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答应点头道:“可不!有些有钱的太监在外头娶了妓女做小老婆的,娶一个弄死一个,连妓女都架不住,何况一般人!” 如懿实在听不下去,脚下步子略快,与海兰拐了弯便进了长街,不与她们再闲谈。她正疾步走着,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唤:“娴妃娘娘留步!”转头竟莲心,捧着一方绢子急急赶上来道,“娴妃娘娘,您的绢子落在长春宫了。皇后娘娘叫奴婢给您送过来。”066 螽斯门如懿谢了她,接过。离得近了,方才瞧见她仔细敷好的脂粉底下,一双眼皮微微肿泡着,想哭过。如懿心中明白,想她素日虽然有几分骄横,如今也可怜,不觉便生了几分怜惜:“多谢你。看着天色快下雨了,赶紧回去吧。沾了雨可不好。” 阿箬忽然笑了一声,道:“沾点雨怕什么,如今莲心姐姐可与我们不同了,淋了雨都有人心疼的。” 如懿轻声呵止道:“阿箬,咱们回宫去。” 阿箬走了两步,止住脚转身笑吟吟打量着莲心道:“都说太监会疼人,看莲心姐姐今日的打扮,的确王公公会疼人了。穿衣打扮都不一样了。”她凑近了低声笑道,“不过还有一件好处,姐姐嫁了王公公,便省了生儿育女的一桩苦处,也省下了为人母亲的烦心事。那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莲心气得双唇发颤,雪白的面孔上只见一双充斥了血丝的眼睛黑红交间地瞪着阿箬,又气愤又凄楚,显然气到了极点。良久,她终于吐出一句,那语气冷得像冰锥子一般扎人:“这福气这么好,我就祝愿你,也嫁一个公公对食,白头到老,死生不离。” 阿箬气得眼睛一瞪,很快忍住了笑道:“我哪里能和姐姐比,不过我们小主抬举,总要将我指婚给御前侍卫的。只好眼看着姐姐和王公公,无儿无女,相伴到老了。” 如懿气得胸口像裹了一团火似的,喝道:“阿箬,你给本宫住嘴!再敢放肆,本宫就要狠狠罚你!” 莲心满眼泪,只咬着牙狠狠忍着。如懿呵斥声未止,只听后头一个声音森冷道:“什么就要狠狠罚,在宫里这样放肆取笑,立刻就该打死!” 如懿听得声音,知道不好,忙转过身去,只见慧贵妃携了茉心站在拐进长街的朱红门壁边,目光冷厉,盯着如懿,宛如要在她身上剜出两个透明窟窿来。 如懿忙屈身道:“贵妃娘娘万安。”阿箬也不禁有些慌,忙跟着道:“贵妃娘娘万安,娘娘恕罪。” 慧贵妃冷哼一声,也不看她,语气冷冽如冰:“恕罪?谁纵得你在宫里放肆喧哗,胡言乱语?还敢在螽斯门(1)底下说无儿无女这种话,简直大逆不道!” 如懿立时回过神来,才发觉方才急于避开那些闲话之人,原来转进了螽斯门。宫中所建螽斯门,意在取螽斯之虫繁殖力强,以祈盼皇室多子多孙,帝祚永延。阿箬在这里说这种“无儿无女”的话自然大逆不道,更怕戳着这些日子来一直求子的慧贵妃的心思了。 如懿忙屈身道:“阿箬一时放肆,言语失了轻重,还请贵妃娘娘恕罪。” 阿箬也着实吃了惊吓,忙跪下道:“贵妃娘娘恕罪,奴婢无心的。” 莲心看了贵妃一眼,低低道:“无心也能说出这般刻薄的话来,奴婢实在闻所未闻。一切交给贵妃娘娘处置,奴婢先告退了。”茉心含了一丝讥讽与厌弃:“贵妃娘娘每日晨昏都要来螽斯门祝祷大清子孙昌盛,你也太不要命了!何况莲心的婚事皇后亲口允的,那赐婚,无上荣耀,凭你也敢说三道四,出言嘲讽?等下贵妃娘娘说给皇后听,皇后也必不会饶你。” 阿箬求救似的看了如懿一眼,如懿无奈地摇摇头,实在恨铁不成钢。阿箬无计可施,只得规规矩矩跪着磕了头道:“奴婢因与莲心姐姐相熟,才这般玩笑的,娘娘恕罪啊!” 慧贵妃沉默片刻,指着门上匾额向阿箬道:“大清历代祖宗在上,螽斯门乃宫中绵延子嗣最神圣之地,你竟敢在此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本宫不能不在此责罚你,以敬列祖列宗。” 撒金海蓝底的匾额,以满蒙汉三种文字分别书写着“螽斯门”三字。此时天光暗沉,远远有乌云自天际滚滚卷来,唯云层的缝隙间漏出几线金线似的明光,落在匾额的泥金框上,那种炫目的金色,几乎要迷住人的眼睛。贵妃使了个眼色,双喜立刻会意,一招手带上一个小太监,死死按住了阿箬,茉心拔下头上一支银簪子,没头没脸地往阿箬嘴上戳过去。阿箬吓得面色煞白,拼命躲避,嘴里不住地求饶。茉心戳了几下没戳到,又气又恨,忍不住手上更加力。 如懿忙拦在阿箬身前道:“住手!阿箬再有差错,也不能这样扎她。” 慧贵妃一把扯开她,轻蔑道:“本宫还没有问你管教不严之罪,你还敢帮她!” 如懿见阿箬躲了两下没躲开,嘴唇上已被扎了一下,汩汩流出殷红的血来,看着甚吓人。 如懿忙跪下道:“阿箬有过错,但请贵妃娘娘宽恕,容我带回宫中慢慢管教!” 慧贵妃精心描摹的眉眼露出森冷的寒光,与她娇艳温柔的面庞大不相称:“交给你也只教而不善。本宫贵妃之位,就替你管教管教下人。”如懿眼见阿箬受苦,虽气她口不择言去伤莲心,可也心疼她唇上的伤,心中愈加焦急难言,只得低头道:“娘娘怎么罚我和阿箬都不敢有怨言。只宫中的规矩,对宫女许打不许骂,伤人不伤脸。阿箬在宫中还要当差的,带着伤谁也不好看。还请贵妃娘娘宽宥。” 天际有闷雷远一声近一声传过来,空气黏着如胶,像谁的手用力挞在胸上,让人透不过气来。贵妃淡淡一笑,眼波却如碎冰一般:“阿箬不要颜面,你不要颜面,本宫却要的。茉心,你去回皇后娘娘的话,阿箬出言不敬,冒犯祖宗,本宫罚她在螽斯门下思过六个时辰,不到时辰谁也不许放她!” 