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了你才知道是两张票,是吧?” “你今天怎么了?” “今天不对劲儿,平常对拆信这种事屁都不放,对吧?” “莫名其妙!我不是怕你英文不好,弄错事情吗?” 五娟从信封里抽出两张票。 丈夫说:“是去赌城吗?” “你比我先知道啊。” “和谁一块去?” 五娟多情地扫他一眼梢:“我还能和谁一块去?” 丈夫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希望,眼皮耷拉下来:“谁?” “晓峰啊。” 五娟等了一会,丈夫什么也没说。她又等一会,听见玻璃的飞溅声。他把一只空酒瓶碎在墙上。五娟笑了。砸得好。 晚上丈夫跟她讲和来了。他说他如何想和她白头偕老。他打开一个丝绒盒子,里面是他的遗嘱。他指给她看她名分下的大数目字。 丈夫头低得很低,不说话,让那不会说话的说话。他眼里有泪,他不许它们落,落就太低三下四了。 丈夫终于开口,说他同意晓峰搬回来住,她从此没必要这样心惊胆战地出去,在各种不适当的地方相约。 五娟心很定地听他讲。从何时起,每个星期四成了她活着的全部意义?是那么多虔诚的星期四,风里雨里,使她和晓峰再不可能完好地回到这房子中来。她和晓峰的感情经历了放逐的伤痛,也经历了放逐的自由自在和诚实。被驱赶出去的,你怎么可能把它完好如初地收拢回来? “你们回来吧,啊?我不该拆散你们母子。”丈夫说,诚意得像脚下的泥土。 五娟想,这话你要早一天讲,我肯定舒舒服服就被你收买了。我和晓峰会感恩戴德地回来,在你的监视下,在这房子的拘束中活下去。可借你晚了一步。 “谢谢,”她说:“不啦。不麻烦啦。我已经决定离开你了。” (6) 第六周。 五娟在咖啡店等到十一点,也没见晓峰。她打过两次电话,也不是晓峰接的。她身边放了只旅行包,里面装着她三天的更换衣服,还有一双踏雪的靴子。反正去赌城的班车一天有多次,五娟踏踏实实坐在老位置上,眼睛盯着老方向。 老师惊讶地问为什么。晓峰笑笑,反问:“你呢?你那时不想摆脱家——我是说,一个人快成年的时候都有一个他想摆脱的长辈……” 老师稀里糊涂认为他有道理。他没注意到晓峰眼里有泪。他看不懂这个少年脸上一阵微妙的扭曲。那是交织着忠贞的背叛。 五娟不知道这一切。她更不知道晓峰的背叛始于他紧紧抱住她的一瞬。她静静地等。她的狭隘使她深远,她的孤单使她宽阔。她呼吸得那么透彻,把整个小雨中的公园,以及公园的黄昏都吸进心脏。她那庄重的等待使伊朗小老板渐渐地、渐渐对她充满肃穆的敬意。 (全文完。请欣赏下篇作品)26.簪花女与卖酒郎 姨妈在卖掉她之前叫她在这里等着。不是真卖、等于是卖。 姨妈走后,齐颂四面绕了颈子望,没人,她把挎包里一个花结拿出来,别在脑袋顶。她不知道这东西别在脑袋顶就错了。然后她又四面扭头,这回希望给人看到。下午两点,这地方顶没人。柜台里的人在等生意,是个墨西哥小伙子。他见齐颂顶出那么个花来,对她笑了笑。他也不知道它不该被顶在那儿,弄得齐颂好端端个闺女不三不四起来。 齐颂二十岁,早没妈了。三个月前从山东来美国时,还有个爸。一天爸去姨父厂里上班,上着上着就死了。还缺一个月爸才五十,是他一直偷偷害着的肝病把他杀了。姨妈就同齐颂商量:今后齐颂就归姨妈。姨妈看出齐颂笨笨的,不难整治,比方让她穿什么她就穿什么,一有意见,姨妈说:“你是穿给我看的;要我看着顺眼,喜欢才好。你喜欢,没用,我不会给你买。”齐颂就笑笑,算了。姨妈把她打扮得跟自己的女儿一样。只是自己女儿从没有一次照她心愿打扮过。这个女儿十七岁时把头发染成紫色,屁股蛋上刺了玫瑰花和宝剑,十八岁时在一号高速公路上开车开到海里去了,再没给打捞上来。 墨西哥小伙子对坐在窗边的齐颂说:“你要喝点什么吗?” 齐颂并不知他讲的什么,愣一会说:“是。” “要喝什么呢?” “是。”她答。 小伙子嘿嘿乐了,看着她好玩。她也觉得这个墨西哥小老乡怪漂亮,人是不高,八成高不过自己,但很不难看。尤其他一对眼,毛茸茸的,那么深刻的双眼皮。 “我英文讲得很赖。”他说。 “不。”她说,齐颂在遇到英文提问时,一般回答两次“是”,一次“不”,在成人英文学校也这样,答对答错比不答强。 小伙子被鼓舞了,拿了杯啤酒给她喝。问她多大了,叫什么。这个她懂。上学头一天,四个钟头就学这两句。答完,她拿同样句子问他,他说他二十一,刚刚够格在这里卖酒。 “我叫卡罗斯。这个小馆是我伯父开的。我晚上去州立大学学电脑……” “伯父!伯父!”齐颂兴奋起来,她听懂了这句,它和姨父一个讲法,“我有姨妈、姨父……”有关他们,她没词去讲了。姨妈在赌场洗牌时认识了姨父,姨父开着一间造塑料购物袋的小工厂。 卡罗斯坐在了她对过,膝顶了一下她的膝,赶忙躲开了。“你很美,”小伙子说,脸一红,自己把自己吓着了。 这句恰巧也是齐颂懂的,个个人都对她讲这句。她答:“是,”想想不好,又说:“不。” 这会儿姨妈在美容店让人把她头发做成个蒲公英。做完她才去谈卖齐颂的价码。 不是真有价码,意思差不多。 “你住哪儿?”卡罗斯问。 “是。 “我的英文真屎。”他笑着说。 “是。”齐颂说。心里觉得很对劲。眼便朝他花一般开放一下。 两个老头钻进来,坐到柜台一圈的高凳上,要求卡罗斯把悬挂在墙角落的电视机打开,他们要看球赛。卡罗斯跑去伺候他俩了,临走把齐颂腕子轻轻一捉,说:“快别让他们看见我给你啤酒喝!” 齐颂认为他肯定说的是:“我去一下就回来!”朝他矮矮、矫健的背上追了句:“不!”意思是:你不必照应我,卡罗斯回头对她一笑,觉得她在和他发嗲。齐颂看出他这一笑有多少温存。她觉得他是一点点在越发傻气起来。他开启酒瓶时,下巴往胸口掖,一身劲全跑到颈子上,颈子慢慢胀开。他浑身都透着勤劳和有力。 姨妈这时正支着蒲公英发型,往牙医那儿去。洗牙的时候,她跟她谈出售齐颂的时间。是牙医的哥要齐颂,要了齐颂,姨妈得一万块做媒钱。