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妍含笑道:“玫嫔有所不知,这叫人肉跪盘。樱儿这丫头笨笨的,可有一样好处,什么都能受着。本宫要闻香的时候,她就是捧着香炉的香案;本宫要看书时,她便是举着蜡烛的烛台。还有形形色色的好处,下回一一给各位姐妹们瞧个新鲜。” 意欢冷着脸道:“嘉妃是李朝人,这怕是李朝才有的规矩吧。咱们这儿,可不这样折腾人的。” 玉妍不以为意,取了一块五毒饼吃了:“你瞧她捧得多稳当。奴才生来就是伺候人的,怎么伺候不是伺候呢。”她觑着如懿道,“娴妃,你说是不是?” 如懿的笑容宁和得恍若一面明镜澹澹,却是海兰道:“我记得这丫头从前在纯妃宫里伺候过大阿哥,如今怎么干起这个活儿来?宫里的宫女们好歹都是八旗出身,皇上一向最宽厚待下的,若是知道了,可不大好。” 玉妍扬了扬嘴角算是微笑:“愉嫔也真是小心太过了。宫女们伺候主子又怎么了,也值得说嘴?且樱儿又不在皇上跟前伺候,有什么要紧。”她盯着嬿婉道,“樱儿,本宫可没逼迫你,都是你自愿的吧。” 嬿婉哪里敢说个“不是”,忙道:“樱儿是奴婢,生来就是伺候主子的。” 玉妍指着她嗤笑道:“樱儿啊樱儿,你这张樱桃小口,答起话来倒利落啊。倒和咱们的娴妃平日里说话一个样子。细看起来,和娴妃也有几分相像呢。” 如懿听她直指自己,便也笑道:“就是为了这几分相像,嘉妃就那么喜欢樱儿伺候么?我记得樱儿本来是花房的宫女,叫作嬿婉,怎么到了妹妹身边,名儿也改了,伺候的活儿也改了?” 玉妍放下手中的五毒饼道:“娴妃姐姐这可是多心了。我不过是喜欢她的樱桃小口,所以才叫樱儿罢了。可不是因为姐姐曾经的闺名叫青樱啊。” 如懿淡漠地扬了扬唇角:“这个自然了。太后亲自为我赐名如懿,谁不知道呢。若拿这个来玩笑,可真真是小家子气了。只是方才嘉妃说那丫头长得有几分像我,我便跟妹妹讨个人情,让她跟了我去,如何?” 玉妍“哎呀呀”一迭声唤了起来道:“那怎么行呢!且不说我一时半刻还离不了这丫头,便是给了姐姐,皇上一跨进翊坤宫的宫门,看花了眼拉错了人,可怎么好呢,还是留在我身边稳妥些呢。” 皇后冷眼旁观,含了温和之色道:“不过是个小宫女,娴妃若喜欢,本宫让内务府再挑好的给你。” 如懿与海兰对视一眼,情知无可奈何,便也默然了。 待到从皇后宫中散去,如懿与海兰携了手出来,如懿眉头微蹙,脸上颇有些萧瑟之意,道:“看着金玉妍这般拿樱儿取笑凌辱,不知怎的,心里总有些不好受。” 海兰和婉劝道:“那丫头与姐姐有几分相似,也难怪了。可我还是劝姐姐一句,别想着去救她。一则姐姐开口,嘉妃愈加不肯放,还不如等她腻歪了,自己也觉得无趣,便撒手了;二来……”海兰微微沉吟,“我亲眼见过这丫头在纯妃宫里是怎么在皇上面前抓乖卖俏的,实在不算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如懿颇为意外:“竟有这样的事?难怪她那时会突然要断了与凌云彻的青梅竹马之情,后来被打发去了花房,才知道要回心转意。原来竟有这样的缘故在里头。”她回头嘱咐惢心,“去告诉凌云彻,我眼下也没有办法。没有人不是熬着的,叫他也心疼心疼自己吧。” 第八章 死言(上) 时间过得极快,仿佛晨起梳妆描眉,黄昏挑灯夜读,枕着天黑,等着天亮,旧的时光便迅疾退去,只剩下的新的日子,新的面孔,唇红齿白的,娇嫩地鲜妍地过去了。乾隆八年,绿筠又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儿子,皇六子永瑢。如此一来,绿筠便成了宫中生育皇子最多的嫔妃,即便皇帝一向对她的眷顾不过淡淡的,为着孩子的缘故,也热络了不少。连着太后也对绿筠格外另眼相看,对皇孙们也是关爱备至。 这一日皇后亦往绿筠宫中看望,钟粹宫的院落静静的,宫人们皆是垂手侍立,一声不敢言语。为首的太监见了皇后进来,忙道:“皇上来了,在里头陪着小主呢。” 皇后微微颔首:“本宫亦去瞧瞧,不必通传了。”宫女们打起帘子,皇后才踱进殿中,隔着挽起的珠绫帘子,正见乳娘抱着裹在锦绣堆中的初生婴儿,屈下身子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孩子递给斜靠在床头的年轻母亲。绿筠尚在月中,丰腴的脸颊不施粉黛,却有着鲜润饱满的红晕。她漆黑的发丝松松地挽成一个家常的垂云髻,疏疏点缀着几枚累丝珍珠点翠花钿,就如它的主人一般婉顺依人。绿筠狭长细美的眼帘温柔地低垂着,唇边满是恬淡和美的微笑。皇帝正与她头并头,一同逗弄孩子可爱的面容,不时喁喁低语,间或,孩子响亮的哭声会断续响起。那是男婴特有的洪亮声音,虽然稚嫩,却有刚健的底蕴。 寝殿中的气息宁静而甜美,是真正一家人的天伦之乐。此时,无论谁走进去,都会显得那样突兀而局外。 皇后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像是深秋的黄叶即将被风带落前薄薄的挣扎。她默然转身,再度提示宫人无须通禀之后,疾步离开。皇后才走到门外,正见永璜进来。永璜见了她便规规矩矩行礼道:“皇额娘万福金安。”皇后亦无心理会,微微颔首便径自走了。 皇后回到长春宫便有些闷闷的,莲心以为她是要午睡了,忙铺好了被铺,点上了安息香便告退出去。皇后见素心仍旧依伴在侧,不觉郁然感伤:“瞧皇上陪纯妃那个样子,好像又回到了本宫刚生永琏的时候。那时候,真是好啊!” 