茉心得意地答应一声,贵妃道:“双喜,留在这儿看着她,本宫先回去歇一歇。” 双喜响亮地答应着,笑眯眯向阿箬道:“姑娘,如今只有我陪着您了。六个时辰,咱们贵妃娘娘已经大发慈悲了。”贵妃目光一剜:“至于娴妃,本宫罚你抄写《佛母经》(2)百遍,今夜之前交到宝华殿焚烧谢罪。” 如懿诺诺答应,见她走远,方才起身。阿箬慌不迭膝行上来,抱住如懿的腿道:“小主救奴婢,小主救救奴婢!” 那长街的青石板砖上都镂刻了吉祥花纹的,哪里会不疼?跪在那里六个时辰,等于给膝盖上了刑。如懿又气又恨又心疼,心里跟搅着五味似的复杂,当着双喜的面又不愿露出来,只得撇开她的手,怒其不争道:“你现在知道求我了,我让你闭嘴的时候你怎么就要这么饶舌去取笑人家,挖人家的伤疤!如今你让我去求谁?口不择言伤了贵妃的颜面,羞辱莲心伤的皇后和王钦的颜面,现下还有谁能来救你!你便老老实实跪着吧!” 不远处隐隐传来贴地旋卷的风声,一股奇特的尘土气息在风里飞散。浓密的雨云汇集过来,乌压压地盖住了天空,每一阵风过,都簌簌卷来不知从何处落下的大片森绿的叶子和残花。落在红墙碧瓦之下,隐隐带了丝阴沉的气味。雨点子冷不丁地落下来,溅起尘土呛浊的味道,如懿看着更不忍,只得低声下气向双喜道:“双喜公公,阿箬跪在这儿也罢了,只眼看着便要下雨,这两把伞便留给您和阿箬吧,免得都淋坏了身子。” 双喜皮笑肉不笑道:“可不敢当。娴妃娘娘,奴才皮糙肉厚的,不怕雨点子淋。可阿箬嘛,既受罚,就不必得这样照顾了。难道哪天她那张惹事的嘴拖着她要被送去砍头,您还怕刀太快削了她么?好了,您也请回吧,犯不着和奴才们一块儿堆着。” 惢心低低道:“小主还回去吧,那百篇的《佛母经》抄不完,只怕贵妃又要怪罪呢。” 乌沉沉的天空中电闪雷鸣,轰轰烈烈的焦雷几乎贴着头皮滚过,带着水汽的风阵阵袭来,将裙角吹得飞扬如翅。如懿实在无可奈何,只得摇摇头,撇身离去。一袭冷风暴烈地叩开窗棂,席卷着泥土草木被雨水暴打的气息肆无忌惮地穿入宫室,忽忽的风吹得窗子啪啪直响,几乎要将四盏蒙着白纱笼的掐丝珐琅桌灯尽数吹灭。如懿赶紧护住案几上已经抄了大半的《佛母经》。惢心忙将窗上的风钩一一挂好,方过来研了墨道:“这雨下到午后了,怎么一点儿也不见小?” 她见如懿只低眉专注地抄写,又忧声道:“奴婢悄悄去看过阿箬,原想塞两个馒头给她。可双喜打了伞坐在宫门避雨的檐下看着她,一点都不肯松动。” 如懿笔下一颤,写歪了一个字,只得揉皱了扔下道:“活该!几次三番要她嘴上留心,她偏偏不听,恃强拔尖,嘴上不饶人。”如懿越说越恨,“事事要拔尖也得有拔尖的本事,这样没遮没拦的,活该长个记性!”惢心不敢再说,只得细心添了水研磨墨汁。如懿心下烦忧,又惦记着慧贵妃的嘱咐,知她不好应付,只得用心仔细抄录,生怕被她挑出一点毛病来。好容易只剩下十几遍了,她又不放心起来,听着雨声哗哗如注,简直如千万条鞭子用力鞭打着大地,抽起无数雪白的水花。她侧耳倾听,叹息道:“都说雷雨易止,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呢?” 惢心知她心中还担心阿箬,便道:“也老天爷爱磋磨人,早起虽热,下了雨却寒凉,阿箬跪在大雨里,回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雨水敲打着屋檐瓦当,惊得檐头铁马叮当作响,如懿心下愈加烦躁。她按捺住满心的担忧,吩咐道:“我这儿的《佛母经》快抄完了,你等下赶紧送去咸福宫知会一声,然后去宝华殿焚烧了交差。” 惢心口上答应着,知道如懿的话必定还没完,便拿眼瞧着如懿。果然如懿凝神片刻,唤进三宝道:“阿箬跪了几个时辰了?” 三宝忙道:“四个多快五个时辰了。”如懿点点头:“你去太医院请许太医过来,就说我身上不大松快。再嘱咐他备些祛风治寒的发散药物。” 三宝答应着赶紧出去了,如懿又吩咐绿痕:“去多烧些滚烫的热水来,阿箬回来给她泡个热水澡去去寒气。再抱两床厚被子在她屋子里给她捂上。还有,姜汤也要备好。” 绿痕一迭声答应着,惢心含笑道:“小主还心疼阿箬。” 如懿摇摇头:“她跟了我这些年,自然没有不心疼的。只,她也太不争气了。” 过了好一阵,如懿将写好的百篇《佛母经》都交到惢心手里:“去吧。回了慧贵妃就去做你的差事。” 惢心叮嘱了绿痕并几个小宫女几声,便告退了出去。 如懿站在廊下,看着惢心擎了伞出去,四周湿而重的水汽带着寒意透过衣裳,像要把她的身体一同浸润了一般。天色暗沉得宛如深夜,廊下院中数十盏宫灯飘摇在雨中,像忽远忽近的鬼火,飘忽不定。如懿披衣站着,看着宫苑殿阁的棱角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变成深色却模糊的薄薄剪影,心中便生出无尽的担忧与惘然。 她正沉思着,只见一个浑身湿透的人豁然闯入宫门,精疲力竭地跪倒在雨水之中。 ———————————————————————————————————————— 注释:(1)螽斯门:螽斯门西二长街南门,南向,北与百子门相对。螽斯一种昆虫,繁殖力强,善鸣。螽斯门的典故源自《诗经·周南·螽斯》,诗中描述了螽斯聚集一方、子孙众多、虫鸣阵阵的景象。皇宫内廷西六宫的街门命名为螽斯,意在祈盼皇室多子多孙,帝祚永延。 (2)《佛母经》:又名《佛母大孔雀明王经》,内容叙述莎底苾刍为众破樵,为黑蛇所螫,不堪苦痛,阿难向佛求救,佛为他说大孔雀明王神咒而救之067 独自凉 如懿一怔,旋即辨认出那个如同水里捞出来的身影便阿箬。