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止一次这样做了。我很疑惑,他是不是很想将高丽王送到我们手中?因为灵山城无险可凭,只要我出动大军,顷刻之间就可破城擒王。”相思的手抖了一下,壶中倾出的水流颤了颤。他们同时想到了那个朝日般的男子,也同时感到一阵深深的困惑。卓王孙究竟想做什么?灵山城破,高丽王被擒,那么倭方几乎就可以掌控全部局势。在这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时代,王若被擒,就意味着这个国家的败亡。平秀吉缓缓展开手中淡黄色的卷轴,那是高丽全图。他修长的手指在上面挪动着,轻轻点出几个点。那将是扼住灵山城的死亡之手。连相思都看得出来,只要这几个要地被占领,灵山城将是一座死城。她必须要做些什么。相思轻轻咬住了嘴唇。她能做些什么?她来此的目的,是想刺杀平秀吉,但已经过了这么多天,她仍然分不清那个才是真正的平秀吉。化身千亿,不灭不败的忍术最高境界-----鬼藏,让平秀吉莫测高深,无人能够看透。或许,她可以多做一些,比如,将她得到的情报传递出去,让高丽人或者明朝人知道。但如何做到?能上到天守阁第七层的人,寥寥无几。或者说除了平秀吉,她根本没见到别的人。她出阁的机会少之又少,想必也受到了平秀吉严格的监控。如果她逃出去,平秀吉也必定会立即改变所有策略,这些机密就变成毫无意义了。要怎样?才能够付出有效的情报呢?相思轻轻皱起了眉头。杨逸之看着地图。他的手在灵山城的周围点了几个点。这几个点,是灵山城的死穴。如果这几个点被敌人占据,灵山城将会是一座死城。那么,攻占与保卫灵山城的战争核心,就在这几个点上。他要做的,就是确保这几个点的安全。他能够做到。他仔细地研究着地图,一个个计策在他心底成形,不断地被否决、完善,完善、否决。最终,他的目光流露出一丝笑意。无论敌人来多少,他都有把握获得一场胜利。公主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她也笑了。她相信,这个男子必定是人中龙凤,只要给他一把剑,他就能挥出最璀璨的光芒。看着杨逸之,她忍不住问出一个想了很久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肯反对卓王孙?”这个问题,无数人想问,却没有问。当今世上,高丽境内,如果有一个人能对抗卓王孙,那必定是杨逸之。如果有一个无法容忍暴政、昏君,那也必定是杨逸之。但卓王孙如此倒行逆施,杨逸之却从未有过任何反抗。他是害怕卓王孙吗?不可能。他们早就是宿敌。他是在助纣为虐吗?更不可能。杨逸之湛然如月,一尘不染。他的善良悲悯早就被世人所知。那,究竟是为什么呢?杨逸之沉吟着。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自己多次了。“因为我相信他。”公主惊讶地望着他:“你相信他?”就算卓王孙做了这么多不可饶恕的坏事,杨逸之仍然相信他?这个回答,显然天下人都会吃惊。杨逸之没有回答。种种前尘往事在他眼前如浮光幻影,一掠而过。数年来,他与他的相知、共饮、试剑、决裂,都在眼前。他与他,究竟是不是朋友?“是有,我相信他。”他坚定地回答。却含着一丝苦涩。然后,转身走向灵山的淡淡烟雨。公主看着他。他的白衣在青郁的雨丝中显得那么夺目。夺目而惆怅。一如当年桃花树下,他为她奏起的一曲《郁伦袍》。清音高远,调随花动。他以风月为琴,桃花为弦,弹奏出的一曲天籁。舞尽风流只余香。他本是浊世佳公子,却无奈风风雨雨。忽然之间,她那颗天皇贵胄的心中有了一丝寂寥。杨逸之走的第二天,公主在耐心地等待着。这个计策要想成功,关键就是不能引起卓王孙的注意。如果他发现了他们的安排,只要将尚方宝剑往杨继盛面前一摆,杨逸之就会乖乖回来,这个计策立即土崩瓦解。所以,千万不能让卓王孙知道。所以,她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不停地向周围的人抱怨平壤的天气不好,地方太小,什么玩的都没有。然后还说起她在京师的时候常常出宣武门打猎这样,明天,她就可以命她的娘子军准备好,去平壤郊区打错散心。