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吗?”“不,并不特别指的是算命。为什么?她算过你们的命了吗?”“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称它是,”爱丽说:“毋宁说是一种警告,反对我们到这里来。”“在我看来,那可怪了,”费少校相当挺的眉毛向上涌起:“通常她算命都是好话说尽:有个俊俏的外地人啦,结婚的钟声啦,六个子女啦,一大堆的财产啦,钱啦。全都在你手里嘛,漂亮的小姐,”倒是没料到,他学起那个吉卜赛人的哼哼叽叽声音来了。“我还是小孩时,吉卜赛人时常在这里结营,”他说:“我想自己就喜欢上他们了,当然,尽管他们是一批贼骨头;但我总是一心向着他们;只要你不指望他们守法守纪,他们倒是不错的。我在学生时代,吃过好多碗吉卜赛的炖肉呢!我觉得我们家欠了黎老太太一点情,我弟弟小时候,她救过他的命,他那时候在结冰的池塘上走过时,落进水里,她把他捞了出来。”我做了个笨呵呵的动作,把一个玻璃烟灰缸碰出了桌子,砸了个粉碎。我把碎玻璃片捡了起来,费少校也帮我的忙。“我想黎老太大决不会害人,说实在的,”爱丽说道:“我那时吓得要死,实在太傻了。”“吓了一跳,是吗?”他眉毛又向上涌起来,“就有那么坏,是吗?”“我并不以为她当时吓了我一跳,”我怏怏说道:“那几乎更像是威胁,而不是警告。”“威胁!”他说道,声音中相当难以置信。“这个,在我那时听起来有那种味道;后来我们搬进来,头天晚上就发生了事故。”我把石头从窗户砸进来的事告诉他听。“我只怕是最近有好多的不良少年的胡行,”他说:“虽则这一带附近并不太多——我们这里还不像有些地方那么恶劣;但依然发生了这件事,说起来真是万分抱歉了,”他望着爱丽:“万分抱歉,你受惊了,干这件事的真是畜牲,尤其是在你们搬来的头一晚上。”“呵,现在我总算是克服了,”爱丽说:“只不过,只不过在那以后不久,另外发生了一件事。”我告诉他,有天早晨我们下山来,发现一把刀子穿过一只死鸟,还有一张纸,写着潦潦草草似通非通的字:“如果你们知道,为了自己的好,就滚开这里。”这时,费少校的神色真正生气了,他说:“你们应该早把这件事向警方报案。”“我们并不要那么作,”我说:“那么一来,只有使得那个人更加变本加厉攻击我们。”“这个,像这种事早就应该加以阻止,”费少校说,一下子他变成了县长。“否则的话,你知道吗,那些人就会继续干这种事。我知道,做这种事是为了玩笑,只是……只是这件事有点儿超出了开玩笑。下作……恶毒……这不是,”他说,倒有点是向他自己说话:“不是这一带的人,出于妒嫉而反对你们的事,我的意思是,这种嫉妒是反对你们中随便哪一个人。”“不对,”我说:“不可能是针对一个,因为在地方上来说,我们两个都是外地人。”“让我来调查调查看。”费少校说。他站起身来一面要走,一面四下里看看。“你们知道吗?”他说:“我喜欢你们这幢房子,原来我以为不会的,我是个老八股,人家常常喊我是老古板,喜欢的是旧房子旧建筑。我并不喜欢全国遍地冒起来的工厂,全部是火柴盒,大盒子,蜜蜂窝似的。我喜欢有装饰,有格调的建筑,但我喜欢这幢房子。我认为,它很单纯,却又非常现代:具有本身的形态和光彩。从这里望出去,能见到很多东西——这个,与你以前所看的方式大不相同。有意思,非常有意思。谁设计的?一个英国建筑师还是外国人?”我把桑托尼的情形告诉他。“唔,”他说:“想起来了,我在什么地方看过关于他的文字,是在‘房屋与花园’上吗?有照片,还有其他东西。我说此人颇有名气。“那么,我很想有天见见,却又不知道该向他说些什么,因为我不是个艺术家嘛。”然后他要求我们定那么一天去他家,同他们夫妇吃个便饭。“你们就会见到我的房子,并深深地喜欢上它。”他说。“是幢古屋吧?我想。”我说。“一七二○盖的,好朝代,原来的房屋是伊丽莎白朝的,大约在一七○○年光景烧掉了,就在原地盖了户新的。”“那么,你们一直就住在这里了?”我说,并不是指他个人,当然啦,他也懂。“不错,自从伊丽莎白朝起,我们就一直住在这儿,有时发达,有时候蹭蹬,家道中落时就把土地卖掉,兴旺时又把土地买回来;能让你们两个人去看看,我会很高兴。”他说道,望着爱丽,含笑又加上一句:“我知道,美国人都喜欢古建,很可能你是不怎么往上想的一个吧。”他向我说道。“我可不会装模作样,说自己懂得很多陈年旧物。”我说。他沉沉实实走了出去,在他的汽车里,有一只长耳狗在等着他呢。这辆里七外八的老车,漆都剥落了,不过这时我有了评价,知道了在世界上的这一带地区,他依然是“天老爷。”好了,他已经在我们身上盖了许可的大印了。我看得出来,他喜欢爱丽;却不怎么认为他也喜欢我,虽则我注意到他不时用鉴定的眼光射过来,就像他对从前所没遇见过的什么东西,作了迅速恰当的判断。我回到客厅时,爱丽正小心翼翼把碎玻璃渣捡回字纸篓里。“打破了真难过,”她说得很惋惜,“我喜欢这个烟灰缸。”“我们还可以再买到个像那样的,”我说:“现代的产品的嘛。”“我知道!是什么把你吓着了,美克?”我考虑了一会儿。“老费所说的话,提醒了我在小时候出过的一件事,学校里我有个同学,两个人逃学出去,到本地一个水塘里去溜冰,冰还载不起我们,可是我们那时都蠢得像小毛驴一样。他就溜了过去,到有人把他救出来时已经淹死了。”“好恐怖。”“不错,我都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直到老费提到他弟弟的那回事。”“我喜欢这个人,美克,你不喜欢吗?”“喜欢,非常喜欢,不知道他太太为人如何。”过了一个星期,我们早早去费府吃中饭,他们住的是一幢白色的乔治亚式宅第,线条很美,但并不怎么特别使人兴奋。里面破破败败的却很舒适;在那间长长的餐厅里,四壁上挂着画像,我想是费府的祖先。