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劫?这两个字就如毒蛇一般,钻入了相思的血液,她禁不住全身一颤。帐帘卷起,一个纤瘦的白色身影缓缓步入。苍白、冰冷,一举一动看去都那么优雅而慵懒,却总透着无法言说的森寒。正是重劫。他低头前行,一手谦恭地抚在胸前,另一手托着一只巨大的卷轴——便是那张描绘着血之地图的亡灵之旗。他的脚步极轻,仿佛黑夜中掠过大地的猫,几乎不带起一点声响。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相思心上。她本以为,重劫看到她时必然会大为惊讶,毕竟谁也想不到,她会回来自投罗网。何况那一夜,重劫一时大意,被杨逸之一击得手,醒来后一定对两人怀恨在心,此时见她出现在俺达帐中,又岂能轻易放过?他会不会立即揭破她敌国公主的身份,让她遭受更多的羞辱?没想到,重劫仿佛完全不认识她一般,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连看也不看一眼。相思有些错愕,她突然想起,把汗那吉见到她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们为什么装作不认识她?为什么不揭穿她的身份?难道他们有了新的阴谋?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杨逸之。自己离去后,他不知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如果此刻他知道自己去而复返,不知会有多么错愕,多么失望。还是辜负了他啊。相思双手握紧,深深低下了头,几乎不敢再看这个世界一眼。重劫走到帐篷正中,止步,向俺达汗躬身一礼,轻轻将宽大的白色斗篷取下。斗篷下,依旧是一头散垂的银发,和一张极为苍白的面具。那一夜,这张面具被杨逸之一击破碎,如今又用黄金仔细镶嵌、拼合起来,看上去仿佛一张精致的面孔被刀斧残忍地劈开,留下纵横交布的疤痕,显得格外妖异。他轻轻道:“恭喜大汗,一战功成,俘获叛军领袖。自此而后,塞北大地将永在梵天威严之笼罩下,安享神佑。”俺达汗也起身还礼:“感谢梵天之祝福。”重劫缓缓抬手,将那面亡灵卷轴举起。卷尾坠下,那面巨大的亡灵之旗就在他手中展开,一直垂到地上。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把泥土,仔细涂在亡灵旗上。那是旗面上北方部分唯一的洁净之处,是污血与秽土唯一没有沾染的地方。荒城。如今,这一抔土,将这唯一的洁净湮没。“这便是荒城中的秽土。”慢慢的,他眼底浮起一丝通透的笑意:“如今,只要荒城的血。”他苍白的手指被泥土沾染,缓缓伸出,相思孱弱的身躯便暴露在他这一指之下。这是蒙古铁骑几个月来所做的事,如一个部族不肯降服,那么就屠城血祭,用城中的土与首领的血,来染红亡灵旗上的版图。如今,轮到了荒城。秽土,已经涂在旗上,剩余的,就是将首领的头颅斩下,将血染上秽土。那就是相思的鲜血。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俺达汗。祭祀的法典,由苍白的神使提出,而世俗的决定权,却在这位王者手中。俺达汗的目光微微变了变。在没有人觉察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自相思身上一掠而过。她的身躯依然是那么单薄,半隐在金帐烛光跳动的阴霾中,显得那么无助。她就这样静静伫立在光与暗交织的角落,似乎永远都在等待。等待一种强大力量降临,保护她,让她远离一切伤害。又或者,彻底摧毁她。保护,或者摧毁,但绝没有第三种选择。永远无法征服。她就像是一朵绽开的新莲,孤独伫立在泥土中,却让一切污秽无法沾染。她的身子虽在此处,在他的掌握之中,但她的心却远在天边,如琉璃通透,没有尘埃能够湮没。他沉吟着。他的面容肃穆无比,正视着重劫:“国师可曾想到,我们并未征服荒城?”重劫静立不语。俺达长叹一声,挥了挥手:“从今日起,荒城便是自由之城,又何须染血。”此言出口的那一刻,金帐烛光黯淡,俺达忽然感受到一阵迟疑。——这是否是对神意的亵渎?