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旗帜 》 作者:格非 像我们大家一样,只有好些正常地、渐渐的从内部进入意识的东西,克利马才认为是真实的,而那些偶然地、意外地来自外部的东西,他则看成虚构的侵犯。不幸的是,没有比这种虚构更真实了。 ——米兰·昆德拉《为了告别的聚会》 1、 有一天我告诉自己说,你不要再相信爱情了。爱情是一种幻觉,爱情是一种化学变化。这种所谓的爱情我好象只能在幻觉中去触摸它,它发生的并不是在两个人中间,爱情有时候好象更像是一个人的事情:在白天,当你吃饭的时候,你会想着她(他)究竟在干些什么事情?然后在心里自我扣问:“你在干着和我一样的事情吗?”当你睡觉的时候,你又会想着她(他)是否已经拥有一个美好的夜晚。夜晚的痛苦只属于思念者,被思念者永远是幸福的化身。在暗夜美好的想象中,痛苦已经产生了。我相信一件事情,在爱情领域中,当你对一件事物产生想象,那么那件东西已经开始在拒绝你了。真正的融合只有在真诚的坦诚之外,当然在更多的时候,这种坦诚又会使人看到生活的苍白,爱情也随之变味。所以翁加雷蒂写道: 在摘下的花与奉献的花之间 是无法表达的空虚 这就印证了昆德拉《为了告别的聚会》中小号手利克马的观点,有时候一种虚构的爱情或许更加真实,更让人感到爱情在来临之时的震撼。我现在越来越相信爱情是一个独立的概念,抛开一些偶然性因素不讲,在更多的时候它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爱情与政治,爱情与意识形态,爱情与利益,爱情与生殖,爱情与性欲都没有太多的关系。爱情可以发生在一个乌托邦,爱情可以让一个白痴得到欢乐,爱情中有些人只愿意付出,柏拉图式的爱情不仅没有肉欲,或许还可以超出性别。那么爱情与什么有关呢?我并不知道答案,耶尔·德·芒迪亚格《黑色摩托》中曾经描述这样一个故事,如果这也可以称为爱,那么我愿意把它描述在这里:“就像她在日内瓦看到的一只鬈毛狗每天晚上把报纸带给它的主人那样。那只鬈毛狗是黑色的,焕发出青春的光辉,身上的毛柔软发亮。她亲眼看到,这只狗情愿让人打死,也不愿意放弃它每天送报的差使,因为怀着深情干这件事,是它活着的全部理由。“这就是爱,”丽贝卡最后想。 昆德拉说,爱情是可笑的,这更多的和人们的欲望连接在一起。 就像《旧鬼让给新鬼》中,爱情最后的结果是一个年暮沧桑的女人最后在回忆美好的过去的同时,不得不展现自己丑陋的肉体。它表达的只是一种“无法表达的空虚”。在《为了告别的聚会》中,曾经是革命者的雅库布经常幻想着自己从母体中脱离出来的情景,所有的一切的想象都让他感到恶心,他身边不乏女人,迷人外表的女人,但是从来没有认识到美,当他觉得真正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他正在与她告别,他将离开自己的祖国,赶赴边境。但是这种力量却依然强大: “他并非没有过迷人的女人,可对他来说,她们的魅力总是表面的。驱使他接近女人的是复仇的渴望,或者是悲伤和不满,或者是同情和怜悯。对他来说,女性世界和他祖国的生活苦剧完全相象,在这个世界里他既是受害者又是迫害者,他经历了许多痛苦挣扎,却很少体味到牧歌的情调。然而,这个女人似乎远离这一切,远离他的生活,她来自外界,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她不仅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而且作为美的本身出现。她使他明白了这是可能的——此时此地——各种各样的生活和为了各种目的生活;明白了美胜过正义,胜过真理,胜过真实,胜过必然,是的,甚至胜过得到它,它超越其它一切,而他却永远失去了它。她最后一刻出现在他面前,只是使他看到,他一直认为自己知道一切,体验了生活所提供的一切,这是多么愚蠢。” 2、 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人们的预料。命运一刻不停地转动着它巨大的轮子,按照它自身的逻辑与规则。当我们说一件事是不可能的时候,我们通常会忽略,它已经包含了可能性。或者说,可能性正是在不可能幽暗的背景中被酝酿出来。因此,普鲁塔克说,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最终是不可能的。 昨天还淹没在谬误与偏见之中的人,到了今天就俨然真理在握。拜伦式的英雄做梦都在想用他的利刃在视为禁区的幕布上划上一刀,可是在一夜之间,所有的幕障都被自行拆除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情形也许恰好相反。当无数的可能性像潮水一样朝你迎面扑来,像刺目的阳光,它的光亮照得你睁不开眼睛,你所面临的又恰恰是不可能。 ——格非《欲望的旗帜》 我不得不相信爱情在更多的时候更像一种逃避。 我的一位女性朋友在看完《欲望的旗帜》后,确信自己就是小说中的张末,而她爱上了一个曾山式的人物,她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了整整一个下午。在《欲望的旗帜》第二章第一节,作者格非就向我们描述了张末: “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张末就开始了心目中对爱情的憧憬与遐想。那时,她与父母居住在郊外的一幢房子里。空空荡荡的天井,残破的院墙以及屋檐下筑巢的雨燕给她的梦想赋予了某种陈旧的布景。 在想象中的画面中,一个男人朝她走过来。但她看不清他的脸。他一声不吭地来到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在寂静之中,她听见那个男人在她耳畔悄声说:走吧,我们回家。” 张末在少女时代就展开了她的爱情幻想,幻想着一个男人不声不响地就把她给带走。在她的青年时代一共有两个男人进入了她的视野。第一个男人是她母亲为她请来的一位钢琴教师。 “这是张末第一次与一个陌生男人呆在一起。她离他远远地坐着,而他对张末更是不屑一顾。他留着长发,好象很久没有洗过似的,衣服上溅满了油漆,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烟味。” 有一个雨天,张末的父亲留钢琴老师吃饭。为了答谢,他弹了一曲。他在弹琴的时候。