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还可以怎样?”“既然他和女朋友长期分开,为什么不索性分手?”“也许文治很爱她,愿意等她,就像你哥哥愿意等以雅一样。”“不一样的,哥哥跟以雅已经结婚,而且有很多年的感情。”“也许文治和曹雪莉之间有一项盟约,他在香港为自己的理想努力,她拿一个外国公民权,必要时可以保障他,令他没有后顾之忧。”“你真的相信是这样吗?”良湄反问我。“我只可以这样相信,况且,不相信也得相信,我没可能跟她相比。”“你太没自信了。”良湄骂我。“到现在我才明白,爱上一个没有女朋友的男人,是多么幸运的一回事。”我黯然说。“这是不是叫做适当的人出现在错误的时间?”良湄问我。“如果是适当的人,始终也会在适当时间再出现一次。”“这些就是你的毕业作品吗?”良湄在床上翻看我的设计草图,“很漂亮,我也想穿呢。”“这次我一定要赢。”“为什么?”“我不能输给一个人看。”“是徐文治吗?”我摇头。杨弘念是这次设计系毕业生作品大赛的其中一位评判。比赛当天,我在台下看到他,他一如以往,显得很高傲,没有理我。良湄和熊弼结伴来捧我的场,电视台也派了一支采访队来拍摄花絮,只是,来采访的记者,不是文治。我参加的是晚装组的比赛,我那一系列设计,主题是花和叶。裙子都捆上不规则的叶边,模特儿戴上浪漫的花冠出场,像花仙子。我想说的,是一个希望你永远不要悲伤的故事。那个我在伦敦买来送给文治的相架上,刻着的诗,诗意是:叶散的时候,你明白欢聚,花谢的时候,你明白青春。花会谢,叶会散,繁花甜酒,华衣美服,都在哀悼一段早逝的爱。我把我的作品送给那个我曾经深深喜欢过的男人。那夜轻轻的叮咛,哀哀的别离,依旧重重的烙在我心上,像把一个有刺的花冠戴在头上。“很漂亮,你一定会赢的。”在台下等候宣布结果时,良湄跟我说。我也这样渴望,结果,我只拿了一个优异奖,失望得差点站不起来。“没可能的,你的设计最漂亮。”良湄替我抱不平。“拿到优异奖已经很不错。”熊弼说。我当然知道,只拿到一个优异奖就是输。散场之后,我留在后台收拾。当我正蹲在地上把衣服上的假花除下来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叫我。我抬头,是杨弘念。“什么事?”我低头继续做我的事,没理他。“听说你没有在电视台报告天气了。”“是的,不过这不是因为我觉得这份工作不优雅。”“你有没有兴趣当我的助手?”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望他,他的神情是认真的。“你不是说过你讨厌失败的人吗?今晚我输了,你没理由聘用我。”我冷冷地说。“你输的不是才华,而是财力,其它得奖的人用的布料都是很贵的,效果当然更好。”忽然之间,我有点感动。“怎么样?很多人也想当我的助手。”“我要考虑。”我说。他有点诧异,大概从来没有人这样拒绝他。“好吧,你考虑一下,我只能等你三天,三天之内不见你,我就不再等你。”“你还要考虑些什么呢?”良湄问我。“我不喜欢他,你没见过他那些难看的嘴脸。”我躺在良湄的床上说。“这个机会很难得,他只是脾气有点怪怪罢了。”“你也认为我应该去吗?”“是他来求你,又不是你去求他。”“如果身边有个男人就好了。”我苦笑,“遇上这种问题就可以问他。”“你可以去问问徐文治的呀。”良湄扭开电视机,文治正在报导新闻。我看看钟,奇怪:“这个时候为什么会有新闻报导?”“是我昨天晚上录下来的。”文治正在报导昨日举行的设计系毕业生时装比赛。“虽然人没有来采访,但是这段花边新闻由他报导。”良湄说,“是不是很奇妙?”我在屏幕上看到了我的设计,那一袭袭用花和叶堆成的裙子,虽然没有赢出,却在镜头前停留得最久。