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掌心有一枚药丸:“这枚药唤做‘昧爽’,服下之后,便会昏睡一刻钟,人事不知。此药无色无味,且对身体并无害处。相思姑娘只需将这枚药置于阁主杯中,便有足够的时间将钥匙盗出来了。”相思有些犹豫:“这。。。这。。。”杨逸之轻轻叹息:“天下生灵正在涂炭,只有李舜臣才能助我打赢倭兵。阁主本来有此能力,却无心取胜。难道相思姑娘愿意让高丽人民继续受苦下去吗?”这句话打动了相思,她此时虽然沉浸在无限的幸福中,但卓王孙并不想取胜,却让她时常感受到困扰。如果放走李舜臣,就能打赢倭兵。似乎也是可以的。。。更何况,她亏欠眼前这个男子实在太多了。好此生此生,都无法报答。若能在离开他之前,替他做一件事,也能稍稍安心一点。她不再犹豫,接过了杨逸之手中的药丸。在相思没有看到的瞬间,“杨逸之”嘴角沁出了一抹微笑。那微笑中,有傲岸,有张扬,有飞扬跋扈的豪情,也有天下唯我的雄心。那是只有王者才有的无双气概。如果她看到,她就不会再相信,他是杨逸之。“请相思姑娘将钥匙送往流花寺,我在那里等你。”流花寺是一座很小的寺院,只有一位须眉全白的老和尚,独自守着暮鼓晨钟。经过战火的洗礼后,唯有的一点香火也已凋敝,几尊木制佛像油彩斑驳,金身不再。古寺藏于深山,本已极为幽静,一到入暮时分,更是寂静得怕人。大殿上只有一对红烛摇曳出微弱的光芒,映得佛像明灭不定,有些狰狞。杨逸之就站在佛像面前。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像是一束月光,天下万物,都不能于他有半点沾染。一条人影闪了进来。她披了一袭黑色的斗篷。随着她将斗篷揭开,一张如莲花般温婉的面容露了出来。相思?杨逸之急忙迎了上去。但他倏然止步。黑色的斗篷之下,隐约透出淡绿色的衫子。“相思”脸上露出的笑容,有着淡淡的忧伤。他的身子一震,这绝非相思。他猛然忆起,在碧蹄馆中,他遇到的那个“相思”。那是平秀吉的万亿化身之一。难道平秀吉已经潜入了平壤?这并不奇怪,因为在平秀吉如此奇特的忍术面前,平壤城根本挡不住他太久。他紧紧凝视着她:“关白大人,您来这里做什么?”女子摇了摇头:“我不是关白大众。”“我是关白大人座下的影武者之一,秋山流云。”这句话让杨逸之怔了怔。他听说过影武者,战国时期的大名们害怕敌人刺杀,都会找一些跟自己长得极像之人,长时间,使其无论神态还是相貌,举止,谈吐都与自己一模一样,使别人无法分辨。这些人会代替大名们出席一些危险的活动,甚或日常事务。一旦遇刺,他们便代替大名死亡,而真正的大名就会安全。这就是影武者。光荣背后的影斑。影武者甄选的条件,必定是要与大名长得极为相似,但秋山流云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回想起来,那位酷似自己之人,几乎与安倍晴明一模一样之人,十三岁的少年,赤眼火瞳之人,都是平秀吉的影武都了。但为什么这些人长得全都不一样呢?秋山流云悠悠叹了口气:“这就是终级忍术——鬼藏的秘密:现世轮回。修成鬼藏的秀吉公拥有打破现世与常世的神秘力量,灵魂可以转移到别人身上,他的灵魂移到谁身上,谁就完全受他控制。灵魂转移的时间没有限制。唯一的缺点就是被转移的人必须要完全信仰他、舍弃自己才行。所以,秀吉公的影武者,号称千亿,其实只有五人。”如此诡异的忍术简直闻所未闻。但以前经历的种种,却又让想逸之不得不相信。他知道秋山流云冒着危险潜入平壤城,找到自己,必然是有目的的,因此,他问道:“你来找我,是什么事呢?”秋山流云的声音突然有了一丝温柔:“记得碧蹄馆之外,你本可以杀死我,却又将我放掉了吗?”杨逸之点了点头,只要她还保持着相思的相貌,他就无法伤害她。秋山流云脸上泛起了一丝嫣红:“那时,我心底涌起了一阵奇异的感觉。。。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只知道,我的心仿佛活了过来——它醒过来,只为感触到了二十年来仅有的温暖,就仿佛在梦中见到,家乡的后山上,山樱花开得漫山遍野。。。”她的话语中有一丝迷惘。从小就成为影武者,她的人生便不由自主。自幼接受严酷的训练,和各种异术的改造。除了主君外,她再也没有接触过任何人。对于心底所看书的涟漪,她一无所知,只觉得又是向往,又是害怕。但她脸睥嫣红迅速被苍白吞没:“但当时,秀吉大人降临在我身上,我的心灵波动,全都被他察觉到了,你知道,影武者是不允许有自我的。。。”完全信仰一个人,当然就要连一丝自我都不能存在。秋山流云的话音中并没有伤感,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所以,我没有用了。我的生命将在明天终结。”杨逸之震了震。就因为她对他有一丝的动情,她就必须要死吗?他感到一阵负疚。虽然他在这件事中并没有任何错误,但他仍然感到歉意。仿佛,是他害了她。秋山流云的目光望向他,清澈而通透。“我并不害怕,因为作为影武者,我们的命运就是有朝一日为主君而死。这是我的光荣。”“但,在死之前,我只想你抱抱我。”