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这是什么?耳朵。她又指了指自己红红的眼眶:这是什么?眼泪。妹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傻呵呵地笑了起来,还算好,你的脑子还挺正常的。她说。第五章早在两年之前,学术会议就开始了最初的酝酿。1在一个多雨的春天,张末和曾山在学校的招待所食堂举行了简朴的婚礼。她的父母未能出席这个冷清的仪式,只是写来了一封短短的贺信。母亲在信中这样写道:事到如今,我们只能尊重你的选择……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张末感到自己深陷在一片泥淖里。窗下的雨帘似乎将她和以往的年月隔离开来,孤单和隐隐的忧戚一阵阵向她袭来。她脸上流露出来的烦闷之色使曾山大为诧异。他从客人们的戏谑声中挣脱出来,走到她的身边,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问她是不是觉得哪儿不舒服。张末只是黯淡地冲他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曾山的脖子上绑着一条俗艳的大红领带,脸上汗涔涔的,带着一种既不安又兴奋的神情。张末将他的手从肩上拿开,看了一眼他那粗短的手指,一度积满油泥的指甲如今被修剪得光秃秃的。这使她想起了童年时教她弹钢琴的那位音乐教师,想起了他写在圣诞卡片上的那句话:只要音乐还在继续,我们就永远不能说没有希望在散发着油烟气味的食堂里,她听不到门德尔松或者瓦格那的音乐。她与音乐之间相隔的距离,正是眼下的现实与她的梦境存在的距离。曾山的父亲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去世,他的母亲此刻也许正在西北的一个导弹发射中心画着设计图纸,因此,前来参加这个婚宴的客人除了贾兰坡夫妇之外,剩下的就是他在系里的几位同事:小说家宋子衿,老秦和他的斜眼妻子,工会主席……十几个人满满当当地挤了一桌。他们的脸上泛着灰暗的青光,就像是窗外在雨中发芽的一排排扬树。他们照例谈论着哲学,中世纪意大利的修道院,圣徒自焚,斯宾诺莎和海德格尔。借着浓浓的酒意,老秦死缠着贾兰坡教授不放,向他请教在哲学界一举成名的捷径。听曾山说,老秦在哲学系搞了几十年的庄子研究,可在学术界迄今湮没无闻,他似乎有些等得不耐烦了……贾兰坡教授告诫他,如今的学术界已不再探讨什么真理,而是热衷于如何使人大吃一惊……贾兰坡每说一句,老秦的妻子就使劲地点一下头,好像贾兰坡的每一句话都击中了她的要害。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张末,实际上她是在端详着桌上的一只屁股高高撅起的肥鸭。曾山很响地喝着罗宋汤,不时地在桌布下捏一捏她的手。他的手既虚弱又潮湿,就像一绺动物的舌头。这个令人乏味的婚宴也许只是一个借口,正如她所有的选择都是一个借口一样。参加这个婚礼的客人似乎已经将这场仪式变成了一个小型的学术讨论会。张末知道,她的丈夫与贾兰坡教授正在酝酿着一次全国性的哲学会议,只是由于一时筹措不到相应的经费,尚未提上议事日程。这天晚上,张末梦见自己骑着一辆自行车跌人了一个黑暗而阴深的洞穴之中,身上沾满了粪便和腐烂的白菜叶,“我又在那儿跌了一跤……”她从床上醒过来,喘着气对丈夫说。曾山还没有睡,他正伏在桌上给一个名叫慧能的和尚写信。他走到床前,摸了摸她的脸。张末看到他的鼻毛已很长时间没有剪过了。她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摔倒。那个在路面上翘起的井盖,那个半月形的洞穴就是她的宿命。她和曾山每次骑车经过那里,她的车把总是歪向一边,撞在河边的一棵树上……曾山回到桌边继续写信,而张末则躺在床上再也无法入睡。她听着钢笔在纸上留下的.沙沙声,听着曾山翻动辞典和书籍的哗哗声,它们最终溶人了窗外飒飒春雨的背景之中。这就是她的新婚之夜,一切都是那样的简单而又理所当然……在这样一个晚上,假如你偶尔回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遥远的午后,想起自己梦中的爱情,想像着愿望如何变成呆板的记忆,你在震惊之中,也许只能感到自惭形秽。