张末正在厨房刷碗,在琴声中,张末似乎听到了夏天树叶在风中发出的声响,看见了秋天的溪水在阳光中跳跃,她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那幢郊区的旧宅,回到了她梦幻里忧伤的画面之中。她怔在那里,希望琴声一直延续下去。张末开始崇拜起她的音乐老师,但是有一次,她母亲开玩笑地说自己的女儿想当一名“钢琴家”时,钢琴教师冷冷的瞥了一眼母亲说:“她没希望。”没过多久,这个艺术家模样的人突然从她的身边消失了。他不辞而别,甚至忘了拿他的工资。两个多月后,张末收到了一封寄自伦敦的贺年卡,在上面写着: “只要音乐还在继续,我们就永远不能说,没有希望。” 博尔赫斯曾经表达过相同的意思,人可以没有光明,但世界上如果消失了莫扎特,那么世界在他的世界中才真正的消失。 另外一个男人是张末父亲在医院里的一个同事,他是一个药剂师,“长的高大,英俊,谈吐幽默,常常将母亲逗得前伏后仰”,张末的母亲也在同一家医院当会计。药剂师经常到张末的家里喝酒。有一次,药剂师上完厕所后经过张末的房间,在她的门边站了一会儿,笑嘻嘻地看着她。张末当时正跪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把钥匙,正打算从床下的一只木箱里往外取衣服,她看见了药剂师在地上的影子,她意识到他就站在门外,正朝她看,她的手立即就不听使唤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那把小铜锁怎么也打不开。而他只不过与她开一个玩笑,就匆匆走开了。从那以后,张末就一心盼望药剂师的到来,内心充满了恐惧与焦灼。她希望天天能看到她,听到他说话,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发现,他躺在了母亲的床上…… 如果说对钢琴教师的幻想是张末在心灵上的,那么药剂师更像是张末在肉体上的开导者。两者在张末的少年时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前者像音乐成为她生活中最美好的事物,后者就成为她的一个梦:在河边,一个中年男人把她带都一片小树林当中,在轻轻扯下她的长丝袜之后,将手放到她的大腿之上……出于恐惧,张末的梦里每次都到这里结束,每次她都有一个很好的借口:“等一等。”她说,接着在梦里,她不是发觉身体下面有个什么东西弄得她腰疼,就有一种急于上厕所的欲望。幸好,在梦境中,张末并没有投降。但是在生活中,张末成为一个爱情理想主义者,她只要看到曹雪芹《红楼梦》出现这样的句子,她就感到心慌意乱: 说什么花正浓,粉正香, 转眼两鬓又成霜 后来她就遇见了曾山,我们的男主角。他拥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喜欢躲在箱子里的女儿。他的母亲是一个女科学家,说生下曾山是一个“偶然的错误”,一次“避孕的失败”。他有过一次婚姻的失败,好象被什么欺骗了一样。但是,事情发生的无法让人拒绝,当你越做多的准备就越快陷入爱的旋涡之中。他的求爱笨拙而显得愚蠢,他在课堂上抄写王国维的诗句:“天末同云暗四垂”的时候粉笔一共断了两次,接着由于过于激动而昏倒在课堂上。 《在告别的聚会》中,巴特里弗曾说,受到赞扬是人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动力,所有的人都希望得到赞扬。“对赞美的强烈渴望是令人感动的,并不可笑,”巴特里弗说,“一个渴望得到赞美的人属于人民,他感到与他们紧紧相连,没有他们就不能活着。圣西缅独自一人待在空中,在一个一米见方的柱子上,可他还要和所有人谈心!在他的想象中,他看到千百双眼睛渴慕地盯着他,这使他内心感到快活。这是一个爱人、爱生活的典例。你不会知道,亲爱的奥尔加,西缅苦修者给我们今天的影响是多么强烈。他直到今天都活在我们所有人中间。” 张末后来开始浮想联翩,她一边在看不到曾山的时候怀念曾山,但是在看到他的时候又想逃避。格非在《眺望》的序言被人们频频引用:“逃避,在另一个意义上就是奔向。正如放弃恰恰意味着一种恪守。”有一次,在看完伯格曼的电影《芬尼与亚历山大》,在讨论完埃利蒂斯《疯狂的石榴树》(诗歌也让张末又一次回到童年时居住过的那座郊外的庭院),张末和曾山一起到了学校肝炎病区的平房前,泪流满面的亲吻(张末在这里是否又想起了辛格小说中的:“我是你的,我的梦也是你的。”)。张末感到一种经久不息的晕眩…… “到我那儿去……”曾山提议。 张末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她的老师把她带回房间之后会有什么勾当,但她还是点点头。不过她提出来,她要先去一下厕所。“我已经憋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了。” 张末从厕所出来,似乎很快就改变了主意。她坚决地向曾山表示:她不能到他那儿去。她仿佛想起了自己关于欲望的那个梦境,她的精神开始在拒绝他了。曾山苦苦思索着,张末在上厕所的这段时间究竟看到了什么或者想到了什么。他并不知道,连张末自己也想不清楚,但是她唯一明白的就是,自己是真的爱上曾山了。 3、 他干吗要为没有感到悲伤而悲伤,为没有感到后悔而后悔呢? ——米兰·昆德拉《为了告别的聚会》 格非的《欲望的旗帜》和昆德拉《为了告别的聚会》有着形式上的相似,有十分充足的证据显示前者受到后者的影响,但是两本小说都有着各自的精彩,而关于昆德拉“复调小说”的技巧,格非也曾经在一篇描写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文章也有提到,在这里按下不表。 在曾山和张末结婚之后他们还是有障碍。我现在思考究竟是什么东西造成一对真心相爱的人的最后的分离,即使在分离之后还是想着对方。这让我想起格非最经典的短篇小说《初恋》的第一句:“离婚之后,季康常常向我我提起,尽管他现在对前妻已毫无感情可言,可还是忍不住要通过各种渠道去打探她的消息。”离婚之后的曾山还是爱着张末,但是他实在搞不懂张末的逃避。 在以前,张末常常有摆脱所有的人,一个人独处的强烈愿望。可是现在,当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又觉得寂寞难耐,总是期望什么事情的发生。有一次,张末从上海回南京遇见了一个人邹元标,他坐在张末的对面,穿着一件斜纹布西装,手上拿着一本叶兆言的小说《夜泊秦淮》。