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文选爱情佛灭天之夕颜写在春天──给邓江山入夢《漫遊者》說明綠竹引第凡内早餐袋鼠族物語想我眷村的兄弟們當人遇見「貓」接續相关资料父女三作家姐妹双妙手父亲朱西宁简介閱讀朱天心的〈古都〉女儿的忧郁萤火虫洞话语爱情有些事情,她已经很久不想了,也想不起来了,再也想不起来了。那天,记不得是为什么事,晚上十一点坐公车回家,坐的是司机旁边的包厢座, 车头的通风孔打开,一股股的凉风急想掀起她的裙子,还有窗子冲进来的风也是一 样。车飞快的驶着,一过中央党部,便是整条寂静大树的信义路,由于房子拆了等 着建中正纪念堂,更冷清了,可是是夏日晚上的冷清。她随口哼起一首歌,哼着哼 着车子猛一煞,司机本想闯黄灯的,她舒口气,想继续拾起那首中断的曲子,却怎 么样都想不起来了,可是突然所有那个夏天晚上的感觉都潮水一样的涌向她来,涌 得她兴奋得慌,想抓住它们,抓住了再说,唯恐它们跑掉了,跑掉了。一样十一点钟的六月晚上,一样的公车位子,一样的路,车也开得一样快,那 时她才跟同学们看完晚场电影回家,她哼的是那首电影的主题曲,愈哼愈觉怅惘, 看着寂静的红砖道,突然多希望此时此刻能有一个男孩和她手牵手走在那样一条永 没有止尽的红砖路上,他们会边走边哼歌,然后男孩带她走到一棵路树的浓荫深处, 扳过她的肩,吻她。那时她才高二,还不懂吻的事,但她极渴望,想那必定是件好 的事情,像夏夜的凉风,软软柔柔的扑得人一头好干爽,她最喜欢那种风的,书上 说金风送爽,十月的天气里最常有,早晨上学时走在路上,突然感觉到两个膝盖光 滑的磨擦着,没一丝汗意,她最喜欢那种感觉,自己真是洁白如一块无瑕之玉。后来她一直最喜欢六月和十月,虽然星相学上她的幸运月份是七月,她总喜欢 跟人家说她喜欢六月和十月,理由后来居然想不起来了,太久了,高二的日子真是 远,而现在突然又全部披挂上阵的涌在心中,那是种什么感觉,说不出来,只是她 突然想起了那条红砖道上徐徐的凉风。一直走,路怎么也走不完,这次是真的了。她认识小渔就是那个夏天,高二升高三时,她跟几个旧时同学扣准了开学前几 天去海边露营,打算好日子一完,就准备向夏天的海边,向这一整年的世间挥别。 可是哪晓得会碰上小渔那票人呢,小渔是她同学妍妍的姊姊的学兄的好朋友,八竿 子搭不上的关系,那时是大三,算算现在不是研究所就是服预官。人说初恋是怎么 也忘不了的,她是没的东西忘,简直不相干的一个人,她竟让他吻了她!才高三开学的第一天他就约她了,梦的咖啡屋,她还没听他朗朗说完,心就跳 到喉咙口,堵住她,说不出话来,然而妍妍的话响起:「小渔那人,哇,之,花─ ─的。」那哪要妍妍说,小渔的那一头快及肩的长发,薄薄笑得迷死人的唇,她哪里不 晓得他是哪样的人。到底还是让她挂了电话,高三学生是最好的借口,但随即她又恨起自己,想到 一向最瞧不起会被功课牵绊的人,小渔必定也是,他听完了她的理由不是果然就说: 「噢,这样啊。」隔着半个台北市,她都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小渔一付撇着嘴角嘲弄 的笑,那个人,真真可恶。后来他屡屡打电话来,可是那种态度语调完全是闲着闲着偶尔才想起她来,拨 个电话。她到底还是出去了。那是他们第一次的约会,他就对她动手动脚,她又急 又气,气的不是小渔,小渔在那种时候竟丝毫没有她所讨厌的涎着脸,现在想来, 完全就似孩子的顽皮一样。然而她气起自己的豁不开,她很怕小渔那种嘲弄的神色, 看得她真是恨死自己了。那回他们就这样无滋无味回家了,小渔连送她上车都没有,她想小渔是不会再 来找她的,其实她根本不懂他为什么会来找她,大学里成千成打的漂亮女孩,…… 再想下去又要恨自己为什么犯贱,还不清楚吗!小渔跟她说,他一共吻过三个女孩, 第一次是高中舞会时,一个商专的大女孩教他的,第二个第三个也是在舞会里── 这会儿可都是他教人家了。讲这些话的时候,他还一边用手指划着她的唇,她整个 人都凝住了,第一个反应是本能的想逃开他的手,不定学电影里的手法,挥过去一 个耳光,可是短短的一两秒钟内,她却思量尽了各种事态,第一,她不能让他笑她 不上道,谁叫她一开始就是那么上道呢!海滩上的白热裤,红白条的恤衫,晒红的 脸,亮亮短短的发,朗朗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夏日的海边,谁叫她没想到事情还有个 后来,要不她才不会肆无忌惮的盯着小渔的长头发薄嘴唇,漫空吹声口哨:「哇小 渔不是盖的你真漂亮!」话还没讲完,自己都吃惊自己,一阵笑声,人已跑得远远 了,让小渔眼睛亮起来,忍不住的也拔腿追她,追,追了一个夏天。──她不能让他笑她!她只能笑盈盈的提开他已滑到她颈子的手,把它放回桌 上,他陡的眼睛暗下来,调回身去,拿起小调羹来舀方糖,一块一块的加进杯子里, 杯子里的咖啡就要溢出来了,再用小调羹搅着,搅得方糖匡啷啷的撞着杯子,他做 得那样专心,她却突然心一动,不为了黑暗中他的侧影是那么好看,他还只是个孩 子呢,一个彻头彻尾任性的大孩子,她忽然觉得感动,想好爱他的,但是还没等她 爱完,他就把调羹往桌上一丢,回过头来,一抹邪不邪的笑飞快的跳上他的嘴角: 「打赌不少男孩子吻过妳。」她一下惊住了,一点没想到眼前的人是那么恶毒,任她防得面面俱到,还是有 让她难以招架的时候。怎么样,她就是不会让他笑她的,短短的念头一过,她又气 也不是,走也不是,整个人都不是了。小渔却拿起桌上的咖啡一啜口:「妳的嘴一定比这还甜。」原该是一句惊心的 话,她听了却觉得无趣极了,甚至不想再看到他的脸,此刻她多想洗澡,回家,洗 了澡,跟爸妈一道去对街小摊叫笼蟹黄汤包,再睡觉,她好想睡,迷蒙中,大约是 盹过去了,直到他喊小妹拿账单时,她突然又清醒了,一言不发的背上书包,随他 走出咖啡屋,真是累极了,她连道再见的劲儿都没有,一人径自等车去了。后来小渔也没来过电话,有电话来她也是不接的。班上那种高三刚开始的蓬勃 气氛也感染了她,她也开始拚起英数,天天汲汲营营的读书,很少想到联考什么的, 只是读,那种日日读书规律的生活她喜欢,有时想起夏天的事来真是荒唐,尤其中 饭吃完跟几个知心的同学聊聊时,更是暗自捏一把冷汗,她曾经差点离她们多远过, 一样的年龄,一样的制服,她多高兴自己也跟她们一样洁白如一无瑕之玉。十月快过完时她才发觉。那天是月考完,又是星期六,她跟同学捡着那时看了 场电影,很晚才回家,凉凉的风徐的吹着她,又叫人好不怅惘。十月就要过了呢, 她最喜欢的时候,竟就让它这样一溜而逝,她第一次觉得惘然了,一切,主要是那 风。回到家就接到他的电话,小渔说:「明天是我生日,出来好不好?」她没一句 话的就答应了,只为着小渔一定跟她有缘。他们还是去那家咖啡屋,不过一会儿她就说想出去走,她好想出去过过十月, 跟小渔说了,他没作声,半天拋来一抹微微的笑,彷佛听到他说,妳防着我什么呢! 他咬着烟在掏钱,约是什么也没说,不过说了没说都一样的,她都晓得他与她说了。可是她的兴致不减,仍然等着他一块儿去走走路。出得店门,小渔的手搭上她 的肩,她也由他,走走就到了小南门,爱国西路那里,也是大大浓荫的树,寂静的 夜晚,风一阵过来,吹干了身上的汗意,她一阵快乐,躲开肩上的手,两人手牵手 一直走。她哼起一首歌,关于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雨中的事,夏日午后突然来的一阵 大雷雨,把漫步在乡村小径上的他和他的女孩打得浑身湿透,可是那一刻他清楚的 也感觉到她手中的暖意。后来他们跑到一棵树下躲雨,他转身向她,她吻了他,然 后他们只听到雨点大大的打在树叶上,她轻柔的呼吸,他慢慢的闭上眼睛,笑了。那只是一首很普通的西洋流行歌曲,伴奏用的是琮琮的钢琴和电吉他,真就是 雨点重重的打在叶上的莽莽味。那该是在六月里唱的,下完雨,凉凉绿绿的天,干 净的红砖路,要是那时就碰到小渔,她一定要与他手牵着手什么也不想的去走,走 啊走,走完一条红砖道。可是她一直弄不懂为什么歌中是那个女孩吻那个男孩呢, 那首歌的味道,应该是一对生生涩涩的男孩女孩第一次的约会,不巧碰到了雨,起 初他连她的手都不敢碰的呢,可是她吻了他……她吻了他……那约也是一个商专的 大女孩罢,像那个教小渔吻的商专女孩。