素心忙道:“纯妃怎么能和娘娘比?娘娘生二阿哥的时候就是福晋,纯妃现在也不过是个妃子,还是汉军旗出身,拿她比娘娘,也不怕折了她的福!” 皇后的苦笑带着凄冷的意味:“有什么不能比的?纯妃如今有两个亲生的皇子,一个养子,而本宫膝下孤苦,只剩下一个公主。纯妃的福气,在后头呢。” 素心大是不满:“纯妃的福气还不是因为娘娘宽宏庇佑?说来,娘娘实在不该让她生下这些孩子的。像慧贵妃和娴妃,一笔子干净了多好。” 浓翳的阴郁积蓄在皇后眉间,久久不肯退散:“纯妃家世低,是汉军旗出身,又不大得宠,性格也温顺胆小。比不得娴妃身份高贵,慧贵妃备受恩宠,本宫一定得防着她们。” 素心连连称是,试探着道:“那嘉妃,皇后娘娘这么抬举她?” 皇后的眉头松了一松:“嘉妃是李朝贡女,并非满蒙出身,想要站稳脚跟,只能一心一意依附本宫。再说慧贵妃病着不得力,许多事若有她在,还能分娴妃的恩宠。她又是个心直口快的,没什么心机,还算得用。”她说罢,便有些乏。 素心服侍了她歪着,又替她盖好云丝锦被,道:“娘娘这些年都急于调理身子,想再生一个阿哥,可皇上不知怎么来得更少了,您这么着急也不是个法子。按奴婢看,大阿哥不是纯妃亲生的,又是长子,您大可把他收养在身边,有个依靠后再慢慢生一个自己的阿哥,也不错呀。” 皇后不悦的神色如遮蔽明月的乌云,阴阴翳翳:“本宫一看到永璜,就想起他早死的额娘哲妃当日是怎么赶在本宫前头得了皇上的恩宠,以致本宫嫁入潜邸时,皇上身边已经有了这么个挺着肚子的侍妾。且哲妃死得不明不白,外头多少言语都以为是本宫容不得她。永璜如今大了,万一听了这些闲言碎语,哪里会真正认本宫这个皇额娘,还是远着些好。” 素心半蹲在皇后身边,替她捶捏着手臂道:“皇后娘娘说得是。哲妃过世后,多少闲话都是冲着娘娘的。奴婢真替娘娘不值,明明没影儿的事,怎么都冲着咱们!” 皇后的眉心蹙成黛色的峰峦曲折:“宫里的事,都是疑心生暗云。咱们若有心分辩,不过是越描越黑罢了,便由着她们去。”她的手抚过枕边的三彩香鸭,撩拨着鸭口中袅袅泛起的乳白香烟,“这安息香真好,本宫闻着心里也舒坦多了。”她看一眼素心,“本宫知道你事事为本宫打算,只是本宫若真收养了永璜,他便从庶长子变成了嫡长子,生生尊贵了许多。来日本宫生下了皇子,有这么个嫡长子在,无论立嫡立长都多了一道阻碍,岂不自寻烦恼?” 素心点头道:“那也是。娘娘还是请太医来,好自调养着身体吧。许多事,娘娘其实不必费心,自然有人替您一一想得周到。” 皇后眸中噙着一丝清愁:“慧贵妃虽得宠,但并无多大用处,还好有她替本宫筹谋。这些也罢了,只是论起子嗣,本宫年过三十,会不会再也生不出孩子了?也怪太医无用,大补的汤药整天喝下去,皇上也算常来,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皇后正说着,忽然觉得鼻中一热,伸手一摸,却见手指上猩红两点,她心头大乱,失声道,“素心,本宫这是怎么了?” 素心急得什么似的:“娘娘,娘娘您流鼻血了。”她向外唤道,“太医,快传太医!” 齐鲁赶来把脉时,也是一味摇头:“娘娘您是太心急了。” 皇后倚在床上,六神不安地问道:“本宫的身体到底如何?” 齐鲁连连摇头:“娘娘凤体本无大碍,微臣已经给您开了催孕的坐胎药,您是否又私下进补大量温热的补品?” 素心忙忙道:“如今入冬,娘娘是心急些,服用了大量的阿胶、人参、冬虫夏草和鹿茸。这些都是大补的好东西,难道有什么不妥么?” 齐鲁叹道:“娘娘一心求子,微臣是知道的,所以开的坐胎药都是最合娘娘体质的,而非像当初给宫中嫔妃所喝的那种,只是普通的安胎药,不论体质的。可娘娘一时之间服下那么多补品,导致气血上扬,所以才会体热流鼻血。若是娘娘再不听微臣劝导,胡乱进补,伤了元气到吐血那一日,便再难补救了。” 皇后撑着身子起来,由着素心替她披上外衣,急道:“齐太医,你是太医院的院判,深得皇上和本宫信任,你告诉本宫一句实话,本宫年过三十,到底还能不能有孩子?” 齐鲁忙躬身道:“年龄不是最要紧的,且微臣一直为皇后娘娘以药物催调,总会有孩子的。只是娘娘素来体质虚弱,又忧思伤身,请娘娘一定要安心,再好好调理一段日子。” 素心亦是苦劝:“娘娘放宽心即是。皇上也和您一样盼着嫡子呢,所以这两年总是来咱们长春宫,有皇上这样的恩眷,何愁没有身孕呢?” 皇后听得颔首,不由得万分郑重地嘱咐:“那一切便托付给齐太医你了。”她闭目片刻,似是十分关切,“那么慧贵妃,近来如何了?” 齐鲁低声道:“老样子,整日昏昏沉沉,偶尔还说几句胡话。左右贵妃的身体,是再不能好了。如今到了冬日里,贵妃那样的体质,皇上不去看望已经伤了心,若少些炭火供应,便又是一重折磨了。” 皇后微微凝眸,睇她一眼,婉然道:“素心,你都记得了?” 素心满面恭谨,道:“娘娘放心,奴婢都会安排好的。” 这一厢皇后急着有身孕,如懿亦是感慨不已,虽然皇后赏赐的莲花镯里,翡翠珠里面的零陵香全被剔干净了,她不过戴个镯子装点样子,可终究是悬心。然而她看着皇帝年过三十,一心一意只求嫡子,便也不好说什么,只由着他一日日往长春宫去。 这一日赵九宵轮休,得了空闲便与凌云彻在侍卫的庑房里喝酒。九宵与云彻最是要好,云彻去坤宁宫领了份闲差,他虽然羡慕,倒也常常来往,和从前一样,喝酒闲话。这日午后他拎着酒和小菜过来,见凌云彻愁眉苦脸的,便捶了他一拳道:“坤宁宫这份差事又清闲钱粮又足,你还整天挂着个脸做什么,还惦念着你的小青梅哪?” 云彻给自己倒了一杯,愁眉紧锁:“自从嬿婉进了启祥宫,我要见她一面也难了。