“可以吗?”她静静地抬起头,仰望着他,等他回答。仿佛这也是件很平常,很平常的事情,没有半分污秽。那只是一个从未有过私密感情的少女,一直恭顺地仰望命运那阴沉冰泠的天空,却在偶然间,密不透风的阴云打开一丝,让她邂逅了第一缕阳光。“你不用担心,现在的我,绝不是秀吉大人。”“我是个完整的女人。”她手一放,斗篷缠的带子松开,她里面的淡绿色的衫子并没有绑住,随着她的手拉开左右家衽,她的身体宛如一朵绽放的花,在雨中打开。第二十七章 红豆花开声婉转申泣慌张张地向虚生白月宫奔去。卓王孙正站在宫门外,看天上云卷云舒。申泣走近时,他并没有动。申泣跪了下来了:“大人。。。”他鬼鬼崇崇地压低了声音:“卑职发现,相思姑娘跟杨逸之正在流花寺中相会。。。”他的身体倏然飞了起来,咽喉已被卓王孙扼在手中。申泣吓得脸色苍白,尖声叫道:“大人!大人!卑职说的都是实话,没有半点虚言啊!不信大人自己去看看!”卓王孙凝视着他,目光中宛如藏着剑峰。良久,他手一抖,申泣摔倒在地上,就像是一摊泥一样。直到卓王孙走出去了很远,他才用力地呼出胸中憋住的那口气。他吓了个半死。当卓王孙的目光远远地穿过流花寺的窗棂时,正看到秋山流云轻轻解开衣衫。他看到的,却是相思的侧容。烛光摇曳中,那宛如莲花的容颜,深深偎依在另一个男子胸前。他的身体立即僵硬,有一种冰冷从心底深处攀爬而上,藤蔓般遍布全身。在那叶小舟上,他与她说起的一切,还犹在耳边。那一刻,夕阳将整个小舟照得透亮,他抱着她,仿佛抱着透明的琉璃。那一刻,他以为他完全看透了他的心。那一刻,他的心也被照得透亮。他真心想补偿给她一个婚礼。就在三日之后。他甚至已妥善地安排了一切,在与公主的联姻的同时,他也会迎娶她。为此,他已准备好两份嫁仪。为了不让她感到失望,他下令平壤城中的所有人,暂时向她隐瞒真相。他要等新之时,亲自向她解释。他笃信她会接受,会穿起绣满莲花的嫁衣,幸福地做他的新娘。虽然,这幸福带上了一点酸涩,但这算什么?他真心想要的新娘是她,公主,只是一枚政治联姻的棋子。甚至在某一刻,他也曾想过,不懂冒欺君之罪,临时将这场婚礼的新娘换作是她。那一刻,他心底竟涌起了一股多年未见的冲动。为了她,他甚至不惜忘却这场战争,忘却第三人和这个古老的民族。只因他清晰地记得,那艘简陋的小舟上,她睡梦中的笑容是那么动人。但,转瞬之间,她就跟另一个男子纠缠在一起,衣鬓厮磨。他感到龙被触到逆鳞的痛。杨逸之的身体僵住了。秋山流云的双臂宛如开放的花蔓,轻轻循着他的身体攀附而上,缠绕住他的脖颈。她的头偎在他的胸前,静静聆听着他的心跳。她的衣衽散垂,半掩着凝脂般的肌肤,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轻浮的神色。只有一片宁静,这份宁静照得她全身透亮,如初生的皓月一般皎洁。那是死亡前的平静。她渴求的并非一刹那的满足,而是永恒。作为影武者,她的命运已经注定,这是她生命中看到的唯一一缕阳光。她忍不住抬起头来,让阳光照入自己的眸子深处。这并没有任何亵渎之意,反而泪流满面。杨逸之忍不住,伸手将她揽住。他眼中,只有一个悲痛欲绝的灵魂,和一张与她同样温婉的面容。而“相思”却轻轻推开他,目光中是无尽的温柔:“有了这一刻,我已死而无憾。”“我去为你拿钥匙。”她含着微笑,默默注视着他,突然转身离去。卓王孙的手缓缓握紧,指节都因用力而苍白。四周山樱花簌簌陨落,还未绽放就已凋零。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另一幅画面。他站在三连城下,望着相拥的两个人。他露湿青衣,望着那束月光在掠夺一抹水红的微凉。卓王孙束发的金环瞬间断裂,长发逆着月光飞扬而起,在夜风中化为无尽的黑暗。相思端着一杯茶走进了虚生白月宫。宫里面一片黑暗,没有任何灯火,这让相思微微觉到有些诧异。她将茶放下,点燃了桌上的烛台。她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一个人坐在桌边,悄无声息。那赫然竟是卓王孙。烛光照在卓王孙的眉睫上,他缓缓抬起了眸子。他注视着相思的时候,目光冰冷、淡漠。仿佛,他与相思只不过是两个陌生人。他审视着她,从她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的愧疚。他禁不住想,她的身上是否还残存着杨逸之的气息。自三连城之后,他一直相信,她与杨逸之没有丝毫瓜葛,但显然,他错了。也许今晚这样的剧目,每晚都在上演。只不过他不知道而已。她竟然还那么纯洁地跟他梦语,将他坚如铁石的心打开,放进去一丝柔软。他静静地笑了起来。这样的笑容让相思禁不住迟疑了一下。她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他的笑容让她感到强烈的不安。但她并没有太在意,她习惯了卓王孙的冷漠。她微笑着端起了桌上的茶,轻轻将茶举到了齐眉处。她微微学到一丝歉然,因为她在骗卓王孙。她不应该骗他的,但朴家镇里老者那凄惨的形容让她不能遗忘,她必须要做些什么,方能对得起他们。正如她必须做些什么,方能对得起那个曾为她出生入死的白衣男子。