如懿连忙让几个小宫女扶她进了自己的房中。绿痕正好烧好了热水进来,忙把水倒进了柏木浴桶中,七手八脚和如懿将她湿透的衣服剥除了,整个人挪进浴桶里去泡着。 阿箬感觉到周围滚烫的水,才呻吟着醒了过来,一见如懿在身边,眼泪立刻落了下来,唤道:“小主。”如懿一壁吩咐绿痕往水中加入活血驱寒的姜片、石菖蒲和黄酒,一壁伸手进水里替她搓着手臂,方道:“不要六个时辰么?怎么那么快回来了?” 阿箬的脸上已分不清水还泪,只哭着道:“说去皇后娘娘那儿用晚膳,见奴婢跪在那里可怜,便向皇后娘娘提了一句。皇后娘娘才开恩放了奴婢回来。” 如懿道:“先别哭了。赶紧泡热了身子,我给你腿上上点药。跪了那么久腿一定很疼。”她起身回到殿中,默默剔亮了灯芯,听着外头雨疏风骤,不过多久,却见惢心推门进来,她有些诧异:“怎么回来了?” 惢心有些为难,片刻方道:“慧贵妃看了小主抄写的《佛母经》,说小主敷衍了事,写得不仔细,并不诚心受罚。” 如懿叹口气:“那她要怎样?” 惢心屏息敛气:“慧贵妃说,要小主重新抄录一百遍,明日去长春宫请安前送去咸福宫。”如懿微微凝神,便道:“无妨,我再抄一百遍就。” 惢心觑着如懿的神色,低低道:“其实,其实慧贵妃压根没翻小主抄的佛经,小主怎么抄她都不会满意的,分明存心刁难小主。” 如懿淡然一笑:“那不意料中的事么?她要的何尝佛经?不过要看我辛苦劳碌,疲于奔命罢了。” 她说罢再不言语,起身到了案几前,提笔蘸墨,依次抄录了起来:“为着玫贵人的身孕,她已经怄了许多气,我再这般不驯服,便落了她话柄了。” 惢心踌躇片刻,还道:“可贵妃的确过分了。” 如懿含了一缕微薄的笑意,淡淡道:“阿箬没有分寸,她要管教阿箬。她自己失了分寸,我也会让她知道什么叫在分寸之内。” 惢心看着她提笔立时写就,不觉诧异:“小主不要抄佛经么?怎么写了一首旁人的诗?” 如懿道:“抄写佛经不过小巧,这个才最要紧的。”她附耳低语几句,惢心会意一笑:“奴婢遵命。” 两人正说着话,三宝已经带着许太医过来了。阿箬也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被绿痕扶了颤巍巍地过来。如懿道:“劳烦许太医了,替本宫瞧瞧这位姑娘。” 许太医答应了一声,便替阿箬请了脉,很快道:“姑娘淋了大雨着了风寒,现下有些发热,需得仔细调养。现在最要紧的防着高热发作,免得烧坏了身体。微臣会开好方子送了药来,请小主宫里的人赶紧替姑娘煎了药吃下去才好。” “那膝盖上的伤?” 许太医恭谨道:“只外伤,上点药就不妨事的。”说着从药箱里取了两瓶药粉出来,“内服外敷,好得更快。” 如懿谢过,便吩咐三宝好生送了许太医出去,取过他留下的药,语气平稳无澜:“把裤腿卷起来。” 阿箬卷好裤腿,露出又青又紫的膝盖,最严重的地方硌破了皮肉,沁出鲜红的血丝。如懿微松一口气,替她敷上药粉。阿箬止不住呜咽起来:“小主,奴婢好委屈!” 如懿慢慢在伤口上撒着药粉,淡淡道:“委屈什么?” 阿箬哭道:“慧贵妃这么折磨奴婢,就为了折损小主的颜面。奴婢受委屈不要紧,可小主……” 如懿将药瓶往桌上重重一搁:“你受委屈当然不要紧,因为你受的委屈都自作自受,都活该!” 阿箬怔了片刻,似乎不可置信般,放声哭道:“小主以为奴婢为什么?从前莲心言语冒犯,几次顶撞小主,不阴不阳的,奴婢已经瞧不上她许久了。昨日她指婚荣耀,今日就受折磨,奴婢替小主高兴,替小主报仇才奚落了她几句么!” 心口像有一团野火燎原,如懿沉着脸呵斥道:“为我报仇,还替我挖个坑跳下去?我再三告诫过你,宫里不比外头,由得你这样骄纵任性,满口乱说。这后宫,一句话说错便要活活打死的,你有几条舌头去填你自己的命!” 阿箬战战兢兢地看着如懿,哀泣道:“奴婢就算有不,也对小主一片忠心呀!” 如懿气得话也不会说了。惢心忙道:“阿箬姐姐,小主就为了替你求情,才被贵妃娘娘再三为难,抄了一百遍《佛母经》还不够,还要再抄一百遍。” 阿箬怯怯道:“奴婢就不服气,不服气从前在潜邸的时候小主和她都侧福晋,如今怎么就要事事踩在小主头上?小主又不争不过她!” 如懿气得脸都涨红了,手上的护甲敲在紫檀桌上发出沉闷的悠响。她恼怒道:“你凡事只知道争,只知道要出头!却从没想过凡事要适可而止,有进有退!你想争,偏偏争不过人家,还把自己填了进去!” 阿箬气馁地哭起来,惢心见两下里尴尬,便端过一碗姜汤给阿箬:“姐姐身上不好,快喝了姜汤散一散吧。” 阿箬就着惢心的手正要喝,如懿愈加不乐:“让她自己喝!”阿箬扁了扁嘴不敢再哭,只得自己接过喝了。 如懿严厉道:“等下喝了药好好去睡。这最后一次,下次还要口不择言,凡事胡乱逞强,我也保不了你。” 阿箬垂着眼睛,无声地啜泣着出去了。 如懿心下烦乱不堪,拽过一管玳瑁紫毫笔便开始抄写佛经。惢心小心翼翼道:“小主也该饿了,不如传晚膳吧!” 如懿头也不抬:“气也气饱了,不必了。” 这一生闷气便一夜。如懿抄录佛经抄得晚,夜里又听着微凉的雨簌簌一夜,夹杂着雨打芭蕉之声,格外愁人似的,这一夜无论如何便没有睡好。 如懿起来便闷闷的,将昨夜剩下的佛经一并抄录好交给惢心,便道:“去吧。” 惢心见外头雨停了,便先送永璜去了尚书房。绕过尚书房便到了长街,惢心一早便知皇帝昨夜歇在玫贵人处,便特意绕了往永和宫外走。果然见微明的天色下,远远有太监们薄底靴轻快擦着青石砖板的步声传来。一溜宫灯如星子明耀,簇拥着明黄御辇,后头跟着无数仪仗,自悄然寂静的宫墙夹道疾疾走来。 