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 多年以前,那个在海边,远远升起火堆、看她舞剑的少年;那个陪她在冰天雪地中罚跪、递给她一片翠羽的少年;那个注定要和自己生死决斗,争夺唯一一个生存之机的少年…… 没想到,他们在这里又一次重逢了。 却是又一次,在绝望的杀戮中重逢。 她冷若冰雪的心,竟似也有些犹疑。 突然,长空血乱! 一道夺目的光华从她手底透出,这一剑终于还是出手! 只是,取向的不是聂隐娘,而是柳毅。 剑气撕开一切,席卷而下,柳毅只觉眼前一黑,大蓬鲜血在眼前盛开。 这一剑,也是自左而右,划过他的胸膛,和多年前那条伤痕完全重合。 她仿佛是想将这多年前的伤痕剜去。 然而,却只会让它更深。 红线提起尚在滴血的长剑,再也不看两人一眼,踏翠竹而去。竹影摇曳,渐渐将她的身影掩盖在满天霞光中。 过了良久,柳毅才勉强坐直了身体,聂隐娘扶起他,从衣衫上撕下一条白布,替她将伤口包扎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似乎想问他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他望着聂隐娘,微微苦笑道:“我和她两清了。下次再见的时候,她会将我们一起毙于剑下。” 聂隐娘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相识的?” 柳毅默默地望着空中尚在飘飞的竹叶,轻声道:“多年前,在十二处不见天日的地方,有十二群孩子同时接受着传奇的绝密训练。本来,每一群人中只能有一个能活下来,因此,所有的传奇,都应来自不同的地方,都应素未谋面,而我和红线却是例外。” 柳毅将目光投向远方:“我和她曾是一同受训的伙伴。” 说到这里,他脸上浮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让他苍白的脸顿时显得温存起来:“在一次杀戮的训练中,我替她挡了致命的一剑。但我对她说,千万不要因为这个而对我手下留情,因为,我们中间只能生存一个。我希望最后能和她公平对决。如果我们有幸都能活下去,我再找机会向她讨回这一剑。” 聂隐娘手上的动作有些潦草,微微涩然道:“她怎么说?” 柳毅有些自嘲地笑道:“她留给我一个赌约,她说,我们决不可能同时活着离开——然后转身离去。” 聂隐娘轻叹道:“置之死地而后生,真不愧为传奇中最好的刺客。”这本是一句诚心的称赞,却不知为什么,聂隐娘总觉得自己的笑容有些勉强,她深吸一口气,掩饰道:“然后呢?” “然后?”柳毅微微苦笑了一下:“然后就是最后刺杀了。” “我们的最后刺杀,就是在一个小小的孤岛上,杀死其他所有人。最后,我对决的恰好是她。那时她的剑术还远没有今天这样高,我和她一直打了半个时辰,两个人浑身是伤,就在我们在血泊中作最后挣扎的时候,主人出现了。他认为我们这组超出了期望,决定破例将我和她一起留下。作为破例的代价,他杀死了训练我们的人以及另一组的胜利者。” “这就是我和红线的过去,一个很平庸的故事。”他长长叹息一声,似乎不愿再讲。 聂隐娘也不再多问,草草替他包好了伤口,站起身来,心中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这是他的过去,他和红线的过去。 是她不曾拥有,也永远会拥有的记忆。 两人相对无言,竹林中只有晨风,轻轻吹来吹去。 柳毅的目光挪向前方,却见那个疯丫头不知什么时候拾起了地上的娃娃,紧紧抱在怀中。 柳毅叹息一声,扶着竹枝勉力站起,缓步走到疯丫头的面前,指着她抱着的布娃娃问道:“谁给你的这东西?” 疯丫头躲在几棵翠竹下,瑟瑟发抖,见他走近,急忙退开一步,紧紧抱住布娃娃,生恐他来抢,嗫嚅道:“红姐姐送……送我的……” 柳毅沉吟着:“她怎么会有这个娃娃?” 