卓王孙缓缓低头,看着这杯茶。茶面上水波的颜色,茶水浮起的水汽的味道,都在提醒他,茶里有毒。并不致命,但足够让他昏睡一刻钟。她拿了一杯有毒的茶,给他喝。就在他们成婚的前夕,就在他们刚说完软语温声之后。她擎了一杯毒茶,骗他欢下。就在她刚刚解开衣衫,投入另一个男子怀抱的下一刻。卓王孙慢慢伸手,将茶接过,一口饮尽。他倒了下去,他感觉到相思的手在他的衣袖里探索着,随即离去。他忽然如释重负。他足足昏睡了一刻钟,然后醒来。他醒来之后,感到一阵轻松。他从来没有睡过这么沉的一觉。这一觉,他没有提防任何人,也不用想任何事情。他只是单纯地睡着了,然后醒来。任何人如果这一刻靠近这个房间,都可以杀死他。轻易地杀死天下第一高手。这是多么奇妙的时刻。他嘴角挑一起缕冷笑,只可惜这种机会,一生只有一次。再不会有。当他睁开双眼的时候,仿佛有些毕生纠结、难以舍弃的东西,被轻轻脱下了,随后叠在一起,装进了箱子,再也不看一眼。原来,那些原以为不可承受的东西,不过是一袭华丽而肮脏的袍子。他微微冷笑。他甚至在想,为什么这杯茶的分量不重一点,让他能多睡片刻。他在桌旁缓缓坐下。揭开那杯茶,轻轻把玩着杯盖,轻轻地桌面上敲出森冷的响声。一个漆黑的人影自门外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跪倒在他身边。“相思月主去了流花寺,将钥匙交给了杨逸之。”卓王孙点了点头。他嘴角浮起了一抹微笑。同样,天守阁上,平秀吉的嘴角,也浮起了一抹微笑。秋山流云,和那个极似杨逸之的人,都是他的影子。精心挑选,亲手打造。在他的安排下,这些影子演出了一出绝妙好剧,本来,无论影子多么神似主人,都只是影子而已。但正因这影子找到了主人心中的 隙,深深钻了进去。让他们也陷入了困惑,不知不觉地被牵扯到了剧中。于是,影子与真人一起,成为剧的一部分,为他演出,为他舞蹈。一切都按照他想要的方向发展。他低头,注视着手中的折扇。刷地打开,又轻轻合上。他的手腕缓缓转侧着,做出种种姿态。这柄折扇就仿佛一个古老的舞者,在他手中跳起了一曲上古祭祀时的神乐之舞。烛光将他的影子散得满屋都是,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是虚幻的,他低声吟唱着古老的颂词,由衷地赞美着语言的魅力。语言虽然无形,却可以将罪恶的种子种到人心里。他,就在等着它们盛开。关押李舜臣的牢房并不难找,看守的人也并不很多。也许是因为李舜臣并不是武林中人,并不怕他逃走。杨逸之很容易地避过了看守,用相思盗来的钥匙打开了牢门,走了进去。监牢里一片黑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杨逸之打燃了火折,却忽然怔住。牢中只有一只很破旧的桌子,桌子旁坐着一个人,看到杨逸之,那个人笑了笑,道:“又见面了。”那个人,赫然竟是卓王孙。他见到杨逸之呆住,便招了招手:“坐。”牢房里另设着一只破旧的凳子,显然,卓王孙早就料到杨逸之会来。而杨逸之绝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卓王孙。那意味着,他救出李舜臣的计划完全失败。见杨逸之坐下,卓王孙微微笑了笑。他望向杨逸之的目光极为深邃,没有一丝感情流露出。他久久注视着他,却并不出言,似乎想将眼前这个白衣男子看透。从三连城到现在,这个男子究竟究竟干了些什么?在他知道的范围内,这男子谦逊、温和,谦谦君子,如玉之润。但在他不知道的范围内呢?是不是也像月之暗面一样,布满了阴影?卓王孙嘴角不由得牵出了一丝冷笑。“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个很好的棋手。”仿佛当初在御宿山上一样,卓王孙的语调仍然那么优雅,如山间松风,轻轻拂过夜色。“我们的第一场交锋,任何人见我收编了郭家军后,一定会认为是我完胜,你完败。但实际上,那却是你布得最为深远的一枚棋子。因为平壤城在我控制之中,你想潜入,显然并不容易。而你必须要派人潜入其中,才能与沈唯敬取得联系。显然,这个潜入者就是郭家军。”杨逸之并没有否认。在他的计划里,郭家军的确很关键。卓王孙说出的只是关键之一,关键之二,就是郭家军会混在公主的车驾里,将沈唯敬的头颅带回给他。他也并不否认,他是故意让卓王孙围住,收编郭家军的。卓王孙既然能够猜出他要去幸州,他当然也能猜出,他若是去幸州,卓王孙就一定会在中处拦截。不错。这是他的第一枚棋子。“所以,你取到了你想要的情报,知道了宣祖的关押地点。沈唯敬出色地完成了任何,连我都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出色。”的确,没有人能想到。这个猥琐、懦弱、卑微的人,竟然以如此悲壮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为了取得情报。有的人死重于泰山,沈唯敬无疑就是这样。小人物的人生,有时候放出的光芒,连伟大的人都会为之惊叹。这是小人物的尊严,任谁都不能忽视。