惢心只当低头走路,打皇帝跟前走过。前头的引导太监便呵斥起来:“谁呢?没看见御驾在此么?” 惢心吓得忙跪下道:“奴婢延禧宫宫女惢心,无心冒犯圣驾,还请恕罪。” 皇帝倒还和气:“这个时候,刚送了永璜去阿哥所么?” 惢心道:“。奴婢原本想去永和宫门外迎候。” 皇帝道:“什么事?” 惢心垂着头,恭恭敬敬道:“娴妃娘娘说,今日八月十八观潮日,曾与小主说起向往海宁观潮胜景,遗憾不能一去。小主特意叫奴婢交一份东西给。” 皇帝点点头,王钦便上前从惢心手中取过,双手捧着奉给皇帝。皇帝打开一看,却见一张玉版纸上,寥寥几行簪花小楷:“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那刘禹锡的《浪淘沙》,写的正八月十八钱塘江潮壮观之景。 皇帝明如寒星的眼里便有了一丝温暖清澈的笑,这他曾与如懿说过的,对于钱江狂潮的向往。她却都记得,在这八月十八的清晨,便将满江浪潮一笔一笔写了给他。纸张下部还有一篇《佛母经》,皇帝温和道:“怎么有一篇《佛母经》?” 惢心道:“小主说,钱江潮虽然万马奔腾,气势无可比拟,但难免对民众有所损伤,常常听闻有人被卷落江水。所以小主特意抄写《佛母经》一篇,想借佛母慈悲,眷顾民众。” 皇帝十分喜悦,便道:“如此,朕就收下了。王钦,将娴妃所抄的《佛母经》供在养心殿神龛前,这个月都不必取下来了。” 王钦答应着,惢心侧身跪在甬道边,满面恭敬地看着御驾迤逦而去,才露出了一丝愉悦的笑容。 惢心回到宫中时,如懿已经自长春宫中请了安回来,倚在长窗下挑拣新送来的白菊花苞。那些花苞尚未开放,带着淡淡的青色,仿如凝玉一般。如懿一朵一朵地挑选着,任清幽的香气在指间幽幽弥漫。 惢心笑道:“小主在忙什么?” 如懿盈然一笑,恍若淡淡绽放的白菊盈朵:“挑点白菊花苞做个枕头,给永璜枕着,可以明目清神。” 惢心搬了小杌子坐在如懿身边,帮着一起挑选:“小主怎么突然有这个兴致了?” “从长春宫请安回来,慧贵妃什么话都没对我说,我就知道,你把事情办好了。” 惢心低眉恭顺道:“。把小主的《佛母经》供在了养心殿的神龛前,奴婢只在贵妃面前提了一提,贵妃便不做声了。她虽然气恼,但还让奴婢把佛经都送去宝华殿烧了。” 如懿露出一丝意料之中的微笑,道:“都喜欢的,她还能挑剔么?” 惢心道:“小主没有告诉贵妃刁难您的事,已经手下留情了。” “我只想警醒她,并不欲与她剑拔弩张。还那句话,适可而止。”她将选好的白菊放进青金色福字软枕中,问道,“昨夜阿箬怎么样?烧得厉害么?” 惢心想了想道:“吃了许太医开的药,前半夜烧得厉害,一直要水喝,后半夜就安静多了。” 如懿凝神片刻,忧然叹了口气:“惢心,这些年我不宠坏阿箬了?” 惢心斟酌着词句,慢慢道:“阿箬姐姐小主的陪嫁,小主疼她也应该的。” 如懿捻着指尖的白菊慢慢地揉搓着,清香的汁液便沾染上了细白的手指,她沉吟着:“阿箬也到了指婚的年纪了,我想着……” 惢心便露了一个甜甜的笑:“阿箬姐姐好福气。” 如懿叹口气,断然道:“不我不想留她,只阿箬的性子,宫里断断容不得了。不如趁着青春正好,送出宫打发了配人吧。”她想了想,“阿箬到底跟了我这些年,婚事上必得上心,不能造孽。等哪日我入宫,我得托付她去外头打听了,给阿箬安排个好人家。” 惢心有些意外:“小主不想给阿箬指个御前当差的侍卫么?” 如懿心下愀然,摇头道:“原这么打算,本来能指个在宫中当差的侍卫最好的,哪怕个二等虾三等虾(1),总有出头之日,也想让她在我身边长长久久地一起。可她的性子,若还跟宫里牵扯关系,终究麻烦。” 惢心会意道:“小主还替阿箬姐姐打算,若嫁个准备外放的官员,哪怕去外头苦几年,终究也正室的名分,少不了一份富贵的。” 如懿微微颔首,赞许地看了惢心一眼:“你说得不错。” 话音未落,只听殿门哐当一响,一个碧色的身影绕过花梨木雕玉兰花碧纱橱,直奔进来道:“小主,小主,求求您别放了奴婢出去,奴婢不想嫁人,不想离开小主!” 如懿不防着阿箬病中起来,竟在外头听着,不觉也吓了一跳,沉下脸道:“越来越没规矩了!” ———————————————————————————————————————— 注释:(1)二等虾三等虾:代指二等侍卫三等侍卫。068 落水阿箬含泪跪下,一脸凄楚道:“小主恕罪,奴婢不有意偷听小主说话的。只觉得身上好了些,所以起来给小主请安,想来伺候小主。”她原在病中,脸色白得没半分血色,额头上还缠着防风的布条,看着憔悴至深。如懿有些不忍,便道:“你先起来吧。我也不过一句顽话,哪里立刻就要送你出去了,也得好好挑了人家才。”阿箬哭得梨花带雨:“奴婢知道,奴婢离开了紫禁城就什么都不了。如果小主真要放奴婢出去,也请多留奴婢几年,让奴婢可以好好伺候小主。奴婢保证,无论如何,绝不再多嘴多舌给小主惹祸了。”如懿见她如此诚恳,不觉有几分可怜。毕竟,从十二岁那年开始,阿箬便陪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从骄纵的佐领家的格格成了皇子府邸备受宠爱不知收敛的侧福晋,又成了宫中日渐沉静安敛的嫔御之一。阿箬的骄横,隐隐带了自己从前的几分影子,那样牙尖嘴利,针锋相对,不肯轻易饶人。如懿神思恍惚地想着,那么,她所不喜欢的,到底如今一样骄矜的阿箬,还从前那个不知轻重的自己?这样的念头不过一瞬,便吓到了自己。如此想来,阿箬的错失,也有自己的过错了。那么,她如何还能怪阿箬?如懿伸出手,怜惜地扶起她:“地上凉,起来吧。”