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广道:“不知道郁公子说的是?”卓王孙笑而不答,这时,小晏缓缓从人群中走出来,道:“别人不愿出言,自有隐衷,又何必强求。如果诸位非要知道此图的来历,不妨由在下班门弄斧一次。”敖广松了口气,道:“难得殿下如此体谅,有劳了。”小晏道:“这副曼荼罗与楼下七幅屏风应该都来自印度教中六支天祭的传说。七幅分别是六界天主献祭图,和最后的主神图。这是第一支天祭。”敖广若有所思的道:“以前也曾听印度商人说过,六支天祭乃是印度教中最高的祭祀,是对灭世大神湿婆的祭祀。”小晏道:“传说湿婆大神除了司职毁灭之外,还有六种化身,分别掌握着人间另外六种力量,分别是风暴、战争、苦行、舞蹈、性力、兽主。当世界充满罪恶时,他用手中的巨弓摧毁一切,再由创世主梵天重造。正当上一次灭世之时,湿婆之妻雪山女神怜悯天地众生,以神力向六界天主示警。六界天主决心承担一切罪责,阻止世界的毁灭,于是分别向湿婆大神的六种化身献上了天地间最重的祭礼——六支天祭。从此,他们的肉身和灵魂就永在海天之际的祭柱上承受折磨,也因为如此,我们这一罪恶之世才得以苟存至今。但在十万年以前,湿婆大神箭毁阿修罗王三连城,天祭柱受了震动,几乎倒塌,为了维持六支天祭,七位身份最高的婆罗门祭师在诸神的帮助下将六界天主的灵魂移到了自己身上——他们将六幅天祭图和湿婆神的法相一点一点刺到了彼此的背上,在死前剥落下来。““啊——”有些女客忍不住尖叫起来。小晏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六界中所有罪人的怨魂都附着在这七张人皮之上,被供奉在乐胜伦宫的最深处。直到一百年前,这七张人皮从宫中莫名消失,六界天主从此脱离了封印,便游荡两界之间,寻找替身。第一界天主阇衍蒂百年来不时现身,更是引起无尽传说。”他突然微笑了一下,道:“乐胜伦宫传说在雪域神山岗仁波吉峰深处,是印度教、婆罗门教还有藏传佛教共同的圣地,年年有数不清的信徒千里寻访而至,希冀有缘。有的在雪山上一住到死,却从未见过此宫。所以在下一直以为这一切只是传说而已。没想到,这七张天祭图居然被带到了大威天朝号上。今日重见,也不知该叹一声有幸还是不幸了。”唐岫儿冷笑一声道:“哦,说来说去还是这套怪力乱神的东西。原来死者是被一只怪鸟杀死的,那这具尸体是不是还要被当作替身钉到天上去?”小晏淡然道:“这场灾劫到底是神变还是人力,却不是我一人能知晓的。”卓王孙道:“那么你是否知晓这个曼荼罗的意义?”小晏微皱起眉头,忖度了片刻,低声道:“复仇。”他声音很轻,全场的人却都无缘无故的觉得背脊一阵发冷。卓王孙道:“这是欲界天主对风暴神的祭祀?”小晏微微颔首:“是,这支天祭代表的罪孽是贪婪,祭语则是复仇。”唐岫儿高声打断道:“既然如此,我看凶手清楚得很。”敖广道:“难道唐大小姐有什么高见?”唐岫儿道:“祭语是复仇,那么只用找出这里谁是庄易的仇人。”敖广皱眉道:“庄先生行走江湖,仇家甚多,至于这里谁和庄先生有仇,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查得清的。”唐岫儿摇头道:“以前的仇人是查不清楚,不过这里现成就有一个。”敖广愕然道:“是谁?”唐岫儿道:“兰葩。”她得意的看着大家一脸惊讶的神色,缓缓道:“那天庄易杀了阇衍蒂,兰葩几乎怒极发狂,要说最想让庄易死的人非她莫属。”敖广怔了怔,摇头道:“决不可能,兰葩小姐如今还昏迷未醒,而且以她的武功,无论如何也不是庄易的对手。”唐岫儿冷笑一声,道:“兰葩当然不是对手,但她的主人就难讲得很了。”敖广道:“谁?”唐岫儿一指卓王孙:“他。”敖广惊道:“郁公子?这……这怎么可能?”唐岫儿冷笑道:“郁公子不是自许湿婆转世,要保护兰葩不受不信神者的伤害么?”