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词言毕,宫女们静悄悄的将各色果品、菜肴、酒水送了上来。然后又是贵妇中资格最尊的宇文王妃进酒,命妇中份位最高的尚书省左相梅夫人祝酒,林林总总的礼仪都走过一遍,真正能坐下吃喝,已是一刻多钟以后的事情。 洛妍原是吃惯这等宫宴的,知道多是些中看不中吃的东西,来之前早拿点心吃了个半饱,现在也就无非各样动动,做做样子罢了。好不容易正菜上毕,殿里的气氛终于渐渐活络起来,有相互交谈聊天的,也有悄悄约着一起出去走走的。 从前这等场合,洛妍早已溜出殿去,自有一群人上来奉承,但今时不同往日,洛妍不欲多事,也不过偶然与敬妃交谈几句,或打量几眼这满殿的衣香鬓影。从她坐的地方,只能看清前面几排,但见夫人们都是按品大妆,几乎都是一个模样,倒是六部中的贵女们个个花妆招展、争奇斗艳,平北郡王妃身边那上官月冷更是一身玫瑰色大袖礼袍,头上竟是两朵看上去十分新鲜的致瑰,看起来人比花娇。 上官月冷似乎感觉到了洛妍的目光,也抬眼看了过来,微微扬起下巴对洛妍一笑,洛研点头微笑了回去。眼见外面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她坐得腿麻,眼见无人注意,便带着青青和谷雨出去更了回衣。一路不过遇见了几个低阶的命妇,见了洛妍纷纷行礼,洛妍胡乱点点头也就罢了。 眼见妆走到殿门,突然身后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洛妍姐姐。” 洛妍心里一紧,吸了口气,方缓缓转过身来。身后是个二九年华的佳人,穿着侧妃的粉色礼服,鹅蛋形的秀丽脸蛋上,是一双妩媚的杏眼——是宇文兰亭?洛妍一眼看去,不免有些恍惚:她自十三岁后不似从前喜欢出宫厮混,宗学也去得少了,故此印象里的兰亭还是那个十二三岁小姑娘,和眼前这个盛装的丽人实在有些距离。 洛妍那一世因父亲离开,父亲迅速再婚,母亲又忙着天天换新男友,她读九年级时便进了住宿学校,幸亏在学校遇见了两个死党,放假竟都是在她们两家过的时间居多。在她心里,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比朋友更珍贵——而朋友,是隔了十年不见,也可以在见面那一个眼神里跨过岁月沟壑的人。但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个娇美的女子却完全无法给她这种感觉。 是因为重生的感情隔膜?也不对,她看见二哥、父皇,乃至小吉祥都立刻有了血肉相连的感觉。那么,是因为自己心虚? 洛妍按下情绪,微笑看着她:“兰亭妹妹,真巧。” 宇文兰亭走上一步,温柔的一笑:“是巧,出来透口气居然就遇见姐姐了。”洛妍心里苦笑:这大殿里有一百多人,出门就遇见自己想遇见的人,相信不是因为兰亭一直在等着她出去,就是她自己人品实在太好。 看着兰亭温婉的笑容,她也很想表现得自然亲切一些,却实在想不出要跟她说什么,只能笑道:“兰亭妹妹越长越美了。”兰亭低头笑:“姐姐又打趣我。”顿了顿,又笑道:“哪里比得上姐姐?” 洛妍看着她笑容收拢时微微下撇的啃角,心里叹了口气,轻声道:“妹妹若是无事,我就先进去了。” 兰亭忙抬起头来道:“姐姐,我们好久没见了,我想和你多说说话可好?”洛妍只能点点头。 两人一路向殿外走去,走到白玉栏杆边,望着被装点得火树银花的皇宫。兰亭轻声道:“听扬飞说,姐姐一路上身子不大好,如今看见姐姐气色却好,我也放心了。” 洛妍嘴里发苦,却忍不住对自己讥讽的一笑:人家两口子说说话儿,就算说到你了,你又有什么资格难受?只能强迫自己望着她微笑:“多谢你惦记。”眼角无意中一扫,发现她的两只袖子拢在身前,衣纹微微起伏,分明是在绞着双手,不由心里一动。 兰亭掠了掠头发,笑道:“姐姐客气什么,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我原听说,安王爷想跟上官郡王结亲,姐姐也知道,上官大小姐从小就不大看得起我,每次见了我郁没什么好脸色,若不是姐姐一直照顾着我,不知道要给她欺负多少次。若是让她成了世子妃,我都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幸好竟是姐姐!我从小就笨,只有姐姐对我最好,比我的那些亲姐姐们还要亲,如今竟真能跟姐姐成为一家子,我不知道有多高兴;以后我若有什么做得不对,姐姐一定要好好教我……”说到后来,眼圈儿渐渐红了,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睁着泪盈盈的眼睛看着洛妍。 这眼神突然唤起了洛妍的记忆——从小,兰亭若是想要什么东西,不会直接要,常常便是这样的说法,这样的泪眼,洛妍自然心软得一塌糊涂,纵然是自己刚得的新的宝贝,也会立逼着她收下……此刻,她只能沉默不语,暗暗警告自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转念之下赶紧换了话题:“安王妃身子可好,首段时间听说病了的。” 兰亭侧头笑道:“姐姐果然细心,王妃的病不打紧,上次就是大祭前一天开始发的,大祭过后便好了,前天又说心帐,太医说要静养着,这才没法来参加冬宴。” 