阿箬哀哀地哭着,求道:“小主不答应,奴婢便再不起来了。”如懿只得笑道:“宫女出宫的年纪二十五岁。只要你愿意,便留到二十五岁再走吧。”阿箬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真的?那奴婢多谢小主了。”她慌不迭地又要行礼相谢,如懿挽住她手,温和道:“去吧,好好去养好身子。”阿箬含了一丝难得的温和谦卑的笑,告退出去。只在转身的瞬间,她将这缕笑暗暗咬啮成了唇边一个不肯褪去的印子。紫禁城的秋凉总显得有些短暂。秋风吹黄了枝头青翠郁郁的叶,便毫不留情地带着它们一同坠落在地,零落成泥碾作尘灰。冬寒伴随这日益光秃的枝丫不动声色地入侵,紫禁城开始进入了漫长的冬季。空气里永远浸淫着干燥而寡淡的寒冷气息,所以大朵大朵养在清水中的水仙便格外讨人喜欢,香得欲生欲死,散发出湿润而缱绻的气味。宫室内的温度永远要比室外温暖缱绻,仿佛暖洋的春天总未曾离去。但这样的温暖亦寂寞的,让人离不开又舍不得走远。在这寂寞里,不期而至的冬雪便叫人格外地心生温柔,就连那些棱角分明、生硬硌人的宫墙青砖,那些凌厉如翅的卷翘飞檐,亦少了许多平日的巍峨疏冷,生出几分难得的被雪覆盖后的静谧与安详。天气渐冷,除了每日必须去的晨昏定省,如懿并不太出门。只隐隐约约听着永和宫不太安宁,她便也随众去看了几次玫贵人。因头胎,前三个月玫贵人的反应便格外大,几乎不思饮食,连太后亦惊动了,每隔三五日必定送了燕窝羹来赏赐。到了三月之后,她渐渐慵懒,胃口却越来越好,除了御膳房,嫔妃们也各自从小厨房出了些拿手小菜送去,以示嫔御之间的关切,亦讨好于皇帝。太医每每叮嘱玫贵人要多吃鱼虾贝类,可以生出聪明康健的孩子,她便也欣然接受,每一食必有此物。旁人也还罢了,如懿便吃了些苦头。只因她的延禧宫外离着宫人们进出运送杂物的甬道最近,宫外送进新鲜鱼虾,自苍震门、昭华门而进永和宫,必定要经过她的延禧宫,一时间鱼虾腥味,绵绵不绝。如懿也不敢多言,只让宫人们多多焚香,或供着水仙等祛除气味。玫贵人胃口虽好,嘴角却因体热长了燎泡,又跟着牙齿酸痛,皇帝心疼不已,每隔一日必去探望,太医们也跟着往来不绝,简直热闹得沸反盈天。这一日如懿与海兰、绿筠相约了去探视玫贵人,她正捂着牙嘤嘤哭泣,嘴角上的燎泡起了老大的两个,涂着薄荷粉消肿。她见三人来,便一一诉说如何失眠、多梦、头昏、头痛,时有震颤之症,又抱怨太医无术,偏偏治不好她的病。听得一旁候着的几个太医逼出了一头冷汗,忙擦拭了道:“贵人的种种症状,都因为怀胎而引起,实在不必焦灼。等到瓜熟蒂落那一天,自然会好的。”绿筠生养过的人,便含笑劝道:“怀着孕浑身不舒服,你又头胎。方才听你这样说,这些不适多半体热引起的,那或许个男胎呢。”玫贵人这才转怒为喜,笑道:“纯嫔娘娘不骗嫔妾么?”如懿笑道:“旁人说也罢了。纯嫔自己生育过阿哥的,必不会错。”海兰亦道:“我记得纯嫔姐姐怀着三阿哥的时候也总不舒服,结果孩子反而强健呢。”众人安慰了玫贵人一番,便也告辞了。出门时纯嫔想着今日初一,便邀了如懿和海兰一起去阿哥所看三阿哥永璋。如懿想着正好到了时辰去接永璜下学,便推托了。去尚书房便要抄近路经过御花园,夏日里莲叶田田,青萍丛生的菡萏池只剩下了几脉枯叶残梗,落寞地宁静着。冬日里天黑得早,此时御花园中已经无人走动。如懿才欲带着惢心绕过假山莲池,忽听得咕咚一声巨响,旋即便水花四溅的声音。如懿一怔,立即明白过来,失声道:“不好,有人落水了!”冬日天色黑蒙蒙的,眼前又枝丫交错,和着半壁假山掩映,遮去了大部分视线。如懿听得动静,心下本慌乱,忙绕过假山跑到水边。池中扑腾的水花越来越小,却无一点呼救之声,三宝吓了一跳,赶紧喊起来:“救人哪——”如懿立刻喝道:“喊什么救人,等人来还不如自己救啊!”三宝咬了咬牙,也顾不得水寒彻骨,霍地往水中一跳,拼命朝着水波扬起处游去。很快三宝从水里捞出个水淋淋的人来,她犹自咳嗽着喘息,如懿心头一松,知道还有活气,忙唤了惢心一起将她扶到地上平躺。朦胧中只看那女子一身宫女服色,倒颇有身份。惢心举过灯笼一照她的脸,不觉惊道:“小主,莲心!”如懿看清了莲心的面孔也大惊,转念间已经平复下来,看她浑身水,胸口微弱地起伏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如懿使一个眼色,和惢心拼命地按着她胸口,将腹中的水控出来。三宝冷得浑身发抖,转身就道:“小主,奴才去请太医!”如懿喝道:“糊涂!”她静一静,“离这儿最近养性斋,那儿没人,你赶紧过去生上火盆烤着,然后找附近庑房的太监换身干净衣裳。记着,不许声张!”三宝立刻答应了小跑过去。如懿与惢心使劲按了一会儿,只见莲心口中吐出许多清水来,眼睛睁开,眼珠子也慢慢会动了。她呆呆地瞪了半天眼睛,终于迟疑着问:“娴妃……”如懿松了口气,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披在她身上:“会说话就好了。”她看四下无人,便道,“惢心,这里风太大,莲心这个样子不能见人,送她去养性斋。”惢心答应着,半扶半抱着惢心往养性斋去。养性斋原御花园西南的两层楼阁,因平素无人居住,只太监宫女们打扫了供游园的嫔妃们暂时歇脚所用,所以一应布置倒还齐全。三宝已经生好了几个火盆,见她们进来,方才告退出去换衣裳。如懿看莲心坐下了,方道:“惢心,你去宫里找身干净的宫女衣裳给莲心换上,记着别声张。”惢心连忙掩上门去了。