疯丫头吃吃笑道:“红姐姐拿了块亮晶晶的东西给了一个人,那个人有好多的娃娃,我喜欢这个,红姐姐说只要我听话,就给我这个娃娃。我听话。” 她使劲地点着头,加重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她的身子直勾勾站着,决无分毫抖动,来证明她非常非常听话。 柳毅大约听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个娃娃,却原来是红娘在集市上买给她的。但她随手挑选的这个娃娃,怎么会描绘着霍小玉的脸? 他沉吟片刻,忽然摸出一锭银子,在她面前晃了晃:“红姐姐是不是用这个东西换来娃娃的?” 疯丫头拼命地点着头,柳毅笑了笑,道:“这可以买很大一堆糖果,你想吃多少都可以买来,我用它跟你换这个娃娃,可不可以?” 显然疯丫头对于银子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但她却对柳毅的另一句话产生了兴趣,她紧紧抱着布娃娃,兴奋地看着柳毅:“银子能买糖果,要是你将银子给红姐姐,她是不是就不再追究我偷吃她的糖果了呢?” 她紧紧抓住柳毅,就像抓住她的布娃娃:“快带我去找红姐姐!只要她不问我要糖果了,我就把这个布娃娃给你!” 柳毅苦笑了下,携起疯丫头那仍在颤抖的小手,道:“走,我们去找红姐姐,还你的糖果!” 杀手不但会杀人,而且还要会追迹。因为大多数时候,他们要先找出他们要杀的人,再将其杀掉。所以,尽管江湖客也是高手,但他们仍然从他起落的踪迹中,找出了他离去的方向。 他去的,竟然是修罗镇。 如果只是柳毅,或者只是聂隐娘,是很难追上江湖客的,因为他也是位高手,懂得怎样掩盖自己的行踪。——或许,所有的刺客都是这样,只有很好地掩盖自己后,才能够杀敌人无防。 也许这就是他们联手的原因,柳毅忽略的细节,聂隐娘恰恰注意到;而聂隐娘认为不重要的东西,柳毅却迅速分析出它的意义。这一切综合起来,便让他们最终找到了江湖客与红娘。 这时候,那个满脸泥土的疯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但已经没有人顾得上她了。 这是一座废宅,重门大院,花木繁茂,依稀尚可见其昔日的繁华,但而今却只有秋虫败叶飞舞其中而已。聂隐娘与柳毅决定隐身静查,因为他们发现这废宅中还有一个人。 一个垂死之人。 那人是位白衣公子,但却是财资散尽、羁旅京华的公子,样子极为落魄。他半倚在颓墙边,华衣已经褴褛百结,左胸上更染满了鲜血。他整个人都是衰败的,散尽繁华后被抛弃在阴暗的角落,渐渐腐朽,正如这废宅的气象。 他垂着头,干裂的嘴角微微蠕动着,似乎还在唱着一首哀婉的歌谣,虽然歌声断断续续,听不清词曲,但那悲怆到极处的垂死之声,却异常动人,让人不由唏嘘感慨。 柳毅更发现,他手臂上的皮肤被薄薄削去了一片,扇形的一片,正是刺青的大小。 ——莫非,他也是传奇之一,被拿到了他名卷的人刺杀于此,强行将刺青剥走?只是那人为什么还留他一命呢? 这些疑问,让柳毅与聂隐娘决定先静观其变,再决定下一步的举动。 江湖客出手如风,隔着大氅点了红娘几处穴道,跟着左手一抖,将她甩了出来。他盯着白衣公子,冷冷道:“现在你可以瞑目了么?” 那公子脸上含着激动,他伸出手,手指竟然也在颤动着。他想要抚摸一下红娘的脸,但左胸的重伤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的手停在她头上玉冠前三寸处,便再也无法前进。 江湖客看了,似乎有些不忍,脚下微微一拨,将红娘向他身旁踢去。