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下了四天的雨,将地面上所有的坑都填满了,甚至在街道上流淌为河流。碧蹄馆的一切都仿佛浸在水中,变成了一座座小小的孤岛。附近山上的洪流滚滚而下,将这里化为一个水的世界。水藏微笑地站了起来。他感到力量不断地从周围潮湿的空气中涌入他的身体。地藏驱马缓缓后退,风藏的长袖搅在风中,火藏的身体越来越明亮。他们在蕴蓄着全力一击的力量,只等水藏的水龙之刀困住风月之剑。他有必胜的信心。但就在此时,他猛然发出一声惊呼。驿馆中空无一人。他忍不住向馆内疾冲而去。一面气急败坏地想,杨逸之和相思究竟如何逃出他的监视的呢?地藏风藏火藏听到他的惊呼,也是一惊,本能地跟着他向驿馆内冲去。这座朽坏的驿馆经受不住他们的冲击,刹那间倒塌,杂乱落着的灰木让他们周身刹那间出现了无数的破绽。鬼忍四人猛然一凛,各自发动了最强的攻击技。驿馆中刹那间绽开了四朵颜色不同的地狱之花。他们坚信,没有任何人能躲过他们四人联手一击。就在此时,一声悠悠的叹息声传了过来。叹息,是从他们头顶发出的。四人一惊,忍不住抬头张望。杨逸之握着那柄纸伞,一手携着相思,凌空悬于屋顶。水藏忽然明白,他方才为什么看不到他了。就在这时,杨逸之右手猛然光芒乍闪。四人心头一凛,急忙想努力看清这一剑的去向。但杨逸之这一剑,却不是斩向他们的,而是斩向朝阳。一剑斩出,漫天阳光都仿佛黯了一黯,接着,光芒猛烈爆发。鬼忍四人都忍不住一声惨呼,炽烈的光芒聚成了一轮极热极烈的日轮,几乎将他们的眼睛灼瞎。他们急忙闭上眼睛,慌乱地施展出最强的忍术,护住自己的身子。只听哗啦轰隆一声响,整座驿馆被他们击得粉碎。耳听战马一阵悲嘶,四匹马向东南西北分别奔了出去。但他们不敢追,因为他们的眼睛完全看不到任何东西。他们只能焦急地等待着,足足过了一刻钟,他们的视力才慢慢恢复。却已没有相思和杨逸之的身影。火藏忍不住大骂了一声,暴跳而起,想要追赶。但,忽然发现,竟没有路可以出去。这座小小驿站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冒起了一团奇异的雾气,将周围的景物全都遮住了。天,低得好像要压下来,对面几乎就见不到人。更令人惊骇的是,他们竟渐渐分不清东南西北。地藏一声咒骂,驱动黑马,向外冲去。蹄声骏急,只见地藏冲得快,回来得更快,几乎将火藏撞倒。地藏一惊,又向对面冲去。但无论他向那个方向冲,都改变不了一点,他只能回到原处。这些妖异的雾气,似乎将他们封锁在这个驿馆里,无论如何都不能走出去。鬼忍四人的脸色,终于变了。若要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杨逸之一定会露出会心的微笑。他很庆幸自己曾经学过奇门遁甲之术,那些土堆并不是随便摆的,其中暗合阴阳五行之理,加上地上积水的反光,令阵中之人产生幻觉,失陷其中。可惜时间太短,他无法将这座阵布得很完美,但,毕竟阵法还是生效了。他并不期望阵势能困住鬼忍四人多久,只要有两个时辰,他们俩就能走得很远。这一次,他保证鬼忍四人再也无法追得到他们。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已经施展出了风月之剑,数个时辰之内,都会虚弱无比,甚至无法保护相思。相思就坐在他身前,两人骑在同一匹马上。他缆住缰绳的同时,也揽住她。地上全是积水,让他有种错觉,仿佛是行走在湖面上。平静的湖面映着蓝蓝的天,就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马蹄踏过的时候,一串一串波纹浅浅地荡过。她淡绿色的裙子就像是湖面上掠过的一抹惊鸿。杨逸之甚至可以想像到相思的笑容,倒映在这样的水天之中,该是多么空灵、柔美。突然,骏马一声惊嘶,人立而起。杨逸之一惊,一瞬间竟握不住缰绳,坠入水中。水底的淤泥溅起,他全身都湿透了,狼狈不堪。相思盈盈一笑,伸出手给他,要拉他上马。他握着她的手,突然,感到一阵冰冷。仿佛有什么极为锐利的东西,瞬间随着血液侵入内脏。剧烈的痛楚传来,一瞬间,仿佛世界都只剩下一阵痉挛。他震惊地望着相思,却从她眸子中看到一丝陌生。她仍然是那么柔婉,清绝,但他的心中却充满了慌乱。她不是相思。绝不是。他咳着血,倒在泥泞中。