如懿道:“所以,你就不想活了?”“这样的日子过一天还不如早死一天,我既然不能自杀,那总能失足落水吧!死有什么可怕的?早死早超生罢了!”如懿凝视着她:“所以,你新婚那夜,庑房里发出的尖叫声……”莲心悲切的哭声如同被胡乱撕裂的布帛,发出粗嘎而惊心的锐声:“!从我被赐婚做他的对食那天起,我的日子就完了。白天皇后跟前最得脸的大宫女,副总管太监的对食,看着风光无限,人人讨好。可到了夜里,只要天一擦黑我就害怕。他简直不人,他禽兽!少了一嘟噜东西还要强做男人的禽兽!”如懿道:“他打你?”莲心忍着泪,切齿道:“打我?哪个宫女从小不挨打的,我怕什么?”她撩起衣袖,卷得高高的,手肘以下完好无缺,并不妨碍莲心劳作时露出戴着九连银镯并翠玉镯的手腕。可手肘以上不易露出的地方,或青或紫,伴着十数排深深的牙印,像有深仇大恨一般,那些牙印直咬进血肉里,带着深褐色的血痂。尚未痊愈的地方,又有新的咬伤。几乎没有一寸皮肤完好。如懿看得触目惊心:“王钦这样恨你,他何必还要向皇后求娶你?”莲心冷笑,眼泪在她眼角凝成了冰霜似的寒光:“因为他需要一个女人,一个白天带给他体面的女人,晚上可以任他折磨的女人。”她呵呵冷笑,发出夜枭似的颤音,“他不会亲女人,所以就咬。他没有办法像一个男人那样,就拿针扎我的身体,身体的每一寸。他极力想做一个男人,补上他所缺失的东西,就拿各种能想到的东西捅我。我求他,我哭,他却愈加高兴!娴妃娘娘,这样的日子,你知道我每天怎么熬过来的么?”如懿心里一阵一阵发寒,她不敢去想象,只要一想,就觉得无比恶心,连带着心肝肺脏都一起发抖。可偏生,莲心就活在那样的日子里,挣扎沉浮,不能托生。莲心看着她捂着胸口,忽然生了一点悲凉的笑意:“娴妃娘娘,您的脸色和您的恶心告诉我,您在想象我过的苦日子。多谢您,因为我曾经尝试着告诉皇后娘娘,可她才听了一句就念了阿弥陀佛,要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好,您替我想着的。”如懿忍耐着腹中强烈的翻江倒海,极力不把那种血腥的画面与莲心连在一起,而由衷地冒出更大的惊诧:“皇后居然知道?她不肯帮你?”莲心瑟缩着,眼里只剩下绝望的灰烬:“。皇后娘娘愿意把我嫁给王钦,也为了多一层保障,知道的所思所想。如果我不仅做不到这个,还要皇后娘娘出手救我,她怎么肯呢?她绝对不会为了我和王钦撕破了脸的!”她的泪有无尽的堕落与绝望,仿佛掉到了崖底的人,再无力爬起来,“王钦和皇后娘娘都告诉我,不能自戕,否则会连累家人。可我实在活不下去了,那失足落水总可以的吧?”如懿屏住心气,沉声道:“如果王钦不愿意你死,不愿意少了他那点乐子,不管你自杀还失足,他都会当你自杀,拖着你全家一起下地狱。如果猛兽伤人,你以身饲兽之后它还要吃你的家人,你说应当怎么办?”莲心眼中微微一亮:“您说,杀了猛兽,以绝后患?可我只个宫女,能有什么办法?”如懿凝视着她,语意沉着:“任何一个想要求生的人,都会这样想。王钦折磨你,伤害你,他固然无耻,也看准了你不敢反抗,羞于声张。既然如此,你就假装驯服。因为想要持刀杀兽,你既然力气不够,就可以挖陷阱,下毒药,甚至借别人的手去杀了他。这样和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也不会连累了你,让你受人嘲笑。”莲心有些胆怯,惶惑道:“娴妃娘娘以为奴婢能做到?”如懿笑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只任何事都要忍耐为先,你若没有耐心,忍不住,那便什么事情都做不成。”莲心似乎十分惧怕王钦,迟疑良久仍说不出话。正踌躇着,惢心抱着一身干净衣裳进来了:“小主,奴婢已经尽量选了一身和莲心姑姑今日穿着相似的衣裳,请姑姑即刻换上吧。”如懿看她一眼,示意惢心解下莲心身上披着的大氅。如懿转身离去,缓缓道:“头发已经烤得快干了,要换上干净衣裳还任由自己这么湿着再去跳一次莲池,随便你。”如懿走了几步,正要开门出去,只听莲心跪倒在地,磕了个头,语气决绝如寒铁:“多谢娴妃娘娘的衣衫,奴婢换好了就会出去。”如懿不动声色地一笑,也不回头,径自走了出去。惢心在身后掩上门,如懿低低道:“去告诉李玉准备着,他的出头之日就要来了。”069 畸珠尚且等不到李玉的出头之日到来,腊月的一天,玫贵人突然早产了。如懿清晰地记得,那一个深夜。 她坐在暖阁里,看着月光将糊窗的明纸染成银白的瓦上霜,帷帘淡淡的影子烙在碧纱橱上。阁内只有铜漏重复着单调的响声,一寸一寸蚕食着时光。皇帝正在专心地看着内务府送来的名册,如懿则静静地伏在绷架上一针一针将五彩的丝线化作雪白绢子上玲珑的山水花蝶。暖阁里静极了,只能听到蜡烛芯毕剥的微响和镂空梅花炭盆内红箩炭清脆的燃烧声。" 绣得倦了,如懿起身到皇帝身边,笑道:“向例不生下了孩子内务府才拟了名字来看的么?如今玫贵人还有一个月才生产,尚不知道男女,怎么就拟好名字了呢?” 皇帝不自觉便含了一分澹澹的笑色,道:“太医说了,多半个阿哥。自然,公主也好的。倒也不朕心急,内务府的人会看眼色,觉得朕对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特别期许,所以先拟了名字来看。”/ 如懿道:“内务府既然知道的期许,那一定好好起了名字的。”皇帝揽过她道:“你替朕看看。”皇帝一一念道,“阿哥的名字拟了三个,永字辈从玉旁,永琋、永珹、永珏;公主的封号拟了两个,和宁与和宜,你觉得哪个好?” 