后来小渔果然牵着她到一棵浓荫深处,「坐下。」她无思无想的坐定下,白漆雕花铁椅冰冰凉凉的刻着她的腿,小渔也不坐下, 径自背着她站着,掏出烟,弹弹,点燃,只看到一蓬蓬烟雾笼着他的头,他抽得那 么慢那么久,不定是第二根第三根,谁晓得呢。她开始恍惚起来,坐在那儿,也像一棵风中的小树,风一直软软的拂着她,拂 得她凉凉净净的,如一块无暇之玉,被拂着,拂着……。她知道的时候,小渔的整 个鼻子整个嘴正紧紧贴着她的鬓上呵热气,她想躲开他,那样潮潮热热的,可是念 头一过,反正该来的就让它来吧,她又什么也不能了。很久以后她想那晚上的事, 竟想不透自己为什么那么宿命,可是那一刻她是真正屏着气,咬紧牙,完全一种慷 慨赴义的决心。小渔吻了又吻她的嘴唇,叫她:「嘴张开。」匆忙中,她不太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她张开眼睛,却见到黑暗中小渔下巴的 线条,那个景象她不能忘,在背后远处投来微弱的亮光中,他的下巴是那么坚毅, 就是那样简简单单的一条曲线,可是却叫她怦然心动。后来她还是不知道当时她张开牙齿没。他吻了他很久,她一直冷静的想着,这 就是吻!就是吻了,她要清楚的记下它。不知记下了没,她突然觉得索然,整个人 都瘫在椅子上的他的臂膀上,一点劲都没有,一时好象自己是个很超然的人──只 是除了嘴,不是她的。他时间控制得极好,适时的送她赶上了十一点半的末班公车,两人一路上半句 话都没搭,他还是握着她的手──不握也罢,一手心淡淡的汗,无滋无味。他们竟 像生人一样,连以前在一起玩时斗嘴斗气的基础都好似没了。她下车的时候,跟他说:「我走了。」他继续坐车,还要换一道车,怕赶不上,没送她。她一下车才想起了没跟他道 生日快乐呢,管它的,谁又晓得真还是他的生日不是。那次是小渔第一次吻她,也是最后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她。他第二第三天打 电话来,她只觉得没一点意思,吻的事她已经晓得了,可是他更晓得,急切的热烈 的要她出来,竟忘了他原先的那种玩世不恭。她不太认真了,那更坚定了她的索然, 索性连他的电话也一概不接了。以后就和小渔再也没见过,甚至连小渔这个名字也不再听得了。她又回去过高中生活了,同样的制服底下,她高兴她还有同样的无瑕之玉,然 而还有一些些什么,想不出来了,令她怅惘,可是一直是有的,压在心底的不知哪 一处,掏掏翻翻的很痛人,更怅惘了。大一刚开学,她很快的响应了班上和工学院某一系合办的第一个舞会,冥冥中 急着想去找点什么,总该有一些事的。怀着忐忑的心,班上一个舞棍安慰她,没关 系,是五烛光的,包你没什么事。舞会一开始熄灯的时候,她才晓得五烛光原来是整个屋子除了唱机那儿有根蜡 烛和四个屋角各点一支外,就是黯淡一片了。有一个男孩子,一直找她跳,个子高高的,总不说话,她隐隐觉得害怕,并不 晓得他是什么心思。跳快的碰碰哈梭的时候,他多是找她们班上的一个舞棍,紧身恤衫,牛仔裤, 两人也就是一派纯跳舞的样子,女孩跳得又疯又野,那男孩却始终闲闲的不变应万 变。她拣着角落里坐,眼睛瞇着追他们的舞影,只觉一霎时间,自己突然变成很遥 远的一个乖女孩,她曾经顶熟悉过的。可是看着看着突然烦躁起来,他当她是哪样一个女孩!认定了她就只会乖乖蠢 蠢的坐在角落里随时应他召!他就这么自信!下一支左一右二的时候,他和另一个男孩同时趋前来,她微微一笑,把手轻轻 的搁在另一个男孩的手上。……那一首歌是她顶喜欢的,不晓得歌名,最近逛街时 常常在路边唱片行听到的,一群男声回音荡荡的问道:「Will you kiss me and hold me?」她透过男孩的肩去努力搜索着黑暗中的幢幢人影,先看沿着墙的一张张椅子, 希望他坐在那儿,……什么都看不见。她想看看身后那边的,却从没看过跳舞跳得 那么邋遢的舞伴,从开始打赌就在这方圆两公分的原地踩着,右手松垮垮的搁在她 腰上,她突然觉得难耐起来,又是他们轻声在问着:「Will you kiss me and hold me?」那喃喃的絮语,就像在耳边似的,轻轻柔柔的口气,其实是呵着气唱的,那 样磨人,又那样不求人知似的,一遍又一遍,让她的心柔柔的痛起来。对方系上来的不单是大一的新生,也有二三年级的,再老实的人也都是经验老 到,大约觉得她们系的不够看,舞会才一半就零零散散的依着墙喝可乐聊天去了。 女孩子坐不住冷板凳,也几个几个的蹓走。她不晓得要怎么好,不跳的时候坐着也 不好,因为到处都是三五个男生坐一处,要走又没一个贴心的同学伴着一道走。如 此思量了半天,舞会也完了。灯一亮,她抢着先一步走,没等主办的男孩子在分配男孩送女孩。可是没走多 远,后头就跟来了脚步声,她似疑非疑的屏着气没放松脚步。到底给他赶上了,他个子高,腿长,走一步抵她两步,他也没跟她招呼,就跟 她并肩走着。只见他两手悠闲的插在裤口袋里,散步一样,相形之下,她小小急急 的步子倒显得在负气似的,一开始就注定她是赢不了他的!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她扬起眉睫含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那清扬的语气 像一个前进体人意的女孩子。「裘镜侬啊。」她这才晓得原来他是侨生,东南亚一带的罢,一口广东音,就 是平凡不过的叙述句尾也照加个啊字,咬得轻,倒像是凡事都看透了似的,彷佛有 种轻浅的莫可奈何。下去他并没有反问她的名字,所以她并不再说话了。告诉自己,他也跟大部分 的侨生一样,因为国语不好,所以不爱说话。但是她知道不是的,就如同她根本不 晓得他是在送她,或只是同路,两人恰要搭同路车,即使是送她,是分配的,还是 怎的──这可莽撞不得。各个念头一过,她又安静的走着了,不过放慢了脚步。等着车的时候,他也还是不说话,两只手始终不离开裤口袋,穿的是宽宽的水 兵裤。头微微仰着似在看什么,那晚的月亮很好,路灯一样的亮,然而他并不是看 月亮。她又微偏着头,天真活泼的朗道:「你是侨生?」偏着头,鼓励他说话的样子, 矮了他一个头,但此时总是高姿势罢。「越南侨生啦。」他并不看她,手中捏着烟蒂正找地方打算揿熄。「你──家在这儿吗?」那年四月越南才陷落,她一听不禁无来由的进入情况 起来。「都没有出来啊。」他的啊咬得极轻,彷佛有些滑稽的意味,其实并没有。「那你还跳舞!」「所以才跳舞啊。」后来车子来了,他跟着她身后上车。车子挤,不方便谈话,刚刚起的话兴又下 去了。几次煞车,他都护得极好,没让别人压着她,却也没碰到她。到了她家那一站,她飞快的,大方的说了一声:「裘镜侬再见。」这一招做得极好,不管他原先有没有意思要送她回家的。不过就是裘镜侬这三 个字太拗口了,念起来怎么样都有些滑稽,但到底还给她一字一字咬得面面俱到, 如同今天晚上,这一点信心她还有。不久他就来找她了,是代他们班上一个修她们系上课程的同学来借期中考笔记 的,那课是大三必选的,她才大一,系里的学长没认识两个,根本就不可能借得着, 完全不相干的事。他第一次找她就是这样开始的,似乎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借口的薄 弱,他那种一派闲闲堂堂的态度,倒叫她怀疑起自己的多心了。整桩事也是这样,毫不相干,即使他们后来这么亲,还是完全不相干!第三次约会时,她才晓得他是叫仇剑戎,那回排队买电影票,他班上一个同学 前来央他代买,叫了他的名字,当下她整个脸都红了,不晓得他看到没──看到也 一定没事人一样,可恨啊,她这样一次一次婉转的叫他裘镜侬,他也应!那刻她才 深深觉得认命,自己一开始就注定了那么低那么低,真恨。后来电影看着,他来握她的手,她躲开了,一次,两次,他也无可无不可的继 续看他的电影。她却暗暗叫了声恨,这回恨的是自己,因为这样倒又显得她小家气 了。电影散场时,在拥挤的人堆里,他牵着她的手了,恐怕是实用多于闲情,她丝 毫没有一点异样的感觉。不过终归是牵了手了,日后她嫌他仇剑戎这个名字过于杀 气腾腾,叫他,戎戎啊,受了他的影响,也加个啊字,每叫他一声总似有千般的无 奈,因此更要这样的叫他了。