所以姨妈不是真要卖齐颂的。 齐颂支起颈子去看卡罗斯,正碰上他也在看过来,眼睛撞上,俩人都壮起胆把目光持续住。不大工夫,齐颂手心出了汗。 两老头给伺候舒服了,卡罗斯闲下两条臂,轻轻荡着,打算再回到齐颂桌上。齐颂已捧了本课本在读了。她在书上挑个词儿,再将书合在胸口,眼闭上,下巴轻微向前翘,出声地念那词儿。念一趟,她头点一下,念得卡罗斯迟迟疑疑走过来,扳起她手,看看那书,说:“你念得不完全对吧?” “是” 他把词儿也念一遍,又问:“听我念了吗?” “是。”她答。 “发现你的错了,是吧?” “不” 他倏地将她瞅着。她也虎起眼瞅他回去。 卡罗斯坐到她对面,腿换上她的腿。两双腿就这样挨在一堆。过了一会,俩人都露出探险般的气短,不过那气短一点不受罪。 “你错了。”卡罗斯说。 齐颂答应:“是。” “知道错在哪里?” “是。” “那我念一遍你跟我念吧?” “不。” 卡罗斯实在觉得这个东方小妞好玩透了。他的眼睛也对齐颂开放出两朵火花。齐颂看着,想它们可别熄了。他不知她并不在存心反驳他:她就这样两个“是”一个“不”。跟一切一切全一样,全是两个“是”一个“不”;两个肯定,一个否定,就编织成了日子、生活。也跟跳舞一样:进两步、退一步;左两步、右一步。 姨妈这时仰着给搁在了牙医椅子上,俩人讲得差不离了:价码、时间。牙医说他哥虽有六十,人还是体面的:聋哑有什么呀,将来齐颂嫁了一人说话一人算,架也永远不吵。姨妈啐出一口血唾沫,打趣说她今天就收媒人礼钱哟;不然下礼拜新娘上了床,媒人扔过墙哟。 齐颂不知姨妈这时正推销她,只希望她今天晚晚地来接她,让她跟这小老墨多学学英文。卡罗斯瞅着她一遍遍念那词儿,皱眉笑了:“还是不对,看我——” 齐颂就更使劲看他。他侧过脸,给她看他舌头在张大的嘴里咋动。 “懂了?” “是” 她便也侧了脸,张了嘴,什么声没出,格格笑起来。卡罗斯伸手逮住她小臂笑着等她笑完。这才又开始念,齐颂不舍得咧大嘴,嘴唇只往前噘,卡罗斯觉得她样子好看死了。他禁不住伸出手,穿过小桌,去碰齐颂嘴唇,忽又发觉碰不得,手收在半空中。 俩人都没了声响、动作。俩人都瞥见对方的胸中一鼓一瘪。俩人的腿挨在一堆却都装不知觉。渐渐,也真没了知觉。 姨妈这时已在快步朝这儿走,腰里揣了五千元现款,说是另五千元要等齐颂真正上了新嫁床她才得。姨妈不慌,那聋子有成屋子成屋子的钱。这事对得住齐颂死了的父母,也对得住她自己,姨妈这样想,脸按都按不住那笑。 齐颂一点感觉不到姨妈的逼近,她觉得自己和卡罗斯就这么美美地待着,谁也不来打扰他们。 卡罗斯说:“哪天我去找你,拿车带你出去玩吧?” 齐颂一个字也不懂他讲什么,尽管他讲得很慢。但她仿佛又是懂的——这样地对着他眼睛,还会有什么不懂呢?她郑重地答:“是。” “那么我能不能有你的电话和地址呢?” “是。” 卡罗斯脸上升起幸福。“我后天不上班,我开车去你家接你,然后我们去……我们去哪儿?” “不。”齐颂含笑说。 卡罗斯懂得她,她的意思是“我不在乎去哪儿;去哪儿又有什么关系。” 姨妈这时还欠一条马路就到达了。一辆敞篷的“奔驰”(宾士)车穿了红灯,险些儿蹭没了姨妈的鼻子尖儿。姨妈大喊:“狗娘养的!”但“奔驰”没被骂着,开它的是上岁数的聋子。 齐颂觉得姨妈永世不回来领她了。她觉得这个英俊的小伙子与她之间的事已是天定了。 卡罗斯两只手在桌面上匍匐,接近了齐颂平铺在那儿的双手,十根指甲粉红,不是涂的,是种年轻纯然的粉红。卡罗斯就要扑到她做活儿做得粗糙的手上了。 对过教堂的大门乍然开了,拥出一群高兴透顶的人。当头间是新郎和新娘,俩人边走边吻。人堆里抛出五彩纸屑,纸屑落到新男女头上和身上,他们不顾,只紧拥着,一人给一只手、半张脸应付人群。好像他俩合拢到一块,各人都只剩下半个身子了。 “他们结婚了。”卡罗斯说。 “是!”齐颂说。 “然后他们去度蜜月——看,进那辆车里了,看见吗?” “是!是!” 俩人一同看着那缓缓开动的车。还有阳光与风里仍哆嗦着飘荡的缤纷纸屑。还有教堂内未杏的乐声。卡罗斯的手和齐颂的手拉上了,汗出在了一块,指尖全在抖。他俩都有那感觉:别人在实现自己。 就在卡罗斯返身去拿纸与笔,要抄录下齐颂的电话。地址时,姨妈到了齐颂跟前。 “怎么可以喝酒?!”姨妈说。 “是啤酒。”齐颂说。 “啤酒就不是酒?” 齐颂愣一下,又是那“算了”的一种微笑。姨妈正渴,便把剩在瓶里的啤酒一口气喝了,俨然是牺牲自己替齐颂喝它的神气。 卡罗斯走过来。姨妈拿出钱包,抽出几张零票按在桌上。 “酒是我请小姐喝的。”卡罗斯怯怯地说。 姨妈顺手将钞票拾回。“你问她岁数了吗?还好没警察,不然你要挨罚了!”姨妈嗔笑地说。话给她说成一段小调,委婉俏皮。 卡罗斯把纸、笔速向齐颂,说请她把地址、电话写上。姨妈立刻替齐颂接过,“我们不住在附近,是路过此地的,对吧,颂?” “……是。”齐颂答,并不知姨妈与卡罗斯讲的什么。 “那你们住哪儿?”卡罗斯有点焦急地问。 “住中国。是吧,颂?” “是。”齐颂应着,朝卡罗斯满眼是话地望一眼。 “我可以去中国找你!”卡罗斯对齐颂说。 姨妈对齐颂笑吟吟译道:“他说呀,咱住得离他太远啦,不好找呐!” 齐颂急坏,忙冲他说:“不!不……” 卡罗斯对姨妈:“告诉她,等我毕了业,攒上钱……” “颂啊,他说啦,他可忙着呢,没空陪咱们说话了。” 齐颂听了忙说:“你去忙你的,我明儿有空再过来看你……姨妈,你这么跟他说呀!” 姨妈转向卡罗斯:“她说,以后就再见不着啦。”她伤感地朝他笑一笑。 “那明天吧?好吗?”卡罗斯对齐颂说:“明天我开车上你住的地方,去接你……” 齐颂听懂一个词儿:明天。她头点得忙乱:“是、是!明天我还到这儿来找你。”她拿中国话对他说,只有“明天”是英语。 姨妈对卡罗斯:“她说明天太晚啦,她明天就回中国了!” 卡罗斯给噎了,毛茸茸两个眼全力张着,朝向齐颂。 姨妈便拉了齐颂往门外走。齐颂挣着,泪快出来了:“姨妈,你告诉他:我有空还来的,叫他等我!” 