在得知张末是哲学系学生后,他向张末提了一个问题:“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张末表示自己不能回答,事实上她正是在回避一个关于欲望的命题。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主要探讨的是先有物质,还是先有意识。事实上这跟先有精神还是先有肉体是同一个层面上的问题,如果说张末最初从精神上走向曾山,到最后,曾山的肉体已经不能满足张末的欲望,他们在做爱的时候张末总是不断地要求曾山讲关于拿破仑的黄色故事,这让张末感到刺激,她的肉体再一次回归精神,在精神中达到一致。所以在后来,张末在几次逃避之后终于邹元标发生关系之后发觉自己越来越爱曾山,在这里,精神和肉体再一次脱离。张末一次又一次对曾山说,自己和他离婚绝对是自己的错,而不关曾山的事情…… 在爱情中,欲望的障眼法开始显现。我的那位女性朋友说自己再也不敢读像《欲望的旗帜》这样的书籍了,在她的理解中,她不忍心把美好的事物这样被欲望给割裂开来。而让他感到恐惧和克利马的恐惧是一样,在虚幻中,爱情达到一种攻击性。事实跟你想象的往往是两样。 所以我们不能轻易相信爱情,这是一个美好的词汇。在我们的生活,我们在试问爱情的真实性之后,才发现爱情不是遥不可及,那就是你早已路过爱情的路上,但是一声叹息,它就会苍老。我们在念叨着诗人的诗句之时,在对着镜子想象着她(他)看见你的时候是怎么一幅情景: 当你对一件事物产生想象(欲望),那么它已经开始在拒绝你了(爱情)。相信自己——代总序李锐转眼之间,“新时期文学”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仔细想一想,上个世纪初狂飙突进的“新文化运动”,前后也不过就是十几年的时间。二十世纪一首一尾,我们中国人竟然都是一个“新”字来命名,可见我们对于“新”的渴望之迫切。也可见过了近百年,我们的“新”来得真是一进三退、艰难曲折。从打倒皇帝,到“打倒文言妖孽”鼓吹民主与科学,到走进“文革浩劫”,再到“改革开放”所要面对的“全球化”,我们至今到底“新”了没有?还是一个难题。在感慨历史的无理性的同时,我们却又无法置身在历史的浊流之外。无理性的历史可以蹂躏人、压迫人、摧残人,但却永远无法剥夺人的情感和想像。在生命被无情地推进历史浊流的同时,却也获得了刻骨铭心的体验。凭此,我们可以表达,我们可以相信自己真实的存在。我们可以不必等着别人来确认自己的“新”还是“不新”。最近以来,在对所谓一个世纪中文写作的种种回顾和评价中,有许多对于“没有大师”的沮丧,有许多痛心疾首的论断和痛心疾首的姿态。我对这样的沮丧和姿态总是心存疑义。如果“人类的”这个词,只是一部分人对于另一部分人当然的忽视和“代表”;如果“全球化”的进程,只是一部分人对于另一部分人当然的剥夺和“教化”,又让我们到哪儿去找那个“共同”的大师?在我看来,乔伊斯、卡夫卡、福克纳和鲁迅、沈从文、老舍,都是语言大师,都是各自语言的杰出代表。因为他们代表着各自,才因此而共同丰富了人类。尽管二十世纪对于中国人是一个一进三退、艰难曲折的世纪,但是,历史的无理性,并不等同于生命的无价值。一个弱势文化中的人,他的生命体验并非也一定就是弱势的。可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却很难改变一些人骨子里已经接受了的“教化”。为此,我曾经说过一句话:人都不愿意相信眼前的奇迹。收在北岳文艺出版社这套丛书里的作品,精选了十五位作家的八部中短篇小说集和八部长篇小说,都是新时期以来的名篇名作,都是作家们的代表作。对这些早有定评的作家和作品,毋庸我再多置一词。阅读他们,就是阅读“新时期”的千变万化、林林总总。所谓“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隔着百年的沧桑和悲怆,你可以分明看到,新时期文学与新文化运动,在世纪的两端遥相呼应。日积月累的写作,转眼而成为日积月累的历史。新时期,转眼而成为上一个世纪曾经有过的经历。对于文学,时间的淘洗胜过所有的众说纷纭。我们把这些佳作选编成书,不止是因为它们已经经历了时间的检验,更是希望把它们继续放进时间和读者的视线之中。我们有这个文学的自信。我们更有这个生命的自信。辛巳年二月初一西元2001.1.23于太原自序《》写于五年前。我没有重读自己作品的习惯,介其是长篇小说,因此现在来写这篇序言,感觉上不免有几分隔膜。不过,当初促使我写作这部小说的动机与情感却依然鲜活。五年来,中国社会的变化既含蓄又剧烈,所谓的知识分子群落亦已今非昔比,冷静地思考这种变化的实质,几乎让人恍若隔代,不知今日何日了。尽管很多学者和批评家将这部作品归入社会问题小说一类,然而在我看来,它不过是一部爱情小说而已。曾山和张末虽是虚构的人物,我毫不掩饰对他们的喜爱。我不能想像,岁月的重负与荒诞是否已经将他们压垮,褪尽他们身上仅存的一点真实感、以及略带痛楚的敏锐,但我知道,假如他们守住了那份真实,也许会在宿命的泥淖中陷得更深。关于小说本身,我没有多余的话要说了,但有一件事,我必须(或应该)在此作一个简单的说明。小说中有一个人物,是曾山的导师。我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徐兰坡。小说写完后,有一次与我系的詹郢鑫教授闲聊,詹教授一听“徐兰坡”这个名字,当即面露吃惊之色。他说实际生活中有“徐兰坡”这个人,而且他就是我系的退休教师。我决定把这个名字改掉。改来改去,就改成了“贾兰坡”。小说出版后,就有朋友向我指出,现实生活中的贾兰坡是大名鼎鼎的考古人类学家,现供职于中国科学院,真是尴尬人难免尴尬事,我虽然为无意间“冒犯”了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而心中不安,但亦根本没有想到此事会惹出那么大的麻烦。先有各种媒体一哄而上,竟相炒作,后有中国科学院的官方文书来我校调查“事实真相”,一时间山雨欲来,指责我无知、不学、竟然混入“大学教师”队伍的人纷纷出笼,那些与我素不相识的名人闻人,或者自称是我朋友的人,都在煽阴风、点鬼火,恨不得贾家立刻与我打官司,判我几年劳教才舒心。我那不识字的母亲从老家听得传闻,竟连夜赶来上海,弄得我哭笑不得。我虽无知,但却决不无畏,何况人心、流言,寒光逼人。但那些指责我无知的人竟然将一个更大的常识置之不顾,那就是小说是虚构作品。倘若一有重名便赴公堂,任何作家都立刻会成为被告,据说曾山、张末现实生活亦有其人,若他们也和我打起官司来,那又如何是好y不过,作为当事人的贾兰坡先生一家,在事情的过程中始终表现得极为克制、大度,他们并没有为谣言所惑。