忽然之间,我有了决定。“我会去的。”我告诉良湄。“你决定了?”“如果有一天,我成名的话,文治就可以经常看到我的作品,或听到我的名字。即使是十年、二十年后,他也不会忘记我。如果我没有成名,他也许会把我忘掉。唯一可以强横地霸占一个男人的回忆的,就是活得更好。”“那么你一定要成名,要永远活在他的脑海里,让他后悔没有选择你。要胜过他那个念史丹福的女朋友。”为了能永远留在文治的回忆里,我放下尊严,在第三天,来到杨弘念在长沙湾的工作室。杨弘念正在看模特儿试穿他最新的设计,他见到我,毫不诧异。“你替我拿去影印。”他把一叠新画好的设计草图扔给我。“影印?”我没想到第一天上班竟然负责影印。“难道由你来画图吗?”他反问我。我只好去影印。他的草图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画功流丽,画中的模特儿都有一双很冷漠,却好象看穿人心事的眼睛。杨弘念另外有一个工作室在他自己家里,是他创作的地方。他住在跑马地一幢有四十年历史的平房里,地下是工作室,一楼是睡房。他有一个怪癖,就是只喜欢喝一种叫“天国蜜桃”的桃子酒。“天国蜜桃”由意大利威尼斯一间著名的酒吧调配出来,由于受到欢迎,所以酒吧主人把它放入瓶里,自行出品。“天国蜜桃”是用新鲜蜜桃汁和香槟混合而成的,颜色很漂亮,是带点魔幻色彩的通透的粉红色。瓶子只有手掌般大小,瓶身透明,线条流丽,喝一口,令人飘飘欲仙,血管里好象流着粉红色的液体。“天国蜜桃”只在中环一间专卖洋食品的超级市场里买得到,而且经常缺货,杨弘念如果喝不到,就没有设计灵感,所以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替他买“天国蜜桃”。那天,他的“天国蜜桃”喝光了,我跑到那间超级市场,货架上的“天国蜜桃”正缺货,职员说,不知道下一批货什么时候来,我只好硬着头皮回去。“我不理,你替我找回来。”他横蛮地说。我唯有再去其它超级市场找,超级市场里没有,我到兰桂坊的酒吧去,逐间碰运气,还是找不到,这样回去的话,一定会捱骂。我在水果店看到一些新鲜的蜜桃,灵机一触,买了几个蜜桃和一瓶香槟回去,把蜜桃榨汁,混合香槟,颜色虽然跟“天国蜜桃”有点差距,但是味道已经很接近,我放在杯里,拿出去给杨弘念。“这是什么?”他拿着酒杯问我。“‘天国蜜桃’。”我战战兢兢地说。他喝了一口说:“真难喝。是哪一支牌子?”“是我在厨房里调配出来的。”“怪不得。”他放下酒杯,拿起外衣出去,“找到了才叫我回来。”“没有‘天国蜜桃’你就不做事了?”我问他。他没理我。我只好打电话去那间超级市场,跟他们说,如果“天国蜜桃”来了,立刻通知我。幸好等了一个星期,“天国蜜桃”来了,杨弘念才肯回到工作里前面,重新构想他的夏季新装。“如果世上没有了‘天国蜜桃’这种酒,你是不是以后也不工作?”我问他。“如果只能喝你弄出来的那种难喝死的东西,做人真没意思。”“我就觉得味道很不错。”我还击他。“所以这就是我和你的分别,我只要最好的。”“你怎知道我不是要最好的?”我驳斥他。“希望吧。”我以为有了“天国蜜桃”他会专心设计,谁知过了两星期,他又停笔。“什么事?”我问他。“我的笔用完了。”“我替你去买。”“已经找过很多地方了,也买不到。”他沮丧地说。每个设计师都有一支自己惯用的笔,杨弘念用的那支笔名叫PANTEL1.8CM,笔嘴比较粗。“我去找找。”我说。我找了很多间专卖美术工具的文具店,都说没有那种笔,由于太少人使用,所以这种笔不常有货。一天找不到那种笔,杨弘念一天也不肯画图,那天在他家里,我跟他说:“大家都在等你的设计,赶不及了。”“没有那支笔,我什么也画不出来。”