍几眼,低头含羞道:“姐姐也知道,母亲只世子一个,一直急着抱孙子,如今王府虽然有一个小公子,但毕竟孩子生母出身太低,孩子身子又不好,竟是药喂大的,所以母亲一直急着……不然也不会三天两头让世子回府去住,以后就好了,想来母亲定然不会再来打扰姐姐和世子,不然姐姐新婚燕尔的,我心里也着实是过意不去的。” 果然如此!洛妍心里反而一点一点的踏实下来了,这就是他衣服上总是出现的兰花香的由来吧,他还真是……效率高。一时间只觉得整个人已经分成了两半,一半在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另一半却在微笑得体的轻声回答:“是么,王妃也太仔细了,驸马回去也是应当的,以后可别再说是王妃病了什么的,多不吉利。” 宇文兰亭似乎没料到洛妍竟是这样平心静气,眼神微微有些闪烁,低头半晌才又笑道:“这也是他们好心,世子看着冷,其实最细心不过的一个人,那天姐姐来送衣服,我便想出来拜见姐姐的,他却硬让我不必起来,让我多休息休息,想来倒不是因为体谅我,还是怕姐姐多心呢。第二天喝多了,不敢回去见姐姐,非要让我伺候,又不敢让姐姐知道,只说是在军营。我就跟他说,姐姐是最大度不过的人,怎么会计较这些,如今他该信了。” 洛妍垂下眼睛,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天静静的东间,难怪王妃那样一脸兴奋的让自己进去“看看他”,原来却是准备了这样一份大礼,难怪他一再要求自己不要去王府,难怪那天他看见自己会愣住,难怪他那天的衣服竟还有她的味道……却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叹了一声:“还是妹妹了解我。” 兰亭已咯咯的笑了起来:“可不是,偏世子就爱说,我是一个小傻瓜,我看他才是大傻瓜。” 小傻瓜?洛妍怔了一怔,突然就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这就是自己爱的那个男人,无论自己做了多足的思想准备,竟然还是有办法让她如此“惊喜”!半晌才止住笑道:“妹妹如今刚有身子,正是金贵的时候,却不适合在我这里多坐了,我也不留妹妹,谷雨,你把宇文侧妃好好送回王府。回头再送两样上好的贺礼过去。”回头便跟宇文兰亭道:“你莫跟我客气。” 宇文兰亭目光深深的看着她,笑道:“我自然不会跟姐姐客气。妹妹也盼着姐姐早日传来好消息。” 洛妍看着她点点头:“借你吉言”,谷雨已过来扶着宇文兰亭便往外走。她的身影刚刚消失,青青便冲上来道:“公主,你别信她胡说八道。” 洛妍怔怔的看着青青,半晌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自然,是胡说八道!”突然间只觉得再也无法在这间房,这座府里,这个城市呆上一分钟,她会活活憋死……但能去哪里?对了,重阳宫!洛妍只觉得眼前一亮,就像溺水窒息的人突然看见了岸,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力气,站起来便往书房跑,等青青跟进去时,她已用最快的速度便脱了外衣,换上那套早已准备好的深色耐磨的胡服和鞋子,往背后一背,迈步就往外走。 青青忙跟上道:“公主,你去哪里?”洛妍立刻道:“你跟我一起去马厩。”青青看着洛妍毫无表情的脸,不由大急,却不敢拦她,只能跟在后面,洛妍步子甚快,不一会儿便到了马厩,吩咐军士拉出两匹最好的拉车大马配上一辆不起眼的车,便把马鞭扔给了青青:“去嘉福寺。” 青青一惊,随即醒悟到公主这是准备去重阳宫了,忙道:“公主,无路如何等驸马回来再说,这府里还有好多事情没有交待,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洛妍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淡淡的道:“要么,你帮我赶车,要么,我自己骑马去!”回头便对军士道:“把那匹大宛马牵出来!” 青青看着洛妍的表情,知道违逆不得,跺脚道:“我赶车!”心里后悔没有让人去通知驸马或邺王,此时只能指望那几个丫头有机灵点儿的,能想到去叫人。洛妍跳上车子,青青一抖马鞭,马车奔驰着出了门,一路向西而去。 青青倒是有心拖延,无奈洛妍并非外行,马车速度略慢便会催促快行,到后来,索性坐到了马车外面,眼睛直直的也不知道看着哪里。 