在我看来,大部份都画得很糟,不过它们如果弄干净些,就会好看得多了。其中有一个金头发的女孩子,身穿水红缎子衣服,这幅我倒是相当欣赏。费少校含笑说道:“你可看上了我们家最好的一幅画了,那是耿斯博罗画的,画得很好,虽则画中的人物在当时掀起了一点点儿风波,有人一口认定,她毒死了亲夫;那也许是种偏见,因为她是个外国人,是费杰佛从国外什么地方看上的。”还邀请了其他几个邻居和我们见面——肖医师是个老头儿,恣态上很客气,但也很疲惫,我们饭还没有吃完他就得赶紧离开。还有一位韦卡,人很年轻、真挚;一位中年太太,一口威吓的声音,她养育小狗;另外还有一个身材高大、又黑又俏的妞儿,名叫哈劳黛,似乎为马而生,但是她有过敏症,害起枯草热来厉害得很,使得她爱马大受阻碍。她和爱丽在一起处得很好,爱丽非常崇拜骑马,而她也有过敏症的麻烦。“在美国时,大部份都是豚草引起的,”她说:“但有时候马也会使我过敏。最近倒是不使我烦恼了,因为他们有了好了不起的药物,大夫能治疗你各种各色的过敏病,我会送几颗这样药丸给你,一颗颗亮亮的橘红色。如果你在开始以前,记得服用一粒,就不会像以前那么大打喷嚏了。”哈劳黛说那可真是太棒了。“对我惹起敏感来说,骆驼比马更厉害,”她说:“去年我在埃及——在金字塔四周路上兜一圈时,眼泪就从我脸上一直流个不停。”爱丽说有些人同猫在一起都过敏。“还有枕头呢。”她们就谈起过敏症来了。我坐在费太太身边,她个子高高的,身材苗条,在吃这顿可口的饭当中,每逢一停下来,就清一色谈她的健康。她把自己形形色色的病痛,完完全全告诉了我,她的病例又是如何使得医药界很多名医都大惑不解。偶尔她也作了些社交上的转变话题,问问我过去做些什么。我对这个问题是环顾左右而言它,她也有心无心地力求打听我认识些什么人,我原可以实实在在回答:“半个都没有。”不过我以为忍住一下要好些——尤其因为她并不是个真正的势利人,也并不真正要想知道知道。卡吉太太,她的本名我没有记住,她的疑问就周详得多了,不过有些沉闷。后来,我们就到花园里去作一次杂乱无章的巡行,哈劳黛与我们一起。她说得突如其来:“我已经听说过你了——我哥哥告诉我的。”我不禁愕然,简直想象不出我可能会认识哈劳黛的哥哥。“你这话肯定吗?”我说。她似乎很开心。“事实上,他还替你们盖房子呢。”“你是说桑托尼是你哥哥吗?”“隔山的哥哥!我对他也认识得不多,很少会面。”“他很了不起。”我说。“有些人也这么想,我知道。”“你不这么想吗?”“我从来都不敢断定,他有两面,有一阵子他走下坡路……大家都同他没半点关系。而后来——他似乎改过了,在自己那行混出了名堂,而且与众不同;那就像是他——”她停顿了一下找一个字儿——“专心致志了。”“我想他的确是——就是那样。”然后我问她看过我们的房子没有。“没有——自从盖好了以后还没看过呢。”我告诉她一定要来看看。“可警告你呵,我不会喜欢的,我不喜欢现代房屋,安妮女王是我最喜欢的朝代。”她说要去使爱丽参加杆球联谊社,而且要两个人一起去骑马。爱丽要去买一匹马——或许不只一匹。看起来,她和爱丽已经交上朋友了。费少校把他的马厩指给我们看时,有一两句提到了哈劳黛。“骑马打猎的一把好手,”他说:“只可惜她把一生都搞糟了。”“是吗?”“嫁了个比她年纪大得多的有钱人,一个老美,名叫劳艾德,根本合不来,几乎立刻就分手了,她就恢复了自己的姓氏。可别以为她还会结婚,她是个反男人派,可怜。”我们开车回家时,爱丽说:“乏味之至——不过还算好,这些人都不错。我们在这儿会很快乐的,美克,不是吗?”我说:“会呀,我们会很快乐。”我一只手从方向盘上移下来放在她两只手里。我们回到家,便让爱丽在房屋门口下车,再把车停到车房去。当我走回房子里时,隐隐约约听见爱丽弹奏六弦琴的琴弦声。她有一把相当美的西班牙老六弦琴,一定值一大笔钱;她时常就着琴声,轻轻巧巧柔柔和和地低声唱着,听起来极其悦耳,她所唱的歌,大部份我都不知道。我想,一部份是美国的圣歌吧,还有些爱尔兰和苏格兰的老歌——甜蜜却又凄伤。这些都不是流行歌曲或者那一类的歌,或许是民谣吧。我绕过庭园,在窗户边停了一下再进去。爱丽在唱一支我所喜欢的歌呢,我说不上叫什么歌名,她只用柔柔的歌声轻轻唱给自己所,头俯在六弦琴上,在琴弦上轻抚慢拨;这支歌有一种既甜蜜又凄伤、使人难以忘怀的小曲曲调。人出于欢乐与悲伤;我们安然走过这个世界,这才正确知道这一项……夜夜复朝朝有些人生而凄伤朝朝复夜夜,有些人生而甜蜜欢畅,有些人生而此夜绵绵无尽期……她抬头看到了我。“美克,为什么像那样地望着我呀?”“像什么?”“你望着我就像你爱过我似的。”“当然我爱你嘛,望着你怎么还能有别的呢?”“那么你在想些什么?”我慢慢吞吞实实在在回答道:“我在想到你,就像头一次见到你一般——站在一株暗暗的枞树边。”不错,我一直都回忆第一眼见到爱丽的那一刹那,那份儿惊奇,那份儿兴奋……爱丽含笑望着我,轻轻唱起来:朝朝复夜夜,有些人生而凄伤,有些人生而甜蜜欢畅,有些人生而此夜绵绵无尽期。人都认不出自己一生中真正重要的时刻——都不知道,一直到后来才晓得。我说:“唱那支‘苍蝇歌’吧。”她就改弦弹起那支愉快的小舞曲,唱了起来:小小的苍蝇你是夏日的活力,我那没有思想的手已经赶掉。我可不是吗,像你一样的苍蝇?你可不是吗,像我一样的人?因为我跳舞,既喝酒,还有歌唱,直到一只盲目的手擦过我的翅膀。如果思想就是生命而思想的力量、呼吸、还有愿望,就是死亡;那么我就是快快乐乐的苍蝇,如果我活着;或者,我死亡。呵,爱丽——爱丽呵……出品: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专区此夜绵绵第一篇15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的转变,根本不是你所能预料的,真使人吃惊!