她是公主,想打个猎想必谁都不会觉得意外。然后,她就可以赶到白山。驻扎在那里的五万士兵,只有她亲执虎符才能调动。然后,她就可以跟杨逸之并肩作战。这是他建功立业的最关键时刻,她一定要在他身边,亲眼看着他将倭军打败。然后,她再悄悄回来,继续抱怨这场讨厌的战争将鹿啊、麝啊、兔啊、羊啊都吓跑了。她什么都没打着。就算卓王孙怀疑又怎样?反正他们的计策已经结束了。这样的安排,堪称完善。公主偷偷地笑了。所以,她就在行宫里皱着眉头,叹着气,向前来陪伴她的琴言抱怨着大同江的江景多么无聊,这个城市多么拥挤,一堆大男人多么无趣。她柳眉紧蹙,一脸抑郁,心底却在偷笑。琴言毫无察觉地宽解着她,让她更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这时,小黄门太监进来禀道:“日出之国使者求见。”公主皱眉道:“日出之国使者?我为什么要见?”斥退了小黄门,公主继续跟琴言抱怨着。日出之国还算是知道礼节,听说公主殿下来了,就来拜见。可公主殿下是多么尊贵的人,怎么可能去见这么小的国家的使节。她并没有觉得这件事的什么可疑的。第二天,公主吩咐娘子军备好车马,要去城外打猎散心。娘子军下去准备,却一脸恼怒地回来了:“启禀公主,卓王孙下令,不许公主出城。”公主霍然站起身,柳眉倒竖:“不许?他算什么东西?”四周的人那收出声?却听殿外传来一个声音,淡淡地回答道:“在下是这场战争的主帅,平壤城的主人。”公主讶然回头,就见卓王孙负手而立,站在院子正中间。他微微摆了摆手,几名小太监捧着几个大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赫然放着凤冠霞帔,大红的乾坤社稷袄。这,只有在公主出稼时才会用到。公主怔了怔,道:“卓王孙,你什么意思?”卓王孙淡淡道:“公主从中原来到高丽,是为了什么?”公主傲然道:“我来是为监军,为了建功立业,成就不世之奇功。”卓王孙淡淡微笑着,他的笑容带着少有的宽容,却让公主感到很不舒服。那是大人看着孩子,看着他们说着幼稚而不切实际的理想时的宽容。公主恼道:“你笑什么?”卓王孙:“我却以为,公主前来,是为了和亲的。”公主脸色大变,厉声道:“放肆!我乃天皇贵胄,当今圣上唯一的公主,怎么能去和亲?和亲,那是……”却猝然住口。她本来想说,和亲,不是汉室拿着选秀上来的民女冒充公主,去欺骗没见过世面的蛮子的吗?她可是真正的开皇贵胄!何况,父皇是多么爱她,怎么可能拿她去和亲!但她忽然想起,一年前,不正是她,在吴越王的安排下,被送往蒙古与俺达汗和亲的么?这件事对于她而言,一种难言的耻辱,她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来疗伤,都无法平复。直到东海之战,和杨逸之并肩战斗,建立了功业,她才逐渐将它忘记。在此期间,她必定不停地说服自己,那只是吴越王的奸计,蒙蔽了父皇,并不是父皇的本意。而这种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但如今,这两个字又被提起。卓王孙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锥子一样刺在她心上。她冷冷地看着卓王孙,厉声道:“我此次赦你无罪,下次再敢胡言乱语,诛你九族!”卓王孙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公主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着。卓王孙的目光并没有改变,公主的心,却忽然有些彷徨。难道……她不敢再想下去,目光凛凛,逆视着卓王孙,似乎这样可以让她更理直气壮一些。卓王孙:“沈唯敬。”沈唯敬急忙走了进来,跌倒行礼。卓王孙:“我命你将议和之表送往京师时,皇上说了什么?”沈唯敬伏地不敢抬头,低声道:“皇上说,一切战争之事,准卓帅所奏。卓帅之定夺,就是朝廷之定夺。”卓王孙:“将合议之表呈上来。”沈唯敬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将手中的表书放在公主面前的案上,打开。