亡灵旗轻轻坠落,那个苍白的身影躬身对俺达汗恭谨地行了一礼。“大汗所说的很对。只是……”他缓缓抬头,目光投向相思,满含笑意的眸子中,升起一抹深深的讥嘲:“只是,若北方的土地不被全部染红,白银之城便无法修建。”俺达汗深深皱起了眉头。三连城,是三座相连的城池。分别是位于地底的黑铁连城、人间的白银连城,以及通达天界的黄金天城。白银连城,是三连城中唯一存在于人间的一座。若这座城池无法修建,那么重建三连城之事便会化为泡影。那是蒙古全族的希望,绝不能受任何原因之阻挠。也正是因此,他才率领蒙古铁骑,屠城灭国。为了一个女子,舍弃黄金氏族世代坚持的信仰,这是绝无可能的。大汗之威严,让他不能僭越他自己的功勋。他清楚地知道,他并没有征服荒城,也没有征服眼前这位已降为阶下囚的女人。如何成就全蒙古的希望?重劫眼底透出一丝满足的笑意。那一刻,他仿佛化为命运本身,只用恍惚难问答只言片语,便将他人的心绪搅得一片凌乱。无论这个人是谁,也无论他有着怎样的权威。大帐中一片静默,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目光,紧紧盯住相思,对于这个让大汗也陷入犹豫女子,他们满怀怨怒与仇恨,仿佛只要俺达汗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扼断她的咽喉,将她项中的热血洒在亡灵之旗漆黑的版图上。重劫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直等到帐中的空气都几乎要凝结,他才淡淡笑道:“如此,何不让神来裁决?”神?想到那个高华、神圣的白色影子,众人都不禁松了一口气。神,是超出人世的存在,全知全能,公正无私,一定会做出正确的裁决。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目光一起投向俺达汗。俺达汗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重劫微笑了:“明日正午,让她亲自将这面大旗,放到天祭台上。”他将漆黑的旗帜收起,奉呈到俺达汗面前,恭敬退开。囚禁处就在俺达所在的大帐后,戒备森严,却也极为安静。相思找了个靠里的角落,严整衣衫坐下,静静等候黎明。她想起了这些在荒城的日子。这些日子来,她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不惜遍体血秽,只为了让荒城的人们看到一个不可战胜的莲花天女。也的确如此,荒城的两万流民,在她的带领之下,竟燃起熊熊战意,用他们羸弱残败之躯,对抗了蒙古铁骑整整七日。然而,他们不知道,那些克敌制胜的方法、以及支撑她战斗的内力,都来自于孟天成。他和她,一起支撑着这座废墟般的城市。七日。直到俺达汗十万大军压境。兵临城下,荒城危如悬卵,一切已非人力可为。他要护她弃城离开,她却执意不肯。在破碎的残垣下,两人争执良久,她将清鹤剑给他,请他将剑带到大同,交给清鹤上人。而她,将独闯军营,与俺达汗一战。他看着她,眼中却渐渐浮起一丝怒意。终于,他告诉了她事情的真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清鹤上人。他欺骗你,只为了让你能平安离开。”在她的惊愕之间,他逼视着她,一字字道:“你有没有想过,若你死在这里,或再度沦入敌军之手,那他为你所作的一切,都成为最可悲的笑柄!”这句话,让她的心一阵刺痛。是的,本不该有什么清鹤上人,她该早点识破他的谎言的。早一点,她就不会离去。可如今,两万百姓性命就在她手中,她又如何放弃?再救荒城,却与上一次纯粹的怜悯不同,这是一场一场生死血战中积累下的情感啊。她紧紧咬住嘴唇,渐渐有了决断。她伸手将头上的战盔取下,一头如云的秀发流泻在肩头。清鹤剑华光一闪,一缕青丝被她斩断,握在手中:“那么,请你带着这个,去一趟华音阁。”提到华音阁三个字,她的目光中荡开一丝涟漪。自从她逃离了重劫的魔掌,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想,是否应该回华音阁求救。然而,地处塞外,要将消息传回华音阁总舵,起码要十日的时间。一来一去,就是二十日,荒城只怕早已成为废墟。