洛妍淡淡的一笑:“是吗?”突然看着她问:“王妃莫不是就是不想见我?” 兰亭忙摇头道:“哪能呢?王妃这几年身子不好,经常头昏,是老毛病了。”说着话双手果然又绞到了袖子里。 洛妍自嘲的一笑,低头不语,兰亭便笑道:“听说姐姐日子就定在三月初二,可是有些紧了!扬飞不知道多盼着这一天,姐姐不知道,前些日子,扬飞去军校,那些学生很是说了些混蛋话,扬飞一气,就把其中一个扔屋顶上了呢。” 洛妍抬起头,问道:“是么?那……”看着眼前这双因为期待而变得亮晶晶的眼睛,话头突然一转:“听说郡王爷前几天也说是身子不好的,如今可大好了?” 兰亭似没料到她竟突然转了话题,怔了一怔才道:“父王已经好了。多谢姐姐惦记。”洛妍不等她再说什么,看了看天道:“今儿风有些冷,我们还是回去吧。” 兰亭顿时沉默了下来,默默与洛妍往回走,快到殿门口却终于开了口:“姐姐,我,我有件事想想问你……”洛妍转身静静的望着她,她才怯怯的低声道:“等姐姐开府之后,我可不可以,过去打扰姐姐?” 洛妍半响无语,叹了口气。 第七十八章狭路相逢狠者胜 “不必麻烦妹妹了。”洛妍淡淡的道。 话一出口,才发现似乎也没有想像中那么困难。别说兰亭已不再是当年的兰亭——或许当年她也从来就没有认清过她,就凭她现在姓宇文,洛妍也绝不能让她住进公主府。 宇文兰亭终于变了脸色,颤声道:“为什么?我只是……想和以前那样多和姐姐亲近着,姐姐……” 洛妍垂下眼睛,轻声道:“这种事情,历来便有祖制,你我都当遵从。”哪有公主开府,驸马别的女人也跟过来的?她大概没资格管瞻台扬飞要不要回安王府去住,但总不能让她们住到自己家来——兰亭难道以为这是小时候过家家? 当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微微笑了一下,转身便往殿内走。还没到门口,只见迎面却走过来几个人,中间赫然是一个玫瑰色的窈窕身影,正是上官月泠,一看见洛妍便笑了起来:“原想去外面找公主殿下的,没想到你和宇文兰亭姐妹俩这么快就说完悄悄话了!” 洛妍止住脚步,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也只能淡谈的笑道:“有劳上官妹妹惦记了。” 上官月泠顿时笑得更欢了:“月泠可不敢当公主这一声,兰亭才是公主的正经的妹妹,原来你们在宗学里就好得和一个人似的,如今才真是天从人愿呢!”说完便望着身边的一个贵女笑:“清儿妹妹!你说是不是?”那贵女洛妍也认识,却是穆家的一个女儿,印象里应该是安王妃的外甥女,相貌艳丽,看上去似与安王妃有几分相似。穆清点头笑道:“可不是。” 洛妍心中微动,脸上露出了几分欢喜:“恭喜上官小姐和穆小姐了。” 那两人不由对视一眼,上官月泠皱眉道:“公主何出此言?应该是我们恭喜公主殿下才是。” 洛妍笑道:“上官小姐刚才说到不敢当栽一声妹妹,只有兰亭才是我正经的姐妹么?接着又叫穆小姐妹妹,想来自然穆小姐才是上官小姐正经的姐妹,我虽然还没听到到底是哪家公子都这样的运气,但也应该先恭喜两位才对。” 上官月泠与穆清一起变了脸色,上官月泠气急道:“你胡说什么!” 洛妍惊奇的瞪大了眼睛:“我说什么了?不都是上官小姐的话么?” 上官月泠脸都气红了,穆清脸上也发红,勉强笑道:“公主真爱说笑,我们姐姐妹妹不是平常郁这么叫的么?哪有什么别的意思。” 洛妍点头:“原来你们姐姐妹妹是平常随便叫的,别人的姐姐妹妹就不能随便叫,所谓己所不欲,必施于人,受教了。” 上官月泠脸憋得更红,突然冷笑道:“呆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公主殿下此去江南,当真学问大进了,不愧是在诗书世家熏陶了三 年。” 洛妍笑道:“长进不敢当,不过年纪大些,想得自然也多些,自己说话,听别人说话,都要多想一想。不像上官小姐,三年未见,性格脾气竟是半点没变,天真直爽,可喜可贺。” 眼见上官月泠袖子都微微微发抖了,洛妍顿时觉得自己有点无聊:辩辩论赛加采访练出来的口才,拿来欺负这样的大学新生年纪的女孩,胜之不武,输了可耻啊! 不过记忆里,这倒不是她第一次与上官月泠斗嘴。 大燕开国起便比前朝重视女子教育,各地都有女学,而六部贵女们则多上皇家宗学。宗学的老师都由宗正府指派,终身奉养,女学生们虽然出身有贵贱之分,但相处还算平等。当年的洛妍之所以风头最劲,一半是靠出身,另一半却也靠样样功课出色。上官月泠则是另一位拔尖的贵女,两人从小多少有些互别苗头,只是此刻再见,上官月泠依然是那个一帆风顺的天之骄女,而洛妍却是两世为人。 穆清却突然指着洛妍身后道:“宇文小姐怎么了?” 洛妍回头,只见字文兰亭跟在自己后面,脸色苍白,眼中还有些泪光,心里不由微微一凉——印象里,她本是那种刚刚刚挨了姐姐一耳光,转眼就能若无其事微笑的女孩,这也是当年自己最心疼她的原因,如今这眼泪……却听上官月泠已冷笑道:“宇文小姐不是原来就跟公主最好的么?如今又是一家人了,怎么还不高兴?” 宇文兰亭低头道:“兰亭身份卑微,上官小姐说笑了。” 上官月泠斜睨着洛妍道:“是么?我哪里说笑了?” 宇立兰亭眼圈一红,也不说话,掩面快步便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 洛妍望着她的背影,说不带心里是难过还是轻松,不由微微发怔。 