戎戎和她好起来后,舞会也不去了,刚开始约会时的看电影也不甚热衷,课本 就是爱上不上,唯一没停的就是唱片和烟。烟其实他并不真抽的,一天到晚做什么 都夹在食指中指间,像戴戒指一样,不过总是剩得老长就揿掉了。唱片更是有一搭 没一搭的在听,什么唱片都有,龙蛇混杂的从她没听过的广东歌到最近一辑的学生 之音,总是从早到晚开着,似乎主人求的是屋子里有个声音在就好了。他一个人在学校侧门附近租了间小公寓,简单的厨具卫生设备还有。她知道他 在邮局里有一些钱,在台湾有个表表表舅,跟他并没往来的。他们从开始好象就没有热恋过。她下了课,或是空堂到他房子去插把花,帮他 洗洗衣服,要不就着他小冰箱里的剩面包煎个蛋夹着吃,她也就只会这些了。可是 她喜欢那种感觉,里里外外忙碌的样子,然后他倚在沙发里,玩牌算命,吐吐烟圈, 眼睛有时跟跟她走,只有这种时候,只有这种时候她会有些怦然心动,她才能懂得 一点点他的爱。他少说话,她甚至连他家的情况什么都不晓得,都是她在说,她跟他在一起后 习惯了多说少想,有时她在厨房里边洗碗筷边比着水声大声的跟他说学校里今天如 何如何,好半天,进了客厅,才发觉他老早熟睡了,头歪在椅把上,手里不知什么 时候抱着个篮球,那让她下定了一些决心。不过她也有委屈的地方,例如他从不在同学朋友面前介绍她,她想她绝不是那 种叫人拿不出去的女孩,积压在心里很久了,有次轻描淡写的跟他说:「怎么不介 绍介绍你的朋友啊。」「他们没意思啊。」后来她才发觉他就是一个懒字,其至也不太是,他是懒得连懒都懒不起。知道 了这层后,她比较能适应他们不像恋爱的恋爱生活,但是她也变得愈发使自己心惊 肉跳了。学校附近有两三家越南馆子,他第一次约会她时就开始说过要请她去吃一顿, 一直讲了大半年,后来上越南馆子彷佛成了他们的一个梦想,他被教官约谈了,或 是她又跟她们社团的人闹意见,两人安慰对方一场后,结论总是,哪天去吃越南菜! 其实吃越南馆子好象并不贵,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去成。寒假里她们社团办国服,她一直忙,隔个三五天才去看他,不管上午去还是下 午,他总缩在棉被里,不一定睡觉,胡须渣渣一脸,她看了总觉不祥,非要扑在他 棉被上一阵砍砍杀杀闹他,把他赶出被窝不可。只有那天早上,一大早居然是被他电话吵醒的,他很少打电话来,因为那口国 语怕叫伯父伯母,可是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抖,不知是冷还是兴奋。他说:赶快出 来,吃越南菜去!他们约了在校门口见,她赶出租车去,才跨出车子,他就迫不及待的替她扔了 两张票子给司机,没等找钱,拉了她就走。他走得那样快,她几乎是走两步跑两步才跟得上。过十字路口,略停了一下, 她急急看他一眼,他的眼睛直着,时时被风刮起来的头发挡到,并看不出什么表情。那一餐吃得极冷清,是真的冷,该是炎热南方夏日中午蕉风椰树下的吃食,可 是在这冷冷的冬天里,反反复覆的肉丸子,小碗小碟的摆一桌,跟办家家酒一样。 她吃一样,跟他讲一个感想,吃了很久,讲了很多,才发觉坐在对面的他一直垂着 眼睛,从来没醒过似的。突然她只觉得头皮一炸,轰的一股热气冲上脸来,她站起 来,猛力推开椅子,拿起皮包大衣掉头就走。走到外头路上,冷风一吹,才吃惊自己怎么会那么大的脾气,才一想完,突然 眼泪就哗啦哗啦的掉了,不知委屈什么,那样一个人,他,戎戎,在那边,竟是跟 她没有关系的。他们就像地球和月亮,注定了永远分不开,却也中间永远隔着远远 的,不管阴晴圆缺,悲欢离合!注定了的……她突然了解了这一点,假装到电话亭里打电话,把眼泪擦干了,鼻子擤擤,重 新回去找戎戎。他还在那里,低着头,垂着眼,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她看了只觉眼睛一热, 走到他前头,弯身摇了摇他,他沉沉的抬起眼皮,眼睛是红的,看到她,一怔,好 半天,牵起她的手,一道走了。此后他们疯狂的爱着,唯恐来不及似的,他吻起她来的时候,两手深深的插在 她的发里,紧紧撕扯着,再滑下去,狠狠的勒着她的颈子,她感觉到一阵什么就要 幻灭了的甜蜜,泪水在眼中绕着绕着。几次他睡熟了,她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那才是她最爱他的时候,看着他微微 皱着眉的睡态,屡屡心中一动,好酸。那次越南馆子的事,她一直没再跟他提,不知道是不是接到了那边的什么消息, 但是都没关系了,她蹑着身子,起身要去烧开水,他蒙眬的翻个身,手漫空拽住她, 她赶快坐回身来,握住他的手应道:「戎戎你睡我不走。」他眼睛茫茫的张开,忽然她的影子跳到他瞳孔里,那一刻把她的本命给逼现出 来了,她就是得生在他里头的!她赶忙点点头,心里低声道,你放心,我懂得的,我懂得的。用手掌轻轻阖上 它们,「睡噢。」替他掖了掖被子,起身走到窗边,额头抵着冰凉的窗玻璃,看窗 外冬日的街头,第一次觉得很冷,很冷。天开始暖的时候,她总爱拉他出去逛,不为什么的逛,又要他打篮球,她爱看, 他打的是系队,穿著白色滚红边的背心短裤,在球场上来回两趟就汗湿了,她递条 手帕给他,看不过他粗手大脚的擦汗,接过手帕来替他印了印额头和人中,他转身 回场的时候拋下句:「今天好漂亮啊。」广东腔听起来怎么都是言不由衷的,她哑 然笑了半天,眼光继续追着他的身影,却想起自己来了,的确,最近几天眼睛老是 润润的,转一转就像要泛出水来,自己都晓得好看,大约再几天就要过二十几岁生 日了罢,总该有点不一样的……他已经定好了她二十岁生日要两人一道过,要她晚上一定要去,要做越南菜给 她吃,要给她个大惊喜。她晓得不大可能,高中班上同学几个朋友要给她过,家里 也是,只好哄小孩似的答应他,想试着赶赶场也罢。到底是没去成,叫了辆出租车全家人直放淡水去吃海鲜,还喝了点酒,人声酒 气中,不时想到戎戎,想他能搞出什么吃的来,那样长大的一个人,真叫人心疼, 而她一生最珍贵的时候竟然没与他一起度过。第二天去上学前,还特别用个冰淇淋空盒密密封封装了一些妈妈昨天炖的冰糖 肘子,一早上了四堂课,直担心会不会闷走了味。中午本来想赶着戎戎出去吃中饭 前到,路上被几个没吃着她生日的同学逮到,闹着她去福利社请吃茶叶蛋冰淇淋。跟同学处一起还是好的,纵然聊的是闲话,也觉得自己一会儿又掉入了一个很 遥远的感觉里去,她顶熟悉,而且喜欢的。以后还是应该拉戎戎到人堆里混混,沾 些人气,想着想着不禁笑起来,她有时看他懒得不顺眼,总说他快没人气了,有时 说的是气话,有时是笑着惹他的,待会儿见到他时一定要再提一次,想到戎戎,那 个大手大脚的人此刻在做什么呀,竟有些不耐了,心里柔柔的疼起来。那两人一进门时她就看见了,背着光,两个剪影格外的清楚。两人先交头接耳 了半天,走近了些,其中一个是戎戎的同学她见过。身旁的阿琳正在跟她讲什么, 不大晓得,她无心的听着,整个心完完全全的悬在走近的那两人身上,有种异常柔 和的感觉。其中那个她不认得的就拉近了一张椅子在她身旁坐下,向着她,两只手掌合着, 努力的一动一动的补助着艰涩的话:「我是仇剑戎……的同学,我们找了妳好久, 那……仇剑……,他昨天晚上,过,过世了。」一切都是那样模糊又清晰,先前她听着他的话还一边猛点头,嗯,嗯,眨着眼 睛,专心的等他说,说完了。她问了声:「啊?」不太懂得他的话,他看了看四周, 一双双眼睛不是在看她就是盯着说话的那人,她重新看过那人,歪一下头,示意要 他再说一遍。他说:「请妳节哀。」她知道了。问他:「什么时候?」「医生说大概是昨天晚上六点左右。我们是今天早上发现的,系教官要找他, 祥麟,就是他,去了,门没锁,躺在床上,已经冷了。」昨天六点,六点,昨天……,一下脑子混成一片,她一直念着昨天六点,可是 并不晓得这四个字是什么意义,……好难受,一定要想出来,想出来啊,她攒紧了 手,唯恐就要来不及了,她问他:「什么昨天六点?」身旁的阿琳按住她的手,她甩开它,随即道歉:「没关系。不是,我是说那个 昨天六点,你刚说什么?」「医生说是,……英文名字难翻,就是……,就是心突然不跳了,不是衰竭, 纯是突发的,……好象跟遗传也没有关系,……在睡眠中就过去的。」