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有一头骡爬着山坡走上来,驮架上缚着个半身人。这是好人,他买下了一条衰老多病的骡子。因为连屠宰场也不要那头骡子,人们要把它推入河里淹死。 “我只有半个人的重量,”他心里想,“这匹者骡子还经受得住。我有匹牲口骑,就可以到更远的地方去做好事。”就这样,作为第一次出远门,他来看望胡格诺教徒们。 教民们排好队,笔直站立,唱着颂歌欢迎他。随后老人走上前,像对兄弟一样向他问好。好人跳下老骡子,庄重有礼地回答问候,吻了一下板着脸、面带愠色地站在一旁的埃泽基耶莱妻子的手,问候了每一个人,又伸手抚摸向后退缩的埃萨乌粗硬的头发。他关心地询问每一个人的疾苦,倾听他们讲述受迫害的经历,显得很受感动并且愤愤地为他们鸣不平。自然,他们避开了宗教上的分歧,只是把这些事情看作应归咎于人类普遍罪恶的一连串不幸来议论而已。梅达尔多略过这种迫害来自他所隶属的教会的事实,而胡格诺教徒们则不谈及他们的教义,也害怕说出在神学上是错误的东西。他们都表示不同意任何暴力和偏激行为,以含糊的博爱的旨辞结束了谈话。大家见解一致,但总的来说气氛显得有些冷淡。 接着,好人参观田地,对庄稼歉收表示同情,但对至少还有裸麦能获好年成表尔欣喜。 “你们卖什么价?”他间他们。 “三个银币一磅。”埃泽基耶莱说。 “三个银币一磅吗?可是泰拉尔出的穷人们都快饿死了。朋友,他们连一把棵麦也买不起呀!或许你们还不知道,冰雹毁了他们地里的燕麦,只有你们能从饥荒中救出他们许多户人家呀!” “我们知道,”埃泽基耶莱说,“正因如此我们才能卖好价钱......” “可是请你们对那些穷人发发慈悲,降低裸麦的价格……你们想想,做些你们力所能及的好事吧……” 埃泽基耶莱老头在好人面前站住,双臂交叉在胸前,全体胡格诺教徒都学着他的样子站到好人对面。 “兄弟,施舍,”他说,“并不意味着在价钱上让步。” 好人走到田间,看见骨瘦如柴的老人们正在烈日下锄地。 “您的气色不佳,”他对一位正在那里锄地的老人说,“你没感到不舒服吗?” “一个七十岁年纪的人,肚子里只有—点儿萝卜汤,锄了十个小时的地,怎么能好受呢?” “他是我的表兄亚当,”埃泽基耶莱说,“一位杰出的庄稼人." “可是您这样的老人,应当休息,应当吃好呀!”好人正在说着话,就被埃泽基耶莱生硬地拽开了。 “我们这里所有的人要挣到面包吃都是非常艰难的.兄弟。”他以不容争辩的语气说道。 刚到时,好人从骡背上下来后,亲自拴好骡子,要一袋谷草,慰劳它爬山的辛苦。埃泽基耶莱和他妻子相互看了一眼,因为他们觉得这样一头骡子给一撮野菊苣就足够了。但是时值欢迎客人的最热烈场面,他们还是叫人拿来了饲料。现在,埃泽基耶莱老头可要重新考虑了,他实在舍不得让那张骡皮吃掉他们不多的一点谷草。他不让客人听见,俏俏地叫来埃萨乌,对他吩咐道: “埃萨乌,你轻轻地走到骡子跟前,拿走饲料,给它喂点别的东西?" "治气嚼病的药汤,行吗?" “玉米棒子,豆壳,随你给。” 埃萨乌去了,从骡子那里拿走口袋,被骡子踢了一脚,只得瘸着走了几步。他把余下的谷草藏起来,好以后自己卖钱,却说骡子已经全吃完了。 天近黄昏。好人同胡格诺教徒们站在地里,不知再说什么好。 “客人,我们还有整整一个小时可以干活哩。”埃泽基耶莱的妻子说话了。 “那么我不打搅了。” “祝你交好运,客人。” 好人梅达尔多骑上他的骡子。 “一个打仗而残废的可怜人,”一个女人在他走后说道,“这地方有多少这样的人哪?可怜的人们!” “真是些可怜的人。”全家人都这么说。 “疯神和灾星!”埃泽基耶莱老头在田里来回巡视,对做得不好的农活和干旱造成的损失举起拳头怒吼。“瘟神和灾星!”第九章 我经常早上去彼特洛基奥多的铺子里看这位聪明的师傅正在制作中的机器。自从好人半夜里来找他,责备他的发明用于邪恶的目的之后,木匠便陷入苦恼之中,悔恨不已。