我们已经搬进新房子里住下,完全照了我的愿望、我的计划,同每一个人远离开了。当然只不过我们并没有真的和每一个人远离;许许多多事情越过大洋,以及从其他的路子,又挤回到我们身上。所有人中间的头一个,就是爱丽那位该死的后娘,她函电交驰,要爱丽去看房地产经纪人;无非说她为我们的房屋意乱情迷,所以一定要在英国有她自己的一幢房子;还说,她很乐于每年在英国待上两三个月。紧跟着最后一份电报,她人就到了,不得不带了她到附近地区,花了好多日程去看房子。到末了,多多少少地算是安定在一幢房子里了——离我们大约有二十四公里左右。我们很不愿要她在那里,讨厌那种想法——可是却没有办法这么告诉她;如果她要那幢房子,就没办法拦阻她。我们也不能下令她不要来,爱丽也决不能那么做,我知道这一点。然而,她正在等候调查人员的报告时,又有些电报来了。从这封电报上看来,傅南克姑父出了些什么纰漏脱不了身。我推测是些为非作歹、招摇撞骗的事,那也就是说要大把花钱,才能使他脱身。爱丽和厉先生间来来往往又拍了很多通的电报。然后又转变成厉安德和劳斯坦之间,又有了麻烦事儿。我虽然一窍不通、容易轻信,但觉得在远远距离以外的美国,那些人对投资发生了争吵;我从没有省悟到,爱丽的亲戚和商业上的联系人士,坐飞机到英国来,二十四小时后又飞回去,会是一点儿都不在意。最先,劳斯坦飞来回去了,然后厉安德又飞了来。爱丽得去伦敦和他们会晤,我对这些财务事的意义并不懂,以为人人都会照自己所说的,在相当小心地从事。但那却是件决定爱丽信托基金的事,有一种阴险的暗示,不是厉安德拖延这件事,那就是劳斯坦扣留了帐目不放。在这些操心事间的平静期中,爱丽和我发现了自已的“痴舍”。我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真正走遍我们所有的地面呢(仅仅只有房屋四周围的这一部分)。我们时常顺着树林中的小径走,走到哪儿就看到哪儿。有一天,顺着像是条脚迹小路走,由于草木茂盛,起先根本就看不出来。但我们还是跟着走,走到尽头的地方出来,就是爱丽所说“痴舍”了——一处小小的地方,一所像神舍般古古怪怪的白色亭子,还保存得相当好,所以我们就清理了一番,找人刷了油漆,在里面摆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还放了一张躺椅,一个角橱,在橱里放了磁器、玻璃杯,还有几瓶酒。说真格儿的,那里真有意思;爱丽说,我们要找人把林径清除,以便于更容易攀登,我说不必,如果除开我们以外,没有人知道,那就更有意思了;爱丽也认为这个主意很有情调。“我们当然不能让可瑞知道。”我说,爱丽也同意了。也就是我们从那里走下来,不是头一次,而是后来的那一次,可瑞已经走了,我们希望又该是天下太平了吧,而爱丽就在我前面滑了一下,突然绊到了一株树根上,把脚踝给扭伤了。肖医师来了,说她扭得很厉害,但会在一个星期以内完全恢复原状。爱丽就在这时把葛莉娜找了来,我也不能反对;说实在话,也没有一个人——我的意思是,一个女人——能照料得她那么妥妥贴贴;家里的佣人都不管用,再说,爱丽要葛莉娜呀,所以葛莉娜就来了。她一来,当然,对爱丽可真是福自天降,对我来说也是差不多。她安排许多事情,把家里一应事情管理得井井有条。现在,我们的佣人都通知说不干了,说这儿大孤寂了——但我想真正的原因是可瑞使他们烦躁吧。葛莉娜便登了广告,几乎立刻又请到了两三个。她照料爱丽的脚踝,逗她开心,知道她喜欢的东西——书啦,水果啦,诸如此类——就替她拿来,而我对这些东西却一点儿都不知道。她们在一起,快乐得要死;爱丽见到了葛莉娜的确非常开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葛莉娜也就不再走了……她留下来了。爱丽对我说。“你不介意吧,是吗?如果葛莉娜住一阵子的话?”我说:“呵,不会不会,当然不介意喽。”“有了她真是舒服放心,”爱丽说:“你看,女人家有好多好多事情,是我们不能一起做的;一个人没有另外一个女人在附近,真寂寞得要死呢。”每天,我都注意到葛莉娜一点点地专权起来,发号施令,君临一切事情。我假装成喜欢葛莉娜在这里,可是有一天,爱丽人躺在客厅里,一只脚举着时,我和葛莉娜却在外面阳台上,我们突然就一起吵了起来。我记不清楚吵嘴时开头的话了。大致是葛莉娜说了些话,惹火了我,就狠狠还她一句;然后这就吵了起来,吵得昏天黑地。声音就越来越大。她可毫不留情,说出来的都是鬼才想得到的狠毒、不客气的话;我也狠狠地就自己能找得到的字眼儿,十十足足给她一顿排头;告诉她是一个太颐指气使、过份干涉的婆娘,对爱丽的影响太过份了,我决不能忍受这整段时间中,爱丽受人家的支配。我们彼此叱叫,就在这时,爱丽猝然一瘸一瘸走出来,到了阳台上,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说道:“亲爱的,我很难过,我太难过。”我回到屋子里,把爱丽又安顿在软椅上,她说道:“我没有体会到,一点儿都没有体会到,你——你真的那么讨厌葛莉娜在这儿。”我安慰她,使她安静下来,说她一定不要介意这件事,刚刚我只是脾气发作,我有时候相当爱吵嘴。我说一切一切,都由于这件事:那就是我认为葛莉娜跋扈了一点儿。或许这也很自然,因为她一向习惯如此嘛。到末了,我说实实在在,我非常喜欢葛莉娜,只因为我的暴躁烦恼才发了脾气。所以这件事才告了个了结,实际上我也请求葛莉娜留下来。我们吵得相当厉害,我想屋子里有好多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吧。我们新来的男佣人和他老婆,当然都听见了。我一发起脾气来,的确就叱叫连天。