如懿笑着推一推皇帝:“这话合该去问玫贵人,怎么来问臣妾呢?” 皇帝笑道:“迟早你也要做的人,咱们的孩子,朕也让你定名字。” 如懿笑着啐了一口,发髻间的银镂空珐琅蝴蝶压鬓便颤颤地抖动如发丝般幼细的翅:“便拿着玫贵人的身孕来取笑臣妾吧。” 皇帝道:“朕原也想去问问玫贵人的意思。但她身上一直不大好,总说头晕、嘴里又发了许多燎泡,一直不见好。朕只希望,她能养好身子,平平安安生下孩子来便好了 如懿带了几分娇羞,指着其中一个道:“既然对玫贵人的孩子颇具期望希翼,那么永琋便极好。若个公主,和宁与和宜都很好,再拟个别致的闺名就更好了。” 皇帝抚掌道:“那便听你的,朕也极喜欢永琋这个名字。” 铜漏声滴滴清晰,杯盏中茶烟逐渐凉去,散了氤氲的热气。如懿依偎在皇帝怀中,听着窗外风动松竹的婆娑之声,心下便愈生了几分平和与安宁。v# i 如懿与皇帝并肩倚在窗下,冬夜的星空格外疏朗宁静,寒星带着冰璨似的光芒,遥迢星河,仿佛伸手可摘。如懿低低在皇帝身畔笑道:“在潜邸的时候,有一年带臣妾去京郊的高塔,咱们留到了很晚,一直在看星星。就这样,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皇帝吻着她的耳垂,自身后拥她:“如今在宫里,出去不便。但往后,朕答应你,会带你游遍大江南北。” 如懿依依道:“最喜欢江南的柔蓝烟绿、疏雨桃花。” 皇帝清朗的容颜间满向往之情:“朕说的,你都记得。小时候听皇讲佛偈,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朕想来想去,便往山水间去。最好的山水,便在江南。所以朕想去的地方,一定会有你。我们,迟早会去江南的。”他说着,瞥见如懿方才绣了些许的刺绣,“手艺越发精进了,可那时候为什么送朕那么一方帕子,一看就你刚学会刺绣的时候绣的。” 如懿的笑意如枝头初绽的白梅,眼中含了几分顽皮之色:“送了那么久,到现在才来问。不觉得不好,早就扔了! 皇帝笑着捏一捏她的鼻子:“啊,就因为不好,所以得珍藏着。因为以后你的绣功只会越来越好,再不会变成那样子了。” 如懿低低道:“虽然不够完美,但那最初的心意。青樱,弘历。” 皇帝无声地微笑,似照上清霜的明澈月光,又如暮春时节带着蔷薇暗香的风,暖而轻地起落。 庭院内盛满深冬的清澈月光,恍若积水空明。偶尔有轻风吹皱一片月影,恰如湖上粼粼微波,漾起竹影千点。如懿看着窗外红梅白梅朵朵绽放,冷香沁人,只默默想着,这样,大约也一段静好岁月了吧。* 她正想着,却听外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步伐,仿佛有低低的人声,如同急急惊破湖面平静的碎石。 如懿微微不悦,扬声道:“谁在外头?” 进来的却大太监王钦,这么冷的天气,他的额头居然隐约有汗水。如懿看到他的脸便想起莲心身上的伤,满心不舒服地别过头去看着别处。王钦急得声音都变调了:“,永和宫的人来禀报,玫贵人要生了!” 皇帝陡然一惊,脸色都变了:“太医不说下个月才产期么?” 王钦连忙道:“伺候的奴才说用晚膳的时候还好好的,还进了一碗太后赏的红枣燕窝羹。用了晚膳正打算出去遛弯儿,结果出门从墙头跳下一只大黑猫,把玫贵人惊着了,一下子就动了胎气。” 皇帝的鼻翼微微张合,显然动了怒气,喝道:“荒唐!伺候的人那么多,一点也不周全!” 如懿忙劝道:“,现在不动气的时候。赶紧去看看玫贵人吧。” 皇帝连忙起身,如懿替他披上海龙皮大氅。皇帝拖住她的手道:“你跟朕一块儿去。” 如懿沉静地点头:“臣妾陪着。” 永和宫离延禧宫最近,自延禧宫的后门出去,绕过仁泽门和德阳门的甬道便到了。尚未进永和宫的大门,便已听到女人凄厉的呼叫声,简直如凌迟一般,让人不忍卒闻 皇帝握着如懿的手立刻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滑腻腻的。如懿握了自己的绢子在皇帝手中,轻声道:“女人生孩子都这样的。纯嫔那时候也痛得厉害. 皇帝有些担忧,道:“怎么朕听着玫贵人的叫声特别凄厉一点?” 两人急急进了宫门,宫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一盆一盆的热水和毛巾往里头端。拦住一个人道:“玫贵人如何了?太医呢?太医来了没有?” 那人急得都快哭了:“太医来了好几个,接生嬷嬷也来了,可贵人的肚子还没动静呢。” 皇帝急道:“没动静就痛成了这样?快去叫个太医出来,朕要问他。” 那人答应着跑进去,很快领了一个太医出来,正太医院院判齐鲁,齐鲁来不及见过皇帝,皇帝便道:“你都在这儿了,不玫贵人不大好?” 齐鲁忙道:“安心。早产一个月不大事,只……只胎儿还下不来,微臣要开催产药了。” 皇帝吩咐道:“你赶紧去!好好伺候着玫贵人的胎,朕重重有赏!” 齐鲁忙赶着进去了。不过须臾,皇后也带着人到了。皇后急匆匆问了几句,便吩咐素心道:“多叫几个人进去伺候着,不怕人多,就怕人手不够。” 素心立刻去安排了。皇后低低道:“,臣妾听闻玫贵人被黑猫惊着了。黑猫晦气,不太吉利。臣妾为了玫贵人能顺利产下孩子,已经请宝华殿的师父诵经祈福,保佑母子平安。” 皇帝微微松一口气,欣慰道:“皇后贤惠,一切辛苦了。” 皇后含了端肃的笑容:“臣妾身为六宫之主,一切都分内的职责。” 