好人鼓励他制作造福于人的机器,而不要再造施酷刑的机器。 “那么我应当造什么样的机器呢,梅达尔多老爷?”彼特洛基奥多问道。 “现在我告诉你。比如说,你可以……”好人开始描绘如果他代替他的另外半身当子爵的话,他将要订购的机器是什么样子,解释时还画出一些复杂的图样。 彼特洛基奥多师傅开始以为这机器是一架管风琴,一架键盘能发出极为动听的音乐的巨型管风琴,他着手寻找适合做乐管的木料。他问好人再商谈一次之后,就变糊涂了,因为他觉得好像好人要从乐管里吹出来的不是空气而是面粉。总之,它应该是一台管风琴同时又是一台磨面机,为穷人磨粮食,而只可能的话,还应该是一个炉子,用来烤饼。好人每天都在改进他的设想,画厂一张又一张乱糟糟的草图,但是彼特洛基奥多师傅跟不上他。因为这台又是风琴又是磨子又是炉子的机器还应当从井里提水,用以减轻毛驴的负担,还得有轮子,以便推到各地去满足各村镇的需要,在不工作的日子里,它能升到空中,用它周身安装的网子捕捉飞虫。 木匠怀疑造好机器超过了人的能力,只能把绞刑架和刑具造得实用而准确。实际情况是恶人刚谈出一种新机器的设想,他马上就想出制做的办法,并动手干起来。他觉得每一个关键部位都是完善的,无可替代的,已造好的机器成为他的设计和制作技术的杰作。 师傅伤心地说:“也许在我的心里只有恶意,是它使我只能造出残酷的机器来吗?”他还是努力而精心地创造刑具。 一天我看见他在一架奇怪的绞刑架旁边干活,白色的绞架装嵌在一块黑色的木板壁里,绞索也是白的,穿过木板上的两个洞里滑动,最后缠在转动的绞盘上。 “这是架什么机器,师傅?”我问他。 “吊死半身人的绞架。”他说。 “那是为谁造的呢?” “为唯一的既审判别人又审判自己的人而造。他用半个头宣判自己的死刑,又将自己的另外半个头套进绞索结子里,勒断他的最后一口气。我想若能把这两半头颅对换一下就好了。" 我明白了,恶人听说他那善良的半身越来越得人心,决定尽快把他镇压。 恶人已经叫过警察,吩咐说: “一个形迹可疑的流浪汉骚扰我们的领地多时了,他拨弄是非,挑拨离间。限你们明日之内将这个惹事生非的家伙捉拿归案,并且处以死刑。” “一定照办,老爷。”警察们说完就走了。恶人是独眼,没有发觉他们在回话时互相挤眉弄眼。 要知道那些天正酝酿着一场宫廷政变,巡警们也参与了。说是要把现在的半个子爵抓进监狱,并处以死刑,把城堡和爵位交给另外那半个。而那半个却并不知道此事。夜里他醒来时发现他睡的草棚已经被警察们包围了。 “请您不要害伯,”巡警头目说,“子爵派我们来杀您,可是我们憎恶他的残酷独裁,决定杀掉他,让您取代他的地位。” “我从来没听说起过呀?你们已经动手了吗?我是说,子爵,你们已经把他杀死了吗?” “没有,但清晨我们一定会干掉他。” “啊,感谢上天!不,你们别再一次被血污染了,血已经流得太多了。从犯罪中产生的僭主统治能带来什么好处呢?” “没关系。我们把他囚禁在塔楼里,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我恳求你们,不要对他也不要对任何人下手!子爵的暴政也使我感到痛苦,但是除了给他做出榜样,告诉他什么是尊贵和廉洁之外,没有别的补救办法。” “那么我们就得杀掉您,先生。" “不!我说过你们不能杀害任何人!” “那怎么办呢?我们不除掉子爵,就得服从他." "你们把这玻璃瓶拿去。这里装着最后剩下的几盎司药膏,波希米亚的隐修士就是用它替我治好了伤。虽然直到现在每逢天气变化时,巨大的伤疤还会疼痛,它仍是珍贵的良药。你们把它带给子爵,只对他说:'这是一个深知血管被堵塞是什么滋味的人送给他的。” 巡警们带着药膏去见子爵,而子爵把他们判处绞刑。为了救出他们,其他参与政变的人们决定起义。他们太笨拙,事前暴露出谋反的行迹,起义被镇压在血泊之中。好人把鲜花献上坟头,并安慰寡妇和孤儿。 