这是他的第二枚棋子,只不过他当初也没想到,沈唯敬会用这么激烈的方式完成了任务。“但是,意料之外的是,你虽然知道宣祖关押的地方,却无能为力,并不能救出宣祖。因为宣祖被关在海上,而你没有海军。”卓王孙笑了笑:“或许是因为我囚禁了李舜臣,高丽海军被派到南海,海上全是倭军的天下,反而比陆上更安全的原因。”“所以,你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救出李舜臣,重建高丽海军,才能救出宣祖。只要宣祖在你军中,所有的高丽义军都会归顺你,而宣祖也从此成为你的傀儡。挟天子而令诸候,你会得到与我抗御的力量。”“这,就是你的第三枚棋子。”“的确是很精妙的布局。”卓王孙抬起手,缓缓拍出一串零星的掌声。杨逸之一动不动。这个计划本是完美的,他这三枚棋子没有一枚落空,这个计划本该有一个完美的结果才是。可惜,到了最终将军的时候,他看到的不是李舜臣,而是卓王孙。于是这个计划,就是完败,完胜的恰好是相反的另一面。他想不通,这个计划究竟失败在哪里。卓王孙淡淡道:“因为,你的棋子,一开始就放错了位置。”“你能猜出,你若是去幸州,我就一定会在路上拦截;那么,我也能猜出,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那一定就是别有所图。“所以,郭家军一开始,就受到了严密的监控。“藏在沈唯敬头颅里的药丸,在你看到之前,其实已经落入了我的手中。“你一定想不到,那个罂粟花种子的传说,是我讲给相思听的。“所以,我早就料到,你一定会来这里救出李舜臣。“我给你机会。”卓王孙深深地看着杨逸之。他能看到,杨逸之脸上表情的每一丝变化。他知道,这个白衣男子的棋局,已走投无路。只等他推出将军的最后一击。这一次,杨逸之已全局皆输,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卓王孙淡淡道:“但你不用灰心,你这个计划很完美,我怎忍心将它破坏?李舜臣已经赶赴海上,带着一支精良的船队。他将按照你取得的情报救出宣祖。高丽义军因此会团结在一起,建立起一支庞大而充满斗志的军队,具有与倭军一战的能力。这不都是你计划好的吗?只不过。。。”“只不过完成这一切的人,是李舜臣,而不是你,而他,将是我一直寻找的第三人。”“杨盟主,我们这算不算殊途同归呢?”他一手支颐,冷笑着注视着杨逸之。目光中那凌人的傲气,让杨逸之的心一点点冷却。必须要承认,这个青衣王者所能看到的,远远超过了这个时代的任何人。甚至,也包括他。这座监牢并不大,也很简陋,跟旁通的牢房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这个监牢中堆满了书,兵书。显然,卓王孙并不仅仅是囚禁李舜臣,他是在改造李舜臣。他像个暴君一样将李舜臣囚禁起来,不过是个假象。从那时,他的局就早已布好。将宣祖放逐到灵山城,任由倭军将他捉走,是否也是这位王者棋局中的一步呢?杨逸之有种感觉,自己也不过是这个棋局中的一枚棋子,无法摆脱卓王孙的控制。一败涂地。卓王孙看着他,看着失落、痛苦一点点占据这个男子的心,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获得了胜利。但,他又有种强烈的感觉,他没有征服这个男子。他看着他,三连城上的景象与流花寺中的景象慢慢重叠,在他脑海中定格成一幅无法忘却的画面。他,露湿青衣,隔着重重雾气,望着宛如月光的他,恣意掠夺那朵莲花的微凉。那都是他永远都无法征服的创伤。他但必须要忍受,因为他是王者,王者是没有痛苦的。即使有,也要隐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他必须是位王者,必须要天下无敌。所以,他不能痛苦。“你会为自己所做的,后悔终生。”他一字字,说出这句谶语。一夜疾雨,花落簌簌。翌日清晨,阳光照耀着雨后的大地,晨风拂过缀满鲜花的枝头,落下点点宿露,濡湿的新泥中藏着青草的气息,一切都显得那么洁净。卓王孙推开虚生白月宫门时,心情格外轻松。仿佛放下了什么东西。远望出去,虚生白月宫外并不远处,两株山樱花开到极盛,花枝纠缠,妃红俪白。当他见到花树下的公主时,并没有惊讶,只是止住了动作,静静地看着她。公主缓缓走上前,紧紧咬住嘴唇:“你捉住了杨逸之?”卓王孙点了点头。没什么好隐瞒的。公主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卓王孙悠然道:“殿下果然有些手段,消息如此灵通。看来,军中的内线还不止郭家军一支。然而。。。”他笑容一冷:“即便如此,也不要奢望去救他,因为没有人能做到。”天下再没有人能偷走他手中的钥匙。卓王孙,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两次。他袍袖一带,就要将门重新关上。公主一把拉住了他,脸色更加苍白:“若是。。。若是拿我来换呢?”卓王孙眼神突然一冷:“你说什么?”公主被他凌厉的气势骇得退了一步,但她随即挺起了胸:“我说,放走他,我留下!”