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转向卓王孙,见他也不分辩,对身旁一个杂役道:“你去把那个碟子端上来。”那人有些惊惶:“只要盘子吗?”卓王孙道:“当然连眼珠一起。”唐岫儿下意识的打了个寒战,皱眉道:“你还要弄什么玄虚?”这时,那杂役端着碟子上来,双手打颤,往甲板中间一扔,赶忙躲了开去。碟盖一声脆响,翻在一边,一对酒盏大的白腻肉球滚了出来。相思将头转开,轻声道:“真是报应,想不到庄易为了得到不朽的眼睛,杀死了阇衍蒂,如今这对不老不朽的眼睛却也被人挖出来,扔在地上。”唐岫儿不敢看那碟子,只瞥了一眼地上的盖子,上边湿淋淋的,还有一道淡淡的血痕,几乎吐出来,强忍着问了一句:“郁公子到底要干什么了”卓王孙道:“尸体正面被钝器重击,骨肉俱碎,但眼珠却是完整的。”唐岫儿想了一下,道:“这有什么,不过是说凶手是先挖出庄易的眼睛,再击碎尸体的。”卓王孙微笑道:“这至少说明庄易在受重击之前已经死亡或者昏迷。”敖广恍然大悟道:“的确,据殿下和紫石小姐的证词,庄先生至死没有巨力挣扎或者惨叫过。凶手身法无论如何奇快无比,一击而中,也不至于活活挖出双眼,死者却连叫一声也来不及。何况庄先生身上没有别的致命伤或中毒的迹象——那么说来,庄先生被巨力击碎之前很可能先被点穴,或用了迷药。”唐岫儿道:“庄易就算是先被人点穴或者迷翻,郁公子也不见得能洗脱什么。毕竟,就算只将一具尸体毁坏到这个地步,没有极高的内力也是不可能的。”卓王孙淡然道:“我不需要洗脱什么,只是想提醒大家庄易还有一个仇家,而且这个仇家的仇人还不止他一个。”唐岫儿道:“你说谁?”卓王孙微笑道:“阇衍蒂。”唐岫儿怔了怔,颤声道:“你是说他是被阇衍蒂索命去了?”卓王孙笑道:“也非完全不可能。”唐岫儿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止一个……难道说我们都是?”她猛然想起兰葩阴沉嘶哑的声音——你们都犯下万劫不复的罪孽,神判你们全部粉身碎骨于阇衍蒂葬身之处,无一逃脱。你们,将作为替身,按照神的愿望,一个个悲惨的死去,让六界天主得以解脱,让世界重洗罪恶……唐岫儿猛的抬头,已是面色如纸:“难道这正是六支天祭的开始?”众人心中一凛,当日甲板上鸟尸下流淌的血红巨掌似乎又缓缓凸现在眼前。诸神震怒,生灵涂炭,难道这一切,真是湿婆的惩罚?卓王孙没有说话,只一直注视着死者残缺的左足。相思低声道:“先生,六支天祭每一个献祭者都会缺少身体的一部分,象征洗刷罪孽,缺少左足的意义就是复仇。”卓王孙悠然一笑:“我在想,除了符合天祭图以外,这里边是不是还有另外的意思——比如说,”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想掩饰什么。”离鸾不识去凤狂清晨,大威天朝号一直在无锡港口停泊,补给食水。到了午后,天气又阴沉下来,看来夜间又有风暴。这几日连续风浪,稍小一点的船只都已入港停开。茫茫大海上只有天朝号一艘客船在风浪中航行。远远望去,一片浓黑的阴云就沉沉盘旋在天朝号上空。几只尸鸠模样的海鸟绕着桅杆厉声嘶鸣着。自从射杀阇衍蒂那天起,这些食尸为生的猛禽就逐臭而来,仿佛在等待着将要来临的死亡盛宴。船舱也变得阴沉闷热,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臭气。虽然甲板上发生了一起血案,唐岫儿还是宁愿顶着海风倚在甲板栏杆上透气。然而,不知是否因为风暴将至,扑面而来海风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唐岫儿皱了皱眉,正要下去,鼻端突然传来一股浓郁之极的香气。唐岫儿嗅了一下,喃喃道:“麝香、楠桂、冰片、伽蓝……谁送了这么多香料来?”就见卓王孙领着步小鸾走了过来。两人身后跟着一些水手,抬上来好大的一堆箱子。