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了,只听见我一个人的声音在树与树之间穿梭着:"奥帝,我来了!是我呀!" 我从不唤他奥托,我是顺着拉赫的唤法叫他奥帝的。奥帝匆匆忙忙穿过庭园,黑暗中步子是那么稳又那么重,他的西装拿在手里,领带已经解松了。 我开了门灯,跑下石阶,投入那个已过中年而依旧风采迷人的奥帝手臂里去,他棕色的胡子给人这样安全的欢愉。"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奥帝只重复这一句话,好似我一向是住在他家里的一样。 拉赫是贤慧而从容的好主妇,美丽的餐桌在她魔术般的手法下,这么丰丰富富的变出来。外面又开始下着小雨,夜却是如此的温暖亲切。 "唉!"奥帝满足的叹了口气,擦擦两手,在灯下微笑。"好!Echo来了,达尼埃也在,我们总算齐了。"他举起酒杯来与我轻轻碰杯。 拉赫有些心不在焉,忡忡的只是望着我出神。 "来!替你切肉。"我拿过与我并肩坐着的安德列阿的盘子来。 "你就服侍他一个人。"达尼埃在对面说。 "他没有手拿刀子,你有拐杖走路呢!" 达尼埃仍是羡慕地摇摇他那一头鬈毛狗似的乱发。我们开始吃冰淇淋的时候,安德列阿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我去城里跳舞。"他说。 我们停住等他走,他竟也不走,站在那儿等什么似的。灯光下看他,实在是一个健康俊美的好孩子。 "你怎么不走?"歌妮问他,又笑了起来。 "有谁要一起去?"他有些窘迫的说,在他这个年纪这样开口请人已很难得了。 "我们不去,要说话呢!"我笑着说。 "那我一个人去啦!"他粗声粗气的说,又看了我一眼,重重的拉上门走了。 我压低声音问拉赫:"安德列阿几岁了?" "大罗!今年开始做事了。" "不搬出去?像一般年轻人的风气?" "不肯走呢!"拉赫笑着说。 如果我是这家的孩子,除非去外国,大概也是舍不得离开的吧! "以前看他们都是小孩子,你看现在歌妮和达尼埃——"我笑着对拉赫说,那两个孩子你一口我一口的在分冰淇淋呢!"再过五年我跟歌妮结婚。"达尼埃大声说。 "你快快出来赚钱才好,歌妮已经比你快了!"我说。"孩子们长得快!"拉赫有些感喟,若有所思的凝望着这一对孩子。 "怎么样?生个火吧?"奥帝问我们。 其实这个家里是装了暖气的,可是大家仍是要个壁炉,我住在四季如春的迦纳利群岛,对这种设备最是欢喜。 对着炉火,我躺在地上,拉赫坐在摇椅里织着毛线,奥帝伸手来拍拍我,我知道他要讲大道理了,一下子不自在起来。 "Echo,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好再痛苦下去。" 被他这么碰到了痛处,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拿起垫子来压住脸。 "迦纳利群岛不该再住了,倒是想问问你,想不想来瑞士?" "不想。" "你还年轻,那个海边触景伤情,一辈子不可以就此埋下去,要有勇气追求新的生活——" "明天就走,去维也纳。"我轻轻的说。。 "箱子还在车站,明天走得了吗?" "火车站领出来就去飞机场。" "票划了没有?" 我摇摇头。 "不要急,今天先睡觉,休息几天再计划好了。"拉赫说。"西伯尔还要来看你呢!"达尼埃赶快说。 "谁叫你告诉他的?"我叹了口气。 "我什么?乌苏拉、米克、凯蒂和阿尔玛他们全都没说呢!"达尼埃冤枉的叫了起来。 "谁也不想见,我死了!"我拿垫子又蒙住脸。"Echo要是你知道,去年这儿多少朋友为你们痛哭,你就不会躲着不肯见他们了。"拉赫说着便又拿手帕擦眼角。"拉赫,我这里死了,这里,你看不见吗?"我敲敲胸口又叹了口气,眼泪不干的流个不停。 "要不要喝杯酒?嗯!陪奥帝喝一杯白兰地。"奥帝慈爱的对我举举杯子。 "不了!我去洗碗!"我站起来往厨房走去。 这是一个愉快又清洁的卧房,达尼埃去客厅架了另外一个小床,别人都上楼去了。 我穿着睡袍,趴在卧室的大窗口,月光静静的照着后院的小树林,枝丫细细的映着朦朦的月亮,远天几颗寒星,夜是那么的寂静,一股幽香不知什么风将它吹了进来。 