她没有掩饰自己的恐惧。她知道,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但有股力量支撑着他,让她有勇气直面这位王者的怒意。卓王孙却没有发怒,反而微笑起来:“你凭什么?”公主咬了咬嘴唇:“我知道你已准备好婚礼。我会如你所愿,嫁给你。从此,虎符归你掌握,我能得到的一切武器也归你调遣。。。”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卓王孙眼中的笑意让她感到了不安。缓缓地,他嘴角挑起一个讥诮的弧度:“这些,不是已经注定了么?你答不答应,有什么关系?”婚礼早已筹备,也得到了朝廷的认可。在这场政治联姻中,她的意志根本不值一提,又怎么算得上交换的筹码?任何人听了都兴会觉得好笑。但公主却没有笑,她抬起头,对着他的目光,一字字道:“有关系。如果你不肯放他,那么新婚之夜,你娶到的将是一具尸体!”卓王孙看着她毫无畏惧的脸,忽然,感受到一阵深深的嫉妒。不是为她,而是为另一个女子。曾几何时,她也曾无所畏惧地挡在他面前,只为了示得那袭白衣的周全。曾几何时,她也曾一次次忤逆自己的威严,只因为她心底深处更认同月色的皎洁。这一切早该想到的,枉他才智冠绝天下,却一直被蒙在鼓里。或许,没有人能欺骗他,只是他自欺欺人。他注视着公主,宛如注视着漫天水红,一字一字地:“你不后悔?”公主决然地摇了摇头。卓王孙笑了。他本来还不能确定,要如何处置杨逸之,如何处置相思。但现在他想到了。一盘新的棋局在他的心底隐然成型。那里有公主无法想象的结局。“好。我放了他。”他瞳中有深邃的笑意在缓缓化开,从容,优雅,冷静,却让人感到莫名的寒冷。“从此刻起,你的人生只属于我。”第二十八章 好与新妆报镜台从囚禁杨逸之,到婚礼举行,只有七日时间。这七日中,卓王孙一直让相思陪在自己身边。从清晨直到日暮,两人都如同在那叶小舟上一样,默默相对,每一天的傍晚,他都会送她一件礼物。他将这些年来亏欠她的温柔,都一起弥补给了她。就像看到她的每一眼,都是最后一眼。第一日,是一朵新莲。初夏的湖泊,莲叶布满了池塘,田田相望。唯有一朵粉色的莲花,心急地从荷叶堆中钻了出来,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劫后余生的世界。他亲手将它摘下,交到她手中。她腮边泛起一丝红晕,将它捧在胸前,凝视良久,却又小心翼翼地摘下其中一瓣,拉起他的手,将花放了回去。莲花在他掌心展开,带着淡淡的微凉。卓王孙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动作的含义。他们初见之时,也有这样一朵莲从她手中飘落。那一次,是他摘下其中的一瓣,将莲花放回水中。这一幕,他记得,她也还记得。天地间,有千千万万朵莲花,但只有这朵残了一瓣的莲,是她心头的一点朱砂。第二日,是一座小小木屋。木屋仿造华音阁中的醉莲小筑建造,只是小了很多。那是她想要的。她从没告诉过他,她不想要太大的房子,也不想雕梁画栋的装饰。只是一座小小的木屋,屋后爬满藤萝,屋前有一方池塘,夏天开满莲花。那就是她的家。她也曾偷偷想过,成婚之后,两人就住在这里。虚生白月宫实在太大也太冰冷了些。只是这个愿望实在太不切实际,她始终没敢说出口。不过,只在心里想一想,也是无比甜蜜。她要的并不多,天地间有这样一座小小的木屋,只属于他和她,他能偶然到这里来一趟,也就足够了。余下的时间,她会坐在窗前静静等他,满含着希冀与幸福地等。哪怕十日的等待只有一刻相见;哪怕在守望中耗尽所有的年华。第三日,他带着她,换了普通的衣衫,来到平壤城中的集市上,陪她选购着铅粉、首饰、碗碟。虽然他早已为她准备了最好的。但她还是如同所有新婚女子一样,含着幸福和憧憬,装饰自己小小的家。也许是易容术的高明,市场上竟没有人认出他们,两人携着手,穿梭在人群中,自由自在,无人打忧。相思还会试着和小贩们讨价还价,只是一开口,却又忍不住笑。她恣意地压着价格,用刚学来的种种手段与小贩谈着价码,价格一压再压,将小贩气得吹胡子瞪眼,最终心痛地将货物递给她,她却丢下两倍的铜板,带着卓王孙跑开。而无论她买了什么,总是交给卓王孙拿着,直到他手中堆起一座小山,再也放不下了为止。那一天,这座阴雨连绵的城市也被阳光照亮,湛蓝的天空中,白云变幻无声。日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撩拨着两人在青石小路上的影子,让他们时而交汇,时而分开。这是平凡夫妻的幸福,却会持续百年,连最感人的传奇都抵不过。第四日,是一座镜台,从伐木、切割,到镜子前的莲花,都由他亲手完成。他雕得很认真,从上午一直到日暮。她在他身边席地而坐,微笑地看着他,细数窗前投下的一缕缕阳光。看着光阴转移,她恨不得伸出手,将它们拽住,让岁月从此不再流逝。直到黄昏时分,那朵莲花才最终雕好。他抬头的一刻,夕阳的余光洒满了小屋。他不禁有些惊讶。没想到,天下无敌的剑法,用来雕刻妆台上的一朵莲花,竟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他伸出手,点点木屑,从莲花中陨落。