在那个寂静的大雪之夜,她和曾山第一次做爱。她的梦幻就像窗外的一粒雪片,在他炙热的躯体中烤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夜晚给她留下的仅仅是一片炫目的刺痛。他的身体粗壮而结实,就如一道厚厚的墙壁,又如一头笨拙而沉重的大象。她忍受着肉体的剧痛,泪流满面地问他,你好了没有?曾山突然咧开嘴朝她笑了一下:我真想把你一口吞下去……她不由得想起了他吃饭时的样子。即便是在读书,写作,甚至做爱的时候,他的嘴巴依然会像吞食一块排骨那样不可思议地努动着,咀嚼着,令人联想到古代神话中的青面饕餮。可她又是如此的需要他,需要他身上淡淡的烟味,他的沉默寡言,温暖而羞怯的笑容,他所带给她的真实感……在曾山晚上去给学生上课的那段时间里,她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总是感到坐卧不宁。她谛听着屋外寂静的门廊,希望听到他的脚步声突然响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陷入到这样一个泥淖中去的。即便是曾山紧紧的搂抱,也不能阻止她的身体不断地下沉。她又一次想起了曾经与同窗好友苏辛反复论辩过的那个哲学命题:当你在面对不可能的时候,你所孜孜以求的就是一个简单的可能性——在这个荒唐的年代,她感到自己只是一个负担,她一心想着找个合适的地方,将它卸下来,或者交付出去——可是当可能性一旦来临,你所得到的恰恰又是不可能:你将一只皮球扔到墙上,它却不再弹回来。2张末毕业之后,被分配在学校的一所附属中学教书。短短的六个月一闪而过,而她却感觉到已经度过了整整六年。坐在整洁而敞亮的办公室里,她除了偶尔翻看一下学生的作业,大部分时间都在阅读那本《卢布林的魔术师》。在这本书快要读完的时候,她又得到了一本艾略特的诗集。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阳光照耀着空旷的田野,却让那僻径隐在枝叶相掩的林阴里,使午后变得一片幽暗。眼下正是午后,雨还在下着。即便是在白天,日光灯管依旧发出滋滋的声音,它与窗外沙沙的雨声掺和在一起,折磨着她纤弱的神经。一切都是寂静而倦怠的:被风翻开的纸页,粉笔受潮的气味,一张张白纸一样虚幻而又衰隐的脸。张末坐在桌边,长时间地凝视着门外的那棵湿漉漉的香樟树,不时眺望一下远处岑寂的、铺着黑色煤屑的运动场。在圆形跑道的正前方,有一道低低的红色围墙。通过一扇小门,一条幽僻的小径将运动场与大学的校园连在了一起。她的目光越过围墙顶端葳蕤的树丛,就能看见那条在阴霾中变得狭小的河流,河上卧伏的水泥拱桥以及河边锯木厂简陋的棚顶。在沉滞而郁闷的空气中,她觉得时间过得很慢,肚子咕咕地叫着。窗户玻璃上一阵轻微的叩动使她不由得转过身去。张末朝那扇窗户看了一眼。随后她又看了一眼。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张扁平的脸紧贴在玻璃上,正朝她发出固执的笑容。她从桌边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外,一边在晦暗的过道里辨认着他的脸,一边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没带伞。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浇得透湿。一绺头发斜斜地耷拉在额前。看样子,他已经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了,地上有一摊亮晃晃的水迹。“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张末问他。她的声音带着惊恐和不安。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那个人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仍然微笑着看着她,仿佛在对她说,只要我愿意,我就能随时找到你……“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连伞也不带一把……”张末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公司倒闭了吗?”