上官月泠嘴角挂着冷笑:“宇文小姐也真傻,大概真拿某些人当姐妹了,没想到却吃了个瘪,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哎呀她可真可怜,你说是不是?”说完便看着穆清。穆清点头道:“可不是呢,我听姑母说,她倒是挺喜欢兰亭的性子的,原来还替她高兴,这以后,可就难说了。” 慕容洛妍看着她,淡淡的笑道:“是么?安王妃能喜欢兰亭,我也替她高兴。上官小姐不是说了么,我和兰亭才是正经的姐妹,她以后怎么样,我自然要多操一些心,上官小姐呢,不妨操心你正经的姐妹们去。” 上官月泠冷冷道:“公主请慎言,我不像公主好福气,有兰亭这样的妹妹,我倒还真没有什么正经的姐妹好操心!” 洛妍微笑着挑起眉毛:“原来如此,我还纳闷呢!原来上官小姐还没有正经的姐妹好操心,难怪才有时间来操心别人家的。” 上官月泠脸色顿时越发精彩,咬牙道:“公主伶牙俐齿,月泠望尘莫及,但天下事自有公心、却不是一张嘴能扭转乾坤的。” 洛妍淡淡的点头:“上官小姐不但关心别人家姐妹,还关心天下事,果然是古道热肠,平安十分敬佩。平安眼光窄浅,不过看得到自己家里那点事情,绝不敢心里不过惦记着别人家的私事,却把天下、乾坤挂在嘴边。” 上官月泠脸色顿时由红转紫.穆清忙道:“公主说笑了,什么姐姐妹妹,不过是上官小姐的玩笑,何必老往嘴边说呢?我们也不过刚刚听到一些流言,想提醒公主一声,人言可畏而已。” 洛妍笑道:“我也是玩笑而已,至于流言什么的,我倒是没什么兴趣,所谓谣言止于智者,要是有人偏要去当那傻子,与我何干?”说完便准备绕过她们往里走。 穆清忙道:“要是,那流言是关于我表哥的呢?” “喔。”洛妍止住脚步,似笑非笑的看着穆清,只见她微微露出喜色道:“也是我听家里弟弟们说起的,说是军校如今都说……” 洛妍摆手道:“你刚才说,这流言是关于安王世子的?” 穆清忙点了点头,洛妍不等她开口便道:“那却正好,你正应该记下谁说的,在哪里说的,也好做个证据,然后送给世子,想来世子定然会谢你。” 穆请不由脸色大变——澹台扬飞放出的狠话自然人所皆知,真写下这些送给他,不是等于让自己弟弟们去死么?忍不住后退一步,再也说不出话来。 上官月泠却锐声道:“这有什么用,有道是,公道自在人心,难道还能堵了天下苍生悠悠之口?要是为了某些朝三暮四、不知廉耻的人胡乱杀人,也不怕辱没了世子的一世英名!” “朝三暮四、不知廉耻”八个字落在洛妍耳中,一股怒火不由从胸中升起,她面上越发笑得灿烂:“上官小姐过虑了。谁都知道,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只有吃饱了没事儿干的闲人,才去关心别人家里事。这种人的悠悠之口,也配代表天下苍生?至于世子的英名,是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挣的,谁能辱没得了?所谓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这种自取其辱的蠢货,杀了就杀了,省的明明不过是个丢人现眼的长舌,还自以为占住了天下公理,没得让人笑话。”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指桑骂槐谁不会啊?洛妍冷冷的看着脸色紫涨的上官月泠道:“平安琐事缠身,忙得很,恕不奉陪。”仰头走向殿内。 刚刚走到门槛前,只听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只听上官月泠厉声骂道:“贱婢,让你多嘴!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还不给我滚!”她声音尖锐,许多离门近些的命妇便回头来看。 洛妍心里冷哼一声,微笑不变,落落大方的走到自己的案几前,刚刚坐下,贤妃就笑道:“平安可是嫌殿里气闷?” 洛妍笑了笑,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回道:“本来就是出去一下,没想到在殿门口看见上官家大小姐教训稗女,又打又骂,身手十分矫健,所以就多看了一会儿。” 贤妃不由一楞:小姐当众打骂婢女本来就是失态的事儿,何况是在安合殿的大门口,月泠这孩子疯了吗?就算对平安公主和安王世子的婚事有意见,也不能在这里发作,自己这还是第一次主持冬宴……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上官王妃顿时变了脸色,忙离座跪下:“臣妇管教不严,靖王妃降罪。” 贤妃眼角瞟到德妃那一脸意味不明的笑容,沉脸道:“还不赶紧把你家那大小姐带回去好好管教!管教不好,以后也不必再来了!” 上官王妃脸色发白,当下也不敢辩解,叩了个头,便领着身后的丫鬟媳妇匆匆离去。贤妃才勉强堆上笑容,侧头与敬妃说话。 太子妃眼波一转,对洛妍微笑道:“公主可知道,上官小姐为何发那么大的脾气?” 第七十九章除夕夜观霓裳秀 看着宇文兰珠的研究,洛妍隐隐觉得她大概什么都知道,当下也只是笑道:“我也奇怪,我不过是跟兰亭妹妹在外面走了走,回来又遇见上官小姐,和她姐姐妹妹的说了一通,等我快进门的时候,她却突然跟自己的婢女发起脾气来,实在是脾气有点太大了。” 宇文兰珠叹道:“可不是,如今这一闹开,她的体面可就没了,以后只怕要吃不少苦头,对了,平安与她不是宗学里的同窗么?” 