敢这么说,的确有点儿过份了,我就是那种人嘛。葛莉娜似乎也有道理,她非常担忧爱丽的健康,说她这也不应该做,那也不应该动。“你知道吗,她身体真的不很结实。”她向我说道。“爱丽一点儿毛病都没有,”我说:“她一向身体都健康得很呢。”“她才不是呢,美克,并不是的,她娇弱得很。”肖医师又一次来看爱丽的脚踝时,顺便告诉她,脚已经相当复元了,如果要在崎岖地上走过时,只要把脚踝捆捆就行了。我向他说了,我想男人这么说是相当蠢的方式。“肖大夫,她是不是很娇弱或者有别的什么吗?”“谁说她很娇弱?”肖大夫是目前很少有的那种开业医师,而且,当地人都知道他是“天然医疗肖”。“就我所能看得到的,她没有半点儿不对劲,”他说:“任何人都可能把脚扭伤的。”“我并不是说她的脚,而是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什么心脏无力或者其他什么这一尖的毛病?”他从眼镜的上面望着我:“小伙子,可别开始胡思乱想的了;是谁把这个装进你脑袋瓜里面去的?时常为女人的病犯愁,你可不是那一号人啊!”“只不过是葛小姐说的罢了。”“哈,葛小姐,她对病知道些什么!不够资格开业吧,是吗?”“呵,肯定不够。”“你太太是一位很有钱的女性/她说:“反正,本地人都这么说的。当然,有些人根本就以为凡美国人都有钱。”“内子有钱。”我说。“唔,那你一定得记住这句话。有钱的女人反而会变得身体糟糕,这个大夫那个大夫一向就给她们药粉啦、药片啦、刺激剂啦、兴奋针啦这一类的东西,大体上说来她们最好就是不要。现在,乡下女人身体好得多,因为没有一个人像这样儿的耽心自己的健康。”“她的确在吃药丸那一类的东西。”我说。“如果你乐意,我替她来一次健康检查好了,也许会发现给她吃的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告诉你吧,以前我时常对人说:‘把那些东西统统扔进废纸篓里’。”他走以前,对葛莉娜说道:“罗先生要我替他太太作一次全身健康检查,却查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想在野外多作运动,也许对她有好处,她吃的是些什么药呀?”“她有些药片是疲倦时服用的,有些是睡觉睡不着时吃的。”她和肖医师去看了看爱丽的处方,爱丽微微笑了。“肖大夫,所有那些东西我都不吃,”她说:“仅仅吃点过敏症药丸。”肖大夫看看这些药丸,又翻了翻处方笺,说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害处;又翻到一张安眠药片的处方。“睡不着吗?”“住在乡下就没有了,打从我来这儿以后,就一颗都没有吃过。”“唔,这倒是好事情,”他拍拍她的肩膀:“好小姐,你什么毛病都没有。我该这么说,有时候嘛容易操心。这种药丸很温和,最近很多人都服用,对他们没有过半点伤害,继续用吧,不过别理那些安眠药片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担心,”我抱歉地对爱丽说道:“我想是葛莉娜吧。”“呵,”爱丽说道,哈哈笑了,“葛莉娜对我大惊小怪的,她自己什么药都不吃,”她说道:“我们会有一次转变,美克,把这些东西的大部份都扔掉。”爱丽和我们大部份邻居都处得很好,与哈劳黛走动得很频,偶尔她也和爱丽一起出去骑马。我不骑马,我一生玩的是汽车和机械方面的东西;尽管在爱尔兰时,一度在马厩里清除马粪,做过一两星期,但对马一无所知;不过我自己想过,什么时候我们在伦敦时,我要到一处优雅的骑马训练处去,学习学习如何好好骑马。我不愿意在这里学,十有八九,老百姓会讥笑我。我以为骑马或许对爱丽很好,似乎她也乐在其中。葛莉娜鼓励她骑马,尽管葛莉娜自己,对骑马也是毫不知晓。爱丽和哈劳黛一起去了一次马匹拍卖会,在哈劳黛劝告下,爱丽替自己买了一匹枣骝马,名字叫“征服”。我要求爱丽,一个人出去骑马时,一定要小心,可是爱丽却嘲笑我。“打从三岁起我就骑马了。”她说。因此她常常出去骑马,一个星期大约骑上两三次,而葛莉娜则通常开车到查德威市场去买东西。有天在吃中饭时,葛莉娜说道:“你们那些吉卜赛人!今天早上有一个长相难看死了的老太婆,就站在公路当中,差一点就从她身上辗过去了,刚好擦到了汽车前面,我不得不把车子停了下来,还是上坡呢。”“为什么,她要做什么?”爱丽仔细听我们两个人说话,却什么话都没有说;不过,我认为她的神色相当烦恼。“真该死!她还威胁我呢。”葛莉娜说道。“威胁你吗?”我大声说了一句。“唔,她告诉我滚开这里,她说道:‘这里是吉卜赛人的土地,回去吧,回去吧,你们这班人统统都有;如果你们还想安安然过日子的话,就回到来的地方去。’她还举起拳头对着我晃来晃去,说道:‘假如我对你们施毒咒,你们就再也不会有鸿运了。买了我们的地,还在上面大盖房子!帐篷就是人住的地方,我们不要有房子……’”葛莉娜说了一大箩筐,事后爱丽向我说道,略略皱起了眉头。“这些话听起来太不可能有了,美克,你不是这么想的吗?”“我想葛莉娜有点儿言过其词了吧。”我说。“不晓得什么缘故,听起来不太对,”爱丽说:“我不知道葛莉娜是不是添油加醋了一些。”我考虑了一下,“她为什么要添油加醋呢?”然后又猝然问道:“你最近还没有见过我们那一位爱瑟吧?你骑马出去时没有见过吧。”“那个吉卜赛女人吗?没有。”“爱丽,你说话时并不十分有把握嘛。”我说。“我想瞥见过几眼,”爱丽说:“你知道吧,站在树丛中啦,从那里面往外面偷偷摸摸张望啦,但是从来都没有挨得很近很近,我能有十分把握。”可是有一天爱丽骑马回来,面如纸白,直打哆嗦。那老太婆从树林里走出来了,爱丽便勒住坐骑,停下来和她谈话。她说那老太经摇晃着拳头,嘟嘟嚷嚷在说话。