「他人在哪儿?」她想起他来就有气,他们亲到如此了,竟然连死也不跟她说, 反倒转了几手让别人告诉她,一开始她就比他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事事要赢过她, 甚至死也要赢过她,不告诉她,这下倒好,他是死也不说的,这样待她!她突然怕 起来,没有一点懂得他的心思。阿琳晃了晃她膀子,小声告诉她:「他说在市立殡仪馆,晚上,明天去看都可 以,妳先回家吧。」她乖顺的点点头,大伙儿纷纷起身簇拥着她走,其实她走得好好的,倒是旁的 人一路人多手杂的牵牵绊绊。出了侧门,招了出租车,阿琳要陪她,她说不用了,拉开车门,突然想起来了, 问那同学:「待会儿你问戎戎,呃,问仇剑戎他……」话没说完,看他们脸色一变, 一时也不知自己原先要问什么的。上了出租车,阿琳还是陪着她一道,她支着额头,努力想想一想,一定要想起 来啊──车飞快的驰过了那栋熟悉的奶黄色公寓,是了,戎戎!她刚刚急的就是要 问问戎戎一声,那第一次的舞会,他到底是不是自愿要送她的,这个问题不知为什 么这么重,老是压在心底,几次话到口边了,还是没有说出来。其实,她有好多问题要问戎戎的,例如他爱不爱她。她一直怕他没说是因为懒, 更怕不是因为懒,懒倒罢了,那么大个子的人,竟然心也学着懒起来,叫人要怎么 爱他才好呢,要怎么才好!她咬紧牙关,突然爱起她来,最真最真的了,从来没有 像这一刻一样,以前的一切都不算数了,或许她在作戏,更或许他在作戏,即使最 快乐最悲伤,他吻得她最深的时候都不算了,然而他一生中最珍贵的时候她竟然没 与他一道度过!回家后的几天,爸爸没让她去上学,她倒无所谓,饭也照吃,吃吃咬着筷子发 起呆来,妈妈在一旁红了眼,与爸爸递一个眼色转身去后头,她醒过来,并没有难 过的意思,可是看到他们的神色,忽然抱歉起来,不仅只是对爸爸妈妈。妈妈安慰她:「妳的日子还长得很,他这孩子没福气,年纪轻轻单薄相。」这话她并听不入耳的,可是又是最对的话了。她想起来,还有那么长的日子, 要过着,吃力的,事事都得想,跟戎戎在一起久了不大会想事情了。可是他倒好, 这样的时候放了她的生,在她已不大熟悉生存技能的时候。她在报上看到仇剑戎的讣闻,治丧委员会是侨委会,那么他真是跟前没一个亲 人了。她看着仇剑戎三个黑铅字,觉得说不定是戎戎在跟她开个大玩笑,吓唬她。 她并没去公祭什么的,不扯穿他罢了。天才暖没几天就开始梅雨了。那一阵子差不多平了,她又去上课了,校园里的 海报栏老远就看到横跨两栏的白底黑字,墨迹淋漓的几个大字──「悼仇剑戎同学 痛失英才」,下面署名的是他们学会。由于海报外头罩了层玻璃纸,丝毫没给雨打 坏,倒像刚写好的似的。她看了半天,没能把那几个字看进去,旁边走过来一对打 着伞的男女,男孩浏览过海报,一字一字的念道:「痛,失,英才,仇──剑戎, 没听过。」女孩接口道:「好可怜噢,我们同学说是越南侨生,一个人在这儿的。」她听了越发胡涂,就上课去了。快过二十一岁生日时,她突然感觉事事不对,老像人人都在隐隐的看她似的。 她生日那天早上出门上课,妈妈还特别早起替她泡了杯牛奶煎了个蛋,叮她早些回, 爸爸要给她个惊奇。其实她向来不喝牛奶的,觉得不妥,匆匆出门了。一切都好象那么熟悉,天空里的晨风微微的在刷着阳光,那样一个早上,她感 觉出阳光是金黄色的,可是天气还是隐隐透着股凉意,这就是春天了,小时候,她 邻居小孩比生日,她比不过人家的十月十日,隔着竹篱笆对人家大声喊道:「可是 我的生日是春天呀!」是呀,课本上的春天是桃花红李花白,再没有那样好的一个时候了。她突然决定不去学校了,捏紧了车票,心中打好了主意后,忽然暗暗笑起来。 上回戎戎说要给她个大惊奇,这会儿换她了。她晓得戎戎在善导寺,就在工专下了车,换6 路车。不是上下班时间,车空得 很,她拣了车掌旁边的博爱座坐下。一路上阳光总是趁势一框框的跳进车子里,空 旷的车厢地上像是一幅银幕,路树的影子落进来,三五根平行的电线,有时飞快的 闪过一个鸟影子,行经大楼旁,银幕随即一片沉寂,像是在放映一部长长的片子似 的,她有心无心的看着,想起许多事情来,原来她是一直那样病态的爱着戎戎!她想起刚认识没多久戎戎还没卖掉车子时,一回载她回家时碰到红绿灯,车子 夹在车群里等着,她忽然觉得身后怪怪的,她拢拢头发,随意向后一瞥,旁边公车 上一个女孩正趴在窗上凝神看她,很漂亮的一张脸孔,她忽觉心中一动,不自觉环 紧了戎戎的腰,脸颊贴在他背上,不知道戎戎有没有察觉,绿灯一亮,他马上又在 车群里窜着了。她脸却热了半天,那时她跟戎戎并不顶熟的,至少是还没到那交情, 她却这样做了,思量完了后却不曾坐直身子离开他,只换了另一面脸颊贴着他滑滑 的宇宙飞行服上,心中柔柔楚楚的暖起来,就这样了罢。她不晓得为什么从开始她就一直那么的低,却时时又有千般无奈,像是委身于 他似的,其至连这也说不上,戎戎是爱她的,这个人,他不讲,他没讲,她都突然 晓得了,他原来是爱她的,而却待她不过如此!车子一煞──蹒跚的上来了个拖儿带孙的老祖母,人还没站稳,就聒噪的指挥 着几个小儿孙四处坐定,她赶快起身假意要下车让了座。抱着车门前的铁杆子站着,车子靠了站,车门砰的开了,一大群风涌上来,并 没有人下车,司机看了她一眼,车门一关,车子又开了。她却突然看到自己影子清 清楚楚的落在门玻璃上,是了,她记起了戎戎的眼睛,那样茫茫的张开,她的影子 在他的瞳孔里活起来,那一刻把她的本命给逼出来了。她咬住唇,点着头,在心里一遍一遍低低说道,我晓得的,你放心……,玻璃 上的人影模糊起来,被一层云气湮开了,她知道自己哭了,突然激情起来,几乎要 一叠声的喊出来,放心,我懂得的……,扑扑落落的泪水里,她看见善导寺一现即 过,再见了戎戎,我要给你一个更大的惊奇,让你吃惊得喘不气来,猜猜是什么, 你猜不着的!不定第一站就在中山堂下,先替你吃一碗李记的菜肉馄饨,不定赶下午军训课 前先到校园里走一遭,看看白流苏可也盛,你猜呢……不告诉你!她就着车门的第一个位子坐定下来,阳光仍然一框一框的跳进车里来,这会儿 她头发被风一撩一撩的影子竟就落在前头地上。由于快入城中了,两边大楼多,银 幕时时漆黑一片,但她的影子仍随着阳光捉空就蹦出来──倒又像是在看一场长长 的电影了,然而她是个恒久的主角。(※谨按:本文录自《昨日当我年轻时》,作者为朱天心。)--------文学视界亦凡公益图书馆(t)回目录佛灭果然来不及了,他被一个台北东区超级大十字路口的红灯拦下,懊恼得痛敲击 方向盘一下,简直无法度过眼下必须等待的两三分钟,妈的,反对运动搞到这种地 步搞屁!他按下电动窗,向植满香樟树的安全岛吐槟榔渣似的暴烈呸掉这句他近时 的口头禅。妈的世事变得全经不起辩证,样样事情,是怎么搞的……,他无聊的摸了一下 阿云放在车前的车内芳香剂并凑在鼻下一嗅,以确认他这会儿嗅到的草香来源。雨后不久的台北街头,除了车辆并没什么行人,一种突生的寂寥之感促使他四 下望着,不自觉的找寻任何一个骑单车的身影──不知他现在在台湾的哪一个滨海 角落仍在过自耕自食的隐居生活,他的朋友冯生──自那次合作后,好久不曾联络 了,奇怪前几期做系列的报导「台湾的河海──美丽与耻辱」时怎么没有想到找他 要一些田野调查的资料。几年前,冯生曾热烈的身体力行发起在台北市以单车取代一切会造成空气污染 的交通工具,他那时尚在G 报,连续几日替他夹叙夹议的鼓吹,甚至也曾随着冯生 做试验,分别在交通尖峰和离峰时间,一起从公馆骑单车到台北车站,结果仅仅只 需十五到二十分钟,的确出乎他意料之外,但他并没有再追随冯生继续他的试验, 一种极复杂的心情他仍记下满脸灰黑汗水的冯生热烈翔实的报告,「从天母到台北 车站猜怎么样,只要四十分钟,要是你选择七点之前出门,其至只要半个小时,而 且可以边骑边欣赏中山北路的枫香树,过剑潭的时候,蓝荫鼎老家的那片山坡还看 得到白鹭鸶……」并不是台湾人的冯生随即操着奇怪的台语发音唱起台湾民谣「白鹭鸶」,那时 候,尚年轻今天好多的他,只觉得眼前的人快发神经了,并不被他感动,当时的他 在认为国家机器主宰一切的情况下,任何只能让体制松动一点的动作他都觉得是无 意义和更使他失去耐性的,但在某种程度内他的确也可以支持:固然环保的抗争在 任何时候任何政权下都必须进行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那时候曾天真且负气的以 为,若人人都仿效冯生骑单车,或可让他妈的裕隆早日关门,毕竟那是一个典型依 附国家机器和资本主义霸权而生的象征。