“不,”那个人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我正在受到警方的追捕。”自从他们一年前分手以来,张末一直没有得到邹元标的任何消息。她一度以为这个人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她与曾山结婚之后,曾对丈夫尝试着谈起他来,这并非是出于向曾山吐露隐秘的愿望,而是为了从此卸下积压在心头的沉重负担。假如你决定将一个人或一件事遗忘掉,你所应当做的并不是将它藏匿在心中,让它在记忆中发芽,而是必须让它在语言的磨砺中失去弹性……可是,当邹元标一旦出现在她的眼前,张末还是压抑不住渐渐高涨的慌乱和兴奋,就像幼年时的那个药剂师,她一看到他站在昏暗的房门前,箱子上的那把铜锁就怎么也打不开了……十分钟后,当张末和董事长邹元标打着一把小花伞,绕过中学的后门,来到苏州河边的时候,她已经忘了3点钟还要给学生们上一堂哲学课。在金沙江大酒店七楼的一间包房里,邹元标当着她的面脱掉了湿淋淋的衣服,换上了一身紫色的睡衣。然后,他煞有介事地走到窗边,掀开厚厚的帘布,察看着酒店楼下的动静。“你看上去倒真像是一名职业警探……”张末对他说。“恰恰相反,我是一个亡命之徒。”邹元标说,“今天早上一下飞机就被他们发现了,差一点……我在这个酒店只能呆三个小时。”他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张末觉得,这个人依然像从前一样喜欢开玩笑。她喜欢他的玩笑。他们在一辆开往南京的火车上相识,他一路与她说着笑话,将她逗得前仰后合。现在,当他在扮演一名被警察追捕的凶犯时,俨然就是一位受过专门训练的演员。他给张末泡了一杯茶,挨着她坐了下来,然后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脸。“假如一个人被警察追捕了两年,他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向张末问道。“逃跑。”张末说,“逃跑是罪犯惟一的逻辑。”邹元标摇了摇头,点上了一支烟。“你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做了一场噩梦,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张末说,“我在遇到烦心的事情时,总是向梦境求援。”“可我不习惯幻想,”邹元标说,“寄希望于幻想会使人最终忘掉世界的残酷……”“那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被他们逮住。”邹元标严肃地对她说,“无论怎样的游戏都会让人厌烦的。”张末笑了起来:“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去派出所自首……”“可是,我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做完。”“什么事?”“你说呢?”邹元标反问道。他夹着香烟的手指不停地颤抖,使张末多少感到有些吃惊。她还想说什么,邹元标突然将她的手扭到背后,亲吻她的脸。他的一条腿紧紧地压住她不断起伏的腹部。他的动作急促而鲁莽。当他猝不及防地把手伸人她的领口时,她衬衣的一颗钮扣高高地蹦弹起来,落在了黄褐色的地毯上。我做梦都想闻到你身上的气味。邹元标说。你就像一个婴儿,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奶味。当我在逃亡途中东躲西藏时,你身上的气味就是我梦中的天堂。张末感到一种熟悉而陌生的眩晕感再次向她袭来,她仿佛正置身于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随着翻卷的波浪飘向远方。她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早上临出门时,曾山说他要去替她买一个蛋糕,一束鲜花。雏菊、月亮花和满天星。