爱丽说:“我这一回真冒了火,便向她说道:‘你在这里要干甚么?这块地方又不是你的,是我们的地皮,我们的房子呀。’”老太婆这就说了:“这里永远不是你的土地,也永远不会属于你;我警告过你一回了,已经警告过你两次,可不会再警告你了。现在时间不远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我见到了死神,就在你的左后面;死神就站在你旁边了,死神就会把你逮了走。你所骑的这匹马——一只脚是白色;难道你不知道骑这种马是要走歹运的吗?我见到了死神,你们造的那幢宅第崩塌成一堆瓦砾了!”“这种事情一定要加以制止。”我气愤地向爱丽说道。这一回爱丽并没有一笑置之了,她和葛莉娜两个人的神色像是心乱如麻了。我立刻下山到村子里去,起先到黎老太婆农舍那里,我迟疑了一下,可是那里没有灯光,我便到派出所去。值班的警员我认识——金思警佐,一个正正派派通情达理的汉子。他听过我的说话后,这才说道:“我很抱歉你们惹上了这种烦恼,她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婆,也许有点昏馈了;一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从来没听说过她有什么真正的麻烦;我会跟她谈谈,要她休息休息、”“假如你办得到的话。”我说。他迟疑了一阵子,然后说道,“我并不想暗示什么事——不过,罗先生,就你所晓得的来说,这里附近有没有任何人会——那怕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怀恨你或者怀恨尊夫人吗?”“我想这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了。为什么?”“最近黎老太太钱财滚滚——我也不知道这些钱从什么地方来的——”“你认为是什么情形呢?”“可能是有人收买了她——那些要把你们从那里撵走的人。那里有过一回事——多少年以前的事儿了,她从村里什么人那里拿了钱——要把一个邻居吓走;干的是这一号儿的事情——威胁啦——警告啦——咒人啦——村子里老百姓都很迷信,可以这么说,在英国女村巫的村庄数目,会使你大吃一惊。那时她就受到了警告,就我所晓得的来说,打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试过了——不过也可能是像那种事;那老太婆见钱眼开——有很多事他们都是为了钱而干的——”但是我不能接受这个说法,便向金思指出,我们在这儿完完全全是生客,我说道:“我们连结仇家的时间都还没有呢!”我走回家去,心中又愁又乱,我在阳台角落上转过去,便听见爱丽弹奏六弦琴的隐隐乐声;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一直站在窗户边向里面张望,他转身朝我走过来。那一下子我还以为是我们那位吉卜赛人呢!当一眼认出来是桑托尼时,我才松了一口气。“呵,”我轻轻喘了一下说道:“是你啊,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我们没听到你的消息有几世纪了吧。”他并没有立刻答复我,只一把抓住我胳臂,把我从窗户边拖开。“原来她在这里!”他说:“我倒并不意外,料到她或迟或早会要来。为什么你要让她来?她是个危险人物呀,你应该知道的。”“你是说爱丽吗?”“不是,不是,并不是爱丽,另外一个!她叫什么名字来着?葛莉娜。”我睁大眼睛盯着他。“你知道葛莉娜是何许人吗?或者,你真不知道?她来了,不是吗?掌握大权呀!现在你没法儿撵走她了,她来了就要一直待下去了。”“爱丽的脚扭伤了,”我说:“葛莉娜来照料她,她——我想她很快就会走。”“对这种人你可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一向就打算要来。我知道这一点,盖房子时她一来,我就把她料准了。”“似乎爱丽缺不了她嘛。”我喃喃说道。“呵,不错,她和爱丽在一起已有一阵子,不是吗?她知道怎么操纵爱丽。”这正是老厉所说过的话,直到最近我才明白这句话是多么实在。“美克,你要她在这里吗?”“我可不能把她扔到屋子外去呀,”我说话很暴躁:“她是爱丽的老朋友,是至交,我有什么办法?”“不错,”桑托尼说:“我料想你也使不出什么办法,是吗?”他望着我,一种很奇怪的眼色;桑托尼是个怪人,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话真正的意思是什么。“美克,你知道自己往什么地方去吗?”他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想你是半点儿都不知道。”“我当然知道喽,”我说:“我做的是自己要做的,我要去的地方我就去。”“是吗?我奇怪你是不是真正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你和葛莉娜相处我很害怕,你知道吗?她比你可强得多了。”“我可不明白你是怎么揣想出来的?这并不是什么力量不力量的问题呀!”“不是吗?我认为是;她是那种强人型,一向能随心所欲的一型。你并无意于要她在这里,那可是你说的,可是她却在这里了,我一直都在注意她们。她和爱丽平起平坐,家中也寸步不离,叽叽喳喳的住在里面。美克,你算是什么?外人吗?或者,你不是个外人吧?”“你说的这些话,真神经病了。你什么意思——我是外人吗?我是爱丽的丈夫,难道不是吗?”“你是爱丽的先生?或者爱丽是你的太太?”“你真是夹缠不清,”我说道:“这有什么不同?”他叹了口气,忽然间,他肩膊向下陷,就像一身的活力都泄掉了似的。