第五日,是一夜星光。那时,他们的木屋已经装饰好了,屋内也有了新做好的镜台,有了简陋的碗碟,有了从集市上买来的、绣着金达莱花的毯子。卓王孙移了些藤萝过来,将木屋爬满,于是,这小屋就温馨起来。当他们将这一切都完工之后,天已经黑了,繁星点点,萤火虫在星光下尽情飞舞,似乎整个天地都被这些精灵占据。相思与卓王孙坐在屋顶,看着满天星光。等坐得累了,就并肩躺下,一起看着天河脉脉流淌,万千星辰沉浮其中。那一瞬间,两个人仿佛都被星光照得透亮,一低头,就能看见彼此透明的心,茫茫天地间再没有其他,只剩下他和她,无言相对。相思执拗地握着卓王孙的手,感受着他手上的温度。她的心中充满幸福,却又有一丝惶恐。这一切,来得太容易,就像是一场梦。她真害怕,自己会在什么时候突然醒来,而后坠入那森冷的黑暗中去。于是,她的动作也变得特别轻,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哪怕这只是梦境,也是一场不容惊扰的梦境。月色宛如渗入蜜的牛奶,甚至可以嗅出微微的甜香。第六日,卓王孙将一个锦盒放在相思面前。相思打开盖子,顿时呆住了。一袭华美的嫁衣,静静地躺在丝绒上。如她所愿,嫁衣不是正红色,而是水红。如初夏的莲花,有着水一样温婉的色泽。天工坊出产的顶级丝缎,柔软得就像从天空中裁下的云朵。暹罗运来的金箔滚边,薄如蝉翼,在方寸之地雕刻出飞凤与鲜花的纹路。最珍贵的却是嫁家上绣着的九十九朵莲花。丝线细得几乎目不能见,每一根的颜色都绝不相同,千丝万缕,千针万线,绣成九十九朵莲花,有深有浅,有开有合,盛放在水红的嫁衣上。莲花是如此的栩栩如生,仿佛刚刚从池塘里摘下的一般,轻轻触摸,就能感受到尚未干涸的晨露。哪怕皇家造办处最熟练的绣工,在这些莲花面前也会叹为观止,这哪里是刺绣,根本就是仙术。或许只有天宫中的织女,才能完成这样的杰作。半月前,一纸飞信传到天秀峰脚下。云隐神针门十七代掌门孙十三娘打开书信,二话不说,带着三十六位女弟子连夜上了峰顶,将隐藏二十年的前掌门、神针圣姥请出了山。她们这般着急,不是因为武林又有了什么腥风血雨,而是接到了华音阁主的书信,委托她们为他的大婚准备一件嫁衣。华音阁曾对神针门有再造之恩,遇到阁主大婚这样的盛事,她们怎能不竭尽全力?神针圣姥虽然已仙居多年,据说已成了散仙,不问人间之事,这一次却没有推辞。她携着弟子日夜赶制,终于将这件嫁衣绣好。胸口的那朵水红的莲花,是神针圣姥亲手绣上,只有她才有如此出神入化的针法,才能完成如此精细的刺绣。这是他为她准备的。准备在这一刻交给她。而事实上,他的确也在这一刻交给了她,却因为流花寺的那一幕,有了完全不同的含义。相思抱着嫁衣,惊喜地将丝缎紧贴在自己的脸上,仿佛只有那柔软的触感,才能让她相思这不是在梦中。她甜甜地笑了。仿佛一朵盛开的莲。笑着笑着却又轻轻抽泣起来,最终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恸哭出声。她哭得那么忘情,仿佛要将多年的泪水,在这一刻流尽。看着她哭泣,卓王孙也不禁有些怅然。如果,你没有骗我,该多好。第七日平壤城中漫天喜色,城墙、宫室、街道甚至连一棵青草、一粒尘埃都被暮色染得一片金红。丝竹鼓乐和鼎沸的人声一起,打破了黄昏的宁静,整座城市都变得喧嚣而嘈杂。虚生白月宫中挂满了猩红的喜幛,金色的流苏打着同心结,从房顶一直垂到地面。每隔十步就架着一只檀香木制成的烛台,插着粗如儿臂的龙凤红烛。火光摇曳,照得宫中仿如白昼。大厅中贺客满堂。偏安平壤城中的高丽贵族,随军出征的朝廷宫员,华音阁众弟子,以及江湖各派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华服盛装,聚集在大厅内,满面喜气地寒暄着,今天是华音阁主大婚之日,也是公主出阁之时,小小的平壤城能躬逢如此盛事,真是三生有幸,又有谁敢不来贺喜?卓王孙坐在高堂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手中握着一只琉璃杯,注满了鲜红的酒汁。烛光透过酒杯,折射出七彩的光芒,照亮了他身上重重叠叠的吉服。华音阁主大婚的礼服极尽奢华,庄严高华,衬得他的容颜如朝阳一般光彩夺目,不可仰视。只是,他的神色却异常淡漠,一手持杯,一手支颐,远远看着满堂宾客往来。似乎这喧天的鼓乐,无边的繁华都是与他毫无关系。猩红的波斯地毯,展开精美的图案,从大堂上一直铺到宫门外,每一步,都铺陈着鲜花与香草。这些鲜花与香草都经过精心挑选,虽然已到了傍晚,却没有一丝枯萎的痕迹。它们在人声鼎沸的大厅中,尽情散发着的芳香,仿佛积蓄了一生的美丽,只待这一刻,能侍奉新娘的裙角。吉时已近,丝竹之声更响了。门外传来一阵喧嚣。相思出现在红毯上。她的长发挽起,斜插着一支凤簪,身上是那绣满莲花的嫁衣。她脸上有精心描绘的妆容,淡雅、精致,让她看上去也像是一朵盛开的莲。九十九朵巧夺天工的绣莲,比不上她这一朵,它们在她的衣裙上摇曳着,甘心拜服,却并她的存在而失去风华。