她恼怒而沮丧地推开他。不行。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站起身来去寻找那颗丢失的钮扣。“我身上正来着例假……”她说。“你每天都在来例假吗?”邹元标脸上带着一丝嘲讽的表情。“每天。”张末说。可她怎么也找不到那个钮扣。“那么,你至少得先去洗个澡,你的身上有一股铁锈味儿。”最后,张末这样对他说。她知道,她在这么说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在寻找机会离开这儿了。浴室里响起了哗哗的水声。雨下得越来越大。她悄悄地拉开房门,来到了楼下。在大堂的服务台前,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正向一位小姐焦急地询问着什么,那位小姐呆呆地看着警察手中的照片.显得十分惘然。3张末从酒店回到曾山的单人宿舍。曾山和他的师兄子衿博士正在房中抽着烟。一看到张末,子衿就开玩笑似的对她说:“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们就要去报案了……”“你们的教导主任将电话打到了我的教研室里,”曾山说,“下午的哲学课你怎么没去上?”张末将雨伞搁在脸盆架上,从门后取下一块毛巾擦脸。她冲他们笑了笑,没有说话。这时,子衿从椅子上站起来,打算告辞。张末对于衿没有什么很深的印象。尽管他们彼此见面的机会很多,可每次见面都像是一次告别。他是一个行踪不定,飘飘忽忽的人。这还不能算是一个家。张末环视着这个熟悉的房间。它虽然在几天前被粉刷一新,此刻依然显得简陋而寒伧。一条碎花布帘将房间一隔为二,窗户上缺掉的两块玻璃也已补齐。她甚至还在水泥地板上刷了一层橘黄色的油漆。这个狭小而杂乱的房间就如一面镜子,她随时都能从中看出自己憔悴的面容。一个人就是一个破败的神祗。她不由得想起曾山常爱引用的爱默生的那句名言。“你到底去了哪儿?”曾山将子衿送走之后,这样问她。“你真想知道吗?”张末拢了拢耳边湿漉漉的头发,坐在桌边看着他。曾山的眼睛在暗中突然亮了一下,旋即就像一盏灯似的熄灭了。他似乎不太喜欢凡事刨根问底。他递给张末一把钢叉,然后揭开了蛋糕的纸盖。今天是张末二十四岁的生日。曾山特意给她买来了一只大蛋糕。还有一束鲜花,它就插在一只乳白色的长颈花瓶里,花朵和枝叶上都沾满了雨水,在白炽灯耀眼的光亮中显得生机勃勃。“你花了多少钱?”张末叉起一块蛋糕放在面前的盘子里。“半个月的工资,”曾山说,“假如我们用它来买书的话……”听他这么说,张末对盘子里的蛋糕突然感到了腻味。她似乎闻到了一股纸浆的味道。仿佛她将要吞食的并不是一块蛋糕,而是纸币或书页。曾山无意中说出的每句话对她而言都构成了某种障碍。假如一个人蓄意使另一个人感到不快,挖空心思想出来的冷嘲热讽也不过如此。自从她与曾山相识以来,她感到未来的一切都是自明的,不言而喻的,可以预料的。正如一道掌纹那么确凿,清晰,不可更改。他们之所以会结婚,那是因为婚姻是爱情的契约,饭桌上之所以会出现蛋糕和鲜花,那是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为什么她总是喜欢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眺望那片足球场?为什么她早上临出门时会感到兴致勃勃,因为她期待着某件事情的发生。此刻她又为何感到厌烦和乏味?那是因为她想像中的蛋糕就搁在她的面前,还有那束鲜花:雏菊、月亮花和满天星。她没说让他买酒,饭桌上果真就没有酒。于是,她渴望中的东西就这样褪了色,褪了又褪……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脸都会在时间的消蚀中变得黯淡无光,他们工资单上的数字会像温度计那样缓缓上涨,追逐着物价飞升的指数;他们很快就会有一个孩子。如果参考一下珊珊那副早熟而抑郁的面容,她就会立刻觉得不寒而栗。他们将衰老,就像一块抹布那样,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成为一个不知名的物件,(他们用的抹布是曾山的一件背心,可是许多年之后,有谁还会认出它原先是一件背心呢?)是谁在替她预先安排下这一切?