他一直想问,却说不出话来。相思、相思究竟在哪里?马上的女子静静看着他。她的仪态,相貌,如果不是相思,还会是谁?杨逸之望着她,就仿佛隔着轮回。他的血浸在衣衫上,几乎已将全身浸湿。但他却顾不上这些。他只想知道一件事:她在哪里?女子淡淡笑了。杨逸之心中闪过一丝悔恨,他早就该看出来了,相思从来不穿绿色的衣服。她的颜色是水红,如洇在水中一般的嫣红。绿与菊,并不适合她,她从来不是个幽静的人。女子的笑容逐渐变为傲岸。那更不像相思的风格。等到她说出第一句话来后,杨逸之最后一丝期盼彻底断绝:“我佩服你。”这句话普通至极,无论语调还是其中的含义,都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杨逸之豁然明白了这个人是谁。他吃惊地凝视着“她”。他早就知道“她”有这种奇特的能力,知道“她”化身千亿,不败不灭,但他并没有怀疑“相思”就是“她”。如果没有听到这句话,他至死都不会相信。易容术和忍术或许会改变一个人的相貌,但绝不可能将一个男人变成女人,而且相似到连杨逸之这样的人,都看不破。就算此时看去,这个女子与相思的相似度也在九成九之上。唯一的区别,就是语气。这句话早普通,但隐然透出一股雄霸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势,只有一代枭雄,才会有这样不经意间流露的语气。如果“相思”早一点说话,说不定杨逸之早就认出“她”来了。他忽然意识到,“她”还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莫非“她”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才缄默的吗?杨逸之的心又开始痛了起来。显然,这个女子,是日出之国的太阁,平秀吉。“她”,不是相思。不是!杨逸之跪在泥水中,握紧了双手。水平如镜,淡淡的皱纹化成圆圈,向外扩展而去。一枚圆圈的中心,是杨逸之,另一枚,是那女子。圆形的波纹在水面上互相交织,碰撞,融合,彼此渗透。正如互相凝视着的两个人。“想不到我派遣日出之国第一流的四位忍者,仍然困不住你。”这句话,坐实了“她”的身份。不是亲眼看到,绝没有人能够相信,平秀吉竟然能够易容成一位女子,如此惟妙惟肖,没有半分破绽。这,难道就是忍术的最高境界,鬼藏?这种忍术,真是可怕至极!“可惜的是,你几个时辰之内只能用一剑,如今的你,已无法再脱逃了。”杨逸之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她在那里?”平秀吉脸上浮起一抹戏谑的冷笑:“她?她在天守阁。”捕捉着杨逸之脸上的失望和懊悔,平秀吉淡淡道:“你知道吗?这是她定出的计策。”杨逸之脸色顿时苍白。平秀吉更加愉悦:“如果没有她的配合与建议,你觉得我能够模仿得这么像吗?”水面的波纹骤然增多,一道道穿过平秀吉的马蹄。他凝视着杨逸之,一字一字道:“她不想跟你走,她厌恶你。”水面的波纹猛然晃动起来。杨逸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挣扎着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的喉咙似乎已被鲜血灌满,连呼吸都已被堵塞,一个字都无法讲出。平秀吉的目的完美的达到了。每一个字,都对他造成了可怕的伤害,几乎将他的心击碎。或许,这是他最恐惧、最害怕的结果。如果有一天,她选择离开他,他会怎样?杨逸之急速地喘息着,咳出最后一口血来。身体已经空了,连血都已干涸。眼前那极为相似的容颜,恍惚之间已经看不清楚,不能分辨是真实还是虚幻。悠悠地,“她”说出了最后的话:“她不属于你。”“从不属于。”心骤然间不痛了。是的。从不属于。简单的一句话,却成为不能承受的重。平秀吉看着他,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这个名满天下的武林盟主,已经是个死人了。躺在平静的水面上,他的身躯已被掏空,灵魂已完全离去。就像是浮在水面的稻草人。连表情都是编造出来的。平秀吉挥缰,将他缚了起来,拖到马上。“她”不再顾忌他,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了。