他一贯野蛮地说。“那夏季的新装怎么办?”“忘了它吧!我们出去吃饭。”我们坐出租车去尖沙咀吃饭,没想到在路上会碰到文治。出租车停在交通灯前面,他骑着机车,刚好就停在我旁边。他首先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坐在我身边的杨弘念。他一定会以为杨弘念是我的男朋友。“很久不见了。”我先跟他打招呼。杨弘念竟然也跟他挥手打招呼。文治不知说什么好,交通灯变成绿色,他跟我说:“再见。”又是一声再见。“谢谢。”我说。没见半年了,半年来,我一直留意着马路上每一个开机车的人,希望遇到文治,这天,我终于遇到他了,偏偏又是错误的时间。“刚才你为什么跟他打招呼?”我质问杨弘念。他这样做,会令文治误会他是我男朋友。“他是不是那个在电视台报告新闻的徐文治?”“是又怎样?”“我是他影迷,跟他打招呼有什么不对?”我给他气死。“他是不是你以前的男朋友?”“不是。”“那你为什么害怕他误会我是你男朋友?”“谁说我误会?”我不承认。“你的表情告诉了我。”“没这回事。”“他看来挺不错。”“你是不是同性恋的?”“为什么这样说?就因为我说他不错?”“半年来,我没见过有女人来找你。”“我不是说过,我只要最好的吗?”接着的一个月,杨弘念天天也不肯工作,只是要我陪他吃饭。“你什么时候才肯工作?”我问他。“我没有笔。”他理直气壮地说。“你怎可以这样任性?”“不是任性,是坚持。别唠叨,我们去吃饭。”“我不是来跟你吃饭的,我是来跟你学习的。”“那就学我的坚持。”九个月过去了,找不到那款笔,杨弘念竟然真的什么也不做。除了陪他吃饭和替他买“天国蜜桃”,我什么也学不到,再这样下去,再熬不出头,文治把我忘了。那天在杨弘念家里,我终于按捺不住问他:“是不是找不到那款笔,你就从此不干了?”“我每个月给你薪水,你不用理我做什么。”“我不能再等,我赶着要成名。”我冲口而出。“赶着成名给谁看?”他反问我。“你别理我。”他沮丧地望着我说:“难道你不明白吗?”“我明白,但我不能再陪你等,我觉得很无聊。”“那你走吧。”他说,“以后不要再回来,我看见你就讨厌。”“是你要我走的……”我觉得丢下他好象很残忍。这一年来,我渐渐发现,他外表虽然装得那样高傲,内心却很孤独,除了创作,差不多凡事都要依赖我。“你还不走?我现在开除你。”他拿起我的背包扔给我。“我走了你不要后悔。”“荒谬!我为什么要后悔?快走!”我立刻拿着背包离开他的家。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对他仅余的一点好感都没有了。从跑马地走出来,我意外地发现一间毫不起眼的文具店,为了可以找个地方抹干眼泪,我走进店里,随意看看货架上的东西,谁知道竟然让我发现这半年来我们天天在找的PANTEL1.8CM。“这种笔,你总共有多少?”我问店东。“只来了三打。”店东说。“请你统统给我包起来。”我抱着那盒笔奔跑回去,兴奋地告诉杨弘念。“我找到了!”他立刻就拿了一支开始画草图。我整夜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完成一张又一张的冬季新装草图。那些设计,美丽得令人心动,原来这半年来,他一直也在构思,只是没有画出来。“很漂亮。”我说。“你不是说过辞职的吗?”他突然跟我说。为了自尊,我拿起背包。“不要走,我很需要你。”他说。“我不是最好的。”我回头说。“你是最好的。”他拉着我的手,放在他脸上。也许我跟他一样寂寞吧,那一剎,我爱上了他。“竟然是杨弘念?”跟良湄在中环吃饭时,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她吓了一跳。