青青只觉得忧心似火,想劝她,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天才道:“公主,你真就不想听驸马是怎么说的?”洛妍此时只觉得自己已慢慢沉入了一片漆黑冰凉的海底深处,跟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关系,青青说什么她都已听不见,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还有多久才到?为什么还没到? 公主府上的拉车大马都是良种马,速度既快,耐力亦佳,到嘉福寺的路又是年年休整,格外好走,一百里地不过两个多时辰也就到了。这一路上,青青无论跟洛妍说什么,她都是呆呆的出神,不说不动,连表情都没有变过。 眼见便到了嘉福寺山下,马车一路向山上而去。眼前熟悉的景色突然让洛妍微微一凛,上次大祭时的片段突然从脑海里划过,那时的希望和骄傲,那时的梦想和决心……有疼痛似乎渐渐在心底苏醒,渐渐化作一片炽热的火海,忍不住轻声开口:“青青,你说,我活这一回到底是为了什么?” 青青忙道:“公主,你别这么想。”洛妍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突然轻声笑了起来。耳边只听青青道:“公主,青青是笨人,但也看得出宇文兰亭今天说的话不能全信。你莫上了当。” 洛妍呆了半晌,才淡淡的道:“那你也知道,她今天说的话并不全是假,至少有的话……”脑海中突然响起她那句“世子就爱说,我是一个小傻瓜”,顿时觉得胸口疼得就想要从中间断裂开一般,整个人似乎也将四分五裂,忍不住紧紧的抱住了膝盖,半晌才终于透出一口气来,闭上眼睛暗暗告诉自己:“不要再想这些,不许再想这些!” 眼见已经到了嘉福寺前寺的停车坪,马车刚刚停稳,寺庙的大门却已吱呀一声打开,两位白衣修徒翩然而出,径直来到车前,躬身一礼道:“恭迎平安公主。”洛妍本来呆呆的看着,听到声音这才反应过来,跳下车来回了一礼道:“请问师傅可是认识我?” 左首的修徒就笑道:“天师临走前有言,四月初一公主会来寺中,此时午时已过,不会再有香客,贵客自然是公主。” 洛妍呆了一呆:世界上难道真有命中注定,真有未卜先知?那么,他能不能告诉我,我为什么重生这一回?忍不住道:“天师在哪里?我想求见他!” 那修徒微笑道:“天师自然在重阳宫等公主。”说着又看了洛妍一直背在肩上的大包一眼:“看来公主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 洛妍点点头,便往里走,青青急道:“公主,你就这么走了,我怎么跟殿下交待?” 洛妍呆了片刻,才回头道:“告诉二哥,我……也许三个多月会回来,也许要半年,我会自己保重,请他不用担心。”说完便快步走进了寺里,再也没有回头。 寺门在洛妍背后轰然关闭,就像关上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第101章瞬息千里 寺门观赏的那一刻,洛妍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真的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安静、清凉,连那把一直在心底熊熊燃烧,逼得自己不断逃离,烧得灵魂都要干裂破碎的火,似乎也突然小了一些,不再那么灼热……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默默跟在两位修徒后面,一路向寺里走去。 走了好一阵子,两位修徒将洛妍领到了一间院子门口,依然是左首的修徒开口道:“公主请进,小天师在里面等你。” “小天师?”洛妍困惑的看着他。 这位修徒淡淡一笑:“小天师是天师的弟子,此次就由他带公主去重阳宫。” 洛妍心里依然有些不解,却只能点点头,向两位修徒致谢,转身进了门。只见这间院子并不大,三面各有几间颇有年头的禅房,院内种着一丛翠竹,一丛迎春。 此时,迎春花已谢,只有幽绿的碎叶长得蓬蓬勃勃,绿叶的缝隙里,依稀能看见一个白衣人的身影。洛妍迈步绕过花丛,就见一个光头的白衣人正背对自己,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大概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缓缓站起,回过头来。 即使以洛妍此时的心境,乍一眼看到他的样子,不由也呆了一呆:两世为人,她从来没有见过长得如此好看的人,而一个这么好看的人居然会是和尚——呃,也许应该叫修徒? 