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同时,一声尖锐的喊叫响起。似乎是位女子,在惊惶、羞耻、恐惧、绝望中的尖叫。这声尖叫,骇然竟自卓王孙的帐篷里传出。大明与高丽的官员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日出之国使者们的脸,却在刹那间全都白了。他们心中闪过一阵不详的预感。他们飞奔到帐篷前,一刀将帘幕劈开。卓王孙坐在帐篷正中央的太师椅上。旁边的床上一片凌乱,他们的天皇皇后,脸色苍白,衣不蔽体,正拥着被子颤抖。她的头上,还戴着那顶为这次和亲特别准备的红色凤冠。看着这么多人,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她的泪水,却比任何解释都有效。日出之国的使者目眦欲裂,一声虎吼,向卓王孙扑去。他的刀,在中途断掉;他的人,向外摔了出去。他立即就站了起来。卓王孙并不想杀他。其他的使节冲了上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他们眼睛里全都闪耀着屈辱的怒火。“日出之国,绝不接受这样的屈辱!”他们昂首走出的时候,高丽群臣吓得全都瘫在了椅子上。这是一场战争的开始。高丽群臣看着卓王孙的时候,目光中都充满了痛苦、绝望、无奈与愤恨。天下的女子多如牛毛,为什么你单单看上公主呢?看上公主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为什么你要在公主和亲的前一天晚上,做出这样的事?但卓王孙如水般沉的脸色,让他们一句话都不敢说,全都悄悄告退了。这座城市,顷刻褪去欢悦,陷入了死寂。当所有的人都离开后,公主轻轻一笑,重新钻入了被子里。看到日出之国使者愤怒地离去,她比什么人都要开心。这就意味着,她再也不用和亲,也就不必离开这座城市。她什么时候想去白山,就什么时候去。再没有人来干涉她。不过一整夜过去了,杨逸之现在怎么样了呢?一想到这里,公主不禁满面愁容。她急忙摸索着被子里的衣服,迅速地穿上。她可不想真的被卓王孙赚到便宜。哼,他也不算吃亏。“现在,你不会再让我和亲了吧?”公主叹了口气,心里虽然乐开了花,但还是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卓王孙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看来我不能嫁过天皇,只能嫁给你了!”卓王孙的目光向这边望了过来。他注视着公主,厚厚的棉被,似乎无法挡住他的目光。公主感到一阵羞恼,急忙连肩膀都缩进了被子里。“要不要遣使向父皇提亲呢?”她继续调侃着。反正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心里升起一阵恶作剧的快感,那是种想狠狠地报复眼前这个男子的冲动。卓王孙的平静、骄傲、冷漠与桀骜,隐隐地调拨着她内心征服的欲望。她对他毫无兴趣,却想看到他痛苦。卓王孙终于开口:“我再想,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的目光似乎真的穿透棉被、衣衫,沁入她的心,肆意地翻检着她的秘密。公主感到一阵惊惶。这个人似乎全知全能,没有任何秘密能够躲过他的目光。而她的秘密,绝不能让他知道!“你若只是不想嫁给天皇,完全可以逃走。但你并没有这样做,而选择了牺牲自己名誉的作法,看来你并不想离开。”公主眼睛中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她实在想不到,卓王孙的观察力如此敏锐。“高丽战场,并不值得你留恋。所以你不想离开的原因,必定是因为一个人。”公主的身子又震了震。“如果只是为了激怒迎亲使,你现在这个计策,更应该向他施展,既能破坏婚事,又能让他百口莫辩,无法拒绝你。但你并没有这么做。”他嘴角挑起淡淡冷笑:“是否因为,他不在城中?”公主凤目中闪过一阵惊恐。这个人的话,尖锐得就像是刀子,在她心上肆意游走,将她所隐藏的一切挑开,暴露在他眼前。