“是他。”我说。“那徐文治呢?”“他已经有女朋友,不可能的了。”“你不是为了他才去当杨弘念的助手吗?怎么到头来却爱上了杨弘念?”跟良湄分手之后,我独个儿走在路,上想起她说的话,是的,我为了一个男人而去跟着另一个男人工作,阴差阳错,却爱上了后来者;就好象一个每天守候情人的来信的女孩子,竟然爱上了天天送信来的邮差。是无奈,还是寂寞?生命,毕竟是在开我们的玩笑。玩笑还不止这一个,那天在银行里,我碰到文治,他刚好就在我前面排队,我想逃也逃不了。“很久不见了。”他说。“是的。”“工作顺利吗?”他问我。“还不错,你呢?”“也是一样。那天跟你一起在出租车上的男人,就是那个著名的时装设计师吗?你就是当他的助手?”“都一年前的事了,你到现在还记得?”他腼腆地垂下头。原来他一直放在心里。“先生,你要的美元。”柜台服务员把一叠美金交给他。“你要去旧金山吗?”“是的。”“去探望女朋友吗?”我装着很轻松的问他。他尴尬地点头,剎那之间,我觉得心酸,我以为我已经不在意,我却仍然在意。“我不等了,我赶时间。”我匆匆走出银行,害怕他看到我在意的神色。外面正下着滂沱大雨,我只得站在一旁避雨。文治走出来,站在我旁边。我们相识的那一天,不也正是下着这种雨吗?一切又彷佛回到以前。他,必然看到了我在意的神色。“你很爱她吧?”我幽幽地说。“三年前她决定去旧金山的时候,我答应过,我会等她。”“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没人知道将来的事,但是我既然答应过她,就无法反悔。”“即使你已经不爱她?”他望着我,说不出话。雨渐渐停了。我身边已经有另一个男人,我凭什么在意?“雨停了。”我说。“是的。”“我走了。”我跟他道别。他轻轻地点头,没有跟我说再见。我跳上出租车,知道了文治只是为了一个诺言而苦苦等待一个女人。那又怎样?她比我早一步霸占他,我来迟了,只好眼巴巴的看着他留在她身边。我一直不认为他很爱她,也许每一个女人都会这样骗自己。这一天,他证实了我所想的,照理我应该觉得高兴,可是,我却觉得失落。也许,他不是离不开她,而是他不能爱我更多。比起他的诺言,我还是微不足道。在杨弘念的床上,他诧异地问我:“你以前没有男朋友的吗?”也许他觉得感动吧。但是他会否理解,对一个人的悬念,不一定是曾经有欲。单单是爱,可以比欲去得更深更远。“你不是曾说我的境界不够吗?”我问他。“我有这样说过吗?”他用手指抚弄我的头发。“在往巴黎的飞机上,你忘了吗?”“我没有忘记--”“你还没有告诉我怎样才可以把境界提高。”“我的境界也很低--”他把头埋在我胸口。“不,你做出来的衣服,也许是我一辈子都做不到的。”“有一天,你一定会超越我。”他呷了一口“天国蜜桃”说。“不可能的。”“你一点也不了解自己。我在你这个年纪,决做不出你在毕业礼上的那一系列晚装。那个时候,你是在爱着一个人吧?”“谁说的?”我否认。“只有爱和悲伤可以令一个人去到那个境界。最好的作品总是用血和爱写成的。曾经,我最好的作品都是为了一个和我一起呷着‘天国蜜桃’的女人而做的。”他还是头一次向我提及他以前的女人。“后来呢?”我问他。“她不再爱我了。”“你不是说,悲伤也是一种动力吗?”“可是我连悲伤都不曾感觉到--”“你还爱她吗?”“我不知道--”忽然,他问我:“你爱我吗?”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有点委屈。“想不到像你这么高傲的人也会问这个问题。”“这个问题跟高傲无关,你怎么知道,我的高傲会不会是一件华丽的外衣?”我失笑。“你还没有回答我--”他说。“我还没有去到可以答这个问题的境界。”我说。