卡罗斯等着姨妈替他翻译,一脸生离死别的紧张。 “她说她不会再来你这儿了。”姨妈在卡罗斯肩上拍了软软一掌,完全是个慈母般的老辈儿。 卡罗斯凄惨地笑笑,说:“那就请你告诉她……我爱她!” 这回姨妈不吱声了。 齐颂急问:“姨妈,他这句说的什么?” “说的屁话,听了要脏你耳朵。”姨妈说。 卡罗斯眼巴巴看着老女人推着她走远,那朵别错了的花在她头顶一跳一跳,终于落到地上。她俩都不察觉。 卡罗斯慢慢跟过去,拾起那花发结。她俩走没了,他眼泪滚出来。 两个老头趁机溜出店门,没付账。 (全文完。请欣赏下篇作品)27.扮演者 (1) 找上门来时,钱克正和女朋友谈散伙。他光着脚丫,蓬乱着头;女朋友也光着脚丫,蓬乱着头。来人看看他俩的样,一清二楚他俩刚做过什么。被窝团得有姿有态,像人;他俩没了精神,窝在那儿像被子。 来的是舞剧团的编导,姓沈,耳朵上总贴满小胶布块儿,每块里面都是一根针,每一根针都治一个病。沈编导以为人们在她背后也叫她沈编导,不知道她一转背人全叫她“后勤部”,意思指她那个天真活泼的大臀。 “有件重要的事跟小钱单独谈。”沈编导对钱克女朋友说。 钱克脸更灰了,明白她要谈什么。让他弄得连打三胎的菜场女售货员肯定找到剧团门上来了,不然就是她丈夫找来了。 等女朋友一退出去,沈编导马上眉开眼笑。钱克糊涂起来,气氛里没有算总账的意思。 “《娄山关》里缺一个重要角色。”她说,一脸细皱纹鱼一样游动。 《娄山关》是沈编导新编的一个现代舞剧,里面有一段领袖独舞。近两年电影里不少过世的伟人再世,但让领袖舞动起来,是个绝对创举。剧团的人议论:“后勤部这下子非打红不可!” “这个重要角色就给你!”沈编导说。 钱克正在那儿无聊地蠕动,听到此猛一静,险些闪了脊梁。钱克二十九岁,早年学舞蹈没能兼顾学文化,因此他出落成一个不完全的文盲。他的文盲素质使他沉静,不爱加入是非,不争夺角色,有种原始的高贵。他甚至是有诗意的:对某件东西空瞪一会眼,再沉醉之极、心乱之极的叹口气。有次去拉萨演出,他很长时间的看着天空,叹出诗来:“啊,蓝蓝的天空一丝不挂!” 钱克拿他晴空一样透明的眼睛看着沈编导:“给我重要角色?” “对,你。”沈编导笑得像个妇女主任。 “我……我一年多没咋练功,一身肉,重了二十多斤。” “重才好。”沈编导说,隐喻无限的。 钱克是惟一不晓得她那创举的人。他对剧团正进行的活动一向是超脱的。他跟沈编导这样的剧团首脑几乎没有往来;不像其余的人,生杀大权给这女人掌握着,当她面认她做皇母娘娘,背地又屈得慌,一口一个“后勤部”的复仇。钱克从不像这些人,对沈编导把脸翻袜子一样翻,他一向对舞蹈和做人方面的进取抱浑然超然态度。抑或他根本没有态度。对沈编导的全部印象就是她有个尖下巴、大眼睛的十四岁女儿,怀抱一只尖下巴、大眼睛的白猫。 沈编导已搜寻出一面镜子,此时正用巴掌抹去浮灰。“忽”地一下,她像推出电影大特写一样把镜子推到钱克眼前。 “你看你长得像谁?”沈编导说。 钱克认为自己长得像爸,那个在自行车行蹲着转车轮辘至少三辈子的爸。还有一点像舅舅,教了至少五辈子小学二年级的舅舅。钱克的脸因发胖而线条丰厚,连鼻子也壮实不少。过去没人觉得他有副大个子,自他胖起来人们摹然间意识到他的存活是颇占地方的。他发胖是因为一年前派他去拉幕,不必练功的缘故。 “没看出来?”沈编导作恼又作嗔地笑,将他一垛草般的头发往后一捋,露出庞大一个额头和已经开始大撤退的发际,“再好生看一下!” “嗬嗬,”他憨厚地笑了。菜场女售货员向他要钱打胎,他就这样笑。“嗬嗬嗬,”他笑着点头,躲开镜子,表示看出他相貌中的伟大潜在。这个相似让他汗毛直竖。 “像吧?嗯?” “嗬嗬。” 沈编导把镜子挂回脸盆架上方的钉子上,但她前脚松手镜子后脚就“啪嗒”掉地上八瓣子。地上是一堆结满蜘蛛网的舞鞋,墙角有个小煤油炉,上面的锅和炉身都裹一层黑丝绒般的油垢,锅沿拖出一根长一根短的面条来。钱克在食堂赊账太多,三个月工资都不够还,他这礼拜起不吃食堂了,自已在小锅小灶上下面条。沈编导觉得钱克在这环境里像荒庙里一尊半塌的菩萨,人人都在新楼里占了房,钱克竟给遗忘了。 沈编导告辞后,女朋友拿钥匙开门就进来了。钱克正在对沈编导留下的一本共产党党史,一本舞剧大纲出神。大纲封面上印着毛泽东的狂草《娄山关》,这一段词钱克一个字也看不懂。 女朋友说:“我都听到了!” 钱克说:“你回来干啥子?” “我都听到了——叫你演毛主席!”女朋友也把他前额的头发捋干净,庄严的瞪着他,就像前些年的人瞪着那些巨大的石膏像、铜像、大理石像。女朋友说:“你龟儿要出名了!” 他指着下巴:“这里还要加上那个疣子。” 女朋友手舞足蹈:“西风烈,长空雁叫……” 他问:“啥子?” “娄山关啊!红军在娄山关打了一仗,打惨了!你不晓得?红军差点全军覆没!沈编导讲的——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你才说的啥子?啥子西风?” 女朋友指着舞蹈大纲:“你完了。毛主席诗《娄山关》都不晓得!沈编导讲的,娄山关一战,毛主席心情很不好,才写了这首诗!” “哦。”钱克大致记得这舞剧最初讲给大家时,他正在跟菜场女售货员为打胎的钱恼火、发愁、讨价还价。那时他心情也很不好,把幕都拉错乱了:应该先关大幕,后拉软景;他弄反了:大幕没关,软景的大松树先给他吊上去,观众眼睁睁看大松树连根拔起。过后每个人都跑来骂他,女朋友听不过去,干脆住进他房里臭骂他三天三夜。连跟他睡觉都骂。骂完了她就和他仔细地谈起散伙。 “我就不信后勤部学过这么厚一本共产党党史。”钱克说。 “不管她。反正你龟儿要出名了。”女朋友说。 一天,沈编导把全部人马集合到排练厅。沈编导穿一件海蓝无袖连衣裙,头发吹成对称的十二朵大波,自两个太阳穴一朵朵排下去。 她对人们很有故事地笑一下,说:“注意啦——” 从侧门走进一个人。