这是他最想见到的结果,亦是他最得意的战果。用一句话杀死一位绝顶高手。两人依旧同乘一匹马,但这次,换“她”来揽着他了。柔软的手臂从身后纠缠而过,一如死亡的拥抱。水面刮过一阵春风。平秀吉脸上笑容猛然窒住。一轮皎洁的白色在他面前升起。一刹那间,他有种错觉,仿佛白天已变成了黑夜,而他,远在九天之上,这轮皎洁的皓月,离他竟如此之近。他好像抱住了一轮白月。他一惊,本能地想冲天而起,将它摆脱,却惊讶地发现,他身体的一切机能都被禁锢住了。这轮明月仿佛已融入他的骨、他的肉、他的精神、他的思维。就算他将自己彻底毁灭,都无法摆脱!天下只有一种武功能够有此威力。风月剑气。他脑海中闪过这个可怕的念头,但随即被自己否决。杨逸之绝不可能再施展出风月剑气!他已经施展过一次了!此念才动,他忍不住望向杨逸之。他望见的,是一轮皎洁的白月。杨逸之虽然还在马背上,却仿佛离的很远,就像是月宫中的仙人,踏月色而立。他虽然只能看到杨逸之的背影,却又似能见到杨逸之缓缓抬起头,长长叹息。那一刻,他忽然顿悟,杨逸之的心,从来没有死过。他陷入巨大的惊恐中。怎么可能?他的话,怎么可能对杨逸之没有影响?杨逸之对相思的感情,绝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他对人世间感情、情绪的把握,可称远超所有人。杨逸之的内心,绝不可能瞒过他!杨逸之的叹息声,仿佛是月宫传来的风声。“她不属于我。”“我从未想过拥有她。”他嘴角的笑容浸满了苦涩,像是一杯捣碎了的苦茶。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是誓约。“我只要她幸福。”平秀吉冷冷一笑,忍不住要反驳。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是为什么?如果不想得到她,那还爱什么?只要她幸福?那只不过是伪善!杨逸之倏然回过头来。平秀吉陡然一凛。他看到了杨逸之的眸子。无比清澈,宁静,宛如皓月的眸子。那眸子中藏着神魔。平秀吉倏然噎住。他忽然怀疑起来。他本坚信地要反驳杨逸之的话,此时变得那么脆弱。也许别的男人不能,但这个男人,却真的能够做到。他的双手,就是一双羽翼。他的生命,就是为了守护一个人。直到气血凋零。平秀吉傲岸一笑。“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因为,两位绝顶高手,将死在今日。”一句话说完,他的眸子猝然变得血红。鬼藏忍术那宛如鬼神般的力量,迅速自眸中向他全身灌输。虽然被风月剑气制住,但他有绝对的把握,可以跟杨逸之拼个两败俱伤。无论什么人,想要杀死他,就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月光,倏然一暗。杨逸之的身形已在三丈之外。水平如镜,他踏在水面上,衣袖垂下。点点鲜血滴落,在水面上洇起朵朵浅深不一的桃花。“你走吧。”平秀吉一惊:“你不想杀我?”杨逸之不答。平秀吉笑了:“我知道了。只要我的形体不变,你就无法下杀手。”他淡淡微笑,那笑容正如相思。但他的声音,却有相思永远不会有的豪气:“但你记住,下次我若有机会,我还是会杀你。”杨逸之道:“随便。”他转身,向南方走去。平秀吉看着他的背影。一种奇异的情绪袭上心头。他忽然决定,要在这个男人心中种下一个种子。“你知道吗?她并没有叫我来杀你,只是让我转告你一句话。”“她要留在天守阁,直到杀死我。”杨逸之猝然回头。平秀吉的笑容,缓缓在水碧天蓝中隐没。“我,绝不会杀她。”“我会保证她的安全,直到她能够杀死我的那天。”梵花坠影 第十七章 杨柳重载驰道改步非烟《华音流韶》全集 2010-08-31 17:15:05 阅读93 评论0 字号:大中小 订阅水波荡漾,渐渐归于平静。以杨逸之的目力,竟然也没看出来他是如何消失的。鬼藏忍术,果然诡异至极。方才他向平秀吉出手,也许最终的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杨逸之的眉头微微蹙起。相思为什么不愿走?她一定是想留在平秀吉身边,寻找能杀死他的方法。而平秀吉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一点,又任由相思这样做,显然是对这个危险的游戏产生了兴趣。