洛妍笑了笑:“的确是同窗,所以才更不能眼见她做错事情却装没看见。 我们大燕不似汉人那般拘泥,上官小姐只要知道错,改好了,自然以后也不会有什么,若是纵容她这样不分地点场合的闹,那才是害了她。 宇文兰珠点头笑道:“公主果然眼光长远,只是,我倒见我那妹妹却比公主回来得早了不少,脸色也不大好,公主可知为甚?” 洛妍淡淡的道:“喔?我倒没注意,兰亭历来胆怯,莫不是被上官小姐吓到了?” 宇文兰珠半响不语,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公主比过去风趣多了。” 洛妍笑着摇头:“哪里比得过太子妃。太子妃之从容态度、风趣言辞,洛妍真是望尘其及。”突然看见慕容澜睁着大研究,看看自己,又看看自己母亲,眼神明明很好奇,却依然端着庄严的架子!完全不像才七岁的小人儿,洛妍不由恶作剧心起,笑道:“澜儿,你母亲可是我们这里最大方又风趣的人,不像姑姑这么笨笨的,你说对不对?” 慕容澜顿时呆住了:说对,那不是说姑姑笨么?说不对,别人会不会以为自己的意思是母亲不大方不风趣,母亲千叮万嘱自己在这等场合一定要说话谨慎得体不能失了颜面的……那么现在应该说对,还是说不对? 宇文兰珠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冷冷道:“发什么楞?姑姑跟你开玩笑呢!” 慕容澜身子一颤,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姑姑说笑了。” 宇文兰珠脸色更寒,冷冷的看了洛妍一眼。 洛妍不由愣住了她只是开个玩笑,想逗逗这个一脸小大人样的孩子,太子妃那么城府深沉的人,怎么会为这钟小事失态?虽然说太子妃对自己多又憎恨也不奇怪,但怎么会因为这样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就真情流露? 好不容易到了冬宴结束的时辰,太子妃虽然也转过脸色与洛妍说了几句闲话,但笑容却浅了些,更多的是与德妃谈笑,德妃却始终都显得淡淡的。倒是慕容澜多少有些受了打击的样子,端庄的小脸有点耷拉了下来,洛妍心里叹气,发誓再也不招惹这个可怜的小盆友。 待回到自己屋中,洛妍只觉得腰酸背疼,望着镜子里卸妆后略显倦色的自己出神,突然问从镜子里看到青青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颇有喜色,随口便问:“青青,你遇到什么事情了,怎么这么高兴?” 青青微微笑道:“我是高兴今儿公主终于没让那个宇文小姐如了意!” 洛妍不由一楞,回头看了青青一眼:“你不喜欢宇文兰亭?” 青青点了点头:“一直不喜欢。” 洛妍奇道:“为什么?” 青青想了一想才答:“宇文小姐看着公主的时候,当面和背后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洛妍怔了一怔,不由苦笑道:“是么?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青青撇了撇嘴角:“以前告诉公主,您信么?” 洛妍楞了半响,只能长叹一声,给她梳头的谷雨却笑道:“我看这宇文小姐,原是宫里最常见的那种美人儿,十分知道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笑。公主如今知道了,却也不迟。”——她和韵儿三个原来也严守着女婢的规矩,但在洛妍身边呆的日子久了,渐渐就和青青、小蒙似的放开了!私下里“我”来“我”去的。这句大实话落入洛妍耳中,她也惟有无悟望苍天:以前那个自己是什么眼神啊!挑丈夫挑不对,挑朋友居然也挑不对。 按说她应该为此感到高兴才是,毕竟记忆里的那段友情曾是沉甸甸压在她心上的一块石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石头虽然搬开了,那沉重的感觉似乎不曾减少多少……却听见青青又道:“依我看,宇文小姐还不如上官小姐,上官小姐至少人前人后是一个模样。不过今儿上官小姐的确太过分,公主教训得好!以前公主可从来没把她气成这样……” 洛妍淡淡的一笑,突然心里微微奇怪:自己并不轻易跟人死磕,尤其不爱跟小女生计较,今天对上官月泠的火气的确是大了一些,不期然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她的声音“朝三暮四、不知廉耻”,眉头不由紧紧皱了起来——她想起来了,这正是那一世里父亲骂母亲的话,母亲她想到这里,不由深吸一口气,断然掐灭心头突然涌上的纷乱情绪,又忍不住自嘲:自己从来都坚信自己绝对不是母亲那种人,没想到偶然重合的两个词,居然还是能把你激得怒火中烧! 谷雨似乎觉得她面色不好,忙停手问道:“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 洛妍笑了笑,淡淡的道:“你觉得,我今日对那个上官小姐!是不是有些过了?” 谷雨立刻笑了起来:“公主也太心慈,上官小姐那样的人,你若不一次把她真正教训疼了,教训怕了,她总会觉得自己应该踩在别人头上才对,甚至踩了还会觉得,这是她的恩赐。总得让她也尝尝被人恩赐两脚的滋味,算是教她个乖。” 