那人颇魁伟,一身洁净的灰布军服,脚上是只麻窝草鞋。他背上那个竹斗笠伸出一根蔑纤,戳在他耳朵上,他不能轻易动头。他一路走过来,沈编导就一路退下去,他最终取代了她的位置。 沈编导忽然拍起巴掌来。 队列里有几个男演员说:“钱克!钱克!” 沈编导笑了,说:“我不用宣布这个重要角色的扮演者了吧?用舞蹈形象来表现领袖,从来没人尝试过!敢吗?谁敢!……”她锋利的眼神从人头上一刮而过,双手骂街似的掐在腰上。 钱克不知该怎样招呼大家的审视,索性把脸仰起,目光从窗子上一个破洞伸出去。那抽象的目光使钱克有了双古典雕像上的无眼珠的眼睛。他头发事先让沈编导塑制过,抹了鸡蛋清之后它很有可塑性。蛋清违反了头发天然的走向,勾销了他先天的懒散、轻浮。他看去的确像毛泽东长征时摄的那张忧郁、憔悴、充满忧患感的相片。 “嘿,钱克,少个疣子,少个疣子!下巴上、下巴上!……”有人叫道。 大家便开始评头论足,笑得哗啦哗啦的。 “钱克,对嘛,长好长丑不打紧,要长得对!……” “钱克肉没长对!长一身伙夫肉,咋要得?要长将军肉!……” 钱克目光并不收回,喷出一蓬唾沫星子说:“锤!”(注:“锤”即四川俚语中最粗俗的秽语。) 几名男演员回他:“锤!” 沈编导心一抖;这样“锤”来“锤”去,到登舞台那天还是个叫钱克的二百五;她的创举不仅成不了创举,还有政治官司要吃。这时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想搞出的这一记轰动,是身家性命的赌注;不是大成功,就是大毁灭。已有剧团领导反对她,说让领袖在舞台上“劈叉大跳”太不成话,说沈编导太想哗众取宠。再看看眼前这个钱克,根本无法让人对他生出半点尊重。即便他下苦功学出几套领袖招式,内里还是这么个半人半仙的二流子。他脚上的草鞋——这一会就给他踩塌了帮子,舒舒服服趿成拖鞋。他忘了刚才走进来时的仪态,歪脖树似的斜插在那里,手指头轮流去鼻孔里挖。沈编导想,一定得让钱克脱胎换骨。这个舞剧不成丰碑,就一定是滑稽杂耍。 (2) 从事情宣布后,钱克就不跟大家过一个日子了。沈编导把他隔离到楼顶上一个房间,原先是间小排练室,共三十平方。房间一头安了张小床,一张小桌两把太师竹椅。小桌上放一盏三十年代的乡村油灯,灯下是书、纸、笔。墙上挂一张巨大的军用地图。“娄山关”三个字被浓重打了圈圈。对过墙上是块银幕,供钱克自己放映毛泽东的生活纪实电影。沈编导不许钱克见任何人,不然他闭门修养的“伟人”气质会在他和别人胡打浑闹的头一秒钟给毁完。钱克对着镜子做各种高瞻远瞩的表情,心里默念:“我不是钱克,我不是钱克。”渐渐的,他一点也不觉得“不是钱克”这念头别扭了。第三十天的早晨,他从床上起来,走到镜子前,身上“刷”的一阵麻酥。他发现镜子里的人非常陌生,那眼神的沉重,那举止的不可一世,绝不属于钱克。这一刻他披一件旧军大衣,下摆扫来扫去像个大氅;手指间夹一截香烟,往唇间送时,那微微凝结的眉心透出一抹儿轻蔑。惟妙惟肖。他已不记得钱克是怎样走路;现在他走的步伐,叫做“龙行虎步”。最初几天沈编导帮他总结这步伐的特征,并编出三种节奏,以操令喊着他练。昨天他仍需要自己给自己喊操令,而这一会他走得如此自然,如同精灵附体。钱克纳闷这个脱胎换骨竟在一夜间完成了。 除此之外,他读书、写字、练书法。共产党党史总算读完,一本字典从方的给他翻成了圆的,并且每一页都飞张起,合不住了。他每天还写一百遍《娄山关》,现在只要他一碰那枝毛笔,不必他手动,笔自己就认得往哪儿走,一走就是一整篇《娄山关》。他将写得满意的贴上墙,墙贴没了,就贴上天花板,无休无止,天地一色的《娄山关》。他的书法也见长进,虽然丑恶,但丑得不卑琐不零碎,丑得气吞山河。他感觉自己跟钱克越来越远,除了夜里还做钱克那些没出息的梦。 偶尔,他听钱克这名字被人唤时,会一阵子神志飘忽;飘忽之后,他还会迟疑。他不情愿认领这个“钱克”了。 食堂的王师傅和小朱司务长仍是钱克长钱克短;他迟疑,他俩就拎着刷锅把子撵他:“钱克你装不认得我?你五个月不交伙食费你就不认得老子了?”他总在所有人吃完饭之后才进食堂,独坐在狼藉的餐桌上吃剩菜。沈编导禁止他跟大家一块吃饭,一块练功,尤其禁止他进公共澡堂。澡堂是最没有神秘的地方,沈编导想以隔离来营造大人物特有的距离感与神秘感。 他于是决定不去食堂吃饭。食堂很破坏他的情绪。他对沈编导说应该吃炒米、炒面,或者红米粥、荞麦粑粑。沈编导一打脑袋,说:“对了,毛主席当时就吃这些!……”她当天中午让女儿把饭给送来了:一个粗瓷大碗,两块荞麦粑粑,漆黑烂炭,上面堆着鲜红的腌辣椒。毛泽东当年往往只吃一块粑,把另一块省给警卫员或马夫吃。他便也只吃一块,瞪着第二块心思像翻烧饼:吃,还是不吃? 沈编导的女儿叫小蓉。小蓉从没把他当个人,来了把碗往门台阶上一跺。他听见这声跺就来端碗,对她笑笑。小蓉从不回他笑,眉心一蹙,大眼睛便死一样垂下。他不甘心,伸手去拍她头;她不必看,头便十分准确地躲过了他的手。然后她转过身,脊梁朝他,一会儿仰头看看天上的鸽子,一会低头看马路上跑的车。她趴在走廊栏杆上,脊椎骨像一串珠子。有时他从她脊梁上看见她在笑,安静的、梦一样的笑。 然而这个第三十天的早晨,小蓉对他的态度变了。她把那碗红米粥放在门阶上时还如旧:那么厌倦地一跺。但她眼睛从他的脚、他的腿、他巍峨犹如雕像的躯干升上去。她终于微仰起脸,看到了他的面庞。她战栗一下。她看见的是一张自负的脸容;是那种认清自我使命、立志普渡众生的自负。她看到那双眼微开微合、似笑非笑,一切尽收眼底,一切又不在眼中。 小蓉怯生生地笑了一下,将两手扶住门框,脸倚在手上。他从没见过如此娇憨的小姑娘。 他走过来,旧军大衣挥洒出他的神威。他像一只猛虎一样步态持重,有一点慵懒。猛虎急什么?整个林子都是他的。 小蓉的脸一哆嗦。他想,小蓉千万别脱口叫出“钱克”来,小蓉把指甲放到嘴里去啃。 他走到小蓉跟前,两人被一扇铁栅栏隔开。