这个白衣人极其年轻,却说不好具体年龄,一眼看上去只觉得他整个人似乎都笼罩在一种莹莹的光泽里,仔细看时才能看到他那修长如墨画的眉目、挺直如雕刻的鼻梁,每一根线条都完美无暇,却没有丝毫的女气——这个人的美已经超越了性别,甚至超越了美本身的范畴,就像那尊龙门的卢舍那佛像,让人看上一眼就永世难忘。 洛妍只看了几眼,便不得不移开目光,似乎这样盯着他看,也亵渎了这份美。耳中只听到一个浑厚柔和的声音:“平安公主好。” 洛妍定了定神才回道:“小天师好,不知您如何称呼?”年轻的修徒微笑合十道:“在下心远。”洛妍心里不由冒出了一个无厘头的念头:还好,不是叫无花…… 初见美人的惊诧过后,不知为何,那种要离开京城越远越好的焦灼又一次从心底里冒了出来,洛妍忍不住道:“小天师,我想知道,何时能动身去重阳宫?” 心远似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公主很着急?” 洛妍点头:“越快越好。” 心远微微皱起眉头,问道:“公主可知道,一路会很辛苦?” 洛妍苦笑起来:“我知道。”——她希望的就是辛苦,如果能在路上倒下就可以永远不用醒过来,那对她而言,大概也是一种解脱吧。 心远沉思片刻才道:“要到重阳宫,先要离开京城,有两种方式,一种安全但比较花时间,一种很危险,但会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不知公主会选哪种。” “最快的那种。”洛妍毫不犹豫。 心远点了点头:“公主请休息片刻,我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就出发。” 洛妍闭目坐在石凳上,这寺院的确有一种世外的清凉,但不够,远远不够,她要逃得更快更远,才能躲开身后那头不知名的怪兽,躲开那把疯狂燃烧的烈火……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耳边突然响起了心远的声音:“公主,请走这边。” 洛妍回头,不由微微一怔,心远已换上了一身淡褐色的粗葛衣裤,背后背着一个布袋,按说远不如刚才那身白衣来得飘逸,却似乎丝毫不影响他的风度,反而更多了一种亲切悲悯之感。 洛妍默默的跟在他后面,出了这个院子,又是一路往北走了一段路,便看见前面是一座白色的宝塔,从塔底一扇窄门进去,只见是一间方方正正的石室,正中放着一张青色的案几,案几上还有一个茶壶两个茶杯。 心远便道:“公主请坐。”洛妍依言跪坐在案几前。心远对面坐下,从茶杯倒出一杯清水,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瓶,将里面的液体滴了几滴进去,然后抬头道:“公主请喝了这杯水。” 洛妍不由一呆:有下药下得如此光明正大的么?只见对面这位俊美得不像话的修徒正一脸坦然的看着自己,转念一想,不由苦笑起来:就算是毒药又怎么样?微笑着端起茶杯便是一饮而尽,只觉得味道略有些苦。 心远点头道:“多谢公主信任。”洛妍微微摇头,心道,不是信任你,我这叫死猪不怕开水烫。 没过片刻,只觉得一种奇异的放松感从胃里渐渐升发到四肢百骸,那感觉居然跟那次吃鸦片膏略有相似,难道这修徒是请自己吸毒来着?眼前却渐渐晕眩起来,整个人慢慢沉入到一片黑暗。这片黑暗是如此宁静纯粹,洛妍几乎是叹息着深深的沉浸了进去。 从那片黑暗里慢慢浮出水面时,洛妍的第一个感觉是眼皮很重,好容易才睁开了,却惊奇的发现自己睡在一张硬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看窗外似乎是天色半明的时分,看得见自己身处的地方是一间小小的木屋,除了身下的床,几无余物。 洛妍摇摇头,翻身爬起,发现手脚倒不酸软,头脑渐渐清明后更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好像睡了极足的一觉。睡着前的一幕渐入脑海,洛妍心里不由纳闷:那小和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自己现在到底在哪里? 眼见屋外还有天光,洛妍眯了眯眼睛,看清了门的位置,走过去推门而出,一眼看到外面的景色,顿时呆若木鸡:她根本已经不在嘉福寺里,甚至不在京城,或许,已经不在地球上?眼前所见,是一片辽阔无比的旷野,放眼望去,四野苍茫,除了零星的树影再无余物,几个方向均是如此,这小木屋就像是大海里的一叶扁舟,而她是舟上唯一的乘客! 