贾或彰先生给我写来一封长信,除了了解些必要情况之外,他还在信中热情鼓励我不断进取,创作出无愧于时代的作品,让我感觉到人世间仍有大信存焉。现在,在这部小说重版之际,我愿意再次为惊动贾兰坡先生和他的家人而表示歉意,并作如下声明:小说中的人物都是虚构的,若有重名,切勿对号入座。第一章预备会。代表们陆续抵达该市。在大会开幕前夕,发生了这样一件事。1秋末的一天。曾山在睡梦中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惊醒。他抓起电话,对方却已经挂断了。时间已过了午夜两点。在这个时候,谁还会打电话来呢?屋外下着大雨,透过阳台的玻璃窗,他听见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树枝上,落在花丛、遮阳布以及门房的屋顶上。一辆救护车冲开淤积的泥水,从楼下呼啸而过。在更远一点的什么地方,像是有几个人在雨中争吵,只是声音听上去不很真切。作为哲学系副教授,曾山早就养成了凡事追根寻底的习惯。他知道这一习惯并非为学术研究所必需,而仅仅是智力活动遇到阻碍的明显征兆。那么,电话究竟是谁打来的呢?他记得,从铃声响起到他拿起话筒这段时间的间隔并不太长,也就是说,对方很可能只是一时冲动,想通过电话聊聊天;临时又变了卦,因为时间毕竟已经太晚了。这样的情形是不难想像的,在他自己身上就常常发生这样的事。当然,不能排除电话线被大风刮断的可能,但曾山显然不太愿意作这样的假设。还有另外一种情况。电话的突然中断预示着对方遭到了暴力的胁迫。屋外的狂风大雨使这样的联想获得了一定的合理性:歹徒跳窗而人,女主人电话呼救……这样的情形原先较多出现于好莱坞式的凶杀片中,但在目前的中国,类似的案例倒也并不罕见。在知道他电话号码的几个人中,他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他读博士生时的导师贾兰坡教授。身为这次学术会议的执行主席,为了应付繁冗的会务琐事,贾教授曾嘱咐他的几位弟子随时听候差遣。一周之前,曾山与导师之间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当时,曾山将他精心准备的一篇题为《阴暗时代的哲学问题》的论文交给了大会筹备组,打算在会议上宜读。贾兰坡教授在读完这篇文章后,建议他“暂时不要将它公之于众”。师生二人为此发生了剧烈的争吵。曾山一怒之下便出言不逊,并声称他将不会参加这次会议。他的导师一时语塞,气得浑身上下直打哆嗦。“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他从牙缝中挤出这样一句话来。至此,师徒二人原来小心翼翼维持着的微妙关系终于难以收拾。昨天晚上,预备会议在图书馆二楼的报告厅如期举行。曾山没有接到任何通知,只得早早在床上躺下。虽然此前并无迹象表明那个顽固的斯宾诺莎的信徒会放弃自己的立场,曾山依然在暗暗盼望着导师通知他开会的电话。想到这里,他的心头掠过一阵从未有过的阒寂之感。接下来,他想起了他的师兄宋子衿博士。近些年来,他几乎已中断了他的哲学研究,将兴趣转向小说写作,并渐渐地拥有了一批读者。与曾山相比,宋子衿与导师贾兰坡之间的关系则要亲近得多。这种亲近之感并非源于学术上的一致见解,而是他们各自躯体中流淌的血液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和力。他的论文作为本次大会的中心论题之一已被列入议程,因此,他理所当然地出席了昨晚的预备会。如果刚才的那个电话是他打来的,那么几乎可以断定,预备会议上一定出现了妙不可言的趣闻。一般来说,子衿不会放过任何冷嘲热讽的机会。那些迂腐不堪的学究们从全国各地聚集到这。里,除了成批地制造笑话与丑闻之外,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结果吗?在曾山的记忆之中,子衿的电话或采访通常都与他身边的几个女人有关。对他来说,假如世上果真有天堂,那它一定是上帝原本不应毁灭的所多玛城。“只有与女人在一起,闻到她们身上的气味,我才会觉得安全可靠。”他常常这样为他疯狂的追香逐艳的行径辩解,“再说,你又何尝不是如此……”作为本次大会会务组的临时召集人,老秦在深夜两点打来电话的可能性很小,何况,他们两人平时交往很少。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这样的可能,比如说,某位代表由于在发育时过于激动,突发心肌梗塞,急需送医院抢救(救护车尖利的叫声在某种程度上支持了他的这一玄想);或者,一位学者深夜驾到,被雨水困在了机场。再说,预备会结束后留下的数不清的烟蒂、果皮、茶杯总得有人清理……几天前,老秦在校园里碰到曾山,曾悄悄地将他拉到一边,对他的论文被贾教授否决一事表示了慷慨的同情。接着,他向曾山透露了一个秘密:“我们几个人已经酝酿了一个大计划,准备在大会期间付诸实施,你一个人知道就可以了。万万不可外传……”曾山不知道他所说的“我们几个”指的是谁,他对那个计划也没有表现出相应的兴趣,只是稍稍敷衍了两句,便抽身走开了。那么,电话究竟是谁打来的呢?曾山知道自己已无法入睡了。他索性从床上坐了起来,点燃了一支香烟。他尽力使自己从这种无聊的自我折磨中解脱出来,但内心深处依然感到了隐隐的担忧。用不了多久我们即可明白,曾山对电话的担忧并不是毫无缘由的。需要说明的是,他忽略了一个细节。也就是说,他最应该首先想到的那个人恰好被他遗忘了。这种情形至多暗示了这样一个事实:假如我们的大脑注定要将某一事件遗忘的话,其中一定存在着我们尚不知晓的奥妙。2站在寓所的阳台前,曾山不知所措地将视线投向窗外。他的目光难得在什么物体上逗留,而只有从中辨认出过去岁月的标记、痕迹或气息时,才会朝它凝神观望。槭树叶泛出红色,预示着初冬的将临;网球场上阒无人迹,表明泥地尚未晾干,煤气厂商高的圆塔耸立在远处,在它四周堆积的厚厚烟尘为一阵西风所吹散,天空再次呈露出它浅蓝色的质地,衬托出由树木、楼房、肮脏的街道编织而成的尘世图案。多少次,曾山就这样看着张末从阳光下走来。她绕过网球场的一角,绕过那排漆成白色的护栏,出现在他的窗下。有过多少次这样的清晨,伴随着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她轻轻地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替他打开窗帘。