几年后,在他犹豫不决而决心买车时── 犹豫的是各路车狂朋友的推荐令他无从选择,虽然最后他还是买了号称四年内不用 引擎盖的福斯Jetta ──他曾片刻的想起过冯生,并没有任何一丝羞惭,不如此, 他如何能上午去向一家基金会的负责人解说并募得一笔智障儿童的医疗教育经费, 中午参加北区扶轮社的餐会并做演讲,且率先将演讲费捐出做为拯救雏妓的款项 (他自觉巧妙的避开与社员利益或有冲突的环保或农运的名目),晚上赶赴某大学 社团主办的演讲,还好讲题倒不需准备,是他这一年来巡回全岛所说的「我支持一 切的反对运动」。而此刻,这雨后的下午,离阿云说的那家新开的咖啡馆还有两个街口,他已恐 慌的开始在找寻停车位,妈的,到这种地步搞屁,他已经不是咒骂或抱怨,而是惊 呼,搞屁!……竟微感甜蜜的苦笑起来,想起他早上匆匆起身时,阿云叮嘱他,要 他下午几点在什么路什么巷一家新开的咖啡馆接她,并交代自己早上的行踪,先去 某家号子打个转,随后和几名作家及某妇女组织联合发起一个使用再制纸的声明。 他想起他在厕所里匆匆梳洗时,阿云衣衫不全的靠在门口问他:「可是其实再制纸 好贵噢,光这一点要怎么跟人说明,万一我被质询的话。」他从镜子里看她因睡眠 不足而显得脸儿黄黄,两人昨晚又厮闹了大半夜。同居前,简直想象不出如此干扁 黄瘦的女子有如此过人的性欲和技巧,几乎每一个晚上──他胸口热起来,抑制住 去吻她露出大半的胸脯──没有一个晚上是重复的!放下电胡刀,到底去摸了一把 她的下腹,「理念!不要忘了提理念就好,一般人谁搞得清七十磅八十磅印书纸的 单价,这中间的差距不是我们得负责的,现实的堕落也不是我们能负责的。」随即 不需要任何前戏的,他一面看着,一面在浴缸边跨上她,像骑在一匹马儿上似的, 小母马,他叫唤着,如同握着缰绳似的抓扯着她一头浓黑的长发。那是她全身唯一 的丰腴之处,小母马……起伏中,他望见盥洗台上镜中好陌生野蛮而竟是自己的一 张脸,陶醉起来,享受着做一对没有知识的野蛮动物的无羁狂放之感。由于时间太 赶,他完全没有抚慰她,整妥了衣服,喘着气告诉她:「记住,只要提理念。还有 太平洋的股票,我劝你先不要动,中午的餐会保不定我可以听到一些消息。」结果他没能听到任何一点消息,反倒是那些中小企业的业主,客气技巧的向他 打探年底大选的行情走势,哪个民进党的人值得支持投资,如同打探哪类新上市股 的潜力值得下注,那样的场合气氛里,他竟也认真的分析了一下上市股和可能新上 市股的大势行情,措词像个开明派的官僚发言人,态度则审慎而乐观的推介某某人 ──日前应其邀请在一家会员制的俱乐部,在看过三个号称尚在某专校就读的女孩 儿在烛光摇曳中被兔女郎装挤束而出的年轻乳房,并喝完两瓶XO后,答应年底替其 找一批自由派学者为他的竞选传单签名背书,仿效三年前高票当选立委的康的作法 ──一名望了他老久的男子趋前来递了张名片并开口:「请代我问候宋廷云,我是 她大学同学,她现在还在G 报吗?我太太每天都看她的家庭妇女版。」他有些怔忡,一来是没想到别的圈子里小道消息也那么灵通,毕竟他、尤其阿 云根本不算台前的人物,什么时候也变成男女明星般的被人饭后剔牙闲用,二来这 一年间两人的际遇实在不足向外人或内人道,他只好简单依名片上的姓氏称谓礼貌 的响应了那男子一声:「章经理,我会跟她提一声,她早离开G 报了,后来在K 报, 不久前我们才一起离开,你知道,最近我们还在发动一个退报运动。」边说边观察那男子的反应,妈的死硬顽强而愚蠢有理的中产阶级!那男子果如 预料中的礼貌的颔首:「噢,是这样。」连追问的好奇都没有,那客气因此更显得 虚伪,彷佛他听到的是阿云刚升召集人似的,他当场再次觉得疲乏,并压下那点, 不,稍早或叫困惑,现在叫做不耐的烦躁,这些人,到底竟是争取或是革命的对象。他停妥车子,很快的就找到阿云说的新咖啡馆,就他所经历的,在这地点已经 是第三次的易主易装潢了吧,还不用进门,便清楚知道台北的后现代风已经随登琨 艳的出国而正式告终,但他宁可喜欢现正流行的五○年代风,当门数帧某部眼熟但 叫不出名字的田纳西威廉电影的黑白剧照,很像他在旧金山念书时学校附近的一些 数十年不变的老店,他去的早不是时候,只得常在其中怀念并想象他为此而去的六 ○年代。阿云坐在窗畔向他小女孩似的招着手,三十五岁的女人,仍蓄一头中分披直到 腰的黑发,因为不施脂粉,反倒显得年轻,只要不在室外光下,看不见她疲乏的肌 肤,她仍然留有大学女生的气质,阿云似乎很知道这一点,长久以来都一直做类似 打扮,他进G 报前,已风闻她把一群刚进报社的小男生迷得团团转,都把她目为自 己在当兵时期嫁掉或出国的女朋友,他当初何尝不是如此开始注意她的,满办公室 各式的黄燥卷发或比男生还短的刚硬发式,他不禁多看了阿云一眼,吃惊这年头还 有人做琼瑶电影时代的女主角打扮,使他油然生起思古幽情。此时的阿云便是大学生写报告似的桌上摊着纸笔,一旁搁着她香港买回书包似 的Ralph Lauren这一季的新款式的背包,墨绿与黑色相间成的苏格兰式方格,很有 一种英国学生的味道。她隔桌拉他坐下,替他叫了一种她新发现奇怪但不一定好喝 的加味红茶,手从桌底下出于习惯的随语气轻重摸着掐着他的大腿,室内正放着Ray Charles 的歌,有些夺他心神,因此没很认真注意阿云的话,只知道上午的股市又 是一片涨停之声,她说了一阵停下来,察觉了,才等送上茶与点心的服务生走开, 桌下的手停在他的裤裆间问他:「在想什么?」阿云甚恋爱他的阳具,两人初次上过床后,她陆续为它取了好几个名字,一个 是在他查了辞源之后才确定有其字和意为男性生殖器的屌字:另一个名字是寻常家 庭式的「弟弟」(音底笛),常常单独叫它,或当他的面另外与它对话,好象它是 另一个个体另一个男人,而她当他面与另一个男子在恋爱似的,他觉得很新奇,而 且当然不需吃醋,并没研究过她(或许)与众不同的行径。他已经习惯她不分场合的碰触它而它大都不用勃起,只好回问她无聊的问题: 「酸枝族走啦?」有时也叫黄梨族,是几个中研院和大学教书者的太太,有些有工 作有些没有,常和阿云一起,有些也一起进出股市,有些也做些如早上发起的使用 再制纸活动,例如世界环保日那天她们已约好了要一起去台电大楼前举牌反核四厂, 最大的交集是,她们一度都迷上红木家俱,发疯的奔走相告哪里看到一张可能是真 的檀木的明式椅子,当然结果好象都是清以后的酸枝或黄梨木仿造的,他有时在一 旁听她们的电话,也略知一二,便称她们黄梨族或酸枝族。去年几个劲头大的还一 起去香港数日,从早到晚只逛专费酸枝黄梨红木家俱的荷里活街──在那里阿云还 顺道买了一本脏旧的小红书送他,十五港元,当古董计价简直不知贵或便宜,而他 果真也把它当古董看待,珍贵收藏但至今从未打开过它──也曾有一个时候先后迷 过玉器、迷过银器,而且不是尼泊尔或泰国原始风味的银饰,是明清民间的银饰, 有阵子玲玲琅琅戴满一手。黄梨族的且也爱收集陶瓮,每个人家里都有不止一个从各乡下或捡或买来的大 小形制不一的瓮,大的放院子或阳台养荷花养鱼,小的养观叶植物,有的当然只是 好自然的插一把美丽的枯枝,或很觉生活化的插雨伞,前年的大地震,每家起码都 震破了一两个。阿云住处也有好多瓮,他正式搬去住以后,阿云腾出一个本来浸着各种美丽石 头的小陶瓮,放在床头,要他在每次交欢之后丢一个十块钱铜板,不知为什么,不 多也不少,十块钱,很顽皮的坚持着,一点都不愿意避嫌。总叫他想起刚认识她时 听过的种种流言,好比她在大学毕业和进报社之间那几年,在贸易公司里做事,接 待外商之余顺便兼起高级应召女郎之职,据说当时她买下的以她的薪水而言太过豪 华的天母的电梯大厦、就是靠那收入,当时他只觉得是女同事出于妒嫉和小心眼所 乱造的谣,后来与她熟起来,知道她的家境很不如何,父母只能靠退休金自保,而 她正常的薪水似乎全用在妆扮上,谁叫她编的是家庭妇女版,忍不住诱惑的比谁都 要认真实践那些各种中外媒体所预告的流行趋势。