生活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一场永无休止的徒刑?昨天晚上,张末犹豫了很久,将自己满腹的忧虑告诉了曾山。她希望从他那儿听到一些完全不同的解释。曾山一边听着她的倾诉,一边专心致志地吃着鳊鱼,然后他抬起头来。没错,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就是这么回事。生活本来就是徒刑。问题是……“你吃饱了吗?”曾山用那件背心擦了擦满嘴的奶油。“吃饱了。”张末放下钢叉。可她几乎什么也没吃。曾山的一只手绕过桌腿,伸到她的裙子下面。他的手上沾满了抹布上的油渍。张末坐在那儿,看着墙上的一幅挂历发愣。“你怎么啦?”她又想起了那个浑身给雨水打得透湿的人。想起他在她的耳边说,在我逃亡的途中,你身上的气味就是我梦中的天堂……她喜欢他的神秘感,以及他们一起时,她所感到的眩晕。只有在眩晕中,你才会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而未知的世界。当她回忆起酒店大堂里的两个警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当两名警察冲上七楼的包房,他也许还在浴室里洗澡……或许还吹着口哨。“你怎么啦?”曾山又问了一句,随后就搂住了她的肩膀。她紧紧地拥抱着他,尽力使自己忘掉心中那个疯狂的念头,在她与曾山的搂抱中,她感到两个人的身体之间存在着一片巨大的虚空……曾山将她抱到床上。她听见自己的肚子里发出一阵马桶抽水般的声响。接着,她听到了曾山解开皮带搭扣的声音。“别忘了明天到贾先生那儿去一次。”曾山提醒她。他最近总在劝说张末报考贾兰坡的研究生。“你跟我一起去吗?”“不,我明天要去中山公园和女儿见面。”曾山说。他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然后拉灭了电灯。黑暗浮上了她的额头。4贾兰坡教授说:“我其实一点也不快乐。岂止是不快乐?简直可以说是很糟,很糟。你无法想像……”“您指的是学校要将哲学系取消这件事吗?”张末问道。“不,我指的是个人生活……”他们俩隔着一条书桌坐着。贾兰坡大口大口地吞吸着香烟,似乎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屋子里烟雾缭绕。通向阳台的门敞开着,她能看见阳台门上贴着的一幅京剧脸谱,以及阳台上那簇刚刚浇过水的瓜叶菊。“今天真是一个难得的机缘,或者不如说是一个借口,”贾兰坡教授说,“我可以与你谈谈几十年前的一段往事。一个秘密在心里积压的时间一久,它就不知不觉地长成了一头怪兽,根本由不得你去做主……”“师母知道这件事吗?”“当然,她是当事人。”贾兰坡笑了起来,露出了满口的黑牙,“你不介意我谈论这件事吧?”“不介意。”张末说。“那好。”贾兰坡说。他斜靠在一张软皮沙发上,立即说起了几十年前的那段往事。时间回溯到1946年的冬天,当时他正在燕京大学读书。一天下午,他刚刚从北海溜完冰回来,碰见学校的总务长正领着一位陌生的客人四处找他……张末突然怔了一下。她感到贾兰坡教授的一只脚在桌子底下踩住了她的布鞋。她的脚尖一阵发麻。她想将脚抽出来,试了两次都没能如愿。她面红耳赤地看了贾兰坡一眼。也许他是无意的。张末这样想。只是当她感到贾兰坡在暗中增加了踩压的力度,她才觉得有些心慌意乱。难道……“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贾兰坡停止了他的讲述,微笑着望着她。张末咬着嘴唇,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看得出,你对我说的事并没有什么兴趣,”贾兰坡说,“这也难怪。有谁愿意听一个老头子絮絮叨叨地谈论旧事呢?其实,没有任何人重视别人的谈话。通常,我们在聊起一件事的时候就好像在谈论另一件事。用维特根斯坦的话来说,语言本身就意味着欺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身上有一股浓重的香水味。他仍然没有将他的脚挪开。张末的心头掠过一阵淡淡的不快。曾山干吗一定要让自己报考贾兰坡的研究生呢?此刻,他也许正在中山公园与女儿一起玩碰碰车,也许,他根本没有去公园,而是径直去了前妻的家……张末对贾兰坡教授说,她的确有些心神不宁,因为她昨天下午缺了一堂哲学课,她一直在担心下午怎么去向教导主任解释。