洛妍不由哑然失笑。 年前的宫里原本就是分外的忙碌,冬宴之前是打扫、挂门神、贴窗花,满宫都是一片红灯笼,每日又是各地的贡品流水般分入各宫;到了冬宴之后,便是除夕之夜的家宴。 洛妍自然知道,这家宴,对于后宫那些不得宠的嫔妃来说,是难得的让皇帝看见自己的机会,得宠的更是挖空心思的要力压群芳,和冬宴时人人按品大妆面目相似不同,这场家宴简直就是后宫最盛大的时装晚会,连洛妍都记不清曾经在家宴上看见过多少华丽得令人膛目的衣裙。 在这样的刺激下,原来洛妍自己也是提前无数天就开始琢磨当天该穿什么,虽然她不必争什么宠,总是不肯输了别人。如今的她,自然早没了这个心思,恨不得随便套件衣服就好,但谷雨却不肯马虎,一早便开始折腾她。最后跳来跳去却是给她穿了件鹅黄色隐花的缂丝袄,下面一条紫包竹叶对襟齐胸襦裙,外面只搭了一条白狐皮的披肩,看上去淡雅而不失贵气,让洛妍整个人看起来都柔和飘逸了许多。 刚刚收拾停当,敬妃已带着人过来,两人一见面,不由都笑了起来——敬妃今日是穿了一件藕荷色大袖衫,露一截明黄色百褶裙,比平日的素雅里多了几分明艳,两人衣衫颜色胡近,又都是窈窕修长的个子,看起来倒真像一对姐妹花。 因天寒路滑,慕容翔年纪又小,两人便索性坐了宫里的暖轿,一 路到了乾清宫。乾清宫里红灯高悬,一张张桌子已陈设完毕。与冬宴时古风犹存的案几不同,此时陈设的都是一张张高桌,正中的皇帝坐的是足以放下四十道菜的圆桌,两旁的所有嫔妃则是方桌——反正菜品也只有十五道,中间是一条路铺着猩红的毛毯,以供各位妃子走到皇帝面前敬酒时所走——洛妍突然意识到这里面的恶趣味,不由低头忍笑。 按家宴的规矩,未成亲的皇子公主都是随母妃而坐,洛妍便坐了原容贵妃的左首第一张桌子,对面是德妃——她虽然不再执掌六宫事务,毕竟份位未夺,下首是贤妃。洛妍算是来得极早的,座位视线又好! 便悠闲自得的坐在那里欣赏这紫禁城年度时装之夜的盛大演出。 一时众嫔妃纷纷都到了,年纪越长的如德妃、贤妃打扮得华丽稳重也就罢了,那些年轻的才人、美人们当真各个花枝招展,上次在春归殿里言语挑衅过洛妍的那穆宝林一身绯色轻罗,烟环雾绕般透出一抹雪白的酥胸,竟是类似唐朝仕女图上的打扮;一位不知名的美人,却穿了全套的波斯风格胡服,满头小辫子缀着五色宝右,只差把头发也染成金色。 洛妍微微觉得有点眼晕,想想待会儿她们一步步走到皇帝桌首敬酒的情形,不由心里感慨:燕太祖所定祖制如今依然被奉行者十不过三四,倒是这条明显为满足眼球的变态规矩,竟是纹丝不动的执行到如今,可见千百年风俗不同,人性却是不会变的 转眼到了酉正,宴乐声响起,洛妍收回思绪,只见永年皇帝己然入座,照例是一身玄色金丝九龙礼服,眉宇却比平日开朗。各桌上菜己毕,永年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各位嫔妃陪饮,酒宴正式开始。第二杯酒便是德妃去敬,德妃擎起面前的酒杯,神色恭谨的上前,低声说了两句祝词,永年神色未变,举杯微微沾唇便罢,德妃下来时,脸色便有些发白。 接下来便是各位妃子按份位依次敬酒,说祝词,永年若是笑了一 笑,或是略多喝了半口,那妃予便立时春风满面,永年若无表示,那妃子下来时虽然不至于失态,脸色却也好不了。 洛妍呆呆的看着,第一次感到深深的庆幸:无论如何,自己还算走运的,只是皇帝的女儿,而不是他的女人 眼见最后一位才人敬完酒,洛妍才突然惊觉:接下来,就该自己敬酒了,可是,应该跟这位父皇说什么呢? 第八十章元旦日剖金玉言 拿看满满一被酒,洛妍只觉得心里禁不住有些紧张,优雅从 容的走到永年面前,轻声道:“祝父皇龙体安康,长命百岁!”一 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一句话,此刻却是她百分之百的心声。抬头时,正对上永年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洛妍只觉得自己一瞬间已被这双黑沉沉的眼睛看了个透彻,正努力按捺住不安,却听永年笑了起来:“今晚所有祝词里,就这句最是真心,朕自不会让你失望!你也莫教父皇失望就是。”说完竟然仰头就喝下了满满一杯酒。 洛妍不由一怔,只见父皇放下酒杯时虽然依然在笑,却似乎带着一丝嘲讽一丝感伤,心里不由忐忑压住了惊喜,不敢多看,低声道:“洛妍不敢。”行完礼便转身回座,只觉得下面无数双羡慕嫉妒恨的眼睛几乎要将自己戳成筛子,自己却管不了那么多,只是震惊的回想着刚才父皇的话: 她希望父皇长命百岁,自然是因为希望太子永远也不要登基,就像朱元璋熬死了自家儿子一样,若是父皇也能话到八九十岁熬死这个太子大哥,自己至少还有好三十多年太平日子过,但父皇那句“我自不会让你失望”又是什么意思?更要命的是,她要怎么做才能让父皇不“失望”? 思绪万千问,一顿饭索然无味的吃完,撤下残羹换了甜酒果品,中间撤去红色地毯,换成团花万福字样的浅色地毡,一队舞姬翩然而至,正是大燕皇宫的春节联欢晚会隆重开幕。群舞之后、杂技、滑稽戏等依次上演,水准尚属精良,只是言辞寓意不离喜庆赞颂,洛妍这种春节玩会都看不下去的人未免觉得无聊——那凤凰衔书、金盆生花的幻术能跟刘谨的比么? 可惜此时洛妍无法换台,只能强打精神看了下去。偶然到处瞟几眼,倒觉得嫔妃们个个兴致颇高,越发觉得这宫廷不是人呆的地方。 