一种恐慌突然涌起,洛妍退后两步,咣的关上了门,只觉得一颗心狂跳不止:这件事情太过荒谬,眼前所见太过怪异。自己怎么会突然到了这么诡异的一个地方?难道是做梦?忍不住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顿时疼得一嘶,突然心里便冒出一个念头:或许自己是要从这里开始步行,一个人走到重阳宫?随即便觉得太荒谬,天师说过,重阳宫在西北,从京城到西北,哪是睡一觉就能到达的距离,自己难道还以为在二十一世纪有飞机好坐么? 正六神无主间,门上突然响起了清晰的两下叩门声。洛妍一个激灵,吓得差点没跳起来,退后一步,一把抄起屋里唯一的凳子,厉声道:“是谁?” “心远。” 听到这个声音,洛妍摸摸心口,长出了一口气,忙不迭上前开了门,只见心远还是那身粗布衣袍,仙风道骨,面容平静俊美犹如神人,突然看见洛妍手中抄的木凳,脸色的表情顿时僵了一僵。 洛妍尴尬无比,忙把木凳放了下来:“小天师请坐,呃,要不要喝点水?”话一出口,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他要是说想喝水,你立刻打井去? 心远的脸色僵硬得越发可疑,沉默片刻才道:“公主若是休息好了,整理好行装便可以出发,从这里到重阳宫,正好是三百里路,一路上每隔六十里就有一个这样的木屋,可以休息。” 真的,到了西北了?洛妍呆呆的看着这位修徒,胳膊上刚才被掐的那一下,现在还在隐隐作痛,提醒她不是做梦——可是,没道理啊!“小天师,请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心远淡淡看了她一眼:“四月初二。” 洛妍摇摇头,确定自己没有幻听,忍不住道:“这真是大燕的西北。” 心远点了点头,洛妍按住额头,告诫自己:你要冷静,你要冷静,既然有重生到古代这种不靠谱的事情,就算被疑似修真一族远距离传送一次,也不是不能够接受,说不定接下来你还会看到外星人ET,或者是一窝狐大仙……呃,眼前这哥们儿漂亮得这么不像话,说是狐仙倒是比起是个和尚来更加容易接受。想到这里,不由上下打量心远,目光更加古怪。 心远脸色不变,嘴角却忍不住抽了一下,合十道:“公主请收拾行装,很快就要天色大亮,我们可以出发了。” 洛妍笑了笑,关上门,回头一张脸就垮了下来:这这他妈叫什么事啊?突然转念一想:就算定向越野三百里去见一群狐大仙,总比留在京城强!想到京城,胸口那股沉睡的疼痛焦灼又一次翻滚了上来,让她再没有心思胡思乱想,就着外面的天光看见屋角居然有一个水罐和一个铜盆,忙从水罐里倒了点水洗洗盆,草草洗漱了一下。随即便脱掉身上的胡服,换上东永郡公准备的户外衣裤,在鞋子里垫上棉垫……全身收拾利落时,天色果然已经亮了起来。 推门再出去时,只见心远牵着一匹马站在屋前,洛妍不由眼睛一亮:难道可以骑马?心远却似一眼看透了她的想法,淡淡道:“马是用来驮这几天的水粮的,以后的木屋里,不会再有水罐。”看了一眼洛妍的背包,又补充道:“也不会有床。” 洛妍一愣,忍不住苦笑一声,望了那似无尽头的天际一眼,仰头大声道:“走吧!” 第102章前路漫漫 四月的阳光并不算灼热,但烤在没有遮蔽、几无植被的戈壁荒野上,不到中午便白花花的灼人双眼,洛妍虽然戴着全套的太阳镜、长衣长裤、帽子、头套,手背却还是不可避免的被晒得发红、脱皮,晚上睡觉时会阵阵刺痛。 当然,如果跟双脚比,手上这点痛就完全不算什么了,洛妍的两只脚底已经满是水泡。尽管她严格按照前世徒步的经验,每过一个时辰就停下来晾干袜子,检查双脚,给每一处有痛感的地方贴上胶布,但她却忘记了一件事情:这具身体不是前世那一具,不曾经历过中学的长跑训练,上班后的四处奔忙,皮肤娇嫩到了可耻的地步,无论她怎么小心,可怕的水泡还是一个接一个的冒了出来,虽然她都在发现的第一时间就进行处理,但从第二天开始,她就体会到了小美人鱼公主的痛苦:每一次刚刚开始挪步的时候,双脚就像在刀尖上行走…… 这是她进入荒野的第三天,第一天,她只用了三个多时辰就到达了目的地,第二天却用了四个多时辰,现在已是第三天的正午,她已经走了两个半时辰,却离那个标志着今天路途已经完成一半的地方还有老远。 此刻她走的地方是一路上会不时遇到的最可怕的盐碱地上,这种地貌土质如盐土般松软,而且坑坑洼洼没有一寸平地,又长满了一尺多高骆驼刺,在这样的地方行走,要比平常多花一倍的力气。