里头的叫声愈加凄惨,恍如割着皮肉的钝刀子,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夜里,听得人毛骨悚然。伺候着的宫女不断地进出,端出一盆盆染着彻骨腥气的血水。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按捺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皇后立刻挽住了皇帝的手臂,语气柔和而不失坚决:“,产房血腥,不宜入内。” 皇帝想了想,还停住了脚步。 王钦忙劝道:“,外头冷,不如去偏殿等着吧。”皇帝低低“嗯”了一声,攥着如懿的手阔步走进偏殿。只有如懿知道,他那么用力地握着自己的手,以此来抵御那可怕的叫声带来的惊惧。 等待中的时光总格外焦灼,虽然偏殿内生了十数个火盆,暖洋如春,但掺着偶尔出入带进的冰冷寒气,那一阵冷一阵暖,好像心也跟着忽冷忽热,七上八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一声微弱的儿啼。 皇帝遽然站起身,王钦已经满脸堆笑地迎了进来:“,,您听,孩子生下来了。” 皇帝脸上的紧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无限的喜悦。他疾步走到外头,向着从寝殿内赶出来的齐鲁道:“如何?阿哥么?” 齐鲁说不上话来,只嗫嚅着不敢抬头,皇帝的笑意微微淡了一些:“公主也不要紧。” 皇后微微皱眉,侧耳听着道:“怎么哭声那么弱?臣妾的永琏出生时,哭声可响亮了。” 话音未落,只听寝殿里头一声恐惧的尖叫,竟孩子母亲的声音。 皇帝不知出了何事,便吩咐道:“王钦,去把孩子抱出来给朕看看。” 王钦紧赶着去了,不过片刻,便抱出一个襁褓来,可王钦却抱着襁褓,站在廊下不敢过来。- 皇帝当即变了脸色:“怎么回事?" 王钦面色发青,抖着两腿道:“,玫贵人她昏过去了。她……” 皇帝只管道:“那孩子呢?快给朕看看。” 王钦迟疑着挪到皇帝跟前,却不肯撒手。皇后与如懿对视一眼,隐隐都觉得不好。 王钦扑通跪下了道:“,您不管看到了什么,您都稳稳当当地站着。您还有千秋子孙……” 他话未说完,皇帝已经伸手拨开了襁褓,撒金红软缎小锦被里,露出孩子圆圆的脸,分外可爱。皇帝情不自禁地微笑道:“不挺好一个孩子么?”他伸手微微抖开襁褓,王钦几乎吓得一哆嗦,皇帝触目所见,几乎愣在了当地,碰着襁褓的手似被针扎了似的,立刻收了回来。如懿发觉不对,一眼望去,吓得几乎一个踉跄,连惊叫声也发不出来了。 襁褓中的孩子,四肢瘦小却腹大如斗,整个腹部泛着诡异的青蓝色。更为可怕的,孩子的身上,竟长着一男一女两副特征。后宫如懿传·贰001延祸(一)【7.9 开启全本连载】 四周静得有些骇人,偶尔穿过庭院的风声,像不知名的怪物隐匿在黑暗中发出的低沉的嘶鸣。所有的人都怔在了原地。心头的震撼如惊涛骇浪,冲得如懿微微踉跄一步,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微张的嘴,将那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惊呼死死扼住。 襁褓中的孩子,四肢瘦小却腹大如斗,整个腹部泛着诡异的青蓝色。更为可怕的是,孩子的身上,竟长着一男一女两副特征。 皇帝吓得双手一颤,几乎是本能地把孩子推了出去。幸而王钦牢牢接住了,他也是一脸惧怕,双手哆嗦着不知该如何处理手中的孩子。皇后一时也看清了,惊得低呼一声,花容失色,大为惊惧,紧紧攥住了皇帝龙袍的袖子。如懿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否亦如皇后一般难看,她只觉得自己的心突突地用力跳着,仿佛承受不住眼前所见似的。她与皇室羁绊多年,虽也知道后宫孕育子嗣往往艰难,孩子多有夭折,可是大清开国百年,从未有过这样的骇事! 那孩子,分明有一张与别的婴儿无异的面孔,小小的潮红的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他的身体在襁褓里蠕动着,并未觉得自己与旁的孩子如此不同。可是他偏偏雌雄未辨,惊世骇俗。 里头隐约响起女人昏迷醒来后疲倦的声音:“孩子,我孩子呢?” 皇帝的身体剧烈一震,像受了什么无法承受的力量似的,死灰般的面庞上唯有一双惊恐而哀伤的眸子,那双眸子里的哀伤因为触及孩子的面容而如遇见寒雪的青瓦间的冷霜,转瞬被覆盖不见,只余下刺骨寒冷的惊恐与嫌恶。 女人的声音在里头再度响起,带着期盼与希望:“把孩子抱来我看看……” 一片静寂,没有人敢回答。 皇后迅疾反应过来,带着冷冽的决绝。她转首,发髻间一点银凤垂珠的流苏簪闪过一丝寒星般的光芒,划破深蓝至抹黑的天际,转瞬不见。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柔软与迟疑,决绝道:“皇上,这是孽障,是不祥的妖物,绝不能留!” 皇帝微微一怔,茫然地点点头,皇后旋即看着王钦,一字一字吐出:“你去安排,告诉所有人,玫贵人生下的是个死胎,死胎不祥,立即埋了它!”她说到那个“它”字时,冷漠而不带任何感情,仿佛那个孩子,就是一个不值一顾的小小牲畜,随时可以将他鲜活的生命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