对好人做好客从来无动于衷的是赛巴斯蒂姬娜老太太。好人去做他所热衷的事情的途中,常常在奶妈的茅屋前停住脚步,进去看望他,对她一贯毕恭毕敬,关怀备至。而奶妈每次都要对他进行一番训导。也许是由于她不分彼此的母爱,也许是因为老人开始思想混乱.奶妈不大考虑梅达尔多已经分成两半。对这一半骂另一半干的坏事,向那—半提出只有这一半才能接受的建议。如此等等。 “你为什么砍掉毕金奶妈喂的鸡的头呀?可怜的老人,她只有这么一只公鸡!你这么大的人了。却对她这样的人做出这么一件事情来……” “你为什么同我说这个呀,奶妈,你知道这不是我干的......" “好哇!那我们听听,是谁干的呀?" “是我。不过……” "哈!你瞧!” "不过不是这里的我……” “唉,我是老了,你就以为我糊涂了?我一听见人们讲什么恶作剧,就马上想到是你干的。我在心里说:可是起誓,准是梅达尔多的小爪子……” “可是您总是弄错……!” “我错了……你们年轻人说我们老年人弄错了......而你们自己呢?你把你的拐仗送给伊希多罗老头了?” “对,那件事情真是我做的……” “你还自夸?他用来打他老婆,那可怜的女人......" “他对我说因为关节痛走不了路……” “他是假装的……你马上把拐仗送给他了……现在他把那根拐仗在老婆的脊背上敲折了,而你却拄着根树枝行走……你没有头脑,你就是这样!永远是这样!你什么时候用烈性酒把贝纳尔多的牛灌醉了?……” “那件事情不是我干的……” “对呀,不是你,而大家都说总是他,子爵!” 好人常去布拉托丰阁拜访,除了出于对奶妈的儿子般的依恋之情外,还因为他利用这机会救济那些可伶的麻风病人。由于他对传染病有免疫力(他一直认为这是得益于隐士们的神奇治疗),他在村里四处走动,详细地询问每个人的需要,不千方百计地替他们办到决不罢休。经常是他骑在骡背上,穿梭般往还于布拉托丰阁和特里劳尼大夫的小屋之间,向大夫讨主意和取药品。不是大夫现在有勇气接近麻风病人了,而是因为有善良的梅达尔多做中间人,他好像开始关心他们了。 然而我舅舅的考虑走得太远了。他不仅打算医治麻风病人的身体,还打算医治他们的灵魂。他总是在他们中间宣传道德风范,插手他们的事情,不是表示愤慨就是进行说教。麻风病人对他的这一套无法忍受。布拉托丰阁的快乐放荡的生活结束了。这个单腿独立的人。瘦弱不堪,穿一身黑衣服,神情庄重古板,好教训人,有他在,谁也不能在广场上恣意行乐而不受责备了,谁也不敢恶言恶语地发泄一通了。连音乐他一听也发怒。谴责它是无聊的、淫荡的,不能激发人的美好情感,说得他们心生烦躁,再也不去抚弄乐器,他们的那些独特的乐器上积满灰尘。女麻风病人没有了纵情寻欢的机会,苦恼无法排遣,突然感到面对疾病孤苦零仃,在哭泣和绝望中度过漫长的夜晚。 "在这两个半边之中,好人比恶人更糟。”在布拉托卡阁开始有人这么说了。 但是,还不只是在麻风病人之中,好人的威信下降了。 “幸亏炮弹只把他炸成两半,”大家都说,“如果变成了三块,我们还不知道会看见什么怪事哩。” 胡格诺教徒们现在轮流站岗放哨,也为了提防他。他现在对他们巳经毫不尊重,他时时去暗查他们粮仓里有多少袋粮食,指责粮价太高,并且四处张扬,破坏他们的生意。 泰拉尔巴的日子就这么过,我们的感情变得灰暗麻木,因由我们处在同样不近人情的邪恶与道德之间感到茫然失措。第十章 没有一个月夜心怀恶意的人不是作恶的念头丛生,像一窝毒蛇盘绕于心间,而心地慈善的人也不会不产生出放弃私念和向他人奉献的心愿,像百合花一样开放在心头。梅达尔多的两个半身正是如此,他们忍受着相反的痛苦的煎熬。月夜在泰拉尔巴的山崖上徜徉。 他们各自下定决心,清早就行动起来,把决心付诸实践。 帕梅拉的妈妈去打水时,踏入陷井,跌落井中。她抓住一根井绳,高呼:“救命!”她看见恶人的逆光黑影出现在井口上,听见他对她说: “我只想同您谈谈。