我躺在雪白的床单和软软的鸭绒被里,仿佛在一个照着月光的愁人的海上飘进了梦的世界。 "小姐姐!"有人推开房门轻轻的喊我。 "谁?" "达尼埃!已经早晨九点了。" 我不理他,翻过身去再睡。 "起来嘛!我们带你去法国。" 我用枕头蒙住了头,仍是不肯动。如果可以一直如此沉睡下去又有多好,带我回到昨夜的梦里不要再回来吧! 我闭着眼睛,好似又听见有人在轻唤我,在全世界都已酣睡的夜里,有人温柔的对我低语:"不要哭,我的,我的——撒哈拉之心。" 世上只有过这么一个亲人,曾经这样捧住我的脸,看进我的眼睛,叹息似的一遍又一遍这样轻唤过我,那是我们的秘密,我们的私语,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名字——撒哈拉之心。 那么是他来过了?是他来了?夜半无人的时候,他来看我?在梦与梦的夹缝里,我们仍然相依为命,我们依旧悄悄的通着信息。 ——不要哭,我的心。 我没有哭,我很欢喜,因为你又来了。 我只是在静静的等待,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你答应过,你将转回来,带我同去。 拉赫趴在窗台上看了我好一会儿我都不觉得。 "做什么低低的垂着头?不睡了便起来吧!"她甜蜜的声音清脆的吹了过来, 我望着她微笑,伸着懒腰,窗外正是风和日丽的明媚如洗的五月早晨。 我们去火车站领出了行李便往飞机场开去。 "现在只是去划票,你是不快走的罗!"歌妮不放心的说。 "等我手好了带你去骑摩托车。"安德列阿说。"就为了坐车,等到你骨头结起来呀!"我惊叹的笑起来。"这次不许很快走。"达尼埃也不放心了。 在机场瑞航的柜台上,我支开了三个孩子去买明信片,划定了第二天直飞维也纳的班机。 那时我突然想起三岁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片中的母亲叫孩子去买大饼,孩子回来母亲已经跳江了。 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联想呢? 我收起机票对迎面走来的安德列阿他们笑。 "喂喂!我们去法国吧?"我喊。 "车顶上的大箱子怎么办?过关查起来就讨厌了。"安德列阿说。 "要查就送给海关好罗!"我说。 "又来了!又要丢掉箱子了,那么高兴?"达尼埃笑了起来。 "放在瑞士海关这边嘛!回来时再拿。"我说。"那有这样的?"歌妮说。 "我去说,我说就行,你赌不赌?"我笑说。 "那么有把握?" "不行就给他查嘛!我是要强迫他们寄放的。"于是我们又挤上车,直往法国边界开去。 那天晚上,等我与维也纳堂哥通完电话才说次日要走了。"那么匆忙?"拉赫一愣。 "早也是走,晚也是走,又不能真住一辈子。"我坐在地板上,仰起头来看看她。 "还是太快了,你一个人回去过得下来吗?"奥帝问。"我喜欢在自己家里。" "以后生活靠什么?"奥帝沉吟了一下。 "靠自己,靠写字。"我笑着说。 "去旅行社里工作好啦!收入一定比较稳当。"歌妮说。"写字已经是不得已了,坐办公室更不是我的性情,情愿吃少一点,不要赚更多钱了!"我喊起来。 "为什么不来瑞士又不回台湾去?"达尼埃问着。"世界上,我只认识一个安静的地方,就是我海边的家,还要什么呢?我只想安静简单的过完我的下半辈子。"火光照着每一张沉默的脸,我丢下拨火钳,拍拍裙子,笑问着这一家人:"谁跟我去莱茵河夜游?" 炉火虽美,可是我对于前途、将来,这些空泛的谈话实在没有兴趣,再说,谈又谈得出什么来呢,徒然累人累己。不如去听听莱茵河的呜咽倒是清爽些。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发觉又是新的旅程放在前面,心里无由的有些悲苦,就要看到十三年没有见面的二堂哥了,作曲教钢琴的哥哥,还有也是学音乐的曼嫂,还有只见过照片的小侄儿,去维也纳的事便这样的有了一些安慰。在自己哥哥的家里,不必早起,我要整整的大睡一星期,这么一想,可以长长的睡眠在梦中,便又有些欢喜起来。 虽然下午便要离开瑞士,还一样陪着拉赫去买菜,一样去银行,去邮局,好似一般平常生活的样子,做游客是很辛苦的事情,去了半日法国弄得快累死了。 