“我没法儿接近你,”桑托尼说:“也没法儿使你听我的话,没法子使你了解。有时我以为你懂了,有时候我想到你对自己或者任何别的人,半点儿都不知道。”“我说,桑托尼,”我说道:“我从你那里可得到了很多,你是个了不起的建筑师——不过——”他脸色又变成了从前的古怪方式。“不错,”他说:“我是个好建筑师,这幢房子是我起造过最好的一幢。我对它可能接近心满意足了。你要幢这样的房子,爱丽也要幢这样的房子,和你一起住在里面。她有了,而你也有了。美克,把那个女人打发走吧,不要弄得太迟了。”“可我怎么能使爱丽不高兴呢?”“那个女人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说,我并不喜欢葛莉娜,她使我神经兮兮的,”我说道;“有天我甚至同她吵得天翻地覆,但没有一项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不会!同她一起才不会简单。”“管这块土地叫吉卜赛庄的人,又说这里遭过毒咒,或许真有两下子,”我气愤地说道:“我们遇到过吉卜赛人从树林后面跳出来,对着我们晃拳头,还警告我们,如果不从这里滚出去,就会有惨事发生。这块地方应该很好很美的呀。”那最后一句,说出来很奇怪,我却像别人在说一般说了出来。“不错,它应该像那样子,”桑托尼说:“应该如此,但是却不能够;如果有什么阴险邪门掌握住了它,它能好吗?”“当然,你不信——”“有好多古古怪怪的事我都信……我对阴险邪门的事儿都知道。你没有意识到,或者没有时常觉得,我这个人一部份也是很邪的吗?我知道什么时候邪气挨近了我,虽然一向都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我要自己盖的房子祛除这股子邪气,你懂吗?”他的语气咄咄逼人:“你懂吗?与我有关系呀!”这时他整个举止态度都改变了。“好了好了,”他说:“我们别再多扯这些无聊话了,进去看看爱丽吧。”我们从这扇落地窗里走过去,爱丽极其高兴地和我们打招呼。那天晚上桑托尼的行为举止,都很正常,没有比那更过火的做唱俱佳了;他又恢复了自我,风度翩翩,轻松愉快。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和葛莉娜谈话,使人觉得这是他的魅力对她的特惠,而他多的是魅力。任何人都会发誓,他对她有深刻的印象,很喜欢她,而且急于讨她的欢心。这使我觉得桑托尼真正是一个危险人物,他的各方面,我没有见到的太多太多了。葛莉娜一向对赞美有反应,她竭尽全力来表现自己,总在各种场合隐藏,或者透露自己的美。她含笑望着桑托尼,静静地聆听,就像意乱情迷似的。我对桑托尼这种姿态的用心非常奇怪。你绝对不可能了解桑托尼。爱丽说希望他多留几天,可是他摇摇头,说第二天就非走不可了。“现在你还在盖房子吗?很忙吗?”他说不是,人刚刚出院呢。“他们又一回把我修理好了,”他说:“不过八成儿也是最后一次了。”“修理了你一番?他们对你作了些什么呀?”“把我身上的坏血放掉,再把一些新鲜的、红红的好血灌进来。”他说。“呵。”爱丽打了一个冷噤。“别害怕,”桑托尼说道。“这种事你绝不会有的。”“但是为什么一定要发生在你身上嘛!”爱丽说道:“真残忍啊。”“并不残忍,不是,”桑托尼说:“我刚才听到你所唱的人生来欢乐、悲哀,我们的的确确知道安然走过这个世界。我走得安安然,因为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而你,爱丽,夜夜复朝朝有些人生而甜蜜欢畅。那就是你嘛。”“我但愿自己能觉得安全就好了。”爱丽说。“你不觉得安全吗?”“我不喜欢受到威胁,”爱丽说:“不喜欢任何人对我念毒咒。”“你谈的是那个吉卜赛人吗?”“对呀。”“算了吧,”桑托尼说:“今儿晚上抛开算了。我们且快乐快乐吧。爱丽——这一杯为你的健康——长命百岁——我有一个很慈悲的快速了结——这一杯祝美克洪福——”他停下来,酒杯举向葛莉娜。“哇!”葛莉娜说:“这一杯要祝福我吗?”“这一杯祝福你,你将会有的,太好了!或许是成就吧?”他加上一句,疑问的语气里一半儿揶揄、一半儿讥消。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走了。“这个人真怪得很,”爱丽说:“我从来都不了解他。”“他所说的话,我一半都不懂。”“他对很多事情都知道呢。”爱丽若有所思地说。“你意思是他能未卜先知吗?”“不是,”爱丽说:“我的意思不是指那个,他很识人,对人的认识比那些人对自己的认识还要透彻。因为这一点,有时他恨他们,有时候又可怜他们。然而,他并不为我所可怜。”她默默若有所思又加上了一句。“为什么他要那样?”我紧紧问道。“呃,是因为……”爱丽说。出品: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专区此夜绵绵第一篇16那是第二天下午了,我在树林中最阴暗的地方走得相当快,那一带松树的暗影,比起任何别的地方都更为阴森森;我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正站在车道中。我冲动地一个快步跳开了小径,认为这一定是我们那个吉卜赛老太婆了;可是当一眼认出是谁时,我突然退缩回来,是妈妈呀!她老人家站在那里,满头白发,身材高高大大,一脸严肃的表情。“老天爷,”我说:“妈妈,您可吓了我一大跳了,您在这儿干什么?来看我们吗?我们请您可都请够了,不是吗?”实际上我们并没有请过,我表示过一次相当不冷不热的邀请,仅止于此了。我对那次邀请的方式,是有十分的把握,妈妈不会答应来。我并不要她来这里,也从来不要她到这里来。“你说得不错,”她说:“我终于来看你们了,看一看你一切都还很好嘛。