那公子终于将手放在了红娘的脸上,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让他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他垂死的脸上也映射出一片光辉,他喃喃道:“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见到了我阔别几年的红儿……” 江湖客别开脸,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心必须要冷,因为他是个杀手。所以他冷冷道:“当日我一击得手,将你重伤,你说你尚有个心愿,死不瞑目,现在你夙愿得偿,也该走了吧!” 他身材高壮,拳头提起来就如钵一般,一拳向那公子击了下去!那公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欢愉的笑容,闭上了眼睛。他已看到了自己所爱的人,那么,就算死又何妨? 但在这时候死去,岂非最为可怜,最为可悲! 聂隐娘都几乎忍不住出手,挡住江湖客那开山裂石般一击。但就在此时,场中奇变陡生。 垂死的白衣公子双目倏然睁开,他那枯败的眸子中,竟然有凌厉的精光闪耀着,哪里还有半点衰色?他的手从怀中扬起,从左向右,急速划了出去。冷电森然,他的手中,竟然掣了一支青色的袖箭! 而与此同时,昏迷着、被点穴的红娘宛如最轻灵的燕子,一跃就蹿过江湖客的头顶,她的手也从怀中扬起,从右向左,急速划了出去。她的手中也有一条同样的冷电。双电交错,登时曳出一片璀璨的冷光,破空舞动,当胸向江湖客射去! 江湖客脸色一变,他这才知道,自己上了他们的恶当,而更令他愤怒的是,这杀星竟然是他自己找来的! 双电厉闪,一挥之间,爆开一团血雾,江湖客挥出的那一拳,竟被齐肩斩断,跟着被那凌厉相生的冷电摧成碎末。 在此危急之时,江湖客一声大喝,他的身体向墙头疾退,那袭斗篷霍然向前飞出,化成一片乌云一般,将自己的身形掩住。这斗篷乃是用海底寒金丝所织,刀剑水火无功。他自信只要能挡住他们片刻,他就有把握逃脱。 就在他的身体就要越墙而出的一瞬,只听到斗篷背后传出双掌交击的啪的一声脆响,然后他的身子就整个定住了。 红娘凌空而下,掌中袖箭完全刺入了他的顶门之中。而那白衣公子却贴地掠出,袖箭刺透了他的左膝。他甚至能够感受到这一招凶猛而灵活的力道,以及他中招的瞬间肌肉受激而紧绷。 然后,他的生命急速地流逝,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流萤的舞动,也在迅速地远去,直到唯有无尽的黑暗。 红娘缓缓收起袖箭,从墙头跃下。适才她与白衣公子互击一掌,借力一上跃一下潜,杀江湖客于顷刻,虽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为这一招,他们已练过千次万次,实已为他们武功中的精髓。 白衣公子弯腰,在江湖客的身上搜索着什么,红娘正了正头上的白玉冠,灵活的眼珠一转,竟然盯在柳毅与聂隐娘的藏身之处,微笑道:“戏也演完了,师兄师姐也该出来了吧?” 柳毅与聂隐娘一惊,双双对视一眼,都诧于她锐敏的洞察力! 看着他们的惊诧,红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微笑道:“请容我替大家介绍一下,这是荥阳公子。” 柳毅盯着那位白衣公子:“《李娃传》里的荥阳公子?” 那白衣公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红娘笑道:“洞庭柳毅,针神聂隐娘,我们都是久仰的了。” 柳毅与聂隐娘看着她,脸色都郑重起来。眼前的红娘,仿佛已经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个人。行事如此精密,下手如此狠辣,都绝非刚才那个毫无经验的二流刺客。 只有她的笑容,依旧灿烂无比,仿佛毫无心机。 聂隐娘的目光盯在她微笑的脸上,淡淡道:“你刚才说谎了,就凭刚才那一招,你杀过的人决不下四十个。” 