或许,相思留在天守阁,的确比别的地方安全。平秀吉是位枭雄,若他说是要保证相思的安全,相思必然不会出事。何况,现在双方已经进行了合谈,平秀吉也没有必要抱着卓王孙震怒,去伤害相思。看来,还是不必去找她了吧。杨逸之深深叹了口气。他一直走了十八天,才走回平壤。离他一交离开平壤城,已经整整二十八天。他没想到,平壤城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平壤城经华音阁修复后显得高大、壮丽。它的城墙,都是用附近山上的青石彻成,打磨平整,上面雕刻着简单古朴的花纹。这使它仿佛一头上古巨兽,静静地蹲伏在大同江边的平原上。但现在,它变得柔媚、婉约。一座城,一座如此庄严壮丽的城,怎会有这样的变化?因为它的城墙,全都被漆成了桃红色。青山绿水中,杨逸之看到的是一座桃红色的城。这座城所有的雄伟巍峨,全被这妖娆的色泽掩盖——那是桃花极盛时才有的嫣红,在日色中艳艳生光,远远看去,城中仿佛盛开了十里桃花。——怎会这样?杨逸之惊讶地走近,却发现平壤城头的匾牌已经变了,变成一块桃红色的匾牌,上面书着三个大字:“天授城”。城头上巡逻着的士兵,赫然也变成一队队娘子军,微风吹过,不时飘来一阵阵莺声燕语。偶而有几位男兵在城上走过,也都低着头,不敢言语。——怎会这样?难道这座城已经被攻占了?卓王孙亲自镇守的城,还有谁能攻占,他想象不出来。他慢慢走近城门。“杨盟主!”几位士兵走近。幸好,巡守城门的还是原来的那几位士兵,他们见杨逸之走过来,急忙打开了大门。“这是怎么了?”听到杨逸之询问,这些士兵的脸上都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吞吞吐吐地道:“公主…….公主来了。”杨逸之一惊。永乐公主?她怎会来到这里?想起在东海上发生的一切,杨逸之不禁对进城有了一丝迟疑。永乐公主乃是天皇贵胄,素来无法无天。就算是面对蒙古俺答汗也毫不畏惧,在东海的所作所为,更是以肆无忌惮一词才能形容。若是她来了,将整座城都漆成桃花的颜色也不足为奇。卓王孙固然威严无双,但想来在这些无关大局的枝节上,也不会和这位公主计较。恰恰这位公主对他颇有好感,此次入城,必定会有纠葛。杨逸之沉吟着,叹了口气,迈步进了城。突然之间,一阵号哭声传了过来。“杨盟主,你终于来了!你要给我申冤啊!”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冲了过来,一把将杨逸之的衣襟抓住,死死不放。那人满脸血迹,身上全都是伤,有的是新的,有的已经结了疤。身上破破烂烂,连乞丐都不如。杨逸之定晴看了许久,失声道:“沈大人?你怎会变成这样?”那人赫然竟是沈唯敬!他紧抓杨逸之的衣襟:“我被害惨了!我被害惨了!”他一迭声地说着这句话,泪水忍不住滚了下来。杨逸之拉着他走到树下,良久,沈唯敬的情绪方才平静了一些,道:“上次出使,你先走了。我用尽了浑身解数,跟倭方谈判。倭方刚开始提出的条件有多苛刻,你是知道的不是?我足足用了三天时间,才让他们同意将条件降下来。日出之国答应撤军了!可是你知道吗?杨盟主?”沈唯敬老泪纵横,显然是想到了伤心之处:“卓大人竟然用尚方宝剑将我召回了!他不让我继续谈下去!他命令我全盘答应倭贼的七项条件,谈都不要谈!”“我回来之后,高丽人都说我是个卖国贼,说是我将大半个高丽卖给了倭贼,要捉住我活活打死。我国士兵也说我丢了国家的脸,捉住我也是要打死。我每天都要被人打几十顿,可是卓大人一点都不管我!“可我是冤枉的!如果让我继续谈下去,我一定能让倭方完全撤军的!我连续三天吐了又吐,就是为了压迫倭贼让步啊!杨盟主,你一定要替我申冤啊!”杨逸之皱起了眉头。原来,卓王孙不愿要一个更有利的和谈条约。如果说有人是卖国贼,那这个卖国贼只可能是卓王孙。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杨逸之百思不得其解。天意自古高难问。他只能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将这一切说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