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镇地处蜀滇交界之处,东西南三面环山,北临鹿头江,荒僻已极。再翻过南面的云雾山,就将进入云南火猓侗、长颈苗混居之地。虽然自古蜀滇交界一线,客商来往不绝,但小镇离南行的商路已有一段距离,又无太多物产,平日除了几个零散的盐商在此暂时歇脚外,再无外人打扰。镇中居民过着世外桃源般的日子。暮秋时节,潮湿的雨气弥漫在这座边陲小镇的上空。就在镇民们准备收完稻子,准备修葺房屋的时候,却发现小镇上突然多了许多陌生人。这些人仿佛陆陆续续,又仿佛一夜之间来到小镇上。他们既不访亲友,也不做买卖,白天不知所踪,好似凭空消失在小镇密密麻麻的小巷深处。一到夜晚,就突然冒了出来,无数夜游神般,悄无声息的在镇中游荡。居民们也说不清他们到底有几个人,更不知道他们来此镇的目的,心中却都有些莫名的惶恐,只一入夜便关门闭户,巴望他们尽早离开。裴航却是这些陌生人中特殊的一个。他并没有带什么行李,穿一袭儒生青衫,看上去温文有礼,只是双袖长得出奇,一直垂到膝前。他来这座小镇已经七日,却从没有人见过他的手。与其他人不同,裴航晚上并不去闲逛,而是呆在全镇唯一的客栈里。白天,却包了二楼那张靠窗的八仙桌,再叫上一碗清水,凝神注目着窗外,一看就是一整天。除了清水之外,他从来没在客栈中叫过东西,但打赏的银子,却比吃大鱼大肉的客人还要多。这就难怪客栈的老板一见到他,脸上就笑开了花。镇上关于他的传说,也越来越多。有人说他是在等人;有人说他是在寻找传说中白猿道人飞升前埋在镇上的天书;有人说他从二楼的窗口,能看到他青梅竹马的女子的闺房——虽然如今这女子已经不住在这里了,他还是回来,每天望着空荡荡的阁楼。于是,店小二有时也会忍不住好奇,偷偷从他座的位置往窗外看去。但结果却相当失望:窗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景致。狭窄的青石路对面,也是一大排普通的阁楼,大块青砖被劣质的石灰图得粉白,就像下等妓女脸上的铅粉。一排黑瓦沿着房檐密密麻麻压了下来,瓦的边缘被勾勒出道道雨线,一直蔓延到门槛前的青石板上。昨夜刚下过暴雨,今天傍晚的天气有些阴冷,空气中弥漫着动植物腐败的气息。客栈里边还零星有着几个散客,一面喝酒,一面大声喧哗着。一声极细的啜泣,从屋角传来。在划拳行令声中,这种啜泣极不现眼,仿佛只是一声猫叫。裴航空洞的眼睛中却透出鹰隼一样锐利的光芒,牢牢盯在前方的柜台上。这里盛产槐木,镇上的普通人家,家具一律由两截木墩、一块厚板搭成,眼前这柜台却不同,完全由一墩大得出奇的石臼倒扣而成,看上去笨重而古老,台面上垫着厚厚的木板,三分之二已变成油黑色。柜台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倚着冰冷的石臼,席地而坐,一圈破烂的草帽拉得极低,透出几缕枯黄色的头发来。她低声啜泣着,天气并不冷,她却用一件男人穿的麻布长衫,紧紧裹住身体,透出怀中鼓鼓囊囊,显然藏着某件东西。裴航脸色变了,他推开眼前的清水,缓缓向那女孩走去。那女孩依旧啜泣着,似乎根本没察觉出裴航已站在她的面前。裴航的脸色十分阴沉:“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那小女孩略微抬了抬头,又埋了下去,只死死抱住怀中之物,嘴里喃喃的念着,却听不清到底说些什么。裴航冷笑,一指她怀中:“这是什么?拿出来!”小女孩整个蜷缩起来,将那物护在怀中,不住的摇头。