我是这么想的:人们经常看见一个半身的流浪汉和您的女儿帕梅拉在一起。您应当迫使他娶她为妻。他已经损害了她的名誉,如果是个正人君子,就应当弥补。我想过的就是这些;您不要让我再作其它解释。” 帕梅拉的爸爸扛着—袋自家橄榄园里产的橄榄果去油坊,可是口袋上有个漏洞,橄榄撤了一路。他感到口袋变轻了。从肩上放下口袋,才发现袋子都快空了。但是他看见好人从背后走来,把橄榄一颗一颗地捡起来,放入斗篷里。 “我跟着您是想找你谈件事情,碰巧有幸为您捡回这些橄榄。我把心里话告诉您吧。我一心想对别人的不幸给予救助,也许正是由于我的存在反而加重了他人的不幸。我将离开泰拉尔巴。但是我的离去至少应当使两个人重新得到和平安宁才行。一个是您的女儿,她现在睡在山洞里,可是等待着她的是富贵的命运;另一个是我那不幸的右半身,他不应该如此孤单地生活。帕梅拉和子爵应当缔结姻缘才是。” 帕悔拉正在训练一只松鼠,遇见了假装来捡松果的妈妈。 “帕梅拉,”妈妈说,“是那个叫好人的流浪汉应该娶你的时候了." “您哪来的这种想法?”帕悔拉说。 “他影响了你的名誉,他就得娶你。他是那么高尚,如果你对他这么说,他不会不答应的。” “可是您的脑子怎么会想得这么多呀?” “别说了。你知道是谁对我说不要提很多问题的?是恶人亲自对我说的,我们那垃尊敬的子爵啦!" “奇怪!”帕梅拉说着,让松鼠落到自己的怀抱里,“谁知道他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过了一会儿,她正试用两手夹着一片树叶吹口哨,看见了假装来拾柒禾的爸爸。 “帕梅拉,”爸爸说,“现在是你对恶人子爵说同意的时候了,唯一的条件是让他在教堂里同你结婚。”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你不愿意成为子爵的夫人吗7” “回答我问你的问题。” “好吧,是那个心肠最好的人说的,那个人们叫他好人的流浪汉。” “啊,他真是没事情可想了,那个家伙。你看我怎么办吧!” 恶人骑着瘦马在树下走着,一路盘算着他的策略:假如帕梅拉嫁给好人,在法律上她就是泰拉尔巴的梅达尔多的妻子,也就是他的妻子。有了这一权利,他将轻而易举地把她从对方手中夺过来,对方是那样一个不好斗而随和之人。 可是,他遇见了帕梅拉,她对他说:“子爵,我决定了,如果您同意,我们朗结婚。” “你和谁?”子爵问。 “我和你,我将去城堡里当子爵夫人。” 恶人没有料想事情竞会如此,心想:“那么就没有必要导演让她嫁给我的那另一半的戏了,我娶了她,事情就成了。” 于是,他说:“我同意。” 帕梅拉说:“您去同我爸爸商量吧。” 不一会儿,帕梅拉看见好人骑瘦骡来了。 “梅达尔多,”她说,“我明白我真爱上你了,如果你要我幸福就该向我求婚。” 那个为了她的利益做出重大牺牲的可怜人。现在张口结舌。“既然她是要嫁给我才能幸福.我就不能让她嫁给别人了。”他想了想,就说:“亲爱的.我赶紧去准备婚礼。” “我建议你去同我妈妈商量办妥。” 当人们得知帕梅拉要出嫁时,整个泰拉尔巴都哄动了。有人说她要嫁给这个,有人说她将嫁给那个。她的父母以为人们故意这么说以混淆视听。当然,城堡里正在张灯结彩,准备盛大庆典。子爵忙得把黑绒衣裤的袖子上和裤腿上各磨出了—个大破洞而流浪汉也洗刷了那匹可怜的骡子,缝补了衣服的肘拐处和膝盖头。无论事情如何,教堂里点燃了全部蜡烛。 帕梅拉说不到行婚礼的时候不离开森林。我替她置办嫁妆。她缝制了一件带头纱的白色长裙,裙裾长极了,用熏衣草穗编织了花冠和腰带。因为纱布还剩余几米,她就替母羊做了一件新娘的嫁衣,又替母鸭也做了一件。她在树林里跑起来,身后跟着两只家畜,直到头纱被树枝挂破,裙裾沾满小路上的松针和栗子刺儿。 可是到了婚礼的前一天夜里,她胡思乱想,有些害怕了。她坐在一座光秃秃的小山顶上,裙裾缠绕在脚上,斜戴着花冠,—只手托着下巴,望着四周的树林直叹息。 