步小鸾欢天喜地的拍着手,这里看看那里闻闻。卓王孙笑道:“这下附近几省的香料都给你搬回来了,你还不曾说忽然要香料做什么?”步小鸾含羞一笑:“我是看小晏哥哥身带香气,觉得蛮有意思的,于是也想弄点来玩玩呢。”卓王孙道:“如此的话,回头做几个香囊,带在我这冰雪玲珑的妹妹身边,才更当得起这馨明二字。我们可以跟小晏打一下商量,就让他将这封号送了你如何?”步小鸾认真道:“只怕这是他爹爹给的名字,他不肯呢。”卓王孙淡淡笑道:“别人他自然不肯,若是我这天仙一般的妹子来求,天下又有谁能真个拒绝呢?”步小鸾喜道:“真的吗,那我们现在就去找他!”卓王孙笑道:“那倒也不必急在一时。”步小鸾还未作答,就听甲板上又是一阵嘈杂的声音,敖广也循香而来。一到便大笑道:“江南郁家的子弟,果然豪奢冠于一时。老朽也是见过世面的,可是象郁公子这样,香料一用就是几车的,老朽可从来没有见过。”卓王孙淡淡一笑,道:“既然敖老板如此激赏,那郁某就将这些香料送敖老板如何?”敖广手中金拐顿了一下,喜道:“公子此言可是当真?如此多的香料,老朽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厚礼,可叫老朽何以克当?”卓王孙转身对步小鸾道:“你需要些什么,随便拣了吧。船头风大,不要多呆。”步小鸾看着一船的香料箱子,眨了眨眼睛,摇头道:“这下我这可不知道该拣些什么了。”卓王孙拉着她的手,走到香料堆里,一面拣一面道:“麝香,伽蓝,琳杜,云葺,……好了,这些香料足够你用三五个月的了。敖老板,财神爷来了,还不赶紧抬回家去?”敖广一叠声的道:“来人!赶紧抬到货舱去!来喜,赶紧去多叫几个人来!都给我搬进去!小心点!这些香料比金子还贵,一点都不能撒!”却听后面一人冷冷的道:“财神爷虽然是你的财神爷,但却是我的瘟神爷。你若将这些臭垃圾运到货舱去,我保证你明天眼睛、鼻子、手脚都不在你身上。”敖广一愕回头,就见唐岫儿含了一丝笑容,倚着栏杆而立。敖广皱眉道:“唐大小姐又有什么吩咐?”唐岫儿道:“我刚添购的礼物都放在货舱中,若是你这般臭气熏人的垃圾也放进去,将我的礼物都熏坏了,叫我送人的时候都带了这么一股子俗气的味道,可不让人小瞧了我唐大小姐?我只告诉你一遍,若是你一定要将这些破烂运到货舱去,那我可以保证,”她顿了顿,重重道:“我一定可以保证,这些香料从此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而且还绝对不止香料。”敖广手上金拐抖索了一下,想起唐门暗器的阴狠霸道,强压怒气道:“姑娘不让我放到货舱中,那应该放到哪里去?”唐岫儿笑道:“你既然这么喜欢它们,当然是堆到你的房间里。最好就堆到你的床上,你天天抱着它们,岂不是很好?”敖广苦笑道:“这么多的香料,我的房间哪里放的下?”唐岫儿冷冷道:“房间是小了些,我看这甲板倒是足够大,人家阔气,你倒是让他多送你一点,干脆连这个甲板都堆不下就更好了。”敖广呆了半晌,终于没将香料运到货舱中,只得指挥着几个小杂役用黑帆布将香料遮盖了起来。几乎船上的帆布都用尽了,可浓沃的香气仍然阵阵传出,海风虽然强劲,依旧不能吹散。敖广垂头丧气的坐在香料边上,闻到一阵香气吹出,便是一声长叹:“又是几十两银子的香料没有了!什么礼物,能比银子还金贵呢?唉!”唐岫儿听他好一阵抱怨,秀眉一皱,道:“有些人只知道金子银子,只怕被别人用几个钱就晃花了眼,最后只能拿着金砖去垫棺材。”敖广道:“唐大小姐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唐岫儿道:“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不惯有些人上下串通装神弄鬼。这下倒好,有的人扮妖怪,有的人扮天神,大言不惭的要我们都葬身此处,难道以为我们都是村氓农妇,什么神汉巫婆来手舞足蹈一番我们就相信了不成?”