一个月前偶然碰上一次,她一个人抱了那么一大桶衣服去浣衣局洗涮。我才问了一句她就哭,说要赶着去洗完,否则晚饭又没得吃。浣衣局有的是人,她是宫女,为什么要这样为难她?” 赵九宵喝了口酒,摇头道:“宫女也好侍卫也好,哪怕伺候再得宠的主子,也就是个奴才的命。你还想怎么样?嘉妃能好吃好喝供着她?留着条命在就不错了。” 云彻难过道:“宫女也是人,不是畜生。嬿婉不敢和我多说话,就说常常吃不饱穿不暖,连一起伺候的宫女都欺负她,什么粗活儿累活儿都给她干!说不上两句话就只是哭,我看着真是……” 九宵听着可怜:“你看着真是心疼!那你怎么不去求求娴妃娘娘?好歹她在冷宫的时候,咱们也帮衬过她。” 云彻想了想,还是摇头:“上回为了让娴妃娘娘搭嬿婉一把,还害得娴妃娘娘被嘉妃排揎了一场,无端受辱。我哪里还有脸请她帮忙!且娴妃娘娘不比嘉妃有儿子,到底两样些。” 九宵愣了愣:“连娴妃娘娘都没办法,你还能怎么样?我劝你,断了这个心思吧。反正嬿婉也对你起过二心,你实在帮不上,也就算了。” 凌云彻摇头,决然道:“她既然已经回来,我便答应过她,会一生一世照顾她。虽然启祥宫里的日子艰难,我已经托人告诉她,要她一定要熬得住,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赵九宵看他如此坚决,便举杯道:“那我便祝你心愿得偿吧。只是你小心,别老吃亏在女人手里。” 到了乾隆九年末的时候,宫里又发生了一桩大事,便是卧病许久的晞月病入膏肓了。年复一年的病痛折磨,曾经宠冠六宫的高晞月,已经熬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仿佛一盏点在风中的小小油灯,竭力燃烧着最后的焰火,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风吹去,丝毫不剩。 太医数次禀告之后,皇帝终于道:“既然病得那么厉害,皇后是六宫之主,让皇后去瞧瞧吧。” 而皇后耳聪目明,更兼悉心调理,便推了身体不豫,不肯出门。如懿得知,亦只是含笑向皇帝道:“这么些年不见她了,皇后不肯去,臣妾去见见也好。” 皇帝郁郁不乐,只摩挲着一枚外头新贡的粉色珊瑚扳指。那珊瑚是浓淡相宜的粉色,如婴儿绯红的面孔,极是喜人,因号“婴儿面”。皇帝随手撂给李玉:“这个赏给纯妃正相宜,去吧。” 李玉会意,便领人退下,皇帝方才淡淡道:“她与你不睦已久,你何必巴巴儿赶去。” 如懿剥着水葱似的指甲,漫漫道:“听说这一向咸福宫里不大干净,又有宫女发了疥疮打发出去了,也不知贵妃怎样?她是病透了的人,若再沾上一点半点,皇上也不好对高大人说起。” 皇帝不置可否:“宫里许久无人去看她了,只怕她也不大愿意见你。” 因是去探病,如懿打扮得亦简素,不过是一袭曳地月华裙,不缀珠绣,只有淡淡的珍珠光泽流动,外面罩着紫色旋纹氅衣,衣襟四周刺绣锦纹也是略深一些的暗紫色,再搭一件淡若银白的烟霞色蝴蝶狐毛坎肩,头上松挽宝髻,梳成有流云横空之势,缀几点翠玉莹莹并一枚羊脂白玉凤簪。 如懿缓缓步入咸福宫中,里头一切供应依旧,只是帘子打开的一瞬,并无惯常咸福宫中冬日那种温暖如阳春的暖意扑来。仔细看去,宫中虽然照例供着十几个火盆,但炭都烧尽了,也无人去换,连地龙的热气也不甚足。 如懿身上有些发冷,紧了紧衣裳,暗想,晞月素来的体质最畏寒不过,殿中这样清寒,对于病重孱弱的她,无异于催命一般。 寝殿内,珠帘重重之后还是清约典雅中略带华丽的气息,卧在被褥之中的晞月依旧是养尊处优的唯一的贵妃。可是,却总少了那么点人气,便是这宫里人人赖以生存的皇帝的宠遇。 这些年晞月卧病,皇帝虽然每每派人安慰赏赐,却再未踏足过咸福宫。 如此华艳,却也寂寞如斯啊。 伺候的宫人们见了如懿,忙恭恭敬敬地请安问好,如懿与高晞月相争十数年,两宫中人一向不睦,见了她这般敬畏,倒真是难得之事。看来这些年,咸福宫所受的冷遇苦楚,还真是不少。 如懿一眼望去,便问:“怎么伺候贵妃的人这么少?” 门外伺候的小太监忙赔笑道:“娴妃小主有所不知,宫里有两个宫女发了疹子,也不知是在哪里得的。贵妃小主身子虚弱,怕染上这些脏东西,才叫人领出去了,连着底下同住的人怕不干净,茉心姑姑都吩咐暂时打发出去了。” 说话间,茉心已然迎了上来。如懿道:“你家小主醒着么?” 茉心久不见人来探望,亲自搬了椅子来道:“醒着呢,小主先坐,奴婢着人上茶。” 茶水递上来,便知是旧年的陈茶了,如懿不愿再喝,便道:“殿里这么冷,贵妃的身子怕受不了吧?” 一句话招得茉心眼泪都下来了:“太医总说炭气会熏着小主,不利玉体安康。内务府什么东西都照应着,唯独小主怕冷这一点,怎么也不肯顾及。” 茉心话未说完,背身朝里的晞月挣扎着撑起身体来,凄笑道:“闹了半天,居然是你来看我。” 茉心忙替晞月在身后垫了鹅羽垫子,又给她披上了厚厚的外裳:“小主慢些起身,仔细头晕。” 如懿见晞月双目深凹,憔悴枯槁,瘦得竟脱了形,简直如冬日里的一脉枯竹,轻轻一触就会被碰断。晞月喘着气,整个人嵌在重重帘帏中,单薄得就如一抹影子,仿佛连那披在肩上的外裳都承受不住似的。如懿在她床边坐下,问道:“可觉得好些了?” 晞月僵着面孔,分毫不肯假以辞色:“既然你都来了,自然知道我是好不了了。”她凄然道,“我都到了这个样子,只求见皇上一面,皇上也不肯么?” 如懿笑了一笑:“皇上国事繁忙。” 