我一直跟着她,因为我要和埃萨乌一起当托婚纱的童子,但是他一直还没露面。 “你将嫁给哪一个呀,帕梅拉?”我问她。 “我不知道,”她回答,“我真不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是好事呢还是坏事?” 从森林里一会儿传出有人放开喉咙大喊的声音,一会儿又传出长吁短叹声。原来是那两位半身的新郎沉浸在结婚前夕的兴奋之中,在山上林间漫步。他们都披着黑色斗篷,一个骑着瘦马,另一个骑着洗刷得毛皮生亮的骡子,也都陶醉于热切的幻想之中不能自持了,不是仰天长啸就是低首叹息。马走沟堑和断崖,骡走山坡高地,两位骑者不曾碰面。 一直到黎明时分,马被催促飞奔,一失蹄落进山涧里,恶人来不及准时赶到婚礼上了。那匹骡子却稳稳当当地缓缓而行。正当新娘拖着由我和埃萨乌托住的长纱到达时,好人也准时来到教堂。 看到只有好人一个人拄着拐仗来当新郎,大家有些失望。但是婚礼正常进行,新人们都说了“是”并交换了戒指。神父说:“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和帕梅拉·玛尔科菲,我将你们结为夫妇。” 就在这时候,子爵控着拐仗从教堂中殿的另一头走进来了,身上的新绒衣湿透了也揉皱了。他说:“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是我,帕梅拉是我的妻子。” 好人跛着腿向他走去:“不对,娶帕梅拉为妻的梅达尔多是我。” 恶人扔掉拐仗,伸手去拔剑。好人也只得同样做。 “看剑!” 恶人扑过来狠劈一剑,好人退步抵挡,但是他们两人都摔倒在地上了。 他们都相信了仅靠一条腿保持平衡是不可能相斗的。必须推迟决斗,以便能够准备得更充分。 “你们知道我怎么办吗?”帕梅拉说,“我回森林去”。她从教堂里奔跑出去,也不要替她托裙裾的童子了。她在桥上找到正等待着她的山羊和鸭子,它们摇摇摆摆地陪着她走了。 决斗定于第二天清晨在修女草坪进行。彼特洛基奥多师傅发明了一种圆规腿,这腿的一头固定在半身人的腰带上,另一头着地。他们的腿可以直立屈伸并前后移动了。麻风病人伽拉特奥健康时是个绅士,所以由他当裁判。恶人的见证人是帕梅拉的父亲和警长,好人的见证人是两个胡格诺教徒。特里劳尼大夫负责医疗救护,带来一大捆绷带和一大瓶药膏,像是上战场抢救许多伤员一样.这对我倒是件好事情,因为我应当帮他搬运这些东西,就能观看那场决斗了。 黎明时的天空泛着青白色。两位细长的黑衣人持剑立正站好。那麻风病人吹响号角,这就是开始的信号。天空像一张绷紧的薄膜似地颤抖着,地洞里的老鼠将爪子抓进土里,喜鹊把头扎进翅膀下面,用嘴拔腋下的羽毛把自己弄疼,蚯蚓用嘴咬住自己的尾巴,毒蛇用牙咬自己的身体,马蜂往石头上幢断自己的蜂刺,所有的东西都在反对自己,井里的霜结成冰,地衣变成了石头,石头化作了地衣,干树叶变成泥土,橡胶树的胶汁变得又厚又硬,使所有的橡胶树统统死亡。人正在这样同自己撕打,两只手上都握着利剑。 彼特洛基奥多师傅又一次做成了绝妙的工具:两位剑客互相扑过去,有防守,有佯攻,木头脚在地上跳来跳去,圆规在草地上划着圆圈。但是他们互相没有碰着。每次利剑直刺,剑头似乎直插对方飘动的斗篷,大家都以为刺中了,实际上剑却从一无所有的那半边,也就是应该是出击者自己的那半边抽了回来。当然,倘若两位剑客是两个全身的人,就不知道已经受过多少次伤了。恶人怒不可遏地凶猛刺杀,却一直未能真正击中对手。好人的左手剑法很准,但也只是戮破了子爵的斗篷而已。 斗到某个时刻他们的剑柄相撞了,圆规的头尖像耙子一样插入地里。恶人猛地跳起,失去平衡,在地上滚动起来,他滚到好人的身边,成功地出手狠劈,虽然没有正中对方,但也差不多了:那一剑沿着好人躯体上的那条中分线削下去,离中分线大近了,一时让人分不清刺伤了没有。