跟拉赫提了菜篮回来,发觉一辆红色的法国"雪铁龙"厂出的不带水小铁皮平民车停在门口。 这种车子往往是我喜欢的典型的人坐在里面,例如《娃娃看天下》那本漫画书里玛法达的爸爸便有这样一辆同样的车。它是极有性格的,车上的人不是学生就是那种和气的好人。 "我想这是谁的车,当然应该是你的嘛!希伯尔!" 我笑着往一个留胡子的瘦家伙跑过去,我的好朋友希伯尔正与达尼埃坐在花园里呢! "怎么样?好吗?"我与他重重的握握手。 "好!"他简短的说,又上去与拉赫握握手。 "两年没见了吧!谢谢你送给荷西的那把刀,还有我的老盆子,也没写信谢你!"我拉了椅子坐下来。 希伯尔的父母亲退休之后总有半年住在迦纳利群岛我们那个海边。跟希伯尔我们是掏垃圾认识的,家中那扇雕花的大木门就是他住在那儿度假时翻出来送我们的。这个朋友以前在教小学,有一天他强迫小孩子在写数学,看看那些可怜的小家伙,只是闷着头在那教室里演算,一个个屈服得如同绵羊一般,这一惊痛,他改了行,做起旧货买卖来,再也没有回去教书。别人说他是逃兵,我倒觉得只要他没有危害社会,也是一份正当而自由的选择和兴趣。 "Echo,我在报上看见你的照片。"希伯尔说。"什么时候?"我问。 "一个月以前,你在东南亚,我的邻近住着一个新加坡来的学生,他知道你,拿了你的剪报给我看,问我是不是。"达尼埃抢着接下去说:"希伯尔就打电话来给拉赫,拉赫看了剪报又生气又心痛,对着你的照片说——回来!回来!不要再撑了。" "其实也没撑——"说着我突然流泪了。 "嘿嘿!说起来还哭呢!你喜欢给人照片里那么挤?"达尼埃问。 我一甩头,跑进屋子里去。 过了一会儿,拉赫又在喊我:"Echo,出来啊!你在做什么?" "在洗头,烫衣服,擦靴子呢!"我在地下室里应着。"吃中饭啦!" 我包着湿湿的头发出来,希伯尔却要走了。 "谢谢你来看我。"我陪他往车子走去。 "Echo,要不要什么旧货,去我那儿挑一样年代久的带走?" "不要,真的,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 "好——祝你……"他微笑的扶着我的两肩。 "祝我健康,愉快。"我说。 "对,这就是我想说的。"希伯尔点点头,突然有些伤感。"再见!"我与他握握手,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脸,无限温柔的再看我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就算是一个这样的朋友,别离还是怅然。 下午三点多钟,歌妮和奥帝已在机场等我们了。我们坐在机场的咖啡室里。 "多吃一点,这块你吃!"拉赫把她动也没动的蛋糕推给我。 "等一下我进去了你们就走,不要去看台叫我好不好!"我匆匆咽着蛋糕。 "我们去看,不喊你。" "看也不许看,免得我回头。" "好好照顾自己,不好就马上回来,知道吗?"拉赫又理理我的头发。 "这个别针是祖母的,你带去罗!"拉赫从衣领上拿下一个花别针来。 "留给歌妮,这种纪念性的东西。" "你也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带去好了!"拉赫又说。 我细心的把这老别针放在皮包里,也不再说什么了。"听见了!不好就回来!"奥帝又叮咛。 "不会有什么不好了,你们放心!"我笑着说。"安德列阿,你的骨头快快结好,下次我来就去骑摩托车了。"我友爱的摸摸安德列阿的石膏手,他沉默着苦笑。"七月十三号迦纳利群岛等你。"我对达尼埃说。"一起去潜水,我教你。"他说。 "对——。"我慢慢的说。 扩音器突然响了,才播出班机号码我就弹了起来,心跳渐渐加快了。 "Echo,Echo——"歌妮拉住我,眼睛一红。"怎么这样呢!来!陪我走到出境室。"我挽住歌妮走,又亲亲她的脸。 "奥帝!拉赫!谢谢你们!"我紧紧的抱着这一对夫妇不放。 安德列阿与达尼埃也上来拥别。 "很快就回来哦!下次来长住了!"拉赫说。 "好!一定的。"我笑着。 "再见!" 我站定了,再深深的将这些亲爱的脸孔在我心里印过一遍,然后我走进出境室,再也没有回头。似曾相识燕归来——迷航之三 维也纳飞马德里的班机在巴塞罗纳的机场停了下来。