好不容易到了子时,宴乐再起,皇帝再次祝酒,众人离座拜礼,太监们流水般端上来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皇帝照例一口便咬到了包有铜钱的那枚。每个人自然又要讲上一篇吉利话儿,外面放起了烟花,待说完吃完烟花放完,皇帝离座,洛妍这才松了口气——她们都可以回去,而皇帝还要去祭拜祖先神灵。 小吉祥放过烟花便困了,此时己伏在敬妃怀里睡着,小肉墩子分外沉实,敬妃却不肯撒手,直抱着他上了暖轿,洛妍也跟在后面上轿回宫补眠——明日早起,还有各位贵妇命妇入宫拜见,自贤妃那里散了后,有些与各宫妃子相熟的还要来坐坐,敬妃这虽然不是十分热闹之处,总也会有人过来,说不定还有人会特意来见洛妍,少不得又是一番外交辞令,她自然要养足精神。 次日卯正,天珠轻轻敲门,洛妍迷迷糊糊爬了起来,天珠和青青、小蒙、谷雨四个都进了房,自然开口便是一通吉利话,洛妍从床头摸出四个包了两个金馃子的封儿发了下去,小宫女们在外面磕了头,洛妍便把装了银馃子的封儿交洛天珠分发下去,任由她们几个服侍着洗脸梳头,换上一身深玫瑰色的大衣裳,又插了赤金红宝石的簪子。打扮完毕,便去了敬妃那里,这次却是洛妍拜年收红包了,敬妃送的是红线儿串的一对金刚石的耳坠,又笑道:“今年可是最后一次给你新年礼了,莫推辞。” 洛妍微笑着低头把玩,正好小吉祥过来给母亲姐姐拜年,洛妍忙拿出自己准备好的一只羊脂玉的小老虎,小吉祥笑嘻嘻的接了,立刻就栓在了腰带上。见已近辰时,三个人便照旧上了暖轿去了敬妃的景秀宫,到了正殿,只见红香绿翠的坐了一屋子人,冷眼一看!除了德妃似乎是到齐了。一时,敬妃穿着全套礼服出来,众人行过礼,又说了一会儿话,才满满散了,出门时便遇见了前来拜见的命妇。 洛妍回到自己屋里时,只觉得又冷又饿,好在韵儿立时便端上了一 碗热腾腾的面条——这也是大燕皇宫的规矩,新年第一顿吃面,一根一碗,寓意长寿,洛妍忙接过吃了,这才觉得身上暖和起来,喝了口茶刚想松快一下,突然有小宫女来报:平北郡王妃到了。洛妍不由微微吃了一惊:她出了景秀宫竟第一个来了这里? 想了一想,还是起身去了敬妃的正殿。只见上官王妃贺楼氏正在殿中与敬妃说笑,见到洛妍忙站了起来,笑道:“公主新年吉利,万事顺心。”洛妍也笑:“托您吉言,王妃新年安康吉利。” 坐下说了几句闲话,贺楼氏就笑道:“听说公主就住在这宫里的西殿,我却一直没福气见识过公主的地方。”洛妍心中了然,笑道:“都是敬妃娘娘精心布置的,王妃若有兴趣,不妨到我那里喝杯茶。”贺楼氏顿时神色显出几分欢喜,忙向敬妃告了辞,洛妍便客客气气的引着她到了自己的西殿。 贺楼氏到处看了一看,叹道:“敬妃娘娘果然好心思,这房间布置得雅致舒适,也称得起公主的身份。”又道:“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一样小玩意儿,就算为公主添妆,希望公主莫要推辞。”说着就从身边侍女手里拿过一个匣子,送到了洛妍手中。洛妍却也不打开,只笑着道:“王妃太客气了。”转手便给了天珠:“好好收着。” 贺楼氏松了口气,又说了几句闲话便笑道:“不怕公主笑话,前儿我回去把月泠身边的丫鬟叫来问了一遍,差点没把我和王爷气死,年都没过便把那个不省心的送到了庄子里,让她好好反省。王爷特意吩咐我,一定要来给公主赔罪,都是我们管教无方,才让她如此不识尊卑,胡言乱语!若不是得公主提醒,不然以后不知道还要闯出什么祸来。我先代王爷谢过公主了。”说着便起来福了一福。 洛妍早给了青青眼色,青青抢过去便扶住了她。洛妍这才站了起来,也还了一礼,叹了口气道:“其实那天的事情,我也不对,说话做事都带了气,没想妥当,倒是让月泠妹妹年都没过好。不瞒王妃你说,我和月泠妹妹虽然是同窗,却不甚亲密,那天久别重逢,却又闹得不大愉快。若说我当时不气,自然是骗人,但事后想了一想,其实我还是羡慕月泠妹妹的性子,爱恨分明,从不藏着掖着。我那旧日月宵朋友虽然多,只怕当面背后都是一样的人,如今也只剩了她一个。” 贺楼氏微微睁大了眼睛,万没料到她竟然说得这样直接,洛妍这才笑了笑道:“容我在这里也说句真心话,月泠妹妹是直性子的人,固然是万金难换的,但若还这样下去,却只怕反而害了她自己。为将来想,磨一磨性子没有什么不好,若说赔罪洛妍却是不敢的。我也不敢说以后一定便跟月泠妹妹亲亲热热,只是我这心里始终还记得我们当初同窗的情形,便是吵吵闹闹,想定来也是这一生里最好的时光,只可惜,谁又能那样过一辈子?” 说着,俗妍不由叹息了一声——的确,对于每个大燕女子来说,女学或宗学里求学的日子,都是一生里最好的时光,虽然也有种种不快,但那自由自在的味道,那未来一片光明的感觉,议亲成亲之后,永远都不会再拥有。 贺楼氏何尝不是这样过来的?一时不由也呆了,半响才上来拉了洛妍的手道:“公主能这样想,王爷和我感激不尽!定会好好跟月泠说,让她知道公主的好。这孩子就是不省心,若能及得上公主一两分,我也就放心了。” 洛妍淡淡的一笑,也拉住了她的手,轻声道:“王妃是实心人,才会有月泠这般真心真意的女儿,洛妍有什么好的?以前性子只比月冷还要直,只是经过些事情,这才慢慢知道,人世间哪有永远顺心的? 月泠那般聪明的人,王妃莫要着急,虽说要磨性子,但拘得太紧了只怕反是不美。” 贺楼氏就点头叹道:“公主句句竟是金玉良言,我也没什么可表达谢意的,若有公主以后什么事情用得上我的,尽管说就是了。” 