裴航那张苍白的脸顿时透出狰狞之色,青色长袖突的一缩,一双大手已然扣上了小女孩的咽喉。这双手肤色蜡黄,指节却十分突出,拇指旁各长着一根岐指,看上去颇似鸟爪。他轻轻一提,小女孩一声闷哼,就被他高高举起。小女孩的草帽跌落在地,露出一张苍白而惶恐的脸来。她的眼睛很大,却毫无神采,轮廓非常秀美,皮肤却呈现出一种灰垩的色泽——这是一种垂死的颜色,她看来已经活不了多久了。裴航没有丝毫怜悯,他捉住小女孩单薄的双肩,使劲一抖,女孩惊呼一声,怀中的物件跌落出来。裴航一把将那物抄在手中——这是一个碎布拼成的娃娃。这个娃娃看去平淡无奇,头却大了很多,几乎有真人的头颅大小,安在小小的身躯上,根本不成比例。硕大的脸却上并无五官,只蒙着一块白布,上面浸着大块肮脏的水渍,恍惚看去,颇似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娃娃作得十分简陋,填充的稻草四处支棱出来,在阴暗的光线下显得诡异而恐怖。裴航将女孩扔到一边,伸出手指,在娃娃身上仔细揉捏了三遍,又逐寸扣击了两遍。脸上的神色有些失望。娃娃的确很陈旧,绝非临时制成,表面并没有喂毒,里边全是稻草,也没有能藏物的暗格。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娃娃。或许是自己在这里等的时间太长,已经草木皆兵。裴航自嘲的一笑,将衣袖理好,隔着袖子掏出几个铜钱,洒在女孩身上,正要走开。那个女孩突然惊恐的睁大了双眼,死死盯着他,哭声道:“爹爹被人杀死了……好多蚂蚁……快救我,救我!”裴航脸色一变。他知道,这个时候,小镇上任何凶杀案都可能和自己此来的目的有关!他冷冷道:“你爹爹是谁,他怎么了?”小女孩捂住了脸,只是反复念着那几句话,再不回答。裴航正要作色,旁边一个穿着绸缎的中年胖子打着拱走了出来:“这位客官,息怒息怒……”却是闻声而来的客栈老板。裴航见小女孩疯疯傻傻,也问不出什么,于是舍了她对老板道:“她是什么人?”老板满面笑容道:“这丫头不是本地人,三天前和她爹一起来到客栈,说是家乡饥荒,来本镇投奔亲戚,没想却扑了个空,身上又无盘缠,只得在镇西的槐树林中暂时安身。没想到一场夜雨过后,她爹夜暴病身亡,剩下她成天在镇上哭哭啼啼,说是要卖身葬父。她头脸也还算干净,小的本来也想买来作个丫鬟,与小女作伴,只可惜这丫头受惊过度,变得有些疯疯癫癫的了,这下谁敢买她?赶又赶不走,就在镇上讨些人家剩汤水过活,也不知何时跑到店里来了。打扰了客官的兴致,我这就派人把她扔到街上去——小二!”裴航一挥手道:“慢。”他蹲下身去,轻轻拍着小女孩的头:“告诉我,你爹是怎么死的?”小女孩战战兢兢的抬起头,似哭似笑的道:“睡觉……做梦……蚂蚁……”裴航一皱眉:“你爹爹是死在梦中的么?”小女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裴航叹了口气,拿出一锭银子:“我买下你了,带我去安葬你的父亲罢。”小女孩不相信的看着银子,良久,终于一把夺了过来,抱起娃娃,跌跌撞撞的向门外跑去。山脚下,一片茂密的槐树林向山麓深处延伸而去。湿润的土地上布满了新生的菌类和出来觅食的爬虫。一棵巨大的槐树下,突起了半人高的蚁穴,一具已经开始腐败的尸体,赫然被悬挂在蚁穴之上!尸体的眼睛已被吃掉,只剩下两只巨大的血洞,还不时有成群的黑蚁在他鼻孔、耳朵里爬进爬出,高举的大钳上夹着血肉的碎末,耀武扬威的往蚁穴内行进。而更多的同伴则密密麻麻的布满了他的身体,拼命从伤口里往下钻去。尸体身上已没有了一寸完整的皮肤。这场面恐怖已极,裴航也忍不住微微变色。