“用不着向他解释,”贾兰坡安慰她说,“我待会儿可以给他打个电话……”他的声音听上去软绵绵的,就如耳语一般,光滑而粘腻。她的身体不安地颤栗起来。她坐着的竹椅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吱呀之声。“在暗中发生的事,就让它在暗中结束……”贾兰坡说道。张末惊讶地看着他。她不明白贾兰坡先生为何这么说。“昨天下午,在苏州河边,我看见了你们。”贾兰坡柔声细气地对她说,“我的出租车恰巧从那儿经过……”张末很快就想起来,昨天下午她与邹元标刚刚走出附属中学的后门,就被一辆蓝色的奥迪车挡住了去路。司机不断地按着喇叭,等待着筑路工人将路障搬开。她看见车里有一张苍白的脸正在打量着自己,只是玻璃上的泻水使它难以辨认。她拉了拉邹元标的衣袖,对他说,出租车里有一个人看上去很面熟……邹元标笑了一下:你总是疑神疑鬼……“你不用担心,”贾兰坡说,“我不会将这件事传扬出去的,不过……”“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一般的朋友?”贾兰坡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你不太诚实。”张末哆嗦了一下,却无意间将那只脚抽了回来。麻酥酥的感觉顺着她的四肢一直上升到额头。她松了一口气,贾兰坡现在踩着的只是一只布鞋。不过,他的自我感觉看上去依然十分良好。“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张末犹豫了一下,这样说道。贾兰坡哈哈大笑。“上个月,地理系的一位副教授强暴了他的保姆,你知道他为什么只判一年刑吗?那是因为保姆那天恰好来了例假……”张末低着头,手里撕绞着桌上的一张硬纸片。当她发现那是贾教授写着哲学词条的卡片时,它早已成了一绺纸屑。她什么都明白了。她居然差一点成了他的研究生……“你是不是在担心我会把这件事告诉曾山?不会的。”贾兰坡斩钉截铁地说。“这种事我能够理解。只不过,你与曾山才结婚不到三个月,婚礼上的誓言犹在耳畔,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既然如此,你当初干吗非得与他结婚呢?”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将他们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师母拎着一只湿淋淋的塑料袋走了进来。她一见到贾兰坡,就喜滋滋地对他说:“瞧,它有多肥……”“哪来的鸭子?”“工会发的,”师母兴冲冲地将两只肥鸭塞到冰箱里,“‘五·一’节快到了……”师母转过身来,看到张末正趿着鞋从书房里出来。“曾山呢?”她问道,“他怎么没来?”张末说,他一大早就出去了。“那你赶快去系里代他领鸭子,去晚了,肥的都让人拣走了。”这时,贾兰坡就向师母介绍说,他与张末谈得十分愉快,她还真有那么点哲学天分……师母拉着张末的手,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那你可得好好复习。要珍惜这次机会。”5张末从贾兰坡教授家中出来,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一个人在空寂的校园里四处游荡。她对独自一个呆在那间单人宿舍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她沿着河边慢慢地往前走。她想到了曾山曾经跟她提起过的一段往事。他的父亲,一位著名的篮球教练在弥留之际,竟然当着他的儿子和邻居的面,将妻子的手强行拉到他的生殖器上,那么的固执,那么的不顾一切。她在听丈夫讲述这件事的时候,一度感到十分恶心。但它还是像一道楔子一样深深地打进了她的记忆里。那个垂死的人与贾兰坡教授完全是一类人。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简单。正是它所蕴含着的这种简单的真实让人震惊,它就像辛格笔下的那位衰老的魔术师,面对厌倦的观众,已经变不出什么新奇的花样。