晞月怅然垂首,似是灰心到了极处:“这种话,你哄哄旁人也就罢了,对我说这个有什么意思。皇上若是忙,怎么还有时间宠爱嘉妃和舒嫔,还和纯妃又有了一个孩子呢?只不过是不愿见我,所以推诿罢了。” 如懿望着她,淡然含笑:“你多年卧病不出宫门,倒是活得越来越通透了。” 晞月仿佛想要笑,可她的脸微微抽搐着,半天也挤不出一个笑容来:“人之将死,还有什么看不穿的。我自知出身汉军旗,比不得你和皇后出身显贵。所以身为侧福晋,享着皇上的恩宠,心里总觉虚得慌。哪怕皇上抬旗封了贵妃,到底也是不一样的。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儿女可以依靠,所以一心一意追随皇后,鞍前马后,从不敢有二心。皇后娘娘对我那样笼络,如今也是弃若敝屣,转头去捧着嘉妃了。”她忽而一笑,“当年皇后与我做了那么多事来对付你,要是带去了黄泉也便带去了,你想不想听一听?” 如懿温婉地抿着唇,凝视她片刻:“不想。你若想说,就自己去说给最该知道的人听。对于我,这些都是无用了。” 晞月捂着胸口连连咳嗽,半天才平息下来,疑道:“你不想知道这些?那你巴巴儿地跑来看我做什么?” 如懿轻轻靠近她,语不传六耳:“我告诉你的,自然比你想告诉我的更要紧。” 晞月眼中的疑影越来越重,挥手示意宫人退下:“你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如懿见她枯瘦的手腕上,那一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静静蜿蜒其上。那样翠色生生,如碧水清明,越发显得她手腕枯黄一脉,唯见青色的筋络高高突起。如懿伸出手去,指尖落在晞月干枯的皮肤上,慢慢游弋上她枯瘦的手腕。晞月狐疑而不安地看着她,却不知她想要做什么,眼见得手臂上的皮肤一粒粒起了惊恐的粒子,却也不敢缩回手来,只是颤颤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如懿笑意轻绽,有怜惜之意:“这么好的肌肤,从前谁看了都想摸一摸,也难怪你得宠这么多年。只是如今,竟也有这一日了。”她说着,便欲摘下晞月手腕上的莲花镯,晞月一惊,忙护住了不解道:“你要做什么?” 如懿也不理会,径自摘下了在手中晃了一晃:“人都这样了,还吝惜一串镯子做什么?”她伸手取过妆台上的小剪子,霍然剪断,取下其中一颗翡翠珠子,猛然往地上一掼。珠玉碎裂处,掉出一颗小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珠子。如懿用手帕托起,送到晞月鼻端,问道:“香不香?” 晞月看得惊疑不定,直直地盯着那颗黑色珠子道:“这是什么?” “我和你追随皇上多年,一直未有身孕,都是靠了这样的好东西。”如懿神色微冷若秋霜清寒,“这样好的东西,除了皇后,咱们竟都不识。这可是上好的零陵香啊!产自西南,能让人伤了气血,断了女子生育的零陵香!” 晞月大惊之下气喘连连,她厌恶地推开那样东西,又恨又疑:“你既知道,怎么还一样戴着?” 如懿取下自己的手镯,对着光线道:“我比你的运气稍稍好一点,有次不慎摔碎了翡翠珠子,掉出其中的脏东西来才发现关窍。如今我戴着的手镯,翡翠珠子里头的零陵香丸都是剔干净的了。”她神色凄微,“只是这么久以来我还是没有孩子,安知不是早已被这东西伤尽了根本,已经再不能生育子息了。” 晞月大恸,掩着唇抑制住近乎声嘶的哭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对她忠心了这么多年,什么事都听她的,什么都想在她前头做了,为什么她要断了我最想要的孩子?” 如懿眼中微有泪光闪烁,冷冷道:“她是皇后,生杀予夺都在她手中。而你,不过是值得被她利用却不能生育的工具而已。当年她把这对镯子分别赐给咱们两人时,这样的念头便已长好了。难为咱们一碗一碗坐胎药喝下去,总怨药石无效,何曾想过,原来早已是不能生了!” 晞月紧紧地攥着胸口稀皱的锦衫,厉声道:“好好好!你既然让我死得明白,我也断然不会辜负你!咱们俩争了半辈子,争恩宠,争名位,不是咱们想争,而是任何人到了这个位子都会争。但到了今日,咱们之间的恩怨慢慢再算!”她的眼里露出狠戾的光芒,如嗜血的母兽,“这辈子我最盼着一个自己的孩子,谁要断了我的念头,便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仰天长笑,掩去腮边泪痕,沉静不发一言。 如懿轻叹一声,复又微笑:“玉镯的手脚就当是皇后做的。那么你再猜一猜,为什么齐鲁替你治了这么久的病,你的身子却越来越坏?据我所知,你的体质是气虚血淤,可是我让人查过齐鲁开给你的药方,按着那个方子服药,表面看着症状会有所减缓,其实会让你元气大伤。” 晞月死死攥住被角道:“不会!那张方子是太医院所有太医都看过的!” 如懿轻笑道:“那么,是谁能嘱咐齐鲁为你越治越坏,而且太医院上下都为你诊过脉,却是同一条舌头说同一句话呢?我想,那个人一定也不知道皇后也防着你会生下孩子吧。否则,便不必费这样的功夫了。” 晞月瞪大了双眼,目光几能噬人,死死盯着如懿:“你是说……你是说?”她凄厉地喊起来,“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如懿安抚地将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笑容温柔无比:“我会如你所愿。” 