“那么,这个竟邀公主之眷的人究竟是谁?”公主脸板了板,冷冷道:“是谁有什么关系?我难道就不可以喜欢一个人?”卓王孙慢慢道:“可以。”他的眼神似乎有了种奇异的变化,他看着公主的时候,公主禁不住感到一阵冰冷。这个暴君,现在坐在太师椅上,隔着七步的距离,冷冷地审视着她。她的身体禁不住一震。她,天皇贵胄,在他的目光注视下,竟忍不住簌簌发抖。他的眼神中像是藏了一把冰冷的刀,一寸寸剜割着她灵魂,痛到刻骨。他注视着她,一抹讥诮的笑意从眸子深处缓缓散开:“我只是在想,他,为什么不在城里面?”他不再说话,目光望向东南方。东南方,即是灵山。公主像是突然受惊一般,跳了起来。她不顾自己仅仅穿了一件披肩,周身几乎完全还是赤裸的。因为,她终于明白,卓王孙的目光为什么那么冷。他已完全看透了他们的计划。这个该死的人,他的头脑为什么这么聪明,仅仅是从她昨晚的表现中,就将他们精心筹划的计划几乎完全猜透。他为什么就不能笨一点?公主跳下了床。“我不允许你伤害他,绝不允许!”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惊恐,因她从卓王孙的目光中,看到了极为可怕的结局。卓王孙缓缓笑了。他看着她。两人距离不过七寸,他目光寸寸扫过她的身体,似乎要将她整个人看透;却又似乎完全不在看她,只是在遥望黑暗中的虚空。遥望,一座用金银铁共同铸造的城池,两个影子紧紧相拥。遥望,他曾经占据与拥有的爱情,被别人染指。遥望,一朵水红之莲花,不再只仰望朝日的光芒,而是沾染了明月的辉光。当时他有着足够的力量令这一切灰飞烟灭,但他没有那么做。他从来不惧怕任何人的挑战,因为他知道,天下万物,芸芸众生,本就是他的战利品。而现在,他忽然并不那么洒脱。他怀疑自己也不过是个凡人,喜欢斤斤计较。他注视着这个正在颤抖、却鼓足勇气站在他面前的女子。他相信,他看到的是另一个人。另一个护在那轮明月前,瑟瑟发抖却绝不退缩的人。另一个为了那温柔的月光,勇敢地忤逆烈日之威严的人。他冷冷道:“好,我娶你。”公主震惊地抬起头。卓王孙的话是那么突兀,如崩裂的巨石,轰然砸在她的心底,只余下一地泥泞的碎片。公主周身一软,瘫坐在地上。连卓王孙从她的项链上扯下虎符,她都没有任何的反应。那一刻,她仿佛听到命运的轮盘,发出一声苍老的吟哦。杨逸之望着自己的手。地藏站在他面前,依旧像是一团黑雾,却在袅袅散去。火藏、水藏、风藏,早已不见了踪影。鬼忍四人,终于败在他的风月剑气之下。他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方才找到最佳的机会,用一剑同时重创四人。他心中微微有一丝疑惑,当他击中地藏时,他并没有击实的感觉。但地藏的痛吼声以及四人迅速撤退,让他没有更多的怀疑。不管怎样,他总算是从四人的包围中挣脱了。虽然风月之剑已出,数个时辰之内,他将弱如孺子。但幸好他还有一匹马,他还可以骑着它,赶到白山。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倭军一定日夜兼程,向灵山城冲锋。所以,他必须尽快赶到。否则,这场战争将一败涂地。白山并不远。只花了一个时辰,一座巨大的营寨就出现在地平线上,营寨上漂荡着明朝的蟠龙大旗,灰色的帐篷连绵出去,足有数里地。杨逸之长出了一口气。这样的营寨,足足能容纳五万军队有余。有了这么多军队,他一定能够守住灵山城,并完成全歼倭军的计划。所以,尽管他已经身心疲惫;尽管施展出风月剑气后,他的身材极度脆弱,但亿仍然打起精神,纵马向营寨奔去。忽然,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杨兄,别来无恙。”杨逸之的身体骤然僵硬,几乎连马缰都握不住,马匹不受约束地向前奔去,几乎撞上了立马站在营寨前的那个人。那个人一伸手,将马缰握在手中,那匹马立即停住,虽然受惊,却连一声都不敢嘶。那人身上似乎有种无形的威严,连马都感受到了无形的压迫。卓王孙。月形金器挂在他指间,轻轻摇晃。那是调动三军的虎符。杨逸之的心沉到谷底,这意味着,这个计划已完全失败。卓王孙静静地看着杨逸之。连他也不得不承认,杨逸之定下这个计划,精准而完备,有极大的可行性。