恰恰因为有她,这九十九朵莲花的美才得到了点睛之笔,终于变得完满,无懈可击。她的美从来不是咄咄逼人,也不是侵占、压迫,而是给予、包容与分享。她向他走来,每一步,都带起波光摇曳,仿佛让时光重回到那条波光潋滟的秋江之上。四周是铺天盖地的红色,她却是红色海洋中那一朵温婉的莲花。颜色,是比四周要淡一点火器的红;喜色,是比旁人要内敛一点的喜。她走在漫天喜幛中,却并不那么引人注目。因她天生就是如此,没有逼人的艳丽,没有倾城的妖娆,却从来不会让人觉得突兀。也因她本就是这一切喜色的主人,没有必要过分张扬在脸上。卓王孙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嘴角挑起一抹微笑。他缓缓起身,沿着猩红的长毯,向她走去。相思停下了脚步,抬头向他看了一眼,又赶紧低下了,脸上有淡淡的娇羞。卓王孙在她面前止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仿佛在欣赏着她今日的美丽,又仿佛要将她整个看透。她虽然没有抬头,但仍感受到他目光中的炙热,不禁羞红了脸。似乎按捺不住胸中的激动,她勇敢地向他伸出手,袖口上那朵莲花在微微颤抖着。她在等待,等着他携起自己的手,走到堂前,昭告天地,他将娶她为妻,一生爱惜她、珍视她,地老天荒,永不分离。他静静地看着她,眸子中的笑容一点点变得嘲讽。她伸出的手仿佛感到了一丝寒冷,凝止在空中,四周空空荡荡的,却不知道要抓住什么。一切仿佛回到多年前,莲花坠从她手心坠入水中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在此刻再次遭逢拐点,不知要去向何方。也许是等得太久,一丝不祥的预感从她心底升起,让她感到了寒冷,但随即又勉强压了下去。她却依旧含着笑,默默等着他。多等一刻又何妨?这一刻,她等了二十一年。又或者,是三生三世,漫长的轮回。卓王孙注视着她,缓缓地笑了。而后,头也不回地从她身边走过。那一刻,喧天的鼓乐、鼎沸的人声仿佛都瞬间静止。空气中,只有沙沙的细响——那是他的衣袂滑过她的手,带着夜色的清寒。他看也不看她,径直向红毯尽头走去。让她递出的那支莲花,空空荡荡地留在身后。颤抖着凋零。他走向了另一个女子。凤冠霞帔、华服盛装的女子。永乐公主。她默默地站在喜堂门口,满头珠翠照出漠然的神色。她身后是金玉错彩的銮驾,和长长的送亲队伍。卓王孙径直走到公主面前,携起她的手,转身向堂上走来。相思怔怔地看着他们,心中是无尽的恐惧。世界仿佛都在破碎得不成片段,就像是书页中发黄的插画,一幅幅连续起来,却无法触摸。他们再度走过身旁的时候,他依旧没有看她,只轻轻拂袖,将她从红毯中心推开。他的动作很轻,仿佛只是不经意间拂去一缕尘埃。相思却禁不住怆然后退。她退在人群中,隔着模糊的泪光,望着他们的背影。流苏下,两人携手而立,身上的吉服镶着金错玉,是那么的华美。主婚人杨继盛走上高堂,向两人躬身祝贺。四周的人声正在渐渐恢复,模糊成一片,那是们的欢呼,在祝福、在赞叹。是的,的确值得赞叹,这一对壁人,年貌相当,佳偶天成。一个是天下无敌,一个是金枝玉叶。只有他们彼此才能匹配得上对方的荣耀。丝竹声更卖力地奏响,装点此刻的喜庆。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只有她是突兀的。她身上淡淡的水红,在这铺天盖地的喜气下,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相思突然感到,和公主身上的鸾凤吉服相比,她穿得其实并不像嫁衣。那份温婉的美丽,在铺天盖地的正红色面前,显得那么脆弱。原来,这精心准备的别致的色彩,只有在他的守护下才有着独一无二的骄傲。当他不屑一顾时,这份别致,变变成了荒唐可笑。相思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众人的祝福下携起手,准备祭拜天地。她心中突然充满了惶恐,想说什么,喉中却一阵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知道这一切,已不属于她。观礼的人们向前涌动着,将她一步步挤到了墙角。人头攒动,渐渐挡住了视线,只剩下一片连绵无尽的猩红。她仿佛是这红色汪洋中的一根稻草,被冲到了无人问津的角落,任她生,任她死。她的心在冷却,她已预感到,如果这一刻悄悄离开,还能保持最后的尊严。如果多说一个字,只能带来更让她心碎的羞辱。要放弃,要离开吗?她不能。因为如果她不喊出声,那么他就会这样,携着另一个女子的手,从她身边走过,再也不回头。“不!”她冲出了人群,站在红毯上,含泪望着他。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怪物,嘲讽、不解、惊愕的目光像是一柄柄刀子,正在将她凌迟。她却已顾不得这些,只仰头看着他,嘶声道:“为什么。。。是她?”卓王孙回过头。他脸上讥诮的笑,仿佛听到了极为好笑的笑话。他并不说话,只向后挥了挥手。韩青主匆忙地走上前来,低声道:“相思月主,阁主迎娶公主一事,人皇之命,天下皆知,还请你。。。”