他还没有来得及睁开双眼,亮晃晃的阳光就迅疾无比地照临到他的床头。他一遍遍想像着这些残破的画面,吮吸着它的芬芳,徒劳地搜寻着它的踪迹,它所留下的嘈杂的回响。张末来自一个医生的家庭。曾山认识她的时候,她正在哲学系读三年级。开始,他只是远远地注视着她,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但在暗中却突然加快了与娄子离婚的进程。他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味深深地打动了。那是一种消毒药棉的气息,它仿佛暗示了她的卓尔不群,却也证明了爱欲的存在。可是,到了后来,他却不再喜欢这股气息,甚至感到了憎恶。实际上他是不太习惯张末对于洁净的苛刻要求。在张末被迫放弃了用药棉擦手的习性之后,他觉得酒精的味道依然在她身上萦绕不去。“这仅仅是你的错觉而已。”张末曾这样提醒他,“你的判断力受到了记忆的愚弄。”在他的记忆之中,张末的手里总是捧着一本书,那是辛格写的《卢布林的魔术师》,可总也读不完。或者说,她舍不得将它一下子就读完。她告诉他,这本书是她最喜欢的两部小说之一。“那么,另一本呢?”“《堂吉诃德》,非常可惜,我已经将它读完了。”对于书籍,张末自有她的一套见解。似乎一本书的好坏,要看它是否能够激起睡眠的欲望。她总也睡不够。通常,她一旦坐于桌前,打开一本书,书页便不再翻动。她的呼吸越来越匀称,眼皮慢慢垂落,目光游移,让人难以捉摸。过不了多久,便会一头栽倒在书桌上,沉沉睡去。有一次,在她睡醒之后,曾山问她为什么如此喜欢辛格的那本不起眼的小书。她想了想,告诉他,她十分喜爱魔术师给他的两匹马所起的名字。“它们一个叫灰尘,一个叫灰烬。”“那么,《堂吉诃德》呢?”“驾驿难得。”她毫不犹豫地答道。他知道她喜欢马。喜欢冰块和柠檬,喜欢幽蓝色的小花以及那些透亮的虚幻之物。当然,还有用灯芯绒布缝制的背带裤。她曾不止一次地央求曾山陪她上街去买一条背带裤。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梦想能得到这样一条裤子,可他们每次上街,每次都是空手而归。起先,他还以为她的犹豫不决是因为她尚未找到合适的款式。时间一长,他才渐渐明白,她也许永远也不会真正买下一条背带裤,她只是看看它。用她的话来说:“我知道它在那里。挂在玻璃橱窗的木架上……”"她而育,愿望的意义仅在于反复被提及,生活只不过是一种无限延搁的快乐。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谈论哲学。在她看来,他过于严肃了,谈起来不免显得做作,“就好像我们真的能拿这个世界怎么样似的。”曾山反问她:“那么,在这个肮脏不堪的世界上,你对于纯净和安宁的渴望难道就不做作吗?”“一点也不,”张末答道,“歌德就曾经说过,一切的挣扎、一切的奋斗、一切的呐喊,在上帝的眼中,只不过是永恒的安宁而已。”在他们相识六个月之后,她第一次同意与他做爱,但随后就变了卦。那是一个下雪天。他将她推向床边的火炉前,她依然感到畏惧。她的目光躲躲闪闪,再次向他发出央求,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鹿。而他则装着没有看见,未予理会。他很快就进人了梦乡。但他能够感觉到她一夜没有睡好。天快亮的时候,曾山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大雪在窗台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而炉火的灰烬早巳熄灭。.借着拂晓的一缕熹微的寒光,他看见张末的枕下压着一册墨绿色的记事簿。他轻轻地将它抽出来,打开它。在第一页上,他读到了两行用歪歪扭扭的英文写下的诗句:I’myoursandmydreamsareyours他似乎隐约记得,这句话是从《卢布林的魔术师)上抄录下来的,但还是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当时,他并未想到,这种喜悦的泪水同样是虚幻而不真实的,甚至是廉价的,仅仅是一种令人沮丧的错觉。当曾山终于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和张末的婚姻已经到了崩溃的前夕。他像是从一场冗长的梦中醒来。生活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正如卡尔维诺所说过的那样:一切都是静默的,暂时的,可替换的,树与石只是树与石。但他还是牢牢地记下了这句话,并将它抄写在自己的日记本上。我是你的。我的梦也是你的。3早上8点钟,宋子衿博士准时来到了曾山的房中。他们相约一起去学校的专家楼看望一位来自沈阳的代表。宋子衿看上去显得十分疲惫,就像是刚刚生过一场大病似的。他一进门就向曾山抱怨,由于这些天忙于接站,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睡过安稳觉了。一百二十一位代表目前虽然只到了八十四位,但接待工作已经出现了空前的混乱。子衿接着解释说,现在看来,纯粹依照代表的职称来安排接待规格,并非明智之举。这样会得罪那些学术界的宿老。这些年来,学术界的变化很大,有些人不到三十岁便当上了博士生导师,而七十岁上下的退职副教授则大有人在。倘若兼顾年龄与职称,那么中年人则势必要作出相当大的牺牲。一般来说,他们中的许多人既无显赫的学术地位,又无相应的官职。事实上,这伙人并不那么容易打发。他们大都经历了“文革”残酷岁月的洗礼,看似憨夺取朴讷,实则城府极深。比如说,一位来自湖北襄樊的代表被安排在没有空调和浴室的招待所里,而他当年的学生,某社科院的副院长则偕同他的内眷堂而皇之地住进了专家楼的套间。昨晚的预备会结束后,这个湖北佬忍气吞声地到他学生的住处洗澡,刚走进浴室,就因心脏病复发而晕倒了。别人将他弄醒后问他哪儿不舒服,他却一迭声地说他想不通。当然,还有另外一些事。这次大会共有七十八位代表预先递交了论文,将这些论文统统拿到会议上去讨论是难以想像的,这些年,由于经费所限,学术会议的举办要看赞助厂家的脸色行事,难怪大伙心里都憋足了劲。在决定大会发言者名单时,贾兰坡教授也为此伤透了脑筋。“你知道,在如今这个年月,轮到学究们说话的机会毕竟已经不多了。”“我托你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曾山问道。