红娘眼睛弯起来,她的笑容看去又纯洁又明媚,似乎全然没有半分恶意与保留,她笑着打了个响指:“杀人这种事,又没有什么光彩,当然不好挂在嘴边了,我只是不想师姐认为我是个坏孩子而已。” 柳毅打断她,指着江湖客的尸体道:“为什么杀他?” 红娘眨了眨眼睛:“不杀他,我们的恶梦怎么能结束呢?” 聂隐娘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红娘笑了笑,蹲下身去,翻检那位江湖客的尸体,道:“你们一定想不到,他在传奇中的名字,叫做昆仑奴!为崔生负红绡的昆仑奴。只可惜,这次他负的是红娘,所以只有死路一条啦。” 聂隐娘一怔:“昆仑奴?你怎么知道?” 红娘从袖中掏出一张蓝色的卷轴,这卷轴似乎被人切成了无数块,却又被一块块精心地粘了起来:“这个花了我三天三夜才拼好,正是他的名卷。” 聂隐娘的眸子开始收缩:“你们拿到了昆仑奴的名卷?” 红娘摇了摇头:“有那么好的运气,我就不必花三天三夜去把它拼好了。可惜的是,本来拿到它的人,看都没有看一眼,就把它抛在空中,一剑划成了无数片。” 聂隐娘一皱眉:“谁?” 红娘吐了口气,吹了吹垂落在眼前的刘海:“这么大的傲气,自然是我们的大剑圣红线师姐了!”她似乎怕他们不明白,又补充了两句:“我拿到了柳师兄的名卷,荥阳公子拿到了红线的。我们跟踪红线,又找到了昆仑奴的名卷。” 聂隐娘道:“这样说来,你们是早就盯上昆仑奴了?” 红娘笑了笑:“师姐总不会真的以为,我只是在集市上随便雇了一个莽汉来陪我唱戏吧?” 聂隐娘微微冷笑道:“我还真是小看了你。” 红娘受到夸赞,似乎很是开心,道:“我还有更重大的发现,说出来必定吓你们一跳!” 她鼓了鼓腮帮子,郑而重之地道:“而且,我怀疑,他的身份不仅是昆仑奴,同时,还是这一切的安排者,我们的主人!” 《李娃传》传奇本事 唐天宝年间,常州刺史荥阳公有一子才华极高,到了应试之时,他父亲对他非常期许,就给他准备了厚资重金,送他去京师赶考。 到了长安之后,他出去游玩,走到鸣珂曲,见到一座不太大的院子里,一位妙龄少女正同两个婢女闲话。那少女姿容之秀美,并世无双。少年心中爱慕,停马不能前行,假装掉了马鞭拾取,不住地盯着少女看。少女也回眸注视,仿佛也有爱慕之心,少年更是流连不肯去。他打听到那少女乃是乐户李氏之女,于是盛装造访。近看那女子,更是如花如月,艳冶无双。少年大加欢爱,就寄宿于其家。日日欢宴盛游,他所带的钱财虽多,也渐渐消耗得差不多了。李娃的母亲见少年手中已经没钱了,便不愿再招待他,但李娃却对少年一往情深。 李娃的母亲于是设计将少年诓出,带着李娃潜逃。少年四处遍寻不见,相思成疾,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死去。 他此时所有的钱都花光了,衣服也几乎典当净尽,无法归乡,只好为人唱挽歌度日。一天正以《薤露》之章与人比赛,被恰好来京的父亲看见,怒其自甘下贱,玷污家门,命人打到半死。他的同伴们将他抢了下来,救了一晚上才救过来。过了一百多天,才勉强可以拄杖而行。此后,只能靠乞讨度日,连挽歌都无法唱了。 一天早上,大雪逼人,少年又冷又饿,冒雪乞讨,呼声凄厉。李娃听到少年的声音,立即就认出他来了,急忙出来相见。少年见到李娃,心中激荡愤懑,绝倒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李娃垂泪抱着他,道:“让你落到这个下场,都是我的罪过啊!”于是就将他留了下来。 李娃的母亲十分不愿意,可李娃坚决不肯再弃少年而去,于是就拿出所有的积蓄,为自己赎身,同少年另外租了个地方居住,细心为少年调养。又延请名师,教少年读书,一直过了三年,才让少年去应试,先中甲科,又勉励少年更加发愤读书,中了直言极谏策科的第一名,授成都府参军。李娃觉得自己亏欠少年的已偿还得差不多了,就想离开少年。