朱笔圈住的大字旁边,赫然钤着当今天子的玉玺之印。“迎明帝公主为日出之国天皇皇后。”公主怔了怔,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急迫地将表抓到眼前,那行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可怀疑之处。那个玉玺之印,公主也自然认得,绝不可能造假。她缓缓坐倒,脑海中一片茫然。她努力想思考些什么,但觉脑中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原来,父皇送她来高丽,为的只不过是那一纸和约。她的国家,她的朝廷,甚至她的父皇,都再次欺骗了她。他们把她送来高丽,是为了逼迫她去嫁给根本不认识、不喜欢的人,去换取一场战争后的和平。就像是交易。这已经是第二次用她毕生的幸福,去交易和平。第二次的背叛。公主的身子开始颤抖,眼睛再次抬起来的时候,已有了泪痕。“这是你伪造的,是不是?”卓王孙的笑容有些讥嘲,并不回答。公主的心在一点点下沉,其实当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就明知道不能是这样的。她痛恨卓王孙。虽然她明知道这件事不能怪她。她的父皇舍弃她,这个国家舍弃她,跟他无关。但她还是恨他,如果没有他,也许她根本不必接受这样的结果。她厉声道:“我要回去!我要去见父皇!就算和亲,我也要他亲口告诉我!”卓王孙没有回答,只缓缓吩咐道:“为公主整装。日出之国使者,还等着公主的召见。”于时,公主豁然明白,为什么日出之国使者要觐见她。“不,我不整装!”她霍然上前一步,抬头对着他的目光,“如果你一定要我召见日出之国使者,我就会抬着大炮去见他们。”卓王孙默然片刻,淡淡微笑:“你累了。”他转身出了殿:“公主好好休息,明日清晨,会有銮架迎接公主,起程前往日出之国。”随手轻轻将殿门带上。大殿变得漆黑,似乎连光都被一起关在了门外。公主呆呆站在殿中央,那么茫然。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那个白衣的男子,不过是烟花绚烂中的一场梦,变得那么遥不可及。她即将披上鲜红的盖头,嫁到重洋之外,嫁给那从未谋过面的天皇。这一切,与她的梦想差得太远。她本该统御千军,辅佐着她的夫君立下不朽的功业,同他一起名标史册。这才像是一个天皇贵胄该有的一生。而不像现在那样,为了掩盖国家的无能、军队的无能,像是交易或者礼品一样,远嫁到偏远荒蛮之地。不该是这样的。她轻轻咬住了嘴唇。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殿外又开始下雨了,这个国家的天空似乎也为众生的苦难悲痛。战争开始以来,这里的雨水是那么多。公主猛然惊醒。不应该再等下去,她已经没有时间了。他们的计划是,杨逸之先出城安排好一切,然后公主再悄悄出城,两人会合,一起到白山,公主用虎符调动大军,由杨逸之率领着开始灵山之战。如果她被锁在殿中,不能出城,那么,就只剩下杨逸之一人应付这场战争。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紧紧握住胸前系着的一枚精巧的半月形金器。这正是可调动三军的虎符。为了能留在他身边,她并没有将虎符交给杨逸之。而没有虎符,就调不动白山的军队。公主很知道杨逸之的性格,就算没有这支军队,杨逸之也绝不会见死不救。他一定会独自赶往灵山,跟这座城生死与共。那将只会有一个结果,玉石俱焚。她绝不能被锁进和亲的鸾轿,送往日出之国,而是必须要赶去白山,救出杨逸之!这个男子,不能没有她。她,也不能没有他。但现在该怎么办?卓王孙绝不可能放她出城。和亲已成定局,虽然她不愿承认,但这样的国家大事,一旦决定了,就不能更改。要更改,必须要有重大的变故。她打开殿门,平壤城的广场上,耸立起一个巨大的礼幛,灯彩从它向四周蔓延着,染红了大同江畔的柳树。礼幛左右,分列着两个刚刚搭起的帐篷。也为灯彩结满。这是和亲的礼仪。一个帐篷中住着迎亲的使者,一个帐篷中住着送亲的大臣。明日清晨,她即将离开这座阴雨连绵的城市,作为交换和平的筹码。