“我查遍了报到处的名录,没有找到她的名字,也许,她这会儿正在路上呢。”听师兄这么说,曾山的脸上掠过一丝使人难以察觉的抑郁之色。随后,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昨天晚上两点,你是不是给我打过电话?”“两点?我那会儿正在专家楼帮那个湖北佬穿衣服呢。你不知道,他的袜子有多臭,”宋子衿停了片刻,又问道,“那么晚了,有谁还会给你打电话呢?”“我也不知道。我听到铃声就拿过话筒,可对方却挂断了。”“也许是电话串了线。”“我想也不会有什么事。昨晚的会开得如何?”“我也正想和你说这件事。”宋子衿不安地看了曾山一眼,手指夹着一枚镍币在桌面上不停地转动着。“这个会开得有些蹊跷,似乎在此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是我过于敏感了。”昨晚的会议本来定在6点开始。因为它涉及到未来十天的议题和议程安排,代表们都准时来到了图书馆二楼的报告厅。可到了7点半,大会执行主席贾兰坡教授还迟迟没有露面。有些代表等得不耐烦了,就早早退场,去舞厅跳舞去了。大会的秘书长不时地看着手表。最后,他也失去了耐心,便将我悄悄叫到一边,让我去贾教授家中看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的变故。我骑着自行车刚刚来到家属大院的门外,迎面碰上了贾师母。她正装扮一新,兴冲冲地赶往大礼堂。她是工会主席,又是校妇女合唱团的领唱,这阵子正在忙于元旦歌咏大会的彩排呢。我拦下她,问她贾教授去了哪里。她听罢吃了一惊,诧异道:“这个死鬼不是去图书馆开什么会了吗?”我告诉她,代表们都已经在会议厅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了,可一直未见贾教授的人影。师母笑了笑:“我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过咱们别管他,你来帮我看看,我穿这身衣服上台是否合适。”我告诉她,裙子的颜色亮艳了一些,不过也许可以出奇制胜。我按原路返回图书馆,远远就听见导师已经坐在讲台上发言了。你知道,导师平常是一个既练达又朴鲁,既谨慎又疏狂的人,也就是说,在不同的场合扮演不同的角色是他的拿手好戏。可是这一次,在他讲话的过程中,我发现他的心智已经完全失控。好像他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或者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他说话语无伦次,以至于在引用斯宾诺莎的言论时,出现了一些不应有的错误。有好几次,他不得不中断发言,呆呆地坐在讲台上发愣,仿佛他对自己心慌意乱全不在意,也不加掩饰。过了一会儿,大会秘书长终于面红耳赤地来到讲台前,与导师耳语了一番。我想他大概是在问他是不是需要休息一会儿。因为秘书长本人也深深懂得这样一个道理,贾兰坡教授在这次会议上的表现将会直接影响到本校哲学系在全国学术界的声誉和地位。但贾兰坡先生用力推开了他,表明他能够应付眼下这种多少有些令人沮丧的局面。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贾兰坡先生突然中止了发言,并从讲台上站起身来,他说他要离开一会儿。我们还以为他想要上厕所。可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到报告厅里来。我记得,就是在那阵子,天空滚过了一道雷声,接着就下起了大雨。曾山点点头,表示他也听到了昨晚的雷声。在与人交谈中,曾山一直保持着这样一个矜持的习惯。只有当他同意对方的观点时,才会微微领首。他知道师兄在讲述某一事件时总有一种夸大其词的习惯,但他的话还是让自己感到不安。宋子衿告诉他,预备会议结束后,他本打算赶往导师家中探视一番,却不料被会上几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拉到学校后门喝酒去了。后来,在他回宿舍的路上,他碰到了老秦。他不得不随他一起去了专家楼,料理那位突发心脏病的湖北佬。“我看,咱们不如现在就去看看导师。”宋于衿向他建议道,“我知道前些日子,你与导师之间为论文的事出现了一些不愉快,但我想,他也许是担心你的论文会捅出乱子。你的观点毕竟是过于激进了一些。”曾山犹豫了一下,勉强答应了。4他们下了楼,朝教师居住区的方向走去。学生们正在上课,校园里显得非常静谧。这些天在林阴道上修剪梧桐枝条的园工此刻也已不见了,几只梯子闲搁在光秃秃的树干上。他们沿途几乎没有碰上什么人,偶尔遇见一两个,也都是神色异常,行走匆匆。曾山和宋子衿来到大礼堂附近,门口停放的几辆警车立刻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像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宋子衿拉住了曾山。他们俩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路边的两排布告栏。布告栏下贴满了学生军训生活的宣传画、通知、剪报以及几张舞会或电影广告。从中看不出任何反常的迹象。只是,在教学楼三楼的露台上,一群女生正在举目远望,一边议论着什么,一边用手指指点点。食堂的几名青工在另一条林阴道上飞快地蹬着自行车,朝教师居住区疾驶而去。曾山和师兄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他们来到家属大院的门口,远远就看见了贾兰坡教授的尸体。按照现场的目击者,物理系的一位讲师精到的推测,贾兰坡教授显然是死于自杀。大约在昨晚的后半夜(确切的时间有待于法医的医学鉴定),贾兰坡教授从十六层高的住宅窗户里跳了下来。在他的身体下坠的过程中,一定是受到了楼下那棵百年银杏树冠的有力反弹,最后落人了三楼一户住家的阳台上。这位讲师进而分析道,考虑到贾兰坡教授与三楼住户的阳台呈平行状,倘若没有外力的作用,他想落人三楼的阳台是不太可能的。即便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定点跳伞运动员也难以做到。三楼的住户是一名生物教师的遗孀。她的户籍刚刚从偏远的乡村迁入。无沦校方的官员怎样苦苦哀求,她仍然固执地认为,倘若贾教授的尸体经过她的卧室运至楼下,那就会留下永远无法除去的晦气。