小女孩脸上却绽出一片纯真的笑容,向着腐臭的尸体扑了上去:“爹!”裴航一把拉住她:“你疯了?它们会连你一起吃掉!”他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从尸体头部一路敲击下去。尸体残破太过,裴航也只能确定,此人死前为中年男子,除了遍身蚁痕外,并未受到任何致命伤,血液已然凝固,看来也没有中毒的痕迹。裴航摇了摇头,将树枝扔开。或许这只是个普通的难民,连日风餐露宿,引动暗疾发作,在雨夜中暴病身亡,又被万蚁分尸而已。“放开我!”小女孩挣扎着,想要靠近尸体。裴航强行将女孩拖退了几步,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倾倒出一些赤粉,又将火折点燃,扔了上去。嗤的一声,一蓬巨大的火焰冒了出来,瞬间就将蚁穴和尸体一起吞没。“爹!”小女孩厉声尖叫,疯狂的向火堆上扑去。她极力挣扎,薄薄的皮肤下青筋暴起,瘦弱的身体里仿佛充斥着一种魔魅般的力量,裴航也不由皱起了眉。突然,她发出一声猫一样的尖叫,全身的力量仿佛被抽空,软软的向地下滑去。裴航一侧头,另一枚飞蝗石从他耳边擦过,他怒道:“谁?”一个柔媚的笑声在树林那头响起,瞬间又仿佛被山风吹得袅袅绕绕。裴航心中一动,他有种莫名的预感——这个人,必定和他此来的目的有关!于是再顾不得那小姑娘的死活,拔步向树林那头追去。日影西斜,树林中的参天古木显得阴森,巨大的树根纠结盘旋,宛如一头头被封印怪兽,随时都会复活过来,博人而噬。裴航一路循声追去,也不知在林中穿行了多久,终于看到了林外昏黄的光线。前方是一片坡地,一条小溪缓缓流向不可知处。那轻轻的笑语早就无影无踪,远处群山环抱,再无人影。反是离他不远处,一头黑驴驮着一个女子,正沿着小溪向他迎面走来。另一个丫鬟模样的人,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提着竹篮,里边装着了些镀银酒具。两人漫不经心的交谈着,不时发出一阵笑声。二女谈笑着,从他身边走过,仿佛他根本不曾存在一般。裴航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他追上两步,拱手道:“驴上的姑娘请留步。”丫鬟抢过来挡在他面前,嗔道:“我家小姐叫云英,不叫什么驴上的姑娘!”小姐摇头曼声道:“银娘,不许多嘴,你退下。”丫鬟瘪了瘪嘴,放下篮子走开了,裴航整了整衣袖,道:“云英姑娘,在下裴航,一路辛苦,想向姑娘讨一口水喝。”这位“云英姑娘”缓缓回头。裴航忍不住面色一变。那是一张让人永生难忘的脸。她双眼细长如丝,狭长的脸抹得雪白,仍然盖不住腮上几处淡黄的雀斑。两颊上各晕开一团血红的胭脂,更衬得她高高的鼻梁生硬无比。这张脸无论如何也说不上美丽,但一股难以言传的妖异气质,却逼人而来,摄人心魄。云英转目一笑:“公子为何这样看着我?”一面俯身从篮子中拿出一只酒杯,向裴航递将过去,一面将驴脖上系的水囊解开,正要盛时,却发现水囊已经空了。云英摇了摇头,歉笑道:“实在不巧……”裴航注视着她的举动。她容貌平平,但偏偏一举一动都妩媚之极,优雅之极,毫无乡野女子的粗俗。裴航的脸色已经平复,微笑道:“不干小姐的事,是在下没有口福。却不知小姐何处人家,为何暮色时分,还在山路独行?”云英掩口笑道:“为妈妈扫墓,不想晚归。”裴航一脸歉色,拱手道:“言出无心,冒犯令堂。”云英雪白的长脸上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公子不必道歉,这个妈妈,并非生云英之生母。”裴航“哦”了一声。