第九章 死言(下) 如懿回到宫中,便见皇帝坐在窗下,一盏清茶,一卷书帖,一本奏折,候着她回来。她解下披风,坐到皇帝跟前道:“让皇上久等了。” 皇帝淡淡道:“去看慧贵妃而已,怎么去了这么久?” 窗外微明的光线为如懿如花树堆雪般的面容镀上了更为温婉的轮廓,她徐徐替皇帝添上茶,缓声道:“原是想略坐坐就回来的,但是看着咸福宫炭火供应不足,贵妃又病得可怜,所以多说了两句。” 皇帝蹙眉,不以为然道:“何必与她多费口舌?” 如懿露出几分怜悯之意:“贵妃也没有别的什么话好说,昏昏沉沉的,只反反复复惦记着要见皇上一面。” 皇帝眉心拧得越发紧,凝视着茶盏中幽幽热气,冷淡道:“朕不去。”他顿一顿,“你来劝朕,高斌也上书进言,牵挂贵妃,言多年来朕对贵妃的眷顾。唉……” 皇帝的叹息幽幽地钻进心底去,她明白他的不忍、他的为难:“皇上不肯去,是因为人事已变,面目全非么?” 皇帝斜倚窗下,仰面闭目:“如懿,朕一直记得,贵妃在朕面前,是多么温柔腼腆。朕真的不想看见,那么多人让朕看见的、她背着朕的模样。” 如懿深深攒起的眉心有自然的悲怆:“皇上不去,自是因为心疼臣妾,也心疼从前的贵妃。臣妾虽然也恨她,可见她病得只剩下一口气的样子,也真是可怜。臣妾想,这些年皇上到底还顾着慧贵妃在外头的颜面,对她还是眷顾,也是安慰她母族高佳氏。如今她只想再见皇上一次,皇上成全了她,也当是成全了高氏一族吧。” 皇帝的眼底渐渐有纷碎的柔情慢慢积蓄,沉吟良久,他终究长叹:“晞月,她伺候朕也有十多年了。罢了,朕便去瞧瞧她吧。” 皇帝去时,晞月已换上最得宠的年月时心爱的樱桃红洒金蝴蝶牡丹纹氅衣,戴着一色的鎏金翠羽首饰并金镶玉明珠蝶翅步摇。她正襟端坐,脸上以浓厚的脂粉极力掩盖着病色,守候在窗下,引颈企盼皇帝的到来。 皇帝步入寝殿时,她竟先听见了,由侍女们搀扶着,吃力地请下安去,仰起脸对着皇帝露出一个极明媚的笑容。她原是病透了的人,只剩下了一副虚架子,皮肉都松松地垂着,这一笑更显得胭脂虚浮在脸上,如套了一张面具一般。皇帝看着她这样的笑意,想起多年来她娇艳绝伦宠冠六宫的日子,亦有些心酸,便虚扶了她一把:“你既病着,便别劳碌了。” 这话原是寻常,可落在晞月耳中,却是深深刺痛了心肺。她不自觉便落下泪来:“皇上厌弃臣妾至此,多年不肯来见臣妾一次,臣妾原以为自己要抱憾终生而死了。”晞月一落泪,脸上的脂粉便淡了一层,她很快意识到这样流泪会冲刷去脸上的脂粉,匆匆拭去泪痕道,“臣妾深悔当年过失,本不该厚颜求见皇上。但臣妾自知命不久矣,许多话还来不及对皇上说,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皇上。” 皇帝叹息:“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朕来瞧瞧你也是应该的。你何必还这样费力打扮,穿着这么单薄的衣裳,仔细冻坏了身子。”他嘱咐,“还不赶紧扶贵妃去床上躺着。” 晞月如何肯躺着,挣扎着跪下道:“皇上。臣妾自知是不能了,这件衣裳,是皇上当年赏赐给臣妾的,臣妾很想穿着它再和皇上说说话。”她吃力道,“茉心,你带着人出去,这里有本宫伺候皇上就是了。” 茉心含着眼泪,依依不舍地带着众人退下,紧紧掩上了殿门。晞月跪在皇帝身前,指着桌上的茶点道:“这茶是皇上喜欢的龙井,点心是皇上喜爱的玫瑰酥。皇上都尝一尝,就当是臣妾尽了伺候皇上的心意了。” 皇帝略略尝了尝,容色慢慢淡下来道:“你一定要见朕,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也免得自己劳累。” 晞月点点头,从供着茶点的小桌底下的屉子里取出用手绢包着的一样物事,摊开道:“皇上,您还记得这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么?” 皇帝颔首道:“这是你和如懿嫁入潜邸不久,皇后赐给你们俩的,一人一串。朕记得。只是,怎么碎了?” “是啊,这么珍贵的东西,皇后娘娘自己不用,赏赐给了臣妾和娴妃,臣妾真是感恩戴德。这些年,皇后娘娘对臣妾眷顾有加,臣妾也真心敬畏。真是想不到啊,娘娘在这里头藏了这样好的东西。”晞月从碎玉片里拣出一枚黑色丸药状的珠子,惨然道,“这翡翠珠子里面塞了有破孕、堕胎之效的零陵香,长久佩戴闻嗅,有娠者可断胎气,无娠者久难成孕。臣妾与娴妃一戴就是十数年,连自己怎么没有孩子的都不知道。当真是个糊涂人啊!” 皇帝只瞥了一眼,冷冷道:“朕不相信皇后会做这样的事。” 晞月戚然道:“皇上不信,臣妾也不愿相信。可事实在眼前,东西是皇后亲自赏赐,臣妾也不能不信。” 皇帝的脸瞬时冻住如冷峻冰峰,眉心有幽蓝怒火隐隐窜起:“难怪娴妃与你多年未孕,朕只当时机未到,原来如此!” 晞月缓缓、缓缓笑道:“是啊。臣妾自知荣华富贵来之不易,所以一心侍奉皇上,依附皇后。原以为这样的事一辈子都不会落到臣妾身上,却做梦也想不到,竟被人这样算计了大半生!臣妾自知出身不如娴妃,承蒙皇上厚爱后,一颗心糊涂了,自以为可以凌驾于众人之上,才事事与娴妃不睦。” 皇帝并不看她,别过脸道:“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 晞月雪白的牙齿咬在涂抹得鲜红的唇上,眼中闪过一丝戾色:“这些是皇上知道的,皇上不知道的还多着呢。