少年大惊,立誓若是李娃离开,他便自刭而死。少年于是强行带着李娃赴任。乃父见他改邪归正,也跟他父子相认。听了他的经历之后,他父亲认为李娃是个难得的巾帼英雄,于是就主持着让两人完婚。 后李娃封汧国夫人,生四子,俱任高官。 非烟案:李娃以盛年脱身风月,又不以儿女情长为羁,助公子完成举业,成事后不居功、不自谋,欲抽身而去。其识见、风度、决断俱在公子之上远矣。娃虽无女侠之名,却行侠义之举,亦传奇中奇女子也。第十九章 昆仑奴 聂隐娘一惊:“你说什么?” 红娘看她完全不信的样子,叹息道:“就知道你们不会相信的,那就先送你们一件礼物吧。” 荥阳公子小心翼翼地展开几物,铺在他们面前的土地上。柳毅与聂隐娘都是脸上变色,那竟是三幅图,两幅是血淋淋的刺青,另外一幅则是一块白绢,上面极为仔细地摹写着刺青的图案。红娘悠然道:“这幅绘描是我身上的,另外两幅,一幅是荥阳公子的,还有一幅则是荥阳公子从昆仑奴身上偷来的……” 她指着最后那一幅刺青道:“那是南柯太守的刺青,就是那个倚大槐梦槐安国的淳于棼。可惜他太能做梦了,所以才会被昆仑奴杀死……” 聂隐娘忍不住打断她道:“但这和昆仑奴可能是主人有什么关系?” 红娘点头道:“有,因为南柯太守的这幅刺青,实在太特殊了!” 她将那幅扇形的刺青在地上展开:“刺青上,南柯太守死于梦中,这本来没什么稀奇,但请看下面这一部分——”她手指处,赫然正是第十三幅刺青所在之处,那小小的角落里,工笔勾描出一个满脸春容的女子,她一手支颐,斜倚在窗棂旁,容貌清丽,衣着华美,看来仿佛是富贵人家的妻女。而她身旁,露出半幅衣角,似乎还站着一个男子,图案就此戛然而止。 “想必你们也推测出,这第十三幅刺青,应该就是属于主人的刺青了罢。但是我仔细研究过我们俩身上的刺青,扇形的末尾处不过画着一些亭台楼阁,山石流水,这在唐传奇中实在太普遍,说是任何一个故事都有可能,但是南柯太守身上的刺青却不同——它描绘出了这部传奇的女主角,无疑是这幅隐藏刺青的关键所在。一旦拿到了它,我们就能大致推测出那个属于主人的传奇。” 她抬起头,脸上再度露出了那俏皮的笑容:“于是,我不免在想,以主人的聪慧,想必是不容这枚刺青落入他人手中的,他一定会亲手将南柯太守斩杀。而为了避免其他刺客赶在他之前下手,他也一定不会将南柯太守的名卷分给他人。”她抬起头,目光从柳毅和聂隐娘脸上扫过,缓缓道:“然而,拿到名卷和最后杀掉南柯太守的,却正好都是这位昆仑奴,这是否也太过巧合了一点?” 聂隐娘摇了摇头:“仅凭这些,又怎能断定他是主人?” 红娘笑道:“当然不止,还记得那个布娃娃么,我当初在镇上买到它的时候,脸上还没有任何图案,但到了树林之后,突然被画上了霍小玉的肖像。当时四周决无他人,若不是我搞的鬼,那必定是他了。” 聂隐娘有些讥讽地笑道:“或许正是你搞的鬼。” 红娘举袖挡住眉头,摆出一副冤枉的表情,又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我和荥阳公子一路跟踪大家已经很久了,裴航、王仙客、谢小娥、任氏、红线、霍小玉、昆仑奴、南柯太守、我和荥阳公子,再加上两位,十二传奇已经全部出现。” 她顿了顿,正色道:“然而,我始终相信一件事,主人就在十二传奇之中。而所谓第十三幅刺青,其实和我们其中一人的刺青是完全相同的!”她故意顿了顿,看着聂隐娘震惊的表情,笑得更加得意:“出现一个思春的富家女子的传奇并不太多,至少《昆仑奴》就是其中之一。” “红绡为一品大员所畜姬妾,一日见到崔生,心中暗许之,与崔生暗自约定,十五月圆之夜相见。崔生无法进入大员府邸,于是昆仑奴仗义而为,替崔生负红绡而出,与之相见。若我没有猜错,图案一角的那半幅衣角,就正好属于背负大囊的昆仑奴!” 聂隐娘皱眉道:“这不过是你的推测而已。毕竟我们现在看到的图案,只是这个女子,说是《昆仑奴》中的故事也可以,但说是《莺莺传》中,莺莺等候张生的画面又有何不可?” 