小蓉突然开口,说外面大街上贴了许多《娄山关》演出广告。广告是他整个的脸,背景是毛泽东那首词通天贯地的狂草,写在金色的烽火上。一个省的人都晓得他了,他成了大名人了。小蓉变得十分伶牙俐齿,也不是一贯的孤傲、病恹声调。她见他微笑,又说:“演出的票全部预定完了!头一个月的票全部卖完了!……我妈说黑市上十张鸡蛋票(注:七十年代许多副食需凭票购买,如鸡蛋、白糖、猪肉。一张鸡蛋票可买十只鸡蛋,是一户人家一月的定量。)才能换一张足球票,十张足球票才能换一张《娄山关》票!” 他点点头。他生怕他一张嘴又变成了钱克。 小蓉穿着雪青毛衣,淡蓝裤子。裤子是她九岁那年做的,因此裤脚有五道折痕,一道比一道新。显然是每年按她长高的尺度放长一截,一共放长了五次。所有在成长发育盛期的孩子都有这种“五年计划”裤子。裤子使她更显得细高细高。当天夜里,他坐在古老的乡村油灯下,脑子里迟钝地浮现小蓉病猫似的美丽模样。 他瘦了。 此后小蓉每天来跟他讲外面的事,告诉他哪家报纸登了他的照片,哪家杂志刊了他的舞蹈造型。小蓉一边讲一边伸出细细的手指摸他胸前的怀表链条。渐渐的,她细细的手指摸到他腮边,摸在他特意蓄起的长鬓角上。 他突然把满是心事的目光洒向小蓉。 小蓉看着他,佝下腰,让白猫从她怀里下地,钻过铁栅栏,进了他的房。 他不再顾得上沈编导的禁令,拔掉门闩。小蓉把铁栅栏挤开,跟一股新鲜的风似的进来了。小蓉看着一屋子领袖的用品,眼光全是敬畏。 他双手撑在腰后,让军大衣撑起,再垂下,一个俯瞰古战场的大将军。 白猫“瞄瞄”地叫,蹭他的腿,又去蹭小蓉的腿。白猫觉得这地方古无人烟,它不习惯。白猫越叫越累。 小蓉训它:“咪咪讨打!” 小蓉这时在打开那张巨大的作战地图。有些字太高,她得吃力地踞起脚跟;她整个人就那样立在她两个大脚趾头上。她立不住了,身体颤起来。他一步上去,从她身后将她抱离地面。他被派去拉大幕之前,他常常托举女演员。这是他的舞蹈生涯中惟一的骄傲。每个女演员在他手上都自我感觉最佳,因为他从不抱怨她们重,即使她们早上多喝一碗粥他也不抱怨。他的托举使她们误认为自己轻如鹅毛。但他从来没有此一瞬的美好感受:他举着小蓉,如同一枝壮实雄厚的莲藕举着一枝荷花,那样自然和谐。 他使劲感觉小蓉的轻盈和她细长的一双腿。他心里充满一个字也没有的诗。 小蓉心里明白有件事会发生,但她不明白它具体是什么事。她闭上眼,双臂向下垂荡,嘴边挂一丝笑。 他抱着这只垂死的天鹅向床边走。 小蓉说:“不嘛。” 他什么也不说。 小蓉说:“不嘛。” 他还是什么也不说,他把连鬓胡子贴在小蓉脸上。小蓉浑身乱动,像不敢下池子游泳的人突然被泼一身水,被激得痛苦而快活。 白猫的叫声充满威胁。 “小蓉!……小蓉啊!”那是沈编导在远处叫。 白猫一听这呼唤,“呜啊呜啊”地答应起来。 小蓉睁开眼看他。他憔悴、忧郁,一个月的红米荞麦吃得他如此憔悴、忧郁。 沈编导顺着白猫的指引渐渐摸着了方向。沈编导的叫声随楼梯盘桓,上升,逼近。 白猫知道它正在得逞,越发与沈编导一唱一和。它还不停的用爪子去抓紧闭的门。 他起身,一共三大步就跨到了白猫背后。他将白猫的颈皮一把扯起,看白猫在空中放大缩小。沈编导一叫,它便将四肢硬硬地撑出去,嗓音变得低沉浑厚。 小蓉的眼睛睁成了两枚黑色的围棋子。 沈编导已上了三楼,还有一层,十八阶楼梯,她就到这门口了。白猫突变的嗓音使她预感到不妙。她上到四楼时白猫的叫声戛然而止。 “小蓉……!”她没方向了,急促地扭转脖颈,手里的小手绢扇得她两眼冒火星。 “小蓉你死哪去了!……” 小蓉以一只胳膊撑起身子,看他用枕头捂住白猫。白猫整个被捂没了,只剩冲天竖起的尾巴。他面无表情。只是看着小蓉。那根尾巴鞭子一样抽打他的两个手腕,之后它越抽越软,终于停息下来。 小蓉恐惧地等待。他铁青的一只手仍捺在枕头上。 沈编导在他紧闭的门口站了两秒钟,便折回了。她看到那个角色已在他身心中成长起来,一天天消灭了钱克。这正是她所期待的。她不能在这角色彻底成活之前使他受到横来的打扰。 当时他揭开枕头。白猫已死去,睁着两只小蓉式的大眼睛,一个粉红鲜嫩的小舌头露在嘴外。 小蓉一个泪瓣也没掉。她不能当着他的面还原成一个为猫掉泪的小姑娘。她觉得她的懂事成熟来得这么伟大、轰然,并带粉碎性,因此白猫的死很合气氛。小蓉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她起身将白猫搂住——她搂住的是牺牲的自己。 他伟岸地立在门口,目送小蓉。他想,小蓉是他惟一爱的女人,对小蓉,他不再有一贯的胡闹心情。他看着小蓉细小细小地走着,走远,他要等她长大,等一棵许了愿的樱桃树以开花来还愿……。 这天晚上的合乐彩排,他回到人群中来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趿着鞋,叼着烟,甩着一月不洗的头发,两眼一路调戏着女演员们就走来了。沈编导对他说:“记住,你不再是钱克。” 这是第九十天。他不是钱克已经九十天了。进排练场时整七点,灯一齐打开,十二月的冬雾在灯光里萦绕得有形有色。他披着那件旧军大衣大步走进场地,乐队轰地奏起乐来,他顿时看见自己顶天立地的阴影。 所有人都转脸向他,目光遥远,似乎与他隔着一重历史。 (3) 果真没有一个人叫他钱克,连伙房的王师傅(这会坐在观众席里瞧热闹)也停止叫他“龟儿钱克”了。沈编导见他到场,飞快跳上舞台,胸口的哨子弹跳不安;那圆而大的“后勤部”此时是个稳健有力的舵盘,时而把她推向左,时而向右,调动着众舞蹈的位置,舞台上此时是一群“火焰女神”,各执两栖火炬做情绪伴舞。他屹立在舞台中央,所有人对他惊人的相似大抽一口冷气。 他迈着舞蹈化了的“龙行虎步”走到台前。火焰女神之一是跟他散了伙的女朋友,她一边跳一边咳嗽,激动得不知哭笑。她既庆幸又懊悔和他散伙,若不散,她眼下会不知怎样待他。对待他不能像对待钱克:吵、骂、拧大腿。