臣妾自知不保,病中这些年,一直被皇后反复提点不许多言,以保高氏家族。臣妾知道,皇后出身富察氏,她阿玛是察哈尔总管,伯父马齐是三朝重臣。臣妾虽然蒙皇上抬举,但毕竟不如皇后,所以处处以皇后唯命是从,但求保全自身,保全母族荣耀。” 皇帝看着她,眼眸如封镜,不带任何悸动之色:“朕明白你的意思。前朝是前朝,后宫是后宫,朕不会因为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牵连你的母族。哪怕有一日你不在了,你的父亲高斌还会是朕的股肱之臣。” 晞月紧绷的面容渐渐有些松动,她大概是累极了,吃力地跪坐在自己的腿上,用手支撑着道:“臣妾所作所为,罪孽深重。所以到了今日,并不敢祈求皇上原谅,有皇上这句话,便是大恩大德了。”她磕了个头,缓缓道,“若有来生,臣妾再不愿被爱恨执着,也不愿再被旁人指使挑唆了。臣妾要从大阿哥生母哲妃之死说起。” 皇帝听得“哲妃”二字,眼中闪过一丝精寒,只是隐忍不发,淡淡道:“你说吧。” 晞月含了一缕快意:“哲妃的死从来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嫉妒她比自己先生下了阿哥,又得皇上宠爱。哲妃喜好美食,却不知有些食物本都无毒,但放在一起却是相克,毒性多年累积,哲妃终于一朝暴毙。” 皇帝冷冷扫视着她:“你怎这般清楚?怎么皇后事事都对你说么?” 晞月恨恨道:“皇后娘娘自然不会对臣妾说这个,更不会认。然而哲妃暴毙时皇上正按先帝旨意出巡在外,根本赶不及回来见哲妃最后一面。臣妾也是一时疑心,才让父亲查出此事。皇上且想,这件事谁得益最多,自然是谁做的!当时潜邸之中与哲妃最面合心不合的,唯有皇后而已。长子非嫡子,一直是皇后最尴尬处。臣妾想不出,除了皇后还会有谁要哲妃死呢!这一点皇上您不也疑心么?否则您一直对皇后还算不错,怎的哲妃死后便渐渐疏远了她?”她笑得凄厉,“哲妃死后,皇后也察觉您的疏远,她最怕不知您心意,终日惴惴,所以买通皇上您身边的太监王钦窥探消息,又把莲心嫁给王钦加以笼络。至于阿箬,也是皇后安抚许诺,才要她为我们做事。娴妃入冷宫之后,皇后犹不死心,在娴妃饮食中加入寒凉之物,使得娴妃风湿严重。现在想来,只怕为的就是在重阳节冷宫失火时娴妃逃脱不便,想烧死娴妃。至于娴妃砒霜中毒之事、蛇祸之事,臣妾虽然不知,但多半也是皇后所为了。”她仰起面,“皇上,臣妾所知,大致如此。若还有其他嫔妃皇嗣受害之事,臣妾虽未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但多半与皇后脱不了干系。所以上天报应,皇后也保不住端慧太子的性命!” 晞月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已是极为凄厉可怖,几近疯魔。皇帝脸色铁青:“你倒是说得清楚细致,可是朕却不信。皇后出身门庭显赫,怎会懂这些下作手段?” 晞月怔了一怔,仿佛也不曾想到这一层。然而转瞬,她便笑得不可遏止:“皇上,一个人想要作恶,有什么手段是学不来懂不得的!” 太阳穴上青筋突突跳起,皇帝的鼻息越来越重,神色间却分明是有些信了,他的手紧紧抓着紫檀木的桌角,镇声道:“你虽然病得快死了,但若有半句虚言,朕还是会让你生不如死。你要明白,皇后是中宫之主,污蔑皇后是什么罪名!” “臣妾知道。皇后在您心中是一位最合适不过的皇后,她克勤克俭,整肃六宫。她高贵雍容,不争宠夺利。她有高贵的家世,也曾为您生育嫡子。所以哪怕您知道她的不是,也会给自己许多不去追问的理由。因为您害怕,怕她就是让你失望的那个人。”晞月连连冷笑,虚弱地伏在地上,喘息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妾带着这一身的罪孽下到地狱去,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只是皇上细想想,这些事除了皇后得益,还有旁人么?若不是她做的,臣妾想不出还会有谁!今日臣妾全说了出来,也省得走拔舌地狱这一遭,少受一重苦楚了!” 皇帝眸色阴沉,语气寒冷如冰,让人不寒而栗,缓缓吐出两字:“毒妇!” 晞月大口地喘息着,像一口破旧的风箱,呼啦呼啦地抖索。她朗声笑道:“皇上说得对。臣妾自然是毒妇,皇后更是毒妇中的毒妇。可是皇上,您娶了我们两个毒妇,您又何曾好到哪儿去了。皇上与皇后,自然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般配也没有了。您说是不是?” 皇帝听她出语怨毒,却也不以为意。良久,他脸上的暴怒渐渐消失殆尽,像是沉进了深海的巨石,不见踪影。他只瞟了她一眼,神色冷漠至极:“你的话都吐干净了么?还想说什么?” 晞月见他不怒不愦,一脸漠然,没来由地便觉得害怕。不知怎的,胸中郁积的一口气无处发泄,整个人便颓软了下来。她仿佛是累极了,抚着起伏不定的心口,吃力地一字一字慢慢道:“臣妾实在是不成了。还有一句话,臣妾实在想问问皇上,否则到了地底下,臣妾也死不瞑目。”她从袖中取出一叠药方,抖索着道,“皇上,这是齐鲁和太医院的太医们开给臣妾的药方,臣妾越吃越病,气虚血淤加重,以致不能有孕。如今臣妾想想,您和皇后娘娘真是夫妻同心,都巴不得臣妾怀不上孩子。臣妾自问除了受命于人,对您的心意从未有半分虚假。