红娘皱起眉头:“可是《莺莺传》的主角是我,我至少可以打包票,我不是主人。” 聂隐娘淡淡道:“但你也不能凭着一块衣角说明,这幅图画的就是《昆仑奴》。” 红娘点了点头:“那好,现在,正是要两位替我证明这个推测。”她将那几扇刺青在地上铺开,抬头望着两人,她脸上的笑容纯净如水,眼睛灵活地转动着:“让我们看看这幅刺青的全貌吧。” 柳毅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所有刺青取出,仔细拼接起来。 当十块刺青凑在一起之后,中间那幅图的轮廓已经大体清楚,然而只是少了两块。 至关重要的两块。 其中一块斜上天幕,少了它,就再也看不出图案的时间是白天还是十五月夜。另外一块则更为重要,它画着的,是那一小块衣角的主人,也正应该是那女子身旁的那个男子。柳毅仔细地比划着,想寻找出蛛丝马迹,但他随即发现这是徒劳的,这幅画设计得极为精巧,无论怎么填补,都只能空留遗憾。 终于,柳毅一声废然长叹,站了起来。 还有两幅刺青,现在已清楚地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一幅是霍小玉的,霍王府一战,炸药爆开,他们并没有时间从霍小玉身上拿走刺青。现回霍王府?且不说如何通过那条机关蛟的围堵,柳毅甚至不敢肯定,在那样的爆炸后,还会有刺青留下么? 而另一幅,是在红线的身上。 红线的刺青?柳毅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么,追寻主人的行动,就只能到此戛然而止。 虽然不甘心,但柳毅与聂隐娘的眼中都写满了无奈。 人力已尽,只能如此了。 红娘却跺了跺脚:“你们叹什么气啊,虽然我们看不见这幅刺青的全貌,但我们可以找出昆仑奴身上的刺青,看和这些已知的部分,是不是相同的!” 这实在是个简单的办法,但聂隐娘和柳毅太沉迷于方才的沮丧情绪之中,一时竟没有想到。虽然他们完全不相信昆仑奴就是主人,但如今也没有其他法子,只得去看上一看,毕竟聊胜于无。 几人翻开昆仑奴的尸体,仔细寻找起来。 突然红娘发出一声惊喜的呼叫:“在这里,在这里!”她一把将昆仑奴的尸体翻了过来,指着他背上那片黝黑的皮肤。 两人微微一怔,荥阳公子蘸起地上的积血,向尸体背后涂抹上去。 几人都屏气凝神,等待着这决定命运的一刻。 一幅青郁的刺青渐渐显现,楼台、亭阁,一切似乎都和第十三幅刺青类似。红娘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但突然,她的笑容完全凝滞,喃喃道:“不,不可能……” 刺青当中,赫然出现了一堵墙! 荥阳公子涂抹鲜血的手都有些颤抖——第十三幅刺青中,绝没有这堵墙。 难道,他们如此笃信的真相,竟然不过是一场一厢情愿的笑话? 高墙。 昆仑奴负着一个极大的背囊,正要向墙外跃去,却被身后袭来的无数羽箭生生钉在了墙上。 ……一品大员发现红绡失踪,下令追捕昆仑奴,昆仑奴突破包围,手持匕首,飞出高墙,轻如羽毛,快如鹰隼。尽管箭矢如雨,却没能射中他,顷刻之间,他已不知去向。 这本是唐传奇的结局。 然而,主人却让昆仑奴死在了箭雨之中。 墙边,羽箭,又是一场逼肖的结局。 早已安排好的结局。 聂隐娘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刺青不同,你的推论错了。” 柳毅也摇头叹道:“如果你想活着走出修罗镇的话,就不要把主人想得那样简单。” 荥阳公子似乎极为失望,无力跌坐在泥土中。他呆呆望着昆仑奴的尸体,眼中的光华渐渐隐没下去,又透出初见时死灰般的颜色来。 