我用一个自以为很精采的答案回避了他的问题。但是我爱他吗?也许我不过是他的“天国蜜桃”,我们彼此依赖。第三章:祝你永远不要悲伤(1)“我毫无理由地爱着另一个人,我彷佛知道他早晚会回来我身边。我祝愿他永远不要悲伤,我期望我们能用欢愉来迎接重逢。至于在我生命里勾留的人,我无法爱他更多。”和杨弘念一起两年多的日子里,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包括比利时、纽约、德国、巴黎、日本、西班牙、意大利。为了工作,我和他大部份时间都在旅途上,也因此使我愈来愈相信,我们彼此依赖,依赖的成份甚至比爱更多。杨弘念很希望能够跻身国际时装界,为此他会不惜付上任何代价,我们最后一次一起是在意大利。他在米兰开展事业的计划遇到挫折,他带着我,到了威尼斯。我在威尼斯一间卖玻璃的小商店里发现许多精巧漂亮的玻璃珠,有些玻璃珠是扁的,里面藏着一座金色的堡垒,有些玻璃珠是用几条玻璃条粘在一起烧的,切割出来之后变成波浪形,里面有迷宫、有风铃,也有昆虫。“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玻璃珠。”我捞起一大堆玻璃珠在灯光下细看,它们晶莹剔透,在我掌心上滚动,彷佛真的有一座堡垒在里面。“你看!”我跟杨弘念说。他心情不好,显得没精打采。我把玻璃珠逐颗放进一只长脖子的玻璃瓶里,付了钱给店东,离开那间玻璃店。杨弘念带我到那间发明“天国蜜桃”的酒吧,我终于尝到了一口最新鲜的“天国蜜桃”。“我不会再来意大利。”他说。“不一定要来意大利才算成功。”我安慰他。“癈话!这里是时装之都,不来这里,难道去沙特阿拉伯卖我的时装吗?”他不屑地说。泪,忽然来了。我站起身离开。“我们分手吧。”他说。“什么意思?”我回头问他。“你根本不爱我。”他哀哀地说。“谁说的?”我哭着否认。“你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恩人,一个恩师。”我站在那里,哭得死去活来。他说得对,我们之间的爱从不平等,我敬爱他,被他依赖,但是从来不会向他撒娇,从不曾害怕有一天会失去他。如果不害怕失去,还算是爱吗?“你走吧,反正你早晚会离开我。”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我走了,以后谁替你买‘天国蜜桃’?”我哽咽着问他。“我不需要你可怜!我是一个很成功的时装设计师!”他高声叱喝我。我跑出酒吧,奔回旅馆。我带在身边的浮尘子钟,正一分一秒地告诉我,时光流逝,爱也流逝。第二天就要回去香港了,杨弘念整夜也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我在收拾行李,他回来了。“你会不会跟我一起回去?”我问他。他没作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我们坐水上巴士到机场,在船止,大家都没说话,只有坐在我们旁边的一个威尼斯人用蹩脚的英语告诉我们:“威尼斯像舞台布景,游客都是临时演员,今天刮风,圣马可广场上那些正在热吻的男女,都像在诀别--”船到了机场。“再见。”杨弘念跟我说。“你要去哪里?”我愣住。“你昨天晚上甚至没有担心我去了哪里,我还没有回来,你竟然可以收拾行李。”他伤心地说。我无言以对。他留在船上,没有望我一眼。船在海上冉冉离去,他甚至没有给我一个离别的吻。威尼斯的机场也能嗅到海上的味道,我独个儿坐在那里,“天国蜜桃”的味道已经飘得老远。我忽尔发现,自己是一个多么残忍的人,在离别的那一刻,我并不感到悲伤,我只是感到难过。难过和悲伤是不同的。