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贾兰坡会不会把他在雨中看到的一切告诉曾山?考虑到今天上午他与自己的那场嗳昧的谈话,他这样做的可能性很小。贾兰坡也许依然对自己最终会成为他的研究生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可是,随着邹元标的被捕,他也许会在警察的追问下将他们之间的事和盘托出……当然,在一般情况下,他没有必要这样做,因为,他只是一名经济案犯。张末这样想着,忽然意识到她对于曾山有一种深深的依恋。她害怕失去他。除了曾山,她在这个世界上毕竟已一无所有。今天早上,曾山很早就离家外出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心里空空荡荡。她想到了王映霞。她与郁达夫之间的婚姻最终破裂,也许是因为郁达夫与前妻旧情未断。他常常偷偷地溜出杭州,赶往富阳与前妻幽会。那么,曾山每月一次的对女儿的例行探望也很难说不是一个借口。他屡次向自己提起,他不太喜欢那个总爱躲在箱子里睡觉的女儿。可他临出门前,还是认真地刮了胡子,换上了一件新衬衫……张末在图书馆边的一个公用电话亭前站住了。她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大胆的念头:往曾山的前妻家中打个电话。假如电话没人接,那就说明,他果真去了中山公园……张末犹豫不决地拨通了电话。不一会儿,话筒里就传来了一个女人悦耳的声音。张末的心猛的往下一沉。“你找谁?”对方问她。“曾山在不在?……”张末绝望地问了一句。“曾山?这不是曾山的家。”那个女人说,“你是谁?”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熟悉。“你是张末吧,喂……”这时,张末才如梦初醒地想起来,她刚才拨错了电话。她将电话打到了她昔日的同窗好友苏辛的家中。“对不起,苏辛,”张末说,“我将电话打错了……”苏辛嘿嘿地笑起来:“你这个人整天心事重重的……你在哪儿?”张末说,她在图书馆边上的一个公用电话亭里。“那你马上到我这儿来,马上。”苏辛还像从前一样热情奔放,“今天上午工会发了一只鸭子,我们可以在一起吃顿午饭……”6苏辛毕业后,被分配在学校的国际交流处工作,不久前已跟一位澳大利亚人结了婚。这位头发谢顶的外国老头有两个和苏辛差不多年龄的女儿。可是苏辛说,这并不妨碍他们几个人在一起和睦相处。她说她之所以会跟一个澳大利亚人结婚,是因为她十分喜欢澳洲的一种珍稀动物:考拉,澳大利亚树袋熊。她目前正在加紧办理去澳大利亚定居的手续。她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人。她说她很少想到一个月以后的事。想像力就是幸福最大的障碍。十分钟后,张末来到了苏辛所居住的女教师宿舍里。苏辛懒洋洋地靠在门边的一张软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张末十分憎恶的流行小说。《我的财富在澳洲》。可是苏辛喜欢这本书,她的嘴角挂着一丝意犹未尽的笑容。她们一见面,依然显得像从前那样亲密。张末问她是不是很快就要离开中国了。“也许还没那么快,”苏辛说,“要等到新盖的图书馆大楼竣工之后。”她用红铅笔在墙上的一张澳洲地图上留了一个记号,随手将那本小说合上,扔到了床头。张末知道,苏辛是香港援建的图书馆工程的中方联络人。她们很快就聊起这座现代化的图书馆,它的微机阅览室,电脑搜索编目系统,可容纳一千名听众的大型会议报告厅……“你的脸色不太好。”苏辛搂着她的肩膀,“是不是怀孕了?……”张末摇了摇头。她说她刚从贾兰坡教授家中出来。“还是为报考研究生的事?”“我现在不打算报考……”“怎么又变卦了?”苏辛紧紧地盯着张末的脸,“是不是,那个老头对你动手动脚?”“你怎么会知道?”“他是一个性变态者,”苏辛说,“曾山早就应当提醒你这一点。”苏辛接着说,一个月前,贾兰坡曾约她去家中见面,让她为酝酿中的一次学术会议筹集赞助资金。“可是我们刚刚在书房里坐下来,他就在桌子底下踩我的脚……”“那你怎么办?”“我开始还以为他是无意中踩到了我的脚,怎么说他还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教授嘛。”