您让臣妾从潜邸的格格成了侧福晋,又成了您唯一的贵妃,为何还要这样算计臣妾,容不得臣妾生下您的孩子?” 皇帝的眼底闪烁着阴郁的暗火,殿中格外沉静,带着垂死前挣扎不定的气息。片刻,皇帝徐徐笑出声来:“算计?朕自诩聪明,却哪里比得上你们的满心算计。便是朕说未曾做过,怕你也是不信的吧!” 晞月猛地一凛,死死盯着皇帝:“皇上所言可真?” 皇帝伸出手,托起她的下巴,似有无限感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的温柔:“真?什么是真?晞月啊,你待朕有真心,却也算计过朕。朕若不是真的喜欢过你,这么些年对你的宠爱也不是能装出来的。朕记得初见你的时候,你是何等温柔娇羞,即使后来你父亲得势,你在朕面前永远是那么柔婉温顺,所以,哪怕你成了贵妃对着旁人娇纵些,朕也不计较。可你如何会变成后来的狠毒妇人,追慕富贵,永不满足。是朕变了,还是你变了?既然咱们谁的真心也不多,你何必再追问这些?” 晞月薄薄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像再也承受不住皇帝的话语,热泪止不住地滚滚而落,仿佛决堤的洪水,将脸上的脂粉冲刷出一道道沟壑。她泣然:“原来皇上就是这样看待臣妾?” 皇帝幽幽道:“朕年少时,只想做一个讨皇阿玛喜欢不被人瞧不起的皇子。后来蒙太后抚养,朕便想平平安安做一个亲王。再后来,先帝的子嗣日益稀少,成年的只剩下了朕与五弟弘昼。朕便想,朕一定要脱颖而出,成为天下之主。人的欲望从来不受约束和控制,只会日益滋长不能消减。朕如今只盼望有嫡子可以继承皇位,其他的孩子,有能生的自然好,若有不能生的,也是无妨。” 晞月听着这些话一字一字入耳,仿佛是一根根钉子钻入耳底,要刺到脑仁儿深处去。皇帝看着她哭残的妆容,缓缓闭上眼睛:“你也累了,好好歇着吧。你身后的事,朕会好好安置,会给你一个好谥号,一个好结果,也不枉你跟着朕这许多年。” 晞月在绝望里抬起婆娑泪眼,痴痴笑着道:“谥号?皇上连谥号都替臣妾想好了?那就容臣妾自己说一句吧。臣妾这一辈子便如一场痴梦,后悔也来不及了,只盼下辈子不要落入帝王家,清清静静嫁了人相夫教子,也做一回贤德良善之人便好了。” 皇帝站起身,负着手徐步踱出:“这是你最后的请求,朕不会不答应。朕便以此‘贤’字,作为你下辈子的期许,赐给你做谥号吧。” 泪眼蒙眬中,晞月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吃力地瘫在榻边,冷笑中落下泪来:“皇上,即便您不肯认,臣妾还是对您恨不到极处。”她抚摸着皇帝坐过的垫褥、靠过的鹅羽垫子,痴痴笑道,“那么,就让臣妾再小小算计您一回,就这一回吧。” 她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一直咳到唇角有鲜血涌出。她任凭喉头涌出鲜血,慢慢地抚摸着,只是微笑。茉心听得动静,赶进来一看,吓得几乎魂飞魄散,道:“小主,小主您怎么了?” 晞月睁大了双眼,死死抓住她的衣襟道:“茉心,你是在我身边伺候最久的,我只有一句话嘱咐你。千万,千万别忘了皇后是怎么害我的!” 茉心见她乌水银似的眼珠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来,骇得魂飞魄散,啼哭着劝道:“小主都这个样子了,还念着这些做什么?到底自己的身子骨要紧啊!” 晞月的手背上青筋暴突,扭曲得如要蹿起的青蛇,嘶声道:“我是不成了,可你要是还活着一天,还念着我对你的好,你一定要记得皇后是怎么对我的!她以为什么事都吩咐了素心来告诉我,便是我当着她的面问了一二她都装糊涂撇清,我便不知道是她指使的了!原是她害了我这一辈子啊!” 茉心含着泪道:“小主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至死不忘。小主,奴婢赶紧扶您去床上歇着吧。” 晞月竭力伸出手,指着皇帝坐过的垫褥和靠过的鹅羽垫子,嘶哑着喉咙道:“快去,快去烧了。脏东西,留不得。”第十章 慧贤 皇帝坐在步辇上,看着月色苍茫,想起晞月方才所言,只觉得前事茫茫,亦有花落人亡的两失之感。李玉善察皇帝心思,便道:“今儿皇上也还没翻牌子,此刻是想去哪里坐坐?” 皇帝的眼神不知望着何处,只觉得身体轻渺渺地若一叶鸿毛,倦倦地问:“李玉,朕从前,是不是很宠爱慧贵妃?” 李玉不知皇帝所指,只得赔着笑脸道:“是。可皇上也宠爱舒嫔,宠爱嘉妃,六宫雨露均沾……” 皇帝倏然打断他:“你伺候了朕多年,有没有觉得,朕宠了不该宠的人?” 李玉吓了一跳,也不敢不答,只得道:“能不能得宠是小主们的本事和福分,至于皇上宠不宠,怎么宠,这可没有该不该的!皇上仁厚,后宫这些小主,皇上从没冷落了谁,也不见特别专宠了谁。”他一壁说着,只怕哪里答得不慎,惹得皇上不悦,便越发战战兢兢。 皇帝只是浅浅一哂,流水似的月华泻在他俊逸清癯的面庞上,愈加显得光华琳然,却有着不容亲近的疏冷。皇帝的语气里有着无限寂寥:“或许,朕知道怎么宠她们,却不知如何爱她们,所以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李玉伺候皇帝多年,深知他心性难以捉摸,更不敢随便言语,只得苦着脸道:“皇上,奴才哪里懂得这些。您和奴才说这些,岂不是对牛弹琴么……奴才就是那牛。”他说着,轻轻“哞”了一声。 