原来这就是你们盖的深宅大院,也是一幢堂皇富丽的房屋嘛。”她说道,眼光却望在我的身后。在妈妈的语气中,我察觉到了她那种不以为然的酸溜溜味道。“对我这一号儿的人太堂皇了,是吗?”我说。“孩子,我可没那么说呀。”“但是您是这么想的吧。”“那不是你生下来该有的东西,脱离了一个人的生活地位,是不会有好处的。”“假如任何人要听您的话,那么什么地位也到不了。”“哈,我知道那就是你所想的和你所说的,不过勃勃雄心对任何人有什么成就,我还不知道呢!这一种事情在你嘴里都成了死海水果了。”“呵,看在老天份上,别尽是不说好话,”我说:“得得,您且来亲自看看我们的堂皇住宅,再对着它翘鼻子吧;来看看您那位堂皇的儿媳妇,如果您敢的话,再对着她翘鼻子吧。”“儿媳妇?我早已经见过了。”“您这句话什么意思?早已经见过她了吗?”我紧紧逼着问。“原来她还没告诉你呀,是吗?”“什么?”我又追着问。“是她来看我的呀。”“是她来看您吗?”我惊惶失色地问道。“对呀,有那么一天,她就站在门外按门铃,神色上有点儿害怕;她是个俊俏小妞儿,十分可人,一身穿着的都是精致衣裳。她说了:“您是美克的母亲,是吗?而我就说:‘是呀,小姐是什么人?她说:‘我是他太太。’又说:‘我一定得来看看您,我不认识美克的娘,似乎不应该……’我就说:‘我敢赌他不要你来认识我。’她踌躇了一下,我就说:‘你用不着告诉我那一点,我对自己的孩子有认识,他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我统统知道。’她说:‘您想——或许他为您难以为情,因为他和您都穷而我阔嘛,但是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并不是那一种人,不是,说实在的,他并不是那一种人。’我又说了:‘小姐,你用不着告诉我的,我儿子的缺点是什么我全知道;那倒不是他的缺点,他并不以自己的娘而难以为情,对自己的出身也不怎么觉得难堪。”“‘他并不是为我觉得难以为情,’我向她说道:‘如果有什么的话,他是怕我;你明白吗,我对他认识得太多了。’这些话似乎把她逗乐了。她说:‘我料到作妈妈的一向有那种感觉——她们对儿子的一切一切都知道;我也料到作儿子的,也就因为这一点而觉得难以为情吧!’“我说了,这种说法也许十分确切。当你小时候时,总是假装成向全世界演一出戏。我一直记得,我年纪小时在姑妈房里,我床上的墙壁,有一幅金框的图画,画着一只好大好大的眼睛。上面写着:‘上帝窥我。’每当我睡觉以前,都使我一身发毛,寒到了背脊骨上。”“爱丽既然见过了您,她应该告诉我才是,”我说:“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当成莫大秘密,应该告诉我的。”我很火,火得很,以前竟毫不知道爱丽会连这种事都向我保密。“孩子,她对自己那么做,也许有一点点儿惊骇吧,但决不能说是害怕你。”“来吧,”我说:“来看看我们的房子吧。”我不知道妈妈喜欢不喜欢我们的房子,大概不喜欢吧。一间间房子都看遍,扬起了眉头,然后进入那间阳台房间里,爱丽和葛莉娜正坐在里面。她们刚刚从外面回来,葛莉娜一件深红的毛料斗篷,一半披在肩头上。妈妈望着她们两个一阵子,站定了,就像在那里生根似的。爱丽跳起身走过房间到我们面前来。“呵,是罗太太,”她说道,转身对着葛莉娜;“这是美克的妈妈,来看看我们的房子和看看我们,这真是太好了呀!这位是我的朋友葛莉娜。”她伸出两只手来握住妈妈的手,妈妈望望她,然后又望着她身后的葛莉娜,紧紧盯着看。“我明白了,”她对自己说道:“我明白了。”“您明白什么啦?”爱丽问道。“我一直奇怪,”妈妈说:“奇怪这里的一切一切会是什么情形。”她四面看看:“不错,这幢房屋很好,窗帘好、椅子好、油画好。”“您一定想喝点茶吧。”爱丽说。“看上去你们都喝完了茶似的。”“喝茶这件事决不需要喝完了的,”爱丽说道,然后又对葛莉娜说:“葛莉娜,我不要按铃了,请你到厨房去重新沏一壶茶好吗?”“当然啦,亲爱的,”葛莉娜说,便出房间去,回头对母亲瞟了锐利的,几乎是害怕的一眼。妈妈坐了下来。“您的行李在哪儿?”爱丽说道:“您来住在这儿吗?我希望是。”“不,小姐,我不住下来,半个钟头以内我就要搭火车回去,我只是要来看看你们。”然后她又很快加上一句,或许因为要在葛莉娜回来以前说出来:“好孩子,现在你用不着担心,我把你来看过我的那一趟都告诉他了。”“美克,我很抱歉没有告诉你,”爱丽说得很坚定:“只不过我以为不告诉你要好些。”“她出于心里的厚道,的确也是,”妈妈说了:“美克,你娶了个好女孩,而且漂亮得很。不错,非常漂亮的一位。”然后又轻声轻气说了一句:“我很抱歉。”“抱歉?”爱丽说了一声,隐隐约约有些儿不解。“抱歉为了我以前对许多事情的想法,”妈妈说道,神色上也略略呈现了些紧张:“这个,诚如你所说,做妈妈的都像那样子,一向对儿媳妇都有些猜疑。不过我一见到你,我就知道儿子有福气了;在我看来,好得不像是真的,而事实的确如此。”“太文不对题了嘛,”我说,可是我向她说时却含笑道:“我一向有最优秀的鉴赏力呀。”“你一向有的是昂贵的鉴赏力,那就是你的意思吧,”母亲说道,望望那些织锦窗帘。“有昂贵的鉴赏力,我真的认为并不是件坏事唉。”爱丽微微笑着向妈妈说道。“你偶尔也得要他节省点儿钱,”妈妈说道:“这对他的个性会有好处。”“我决不肯使自己的个性受别人的改进,”我说:“娶太太的好处,就是太太想到你所做的事情一件件都十全十美,不是那样吗?爱丽。”爱丽的神色现在又快乐起来了,她哈哈笑着说:“美克,你又自命不凡了,你很自负嘛。”这时葛莉娜带了茶壶回来了,我们原来的有些儿不自在,刚刚克服了;不知道什么原因,葛莉娜一回来,紧张又恢复了。