由此已是进入西班牙的国境了。 离开我的第二祖国不过几个月,乍听乡音恍如隔世,千山万水的奔回来,却已是无家可归。好一场不见痕迹的沧桑啊!繁忙的机场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归程,而我,是不急着走的了。 "这么重的箱子,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呀?" 海关人员那么亲切的笑迎着。 "头发卷。"我说。 "好,头发卷去马德里,你可以登机了。" "请别转我的箱子,我不走的。" "可是你是来这里验关的,才飞了一半呢!" 旁边一个航空公司的职员大吃一惊,他正在发国内航线的登机证。 "临时改了主意,箱子要寄关了,我去换票……" 马德里是不去的好,能赖几天也是几天,那儿没有真正盼着我的人。 中途下机不会吓着谁,除了自己之外。 终于,我丢掉了那沉沉的行李,双后空空的走出了黄昏的机场。 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心里却夹着那么巨大的惊惶。自由了!我自由吗?为什么完全自由的感觉使人乍然失重。一辆计程车停在面前,我跨了进去。 "去梦特里,请你!" "你可别说,坐飞机就是专诚来逛游乐园的吧?"司机唬的一下转过身来问我。 哪里晓得来巴塞罗纳为的是什么,原先的行程里并没有这一站。我不过是逃下来了而已。 我坐在游乐场的条凳上,旋转木马在眼前一圈又一圈的晃过。一个金发小男孩神情严肃的抱着一匹发亮的黑马盯住我出神。 偶尔有不认识的人,在飘着节日气氛的音乐里探我:"一个人来的?要不要一起去逛?" "不是一个人呢?"我说。 "可是你是一个人嘛!" "我先生结伴来的。"我又说。 黄昏尽了,豪华的黑夜漫住五光十色的世界。 此时的游乐场里,红男绿女,挤挤攘攘,华灯初上,一片歌舞升平。 半山上彩色缤纷。说不尽的太平盛世,看不及的繁华夜景,还有那些大声播放着的,听不完的一条又一条啊浪漫温的歌! 我置身在这样欢乐的夜里,心中突然涨满了无由的幸福。遗忘吧!将我的心从不肯释放的悲苦里逃出来一次吧!那怕是几分钟也好。 快乐是那么的陌生而遥远,快乐是禁地,生死之后,找不到进去的钥匙。 在高高的云天吊车上,我啃着一大团粉红色的棉花糖,吹着令人瑟瑟发拌的冷风,手指绕着一双欲飞的黄气球,身边的位子没有坐着什么人。 不知为何便这样的快乐,疯狂的快乐起来。 脚下巴塞罗纳的一片灯海是千万双眼睛,冷冷的对着我一眨又一眨。 今天不回家,永远不回家了。 公寓走廊上的灯光那么的黯淡,电铃在寂寂的夜里响得使人心惊。门还没有开,里面缓缓走来的脚步声却使我的胃紧张得抽痛起来。 "谁?"是婆婆的声音。 "Echo!" 婆婆急急的开着层层下锁的厚门,在幽暗的光线下,穿黑衣的她震惊的望着我,好似看见一个坟里出来的人一般。"马利亚妈妈!"我扑了上去,紧紧的抱住她,眼里涌出了泪。 "噢!噢!我的孩子!我孤伶伶的孩子!"婆婆叫了起来,夹着突然而来的呜咽。 "什么时候来马德里的?吓死人啊!也不通知的。""没有收到我的明信片?" "明信片是翡冷翠的,说在瑞士,邮票又是奥地利的,我们那里弄得懂是怎么回事,还是叫卡门看了才分出三个地方来的!" "我在巴塞罗纳!" "要死罗!到了西班牙怎么先跑去了别的地方?电话也不来一个!"婆婆又叫起来。 我将袖子擦擦眼睛,把箱子用力提了进门。 "睡荷西老房间?"我问。 "睡伊丝帖的好了,她搬去跟卡门住了。" 在妹妹的房内我放下了箱子。 "爸爸睡了?"我轻轻的问。 "在饭间呢!"婆婆仍然有些泪湿,下巴往吃饭间抬了一下。 我大步向饭厅走去,正中的吊灯没有打开,一盏落地灯静静黄黄的照着放满盆景的房间。电视开着,公公,穿了一件黑色的毛衣背着我坐在椅子上。 我轻轻的走上去,蹲在公公的膝盖边,仰起头来喊他:"爸爸!" 公公好似睡着了,突然惊醒,触到我放在他膝上的手便喊了起来:"谁?是谁?" "是我,Echo!" "谁嘛!谁嘛!"公公紧张了,一面喊一面用力推开我。"你媳妇!"我笑望他,摸摸他的白发。 "Echo!啊!啊!Echo!" 公公几乎撞翻了椅子,将我抱住,一下子老泪纵横。"