但是我们立即看到,那半边身体从脑袋到大腿根出血,染红了斗篷,我们无可怀疑了。好人衰弱至极,但他一边倒下,一边几乎是带着怜悯之心把剑朝离自己极近的对手从头部到臀部大幅度地挥了一下。恶人身上的旧伤痕向外涌出鲜血。他们各刺一剑,把全部血管再次切断,从两面再次打开从前将他们分开的伤口。现在他们仰面躺倒在地上,原本是一体的鲜血复归了,在草地上融合起来。 我被这惊人的场面吓呆了,没有想到特里劳尼大夫,当我记起来时,大夫正高兴地跳着那双蟋蟀般的腿,拍着巴掌喊道:“有救了!有救了!让我来处理吧!" 半小时之后,我们用担架把一个整身的伤员抬回城堡。恶人和好人被用绷带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了;大夫已将所有的内脏器官和血管接好,然后用一条一公里长的绷带把他们缠在—起,缠得那么紧绷绷的,不像是个伤员,例像是一具木乃伊。 我舅舅在生死之间挣扎,昼夜被守护着。一天早上,奶妈赛巴斯蒂哑娜瞧着他那贯串着一条从额头到下巴以至脖子的红线的脸,说道:“看,他动了。” 确实,肌肉的抽动正在我舅舅的脸上掠过。当大夫看到这跳动从一边脸颊移到另一边脸颊时,高兴得哭了起来。 最后梅达尔多闭上眼睛和嘴唇。起初他的表情是左右不一致的:一只限睹怒目而视,一只眼睛哀伤忧郁;一边前额蹙着,一边开朗;半边嘴角微笑恬静,半边咬牙切齿。后来逐渐恢复到均衡对称。 特里劳尼大夫说;“现在治好了。” 帕梅拉大声感叹:“我终于有一个样样俱全的丈夫了。" 我舅舅梅达尔多就这样复归为一个完整的人,既不坏也不好,善与恶俱备,也就是从表面上看来他与被劈成两半之前并无区别。可是他如今有了两个重新合在一起的半身的各自经历,应当是变得更明智了。他过着手福的生活,儿女满堂,治理公正。我们大家的生活也变好了。也许我们可望子爵重归完整之后,开辟—个奇迹般的幸福时代。但是很明显,仅仅—个完整的子爵不足以使全世界变得完整。 同时,彼特洛基奥多不再造绞架而造磨面机。特里劳尼不再收集磷火而治疗麻风病和丹毒。我却相反,置身于这种完整一致的热情之中,却越来越觉得少了点什么,为此而感到悲哀。有时一个人自认不完整,只是他还年轻。 我就要跨进青春的门坎了,却还躲在森林里的大树脚下,给自己编故事。一根松针我可以想象成一个骑士、一个贵妇人或者是一个小丑。我把它拿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醉神迷地编出无穷无尽的故事。后来我为这些幻想感到羞臊,就起身从那里跑开。 特里劳尼大夫也要离开我的那一天到了。一个早上,一队飘扬着英国国旗的船只开进我们的海湾停泊下来。泰拉尔巴的全体居民都去海边观看船队,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此事而没去。船舷的栏杆边和桅杆上都挤满了海员,他们向大家展示菠萝和乌龟,打开写着拉丁文和英文格言的纸卷。后甲板上,在一群戴着三角帽和假发的军官之中,库克船长用望远镜往岸上看,他刚认出特里劳尼大夫,就下令用旗语发出信息:“马上上船,大夫,我们要继续玩三七牌。” 大夫同全体泰拉尔巴的人告别,离开了我们。海员们唱起了颂歌《啊,澳大利亚!》,大夫斜挎着一瓶坎卡罗内酒登上船。接着船就起锚了。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那时正躲在森林里给自己讲故事哩。我知道得太晚了,拔腿就朝海船跑去,嘴里大声呼唤;“大夫!特里劳尼大夫!您带上我吧!您不能把我扔在这里啊,大夫!" 可是船队已经消失在海平线以下,我留在这里,留在我们这个充满责任和鬼火的世界上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