何况,她当初假说要去吉娜的故乡,却擅自来到北方,寻找日曜复仇。以至于最后沦落到这种地步。她实在不愿意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可是,现在,也只有去求他了。她将手中的青丝举起,脸上的笑容忧伤而宁静,在夕阳的余光下,仿佛一朵新开的莲花。孟天成看着她,有些犹豫。这个女子看上去是那么柔弱,却也是那么固执。不知为什么,她总能在不经意的时刻,流露出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更无法拒绝的,是她说出的三个字。华音阁。一个让任何人,闻之都要战栗的地方。事到如今,也只华音阁能够救她。孟天成没有说话,将那缕青丝接过,转身离去。相思脸上流露出一缕微笑。已经过了七个时辰,孟天成应该已经走得很远了吧。不知他看到这缕青丝时,会是怎样的神情呢?正在胡思乱想,突然门口一阵车马声喧哗。帐帘撩起,重劫纤瘦而高挑的身影无声飘入,他身后还拖着两只巨大的箱子,缓缓向相思走来。相思仿佛看到毒蛇一般霍然起身,警觉地向后退去,直到抵到了冰冷的帐壁。重劫却完全不看她,轻轻将箱子放下,打开。一只箱子,漆黑而沉重,里面装着的,是那面象征着蒙古战功的亡灵之旗。另一只箱子,奢华而精致,里面装着的,是一套蒙古贵族妇女的盛装。重劫提起那袭盛装,向着相思展开。这套盛装极为华美,以青绒为底,绣以金色团花。头上是隆重的冠冕,鎏金线串缀着上千颗珊瑚珠、间以绿松石、玛瑙、牛骨,在头顶盘绕成极为艳丽的图案,余下略微细碎的珠子攒成五行流苏,从额头一直垂到肩上。盛装灿烂的光华,照亮了相思惊惧的眸子。重劫慢慢地笑了。他苍白的手指一根根松开,那袭盛装宛如一抹流光,迅速地萎落在箱子里,突然失去了生命。于是,这世界便只剩下两种颜色:——亡灵旗帜的漆黑,与重劫身上的苍白。他淡淡道:“知道么?这是大汗赏赐给你的。”相思有些错愕,似乎不明白已沦为阶下囚的她,为何要受到这样的赏赐。重劫嘴角挑起一抹微笑:“是王妃的礼服,还是……”他顿了顿,神色变得说不出的讥诮:“为奴隶准备的盛装?”他猝然伸手,一把抓住相思的头发,拉得她一阵踉跄,几乎倒在他怀中。他强迫着她抬起头,注视着自己,一字一字道:“你,还要,魅惑,多少人?”相思憎恶地看着他,眼中的惊恐渐渐归于平静。自从见到重劫开始,她就已有了心理准备。这个恶魔不会放过她的,他一定会用最残忍的方法,折磨、羞辱她,至死方休。但重劫却猝然放手,任由相思摔倒在地上。砰地一声闷响,木箱冰冷的边角狠狠撞在她小腹上。一阵猝不及防的剧痛袭来,她的身子陡然蜷起,紧紧咬住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呻吟出声。木箱倾覆,那袭盛装被拖出一角,草草掩住她颤抖的身体。他躬下身,细细欣赏着她的痛苦。他的目光寸寸扫过她额头的冷汗、紧咬的贝齿、溅血的双唇、绷紧的身体,不肯放过任何一丝细节。没有情欲,没有杂念,他眼底的光芒是那么纯粹,仿佛只是一个撕裂昆虫取乐的孩子。天真、好奇、坦然、淘气,丝毫不以自己的残忍为意。直到她的喘息略微平复,他才重新微笑道:“好了,该起来梳妆了。”这一刻,他的声音变得那么柔和,仿佛一个温文的兄长,在妹妹出嫁的前夜,带着怅惘,带着祝福,催促她晨起梳妆。“穿上它,去接受梵天的审判。”提到梵天时,重劫的面容突然肃穆了起来。他将手轻轻抚在胸前,恭谨地行了一礼,掀门而去。相思的心骤然收紧。这句话的打击,几乎让她崩溃。她宁愿身受十八地狱的折磨,也不愿作为阶下囚,去见那位神明。她无法想象,当他见到她时,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她,亵渎了他的仁慈。她缓缓蜷起身子,紧紧抱住自己。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的罪该万死。正午。炽烈的阳光照在白玉祭台上。这是五月的阳光,还未被炎热蒸腾得令人厌烦,它通透、无尘,在白玉的光彩的辉映下,显得圣洁而辽远。祭台顶端,一张巨大的白色帷幕垂落,隔绝一切目光。帷幕上,用极白的丝线绣着一只巨大的蛇,蛇头反冲而下,对着世人吐出咝咝的蛇信。