敖广皱眉道:“你是说兰葩小姐是故弄玄虚?”唐岫儿看了卓王孙一眼,冷笑道:“她一介外帮蛮女又弄得出什么来,不过她背后的神仙大人的玄虚倒是不少。”卓王孙只是淡淡一笑。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从楼下传来。却是相思。只见她一手用力捂住眉心,一手用力扶着舱门,脸色白得可怕,颤声道:“出事了!”卓王孙上前一步扶住她,道:“怎么了?”相思喘息不定,脸上渐渐涌起两团病态的嫣红,眸子中却透出一种极度的惊恐,喃喃道:“兰葩……”卓王孙道:“兰葩怎么了?”相思紧紧握住他的手,身子猛地一颤,啜泣起来:“她死了,躺在血泊里,脸色铁青,血流了一地,鲜红的好像一只巨掌……”唐岫儿一声惊呼,道:“她怎么可能就死了?”卓王孙冷冷看了她一眼,径直带着相思向楼下去了。当他们赶到玄一房间,那里已经聚了不少人。看来在饭厅午餐的客人是先听到动静,已经预先赶到。然而他们似乎都没有感到卓王孙一行人的前来,只静静的在门口站成一圈。房门微敞,里面斜斜掠一抹淡淡的阳光,其中漂浮的尘土似乎被突然凝固住了,安静得瘆人。每个人的目光都被牢牢钉在半开的门缝里,脸上的神色剧烈变化着。房门里边是一片枯朽的灰噩色。石灰铺天盖地的布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构成一个狰狞的曼荼罗。兰葩的尸首就俯卧在无数灰白的烈焰中间,双臂努力的往前伸着,姿势有些怪诞,仿佛是一只折翼的飞鸟。她背脊上没有一寸衣物,甚至一寸皮肤。曼荼罗的纹身已经被整个剥去,刀法惊人的细致——整个巨大的伤口都还保留着一层薄薄脂肪,那些淡黄的脂肪下无数血管像张开了一张细密的网,虽然失去了皮肤的约束却都还完好无损的紧绷起着。无数细小的血流彼此纠缠着顺着她的身体向石灰地上汇聚,最后在雪白的石灰上伸出一只暗红的巨掌——竟然和阇衍蒂尸体下那一只一摸一样。巨掌的旁边,她的头颅无力的偏向房门。额头上被洞穿了一个碗口大的血洞,本来那颗绯红的宝石已经不知去向。整个脸上只剩下一张乌黑的嘴唇,微微张开着,保持着一个极度古怪的表情。无比痛苦,而又无期待的表情。大门敞开,晚霞鲜丽的颜色缓缓浸渍过来,驱散了房中沉沉的黑暗。整个灰噩的曼荼罗道场变得像一个远古的祭坛,血腥而宁静。一阵微风吹过,漫天的石灰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雪,宛如在众人心头铺开了一张沉沉的羽翼。有人轻轻叹息了一声:“完全毁灭。”这一句话说得极其轻,极其自然,丝毫没有恫吓的意思,但众人只觉一股森寒透骨而来。卓王孙道:“想不到又要请教殿下。”小晏将目光挪向窗外,突然微笑起来:“郁公子相信天罚么?”卓王孙还未答话,唐岫儿突然喊道:“不相信,不相信,蠢材才会相信那些鬼话!”小晏回过头来看着她,眸子中只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悲悯,缓缓道:“这是第二界天主对湿婆苦行化身的祭祀。欲洗刷的罪孽是不忠,祭语是完全毁灭。”唐岫儿身体一颤,突然爆出一阵尖利的笑声:“完全毁灭,说我还是说你们?”她猛地一甩衣袖,手指从众人面前划过:“武林盟主、幽冥岛传人、还有江南郁家公子,你们到底是想袒护某人,还是真的没有听出她在说谎?”她笑声嘎然而止,转向相思,一字一句的道:“我记得你刚才说她脸色铁青?”相思一直愣在原处,似乎已经呆住了。唐岫儿指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厉声道:“她的脸呢?她的脸呢?”相思脸上的神色急遽变化着,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她突然捂住眼睛,失声哭道:“不可能,不可能的。”