“你们不如将他从阳台上掀下去得了,反正他已经死了,再摔他一次倒也无妨。”匆匆赶来处理这桩突发事件的常务副校长还真的被她逗乐了。他随后表示,即便在知识分子居住区,乡村的风俗和禁忌也理应受到尊重,何况尸体因摔击进发出了满地血迹和污秽。据这位遗孀回忆,差不多在早晨8点钟前后,她闻到屋于里有一股恶臭,她还以为自己豢养的一只白猫又在阳台上拉屎了。她推开阳台门,斜靠在门后的贾兰坡教授一下子就扑到了她的脚前,“就像活的一样。”副校长只得命令两位年轻教师爬上三楼的阳台,打算用绳索将尸体吊下来。当曾山和宋子衿赶到这里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的导师被绳子系缚着在空中打转。贾兰坡的尸体因为那场大雨的浸泡而增加了分量,当尸体离地面还有一米多高的时候,楼上那两名教师眼看就吃不消了。最后,他们干脆撒了手,尸体“嘭”的一声摔到了泥地上,贾教授略带笑意的脸歪向一边。“如果他径直从十六层落下来,现在的姿势应当是比较标准的。”物理教师在作了这一补充之后;结束了他的现场讲解。从各方面的情形来看,尽管贾兰坡教授的自杀尚有一些可资玩味的背景等待着人们去揭示,作为本次大会的发起人与执行主席,他的突然死亡一定会给大会带来重大影响。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曾经在学术界显赫一时的贾兰坡教授此刻已经不存在了。想到这里,曾山忽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快意,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自从他与张末分手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心情了。这种愉快之感并非源于他与贾教授之间曾出现的种种过节与恩怨,而仅仅是肉体的潜在期待。他期待着某件事的发生。且不管它到底是什么。他知道,肉体获得快乐的途径是神秘而隐晦的,它有着自己的直觉。剩下的问题是,像贾兰坡这样的人也会自杀吗?仅仅就在五六天之前,他还在为《哲学年鉴》一书主编的排名顺序与社科院的院长争吵不休;一个月前,他执意将一名三十岁的纺织女工调入本系的资料室,并立即闹出了桃色绯闻;这样的人也会轻易弃世而去吗?曾山暗暗瞥了一眼他的师兄,后者的脸上虽然神情肃穆,但同样镌刻着重重疑虑。就在这时,他感到一只柔软的手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把他吓了一跳。他转过身来,看见一位七十岁上下的老人正朝他微微颔首。5“曾山兄,你还认得我吗?”常常会有这样的时刻,你碰到了一个熟人,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仿佛这个人的身上粘附了一层虚假的性质。曾山飞快地在记忆深处搜索着,终于记起,他是南京一所新建的佛学院的院长,法号慧能。一年前曾在紫金山下有过一面之缘。“刚才专门去府上拜望未遇,后来我听说贾教授不幸离世,心想你一定是跑到这儿看热闹来了……”慧能慢条斯理地说。“大师何时抵达?来前怎么也不发个电报,我可以去车站接您。”慧能向他解释说,他于两天前就已到会务组报到。他之所以前来参加这次会议,完全是因为曾山的热诚邀约,另外.他在上海的佛学界还有些要紧的事要办。“至于宗教和哲学问题嘛,还是应当留给大学教授们去研究。”他一边这样说,一边朝那具尸体扫了一眼。这时,殡仪馆的运尸车已经到了,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正将贾兰坡教授往车上搬。“这样一来,大会可能要推迟了吧?”曾山未置可否地点点头。他向慧能提出,是不是找个僻静的地方坐坐,他还有些事要向慧能打听。慧能神秘地冲他笑了笑:“我已经猜到你要向我打听什么事。的确,我这次来,也带来了一些你急于想知道的消息。不过,恕我直言,它大概不会令你感到高兴。”曾山回过头去打算招呼宋子衿的时候,发现他已不在原地。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看热闹的人,在一个自行车棚的边上发现了他的师兄。此刻,他正在给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少女看手相。宋于衿捏住她的一只手,仔细辨认着她的掌纹,飞快地冲她说着什么。这个女孩个子不高,脑后梳着马尾辫,穿着一条印花格呢布裤。她虔诚地塑着宋子衿,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脸色因激动而泛出红晕。“我要向你介绍一个人。”曾山向慧能院长说道。6他们来到了地理馆附近的一间咖啡屋,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汀下来。从那里可以看见体操房明亮的玻璃建筑,阳光下慵懒流淌的河水,凉事,以及石桥在水面卧伏的倒影。慧能院长对曾山提起,这间咖啡屋的格局使他想起了一年前他们在南京的见面。那是4月的一个午后,天空下着小雨,他们在紫金山南麓的一个竹亭里喝茶,聊了一个小时。慧能依然像从前那样健谈。曾山留意到,他在说话的时候,眼睛却一刻不停地打量着宋于衿,仿佛他脸上的表情引动了他强烈的好奇心。过了一会儿,慧能对宋于衿说,尽管他们目前还只是第一次见面,但由于他的小说被大量地搬上了银幕,他对宋于衿那些名噪一时的作品并不感到陌生。“大师也喜欢这些世俗的享乐吗?”“享乐恐怕说不上,电影倒是看了很多,”慧能坦率地答道,“不过,初见之下,阁下的法相却让我吃了一惊。”他的话立刻使宋子衿感到很不自在,曾山向慧能院长解释说,师兄昨夜一晚未睡,脸上的气色看上去的确不太好。慧能兀自摇了摇头,表示他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的目光依然盯着宋子衿,然后问道:“你近来是否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宋子衿苦笑了一下,脸上复杂的神情似乎在向慧能院长暗示:他已经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但并不希望慧能在这件事上继续谈论下去。他那略带讥讽的目光还夹杂着一丝恼怒,它仿佛在说:“我什么时候请教过你?”