那时还年轻,基于一种义愤,他更不加考虑的决定与她住一起,只因为他刚回 国,从阿云身上再次印证第三世界的悲剧怎么老也演不完,阿云这种受害和加工出 口区的女工被牺牲于台湾经济发展有何不同,「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透过建立在 商品经济基础上的国家分工秩序,来操纵、剥削和控制第三世界国家,由此中心/ 卫星的体系,强推销它的商品、拜物教……」他在一本人文杂志里如此写道,文章 虽本是控诉欧美跨国企业向第三世界强销母乳代用品,但没想到阿云的那段未经证 实的遭遇,竟成了日后他写此系列文章的原动力。她似未察觉他的失神,继续略带兴奋的说:「松木虽然太松太软,可是当墙壁 就没关系,有一种美国云杉,很漂亮很白,斑节也没那么多。地板我决定了用鸡油 木,就是台湾榉木,比想象中便宜,桧木太老气了,你看这是唐太太给我的价目表, 说这个木匠师傅不错,决定了连比价都不用了。」说着递给他一张单子。他假装看着,因为不需要,他们前一阵子做拯救森林,所以对各种省产木材的 市价行情清楚得很。阿云说的唐太太,她丈夫就是森林系的,因此前一阵子也接触 过几次……,他努力抑制住自己不要往眼前那个自问自答的大洞跳下去,他要的并 不多,阿云是因为布置的方便而喜欢木头房子,他也喜欢,会让他想起离家念大学 之前住糖厂日式房子的十数年岁月,他们虽然是外省人,但也很快就适应日式房子 带来的日式生活习惯。母亲总把每一个房间、包括厕所的木头地板擦得光可鉴人, 他和小他一岁的弟弟不打架的日子里常常一人蹲坑、一人就坐在一旁的地板上,两 人轮讲鬼故事吓对方吓自己。记忆中,连厕所里也充满着木头香气,是樟木的味道, 现在想来或许是便池里常年搁置的樟脑丸。他放弃了任何一点小小的质疑,就像阿云她们黄梨族的都喜爱、并傲称自己只 穿麻、绵和真丝的衣服,在穿著它们并倡导维护生态保育的同时,有时他简直无法 分辨它们与动物毛皮有何不同,他曾经神经质的困惑起来,无法解答为什么蚕宝宝 的生命完全不曾被人与貂啊孤啊鳄鱼等并比。毕竟,拯救森林着眼的是官商勾结的 滥伐与盗林,他们的造一幢木屋子与否,应该是两个完全没有任何因果关系的事情 吧……,他朝阿云笑笑,放松下来听她谈着他们卧室的布置,她正好认真的说:「 我要买一个最大的镜子放在卧铺脚头,这样子好象就看得到我们自己主演的Double X级电影了。」但其实他们尚未谈到结婚的事,够熟的朋友问起来时,两人不约而同的理由都 一样好俗气:「心理还没准备好。」讲了几次,自已在心中大笑起来,「奇怪生理 却准备得非常好!」这一切固然与他离过一次婚有关,但他发觉其实阿云非常喜欢目前的状态,既 可享受每天床上的男女关系,在不熟的圈子里,她仍可以一个清纯外貌的单身女郎 身分趁他忙时不无小补的谈几个小恋爱,他有几次接到陌生男子怨怼语气的电话, 都来不及吃醋,被她弄得眼花撩乱──天快热了,他望着她边抹着原先是她送给他 的YSL 的男用香水Jazz从浴室出来,穿着最近的就寝装束,只一条男式白绵布的丁 字裤,没有上身,一头长发轻易就遮住她国中女生似的胸乳──他叫她小妖精,又 因她有很重的体味,也叫她小孤狸,突然狐疑起她在G 报待了这么多年,竟没上过 大老板,或小老板的床吗?他不禁想起前几日他们一起参加的那场说明退报运动的座谈会,席间阿云痛骂 G报报阀的视报社员工如猪狗私产的种种,就他记得他刚进G报时,曾听人说过阿云 叫老老板为干爹的,他忆起曾经在报社一个盛大的鸡尾酒会上,他那时正开始追阿 云,三五百人的宴会场上,忽然心急的找不到她,但在老老板向他短短的垂询之时 ──他是拿老老板的钱出去进修的──他忽然从老老板上好的英国毛料西装所散发 出的一股熟悉迷茫的味道,捕捉到了阿云上一刻的行踪,他几乎看到不过几分钟前, 阿云曾亲热天真的如同挽着自己祖父似的挽着老老板的手膀,娇嗔着:「X 伯伯,」 她在人前都是如此叫他的,「X 伯伯,您都好久没来十楼看我们了,哪,罚您吃一 块鱼子酱饼干。」嘴里一定是如此没有逻辑的乱讲。向老老板告退了不久,他那日像玩游戏似的,亮着眼睛,竖起耳朵,警戒着鼻 子,觉得自己变成一只效率颇高的狼狗,一路像捕食猎狗似的追踪着阿云的气味, 随后,他从一个刚自党外刊物跳槽而来的年轻国会记者、一名已经三十年没写作的 海外归国作家、一名刚返国休假的报社驻日特派员、一个包这场宴会的外烩的白衣 年轻侍者、某大学理学院院长,一位业余专在休闲性杂志分析名人紫微斗数的MBA ……,循此,他竟真的在那样一个丛林也似的荒芜之地找到了阿云,阿云正姊妹一 般亲热的挽着老板大媳妇的手──在她尚未接掌老老板一部分的关系事业前,她也 曾是黄梨族一员──笑得好明媚,阿云乱里也看到他,有意无意饮了一口酒而显得 嘴唇格外润艳,两人隔着影绰穿梭的人影以目光爱抚对方,她真大胆啊,他觉得她 正以眼睛把他的衣服当众一件件剥掉,彻底并放肆的欣赏他的男性身体,天啊,整 个空气满满全是她的体味,他全身发烫,两腿酸软不能站立,很想爬过去伏在她的 胸前睡一觉,并接受她妈妈一样的抚慰,天知道那时候他们连亲吻都还没有过,他 因一时的无法接近她而软弱得想哭,答不出眼前一名不知在问他什么问题的什么人 的发问。他之所以跳槽到K 报,实在有他不能再在G 报呆下去的理由,但阿云,他并不 明白她为什么会下决心离开G 报,一万个理由,但他敢肯定绝对不是因为欲与他同 进退的缘故,因为他太了解她了,阿云,聪明的阿云,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想教养 一个女儿似的调教阿云,以为她有成为类似绿党的派翠凯莉的潜力,当然很快的便 发觉她并非素朴专志之人,天啊,她好崇拜喜爱他的阳具,非常心醉于男女相处的 被宰制,反而他好快的变成了她的承受者,……「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他 曾在一个演讲会上如此宣告,结论是所以要把一切力量还给民间,交还给广大无言 的人民手中,口中尽管如此大声疾呼且努力相信,心中却再次悲凉起来,不可能会 再有任何结构性的改变了,不可能会有革命了……,而阿云的狂野却适时的让他有 种返回到那个不可能再现的时代之感,他曾经非常向往的,六O 年代激进派学生运 动组织「气象人」所曾描述的气象生活,他记得好清楚,「我们前进、性交、吸药, 知道我们即肉体,从几个世纪的压迫下重新解放成为动物。」与阿云一起时的种种就让他有重返动物身之感,阿云不知哪里老是弄得到大麻, 两人放松的边大笑边随处交欢,有回把她压在阳台上并顺手折了一旁花盆里的一朵 黄蝉花插在她耳际,彷佛听见了到旧金山别忘了带朵花,花的儿女,性爱的儿女, 所有的女孩都是我的妻子,所有的男孩都是我的兄弟……,他掉出眼泪,无以为继 ……,那真是一个什么都有可能的时代,鲍布狄伦唱过,你不需要气象人来测知风 的方向。因为大家都已经知道风往哪里吹,都已经知道这个国家是什么样的,所以 除了革命一途,哪还需要说东说西。而他去的那年,学校早成了雅痞大本营,人们认真做着汤姆海顿之妻的珍芳达 操,开日本车,竞着马球衫或卡文克莱的棉布衬衫,爱滋病方兴未艾,大家因此发 现有爱情的性爱滋味要比已发展到瑜珈式的性交姿势要新鲜得多,开始效法里根伉 俪的鹣鲽情深,连最新一集的OO七都正以附近硅谷为背景在拍摄……,他寂寞的到 码头去,不意擦肩而过的好多人都是五万九台币十日美西游的台湾观光客,他躲到 一处无人但多垃圾的海滩,初次感知的确如卡尔巴柏所言,这个世代只剩下How 的 技术问题,已没有what的大疑大辩了,他只觉得快被那海水淹没似了的窒息,知道 只有在选择生或死上他才拥有真正的自由,所以除非走入那眼前的大海里,他就必 须回到一个毫无选择自由的世界。但是现实的堕落,并不表示当初的理想是全无价值的……他又再次想起近时常 浮现脑际的这句话,简直不确定理念与现实的落差是否真如黑洞一样的不可抗拒, 还是以不断的道德实践可以拉近或改变,如同冯生那样身体力行所做的各种努力。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甚少受过这种质疑,可以说是唯一的一次,是去年十月他和阿云 接待一位在日本搞了二三十年环保的老日本人,他们开车载他去恒春半岛漫游了三 天,由于事先约略知道他的脾性,他和阿云两人都刻意的轻车简从,两个人大学生 似的。