悲伤是失去情人。难过是失去旅伴,失去一个恩师。当他对我说再见,然后不肯回头再望我的那一剎,我只是感觉他好象在跟我说:“我可以教你的东西都已经教给你了,你走吧。”我于是知道是时候分手了。我毫无理由地爱着另一个人,我彷佛知道他早晚会回来我身边。我祝愿他永远不要悲伤,期望我们能用欢愉来迎接重逢。至于杨弘念,不过是阴差阳错,而在我生命里勾留的人,我无法爱他更多。飞机起飞了,我要离开威尼斯。“你以后打算怎样?”良湄问我。“我写了自荐信去纽约给一位时装设计师卡拉.西蒙,希望能跟他一起工作。我和杨弘念在纽约见过她,她很有才华,早晚会成为世界一流的设计师。不过,我还没有收到她的回复。”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离开了一个月,家里乱糟糟的。“如果真的要去纽约,要去多久?”“说不定的,我看最少也要两、三年。放心,如果你跟熊弼结婚的话,我一定会回来参加你的婚礼。他拿了硕士学位之后打算怎样?”“他说想留在学校里继续研究。”“他不是想做科学家吧?”我真的担心熊弼。良湄已经在社会上打滚三年了,他负责商业诉讼,每天面对的,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世界。熊弼却一直躲在实验室里,不知道外面的变化。“有时我觉得他是一个拒绝长大的男人。”良湄说。“长大有什么好呢?长大了,就要面对很多痛苦。”我说。“你被杨弘念拋弃了,为什么你看来一点也不伤心?”“我看来不伤心吗?”“你绝对不像失恋,你真的一点也不爱他。”我不是没有爱过杨弘念,我只是没法让他在我心里长久地占着最重要的位置。我把那件柠檬黄色雨衣从皮箱里拿出来放进衣柜。“你有一件这样的雨衣吗?为什么我没见过?很漂亮!”良湄把雨衣穿在身上。“我自己缝的。”我说。雨衣是那年为了让文治在雨中看到我而缝的,我曾经站在他那辆机车旁边痴痴地等他回来。“我缝一件送给你。”我说。“我要跟这件一模一样的。”良湄说。那天,我为良湄缝雨衣时,缝纫机的皮带忽然断了。这部手动缝纫机是爸爸留下的,少说也有二十年历史,虽然功能比不上电子缝纫机,但是我用惯了,反而喜欢。用手和双脚去推动一部缝纫机,那种感觉才像在做衣服,尤其是寒夜里,穿上文治送给我的那双灰色的羊毛袜,来来回回踏在缝纫机的踏板上,彷佛在追寻一段往事。所以,我一直舍不得把它换掉。会修理这种缝纫机的人已经很少,我到附近的修理店碰运气。外面下着雨,我穿上雨衣走到街上,跑了好几间修理店,他们都说不懂修理这种古老缝纫机。最后,我跑到一间五金零件店找找有没有缝纫机用的皮带,如果有的话,说不定可以自己更换。走到店里,一个熟悉的背影正专心在货架前找钉子。睽违一年多,那是文治的背影,我站在他后面,不知道是否应该上前跟他相认还是应该离开。外面的雨愈下愈大,相认也不是,走也不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站在他身后,像个傻瓜一样伫立着。我们总是在雨中相逢,不是我们控制雨水,而是雨水控制我们。“小姐,麻烦你借一借,你阻塞着信道。”店东不客气地惊醒了我。文治回头,看到了我。我们又重逢了,相认也不是,走也不是。“很久不见了。”他先开腔。“你在买什么?”我问他。“买几口钉子,家里有一只柜门松脱了。你呢?”“我那部缝纫机的皮带断了,我看看这里有没有那种皮带。”“这种地方不会有的,你用的是手动缝纫机吗?”“是的,算是古董。”我笑说,“无法修理,就得买过一部新的,我已经找了好几个地方。”“我替你看一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