卓王孙上前扶住她,道:“到底怎么回事?”相思惶然抬头道:“我没有说谎。我初见尸体的时候,她脸色铁青,双目突出,脸上还凝结着一种古怪的笑容,背后那幅曼荼罗纹身也还在!然而等我叫你们过来,她就已经……”“这……”方天随忍不住插话道:“我们一听到你呼救就立刻跑过来了,这未免也太快了一点吧?”卓王孙默默看着兰葩的尸体和曼荼罗道场——从兰葩的房间,到饭厅再回去,一共也不消片刻的时间,凶手如何能在这高手云集的走廊里随便进出?何况就算凶手在尸身旁边,瞬间出手洞穿头颅并不难,但又如来得及用如此细腻的刀法剥去整幅纹身?更何况满屋曼荼罗道场都是极细的粉末铺成,不要说人,就是苍蝇停了一下也要留下痕迹,若此间有人进入了兰葩的房间,又如何可能片尘不动?卓王孙对相思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相思摇摇头:“不知道……最近每每有怪异事情发生之前,我就会感到额间刺痛。这一次,我听说兰葩在谢公子的医治下终于已经苏醒,眉心顿时前所未有的痛,我预料到了兰葩会有危险,所以赶过去看看她,没想到还是晚了!”卓王孙点点头,对谢杉道:“谢公子,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兰葩的?”谢杉道:“午时左右。当时兰葩小姐已经醒过来了,但身体还很弱,于是我让她服了一种安睡散,然后离开的。”卓王孙对相思道:“那么你是什么时候离开自己的房间的?”相思疲惫的道:“午时整。”众人脸上闪过一片惊异的神色,似乎又听到了一件绝不可思议之事。卓王孙脸色凝重起来,道:“你要想清楚,不要记错了。”相思似乎没有发觉周围的异样,摇头道:“不可能记错的,我离开的时候正好更漏滴尽,自动翻转,我留意了一下。”唐岫儿突然笑出声来:“午时整?如此说来,郁夫人从自己的房间走到玄一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相思愕然:“什么?难道现在是……”唐岫儿讥诮的看着她,道:“现在是未时。”相思猛地一怔,猝然合上眼睛,似在问她,又似在自言自语:“怎么可能,我刚刚走过来……怎么可能是未时?”唐岫儿高声道:“刚才船上鸣笛起航,正是未时!全船人皆知,想必郁公子和郁小鸾小姐也是听到笛声,才回来上船的吧。只是这一个时辰……”她目光往相思脸上一扫,冷笑道:“用来走路的确是长了点,但是用来布置现场却是恰到好处。”相思讶然道:“你以为我是凶手?”唐岫儿道:“我只是觉得这一个时辰消失的也太离奇了一点,多少想让郁夫人给大家一个解释。”相思无力的叹息一声,低头道:“我也不知道。”卓王孙将相思拉到身后:“内子可能有点受惊过度,也有可能是更漏出了问题。”敖广恍然道:“正是,来人,赶快去郁夫人房间把更漏拿过来。”唐岫儿没有理他,转向杨逸之道:“杨盟主,有一事请教。”杨逸之还在默默的看着兰葩的尸体,良久才道:“你要问什么?”唐岫儿道:“就在来去走廊的一瞬间,能将一个人背上的皮肤完整剥下来,再凭空消失在布满石灰的房间里,这样的事情江湖上到底有几个人能做到?”杨逸之淡然道:“大小姐既然知道这绝非人力可为,又何必问我。”唐岫儿道:“多谢这句非人力可为。”她一瞥卓王孙道:“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斗胆说一句,郁夫人分明是在撒谎?”卓王孙淡淡一笑,没有答话。唐岫儿见自己说了半天,卓王孙居然如清风过耳,丝毫不以为然,顿时怒气上涌:“郁青阳,你笑什么?”卓王孙道:“我在笑内子何必编造这种人皆不信的谎话。”“那我怎么知道!”她冷笑了一声:“也许真的是阇衍蒂阴魂不散,借了郁夫人的手将兰葩剥皮,要不然,兰葩半张脸上为什么还在笑?”