爸爸,忍耐,不要哭,我们忍耐,好不好?"我喊了起来。 我拉着公公在饭厅的旧沙发上坐下来,双臂仍是绕着他。 "叫我怎么忍?儿子这样死的,叫我怎么忍——"说着这话,公公抓住我的黑衣号啕大哭。 能哭,对活着的人总是好事。 我拉过婆婆的手帕来替公公擦眼泪,又是亲了他一下,什么话也不说。 "还没吃饭吧!"婆婆强打起精神往厨房走去。"不用麻烦,只要一杯热茶,自己去弄。先给爸爸平静下来。"我轻轻的对婆婆说。 "你怎么那么瘦!"公公摸摸我手臂喃喃的说。"没有瘦。"我对公公微笑,再亲了他一下。 放下了公公,跟在婆婆后面去厨房翻柜子。 "找什么?茶叶在桌上呢。"婆婆说。 "有没有波雷奥?"我捂着胃。 "又要吃草药?胃不好?"婆婆问。 我靠在婆婆的肩上不响。 "住多久?"婆婆问。 "一星期。"我说。 "去打电话。"她推推我。 "快十点了,打给谁嘛!"我叹了口气。 "哥哥姐姐他们总是要去拜访的,你去约时间。"婆婆缓缓的说。 "我不!要看,叫他们来看我!"我说。 门上有钥匙转动的声音,婆婆微笑了,说:"卡门和伊丝帖说是要来的,给你一打岔我倒是忘了。" 走廊上传来零乱的脚步声,灯一盏一盏的被打开,两张如花般艳丽的笑脸探在厨房门口,气氛便完全不同了。 "呀——"妹妹尖叫起来,扑上来抱住我打转。姐姐卡门惊在门边,笑说:"嗄!也有记得回来的一天!"接着她张开了手臂将我也环了过去。 "这么晚了才来!"我说。 "我们在看戏呢!刚刚演完。"妹妹兴高采烈的喊着。 荷西过世后我没有见过妹妹,当时她在希腊,她回马德里时,我已在台湾了。 "你还是很好看!"妹妹对我凝视了半晌大叫着又扑上来。我笑着,眼睛却是湿了。 "好,Echo来了,我每天回家来陪三件黑衣服吃饭。妈妈,你答不答应呀?"妹妹又嚷了起来。 "我叫她去看其他的哥哥姐姐呢?"婆婆说。 "啊!去你的!要看,叫有车的回来,Echo不去转公共汽车。" "喂!吃饭!吃饭!饿坏了。"卡门叫着,一下将冰箱里的东西全摊了出来。 "我不吃!"我说。 "不吃杀了你!"妹妹又嚷。 公公听见声音挤了过来,妹妹走过顺手摸了一下爸爸的脸:"好小孩,你媳妇回来该高兴了吧!" 我们全都笑了,我这一笑,妹妹却砰一下冲开浴室的门在里面哭了起来。 妹妹一把将浴室的门关上,拉了我进去,低低的说:"你怎么还穿得乌鸦一样的,荷西不喜欢的。" "也有穿红的,不常穿是真的。"我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讲话?"她紧张的又问。 "这里不行,去卡门家再说。"我答应她。 "不洗澡就出来嘛!"卡门打了一下门又走了。"Echo,记住,我爱你!"妹妹郑重其事的对我讲着。二十二岁的她有着荷西一式一样的微笑。 我也爱你,伊丝帖!荷西的手足里我最爱你。 "明天我排一整天的戏,不能陪你!"卡门咽着食物说。她是越来越美了。 "演疯了,最好班也不上了,天天舞台上去混!"婆婆笑说。 "你明天做什么?"卡门又问。 "不出去,在家跟爸爸妈妈!"我说。 "我们要去望弥撒的。"婆婆说。 "我跟你去。"我说。 "你去什么?Echo,你不必理妈妈的嘛!"妹妹又叫起来。"我自己要去的。"我说。 "什么时候那么虔诚了?"卡门问。 我笑着,也不答。 "Echo是基督教,也望弥撒吗?"婆婆问。"我去坐坐!"我说。 吃完了晚饭我拿出礼物来分给各人。 卡门及伊丝帖很快的便走了,家中未婚的还有哥哥夏米叶,都不与父母同住了。 我去了睡房铺床,婆婆跟了进来。 "又买表给我,其实去年我才买了一只新的嘛!荷西葬礼完了就去买的,你忘记了?" "再给你一个,样式不同。"我说。 没有,我没有忘,这样的事情很难忘记。 "你——以后不会来马德里长住吧?"婆婆突然问。"不会。"我停了铺床,有些惊讶她语气中的那份担心。"那幢迦纳利群岛的房子——你是永远住下去的罗?当初是多少钱买下的也没告诉过我们。" "目前讲这些都还太早。"我叹了口气。 "是这样的,如果你活着,住在房子里面,我们是不会来赶你的,可是一旦你想卖,那就要得我们同意了,法律怎么定的想来你也知道了。"婆婆缓缓的又说。 "法律上一半归你们呀!"我说。 "所以说,我们也不是不讲理,一切照法院的说法办吧!我知道荷西赚很多钱——" "妈妈,晚安吧!我胃痛呢!"