慧能院长会意一笑,便随之聊起了别的事。接下来,他们之间的谈话自然而然地转移到贾兰坡教授自杀这件事情上来。慧能院长承认,他对贾兰坡教授的不幸去世颇感意外。在过去,他与贾先生并无任何交往,只是在学术刊物上读到过他的一些论述宗教问题的文章。慧能谈到,在贾兰坡先生最近那篇题为《轴心时代的终结>的长文中,他的论述涉及到了当代宗教的出路,并第一次暗示了佛学、孔教与基督教的伦理互为贯通的可能性。“我一直在期待着能有机会向贾兰坡教授当面求教,就一些关键性的问题展开进一步的探讨,没想到刚一见面,他就是这副样子。”慧能院长这样说,曾山与宋子衿都微微感到有些吃惊。“贾教授的突然弃世让人感到十分不解,也许还要过一段时间,我们才朗发现他这样做的具体原因。”“他一定是遇到了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曾山说。“不管你的导师遇到了怎样的难题,自杀毕竟不是一条正途,”慧能院长补充说,“你知道,世界上的一切宗教都是排斥自杀的。”“但教会方面的理由却并不充分。”曾山说,“假如一个人所遭遇到的恐惧超出了他的想像力……”慧能温和地笑了笑:“这就回到了康德那个最初的命题上。并不是因为教会禁止自杀,它才显得可笑,丽是因为首先自杀是可笑的,所以教会才加以禁止。”“不过,据我所知,公元前2世纪的斯多噶派似乎是标榜自杀的。”宋子衿插话说。“斯多噶派所标榜的自杀并不是推荐给那些被人生征服了的人,而是推荐给那些征服了人生,既能生,又能死,并在生死之间作出自由抉择的人。我知道,你们的导师并不属于这样一种人。因为我来到上海不久就听说了有关他的种种传闻。他在某些方面涉世很深。”“那么您相信贾兰坡教授是死于自杀吗?”曾山问道。“我不清楚。”慧能院长说,“至少,在昨晚的预备会上,我并未发现他有任何打算自杀的迹象。”“您也参加了昨晚的预备会?”慧能院长点了点头。“我原想在会上就能碰到你,没想到你始终没有露面。”这时,宋子衿从坐位上站了起来。他提醒说,现在已过了午饭时间,是不是应该吃点什么,因为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曾山要了两块夹肉面包.一杯咖啡。慧熊院长只点了一杯清茶。慧能院长回忆说,贾兰坡教授昨晚因为什么事比预定时间晚到了五分钟,不过后来的发育却十分精彩。“你的导师虽然已经年过六旬,但仍然机敏过人,逻辑严密,也不乏幽默感。可以说,他的发言与贵校作为学术重镇的地位显得极为相称。我相信,当时所有的与会代表都被贾教授的演讲深滦地吸引住了,以至于他中途去了一趟厕所,大厅里依然鸦雀无声。”慧能院长说,他本打算等到会议一结束,就去贾教授家中拜访,没想到那会儿却突然下起了大雨。一位侍者替他们端来了茶点。曾山这时才发觉,宋于衿已经抽身离开了。应当说,曾山对于他的师兄平常惯于说谎的秉性并非没有察觉,可是他对于昨晚的预备会所蓄意编造出来的一套谎言还是让曾山感到迷惑不解。尤其是当他回忆起慧能院长在谈话开始时所说过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曾山不禁暗暗替他感到几分担忧。在告别了慧能院长之后,曾山一直在心里想着这件事。慧能院长究竟从他师兄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他不由得想起了他师兄平常最爱引用的法国作家让·凯罗尔的一句名言:假如我对你说谎,那是因为我想向你证明,假的就是-真的。7曾山与张末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贾兰坡教授学术活动四十年庆典仪式上。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在办公楼那条半明半暗的楼道里,他遇见了她。当时,她正和另外一个女生将一只巨大的花篮抬向小礼堂的会议室。曾山听见她说,我的鞋掉了。随后他就看到了那只鞋,在一只废纸篓的边上。她们将花篮搁下,她踮着脚来到了他的跟前。他看见窗外的樟树上覆盖着耀眼的阳光,他的心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刀片突然割了一下。曾山留意到她的袜子是白色的。脚踝处绣着绿色的图案,一朵梅花,或者一颗草莓。她对他毫未在意,而曾山却从花篮里美人樱馥郁的香气中辨别出了药棉的气息,并由此记住了她的脸。后来,他差不多有两个月的时间没再见到她。她的形象仿佛是一只南归途中的候鸟所投下的翅影,转眼之间便已消失不见。在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曾山副教授的身影频频出现在舞厅幽暗的灯光下,出现在礼仪小姐的训练课以及话剧团的彩排仪式上。他不时更换着吃饭的食堂,只是希望有机会再次遇见她。他发觉自己的行为颇有几分乖张,这种乖张之感仅仅来自于某一个午后的短短一瞥,来自于晦暗楼道中呆滞的空气和声息。他这样对自己说,即使能够再次遇见她,又能怎么样呢?他不知道。但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灵魂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想看到她,看到她的脸,意识到她的存在。寒假来临了。每一天都像通往天堂的道路一样漫长。他的记忆开始渐渐将她淡忘。只是在深夜被胃痛惊醒后,才会偶尔想起她采。第二个学期开始的时候,曾山给三年级的学生开设了一门选修课,讲授斯宾诺莎的(伦理学》。他刚一走进教室,却看见这个女孩就在他的教室里,坐在右边靠窗的第二排坐位上。“她就像一帖止疼剂。”当天晚上,在学校后门的一个肮脏的小酒馆里,曾山向宋子衿描述说:“因为我一走进教室,我的胃立刻就不疼了。”“只不过是疼痛改变了一下位置而已,”子衿说,“它转移到了心上。”曾山对师兄的话没有表示异议。他的目光痴呆地盯着酒店墙角的一只鱼缸,不时用手指轻轻弹敲着它。他告诉子衿,这些年来,他一直试着从滑稽可笑的生活中找到一些不那么滑稽的因素,或者像卡尔维诺说过的那样,从地狱中嗅到一丝天堂的芳香……“你扯得太远了,”子衿说,“也许仅仅是你的错觉而已,你只要与她在一起待上一个礼拜,就会发现她俗不可耐。”“大概它的确是一种错觉。”曾山说。“还记得你当年怎么向我谈起你的妻子吗?现在又如何呢?爱情有一种一夜之间就会消失无影的恶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