她本来不过是想骇人听闻,此刻目光不由自主的挪到兰葩残缺的脸上,那乌黑的唇黑洞洞的张着,似乎真的在笑。唐岫儿猛地一颤,再也说不下去。新血如花谢未央这时,一个杂役捧着更漏走了过来。那他手中莲盏状的水晶石一半碧绿,一半鲜红无比,仿佛就要浸出血来。分界之地清清楚楚的标明:“未时三刻。”相思上前一步就要将更漏抢过来,不防手腕突然一痛。只听砰的一声轻响,一枚精钢制的铁蒺藜落到地上,更漏已经在唐岫儿手中。唐岫儿冷冷的道:“这种更漏每隔六个时辰会自动翻转,也就是说,在午时和子时,更漏上方会变成空的。郁夫人也曾亲口说当时看到更漏翻转,这样明显的标志,想来就算郁夫人神智恍惚,也不至于看错。”相思反而平静下来,道:“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反正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唐岫儿却猛地一推房门,道:“我相信你,就是不知道兰葩相不相信你的鬼话!”卓王孙喝道:“住手。”唐岫儿推门的一瞬间只觉一股腐朽的石灰气扑面而来,全身一阵发毛。眼角余所及,兰葩血红的躯干在满天粉尘的空气里显得时近时远。她也不敢再上前,顺势回过头对卓王孙道:“你敢不敢和我验尸对质?”卓王孙淡然道:“验尸的事情只怕不该唐小姐过问。”这时,敖广在一旁笑道:“还忘了告诉二位,不巧的是,这件案子老朽已经通知地方,并飞骑报往京城。大幸的是,赫赫有名的岳大人,就正好在此处办案,想必要马上放下手中的事,赶到船上来,所以尸体和房间应该事先封存,只等岳大人来。”卓王孙看了敖广一眼,道:“难的敖老板如此费心。”敖广笑意更浓:“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有的事情,也不能不替诸位多费点心。”卓王孙点头道:“自从捕神铁恨归隐后,岳大人便号称天下第一名捕,据称手下从没有破不了的案子。有他来接手,也是不幸中的大幸。我们在这里多说无益,不如等岳大人来了,我和诸位也好作个证人。”言罢携起相思的手,转身向走廊外走去。唐岫儿喝道:“慢!”卓王孙也不回头,道:“大小姐还有什么指教?”唐岫儿怒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尊夫人是本案第一疑凶,岂能说走就走!”走字话音未落,只见她手上青光一闪,数道寒芒直向两人当空罩下。当时夜色已浓,走廊上宛如星光满天而起,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乎整个空气都无声的震动了一下,待定神看时,所有的光芒已如流星一般归于无形。卓王孙似乎毫无知觉,右手携着相思往前走着,左手垂下的衣袖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没有。突然他衣袖中传来金属落地的声音。他每走一步,那叮咚的声音就响起一次,唐岫儿的脸色也就更沉下几分。她知道自己刚才一共抛出了二十九枚暗器。这二十九枚暗器就是唐门十三种绝技之一的仲天二十八宿,其中每一枚都可以制人死命,但只有第二十九枚才是出招者的精神所寄。那最后的一枚叫做“日轮”,相传有无坚不摧的威力。然而,如果“日轮”施展而不能见血,出招者不久必有血光之灾。所以唐门中只有嫡系长子长女才能学习,并且传授时都立下毒誓,不到性命危急之时不能使用。然而唐岫儿胆大包天,又技痒难禁,在对阵中早就偷偷将前二十八宿用了几次,不过从没有人逼她用出过第二十九枚“日轮”,这个誓言也就渐渐淡忘了。如今,卓王孙已经抛下了第二十八枚星宿。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卓王孙手上,只见他缓缓抬起左手,上边一点亮光,赫然正是“日轮”。