他们跟踪了昆仑奴这样长的时间,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换了任何人,只怕都不免绝望,聂隐娘本来不屑他们的计划,但此刻也不忍再说,细语安慰道:“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 荥阳公子霍然抬头,怒道:“机会?你以为昆仑奴会是不堪一击的易与之辈?你可知道方才那联手一击消耗了我们多少内力?现在我和红娘的功力剩下不足两成,起码要三天后才会复原。这段时间内,我们就只得任人宰割!” 聂隐娘将目光投向红娘。红娘脸上有些无奈,但瞬间又恢复了那抹天真笑容,似乎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她双手十指交叉,在胸前伸了伸,漫不经心地道:“算了,总算也多找到了一枚刺青。不算完全无功。” 荥阳公子却抬头望天,喃喃道:“多一枚刺青又有什么用?一击不中,主人必定起了戒心,我们再也没有机会了。”他的话音很是哀伤,仿佛有着特殊的感染力,短短几句话,就让众人的心情都沉闷下来。 荥阳公子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向废宅的一边走去,他口中又唱起了那首哀婉的歌谣,这一次,声音清越,响振林木。众人终于听清,他唱的原来是古挽歌《薤露》、《嵩里》。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嵩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亦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踟蹰。” 草木上零落的露水,是何等容易干枯。露水干枯了明天还会再落下,人的生命一旦逝去,又何时才能归来? 嵩里是谁家的土地,聚敛死者的魂魄,不分贤愚。主管生死的鬼神为何要这样催逼,让人生不得稍有踌躇。 曲调本已哀伤彻骨,曲辞更是字字如刀,割在聂隐娘的心上。 是的,嵩里,就是古今魂魄的最后归宿。荒山野莽,白月虚垂,自古以来,无论英雄美人,王侯将相,最后也敌不过荒烟蔓草,一坟黄土;晨露暮霭,半山纸钱。 芸芸众生中,有春风得意者,有碌碌无为者,有翻覆风云者,有穷困潦倒者,然而,无论是富可敌国,还是穷无立锥,无论是大奸大恶,还是高风亮节,最后当死神的身影出现之时,却如此不分贤愚,一视同仁。 人生或许只有一次真正的公平,那就是死。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剥离了重重或华丽或褴褛的衣冠,我们赤条条面对同一条黄泉之路,谁也不能稍作停留。 聂隐娘心绪荡漾,难以平复。她似乎看到眼前的景物斗转星移,渐渐变化,一条长长的土坡一直从脚下延伸出去,通向那变得暗红的天边。 天地宛如刚刚开辟时一般昏昧、浑浊。天与地交界处是一座圆顶的土山,山上疏疏落落,生着极高的蔓草,但这些蔓草,也是枯萎昏黄的。凄厉的山风卷起滚滚尘埃,哭泣、哀啼之声一声接着一声,充盈在这片混沌之中,宛如磨牙刮骨一般,让人不禁汗毛倒立。 在这片缓坡上,无数攒动着的影子,排着长队,一个接着一个,向那座荒山走去。他们的动作麻木、僵硬,仿佛已经失去了希望,失去了知觉,只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一步步走向前方。 “嵩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亦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踟蹰。” 哀歌一遍遍在耳边响起,聂隐娘渐渐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成了这些人中的一员,跟随着人群,向那座天际荒山前进着。周围的人影枯槁,干瘦,浑身散发着腐败的气息。 