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发现,相思似乎在听,似乎没有在听。天下皆知吗?为什么只有她不知道?她倔强地抬起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韩青主心中有些惶恐。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相思。在他印象中,相思总是那么温柔、隐忍,不会为任何事生气,有什么委屈也总是藏在心底。她虽然对阁主情愫已深,华音阁上下皆知,却从来没有公开表示过。她本以为,这场婚礼将相思一个人蒙在鼓里,是为了保护她,却没想到,反而景点她遭受到了最痛的伤,早知这样,他一定会提前告诉她真相。但他也没想到,她竟然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失去了理智,喊出了这句忤逆阁主的话。他担心地看着卓王孙,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但出乎预料的是,卓王孙的脸上竟然带着笑容“哦,那该是怎样?”她望着他,眼中的哀恳是那么无助:“你说过,要娶的是我。。。。”她的声音虽然轻,却让所有人都不禁一怔。他们不禁望向公主。公主定定地站在卓王孙身边,身上的凤冠霞帔正是三日前嘉靖皇帝亲自遣使者送来的。喜堂也是城中几位耆宿由杨继盛带领亲自选定的。就连喜庆礼节,也都依足了公主的全套礼仪。并无半分差错。他们的目光,不由得转向了卓王孙。卓王淡淡微微,轻声道:“我说过么,我怎么不记得?”相思豁然明白。这是一个陷阱。这七日来,他对她的温柔。他送她的礼物,都指向一个结果——他会娶她。但他的确没有亲口说过这句话。这是他故意的么?故意要让她满怀希望,走上喜堂,却绝望地发现新娘是另一个人?让她穿上嫁衣,站在众人面前,满心欢喜,却发现这不过是一场精心安排的羞辱?她抬着头,眼泪从苍白的脸上滑落,洇湿了精心描绘的妆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每一字,都撕心裂肺,如在泣血。卓王孙的笑容在一点点冷却。到了这个时候,她竟然还不知道悔改,不知道反思自己犯下的错,而是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当众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在亲眼看着她满面笑容,投入另一个男子的怀抱后;在她为了与情人约会,给他喝下一杯毒茶之后,她竟然能问得这么理直气壮。多么可笑,多么荒唐。他不禁又想直了那个水红色的影子,在潋滟秋江之上,那个时候的她,注视着手中的残莲,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迷离光影照亮了她的面容,是那么纯净、通透,不染一丝尘埃。她谛视着眼前的她,仿佛要看清她的每一寸。这个在绝望中瑟瑟颤抖的女子,和秋江回眸时看到的影像,是那么相似,又仿佛有些许的不同,始终无法完全与记忆中重合。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是他太过宽容、太过纵容了么?他微微冷笑,目光中流露出无限温柔,此刻却显得那么讥嘲:“你知道的。”她怔了怔。她知道的?知道什么?多少年来,君心似海,哪怕在最亲密的时候,他也从未真正向她打开心扇。一直以来,她都小心翼翼地揣测着他的好恶、他的喜怒,猜到心力交瘁。但他的心,又岂是她这样的女子能洞悉的?她已不想再猜下去——这一次,她要听他亲口告诉她。“不!”她霍然抬头,无惧地逆着他的目光,“我不知道!”“那真是可惜。”卓王孙一笑,有几分调侃地道,“如此有趣的问题,只有你真心想嫁的人才能告诉你。去问他好了。”“可是。。。”相思握紧了双拳,撕心裂肺地道,“可是那个人是你啊!”“哦?”他微微冷笑,“是吗?”相思咬着牙点了点头。“很好,你就留在我身边,做我的侍妾好了。”他看了公主一眼,“我相信她不会太在意。”相思怆然后退。这一句话,如同一柄利刃,带着伤人的羞辱,切断了她心中紧绷的坚强。她站立不住,跪倒在铺满鲜花的红毯上,她低下头,紧紧握住双拳,花瓣在她手中破碎,浸出鲜红的汗液,将那身水红的嫁衣染上点点斑驳。她就这样跪在红毯上,没有哭泣出声,却也没有退让。烛光映照在她身上,她就像一枝枯槁的残荷,寂立于横塘之上,任凭秋风侵袭,零落尽她最后的芳华。那么悲伤,却也那么倔强。渐渐地,众人脸上的惊骇、嘲讽、鄙薄都平息下去,最终化为了一声叹息。满天喜色中,她是唯一的悲伤,却也是唯一的真实。卓王孙看着她,良久无语,有那么一刻,他沉静的目光中似乎有涟漪闪过。他想起了潋滟秋江,想起了一江残荷,想起了小屋上漫天星光,想起了他亲手刻上的那朵莲花。只刹那间便付诸一笑,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