第一天黄昏车过枫港,及时下车救了两笼待烤的伯劳和两只灰面鹫,阿云也抢 拍了很多照片,有配合他的环保文章用的,有为她自己版而需要的风土民俗(她照 了一个穿美浓大挂却黥面的嚼槟榔老妇,以及两名布农族的小男孩)及乡土美食 (当然避开了烧烤伯劳的小摊而拍了正丰收的地瓜和烤甘蔗),阿云跳槽后编的仍 是家庭妇女版,但被副总编辑的他建议改成感性空间版。长谷川先生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一双眼睛又始终藏在他不分场合戴着的 那顶老旧的钓鱼帽影下,他们几乎察不出他的想法或感觉。十月微凉的晚上,两人送长谷川先生回房后,散步到距离不远的凯撒饭店,在 狄斯可舞厅跳了一场,随即当然到饭店对面的沙滩上缠绵甚久,阿云喊沙地好冷, 问他怎么那么久,他说大概晚饭吃了太多龙虾和好几种甲介类海鲜吧,这里的海鲜 几乎是台北的三分之一价钱。第二天他们应长谷川先生要求弃车步行,三人一路顶着清晨却炎热的太阳行军 到南湾,走过长满林投、白水木、和紫花长穗木的海岸坡地。老人在核三厂附近徘徊挺久,不时的蹲蹲摸摸,像个老侦探。他前两个月才陪 国建会的几个人来看过白化珊瑚,便陪阿云在岸边发呆,太阳太大,阿云被晒得殃 殃的,一张相也懒得照,两人被波光晃得目眩,只好讨论起中午要吃什要,说到海 鲜,阿云百无聊赖的伸过手来摸摸他的小腹,戏弄他,不远处几个戏水的小男童仰 视着他们,他操台语问他们:「你们知道那是啥,不惊啊?」指指远方的核三厂, 小男孩抢着回答:「有啊,我爸说不要偎近那两粒,会爆炸会死人哦!」离去的那顿中饭,他们到林边镇上常去的那家海产店,放胆点了一桌,因为太 便宜,几乎每次怎么任意点都超不过三千块,他问老板有没有澎湖红新娘,老板说 有,便要酥炸个三人份来,随后向长谷川先生介绍起红新娘这种鱼的美味,并说现 在要吃不像以前那样容易,说着舀了一匙的沙拉龙虾到长谷川先生面前,就是那时 候,长谷川先生微低下头,似日人寻常谢饭的礼仪状的谦声发了话,他那日本腔极 重的英语还是让他听懂了,长谷川先生完全不解此地做环保的人都与常人无异的人 手一车,也不解为何龙虾或红新娘的命与伯劳灰面鹭的有何不同,他还说了很多大 约类似的疑问,他遂放弃,因此也就不再听得懂老先生的话了,他把自觉发呆的目 光移向阿云,阿云耸耸肩,伸只手指钻钻太阳穴,作个秀斗状。他并没有笑,只缓慢的拿起啤酒瓶替老人和自己斟满了,自己独饮半杯,竟有 一种幸福之感。但是他太忙于应付另一种质疑了,好比谈环保,就得疲于应付一堆财经官员或 中小企业主的辩解;谈蓝婴儿、白化症,就会冒出一堆替社会福利预算辩护或诉苦 的内政部小官员;谈反对运动的庸俗化与堕落,差点与一个包娼包赌的党外市议员 打官司;倡议报纸的功能应该是反主流、反执政者、反资本家,所以违背者均应退 报抵制,一夕之间接听到十来个各地报纸分销处的痛骂电话;他帮一老统派前辈打 笔仗批判发展经济理论及跨国企业的侵略,遭消基会转来一信责问他为何大开时代 倒车、反对消费者享受低关税进口的欧美商品;连续数月报导各大学的地下社团活 动并密切来往,告诉他们他所知的他国学运状况并帮他们找议题,却被其中两名学 生的母亲或哀求或强硬的纠缠了好久,要求他不要再害她们的儿子被学校记过处分 了……这一切都有种让他陷入泥沼之感,真正的敌人完全没出现,甚至不知道在哪 里,他渐不知他们是太无知无能太麻木,还是太厉害,他彷佛变成越战场上的美军, 渐渐、或许打开始,分不出一样黄面孔的南越和越共,很多时候,或许受害者与敌 人根本就是同一个,在这个没有英雄、没有任何可能的时代,人人乐于剥削别人且 乐于被剥削。像阿云。「我们的理念是实践!这样好不好?」阿云把眼前涂涂抹抹的笔记本推到他眼前,她现在除了代他去参加一些他的夕 阳工业活动外,就是接一些小型的广告文案自己做。「看起来好眼熟。」他不想打击她,但确实才在哪里见过似的,座右铭式的镌 刻在那种因日日擦拭而发亮的黄铜板上,「真的,」他补充一句,脑子里浮现出冯 生骑单车的背影……到这种地步搞屁,他想到雨后难得干净的台北街头,尤其在东 区,若是布衣布裤长发一束出现的冯生只不知会是太时髦,还是根本他的行止、所 想所坚持的,比一些光怪陆离的表演艺术者要与现实突兀得引人无法思议。「是真理的话,就不怕重复……」阿云撤娇的向他微弱抗议,继续喃喃自语,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所以,我们的理念是实践,」把几个字眼做化 学实验似的倒来倒去,导出的结论自己也胡涂了。他笑起来,她因此放胆的又与他乱聊起来,他看着她,羡慕她那种趋吉避凶的 动物本能,……一个人不快乐,因为他说了他所想的。另一个人快乐,因为他不说 他心里所想的。一个人过得好,因为他完全不思想……这文字所描述的社会曾经是 他一度立誓要打倒的,才不过几年,显得很遥远、不可能,简直他快连自己都无法 完全掌握,遑论改造,无论是自己或别人,……「存在即真理」,他不禁深深惊叹 着此话所代表意义的惊人腐蚀能力,多么撼人无耻的力量……「──好不好,一块儿去。」阿云捏了捏他的虎口,他才正式回过神来面对她, 因为那动作是他们不为人知的默契,他刚与阿云火热而又因报社事必须去韩国一星 期时,临行她塞了一本小册子在他随身旅行袋里,锦囊妙计似的规定他一天只能看 一页。他在飞机上用过餐百无聊赖的想起来才掏出看,他当然没老实的只看一页, 几分钟就看完了,那第一页上写着,寂寞想阿云的时候,请吮吮看手掌的虎口位置, 绝对与他们的法国式接吻十分类似;第二页,文图并茂的教他一种手淫的技巧,并 以漫画绘了一幅她自己的裸体;第三页,画的是一个他的「弟弟」的特写,但为它 戴了个绅士帽及一副眼镜,旁边一个女子楚楚可怜的落泪,曰:「我好想我的弟弟。」 第四页,画一幅赤裸女体,性器画得夸张可笑,旁白:「怎么办,我的妹妹也好想 弟弟。」再下页,大胆直接得快不堪入目,好象他们在念中学时,有时兽性大发在厕所 墙上涂鸦的,下面几页大约不脱此,他看了却立时比饭前翻过的一本Play Boy要来 得有反应,他心热热的张开手掌,依第一页所绘的图解吮着虎口,彷佛看到前一夜 她在灯下跟她有时写稿时一样的好专心认真的一笔一画,不知耗时多久,他丝毫不 觉有任何一点淫秽,只忽然很心疼,觉得她少女时代一定有一段长长寂寞的思春期, 因此她自己一定也有很多别出心裁的手淫或慰藉花样,当下恨不能赶快飞机掉头回 去,好好干她几场。大概都同时思及此,两人脸上都心神荡漾起,他觉得自己公狗似的摇着尾巴都 依她都答应她。然后才问她是去做什么,她娇嗔完他刚刚都不专心听她说话,再重 复一次,原来她们黄梨族一名太太日前随夫返南部扫墓并住了两天,中午求救似的 电话给她,受不了乡下的即溶咖啡,要她赶快带个半磅咖啡豆及前不久她新买的克 鲁伯espresso咖啡机去救她,他闻言做个「Jesus !」的表情,阿云安抚他:「我 跟她有这个交情,再说,那附近有个温泉,是那种日本式的小旅舍,我们好久没出 去过夜了。」说着又桌下伸手过来性骚扰。他任她玩弄,决定不了要不要也响应她,他知道阿云是十分喜欢各种冒险的, 两人还没上手时,有次他在报社一楼大厅电梯口等着上楼、电梯门无声的一开,里 面阿云正搂着一名男子,一条大腿赤裸裸的从长裙里伸出,勾在那人腰上,清楚被 他看到她正以舌头在舔他脸上的汗,当然只是瞬间的事,那男子比阿云要害臊得多, 他稍看一眼,认出他是那阵子接送阿云较勤的护花使者之一,但不知为什么,那些 在他之前或之后的韵事,他完全不曾吃醋,他一点都不相信是自己的度量,他甚至 觉得,阿云始终不曾稍减的动物性,是不断鞭促他自种种人类自营的压抑状态中解 放出来的动力,竟是珍惜之感胜过其它。两人鸭子游水似的,面上悠闲、桌下忙得个紧,阿云不时顽皮惊险的笑出声说: 「不行不行,我要钻到桌子下面。」他怕她当真,她是做得出来的,只得认真加紧 手下的动作,直到她呼吸渐疾至渐缓,脸上潮红才退,但见她眼睛乍然一亮,坐直 身子,他忙摇头制止她:「我没事。别!」