洛妍笑道:“王妃太客气,洛妍只要月泠妹妹以后莫记恨我就心满意足了。王妃也知道,我如今在宫中多蒙贤妃娘娘照应,年后又要开府,说不定还有麻烦您的地方,今日也不敢多留王妃,您先忙去,若是改日有空,尽管来找我。” 等把贺楼氏送走,洛妍才又去了敬妃那里,心下思量:以贺楼氏的城府,自然不会被她这一番话收服,只是有后面那几句剖析厉害的话垫着,多半能相信自己的诚意,如今宫里的贤妃已多次示好,若能就此与上官一部保持一个平和的关系,便是最大的收获了。今日之后,想那贺楼氏不是认为自己确实真心待人,就是觉得自己大伪若诚——无论是哪一种,对她却都没有坏处。 敬妃那里果然陆续来了几位命妇,多是洛妍前些年就见过的出身南边的官员家眷,见了洛妍也分外亲热,虽然只字不提她在大理如何,但眼神里却颇有点“老乡见老乡”的意思。洛妍以前从不留意这些,今年却也打起赞神,好好说笑了一番。她原是聊天闲扯自来熟的好手,那些命妇们又刻意奉承,一时间倒也谈笑风生,热络无比。 突然间,又有宫女来报:“安王世子侧妃求见。” 第81章人如秋鸿来有信 众人眼睛齐刷刷都看到了洛妍身上,洛妍心里微微一怔,众目睽睽下却只能含笑不语,敬妃便点头:“请她进来。” 一时门帘挑起,一身侧妃礼服的宇文兰亭盈盈走了进来,先向敬妃和洛妍行了礼,又与众位夫人见过,才落了座。洛妍见她虽然装束虽然与冬宴那日相似,胭脂却施得极淡,眼圈微青,看起来颇有些楚楚可怜的韵味,心里便暗叹了一声。果然,在座的夫人们似乎多不喜欢这样的格调,几个城府浅点的,索性便不看她,只围着洛妍说笑。敬妃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对她也不甚热络。 宇文兰亭似乎也觉出异样,只低头不语,洛妍眼见气氛略有些尴尬,却也不想让她太过难堪,只能站起来笑道:“娘娘,兰亭妹妹还没去过我那里,我先领她去看一看可好?”敬妃含笑点头。洛妍又向众位夫人告了声罪,才领了宇文兰亭到了自己屋里,便见身后的青青脸色不大高兴。 洛妍一开口,宇文兰亭便松了口气,此时更是一脸乖巧的不做声,直到洛妍请她坐下,喝了几口茶,才抬头道:“多谢姐姐。” 洛妍微笑:“这茶可还能喝?” 兰亭微微怔了一怔,似料不到洛妍完全不接她的话,只能点头:“果然清香。” 洛妍便道:“今年的新茶还没下来,如今也只有这样的了,我记得妹妹最爱喝的是明前,再过些日子便能得了,其实,我现在倒觉得,雨前茶的味道更好,都说头茶略有火气……” 兰亭听着洛妍越扯越远,脸上终于有了些不安,好容易听洛妍一篇茶论说完,忙插言道:“姐姐果然高见,兰亭什么也不懂的,那天才会跟姐姐提了那个,回家一想,自己都觉得羞愧无地,也就是姐姐还肯细心指导我……”说着眼圈儿便是一红,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巧的匣子,含泪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姐姐收下。” 洛妍让天珠收下匣子,笑道:“就你喝口茶都有这么多感慨,你我同窗这么多年,什么话值得这样谢来谢去的?” 宇文兰亭见洛妍并没看那匣子,眼神微微有些茫然,低头道:“我知道姐姐一直待我最好,是我自己难为姐姐,只盼姐姐莫见怪,以后,以后无论姐姐要我做什么,我一定什么都听姐姐的。” 洛妍心里长叹一声:我哪里有什么让你做的,明明是你想让我做某些事情吧?面上只能笑得更和煦:“我也好,妹妹也好,都按着规矩做,总是错不了。” 宇文兰亭微微一震,双手在袖子里紧紧绞在一起,脸上反而笑得明媚起来:“多谢姐姐指点。” 洛妍凝视着这张原本应该十分熟悉的笑脸,终于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我就知道妹妹是个聪明人。” ……………… 洛妍把宇文兰亭送走后便重新去了敬妃那边,刚送走诸位命妇,一位太监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回报:“启禀娘娘、公主,兴王的年礼送到了。” 洛妍立刻站了起来,她自打在金陵上船不久,就给三哥写了信,到京城后又写了两封,三哥却只回了一封,寥寥数语说了下他在那边的情况,叮嘱她保重身体而已。洛妍心里不是不失落的——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孩子,三哥果然和以前不一样了。这时听见三哥有礼物送来,顿时高兴了起来。 敬妃忙笑道:“还不把人带进来?” 不大工夫,只见一个中年太监踩着小碎步子进了屋,洛妍认得,正是三哥身边的大太监良公公,不由吃了一惊:“您怎么来了?” 良公公笑着给敬妃和洛妍请了安,才道:“今年雪大路难走,兴王殿下要送的东西又杂,一怕耽误时辰,二也怕别人来了说不清楚,才派了奴才过来。”又对洛妍道:“兴王殿下一直惦记着公主,这两个月全是忙碌给公主添妆的箱笼,只怕公主不满意,您先看看这礼单。”一面把礼单双手捧给了洛妍,一面便让人把给敬妃的东西送了进来,却是两箱上好的皮毛药材。 洛妍接过礼单,越看越惊: 青缎貂皮袍六件,紫缎天马皮袍三件,秋香色银鼠皮袍三件,青缎紫貂皮褂六件,石青缎绣八团金龙黑貂皮褂六件,紫缎绣八团白狐皮褂三件,紫缎银鼠皮褂三件,秋香色团花濑鼠皮褂三件…… 绣五彩缎金龙袍料十匹、绣五彩缎蟒袍料五十匹、绣五彩纱蟒袍料五匹、雪蛤膏十匣共三十瓶、鹿茸十匣…… 此外林林总总的金玉头面、金银饰品,乃至笔筒笔架之类的小玩意更是不胜枚举——这哪里是年礼,分明就是一份丰盛之极的嫁妆!