我打断了她的话,眼泪冲了出来。 不能再讲了,荷西的灵魂听了要不安的。 "唉!你不肯面对现实。好了,晚安了,明天别忘了早起望弥撒!"婆婆将脸凑上来给我亲了一下。 "妈妈,明天要是我起不来,请你叫我噢!"我说。终于安静下来了,全然的安静了。 我换了睡袍,锁上房门,熄了灯,将百叶窗卷上,推开了向着后马路的大窗。 微凉的空气一下子吹散了旅途的疲劳,不知名的一棵棵巨树在空中散布着有若雪花一般的白色飞絮,路灯下的黑夜又仿佛一片迷镑飞雪,都已经快五月了。 我将头发打散,趴在窗台上,公寓共用的后院已经成林。我看见十三年前的荷西、卡门、玛努埃、克劳弟奥、毛乌里、我,还有小小的伊丝帖在树下无声无影的追逐。 ——进来!荷西!不要犹豫,我们只在这儿歇几天,便一同去岛上了。 ——来!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了。 梦中,我看见荷西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手中捧着一本用完了的练习簿。 "妈妈!再不买新本子老师要打了,我没有练习簿——""谁叫你写得那么快的!"婆婆不理。 "功课很多!"小孩子说。 "向你爸爸去要。"妈妈板着脸。 小孩子忧心如焚,居然等不及爸爸银行下班,走去了办公室,站在那儿嗫嚅的递上了练习簿,爸爸也没有理他,一个铜板也不给。 七岁的孩子,含着泪,花了一夜的时间,用橡皮擦掉练习簿的每一个铅笔字,可是老师批改的红笔却是怎么也擦不去,他急得哭了起来。 夜风吹醒了我,那个小孩子消失了。 荷西,这些故事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去想它们,我给你买各色各样的练习簿,放在你的坟上烧给你。 婚后六年日子一直拮据,直到去年环境刚刚好转些荷西却走了。 梦中,总是一个小孩子在哭练习簿。 我的泪湿透了枕头。 "Echo!"婆婆在厨房缓缓的喊着。 我惊醒在伊丝帖的床上。 "起来了!"我喊着,顺手拉过箱子里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 "嗳呀!太晚了。"我懊恼的叫着往洗澡间跑。"妈妈!马上好。"我又喊着。 "不急!" 我梳洗完毕后快速的去收拾房间,这才跑到婆婆那儿去。"你不是去教堂?"婆婆望了一眼我的衣着。 "噢,这个衣服——"我又往房间跑去。 五月的天气那么明媚,我却又穿上了黑衣服。 "实在厌死了黑颜色!"我对婆婆讲。 "一年满了脱掉好罗!"她淡淡的说。 "不是时间的问题,把悲伤变成形式,就是不诚实,荷西跟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不管,随便你穿什么。至于我,是永远不换下来的了。荷西过去之后我做了四套新的黑料子,等下给你看。"婆婆平和的说,神色之间并没有责难我的意思。 公公捧着一个小相框向我走来,里面有一张荷西的照片。"这个相框,花了我六百五十块钱!" "很好看。"我说。 "六百五十块呀!"他又说了一句。 六百五十块可以买多少练习簿? "你们好了没有?可以走了吧!"公公拿了手杖,身上又是一件黑外套。 "啊!我们三个人真难看。"我叹了口气。 "什么难看,不要乱讲话。"公公叱了我一句。 星期天的早晨,路边咖啡馆坐满了街坊,我挽着公婆的手臂慢慢的走向教堂,几个小孩子追赶着我们,对我望着,然后向远处坐着的哥哥姐姐们大喊:"对!是Echo,她回来啦!"我不回头,不想招呼任何人,更受不了别人看我的眼光。 黑衣服那么夸张的在阳光下散发着虚伪的气息。"其实我不喜欢望弥撒。"我对婆婆说。 "为什么?" "太忙了,一下唱歌,一下站起来,一下跪下去,跟着大家做功课,心里反而静不下来。"我说。 "不去教堂总是不好的。"婆婆说。 "我自己跟神来往嘛!不然没人的时候去教堂也是好的。"我说。 "你的想法是不对的。"公公说。 我们进了教堂,公公自己坐开去了,婆婆与我一同跪了下来。 "神啊!