蛇身的白与帷幕的白交织在一起,如非仔细观看,绝不会发现。但蛇的双目却是两点漆黑的深洞,显得那么触目惊心。这只双眼盲掉的巨蛇,似乎正被祭台镇压着,一旦象征非天一族的三连城修建好,它便可冲天而起,将日月一齐吞噬。那时,诸天沦陷。重劫站在帷幕之后,带着残刻的笑容,静静凝视着眼前巨大的石座。白色的神明就坐在石座正中,头颅深深垂下,披散的长发遮住了他的容颜,也遮住了他眉宇间的痛楚。唯有身体的阵阵抽搐,透露出他承受的折磨。他的双拳都已握紧,洁白如玉的肌肤下,七种颜色诡异地冲突着,仿佛七柄利刃,将他的血肉寸寸剜割。七种颜色,七种剧毒,七种酷刑。经过重劫的血,度入他的体内。他们承受着同样的苦。巨大的陶罐跌落在重劫赤裸的脚下,七条毒蛇渐渐陷入了沉睡。重劫缓缓吞咽下口中那腥咸的气息。他俯下身来,拿出一张白绢,轻轻地包扎着手腕上的伤口。他感受到,神明的呼吸渐渐平复。慢慢地,那双眸子从冰山一样的漠然中醒来,虽然一样沉静,却带有了各种感情。悲伤,怜悯,忧郁。与重劫比较起来,他更像是一位真正的苦行者,安然地接受着命运的折磨。他甘愿身披麻衣,赤脚踏过荆棘,只要他能够真正地行使他的福佑。重劫的目光追逐着他的瞳孔,想从捕捉到他刹那间的愤怒与怨恨,却又一次失败了。只有宽容。这个叫做杨逸之的男子,受了他无边折磨,却并不恨他。是他的折磨,还不够触及到这位男子的内心么?重劫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笑容满面。“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在此时唤醒你。”他抬起头,隔着幕幔,正午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光晕。他脸上聚起一丝厌恶,又将目光投向杨逸之,轻轻叹息道:“毕竟,你我都是讨厌阳光之人。”杨逸之面色淡淡的,不去理会他。那不再如神明一样淡漠的目光,远远望了出去,望向辽阔的大地。草原,是望不到尽头的。重劫微笑道:“只因今日正午,吾汗新册的宠妃,将要踏上这座祭台,等待你的赐福。”杨逸之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漠然。宛如草原上盛放着的一切,不足让他动容。“何须唤醒我?”赐福,本是神明的职责,并无需唤醒他。重劫笑了:“这位女子,不仅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还曾是一位传奇的将领。曾带领一群孱弱的流民,抗逆吾汗之尊严。我实在忍不住,要让你和这位奇女子见上一面。”他似乎越说越觉得好笑,忍不住躬下身去,单薄的身体都颤抖起来。杨逸之并不看他。这个人的喜怒无常的表演,已不足让他动容。重劫的笑却无法停止,似乎他说到的,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不幸的是,这位宠妃惹怒了大汗,于是大汗命我将她带来此处,将由你亲自刺出她的血,染红亡灵旗。”“从此之后,北方之亡灵旗将完整,白银之城将开始建造!”他的笑声戛然而至,目光陡然深厉,一眨不眨地盯在杨逸之脸上。他的手倏然抬起,抓住了飘飞的幕幔,指节因用力而颤抖。他猛然一扯,幕幔飘飞,顺着阶梯落下。层层褪却,宛如是白玉祭台的蝉蜕。杨逸之的目光不由得追随着幕幔,看着它委顿在祭台旁边的泥地上。祭台的最下端,跪着一位盛装女子。她身穿蒙古王室才可穿着的华服,跪倒在玉阶尽头,久久沉默。——这就是俺达汗新册立的宠妃么?杨逸之忽然感到一阵厌倦,宛如置身于一场虚伪的梦中。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有他虚假无比。台下跪拜之人一动不动,重劫的目光一瞬不瞬,紧紧盯在他身上。杨逸之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他了解重劫,知道这恶魔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折磨他的机会。这女子,究竟是谁?他忍不住紧紧攥住了椅背。重劫嘴角挑起一丝残忍的笑意,他将目光投向跪拜的女子,一字一字道:“抬起头来。”