别说大理段正淳的那份,只怕父皇给她准备的也不会超过这份礼单多少! 正出神,良公公又送上了一个匣子,洛妍打开一看,更是呆了:十几张房契地契!上面还压着一份东西,拿出来一看才发现是份花名册,十来页纸上写着二三百个名字。洛妍就看了一眼良公公,良公公笑道:“兴王殿下听说公主要开府时就开始准备了,一共是二百六十名男女仆从,都是殿下在辽东子弟里精心挑选训练的。” 这下不但洛妍傻眼,连敬妃都一脸惊愕的说不出话来——早就知道三殿下最宠这个妹妹,但如此大手笔,又想得如此细致……忍不住叹道:“三殿下真是想得周全。”洛妍低头忍住眼中的酸胀,含笑道:“回去跟三哥说,这些东西我都喜欢,就是太过破费,以后万万不可了。” 低头时才发现花名册下还压着封信,忙拆开,只有一页纸,上面简简单单写着: 洛洛:不许跟三哥客气,以后一定要尽情的欺负那小子,那小子若是不让你欺负,赶紧告诉我,三哥帮你出气!三哥不能来参加你的婚宴了,万事莫委屈自己。 如此没规矩没由来的信,大燕也许就这个三哥能写出来,洛妍忍不住一笑,眼泪却滚落下来。想了一想问良公公:“这些东西皇上可知道?” 良公公点头笑道:“自然先要送上给皇上的年礼,这些也是要禀告皇上的,皇上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这些人如今都放在邺王府上,到公主开府前邺王自然会一一安排好,公主不用费心。” 洛妍只觉得一颗心暖暖的:有哥哥真是好啊……不对,是有亲哥哥真是好!忙又问了良公公一些三哥一家在兴地的事情,得知明珠嫂子又有了身孕,不由笑了起来:“我在金陵那边看着有一种细棉布最适合做孩子衣裳,买了好些,如今可算能用上了!” 敬妃不由笑了起来:“你还是留一半儿的好,省得到时候没地方找去!” 洛妍的脸顿时红了个透,又想起三哥信上说的“一定要尽情欺负那小子”,越发的面热,敬妃看见她耳朵都红了,赶紧换了话题,只问良公公明珠怀相好不好,今年几月生。洛妍听到良公公一板一眼的回答,忍不住又追问起来。 良公公这一说足说了半个多时辰,洛妍才惊觉已经到了午时,忙留良公公吃饭,良公公却道还有许多事情,再三谢了,洛妍又约定过几天让他来取回礼才放了他走。 接下来几日,虽然按例宫中自有节目,洛妍却几乎万事不上心,只埋头忙着挑选给三哥一家子的礼物,恨不得把江南带回来的东西都装上才好,天珠再三劝了她:多不如精,若是真是棉布都送十匹过去,也太过了些。洛妍想想也是,这才精简了一部分,最后却也装了十来个箱笼,又长长的写了封信才罢了。 待良公公来拿东西时,洛妍又厚厚的给了他一个封儿,并一对自己画了样子让谷雨动手做的皮毛护膝和一对露手指的手套,良公公拿到时怔了好一会儿,才千恩万谢的去了。 洛妍这才放松下来,正想找二哥进来说话,敬妃却道初五已过,可以动针线了,让尚衣坊的绣女来给洛妍量体裁衣,挑料子,选式样。如今民间女子都是自己缝制嫁衣,鲜卑六部的贵女却多不长于女红,洛妍虽然跟着敬妃学过,却没耐烦学下去,此时离三月初二不过五十多天,便是尚衣坊也要紧赶慢赶才能做出那么些衣服来——不仅有嫁衣,还有婚后的礼服、常服、春裳等等。 敬妃一反平日的清淡,对于这些衣服简直是灌注了满腔的热情,差不多日日都要叫人来询问进度、商量款式、挑选料子,甚至自己动手设计了两三款;相反主角洛妍却是恨不得躲进房里,不看不听,刚开始几天,每到此时都心思紊乱、浑身发烫,烫着烫着却也慢慢习惯了。 这一日,洛妍又被敬妃拉着选春衫的料子,洛妍便道:“年年都有春衫,有什么好选的?”敬妃却笑道:“今年自然格外不同些,有些旧日衣裙却是穿不得了,正要多做些时新的样子来。”洛妍听得惯了,耳朵自动过滤,由她拿了尺头在自己身上比划来去。 谷雨、小蒙两个便凑了上来评头论足,正热闹着,黛兰却突然走了进来,对洛妍眨了眨眼睛。 第82章事如春梦去无痕 洛妍一怔,又试了两块料子,便苦下脸道:“都试了这么多了还没好么?我屋里还有封信差两笔就好,不如你们先商量着这两件的样式,我写几个字就过来。”说完便对黛兰道:“你回去帮我研墨。”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这边的偏殿,洛妍看左右无人,便低声问:“有什么事情?” 黛兰笑道:“也没什么,就是二殿下午后要过来。”洛妍这才省起,今日正是元宵节,在外开府的皇子们也可以入宫来给娘娘们请安。洛妍这些日子的确有些计划需要慕容谦着手准备,于是回屋将自己草草速写下的那些东西又看了看,默默拟定了一二三出来,这才回到敬妃这边继续自己痛并让她们快乐着。 到了午后,慕容谦果然来向敬妃请安,略坐了坐便被敬妃轰到了洛妍那里。两人在书房坐下,慕容谦就笑道:“阿峻真是好气魄,现在我那府里一半都是他的人,你再不开府,我的俸禄都不够他们吃的。” 洛妍不由苦了脸:“那我岂不是养不活他们?”慕容谦奇道:“你没看见阿峻给你的那些庄子店铺的契约?”洛妍点点头:“看过,不过不清楚是些什么店面?” 慕容谦抚额叹息:“那些店铺都在京中最好的地段,庄子也都是上好的良田,就算没有父皇的封地,也够你公主府花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