更可怕的是,因为马无法在这样的地上行走,心远会骑马绕道去前面,于是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洛妍在这一刻深刻的认识到:人,绝对是群居动物,即使是一个沉默的陌生伙伴,也远远强过一个人。因为当你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哪怕是这样的光天化日之下,也会有无数可怕的幻觉慢慢升腾起来——这一路上,她不止一次的认为不远处的土丘后面有一头狼,或是背后传来了野兽的脚步声。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每次在经过盐碱地的时候,都能远远看到前面的一个标志,有时是一座小山,有时是一棵枯木,远远的一个小黑点,却标志着希望——在这样的地方,无论多么害怕多么疲惫,除了继续往前走,没有任何别的选择。洛妍不止一次的奇怪自己居然走了出来,然后便慢慢的开始习惯这种孤独与别无选择。 眼见前面那根木杆已越来越清晰,洛妍一边走,一边从腰上摘下水囊,喝了几口水。她已经很有经验了,看着很近的这点距离,至少还要走一刻钟,而这一刻钟,是最难走最疲惫的时间,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痛苦的尖叫着恳求休息一下,唯有理智支持着她一息不停的向前方走去。 两百米、一百米、五十米……终于走到了木杆下面,洛妍艰难的走到旁边的一棵矮树下面,放下背包,脱下鞋子袜子,把脚放到略高的树根下,脚上头下的躺了下去,以放松腿脚,不远处似乎有鸟屎,不过她完全没兴趣去管,事实上,就算有人告诉她,她现在就躺在一堆鸟屎上,她也懒得动弹。 清凉的风渐渐让脚底的痛楚变得温和,袜子也慢慢的干了,洛妍用尽全身所有的意志力坐了起来,又喝了几口水,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干馍一根黄瓜,慢慢的啃了起来,在马背上放到第三天的黄瓜早已不那么鲜脆了,但谁会计较呢?就算这干馍,头一天她厌恶的丢到了一边,到第二天就可以面不改色的嚼下去——身体,永远比我们脆弱的小心灵懂得如何活下去。 洛妍忍不住苦笑:她太高估自己了,前世里那后勤完备的大型定向越野比赛,怎么能跟这种苦行僧般的跋涉相比?然而如果跟真正的苦行僧相比,这样的旅程还是容易得多吧,毕竟每天她还有住的地方,哪怕只是一间最简陋的小木屋;每天她还有干净的食物和水,哪怕内容只是黄瓜、肉干和馍;她甚至还有一个可靠的向导,虽然沉默得像个哑巴——反正她也累得没有力气说话。 刚刚把最后一口馍咽下,洛妍便听到了马蹄的声音,她叹了口气,穿好袜子和鞋,咬牙站了起来。心远已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看了洛妍一眼,便默默地牵马走在了前面。洛妍微微松了口气:大概,前面没有盐碱地了吧。 这一天,直走到太阳西沉,才到达目的地,一路上走了将近六个时辰,洛妍在脚底又发现了几个新的水泡,心不由慢慢的变凉:速度这样的慢下去,明天,后天,还需要走多久? 心远在木屋外生了一堆火,洛妍走出去时便伸手递给她一个烤热了的馍。火光中洛妍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无限诧异:三天下来,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差不多就像个鬼,可为什么这个年轻的修徒看起来还和第一天差不多?而且,每天自己睡在屋里,他还是露天就包床毯子睡在外面?难道有什么美容诀窍? “明天前半段有很长一段盐碱地,比今天还要长三里,公主请早点休息吧。”心远的话打断了胡思乱想的某人,洛妍连哀叹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有盐碱地?更长的盐碱地?刚刚咽下的馍似乎在胃里化成了石头,她点点头说了句“晚安”就站起来回了木屋,脱下外衣,一头钻进了睡袋里。 刚刚闭上眼,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拍打着木屋,洛妍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竖起耳朵一听,才明白是起风了。狂风在木屋外尖锐的呼啸,木屋的四壁似乎都在抖动,好像随时就会被卷上天空。洛妍愣了一愣,突然想起了门外的心远,忙爬起来摸到衣服穿上,黑暗中找不到鞋,只能光着脚就去开门,门一开,一股强风便灌了进来,洛妍只觉得就像有人大力推了自己一把,几乎站立不稳,心里不由更是惶然,抓着门框大声叫了起来:“心远,心远!”