这个白衣男子,本该在灵山城取得一场胜利的。但可惜的是,他已知道了这场计划。所以,这个计划只能失败。或许真有所谓神明,在冥冥中安排着这一切,使他们总在争夺着同一件东西,一个人成功了,另一个就必定失败。他们的战场,形形色色,小到一个人,大到天下。命运让他们相遇,小到一个人,大到天下。天下是如此大,他们偏偏因为一个人相遇。两个人是如此小,却事关天下。这安排是如此精巧而奇异。卓王孙慢慢地笑了。“跟我来。”杨逸之抬起头,似乎没没有了解卓王孙的意思:“却哪里?”卓王孙看着他,他的微笑充满嘲讽,正一点点变得尖锐。“我和你。”“一起目送灵山城毁灭。”马蹄静静地敲打着开满金达莱花的田野。这是种平凡而低贱的小花,却坚强、勇敢,即使在战争中,仍然开得漫山遍野。从山顶望下去,灵山需并不大,城中的士兵也并不多。宣祖坐在凉亭中,享受着早晨一杯清茶。探马不停地将倭军的消息递过来,小西行长亲自率领着大军从汉城日夜兼程赶了过来,就像是风暴一般,即将从东南西北冲击着这座脆弱的城池。这座城中,驻扎的兵力只有倭军的二十分之一,城防早就失修,恐怕连第一次冲锋都承受不住。宣祖却一点都不担心。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慢慢品尝着。的确用不着担心,因为他坚信,杨逸之会率着兵马,随着朝阳一起出现在灵山城,将倭军击跨。他相信这个男子,自从第一眼见到这个男子开始,他就知道,真正能赢得这场战争的人,必定是这个谦逊而温柔的白衣男子。他甚至希望倭军能够来得更多一些,好让他见识一下杨逸之真正的实力。倭军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一副金色的马标出现在地平线上,随之而来的是隆隆的马蹄声。大批身着明亮的金银装饰的铠甲的倭军像是风一般扫过平原,从四面八方将这座城围住。灵山城像是一只仓皇躲藏的野兔,暴露在猎犬的眈眈注视下。小西行长驱马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一连串的命令传下去,五万大军布成一个整齐的圆,将城围住。他等着这个包围圈成形,不留一丝缝隙。杨逸之沉默着,洁白的衣袖下,他的手缓缓抬起。虽然刚施展过风月剑气,他的身体正处于最虚弱的时候,但为了灵山城,他不得不作困兽之斗。光芒,如流萤般明灭不定,艰难而缓慢地向他掌心汇聚。突然一声轻响,还未成型的光芒如琉璃破碎,四散开去。杨逸之猝然后退,几乎无法立定身形。他愕然抬头,正迎上卓王孙冰冷的目光。卓王孙轻轻挥袖,空中残存的月白色微尘彻底消散。杀气,缓慢地自他身上炸开,化为一具无形的牢笼,将杨逸之紧紧锁住。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对他出手。但这个白衣男子,必须得知道,这是他的战争,任何人都不许插手。小西行长的手狠狠挥落。倭军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咆哮,向灵山城冲去。城墙像是纸扎的一样,顷刻间崩坏。宣祖手中的茶盏跌碎,震惊地站了起来。白衣战神在那里?五万援兵在哪里?这场战争不应该是这样发展的!绝不应该!小西行长脸上露出笑容。这场战争,在沿着他所构想的发展。卓王孙笑容如冰。这场战争,在沿着他所构想的发展。杨逸之痛苦地闭上眼睛。这场战争,不可预料地发展着。二十对一的悬殊力量对比,灵山城连抵抗都谈不上。从山顶俯瞰下去,城中全是倭军的身影。随着烽烟与战火的燃起,这座城正在迅速地成为地狱。所有地狱中凄惨的一切,都在这座城中上演。倭军显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在高丽人心中留下永远不能抵抗的烙印,因此,他们在彻底毁灭这座城。等这场战争结束后,这座城中的一切,将彻底从地面抹去。鸡犬不留。宣祖颤抖着,他所幻想的一切在崩溃、毁灭。终于,他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发出一声大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卓王孙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杨逸之。