妈妈没有答应爱丽挽留她住下来的愿望,过了一阵子以后,也就不再坚持了。她和我陪着妈妈,沿着盘旋的车道穿过树林向大门口走去。“这地方你们叫它什么名字?”妈妈猝然问道。爱丽说:“吉卜赛庄。”“呀,”母亲说道:“不错,你们这儿附近有很多吉卜赛人,是吗?”“您怎么知道的?”我问道。“我来时就见到一个,她古怪地望着我,就那么望着。“实际上,她不会有什么,”我说:“有点儿颠三倒四的,就那么回事。”“为什么你说她颠三倒四的,她望着我时,有一种好笑的神色,她因什么苦楚反对你们吗?”“我想并不是真有其事,”爱丽说:“全都是她想象出来的,说我们把她撵出了她的土地啦,或者像那一号儿的事情。”“我料想她要的是钱,”妈妈说:“吉卜赛人都像那样儿,有时候大唱其歌、大跳其舞,看他们如何唱、如何跳;可是他们那痒兮兮的手里有了钱,就马上停止唱,停止跳了。”“您不喜欢吉卜赛人嘛。”爱丽说。“他们是一伙鼓上蚤,做工作做不长久,对不是他们的东西,总不肯把放开他们的手。”“呵,好了,”爱丽说道:“我们——我们现在再也不担什么心了。”妈妈道过再见,然后又加上一句:“同你们住在一起的那位小姐是谁?”爱丽就解释说,在她结婚以前,葛莉娜就如何同她在一起达三年之久;如果不是葛莉娜,她会有多么凄凉的生活。“葛莉娜为了协助我们,样样事情都做,她这个人可了不起了,”爱丽说:“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怎么过活下去。”“她是住在这里呢?还是做客?”“呵,这个,”爱丽避开这个问题:“她——她目前住在我们这儿,因为我扭伤了脚,总得有个人照料我;不过我现在已经好了。”“小两口儿结了婚,一开头最好只有两个人在一起。”妈妈说道。“我们站在宅子大门前,目送妈妈大踏步走下山去。“她老人家的个性非常坚强嘛。”爱丽说。我很生爱丽的气,气得真正冒火,因为她竟去找到了我妈妈,拜见过了都不告诉我。可是到她转过身来,玉立婷婷地望着我,一边眉毛扬起了一点点儿,脸上露出一半儿腼腆一半儿满意的那种小妞儿的可爱微笑,我就止不住怜香惜玉了。“你真是一个哄人骗人的小东西产我说。“这个嘛,”爱丽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也不得不如此呀。”“那就像我看过的一出莎剧,当时在我的学校里演出,”我不知不觉地引用了这一句:“‘她已经欺骗了自己的父亲,也许也会欺骗你。’”“你演哪个角色呀——奥塞罗吗?”“不是,”我说:“我演那女孩子的父亲,我想,我能记得住那篇演说,就是这个原因;尤其实际上这是独一无二的由我来说的话。”“‘她已经欺骗了自己的父亲,也许也会欺骗你。’”爱丽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何况就我来说,我根本没有欺骗过我父亲;或许后来我该骗一骗。”“我想他对你和我结婚,处理上一定不会非常厚道,”我说:“不会比你那位后母更好。”“他不会的,”爱丽说:“我认为他不会不厚道的。”“现在并没有多大要紧了,”爱丽说:“我敢说那是很好的意见;不过,美克,那对你却并不是什么金玉良言。你不是个安定得下来的人,你也不要平平稳稳,要的是闯四海跑天下,去看、去干——站在这个世界的顶峰上。”“我只要同你待在这一幢宅第里。”我说。“或许这一阵子吧……而我想——我想你以后会永远要回到这里来,而我也是一样。我想我们每年要回这里来一次,而我们也会比在其他任何地方更快乐。但是你还是要游遍四海、要旅行、要观光、要买东西。或许构想构想新的图样,在这里做一个花园,或许我们到国外去看看意大利花园、日本花园,各形各色的山水庭园吧。”“爱丽啊,你使得生活看上去是那么的多彩多姿,”我说:“我很抱歉自己蠢得很。”“呵,你蠢我并不介意,”爱丽说:“我并不怕你嘛。”然后她又加上一句,蹙起了眉头:“你妈妈不喜欢葛莉娜嘛。”“好多人都不喜欢葛莉娜。”我说。“连你在内吧。”“好了,爱丽,听我说吧,你老是那么说,这可不是真的。起先我对她有点点儿醋味儿,仅只于此了,现在我们相处得很好。”我又接着说:“我想或许是她弄得别人都是采取守势所致吧。”“厉先生也不喜欢她,是吗?他认为葛莉娜对我的影响力太大。”爱丽说。“是吗?”“我奇怪为什么你要这么问?不错,我想他是的。他是个非常老派的人,我想。”然后她又露出了可爱的小妞儿笑容:“因为我以为自己会不得不像戴丝德玛娜一样,欺骗我父亲,随了你鸿飞冥冥,逃之夭夭。”“爱丽,为什么你那么要见到我母亲呀?”我问道,急于想一探究竟。“与其说是我急于要见到她老人家,”爱丽说:“毋宁说 我对这件事毫无举动,就会觉得万分难安。你并不时常提到妈妈,但我却了解她老人家为了你,总是每一件事都做,援救种种事错啦,辛勤工作使你能多受教育啦,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我觉得不去接近她老人家,似乎太差劲、太倚富骄人了。”“这个,那并不是你的过错呀,”我说:“那都是我的不是。”“不错,”爱丽说:“我可以了解,或许你不愿意要我去见她老人家。”“你以为我为了自己的妈妈而有一份儿自卑感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爱丽,我向你保证现在不是那样,过去也不是那样。”“不是,”爱丽若有所思地说道:“现在我知道了,而是因为你不愿意她老人家念一大串地妈妈经。”“妈妈经吗?”我问道。“这个嘛,”爱丽说:“我看得出她老人家是那一型人,对别的人应该做些什么,知道得非常情楚;我的意思是说,她老人家会要你去干哪些职业、哪些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