云英又一笑道:“实不相瞒,云英不是良家女子。”她顿了顿,注视着裴航,媚眼如丝道:“白家小蛮为同业,钱塘苏小是前身,云英乃是风尘沦落,迎来送往之人。”裴航心下了然,遂道:“原来如此,不知姑娘落脚何处?”云英笑道:“不怕公子见笑,一年前妈妈病死,只剩我和丫鬟,靠着几个熟客,勉强维持生计。这里穷乡僻壤,客人不多,幸好镇上云来客栈的老板多多照顾。他将客栈对面的阁楼租下一间,供我和银娘容身之用。”裴航脸上浮起一个微笑——她们就住客栈对面的阁楼里,他想的果然没错。于是低声笑道:“不知在下今晚可否前去拜访?”云英上下打量了裴航几眼,却没有回答,只柔声道:“公子这样的人物,屈尊来到修罗镇,必然另有所图,却不知图的是什么?”裴航依旧微笑着,但笑容却十分阴沉:“我来找人。”云英道:“敢问公子找几个人?”裴航道:“不多,十一个。”云英笑道:“公子找到了么?”裴航摇头道:“没有,一个都没有。”云英斜乜了他一眼:“公子找这些人干吗?”裴航望着远方,笑道:“送他们去一个地方。”云英拍手笑道:“我明白了,公子是个捕快,来镇上抓犯人的。最近镇上来了好多不明不白的人,镇上的人都吓得要死,害得我生意都差了许多。公子要能把他们都抓回去倒是一件好事。”裴航摇了摇头,注视着她的脸,似笑非笑的道:“姑娘猜错了,我只杀人,不抓人。”裴航注视着云英的表情,她却似乎没有听见,只抬头看了看天空,轻轻扬起鞭在青驴身上抽了一下:“天色不早,我要走了——银娘”她又看了裴航一眼,掩口笑道:“等公子找完了人,就来找我罢。”不待裴航回答,暮雨萧萧中,青驴蹄声多多,一会就已走远。裴航脸上的笑容渐渐冰冷。他在这里等了七天,看来是没有白费。就在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的瞬间,这个满身妖红俗绿的女子,勒住青驴,回过一张雪白如纸的脸,向他勾魂一笑。那股妖异的气息,顿时又向他扑来。裴航才想起,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气息。诡异无比,却也动人无比。《裴航》选译: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唐朝长庆年间,有个叫裴航的落第秀才游学到了蓝桥驿,忽然觉得口渴,就向道旁茅屋里纺麻的老阿婆求水喝。阿婆见裴航是个书生,就让自己的孙女云英拿水给他喝。裴航见到云英之后,立即目瞪口呆。那是多么娇艳的女子!幽谷中的红兰不能拟比她的芳丽,蓝田中的美玉不能形容她的明媚。裴航一见钟情,就向老阿婆求婚。阿婆也觉得裴航是谦谦君子,心下很同意这么亲事,但要裴航拿白玉杵做聘礼,因为她有一丸仙药,必须要白玉杵臼捣后才能服食,然后便可成为天仙。裴航踊跃答应了,与阿婆约了百日的期限,就四处寻访白玉杵臼的下落。一直找寻了好几个月,裴航才在一个卖玉的老翁那里买到了杵臼。他花费了所有的钱财,连马匹仆人都卖掉了,只能亲自背负着杵臼步行到蓝桥驿。阿婆见到裴航,非常高兴,就拿出仙药来,让裴航帮着捣药。裴航白天捣药,晚上休息,但捣药声却经夜不息。原来是一只玉兔在帮裴航捣药,只见那玉兔身上的光芒映着玉光,再加上仙药散发出来的芳香,沁满整个药室,宛如仙境。裴航心意更坚,历经百日,终于将药捣成。裴航与云英也终成神仙眷属,飞升仙界。非烟案:此篇裴航遇仙,比王仙客之寻无双,柳毅之得龙女,故事亦简易矣。然蓝桥、玉兔,玄霜、琼浆,皆点染仙意之笔,但胜在意境。(出《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