为此,这座城市都沉浸在欢乐的氛围中。欢庆因她而起,却不属于她。日出之国送来的彩礼堆满了江畔,他们与明朝的官兵欢呼痛饮着,等着迎接他们的皇后。那是无上的尊崇,亦因她而起,却不属于她。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一束月光。但卓王孙的意志,就像是钢铁的枷锁,统御着这座城市。在这个城市之中,绝没有人敢违抗他。她不能,杨逸之也不能。可笑的是,杨逸之不违抗他的理由,竟是相信他。“你相信他?”“是的,我相信他。”公主咬着嘴唇,突然,一丝笑容从她脸上绽出。这是不得已的方法,一不小心,她会身败名裂,甚至会开启一场战争。但必须这样做,她才能留在这里,才能拯救杨逸之。那杨逸之呢?当他知道自己用了这样的伎俩,会责怪她、厌弃她么?他还相信她吗?缓缓地,公主叹了口气。你相信他吗?但愿如此。第二十二章 移入东风碧玉栏公主悄悄出了行宫。夜色中,她用一袭黑色的斗篷将自己裹住,看上去就像一位普通宫女,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数月里仅有的欢乐气息弥漫在城市中,因为短暂,所以特别醉人,让人不由得就忘记了保持警惕。礼幛左边,是一排送亲使的帐篷。公主悄无声息地闪进了其中最大的一座帐篷里。这个帐篷四周守卫的人特别少,格外安静。任何人都似乎刻意回避着这个帐篷,让公主能轻易进入。一关上帐门,就仿佛跟外面的世界隔绝。一切欢庆的声音都变得微弱、沉闷,似乎已很遥远,看不到也听不见。这所帐篷虽然大,却并不豪华。帐篷里面只有一张很简单的床,床边放着一张太师椅。公主凝视着这张床。她忽然跳上床,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夜深入,帐外的喧嚣缓缓平息。就连最快乐的人也准备睡去了。这座城市的繁华慢慢褪去,进入空寂清净的时刻。帐篷的门被推开,这座帐篷的主人终于回来了。公主睁开双眼,紧紧屏住呼吸。帐篷的门被关上,那个人慢慢向床边走去,忽然,站住。公主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好。”她的声音中有恶作剧的残忍。她实在很想看到那个人脸上的表情,夜色挡住了她的视线。但仅仅是想象,就让她觉得愉悦无比。“卓王孙!”她相信此时的卓王孙肯定震惊无比。因为他绝对想不到,当今公主,今日要远嫁的新娘,明天的日出之国天皇皇后,就躲在他的床上。她还想让他更震惊些,所以缓缓揭开了被子。绣着彩凤的嫁衣被撕扯成一块块,凌乱地堆在被子里。她的身体几乎赤裸,只有一件鹅黄色的胸衣,却也被撕开了一角,半露出凝脂般的酥胸。她缓缓站了起来,几乎完全裸露的身体就像一束盛开的花,傲慢地挺立在他面前。他脸上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呢?她吃吃地笑了起来。淡淡的星光透过帐篷的罅隙,照着她美玉一般的身体。他与她只隔一束光的隔离。她一字一字道:“你可以出去,但我一定会大叫。那么,所有的人都会看到这一幕,所有的人都会相信,我们之间有着……奸情。”她用刻意加重的语气,说出了这两个字,当做收尾。卓王孙终于有了动作。他缓步走到太师椅旁,坐了下来。公主也慢慢坐了下来。她坐在床上,拥着被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她很想好好地看清楚他。天,终于亮了。这座城市重新陷入了欢腾之中。日出之国使者早已在礼幛之前准备好了车驾,准备迎接他们的天皇皇后。他们的皇后无比尊荣,无比坚贞,无比高贵。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位女子能够配得上堪称神之子的天皇,那无疑就是她。大明的公主,金枝玉叶,当然有着旁人所没有的尊荣。他们迎着青色的朝霞,用最隆重的礼仪跌倒在礼幛之前,九乘马的鸾架已打开了轿帘,准备迎接一场足以彪炳史册的盛事。轰隆隆。一声礼炮惊天动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