老天,大风别把自己唯一的这个伙伴刮跑了吧? 似乎是在木屋的另一侧响起了心远的声音:“公主有什么事情?”声音居然是不紧不慢的,洛妍松了口气,忙侧过脸让开风,大声道:“你进屋来休息,外面风太大。” 心远似乎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没事,公主回去休息吧。” 洛妍一怔,她站在门口都快被刮跑了,他在外面怎么可能没事?就算背风,可那风刮起来的沙子却是不可能被小屋子挡住的!这小修徒犯什么倔,难道以为她会乘机非礼他?心里不由火气往上冒,大声道:“你不进来,我就不回去!” 半晌无人回答,洛妍火不由更大了,突然眼前人影一动,心远已站在了门口,洛妍忙让开地方,等他进来,才关上门。心远用火石打点了屋里窗台上的蜡烛,突然低头看了一眼,就偏过了头去。洛妍一怔,低头看见自己的光脚丫,这才突然感到受伤的脚底踩在粗糙地面上的刺痛,忍不住龇牙咧嘴。就着烛光,一瘸一拐的把自己的地垫和睡袋拖到屋子的一角,和衣钻进了睡袋,面对墙壁而睡。 背后似乎略有悉索之声,不一会儿蜡烛熄灭,狂风依然肆虐,洛妍心里却松了口气:总比一片安静中听到另一个陌生人的呼吸声强。只是这风声实在太过可怕,时不时有风卷起的沙石啪啪的打了木屋薄薄的木板上,小木屋的房顶更是不时作响,似乎下一刻就会直接被吹走,洛妍再疲倦,此刻也没了睡意,只能用睡袋包住头,祈祷这小木屋结实一点,祈祷这风快快停歇,祈祷这一夜赶紧过去…… 眼见窗棱上慢慢透出一丝曙光,风声似乎变得略小了一些,她这才放心了一些,恍恍惚惚中发现自己似乎在骑马,风不断从耳边吹过,吹得脸上略略有些疼,突然后面有马蹄声响,随即一只大手一把捞住自己,自己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一个声音低头在自己耳边说:“洛洛,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洛妍刚想答应一声,却发现身后是空的,回头一看,那个熟悉的身影明明是在身后不远处的另一匹马上,怀里是一个穿着粉红色衣裳的娇媚身影,耳中清清楚楚的听到他温柔的声音:“兰亭,兰亭,我的小傻瓜……” 仿佛一支箭从背后穿过胸口,洛妍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中清醒过来,依然还是在木屋里,窗棂上的曙光只是变亮了一点点,但终究有什么彻底不同了,那是她一直疯狂逃避的痛苦,终于跨越了几千里的距离,在这一刻追上了她,让她几天来构筑的麻木外壳瞬间灰飞烟灭。而她只能在这离他已千万里之外的陌生的荒野里,紧紧把自己蜷成一团,等待着这似乎从灵魂深处传来的痛苦的抽搐,慢慢平息下来。 似乎有人在耳边问:“你没事吧?”有什么东西在拍打她的后背,洛妍只死死的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所以那痛楚的哀嚎只能回荡在她自己的身体里,震荡着五脏六腑,渐渐的要把一切绞得粉碎……突然间,后颈传来一下钝痛,顿时,温柔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 第103章风雨彩虹 再次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大亮了,洛妍一激灵爬了起来,完了!睡过头了!突然看见心远正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微微皱着眉头看着自己。洛妍愣了愣,才想起昏睡前的事情,摸了摸还有些疼的脖子,苦笑起来:“什么时辰了?” 心远似乎没料到她开口问的竟是这个,半晌才道:“刚过辰时。”洛妍点头:“还好,没耽误太多时间。”此刻,那种猝不及防的痛苦发作已经过去,只要不去想,疼痛就还在可控的程度,就像她唇上的伤口。心远敲晕她大概也是一片好心,那她有什么好计较的?她只想赶紧走,离开,让疲惫压倒一切无用的难过。 略略活动了下脖子,洛妍低头开始整理行装,心远有些尴尬的站了一会儿才道:“我在外面等你。” 洛妍整装完毕,开门走了出去。叫依然疼得厉害,但她却已经不大在乎了。心远等在门外,默默的递给她早餐:一根黄瓜,一个馍。等洛妍吃完,又递给她一份中餐和一大一小两个水囊,便牵马走在了前面。 风依然在刮,比昨夜虽然已经小了很多,但依然让顶风而行的两人是不是必须奋力才能抬步。