苏辛说,“可是后来,他竟然一口咬定我与澳大利亚人的婚姻不太幸福,接下来照例是昏话连篇,我就在他的脚上狠狠地踹了一脚……”张末笑了起来。“我这一脚踩得他七窍生烟。”苏辛得意地说,“可是他居然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只是脸上的肌肉跳了两跳。末了,他满脸狐疑地对我说,‘怎么,你原来当过运动员吗?’”张末笑得在床上滚作了一团。“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大仇已报?”7母亲每月都要给张末寄一次钱。张末收到汇款后,总是立刻原封不动地寄还给母亲。可是到了下个月,再下个月,那些钱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南京寄来。她很少给家里写信,也不打电话。她与母亲之间所有的联系都包含在这种拉锯式的游戏中:寄钱——退钱。两个人都是那样的执拗,那样信心十足。彼此心照不宜,不作任何其他的解释。在张末看来,母亲给她寄钱只是为了羞辱她,为了用一种曲折迂回的方式对她与曾山的婚姻表示不满。她仿佛看见母亲穿着宽大的睡袍,在客厅里骄傲地来回走动的情景。在她与药剂师私通的那些日子里,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显得既嗳昧又复杂。一方面是她对女儿泄霹自己秘密感到恐惧,另一方面却又是按捺不住地炫耀与夸饰。考虑到母亲那个年龄的女人所特有的生活习性,她也只能向女儿显示她的优越感,夸耀她的快乐。张末曾经作过这样的推测:母亲从女儿身上得到的满足感远远超过了她与药剂师偷情的快乐。她进而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肉体的快乐与心理上的满足与优越感相比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张末从幼年时起就渴望得到一条背带裤。一条墨绿色的灯芯绒背带裤。她与曾山结婚后,两个人跑遍了南京路和淮海路上大大小小的服装店,每一次都是空手而归。到了后来,曾山不得不让自己正视这样一个事实:张末永远不会买下那条背带裤。用她本人的话来说,我知道它在那里,挂在玻璃橱窗里……对张末而言,快乐意味着被无限延搁的欲望。一束鲜花在她想像中就是一片春日的盛景,可是当它插在了白色的长颈瓶中,就立即变得索然无趣,毫无生气。她生活在词语中。生活在对词语的贪婪的想像中。当她独自一人坐在家中那幢古老的院宅里,在房檐的阴影里想人非非的时候,未来的爱情就是一棵洒满阳光的动人的树,或者,它是一群在稻田的上空低低飞行的白鹭。它像一颗霹珠那样晶莹,透亮,完好无损。现在,她静静地躺在丈夫的身边,爱情就是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他的肌肤粗糙而燥热,她一度觉得他的身上长满了厚厚的鱼类的鳞片。她曾多次向丈夫谈到,并企图向他证明:幻觉和想像并不是某种虚无缥缈的无用之物,它是真实的,就如空气一样……那么,曾山喜欢幻觉吗?这个连给一个和尚写信都要查阅几十种参考书的哲学系讲师,需要幻觉吗?曾山挨着她躺在床上。他的一只手正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从她的脸部开始.顺着她的脖子慢慢下滑。遵守着某种千第一律、固定不变的程序:脸,脖子,肩膀,乳房,另一个乳房……就如将一匹皱巴巴的布用熨斗烫平,将揉搓成一团的纸张重新展开。张末让他捏她的耳垂,他的手就移向那个位置。她让他说些什么,他就反反复复地对她说:我爱你,我爱你……或者:我是多么地:爱你呀,我真想……他的嘴里有一股牙垢和芹菜的混合气味。张末沮丧地将他的手挪开。一阵针刺般的灼痛使她发出沉重的叹息。她不断地踢着被子,一心想跟自己过不去,直到她将被子踢到了地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俩在床上赤条条地躺着。5月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夹带着一股氧化铁粉的甜味。“说点别的什么吧。”张末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