皇帝忍不住失笑,便吩咐道:“瞧你那猴儿样子。罢了,去翊坤宫吧。” 皇帝进来时如懿正换了玉色湖水纹素罗寝衣,从镜中见皇帝进来,便道:“夜深了,怎么皇上还过来?” 皇帝拉着她的手道:“你这儿让人心静,朕过来坐坐。”他的手指触到如懿手腕上的莲花镯,眼中闪过一丝深恶痛绝之意,伸手便从她手腕上扯了下来抛到门外,道:“这镯子式样旧了,以后再不必戴了。明儿朕让李玉从内务府挑些最好的翠来送你,再让太医给你开几个进补的药方,好好补益补益身体。” 如懿没有任何疑义,温顺道:“是。”她挽着皇帝坐下,“皇上去看过慧贵妃了?” 皇帝支着头坐下:“是。她和朕说了好多话。” 如懿从妆台上取过一点茉莉薄荷水,替皇帝轻轻揉着太阳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难免会话多些。” 皇帝握着她的手,抚着她如云散下的青丝万缕,低声道:“如懿,有一天你会不会算计旁人?” 如懿的眸光坦然望向他,“会。若是此人做了臣妾绝不能容忍之事,臣妾会算计。” “你倒是个直性子,有话也不瞒着朕。”皇帝凝视着她,似乎要看到她的心里去,“那你会不会算计朕?” 如懿心头一颤,有无限的为难委屈夹杂着愧疚之意如绵而韧的蚕丝,一丝丝缠上心来。她对他,并不算坦荡荡,所以这样的话,她答不了,也不知如何去答。良久,她抬起眼,直直地望着皇帝,柔声而坚定:“但愿彼此永无相欺。” 皇帝望了她许久,轻轻拥住她道:“有你这句话,朕便安心了。”他长长地叹口气,“如懿,朕今日见了晞月,听她说了那么多话,朕一直觉得很疑惑。人人都以为朕宠爱晞月,连晞月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是到头来,彼此的真心又有几分?”他抓着如懿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隔着绵软的衣衫,她分明能感触到衣料经纬交错的痕迹下他沉沉的心跳。皇帝有些迷茫,“如懿,朕知道怎么让一个女人高兴,怎么让一个女人对朕用尽心思讨朕的喜欢,可是朕忽然觉得,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一个女人。从没有人告诉朕,也没有人教过朕。父母之爱是朕天生所缺,夫妻之爱却又不知如何爱起。或许因为朕不知道,所以朕有时候所做的那些自以为是对你好的事,却实在不是朕所想的那样。” 如懿看着他的神色,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极力寻找着想要去的方向,却又那么不知所措。她无言以对,只是紧紧地拥住他,以肉身的贴近,来寻觅温暖的依靠。 许久,皇帝的神色才渐渐安静下来,向外扬声道:“李玉,传朕的旨意。” 李玉忙进来答应了一声,垂着手静静等着。 皇帝沉着道:“贵妃高佳氏诞生望族,佐治后宫,孝敬性成,温恭素著。着晋封皇贵妃,以彰淑德。娴妃、纯妃、愉嫔,奉侍宫闱,慎勤婉顺。娴妃、纯妃着晋封贵妃,愉嫔着晋封为妃,以昭恩眷。” 如懿忙敛衣跪下:“臣妾多谢皇上厚爱。” 皇帝扶住她道:“要你和纯妃同时晋位贵妃,已经是委屈了你。可纯妃为朕诞育了两位皇子,又抚养了永璜,朕不能不多眷顾。”他顿一顿,“愉嫔生育之后一直不能侍寝,朕也不勉强她,至少她生下了永琪,让你和朕都有了安慰。” 如懿微微动情,按着永远平坦的小腹,感伤不已:“是臣妾无能,不能为皇上诞育子嗣。” 皇帝抚着她的肩膀道:“会有的,以后一定会有的。” 星河灿灿,盈盈相语。这样静好的时光,宛如一生都会凝留不去。 两日后,乾隆十年正月二十五日填仓日,皇贵妃高佳氏薨。 众人都说,高佳氏是熬死在咸福宫中,更是盼着皇帝盼了这些年,活活盼死的。当然,这样的话只会在宫闱深处流传,永远也流不到外头去。 在外人眼里,他们所看到的,是高晞月被追封为慧贤皇贵妃。追封的册文亦是极尽溢美之词、哀悼之情: 赞雅化于璇宫,久资淑德;缅遗芳于桂殿,申锡鸿称。既备礼以饰终,弥怀贤而致悼。尔皇贵妃高氏,世阀钟祥,坤闺翊政,服习允谐于图史,徽柔早着于宫廷。职佐盘匜,诚孝之思倍挚,荣分翚翟,肃雝之教尤彰。已晋崇阶,方颁瑞物。芝检徒增其位号,椒涂遂失其仪型。兹以册宝,谥曰慧贤皇贵妃。于戏!象设空悬,彤管之清芬可挹,龙文叠沛,紫庭之矩矱长存。式是嘉声,服兹庥命。 这篇册文,不仅极尽哀情,宣昭皇帝对早逝的慧贤皇贵妃的悲痛哀婉之情,连私下作诗娱情,皇上亦是念念不忘。皇帝将亲笔所书的挽诗《慧贤皇贵妃挽诗叠旧作春怀诗韵》亲自在祭礼上焚烧,以表长怀之意,六宫妃嫔无不艳羡。连皇后亦道:“皇上待皇贵妃情深意长,皇贵妃死前请求皇上以‘贤’字为谥,皇上答允。但愿来日,皇上亦将此‘贤’字赠予臣妾为谥号,臣妾便死而无憾了。” 皇帝不以为然:“皇后春秋正盛,怎么出此伤感之语?” 皇后悄然注目于皇帝,试探着道:“我朝皇后上谥皆用‘孝’字。倘许他日皇上谥为‘贤’,臣妾敬当终身自励,以符此二字。” 皇帝的神色并不为所动,仿佛是在褒扬,却无任何温容的口气:“皇后好心胸,好志气。” 皇后垂泪道:“皇贵妃去世之后,皇上悲痛不已,再未进过臣妾的长春宫,定是皇上想到臣妾与皇贵妃相知相伴多年,怕触景伤情罢了。” 皇帝漠然一笑置之:“皇后能这样宽慰自己,自然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