她只知道怎样待钱克。 他的确感到自己不能再回去做钱克了。回去,他就没有小蓉。小蓉每天从她手掌大的笔记簿上撕一张纸,方方正正写一首诗给他。诗有关痛苦、海、爱情和死,这四样东西没有一样是她见过的,而十四岁的她只对没见过的东西着迷。小蓉坐在最远的一排座位上,安静地为他发疯。 他跨上乐池上方的平台。一池子黑脑袋随他的舞步倾摇。他感到呼风唤雨的气韵,感到那只向前挥去的胳膊伸进了历史。 然后是一个急转身舞向天幕。 随他手的疾书动作,天幕上现出闪电似的一行行狂草《娄山关》—— 沈编导意识到自己成功了。她严酷的角色培养成功了。她的嘴一阵一阵地啜泣;终于成功了;再过一个星期,《娄山关》就将正式公演。 “后勤部哭了!”人们交头接耳。 “她晓得她要打红了!” 沈编导开始讲演出纪律、化妆要求,全部灯熄掉了,除了火焰女神的假火炬——那里面是一支中号手电筒。 沈编导指一个男演员喊:“你,去叫电工!” 那男演员拍了拍一个年轻的男演员:“哎!你去找电工,老子累惨了!” 年轻男演员说:“你少拍我,你狗日的了不得啥子?”他说着一巴掌拍回去。前者见这一巴掌来势不善。忙躲,却被拍到耳根子上,耳朵给拍背了气。人们还没弄清头尾,两人已打成一个人了。女演员们又欢喜又嫌恶地“欧欧”尖叫,一边往后靠,给两人腾场地好好打。 沈编导在台下喊:“咋个回事?嗯?” 没人答腔。 沈编导又喊:“哪个在打?站出来!” 伙房王师傅也喊:“好生打哟,打死丢到锅里头,我水都烧响了!” 沈编导再喊:“旁边的同志,看看打架的是哪两个,我记他们过!” 光靠假火炬那点光亮,的确很难看清地上翻滚的是谁和谁。 沈编导急了,嗓音成了碎瓷片:“别打了!李大春同志!我看见你在打!” 安安分分观战的人群立即有反应了,对沈编导喊回来:“谁打了?我在这看得好好的!” “噢,不是李大春,那是谁?到底哪个在打?”沈编导边问边爬上舞台。 某人说:“是钱克!钱克在打!” 人群愣一下,轰地笑了。他也无声地笑了,像是笑别人。 沈编导走拢,只见昏暗的火炬光亮里一大团尘光,硝烟一般。 “别打了!别打了!……”沈编导嗓音越来越碎,已成了瓦砾渣子。她根本走不进那团灰光里去。 他这时走过来,走进硝烟。他两手仍架在后腰上,军大衣兜满风。 “不要打了。”他说,声音和悦,低沉。 两个打得不知东南西北的人都停下手。 他又说:“快起来吧。” 两人一会也没多耽误,爬了起来,看他一眼,对他的那种奇特的指挥力和控制力不太懂得,却十分服贴。 他对自己身上出现的这种权威性还不很习惯,也对大家那敬而不亲的眼神不很习惯。他又说:“你俩相互道个歉吧。” 两人照做了,他笑笑。习惯来得很快,他已尝到被人服从的快感。快感和着一口辣丝丝的烟聚在鼻腔,熏着脑子,再扩向全身。他几乎忘了是沈编导给他点的烟。点烟时她对他说:“好极了。出神入化。你复活了毛主席——他们都把你当成真的了……” 电工跑来了,说当夜修不了,剧场电路太乱太旧,修不好要起火灾,一定要到天亮才能修。沈编导说:“搞啥子名堂?好几块景要修改,还有两幕戏要重排……去修!” 电工晓得她一不管开工资二不管发奖金,回她:“你急你自己去……” “去修吧。”他突然说。 电工顿时不吭声了,看他一眼,转身猴似地爬上梯子。 往后的日于,沈编导碰到她威力不够用的事就请他出面。她说:“你去告诉乐队,让他们节奏慢一点!我讲了四五遍,他们不听!……”她又说:“美工组的人顶不好管,你去给他们下个命令!恐怕他们只听你的……” 就在公演的前夕,省里各家报刊全派了摄影记者来,一百多人哄在他房间外的走廊上给他照相。 一名记者说:“请谈一下您创造这个角色的心得! 沈编导说:“关于毛主席再现于舞蹈……” 但她马上被几张嘴打断:“能不能请他本人谈?”他们表示对于她完全无兴趣。 他微微笑着,目光浩然地将一百多张急切的嘴脸打量一番。所有麦克风、笔记本都静得痉挛。他直到将这局面把玩够,才说:“你们该听沈编导的。” 一百多张面孔一齐转变方向,朝向了沈编导。她感激而敬重地看他一眼。 “只有一句要说,”她手捏着胸前的哨子,头微低,显出些许腼腆,“以舞蹈来塑造主席,求神似为主,求形似为辅。” 记者们说:“能不能谈得具体些?举例子说明!……” 沈编导说:“我们马上要开始最后一场合乐彩排,实在没有时间!……” 记者们不满意了,大声请愿,甚至表现出对她的责难。 “能不能让我们参观一下你们的彩排?”一记者问。 “不行,我已经一再向诸位解释过,公演之前,谢绝参观!”沈编导以微笑向四面八方作揖。 记者们更吵闹了:“参观彩排,有什么了不得?……” 沈编导已不止十遍地说:“我们已经把‘谢绝参观’的理由贴在剧场门口了!理由之一……” 记者们此时已听不进任何道理,盲目地愤怒起来,全拿出了社会代言人的腔势。沈编导的声音被淹没到最低层,仅从她的面部表情判断出她在声嘶力竭。 他看着这场大暴动正在排山倒海。他抬一下手—— 人们顿时敛了声。 他眼睛的余光瞄到了自己抬起的那只右手,它是所有巨大塑像的那个标准手势:在号召又在指路,在点拨历史又在昭示未来。 “请回吧。”他低徊而从容地说。 记者们的暴动情绪完全被熄灭了。 “请大家回去吧,大局为重。”他又说,同时奇怪自己心里怎么会有如此的字眼。三个月的闭门读书毕竟对他的原质地做了些补救。 记者们的大撤军既迅速又静穆。他们很快下了楼。他凭栏往楼下看,见舞剧团所有人都聚在那儿;他们似乎跟记者们一道受了他的接见和检阅。 他看见立在人群外的小蓉,他想对小蓉递一个亲昵的眼色,但克制了自己。他还想好好抠一抠脚。脚上的湿气恶痒,但他也克制了。“伟大的人性是与人本性中的低级趣味相悖的。”他不记得在哪里读了这句话。 他感觉着权力、威信那魔似的魅力。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尊严;这尊严使他突然诘问自己:没有尊严的生命算是什么东西? (4) 公演那天,剧场门口贴了张他的全身相,比他本人还巨大。 