请你看我,给我勇气,给我信心,给我盼望和爱,给我喜乐,给我坚强忍耐的心——你拿去了荷西,我的生命已再没有意义——自杀是不可以的,那么我要跟你讲价,求你放荷西常常回来,让我们在生死的夹缝里相聚——我的神,荷西是我永生的丈夫,我最懂他,忍耐对他必是太苦,求你用别的方法安慰他,补偿他在人世未尽的爱情——相思有多苦,忍耐有多难,你虽然是神,也请你不要轻看我们的煎熬,我不向你再要解释,只求你给我忍耐的心,静心忍下去,直到我也被你收去的一日——。" "Echo,起来了,怎么又哭了!" 婆婆轻轻的在拉我。 圣乐大声的响了起来。 "妈妈,我们给荷西买些花好吗?" 教堂出来我停在花摊子前,婆婆买了三朵。 一路经过熟悉的街道,快近糕饼铺的时候我放掉公婆自己转弯走了。 "你们先回家,我马上回来。" "不要去花钱啊!"婆婆叫着。 我走进了糕饼店,里面的白衣小姑娘看见我就很快的往里面的烤房跑去。 "妈妈,荷西的太太来了!"她在里面轻轻的说,我还是听到了。 里面一个中年妇人擦着手匆匆的迎了出来。 "回来啦!去了那么久,西班牙文都要忘了吧!"平静而亲切的声音就如她的人一般。 "还好吗?"她看住我,脸上一片慈祥。 "好!谢谢你!" 她叹了口气,说:"第一次看见你时你一句话也不会讲,唉!多少年过去了!" "很多年。"我仍是笑着。 "你的公公婆婆——对你还好吗?来跟他们长住?"口气很小心谨慎的。 "对我很好,不来住。下星期就走了。" "再一个人去那么远?两千多公里距离吧?" "也惯了。"我说。 "请给我一公斤的甜点,小醉汉请多放几个,公公爱吃的。"我改了话题。 她秤了一公斤给我。 "不收钱!孩子!"她按住我的手。 "不行的——"我急了。 "荷西小时候在我这儿做过零工,不收,这次是绝对不收的。"她坚决的说。 "那好,明天再来一定收了?"我说。 "明天收。"她点点头。 我亲了她一下,提了盒子很快的跑出了店。 街角一个少年穿着溜冰鞋滑过,用力拍了我一下肩膀:"让路!" "呀!Echo!"他已经溜过了,又一煞车急急的往我滑回来。 "你是谁的弟弟?"我笑说。 "法兰西斯哥的弟弟嘛!"他大叫着。 "来马德里住了?要不要我去喊哥哥,他在楼上家里。"他殷勤的说。 "不要,再见了!"我摸摸他的头发。 "你看,东尼在那边!"少年指着香水店外一个金发女孩。 我才在招呼荷西童年时的玩伴,药房里的主人也跑了出来:"好家伙!我说是Echo回来了嘛!" "你一定要去一下我家,妈妈天天在想你。" 东妮硬拉着我回家,我急着赶回去帮婆婆煮饭一定不肯去。 星期天的中午,街坊邻居都在外面,十三年前就在这一个社区里出进,直到做了荷西的妻子。 这条街,在荷西逝去之后,付出了最真挚的情爱迎我归来。 婆婆给我开了门,接过手中的甜点,便说:"快去对面打个招呼,人家过来找你三次了!" 我跑去邻居家坐了五分钟便回来了。 客厅里,赫然会着哥哥夏米叶。 我靠在门框上望着他,他走了过来,不说一句话,将我默默的抱了过去。 "夏米叶采了好大的玫瑰花来呀!"婆婆在旁说。"给荷西的?我们也买了。"我说。 "不,给你的,统统给你的。"他说。 "在哪里?" "我跟夏米叶说,你又没有房间,所以花放在我的卧室里去了,你去看!"婆婆又说。 我跑到公婆的房里去打了个转,才出来谢谢夏米叶。 婚前,夏米叶与我有一次还借了一个小婴儿来抱着合拍过一张相片,是很亲密的好朋友,后来嫁了荷西之后,两个便再也没有话讲了,那份亲,在做了家人之后反而疏淡了。"两年多没见你了?"我说。 夏米叶耸耸肩。 "荷西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意大利。" "还好吗?"他说。 "好!"我叹了口气。 我们对望着,没有再说一句话。 "今天几个人回家吃饭呀?妈妈!"我在厨房里洗着一条条鳟鱼。 "伊丝帖本来要来的,夏米叶听说你来了也回家了,二姐夫要来,还有就是爸爸、你和我了。" "鳟鱼一人两条?"我问。 "再多洗一点,洗好了去切洋葱,爸爸是准备两点一定要吃饭的。" 在这个家中,每个人的餐巾卷在银质的环里,是夏米叶做的,刻着各人名字的大写。 我翻了很久,找出了荷西的来,放在我的盘子边。 中饭的时候,一家人团团圆圆坐满了桌子,公公打开了我维也纳带来的红酒,每人一杯满满的琥珀。 "来!难得大家在一起!"二姐夫举起了杯子。我们六个人都碰了一下杯。 "欢迎Echo回来!"妹妹说。 "爸爸妈妈身体健康!"