走了约一个时辰,眼前又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盐碱地,心远告诉洛妍,先往远处那个山丘的方向走,过了山丘,能看到一块孤岩,那是盐碱地的尽头,中午的休息地就在岩石下面。 洛妍点头,辨清了方向,低头一面与风抗争一面迈步走进盐碱地。 这篇片盐碱地去昨天那片略显平整,只是不断有丘陵起伏,要一面走一面辨别道路才能前进,洛妍只觉得腿比前几天更加沉重,一夜几乎没有睡,头脑也是昏昏沉沉的,顶风而行更是加大了挪动双腿的难度,远远的那个山丘,似乎她一辈子也不可能走到。 好容易终于走到那山丘附近,洛妍觉得全身已经散了架,脚上的疼痛钝钝的直接敲进了脑子……突然手背一凉,豆大的雨点夹在风里迎面砸来,洛妍一怔,简直不敢置信:这种季节,这个地方,居然下雨了!她的人品能好到这个程度? 似乎为了印证这个事实,雨点越来越密,噼啪的砸得人脸上生疼,不一会儿风小了一些,雨却越来越急,洛妍身上的户外衣裤毕竟不是后世的防水材料,不一会儿就开始濡湿。 抬眼看去,沉重的黑云低低的压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不时有闪电从云层里划过,随即便是不祥而沉闷的雷声在四野里回荡。 洛妍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噩梦般诡异的一幕,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仰头大叫了一声:“来啊!”——不就是打雷么,有种你劈死我好了!一股狂怒从心头升起,她咬牙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自虐的感受着脚底的刺痛,向着远处的孤岩大步走去。 雨水渐渐浸透了衣服,洛妍开始感觉到衣服和背包都在变得越来越沉,被湿衣服包裹的手臂和大腿上的皮肤也传来了尖锐的刺痛。那股狂怒支持着洛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渐渐消散,此刻,洛妍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似乎已经被榨干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随时可能在下一秒钟像一个旧木偶般四分五裂。 好在这一气的快走之后,孤岩已经不那么远,最多也就是两三里地的距离,可是两三里地,在这种情形下,几乎就是遥不可及。洛妍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完最后这段路程的,只是走到孤岩下凹进去的那一小片依然干燥的沙砾地时,立刻就瘫倒在地上,心里几乎只剩下一个希望:不要再睁开眼睛了,不要再站起来了! 然而带着雨意的风在不断吹过,从四肢百骸中传来的冷意渐渐压倒了疲惫,一种求生的本能终于让洛妍艰难爬了起来,四周望了望,从背包里拿出干净的内衣和前两天的那套脏得发硬了的户外衣裤,虽然手脚都在不断颤抖,但终于还是脱下身上的湿透了的衣服,换上了干的。 终于做完这一切之后,疲惫感才再次汹涌而来,地上有些冷,她实在没有力气再拿出地垫来,只能胡乱裹了件外套坐下,头靠着孤岩下的一块嶙峋的青石,心里突然明白:她大概,真的走不到重阳宫了。如果就此死在这里,除了模样实在恶心了点,别的好像,也还不错。 马蹄声终于再次响起,洛妍几乎连抬头的力气都已经没有,心远的褐色僧袍出现在她视野里时,她也只看了他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样?是不是不舒服?”几乎是有些关切的语气了。洛妍有点意外的睁开眼睛,笑了一下,声音却控制不住的发抖:“还好。” 心远转身到了孤岩的另一边,回来时也换上了一件干的僧袍,又在孤岩挡住雨的这片地方收集了有些干枯的骆驼刺的枝叶,在洛妍脚下点上了一小堆火,随即背对着洛妍坐在她身边,淡淡的道:“如果累,可以在我的背上靠一靠。” 洛妍顿时惊得睁开了眼睛:这是那个已经和她一起走了四天路,却没说过几句话的人吗?可是,他的这个姿势真的很有诚意的样子。辜负美人的好意是要遭雷劈的!她不由自主看了看天色,雨已经停了,云还没散,还有可能打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