而就在他化妆完毕,彻底不再是钱克,从内到外变成了毛泽东时,沈编导发现了小蓉的秘密。她先是在小蓉泡在洗衣池的衣服中看见他抄写的一篇《娄山关》,那是他当信物给小蓉的。沈编导没费劲就搜出一堆信物;他的一枝旧毛笔,一把不剩几根齿的木梳,还有一张人物造型的相片。 小蓉以女烈士的轻蔑眼神看着大哭大叫的母亲。 “他糟蹋你了,你个小婊子、贱胚子!你就送给他去天天糟蹋?……” 沈编导哭得几乎昏厥。她一想到他不仅偷了小蓉也窃取了她的信赖和钟爱,她心粉碎了。 小蓉淡淡地摇头。她说母亲亵读了她和他;她和他是以心相许的恋人;是准备赴汤蹈火的神圣的恋人,而不是母亲狭小、卑微心目中的男嫖女娼。 沈编导这时把离了婚搬到楼上的丈夫叫来,叫他宣布,小蓉这样的行为已不配再做他们的女儿。 小蓉站起身,怜悯地看看这对为利益而合又为利益而离的男女。 “好嘛,”小蓉说:“我现在就走。我现在就去跟他过。” 小蓉被父母五花大绑地扔在浴室里。没人听见她的呼救,所有人都去了剧场,早早等《娄山关》开演。 沈编导怎样也制止不住前夫的盛怒,两人一追一赶地向舞台最底层那间“特别化妆室”走来。 他在里面沉思默想,酝酿角色。 门外三步远,站着临时雇来的守门人。守门人的职责是禁止任何人进入这间“特别化妆室”,他被雇来时就知道,守这扇门就要像守天安门一样负责。守门人不管沈编导的前夫怎样破口大骂,冲锋呐喊,就是不让他靠近那扇门。 这时观众已全部入场。菜场女售货员拿出半个月工资买了张黑市票,此刻正坐在观众席飞快地嗑着瓜子儿。 报幕员退场,音乐起奏,灯光一时红一时蓝。有人突然叫:“大幕起烟子喽!……” 人们发现的不仅是烟,一排火舌从幕的底边翻卷而起。 在电机室的那个电工明白这火是没得救的,因为整个剧场的电路是火的源起。这剧场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电力负荷,它太老了。 观众们从各个门窗往外逃时,“特别化妆室”门外是另一番热闹。沈编导的前夫已和守门人火拼起来,扭住彼此,连黑莽莽的烟子都拆不开他们。 混乱向外撤的演员们把他俩拉出剧场。 整个剧场的椅子都着火了。撤出去的人们呼喊着一些名字。 演员和观众早已混得不分彼此。兴奋而恐怖地东跑西窜。谁都认不出谁,谁都和谁熟谙。每听见一根柱子倒塌,人们就“〖HT5”,7”〗〖JX*8〗口〖JX*8〗〖KG*3〗〖HT5,6〗欧〖HT〗”一声。 沈编导突然想起那扇始终紧闭的“特别化妆室”。她在人堆里扒拉着,想证实他没被遗忘,或者他没有遗忘他自己。她在寻找的路途中看见了小蓉,小蓉告诉她那五花大绑其实什么都没拴住,扭动扭动就松了绑。 沈编导问女儿:“你看见他了没有?” 小蓉说她也在找。 沈编导扔开小蓉,去问一个满脸黑烟的人:“你看见他没有?” 那人眨眨很白的眼珠,沈编导发现这是她前夫。她丧气地扔开他,继续往前找去。 他还在“特别化妆室”里,火暂时还没攻到这里。一片黑暗中,他从容地掏出一根纸烟。点烟时,他瞥见镜子里一闪即逝的折射。像,真像。一个神化般的复活。面容、轮廓,以及人为的粘在他下巴上的那颗疣子,都是完美的临摹复制。更要紧的是那抽烟的手势,那神情,那体态,连他自己都看不透如此的酷似竟只是一场扮演。不,这不是扮演。 他知道火舔上来了,浓烟灌进了紧闭的门缝。 他不愿逃生。他手指摸着那颗疣子,不断咳嗽。他一旦出去,小蓉的父亲会第一个上来撕他的脸。沈编导也会上来撕,所有的人都会上来撕。那以百余天培养出来的角色,就会在刹那间被撕得连渣儿也不剩。人们边撕边骂:“混蛋!流氓!你咋个忍心对小蓉……” “流氓——他一贯是个老流氓!”菜场女售货员也墙倒众人推地跳上来。 “龟儿子——欠了四个月伙食账了!”这回是王师傅。 人们撕啊撕啊,终于谁叫道:“你扮演毛主席呐!就你这个混账二百五——钱克?” 他不能再回去做钱克。他知道被人看成伟大的、神圣的人物之后,世界是个什么面目。世界是仆从的、温驯的。世界是有颂歌和鲜花的。世界是充满尊严的。是的,尊严。 他被烟呛得几乎满地打滚。但他紧抓着那根木柱,使自己站直。 沈编导领着一群人来救钱克,不管怎样,钱克没犯死罪。他们披着水淋淋的棉被,打着手电,边喊边向炼狱般的舞台走来。 那“特别化妆室”的门被气流冲开。 “钱克!钱克!……”人们喊。 一根火刑柱般的大梁塌下,路被切断了。救援的人再不能前进一步。 在路被切断前,人们看到一个魁伟的身影,仍立得巍然峨然。那身姿、体形、头发都相像得无与伦比。一个有关复活(复制)的神话。 “钱克!钱——克!……” 他不答。 他们不知道他是故意不答。 人们见他晃了晃,却没倒下。 人们最后看见大火失禁了,自由的扬向天空。他动也不动,完整如塑像。就像满城贴的广告:他立着,背景是冲天的金色烽火。 (全文完。请欣赏下篇作品)28.馋丫头小婵 我们从不叫小婵“小婵”,前头一定加个“馋丫头”。乡里邻居都这么叫,噱头些,也体己些。一般婴儿开口头一个字说“妈”,小婵的头一个字是“吃”。那时她当然说成“喊”,并且一口气就一串“喊、喊、喊喊喊喊”。后来她到了讲话字正腔圆的年龄,却仍说“喊”,说不来“吃”。也可能冥冥当中她对自己天性中的弱点是羞怯和避讳的。“喊”是娇憨的未成年的“吃”;是邀人宠逗人爱的“吃”,于是人也从不去想这个“喊”很有潜力导致出那个有伤大雅有碍廉耻的“吃”。 说是她那个姥姥与她不亲,是自她两个月开始带她的老保姆。我们都没见过她父母,有说在香港努力发财,有说在青海劳动改造,误差出天壤来了。姥姥在我们这个住宅区看花。我们这一片有些良种玉米,稀罕在颜色上:不白,不紫,是蛋青色。 植物园把花圈成他们的了。姥姥挣看花的钱。看花看不出大钱,因此小蝉在襁褓里就“喊喊”地叫,似乎也冥冥中叫出人的这个最基本欲念中她命定的缺憾。 倚倚歪歪会走路时,小婵便串门去了。开着的裤裆总露出她粉色带青的屁股。