这个男子心中的悲痛,并没有瞒过他的眼睛。同样,刚用过风月之剑后的虚弱,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你,还能拯救这座城吗?”杨逸之的双目倏然睁开。他看着正在凝望着他的暴君。强大、冷静、孤独而残酷的暴君。他曾以为,普天之下,只有自己了解这个男子,但他错了。他从来没有了解过。他本以为,自己衷心认同了寻找第三人的理念,但他错了。他始终不能眼睁睁看着,为了一个理念让成千上万人化为骸骨。无论它有多么正确。他不知道这个男子心中还有没有地方能够容纳别人。难道苍生在这个男子心中,都只不过是棋子?数万人的阵亡,真的只是吏书夹缝里那无关紧要的数字?白骨支天,血流成河,只不过是为历史战车的前行铺路。但他知道,这场战争是一柄剑,正握在这个男子的手中,而自己却两手空空。他也知道,这个男子正拿起这柄剑,缓慢而残忍地刺入他的心,只为了逼迫他屈服。但他绝不屈服。他,从来没有在这个男子面前屈服。尽管他时刻感受着这个男子的强大、骄傲。但他的坚韧、执著,却让他立于这男子之前,平等如一。他一字一字地道:“我,能,够!”他猛地一打马,向山下纵去。像一阵风掠过卓王孙的身边。第二十三章 匹马孤城望眼愁杨逸之仿佛冲进了一场风暴中。失去风月之国的他,在这场战争中就像是只断线的风筝,被飓风轻易地击碎、扯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无法发动一次有效的攻击。他想要冲进城去,想要救下一个人,哪怕只是一个人。但他最终却在战争的风暴中迷失,只能机械地格挡,冲撞。卓王录俯视着灵山城,看那袭白衣在鲜血的海洋中如孤舟浮沉,不能自主。----就算绝项的人,在战争中也不过如此。一声冷笑。杨逸之的信心逐渐瓦解。他究竟能拯救什么时候?他甚至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飓风一样的攻击来了之后,他只能依靠本能拼命地格挡着,被冲得不住后退。他的人生,是不是也像这样?从来就没有真正自主过,谁都可以推动一把,让他向着自己并不愿意的方向移动。父亲大人,师父,正道长老们,都希望他成为他们希望成为的人。但,这真是他想要的吗?一个忠孝两全的,一个武功无敌的人,一个武林盟主。这是他的方向吗?每一个人,都像是一场飓风,吹得他茫然不能自主。但,如果没有这些飓风,他又能怎样?他有过自己的方向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要做什么吗?他并不知道。直到遇到那个水红色的女子,那是他一生的侥幸。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方向。并准备一生执著。终于,嘹亮的号角声响起。倭军在有序地撤退。这座城中已一无所有,只剩下死亡、尸骸、鲜血、废墟。当烈日映照在当头时,城中已没有一名倭军。杨逸之身上的白衣已染成血衣,他站在城中心,看着满地死尸。这座城的一切都是倒伏的,只有他依旧站立着。他感到无尽荒凉。他抬头,山顶上,卓王孙的目光炽烈宛如日芒。他心底深处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冲动,他一步一步,向卓王孙走去。就算他是位真正的暴君,他也要忤逆他。他站在卓王孙面前。两人都忽然发现对方的目光坚定、冰冷。这是他们从不熟悉的。杨逸之缓缓将手中的长剑插在面前的地上,血,不住地从剑锋上滴落下来,将泥土染红。这个温柔如月的男子,这一刻竟有了一丝傲然。“你说过这是你的战争……”他一字一字,凝视着卓王孙的眼睛。“你错了。”“从这刻起,这将是你我的战争!”“至死方休。”卓王孙笑了。他们的战争。他终于要反抗自己了吗?为了武林正道,他没有反抗过。为了大明江山,他没有反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