他脚步未停,一扬手,“日轮”便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向走廊尽头的屏风飞去。噗的一声,“日轮”深深没入嵇康的额头。木质屏风竟然如同被洞穿出血,一种妖红的颜色烟花一般飞溅开来,瞬时从嵇康的前额淌满了整个画面。那枚“日轮”似乎也染上了妖红的光泽,在屏风四周的夜色里闪烁着微漠的幽光。嵇康抚琴图就在这样的幽光中渐渐湮没消散。这屏风的真正主人,第二支天祭图终于在众目睽睽下,显影留痕!那枚日轮仍然牢牢钉在画面正中的头颅之上——然而血影变幻,却已不是嵇康的额头,而是第二界天主亚恭曼罗的额头!亚恭曼罗生着五对犄角的肩上顶着一颗巨大的牛头,头顶长长的棕毛披拂及地。它的身体出奇的纤瘦,宛如一个常年多病的少女,再加上伏跪的姿势,让人几乎产生了一种古怪的错觉——它只有头颅和一双巨掌。它血红的手掌宛如一双羽翼,从五对犄角中伸展开来,一手举过头顶,凌空结着手印;一手漆黑的指抓如钩,鲜血淋漓的塞入额前巨大的血洞中,爪心赫然就是那颗“日轮”。暗红微光若暗若明,那只手掌青筋暴起,仿佛还在不断的向颅脑内抠挖着,似乎要让这个血洞越扩越大,布满全脸。他的脸上剩下的唯有一张裂开的大嘴,带着痛苦谦卑的笑。仿佛它所承受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抵赎。——对万劫不复之罪的抵赎。它身后烈焰拥裹的曼荼罗仿如欲海翻腾,万千献祭者残缺的头颅就在火焰中攒动、沉浮。万千张嘴唇都带着一模一样的笑容,他们恐惧、绝望而又虔诚、欣喜的期待着。期待着湿婆神圣的惩罚。众人屏气凝神,在这画前心动神驰。兰葩的尸体在最后一抹晚霞的映照下显出一种诡异的嫣红。“我额上的宝石和背上的纹身,都是神的恩赐,仅有它能荣耀我的躯壳。只要我的生命还在延续,它就将与我同在。”“没有人能强迫让我放弃神的恩典,除非是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大神亲自收回这一恩赐——那也意味着将同时收回我的罪恶的生命。”难道真的是湿婆大神亲自从烈焰中走出,用那无所不能的力量打开时间的间隙,在众人忽视的某个瞬间,从容取回了他曾赐给的宝石和纹身?或者兰葩也如同画中的亚恭曼罗,用身下那只鲜血之手洞穿了自己的头颅,再含笑将宝石和自己罪恶的生命一起奉献到祭坛之上,供奉湿婆大神那伟大的苦行化身?而那些浮沉火海的头颅中,哪一个又是兰葩的呢?这时从甲板上刮来的的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呛人的石灰满天扬起,仿佛扯开了一张死灰色的巨网,要把一切都卷归大海!窗外是风暴前极美的傍晚,恐怖异常,也美丽异常。彤色的云彩低低的压在怒涛汹涌的黑色海面上,更高一层的天空断出无数裂痕,从四面八方相对着飞驰,撞击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声凄厉的鸟鸣从不可知的地方破空而来来,似在高不可见天边,又似在深不可测的海底——又或者只在人们的意识之中。众人仰起头,目光茫然的滞留在瑰丽而苍凉的天空里,全身瞬时被一阵致命的虚弱笼罩了。再现六支天祭,六界天主便可以超生往世。阇衍蒂化为神鸟,复仇于大威天朝号上空。你们都是神的罪人,犯下万劫不复的罪过。难道这一切真的是神的处罚?那么谁会是下一支天祭的祭品?那夜,海怒巨浪,天震雷霆,大威天朝号也不得不在一个小港口紧急停泊。破晓不久,却传来一个消息,天下第一名捕岳阶已经连夜上船。卓王孙和相思是岳阶最先要见的人。当卓王孙来到玄一房间的时候,只见地上趴着一个矮矮胖胖的老人,手里按着一张白纸,似乎正在描摹地上残存的曼荼罗,他花白的头发十分凌乱,里边湿淋淋的似乎还残留着清晨风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