有些单身的叔叔说:亲一个,馋丫头,叔叔给糖吃。她便巴巴结结上去亲。 大一些,许多阿姨叫她帮着搬煤块,绕毛线团,只要说一声:“有东西吃哦!” 有回街口来了个吹糖人的,一街都是热的黏的甜空气。小学生们上下学都站住看一阵。难得有买得起的,一旦谁买,学生们都要喝一声闷彩。然后那个得了糖人的孩子满身披挂着羡慕从人闪出的南道走出,嘴里咋唬:“别碰我别碰我!碰折我的糖人我跟他玩儿老命!”孩子们护驾一样就都离去了,总是只剩下小婵。 小婵那时六七岁了,块头极足的一个排场女孩。她眼跟着吹糖人的手走,两挂鼻涕伸伸缩缩,太出神时她也不费事吸它们回去,只翘出上唇去抵挡或缓冲。大起来,她那样子翅起的唇便固定在她容貌上,似乎她对事物的知觉都在这唇上。阴天时,她姥姥两只小脚乱绊地跑到街口叫她回家。她却已帮吹糖人的扯起风箱来,脸涨得通红。 “人家花多少钱雇你拉这大个风箱?看不累僵了你!”姥姥叫。 吹糖师傅慌着开脱自己:“谁叫她拉?她自己要拉!”他转向小婵:“我叫你拉没有?” 小婵摇头,眼眯眯笑了。一看就看出那笑里的贪图。姥姥便伸手来拽,她躲身,猛了些,人磕到炉子上,两只手去护脸,先触了烧得要融的炉壁,拔回手,掌心两块皮就留在炉壁上了。 哭声像宰小猪,吹糖师傅送了个糖宫灯给小蝉,说那糖宫灯他少说熬进去三两糖,也别让孩子枉受一场痛。 多年后,我们还有人记得小蝉那哭以及那盏代价惨重的糖宫灯。“你咋地它了?”我们问她:“喊啦?”她否认有过这事。 她十二了,懂得有些事是该抵赖的。那是文革尾巴上,搞不清怎么就消逝了肉、蛋、糖。没了这三样,粮耗得特快。春天大人们就揉我们出门橹榆钱打槐花去。小婵成把地将槐花掬进嘴,翅出老远的唇边都是泥污指痕。我们说活该人叫她馋丫头,槐花给她吃成炒米花了。又问她槐花没到家就让她消化了,她姥姥拿什么蒸饽饽。 她只浑头浑脑地笑。也不知是她在这儿吃饱,勒出粮给姥姥,还是姥姥惯于尽她足吃足长个儿,她不懂去分担大人缺粮的忧,只拿槐花当零嘴。她与我们年纪相仿,个高出一头,跑动起来,胸脯颤上颤下,不像我们一身于紧。跑热了,她脱掉麻衫,里面一件点点花布马夹,搓洗得纱一样薄,比光身子含蓄些。她常是这身装束在她家门口洗衣服、搔头虱、望街景,有时就干着眼,像空着心又像满心的事。那样站站,不久就有丑话出来了。 我们当时都不信她与板刷头的事。她在男女上根本是木的。有时我们讨论些书上偷读来的风月情节,她一点精神也打不起。 板刷头是个建筑工,跟着马路对过那片新砖一块出现的。说是要起一大窝公寓楼。板刷头常是一身蓝,一动作身上各块腱子肉就你挤我撞的。他头次走过小婵家门口,就马上走回去,为了再走过来。两来一往,他都在看小婵。小婵也看他。他手攥着几串烤羊肉在啃。那时人还新鲜刚刚东进的新疆烤羊肉。他瞅小婉是瞅那被一层纱朦胧掉的身体,小婵瞅他,是想弄清他啃的是什么。 小婵从小就会这样看人。明明懂得人手里拿的是个油饼或雪糕,她却一定问:“你喊什么呀?”后来常被人抢白,她不问了,就这样看,看得嘴唇越翅越远。她那两片聚精会神的嘴唇使她好看得蠢,也蠢得好看。板刷头顺手给了她一串羊肉。那大概就是他们的开头。 后来板刷头被捕时,官方的证词把故事讲得很明了:板刷头以食物为诱饵,将小婵带进建筑地基的壕沟。我们问,你怎么肯跟他下壕沟呢?怎么肯让他在一团漆黑中往你身上暴虐?他绑你去的? 她一把一把吃槐花,像听不见。 我们把沙土往她衣领里灌,她只得脱光身子。我们觉得她脱起衣服来一点不扭捏,还觉得那身子上到处看得见板刷头的秽迹,她答应招供细节,我们才把衣服还她。 听上去那事很苦痛的。 “就给你一包砂糖?” 她瞪着我们,想我们在愤怒什么。“打胎的时候,他给我家好大一块成肉!” 我们愤怒不下去了。都朝她恶心地龇牙咧嘴。她那胖胖大大的身子反正是不一样了,有什么原则性的东西被消灭了。这时她嗡出一句:“我姥姥夜里起来喝水。” 我们问为什么。 “她饿呀。” 姥姥一直在饿,某天小婵发现是自己让姥姥饿的,就用了这个简单法子,让姥姥好好饱了一度。都想起来了,小婵家门外墙上,有阵吊了一块渐渐小下去的腊肉。 打槐花回家,路走黑了。我们暗商量妥当,全走进一个大公共厕所。等小婵往茅坑上一蹲,所有人听了口令一样拥出去,顺手拉熄了灯。我们撒腿跑出去老远,还听她在那瘟臭的黑暗中哭嚎。 那桩事出之后的第三年,小婵的真姥姥回来了。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华侨,大花衣服大花裤子,走路都不熄掉香烟。她看看只有四十岁,听听只有三十。她的脆嗓子嫩模样把小婵的假姥姥比得格外老、干,简直扫帚疙瘩一柄。 真姥姥对人说小婵父母在国外忙个餐馆,回不来,她是替他们来接小婵的。街坊们也不讳口,祝福一样揶揄小婵:“馋丫头啊,这回你姥姥不用把腊肉吊屋檐上,掐着算着量着地吃了。外国呀,你想用粮盖个房,用猪油洗澡都随你!快跟你真姥姥去吧!” 假姥姥再舍不得也没道理留小蝉了。真姥姥说给她一笔钱,她说死也要死了,又没了小婵,要钱做什么?她只把平常攒的这一点点那一点点,原想给小蝉细水长流吃的食物都拿了出来,都烧了。小蝉仍是害痨症一样地吃,她却不再骂,欣赏地看,看看便流下泪。 “姥姥,你哭啦?” 姥姥轻打她一下:“瞎讲。”又改成笑,说:“那个戴镯子挂链子的才是你姥姥!赶明儿你有的是吃了!什么福没有,吃福总有了!” 小婵也哭起来。把头抵住桌沿儿,泪滴湿了一只鞋。 阔姥姥起程,小婵却没跟着走。两个姥姥一块,拖死狗一样,也没把她拖进计程车。她忽然觉得那个穷姥姥那么让她舍不下。我们都搬进了新公寓楼。小蝉和她的馋痨、坏名誉,以及渐渐动弹不得的穷姥姥留在了原地,仍“嘁呀嘁呀”地讲话,仍如常消耗着食物和岁月。 (全文完。请欣赏下篇作品)29.除夕,甲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