她目光一瞥,竟似乎从那群人影中发现了裴航、王仙客、谢小娥、霍小玉的身影。他们也和那些灰色的人影一起,蹒跚着向山顶走去。 难道说,那座天际荒山,正是魂魄的归往——嵩里之地?他们正是被鬼伯逼促的阴魂,正要沿着这漫漫长路,走进杳不可知的黄泉? 聂隐娘觉得自己很困,仿佛已经随着那些影子,走了很远很远的距离。终于,尘埃散去,他们已经到了嵩里山脚下,聂隐娘整个人都被那歌声感染,就要沉沉睡去。 就在这一瞬,她心中突然一惊,荥阳公子那双死灰色的眼睛,正直直地盯在他们身上,看上去颇有些诡异。她觉得有些不对,但却已经晚了,倦意潮水一般涌来,不可遏制,天旋地转中,她倒了下去。 荥阳公子止住了歌声,他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看着地上躺着的三个人。 红娘、聂隐娘、柳毅。他们都在自己的一曲挽歌中沉沉睡去,完全没有了知觉。三个强敌,就在顷刻之间,成了刀俎上的鱼肉,任他宰割。 荥阳公子禁不住笑得更加得意,连红娘都不知道,足以慑人心魄的挽歌,才是他真正的特长。 足以杀人的特长。 荥阳公子又等了等,确信敌人已彻底被自己的歌声蛊惑,才慢慢上前,从昆仑奴的尸体上抽出了那支袖箭。 箭尖寒光反照,照出他那张原本清秀、如今却显得狰狞异常的脸,他将袖箭掩于掌下,缓缓从三人中间走过,不时伸出脚,去踢踢躺在地上的人,似乎要确定他们是否真的昏迷。 他踢得并不轻,几人的骨骼都发出轻微的闷响,但这三人依旧一动不动。 荥阳公子点头微笑,放心地从几人身边穿了过去,俯身将地上的刺青一一拾起。而后,他折转身来,将袖箭高高举起,悬在几人头顶。他似乎还在犹豫,应该先插入哪一个的胸膛。 他脚下躺着的,正好是红娘。荥阳公子又踢了踢红娘的身子,脸上显出憾然的神色,而后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拖到面前,另一手握着袖箭,向她咽喉狠狠割下。 现在,十二位传奇只剩下五个,杀了他们三人,再找机会干掉红线,他的任务就完成了。或许,主人会宽恕自己,如约给他自由之身……他的笑意更浓,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走出修罗镇的一天。 就在袖箭要刺破红娘咽喉的一瞬,她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荥阳公子一怔,还以为自己眼花,就在此刻,红娘手上寒光一闪,向荥阳公子手腕刺下。 噗的一声闷响,空中鲜血横飞。荥阳公子握住袖箭的右手,竟被红娘当中刺穿! 荥阳公子手中的袖箭铿然落地,面色顿时随之惨变!然而他毕竟久经训练,奇变之下,惊而不乱,一面扼住右腕,一面向后疾退。红娘却并没有立刻追击,而是带着淡淡的微笑,站在当地。她手中也是一支袖箭——刚才和荥阳公子联手一击、刺杀昆仑奴的袖箭。 袖箭箭羽一青一白,本是一对,如今一枚落在地上,一枚被红娘握在手中。两支青白色的箭尾在阳光下泛着微亮的光芒,美丽而凄伤,仿佛也在为彼此兵戎相见而叹息。 这种袖箭名为“双飞”,本来是取鸳鸯的尾羽制成,是特意为情人而铸。然而,这对双飞的羽箭,刚刚才联手御敌,就又沾上了彼此的鲜血。 荥阳公子退出两丈,才勉强立定身形,愕然道:“你……” 红娘依然在笑,但笑容却有些发苦,她缓缓将头上的那顶白玉冠解下,任一头青丝披垂下来:“我早就知道你会背叛我。” 她的声音淡淡的,却透出说不尽的失望与哀伤。 红娘顿了顿,将白玉冠翻转,里面若隐若现,闪着三道寒光:“我也早就知道,你的挽歌有迷魂摄心的力量,所以,我在这顶赝品飞羽天下冠中安放了三根惊神针。一旦我倒下,这三根惊神针就会自动弹出,刺入我的头皮,让你的迷魂术失去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