我说。 "夏米叶!"我唤了一声哥哥,与他照了一下杯子。"来!我来分汤!"婆婆将我们的盘子盛满。 饭桌上立刻自由的交谈起来。 "西班牙人哪,见面抱来亲去的,在我们中国,离开时都没有抱父母一下的。"我喝了一口酒笑着说。 "那你怎么办?不抱怎么算再见?"伊丝帖睁大着眼睛说。姐夫咳了一声,又把领带拉了一下。 "Echo,妈妈打电话要我来,因为我跟你的情形在这个家里是相同的,你媳妇,我女婿,趁着吃饭,我们来谈谈迦纳利群岛那幢房子的处理,我,代表妈妈讲话,你们双方都不要激动……" 我看着每一张突然沉静下来的脸,心,又完全破灭得成了碎片,随风散去。 你们,是忘了荷西,永远的忘记他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我看了一下疼爱我的公公,他吃饭时一向将助听器关掉,什么也不愿听的。 "我要先吃鱼,吃完再说好吗?"我笑望着姐夫。姐夫将餐巾啪一下丢到桌子上:"我也是很忙的,你推三阻四做什么?" 这时妈妈突然戏剧性的大哭起来。 "你们欺负我……荷西欺负我……结婚以后第一年还寄钱来,后来根本不理这个家了……" "你给我住嘴!你们有钱还是荷西Echo有钱?"妹妹叫了起来。 我推开了椅子,绕过夏米叶,向婆婆坐的地方走过去。"妈妈,你平静下来,我用生命跟你起誓,荷西留下的,除了婚戒之外,你真要,就给你,我不争……""你反正是不要活的……" "对,也许我是不要活,这不是更好了吗?来,擦擦脸,你的手帕呢?来……" 婆婆方才静了下来,公公啪一下打桌子,虚张声势的大喊一声:"荷西的东西是我的!" 我们的注意力本来全在婆婆身上,公公这么一喊着实吓了全家人一跳,他的助听器不是关掉的吗? 妹妹一口汤哗一下喷了出来。 "呀——哈哈……"我扑倒在婆婆的肩上大笑起来。 午后的阳光正暖,伊丝帖与我坐在露天咖啡座上。"你不怪他们吧!其实都是没心机的!"她低低的说,头都不敢抬起来看我。 "可怜的人!"我叹了口气。 "爸爸妈妈很有钱,你又不是不晓得,光是南部的橄榄园……" "伊丝帖,连荷西的死也没有教会你们一个功课吗?"我慢慢的叹了一口气。 "什么?"她有些吃惊。 "人生如梦——"我顺手替她拂掉了一丝树上飘下来的飞絮。 "可是你也不能那么消极,什么也不争了——""这件事情既然是法律的规定,也不能说它太不公平。再说,看见父母,总想到荷西的血肉来自他们,心里再委屈也是不肯决裂——" "你的想法还是中国的……" "只要不把人逼得太急,都可以忍的。" 我吹了一下麦管,杯子里金黄色的泡沫在阳光下晶莹得眩目。 我看痴了过去。 "以后还会结婚吗?"伊丝帖问。 "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我笑望着她。 远处两个小孩下了秋千,公园里充满了新剪青草地的芳香。 "走!我们去抢秋千!"我推了一下妹妹。 抓住了秋千的铁链,我一下子荡了出去。 "来!看谁飞得高!"我喊着。 自由幸福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么真真实实,不是假的。"你知道——"妹妹与我交错而过。 "你这身黑衣服——"我又飞越了她。 "明天要脱掉了——"我对着迎面笑接来的她大喊起来。梦里花落知多少——迷航之四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正要从丹娜丽芙岛搬家回到大迦纳利岛自己的房子里去。 一年的工作已经结束,美丽无比的人造海滩引进了澄蓝平静的海水。 荷西与我坐在完工的堤边,看也看不厌的面对着那份成绩欣赏,景观工程的快乐是不同凡响的。 我们自黄昏一直在海边坐到子夜,正是除夕,一朵朵怒放的烟火,在漆黑的天空里如梦如幻地亮灭在我们仰着的脸上。 滨海大道上挤满着快乐的人群。钟敲十二响的时候,荷西将我抱在手臂里,说:"快许十二个愿望,心里重复着十二句同样的话:"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送走了去年,新的一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