她倒没笑他,反倒关心的问他是不是在想晚上的演讲,她也知道,最近的学生 有些难搞,并不像两三年前那么听他的、甚至有把他视为青年导师的,有一个跟他 们来往颇密切的某研究所学生前不久在一篇探讨学运的文章里说,他认为学运分子 应该时时检讨自己是否有被工具化的倾向,并自省是为了议题而运动还是为了运动 才找议题。阿云拿给他看,并说:「我觉得林育正是在说你耶。」那林育正一度还几乎是他们的家庭朋友,大学读了六年、研究所才刚进去。纵 横整个台湾七十年代的学运期,据说他母亲为了资助他这些年校内校外的生活,还 卖了老家一幢房子,但他对此并无异议,毕竟保持一个学生身分也是一种充分维系 自已理想与抗争力量的极佳作法,他那年肯于拿报老板的钱出去,何尝是为了两三 年内要拿个学位或认真进修,无非是快要对做了几年的记者生涯感到厌倦呕吐,想 重新回到一个不须考虑任何现状、因此不用负任何责任的痛快有力的批判者的身分。但若那林育正所言真是发自心底的想法,他倒反而有一种类似那次被长谷川先 生质疑时的复杂心情,但他不愿使自己失望的不敢如此寄望,「你知道,我们早上 那种只能上文化版的座谈会他也来了,爱理不理的,身边换了个大一的女生,我听 人家说就是他们在立法院静坐那天最凶的那个,你猜他今天穿什么,别人看一定好 土,那种三颗钮扣的猎装外套,我跟你说,前几天我才在杂志上看到的,人家今年 秋冬才要开始流行的Ivy-League Suit ,学人家以前长春藤男学生的那种穿法、不 知他哪里弄来的,我投降。」阿云说着做个投降状,他听她乱糟糟说道,才意识到 可能她和林育正也有过一腿,他深深看阿云一眼,雨后乍现的阳光透过窗来,她的 皮肤脆薄得顿时显露出里面的青色血脉,她愈说愈气:「我看他才是标准的商品拜 物教的忠实信徒,怪不得他妈妈要卖房子养他,他穿的布鞋,有没有?那种白色没 鞋带你说像小时候穿的,我一看就知道是日本的那种无印良品,买起来有些比旅狐 的还贵……你小心他晚上也要去,他说了。」他果真也犹疑起来,但并非起自阿云这番话,他只是突然觉得疲乏欲眠,简直 无法几小时后履行这一年来第N 次的走入演讲场所,对着向他欢呼鼓掌的男女学生 说:「我之所以签名,或声援你们这项口口口口,并非我赞成你们口口口口──」 他节奏掌握极好的停顿数秒,习惯的望向那一张张当场垮掉了的惊惶小动物可怜单 纯的脸,他觉得自已像在阿云体内射精似的吐出话:「我之所以支持你们、是因为 我支持一切的反对运动!」台下立时轰的一声爆出快乐满足的喊声,就如同阿云获 得高潮之时。「小ㄎㄚ。」尽管他口里嗤之以鼻的说着,脑子却完全没有停留在任何一点有 关林育正的什么事上……若他还勉强有一点点力气,他好想回家找出那把吉他,晚 上扛着它走进演讲场所,轻抚一下琴弦,说,哈啰,我叫赵传,我很丑,可是我很 温柔,随即唱起来,所获得的欢声掌声也许也许,也许会是一样的吧……,他曾因 为要写一篇谈青少年次文化的问题,悄悄当个观众去参加在校园里举办的类似演唱 会,当场惊讶原来也反应一致的是那么多张引颈企盼发着快乐满足喊声的年轻的脸, 他仍不免困惑,不知道台下的那一整群人与听他演讲的是两组完全不重叠不同的人, 还是同一组人可以有不同的面向,还是同一个时代里可以并存有好几个时代的人, ……那是个优美的世界,还有甚多领域尚未发展,你只要弯下身,就有宝物可捡… …,是李维史陀怀念他出生的世纪末那个时代罢,他顿觉自己凄惶如一只丧家的哀 鸣的犬。「谈退报嘛,跟林育正立场不冲突,学生光听黑幕就听不完。」阿云建议着。 他想起他们尚在G 报时,有次老扳的媳妇以示亲密的带他们到报社楼顶去,那里正 施工中,到处莫名其妙的矗立着些丑陋的角钢架,老板媳妇介绍着,这里将建造一 座屋顶花园,是请了一位当红的建筑师规划设计过的,随即四处指着哪里将植什么, 哪里将是草坪。他无法想象美丽的远景,只被楼顶好冷的风刮得四肢麻木,阿云却兴趣盎然的 四下走着频频惊呼,「太棒了太棒了!Terrific!」不是赞美老板媳妇的慧心巧手, 就是夸赞──他忍不往眨眨眼,以为自己眼睛与阿云果真不同──此处的繁花似锦 ……,几个月后,当她在一个杂志社办的小型对谈中控诉报老板如何把社会公器当 做与执政者交换利益的工具时,她自信满满的笑着举个小例子做结,指出G 报楼顶 那座仿苏州庭园内中国塔就是标准的超级大违建,「Terrific……」这回是他惊呼 着。但是起码,这是一个象征直接民主、值得思考的议题吧……他退守的想着他所 发起的退报运动。他曾经和一些勉强被他说服的亲朋好友们采取过直接打电话到总 社的退报行动(其实他知道这些个人中有些是因为报纸增张后根本看不完,或其中 一家因玩股票以退报改订为财星日报,另一家虽退了,但改订较便宜、张数较少、 却属同报系的晚报),实际行动的效果他尚未验收,发觉自己不自觉的在喝咖啡时、 用餐时、等阿云、或买烟时顺手,顺手买份报,简直无法过没有报纸的生活,才发 现自已原来处在一个非常小的圈子──纵然这个圈子里爆满着可信不可信的内幕小 道消息一大堆,各路精英们预测或操作着各种趋势,彼此见面时像蚂蚁似的匆忙互 相摩挲着触须交换有用没用的信息──但其实没看报纸,才发现圈外的世界如此之 大,有一群大他们千百倍「存在即真理」的顽固而真实存在的人们,他们所制造的 事情之多、之不可思议,绝不下于他们这个小圈子,因此与他们的断绝联系(天啊 竟然是靠报纸!)完全不知道之外的世界在发生什么事,凡事因此慢了好多拍似的 他完全提不出任何见解或主张,很恐惧的发现自己长期以来对它的依赖,更恐惧自 己原来竟也是他长期以来所批判的那些对象。……现实的堕落确实不是他这种身分的人所须负责的,但若自己也变成现实堕 落的病例──并非出于道德的检验──岂不是失去了批判者的资格,不,最重要的 是、失去了力量,常自己都无法变成现实里的例外时,起码像冯生,尽管他身体力 行的种种作为在他看来没有一个是结构性的改造工作,但或许他那数十年如一日不 竭的力量就是如此来的吧──既会有自己一个例外,难保不会有更多的例外──, 这种对未来的不绝望才能支撑他在全岛房地产已经飙到信义计划区一亿片一幢如小 时候玩大富翁游戏时,他会地处荒隅的兴味研究着自己亲手搭盖的陋室该以藤条的 捆接取代易腐锈的铁丝,他想起冯生在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里这样认真仔细且快乐的 述说他的心得。读信的当时,他仅仅悲悯的想着过些时想些名目跟冯生要些稿,稿费从优的寄 些钱去吧,哪怕也许他其实需要的并非是这个,但他所能想到的响应仅只有如此, 起码冯生可以买张好原版唱片,几磅好咖啡豆,大量的布匹、让他喜爱裁制的妻子 替自己添制些衣服及寝具……,想到这些,第一次,他暗自纳罕,第一次对冯生长 期以来的作法及心境有些松动。当晚,他无处可去的到早了演讲会场,主办的学生邀请他先到隔壁的教室休息, 他很习惯的与他们勾肩搭背闲扯了一阵,娴熟他们生活的踢一踢其中一名认识有两 三年的学生:「怎么样,你这阵子赚了多少?」说的是股票,他依稀记得阿云提过 在号子里不止一次见过他,那学生一愣,随即回踢他一脚,「要问该问XXX ,他才 赚了一海票,我哪敢进场,妈的国民党朝令夕改官商勾结!」把问题拋给不在场的 XXX ,他见这学生说的气愤,有些诧异他们这种他快要忘记了的洁癖,便笑笑改问 他们即将来临的校内选举,立时,每一个人都变成政论记者似的做着种种的报导与 分析,专业的用词选句,只会比他曾经的同业们要娴熟且进步得多,他随意的插问 了一句,那名不承认玩股票的同学抢着回答:「所以啊,我们要充分利用他们区党 部和公职系统间的矛盾,就跟民进党日前一样,公职系统瞧不起区党部,认为他们 没有民意基础,区党部的也不甘心白己去抬轿子做吃力不讨好的辅选工作。」另一名男生随即补充些前阵子二派系斗争时出的一些内幕消息,「你知道,他 竟然迁怒到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本来我们宿舍订的报纸杂志归他管,他都扣着不 给别人看,简直莫名其妙!」他也变得莫名其妙的忍不住笑起来,有名一直想开口的小男生突然破口责怪: 「所有问题都化约成党国机器的大名目,我们知识分子要置自己于何地,不是等于 承认根本没有我们可以思考和操作的空间,我不能接受这种不战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